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VIP】

    第19章

    贺拂耽惊诧之下, 下意识回头,看见营帐外有人背光而立。

    是衡清君。

    他心中轻叹,重新转回头去。

    白石郎嘴角溢出鲜血, 最后朝面前的人微笑了一下,眼中光芒彻底消失。

    他的身体顺着冰荆棘刺出的缝隙四分五裂, 血肉渐渐消散, 衣袍委地后,只剩白石摔落满地。

    颗颗圆润、洁白,泛着玉一样的光辉。

    如此美丽,仿佛精雕细琢,简直不像天生能有的东西。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美丽,才会被江边居民奉为神迹, 供奉香火,蕴养出一位白石精灵。

    江神死去, 天地无感。

    只有曾经受他统御的白石江在一层冰面下发出滞涩的咽音, 仿若一场悲哭。但即使是为往生者的悲哭,也不能尽情嚎啕, 只能这般半遮半掩、小心翼翼地抽泣。

    贺拂耽静静看着白石郎的尸骨,听着江水的呜咽,直到察觉有人走到他身边,才终于开口。

    “师尊说将他交由我处置。”

    “你在怪我越俎代庖?”

    衡清君声音淡淡, 似乎并不为这一场神湮有丝毫触动。

    贺拂耽摇头:“白石郎残害四十八位道友, 死不足惜。只是想不到师尊竟然能弑神, 是师尊修为又涨了吗?”

    衡清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旁魔修一眼。

    “是你的朋友出手不凡。”

    这句话意有所指,独孤明河却神色不变,仍在肆无忌惮地轻笑,甚至还有些小得意。

    “过奖过奖, 输给我,衡清君无需自卑。”

    他这样大言不惭插科打诨,贺拂耽沉重的心情总算松快两分。

    男主似乎总有活跃气氛的能力,贺拂耽面上浮起一丝微笑,很捧场地说:

    “明河真厉害。”

    又转向衡清君,稍正神色,“师尊既然已经替我行刑,就请让我为郎君入殓吧。”

    衡清君沉下脸不语。

    这般鲜明的神色变化,面对旁人巧笑倩兮,面对他时就正襟危坐——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但那时的衡清君不以为意,现在却觉得刺眼极了。

    良久他才道:“随你。”

    说罢后负手离去。

    得到准许,贺拂耽从储物戒中挑了一方白净的丝帕,将地上白石包起来。

    这些石头沉默无声,仿佛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安静而平凡的石头,只有其上沾染的暗红血迹昭示着它们曾经生而为神。

    他在江边将石头一块块洗净,镀上一层水膜后它们更加像玉,光泽温润,触手生温。

    再一块块擦干,收敛进锦囊中,埋进白石泉旁石碑下新挖的小坑里。

    土坑是独孤明河自告奋勇帮忙挖的,两三下就挖好,正拄着锄头在泉水旁等的无聊。

    见他姗姗来迟,笑问:

    “怎么这么久?就这么舍不得么?”

    贺拂耽在小土坑边上跪坐下来,看着坑底沉睡的白石,迟迟没有将一旁堆积的泥土推进去。

    “……明河,你说,人们相遇就是为了分别吗?”

    独孤明河一怔。

    “……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敛笑,语气不太自然,像是对这样的问题很生疏,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舍不得他啊?可你不是说他残害修士,是个坏蛋,死不足惜吗?”

    “杀人剜心,他的确很坏。可江边唤来鱼潮,救下成千上万的山民时,他又那么好。我都有些分不清好与坏了,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为他的死伤心。”

    作为幽灵飘荡的那些年里,贺拂耽是没有朋友的。

    住在南海时受人白眼,自然也没有朋友。后来拜入望舒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笔上谈来的朋友终究与亲眼见过的不同。

    白石郎是脱离剧本和主角之外,他亲自交往的第一个朋友,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而被他杀害的那四十八个修士,也无一不是旁人的亲朋至交。或许他们临行前还相约何日重聚,眨眼间便天人两隔。

    “好与坏的界限本就没有那么鲜明,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在面对你的时候,他的确表现得像一个好人,你为他难过,并不会有错。”

    独孤明河在他身边大咧咧蹲下,笑道,“就像我,长成这样,一看就是个坏人,拂耽你还不也一样愿意和我玩么?”

