18、第 18 章

    不知过了多久,贺拂耽从昏睡中醒来。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仿佛睡之前不眠不休练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剑,一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一个梦也没有。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也是手软脚软,连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贺拂耽勉强睁开眼。


    不远处的角落散来几缕马灯暖黄的灯光,风过却不摇不晃。灯光下的背影也纹丝不动,像一柄锋利的剑矗立在此,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尽管睡懵了,贺拂耽还是一眼就辨认出这是在师尊的营帐。


    他正在师尊身边。


    他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扶着床站起来,脚刚落地就软绵绵地摔下去。


    衡清君起身回头,看见的就是坐在地上的贺拂耽正一脸奇怪地端详自己的双腿,像是怎么也思考不明白它们怎么就突然不听他使唤。


    他嘴角很轻地一扬,随即克制下去,面无表情地朝地上的人走过去。


    贺拂耽被抱回床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得端端正正,低头看师尊为他穿鞋。


    修长手指挽上长靴上的系带,稍稍一扯,小腿上立刻传来被绑缚住的力道。


    贺拂耽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慌忙想要缩回脚,但脚踝却被人牢牢把住——


    用的是轻描淡写、但不容拒绝的力道。


    贺拂耽立刻妥协了。


    “师尊……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尽量忽视被师尊伺候穿鞋的奇怪感觉,回想昏睡之前的记忆,似乎是在祭台之上,他最后一次跳起那支引诱山鬼的剑舞。


    然后鬼火顿起,四十八颗人心鲜红如血,白衣公子笑容温柔而嗜血,手握尖刀,要剜出最后一颗长生道心。


    记忆回笼,贺拂耽一惊,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握住师尊肩膀,焦急道:


    “白石郎呢?还有明河,他们怎么样了?”


    衡清君不紧不慢替他将另一只长靴也穿好,再为他理顺睡觉时压出褶皱的衣摆,方才开口。


    “拂耽莫非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师尊赶来……”


    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再努力地去想也只能想起一些残破的画面,被浓重水雾遮挡,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感觉有什么东西残暴地纠缠着他,似乎想要将他一口吞下。


    贺拂耽摇摇头,便看见师尊抬头看来,黑沉沉的眼眸中视线极其复杂。


    贺拂耽被这视线看得一怔,刹那间竟生出一种被庞然巨兽盯住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摇头挥散这一抹错觉,问道:


    “是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衡清君不语。


    他看着面前的人,视线细致地滑过他面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疑惑、好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似乎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所以不受那场梦境半分影响。


    半晌衡清君叹息般轻笑。


    “不算什么。忘了也没关系,只是有点可惜而已。”


    可惜他坐在床榻一侧,看着床上人的睡颜,平生第一次这样不安,如同等待庭审宣判一样等待床上的人醒来。


    宣判他们的结局到底是就此决裂,还是其他……


    更进一步的可能。


    贺拂耽:“啊?什么可惜?”


    衡清君却不再说什么,转而回答起他一开始的问题。


    “那野神还活着。你的朋友在看着他,免得他自尽。”


    贺拂耽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明河受伤了吗?伤得重不重?”


    衡清君又不说话了,淡淡看了他一眼,起身拿起床头边几上的短剑。


    如蝉翼般轻薄的剑刃上还残留着血迹,他拿了绢帕很仔细地擦拭着。血迹已经干涸多时,难以擦拭,他却极有耐心,没有用法术代替。


    看到淮序短剑,贺拂耽才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阵痛。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师尊的意思——


    明明是送给他用来出其不意、暗中刺敌保护自己的秘密武器,却被他用来自伤。


    还是为了别人自伤。


    这样辜负师长心意,就算是换了空清师伯在这里也是要生气的。


    他低下眼睛不敢再看,垂头丧气地等着挨训。


    但他迟迟没有等到师尊开口训斥,反倒在片刻之后,擦拭一新的短剑被捧至他面前,光洁剑刃照出他因久睡泛红的眼尾。


    “再有下次——”


    “没有了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贺拂耽连声应道,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什么不再与他计较,但还是很开心地接过淮序剑,重新藏回袖中。


    他满怀期待地问:“师尊,我可以去看看明河吗?额那个,最主要还是去看白石郎,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比如他怎么知道我修的是长生道,他又如何确定我会来女稷山,明明我只是一时兴起,从前都不怎么出门的……看明河只是顺带的,可以吗师尊?”


    他有点紧张。


    一紧张就话多,一话多,每一句结束时的尾音就会清浅地散开,缥缈的、软糯的。


    衡清君不由想,似乎在他面前,贺拂耽总是有点紧张。


    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颤,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地骤然攥紧。或许是想要握住那些飘散的尾音,也或许,是想要抚摸眼尾处那些游鱼一般的美丽红痕。


    但这并不是在梦中。


    所以他只能道:


    “去吧。”


    *


    贺拂耽走进独孤明河的营帐中时,主人正在为自己抹药。


    虽然说他那件深v皮草本来就很鸡肋,该遮的不遮,不用遮的反去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以致于他穿上衣服反而犹抱琵琶半遮面,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不守男德。


    但贺拂耽还是在看到他赤裸的上半身时转过视线,以示尊重。


    显然魔界中人都不拘小节,就这样袒胸露腹,大咧咧走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伤药和纱布往他手里一塞。


    “来得正好,快来为我上药。”