    贺拂耽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可是明河你一看就是个好人呀。”

    “……我?”

    独孤明河愣住,凑到贺拂耽面前,用力扒拉自己的脸,好叫他看得更清楚。

    “看见没?红眼睛,魔修诶!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好人?你确定?”

    “眼睛的颜色又不能代表什么。也有许多魔道修士一生为善,不动手害无辜者性命的。比如明河,看起来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好人。”

    独孤明河:“……你管这叫衣衫褴褛?”

    他气笑了,“那怎么不见你这个有钱人送我一套衣服?”

    贺拂耽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很真诚地眨了两下眼睛。

    “明河别生气。我知道这是你的穿衣风格,没有质疑你品味的意思。我只是说说我的看法……好吧,我不说了。其实你这样穿挺帅的,真的。”

    那双眼睛纯净无邪,独孤明河被看得心中一颤,装出来的那几分薄怒也烟消云散。

    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答应你宴请山民的原因。”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即使神灵也不会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贺拂耽:“什么?”

    独孤明河:“没什么。你见过的好人太少,所以才会觉得我也像好人。”

    “怎么会?我师尊就是好人,师伯也是。”贺拂耽掰着手指头几乎将玄度宗中他认识的人全部念了一遍,“我认识可多好人了,尤其是师尊,他最好最好了。”

    独孤明河脑门一抽一抽地疼。

    “拂耽,要不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坚持三句话里不提到你师尊,行不?”

    贺拂耽噗嗤一笑。

    见他笑了,独孤明河总算松口气,回到最开始的话题。

    “我知道拂耽你在想什么。你为白石郎难过,并不代表你会因此变成坏人。你为他收殓尸骨,也并没有对不起那四十八名修士。恰恰是因为你很好,所以才这样心软纠结。”

    他笑着允诺,“等我们回去,我陪你去祭拜那四十八名死者可好?现在,就随你的心意,安葬他吧。”

    贺拂耽愣愣地看着面前人。

    良久后他轻轻一笑。笑过之后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捧起一抔土,洒在锦囊上。

    “白石郎。”

    “临江居。”

    他哼起江民们钟爱的一曲神弦歌,不是很熟练,声音小小的,却足够动听。

    又是一抔土落下。

    “前导江伯后从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祭神的庄严诗篇,在江民的传唱下却染了渔歌的轻快小调。字字句句,分明都在借着神的名目,唱着人间的喜怒悲欢。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最后一捧土也顺着指隙落下,贺拂耽塑好一个结实的坟堆。刻着“白石泉”三字的石头就矗立在坟堆前面,像一块墓碑。

    这块墓碑如此鲜明地划分出生死两界,界限之外,昨日还相谈甚欢的人们转眼就后会无期。

    贺拂耽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会和白石郎分离,也会和明河、空清师伯,甚至和师尊分离。

    故事结束的那一天,他会像来时那样,毫无牵挂地离去。

    他在墓碑前静坐良久,独孤明河也沉默着,陪伴在一侧。

    身后逐渐嘈杂起来,贺拂耽从思绪中惊醒,看见许多人行色匆匆走过。

    他们都穿着天机宗弟子的蓝色道袍,贺拂耽好奇,便拦下一人询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摆手: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里的秘境出了血案,又牵涉到神灵,长老们觉得不详,决定将秘境封锁。这秘境虽不算太厉害,好歹是大荒时候的古迹,封锁起来有些麻烦,得靠我天机宗举全宗之力一同占卜,方能找到一个合适封印方位。”

    贺拂耽拱手道谢,目送他们离去,神色有些凝重。

    他回到帐中,刚掀开帘子就看见桌案前的衡清君。

    贺拂耽讶异:“弟子听闻天机宗准备封锁平逢秘境,师尊不用去主持大局吗?”

    衡清君放下手里卷宗,抬眼看来:“你的伤需要换药。”

    贺拂耽轻笑:“师尊太小心了,我自己就可以的。”

    “坐下。”

    “哦。”

    贺拂耽在榻边坐好,任由师尊解开他的衣带,剥下肩头衣衫。

    药粉抹在伤口上泛起疼痛,他心中有事,没能忍住,“嘶”了一声。

    衡清君手一顿,力道更轻了几分。

    贺拂耽没有注意,鼓起勇气抬眼,以上目线看去:“师尊,弟子有一事相求。”

    衡清君目光与小弟子对视片刻,很快避开。

    “嗯。”

    “白石郎临终前托我入平逢山为他摘一支花,插在他的墓前。弟子想今晚入山,赶在天亮前找到那朵花,这样便可以不阻碍天机宗道友封锁秘境。还望师尊准许。”

    “不行。”

    “师尊,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有伤在身,不便入秘境。”

    “只是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何况师尊不是已经以神识扫荡过秘境内部了吗?天机宗的占卜结果也是大吉,定然是没有危险的。”

    “不行。”

    贺拂耽有点急了:“师尊若不放心,就让渊冰跟着我可好?”

    衡清君似是冷笑了一声。

    “他护得了你么?”

    “……”

    贺拂耽垂眸,掩下眼中失落。

    上次让渊冰给他打掩护,害得渊冰被师尊罚跪三天三夜。等一切结束,他从沉睡中醒来后,求了好久的情,就差扯着师尊袖子抹眼泪,才让师尊松口。

    这件事是他理亏,他不敢再说什么,但心中闷闷不乐。

    衡清君语气缓和几分:

    “天机宗修士今夜列阵占卜,事关神明,我需要时刻在旁为他们护法。你带伤前去,我会担心。等你伤好后,我再另寻入口带你进去,可好?”

    用的是商量询问的语气,但贺拂耽很清楚这就是师尊最后的让步,也是最终的决定,不会再有任何转圜。

    他只能道:“……多谢师尊。”

    入夜。

    万籁俱寂,帐中沉睡的人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抹黑在营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偷偷溜出营帐。他避开秘境入口火光冲天处的一众修士,隐身在黑暗中,一路向相反的方向绕去。

    在那里,有人等候多时。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身,粲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

    贺拂耽惊讶:“明河?你怎么会在这里?”

    独孤明河悠然道:“你想去摘那朵花?”

    他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认可的意思,贺拂耽试探道:“明河不拦我吗?”

    “我要是想拦你,就该去找你师尊告密,怎么会在这里等你?”

    这里是整个秘境结界最薄弱的地方,贺拂耽来时背熟了师尊画的地图,自然会来到这里。但男主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这就是属于神明的生而知之的能力吗?贺拂耽羡慕不已。

    独孤明河反手一挥,身后秘境结界破开一个小洞,不到半腰高。

    “抱歉了,再多就要惹人注意,只能委屈我俩学小狗钻进去了。”

    贺拂耽看着那个狗洞一笑,不以为意。

    “那就谢谢小狗了。”

    他率先钻了进去,独孤明河紧随其后。

    再怎么优雅知礼的人钻狗洞都会是狼狈的,但钻出洞口后两两相望,独孤明河发现,竟然有人连钻狗洞都能这般可爱。

    肩膀上蹭到的泥土是可爱的,被洞中石壁勾落的发丝是可爱的,整理衣服发冠时手忙脚乱的模样是可爱的。

    还有塌腰趴下来时翘起的、圆润饱满的臀瓣……衬着那杆纤细腰肢,除了可爱,还无端生出一种别样风情。

    即使现在被宽大衣袍重新笼罩住,其下风姿依然时不时在眼前浮动。

    独孤明河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

    进入平逢山后,独孤明河一反常态地沉默着,陪贺拂耽在平逢山中漫无目的走着。

    师尊的地图标记得无比详尽,却偏偏没记载哪一处有成群的蜂蝶,和似锦的繁花。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拂耽越找越着急,只好靠说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我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有关情花的信息。书上说每一株情花都受姻缘神柴道煌看管,每一株情花都象征着凡间一个活生生的人,花开代表情深义重,花落代表情缘断绝。姻缘神掌控了情花,就掌控了整个人间的喜怒哀乐。”

    听见他的话,独孤明河回神。

    他笑道:“何止凡间生灵呢?就连九重天上的神祇,也有各自的情花。”

    “神祇也会有爱恨吗?”