    贺拂耽接过药瓶,被身前人牵着一路来到床榻边,坐在脚踏上为他上药。


    独孤明河身上全是伤。神力划出的血口不是寻常伤药就能养好的,除了靠神灵施恩赐福,就只能靠自愈。


    贺拂耽有心提醒,但见伤药抹上去后某人舒服得哼哼唧唧,便打消了这个心思,只是上药时不再像往常那样小心专注。


    他视线频频朝营帐一角看去。


    刚进来时他便已经看见那里被绑在梁柱上的白石郎,只是一时间被明河的裸体占据了心思,才没有发问。


    白石郎的白衣已经被金色的血液染尽,纵横交错的伤口还在不住流血,但是流出来的血液已经像凡人一样,变成红色。


    鬓边那一缕白发也扩展到满头,一夜之间,青丝成雪。


    天人五衰。


    他快死了。


    贺拂耽思绪纷纷,下手也逐渐没了轻重,好在身下的人今日没有那么娇气,好几次被他弄痛都不声不响。


    纱布蘸了药粉,涂到当胸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时,贺拂耽一惊,手下动作稍稍迟疑片刻。


    独孤明河也察觉到了,睁开眼,顺着面前人的视线看去,然后不以为意地笑起来。


    “差一点就叫他给我剜了去,还好,最后还是我略胜一筹。”


    他敞开胸怀,想让眼前人将这道骇人的伤口看得更清楚些,却发觉那道停留在他胸膛上的视线似乎除了心疼以外,还有些疑惑。


    贺拂耽的确是在疑惑。


    按理说身为龙傲天,男主不应该受这样凶险的伤,可他偏偏受了,从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中艰难逃生。


    难道前世男主也是在女稷山中被白石郎谋杀夺心的吗?


    不对。前世男主死于一年之后他化龙的那天晚上,时间线对不上。


    可若不是白石郎的话,难道还有别的更加可怕的存在,在暗中窥伺男主的性命?


    独孤明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点被忽视之后的不高兴。


    “你怎么这副表情,拂耽?我差点死了,你都不心疼我么?还是说你本来也不是来看我的?所以刚刚上药的时候下手那么重,莫非是在为你的新欢复仇?”


    “什么新欢。别多想,我只是来看你的。”


    话虽这样说,贺拂耽却在话音落下后就放下手中伤药,来到白石郎面前。


    独孤明河心头一梗,却是无可奈何。


    见贺拂耽抬手要为昏迷中的神灵输送灵力,连忙跟上去拦住:“我来。”


    他指间挥出一道灵力,白衣神灵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昏昏沉沉睁开眼睛。


    迎上身旁人嗔怪的视线,他装得无辜地朝伤患道歉。


    “哎呀不好意思,手重了。”


    贺拂耽没功夫理会他,看向白石郎。


    “郎君……”


    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惨状,实在问不出那一句“还好吗”的寒暄,索性开门见山。


    “我自小长在望舒宫中,常年深居简出。在亲眼看见我们之前,郎君并不知道明河修的是什么道法,又如何能知道我的?郎君又如何确定我会来女稷山?若我不肯来,难道之前四十八个人都枉死了吗?”


    白石郎惨淡一笑,似真似假地道:“天机宗能算出女稷山中秘境出世,我又为何不能算出你修何道法、何时出宫?”


    “天机宗修习占卜,卦术闻名天下。郎君却是江神,望舒宫又远在白石江地界之外,郎君如何能算到千里之外的事情?”


    “换一个问题吧,拂耽。换另一个,我一定作答。”


    这句话白石郎说得无限诚恳温柔,失血与疼痛似乎带走了他所有怨忿。


    贺拂耽心软,轻叹口气。


    “……你我初相识的那天晚上,郎君本可以不必来的。若不来,或许我与明河也不会发现你的破绽。那么,郎君为何而来呢?”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


    白石郎轻笑,呵气般道,“拂耽太漂亮了……那夜雨中起舞,最冷酷的神明也会为之动容显灵……谁也不会忍心叫你失落。”


    贺拂耽哑然,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独孤明亦因白衣神灵的话陷入回忆,清醒过来后看向白石郎的眼神越发不善,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被这人活生生抢去一半似的。


    他代贺拂耽开口:“下一个问题,可有旁人襄助你?”


    白石郎轻慢道:“独孤小友觉得还会有谁能在衡清君的眼皮子底下,出手帮助我呢?”


    “你只是一方水域的江神,平逢秘境位于大荒境中,封锁已有数千年,你如何能将它打开?”


    “若说是巧合,小友信吗?”


    独孤明河冷笑:“不信。”


    “那拂耽呢?”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面前咯血的神灵。


    有点点金光从白石郎的身体中逸散开来——他在自我消解。


    除了修罗狱,下界中人没有任何手段能杀死神明,除非神明心存死志,选择自我消亡。


    白石郎依然在微笑。


    “我从未去过平逢山,但听神女提起过。她是山鬼,对每一座山都如数家珍。她说平逢山中繁花似锦,蜂蝶成群,还有一座情花谷,生长着上古时期所有生灵的情花。情起花开,情灭花落,就连神明亦不能免俗。”


    “若有机会,拂耽,替我去那里看看吧。我的情花一定开了,若你找到它,便折一支下来,插在我的尸骨上。”


    贺拂耽抬手护在他的伤口上,想要阻止那里灵机的流逝,却被白石郎按住手腕。


    “……郎君何必如此?”


    “即使这样,拂耽还是对我心软吗?”


    “……”


    “这样可不好,拂耽,你会被骗的。”白石郎苦笑,眸中有深深忧虑,“你看不穿我的面具,难道就能看穿别人的吗?若也有人像我一样,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却用一副正义慈悲的假面接近你、引诱你——”


    “师尊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可是拂耽,这样的人已经出现了,就在你身边……你看见我,便也看见他了。”


    贺拂耽一惊:“谁?”


    白石郎开口想要回答,却在那一瞬间骤然失声——


    锋利的冰荆棘在一瞬间穿透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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