    “本来是没有的,也不知道哪天脑子一抽全都私自奔逃下界。不仅学着人族为自己捏造出一颗心,还学着他们生出情花。”

    这个话题再延伸下去,就要涉及到男主的身世了。

    贺拂耽转而问道:“那姻缘神呢?他也已神湮了吗?”

    “他属司命一脉。司命在人间祭神歌中排行第六,山鬼是第九。天道这都已经杀到第九个,老六肯定死得透透了。”

    贺拂耽一怔。

    “姻缘神已逝……可他种的花,却还活着吗?”

    “因为那是人族的情花。但凡与‘人’相关的东西,天道爱屋及乌,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走到一条山径。

    这条小路被溪水淹没了一半,秘境之中保险起见,能不施法便不施法,贺拂耽索性脱了长靴提起袍摆,涉水而过。

    独孤明河歪着头打量了他的背影一会儿,便也照样做了。

    他几步便赶了上去,几乎贴在贺拂耽身后走着。踩水声哗哗作响,在寂静的深夜清晰无比。

    或许一切细微的东西在这时都会被无限放大,就连面前人身上清浅的返魂香,也在这时突然浓烈得让人目眩神迷。

    拐过一道弯后,贺拂耽忽然停住脚步。

    他愣在原地,连手中提着的袍摆也滑落下去。

    独孤明河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那燕尾青色的锦缎,抬头看去,亦失神片刻。

    穿过身后羊肠小径,眼前竟是一大片平坦开阔的花海。

    漫天闪烁的星辰近得仿佛即将跌落。星光下,每一种花草的每一片花瓣都亮晶晶的,泛着丝绸一样的、随风摇曳的银光。

    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流连起舞,振翅时声音几近于无,却显得那样热闹。它们忙忙碌碌,仿佛在与整个天地窃窃私语。风捎来它们身上花粉的芳香,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清新甜润。

    情花谷。

    整片花谷密密麻麻开满了花,随风漾起海一样的波澜。贺拂耽满眼赞叹,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天哪!

    这么多情花,到底哪一朵才是白石郎的啊!

    独孤明河似乎看穿贺拂耽的忧虑,笑道:“情花也是有生长过程的。白石郎的情花应当刚开不久,大概还是花苞,不会太难找。”

    他手里仍攥着面前人的衣摆,也懒得再放开,将面前人拦腰抱起,在一声惊呼中解释道,“这水太凉,你身体不好,别在里面泡得太久了。”

    他直接将怀中人抱到花田中的一块巨石上。

    本想蹲下为面前人擦去脚上的水珠,贺拂耽却等不及了。

    他跳下石头,赤脚踩进泥土里,在花海中穿梭,时不时停下来,低头端详擦身而过的那一朵情花。

    找着找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身后某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

    “情花既然有还是花苞的时候,那想必也应该有将近枯萎的时候。可是明河你看,这片花谷似乎每一朵花都正在盛放,竟然找不见一朵已经枯萎的。”

    独孤明河笑着解释:“柴道煌死后,新生的人族便不再有情花。现在这片花田,都是千万年前古人们的遗产,身虽死,情不改,故而情花依然盛开。至于那些情灭凋谢的花朵,几千年足够它们腐烂成尘埃了。”

    “原来是这样。”贺拂耽若有所思,“难怪明河这样笃定最新开的那朵情花一定属于白石郎。”

    古人都已经死尽,若还能有某一朵情花初绽,便一定属于古神族了。

    他不再多言,继续专心致志寻觅起来。

    这一次没找多久,他就发现了目标。

    实在是很显眼,茂密花丛中赫然站着一颗高大的广玉兰树,满树碧绿点缀着零星的几点雪白。

    小小花苞们刚刚破开一个口子,像一盏盏精致的白玉杯。看见那玉一样的花朵时,贺拂耽便知道他找到了。

    他伸手想要折下一朵,碰到那纤薄花瓣时却心生不忍。

    正在犹豫时,听见身后人道:“不必急着摘。现在时间还早,休息一会儿吧。”

    贺拂耽于是回眸,歪头一笑。

    “明河,你怎么总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有么?”

    独孤明河轻笑,自顾自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坐下。

    贺拂耽没有跟上去,只在玉兰树边流连。

    之前走马观花,现在他才真的有心思仔细欣赏这些各式各样的花朵们。

    它们大多数都是成双成对开放着。有的紧紧挨在一起,枝叶交错,互相扶持;有的花朵各自朝向两边,泥土之下,根茎却彼此紧密缠绕;还有的则从根系到花瓣都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争夺着养分与空气,黄泉碧落都誓不放手。

    大都是从前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贺拂耽看得入了迷。

    他在看花,身后有人却在看他。

    姹紫嫣红的花开在一起,闹哄哄地争奇斗艳,在夜色与星光的渲染下,美得近乎妖异。但那个人在花丛中坐下之后,再桀骜不驯的颜色都宣告臣服,变得安分祥和。

    那些丝绸一样亮晶晶的花瓣都好似在一瞬间失了光泽。漫天星辰像是只钟情于这片天地之间唯一的修士,只将光芒洒在那一片燕尾青色的布料上,映衬着其下雪色肌肤和绮丽眉眼,如白玉生晕,群芳皆妒。

    星月温柔,月下那人仿佛要飘飘欲仙而去。

    独孤明河有点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那些翩飞的蝴蝶大概也分不清,被清绝的艳色和香气迷得头晕目眩,呆呆地落在那人指尖,又被那人轻轻呵气吹走。

    莫非真的不曾从梦中醒来吗?

    白石郎临死前最后一搏,那个以梦编织的幻境,不仅困住了衡清君,也困住了他。

    他的梦是那三百世不断轮回的零碎记忆。整整三百次,一次一次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剧本,枯燥乏味,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

    但最擅以幻境杀人的水系神灵却坚定地相信,这些记忆就是他的噩梦,甚至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他的心魔。

    白石郎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这么快就从梦境中醒来,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就连有那三百世完整记忆的枪灵,也不知道答案。

    直到现在它还在翻来覆去地念叨着:【真奇怪,到底有什么不同?那三百世你可是一统天下了,分明该是美梦!你被剥皮抽筋的前世才该是噩梦!可神明怎么会有错?到底缺了什么?你以后不会真生心魔吧?】

    独孤明河默然不语。

    他看着面前人,也在想: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剧本,到底还缺什么呢?

    “明河——”

    一声呼唤戛然而止,独孤明河如梦初醒。

    迎着贺拂耽讶异的目光,他有些狼狈地扭开头去,仿佛这样就可以当做之前长久的凝望统统不存在。

    “怎么了?”

    贺拂耽眨眨眼睛,有些尴尬:“没什么。”

    他其实是突然有些好奇男主的情花是什么,但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敏感。

    如今只有上古神族还有情花,烛龙虽然堕魔,曾经也是祝融一脉里鼎鼎有名的神祇,自然该有自己的情花。但男主现在身份保密,按理说贺拂耽不该知道这件事。

    他突兀地止住话题,好在男主似乎心中有事,并未追究。

    为缓解尴尬,他站起来四处游荡,走着走着被另一棵高大的花树吸引了注意力。

    这棵树也开白花,但不像一旁的广玉兰朵朵似玉杯。每一朵花只有两片花瓣,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像白鸽展翅。

    这是一颗珙桐树。

    珙桐花又叫做鸽子花,花开时就好像一排排白鸽站在树枝上。

    实在太可爱了,贺拂耽没忍住伸手想要摸摸。

    就在指尖碰到花瓣的瞬间,花瓣轻颤两下,真的变成了一只白鸽。

    鸽子扑棱了两下翅膀,跃下树枝,绕着树下人飞了两圈,振翅奔月而去。

    贺拂耽愣住。

    他揉了下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独孤明河走到他身边,笑道:“古神族的情花,有时候的确会产生异象,并不算稀罕。”

    贺拂耽惊叹:“好神奇!”

    又好奇问道,“既然鸽子花能变成鸽子,那旁边的杯子花,也可以变成真正的杯子咯?”

    “不能。白石郎已死,再无神力支撑异象。”

    贺拂耽心中叹了口气,随即又意识到:“这么说来,这些鸽子的主人,一位上古神族,现在还活着?”

    “不仅活着……”

    独孤明河打量着面前这颗神树,枝叶繁茂、花开如雪,“看起来活得还挺好,神力强大。”

    “比之兰香神女如何?”

    “神女远不及此人。”

    贺拂耽下意识看向身边人,正好对方也朝他看过来,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白石郎的说辞,天道厌弃神族,连不在正神之列的山鬼都不肯放过,又怎么会放任一位强大的神明无病无灾活到现在?

    盯着怪树看了会儿,独孤明河突然调笑道:“或许这棵树是什么鬼物化身也不一定。这些情花的主人都不知已经死了几千年,夫妻恩爱死后不愿投胎,就变成鬼魂附身在情花上,等着某个好奇心重的小花猫自投罗网。”

    他好整以暇等着身边人被他的鬼故事吓到,但等啊等,既没有等到嗔怪娇叱,也没有等到投怀送抱。

    “咦?你不怕鬼吗?”

    “不怕啊。”贺拂耽疑惑,“鬼有什么好怕的?”

    他自己就是鬼,几千年来除了飘来飘去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那双清透湿润的圆瞳理所当然看过来时,实在很有几分君子坦荡荡、不怕鬼敲门的意味。

    独孤明河肃然起敬:“好吧,你厉害。”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贺拂耽摘下一朵广玉兰。

    插进装了清水的瓶子里,很小心地放进乾坤囊。此行任务完成,便准备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比来时黑了几分。

    一团厚重的云挡住了月色和大片星光,天空上只剩那朵莲花依然平静安详地开放着,遗世独立般悬浮着,粉红莲瓣泛着柔和的光。

    拐过山口,身后花谷消失不见,前方是一条细长的小径。

    没走多久,便听见几声鸡鸣。离天亮还早,这声音是如此不合时宜,在凄清的夜里显得分外瘆人。

    很快,几只鸡就出现在小道上,无一不是头顶红冠的大公鸡,个高腿长,浑身羽毛艳丽,看起来雄壮威武。

    它们的脖子、脚爪、以及尾巴上都缠了彩纸扎的花环,花瓣上墨迹淋漓,像是什么符咒。

    贺拂耽认出这是祭品的标志,女稷山民烹牛宰羊祭祀兰香神女时,也会在牛羊放过血的尸体上扎这样的纸花。

    但既然是祭品……这些雄鸡为何还活着?

    难道这里还真有鬼不成?

    鸡群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路过,贺拂耽扭头,视线跟上它们,想要看得更分明些,突然感到袖口被扯了一下。

    是独孤明河的声音:

    “拂、拂耽,我们前面……好像有个、有个鬼啊。”

    贺拂耽抬头,果真看见在小径尽头处飘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肩膀之上,竟然分岔出两段脖子。

    一段生着一颗形状奇怪的头颅,另一段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夜色黯淡看不清那颗头的面容,只能看见另一截断颈,切口处还在往外滋滋冒血。

    那鬼影阴恻恻道:

    “还吾头来!”

    尾音化作尖利的嚎叫,独头鬼影迅速飞来,贺拂耽赶紧拉着男主往后跑。

    他们在珙桐树旁停下,各自唤出武器。

    山道狭窄幽暗,而花谷平坦宽敞。借着从云层中漏下的昏沉沉星光,贺拂耽看清那鬼影的脸。

    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

    复眼、口器、触角——那分明是一颗虫首!

    坚硬的虫壳反着油滑的光,在脖颈处被人族的皮肤取代。再之下是完全正常的人族身体,覆盖在黑色的衣服下,袖口处探出苍白细长的手指,像枝杈,更像虫足。

    那两颗巨大的复眼向他们望来的一瞬,周围一片死寂。

    风声、花叶摩擦声、蜂蝶振翅声,统统都凝固了,连身旁人的呼吸都消失不见。

    在这刹那寂静之后,所有蜜蜂突然改变了方向。像是被一声令下,汇聚成群朝他们飞来,振翅声如同狂风呼啸。

    贺拂耽袖中翻出火符,独孤明河的银枪枪口也吐出龙焰。

    但蜂群飞来后并没有亮出他们的毒刺,而是将他们、还有那虫脸鬼影,团团包裹起来。它们悬停在空中,密集地挤成一团,翅膀振动摩擦的声音在封闭空间里如声嘶力竭的哀号。

    周围空气开始急速升温,脚底的泥土隐隐发烫,其上的情花盛放了几千年,却在今夜无辜凋谢。

    “热杀。”

    独孤明河道,声音中隐隐几分凝重,“我曾在人间见过蜂群用这种手段杀死入侵者。”

    贺拂耽立即想要挥剑凝雪,但这个蜂球内部没有丝毫灵力和水汽。而且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封锁起来,连自身经脉中存储的灵气也无法调动。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被白石郎设下的屏障挡在外面,只能看着男主以蛟龙之身对战神明的时候,也是这般无能为力。

    贺拂耽挥出一剑,剑气在热潮之中不过几息就彻底融化。想要冲上去劈砍球壁,这个庞大的蜂球竟然能无比灵活得跟随他们移动。

    黑暗中贺拂耽与独孤明河对视一眼,各自朝反方向跑去。

    蜂球颤抖两下,似乎无法抉择,于是静止不动。剑刃和枪尖同时落在虫身上,却像是划过钢铁般发出凄厉的锐鸣,迸出飞溅的火花。

    借着这一霎光亮,贺拂耽看清虫壳毫发无伤,反倒是那些火星子让球内温度又猛地向上蹿了一截。

    越来越热了,连蜂群自己也无法抵御这样的高温,不断有内层的蜜蜂爬到外层去散热。而那些来不及交换位置的,就这样被活活烤死,从空中坠落,满地干瘪虫尸。

    啪嗒——

    似乎有一滴水落下来。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水滴溅落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如此诡异,独孤明河警惕起来,寻到贺拂耽的手,将他拉到身后去。

    然后反手将枪尖深深刺入地面,枪口处喷出的火焰经过深处泥土的过滤,不再那么灼热,但光明却从空隙中透露出来,虫球中瞬间亮如白昼。

    火光之中,他们看清了那“水”究竟是什么。

    澄黄的、黏腻的、香甜的——是蜂蜜。

    蜂蜜如瀑布从虫球的一侧落下,不多时就淹没了他们的小腿。火焰熄灭,双脚陷进黏糊糊的蜂蜜中,宛如绑上了千斤重石,举步维艰。

    “人珀。”

    独孤明河神色不虞,“这等酷刑在上古时候就已经消失。骆衡清不是说此地凶兽都已经被他斩尽了么,怎么还会有这妖邪?”

    他抬手咬破指尖,正要喂给枪灵,却感到一片黑暗中身后的人离他而去。

    惊慌之下他伸手去拦,只抓到一小片燕尾青的袖口,游鱼般从他指间溜走。

    火光已经熄了,眼前又变成一片黑暗,贺拂耽摸黑朝着记忆里那鬼影所在的地方走去。

    那正好也是蜂蜜瀑布坠落的方向。越往前走,瀑布的声音就越大,在整个球体里回响着,震耳欲聋。

    贺拂耽强忍着晕眩感来到瀑布旁,伸出指尖,抹了一点飞溅的蜂蜜。

    鬼影就站在他身边,很近的距离,他甚至能听见它仅剩的那颗虫首转动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但它没有攻击他,甚至没有阻拦他。

    贺拂耽心想果然如此,随即舌尖舔去手指上那一点蜂蜜。

    这一举动把刚燃起魂枪、赶到他身后的独孤明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握了他的手腕渡入源炁,查探是否有什么中毒的迹象。

    贺拂耽任由他拉着,转头看向那鬼影,朝它微笑:

    “多谢款待……骄虫阁下。”

    “款待”二字出口时,瀑布应声而止。

    待“骄虫”二字说出时,连虫翅也停止振动。

    师尊说过,法力低微的小妖们,被叫破名字时就会显出原形,无法再装神弄鬼,只能狼狈逃窜。

    面前这个巨大的蜂球也像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妖一样,片刻停顿后骤然崩塌,蜂蜜四溅而去。密密麻麻的蜜蜂冲天而起,霎时眼前黑雾弥漫。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那鬼影始终不曾动过。

    “大荒之中有平逢山,有神骄虫,生二首,御天下螫虫,以雄鸡祭祀,禳而勿杀。神君慈悲为怀,连古籍都特地记载。曾经连一只鸡都舍不得杀,为何今日却要破戒?”

    若换了旁人来问这话,难免会带上几分质问。

    但贺拂耽声音清浅温和,不带丝毫责难与阴阳怪气,似乎当真只是出于好奇,就像刚才命悬一线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面前鬼影出口的声音也平静了下来。

    “汝不怕吾?”

    “神君毒针已失,有何可怕?”

    “……汝还好意思说!汝身上有那人的味道!”鬼影语气重新变得愤怒起来,口器翕动发出铮铮声,“还吾头来!”

    独孤明河皱眉,上前一步把人护住。

    “哎,注意点态度,你头丢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凶什么凶?!”

    贺拂耽轻抚一下男主的肩膀,从他身后走出来。

    “神君所说那人,大概是我的师尊衡清君。但神君用毒首化作妖邪出没女稷山,连伤数人,师尊是为降妖除魔,并没有错。”

    “汝是那人的弟子?快快让他还吾头来!”

    贺拂耽微笑,不卑不亢道:“那已是师尊的战利品,再无旁人可以从他手中夺走,即使是神君您……也不能。但只要我开口,无论什么师尊都会送给我。我可以把那颗毒首还给神君,不过,您要先告诉我,为何不愿让人进入平逢山?”

    鬼影像是受了刺激,暴怒大喝:“我就是不愿意怎么了!”

    尽管暴怒,它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进攻的倾向。

    独孤明河此时也察觉出端倪,想起女稷山脚下那颗坚硬的虫首,和其下腐化速度其快的动物四肢。

    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那颗虫首真正的身体,只是一堆白骨搭建的、用来承托虫首的傀儡。

    他松懈下来,还有心思调侃一句:“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一口一个吾和汝的,我还以为你是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呢。”

    鬼影:“……”

    鬼影:“此树是吾栽,此路是吾开!吾就是不愿意有人来吾的地盘!”

    独孤明河:“噫,你好土。”

    贺拂耽失笑,笑过后正了神色。

    “神君仁德,不会这样横行霸道。世人皆道人心易改,可就算是天地都变了,神君也不会变。”

    鬼影一下子涨得脸红脖子粗,但它脸上虫壳覆盖,红了也看不出来。

    “……笑话!吾为何不会变?”

    “貔貅招财,麒麟爱德,獬豸善辨曲直,睚眦嗜杀喜斗。千万年已过,凡人会变,神明会变,只有兽虫二族自始至终不曾变过。骄虫禳而勿杀,千年前是这样,到今天,不也一样如此吗?”

    鬼影口器嗡鸣,正要反驳,之前那一队远走觅食的雄鸡又绕了回来。

    一连串生动活泼的“咯咯哒”打断了它将要出口的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

    贺拂耽开口打破沉默:“神君便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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