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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最美丽的仙葩开在最陡峭的悬崖。

    最锋利的剑刃淬自最灼热的异火。

    因为爱上全世界最好的人, 所以才要忍受凌迟般的痛苦,动心忍性,只为剧毒之后的甘蜜。

    金丹裂成的碎片化作几缕火焰, 包裹着元婴,熊熊燃烧后渐渐熄灭, 那婴孩的皮肤却在火焰中泛出坚硬如铁的光泽。

    它的主人也再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他爱上了一个他应该恨的人。

    从相遇的第一天开始, 所有质疑、否认、扭曲、动摇、刻意的忽视、莫名的不甘,在此刻统统消散。

    颤抖不安的身体平静下来,怀抱着他的人也察觉到了,轻唤一声“明河”,有柔软的织物细致擦拭过额上的汗珠。

    围绕他们狂啸不止的灵气开始弥散,贺拂耽知道这是男主悟道即将结束。

    不愧是男主, 甚至不到一盏茶时间。

    他心中一松,抬手也擦了下自己的额头。

    虽然男主可能并不需要, 但他还是一直有替他护法, 筋疲力尽才在暴走的混沌源炁跟前支撑住结界。

    不等放下袖子,天边如火如荼的朝霞骤然一暗。乌云急速汇聚在头顶, 随后一片昏黑中闪过细长锋锐的光亮,似有一道利爪撕裂铁青长空。

    贺拂耽还没有反应过来,骄虫已神色大变,一脚踢开他怀里的人, 拦腰带着他一起迅速后退。

    在远处站稳后, 骄虫这才松手。

    贺拂耽心中不安:“神君这是何意?”

    骄虫没有直言, 口器微抬:“汝看。”

    又是一道急促的亮光划过,这一次那光柱粗壮无比,照耀得黑云之下亮如白昼。

    是闪电。

    天边响起沉闷的咽音,像是有无数浪潮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它们滚动的速度如此之快, 几息之后就仿佛来到耳边,雷声隆隆,连脚下的土地都在跟着摇晃。

    贺拂耽惊讶:“雷劫?”

    能招来雷劫,看来男主已经直接碎丹成婴,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果然不愧是男主,这是悟了一个大的呀!

    雷电直直朝着地上还在昏睡中的人劈去,元婴修士的防护罩自动撑开,来自天界排山倒海般的威势被四两拨千斤般化解。只剩几丝余威变成青色的电流,顺着半圆形的透明屏障,扭曲地向下游去,最后不甘地消散。

    看起来应该伤不到男主,贺拂耽放下心,盘腿坐下,默默记数。

    一、二……

    五、六……

    冷不丁骄虫开口:“汝也觉得吾说话奇怪吗?”似是等得无聊了,随意找了个话题。

    七。

    “若是人族这样说话,倒算不上奇怪,或许只是个人怪癖而已。但放在神君身上……”贺拂耽一心二用,笑道,“我还真有些好奇为什么。”

    八。

    骄虫忸怩一下,道:“人族不是有句老话吗——寻章摘句老骄虫。”

    “咦?神君也喜爱人族典籍吗?但神君似乎记错了。”贺拂耽失笑,“是‘寻章摘句老雕虫’。”

    九。

    元婴期的雷劫最多九道,贺拂耽起身,准备去看看男主。

    但方才走出两三步,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这一次和之前那些青色的、单束的、间隔许久的雷电不一样,四五道雷劫在连绵不绝的隆隆声中同时往下劈去。

    或青紫或暗红的数道电光聚在一起,在天边汇成一朵硕大的、张牙舞爪变化无穷的牡丹。花瓣色泽如此艳丽,却脉络分明、根根可怖。

    贺拂耽猝然停住脚步。

    这之后雷劫落下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仿佛之前那缓慢的九道不过是热身运动。

    这样几道超级加倍的雷劫过后,结界摇摇欲坠,已经显出裂痕。电流顺着裂痕蜿蜒而下,带起一路电光火石,最后潜进地底,将沙石灼烧成焦土。

    骄虫复眼一动不动,观察着头顶那铁青色的劫云。

    颜色颇浓,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散去。它判断:“劈了才一半不到。”

    “一半?”

    贺拂耽心都提到嗓子眼,“可明河的结界好像就要碎了!”

    天机宗占卜从不出错,怀会子长老亲口说过平逢山中诸事大吉,所以他才敢独自进山。

    怎么他们还会遇到这样的险况?

    骄虫耸肩,不以为奇:“那也没办法,谁让他偏偏在这里碎丹?这里可是大荒境,有上古时候的情花、上古时候的神明、自然也有上古时候的雷劫。那时候世间灵气旺盛,金丹修士便能移山填海,所以碎丹成婴的雷劫也生得狂暴无比,可不是现在能比的。”

    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但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声,“他真不走运。”

    不。

    不是不走运。

    贺拂耽眉头紧锁,看着那道道必将置人于死地的雷电,之前便有所疑惑、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此刻一一浮现眼前。

    女稷山上,白石郎谋求长生道,此世男主却不知为何,恰好从杀戮道转修长生向死道。

    大荒境中,雷劫之势异常凶猛。他们只会在此待上半夜,不能也不应渡劫,却偏偏遇见蜜毒二首的骄虫神,双双悟道。

    骄虫虽被恶念控制,仍心怀怜悯,秘境开启后用毒首拦在入口,却引来师尊。但那一次师尊独自前去,不曾带上小弟子,更不曾带上男主。

    于是心怀仇恨的白石郎便在秘境中大开杀戒,让师尊不得不再次出手。

    这一次,师尊带上了他,男主不知为何也跟了上来,然后一切顺理成章地发展到现在。

    太巧合了,像每一步都精打细算的棋局。

    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引诱着男主一步步朝执棋人想要的方向走去。

    什么人会故意与天道之子作对?

    什么人连神明都能利用?

    那颗病毒,这样强大吗?

    又是数道雷劫落下。

    第十七道时火色结界终于无力再支撑,裂痕蜘蛛网一般遍布开去,顶端已经塌陷出一道大坑。只消再来一下,就会彻底碎裂。

    贺拂耽揪心地看着结界中那人,脚下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被身后人拦住。

    “别担心。”骄虫劝道,“雷劫多以九的倍数出现,应该只剩最后一道。”

    的确只剩最后一道。

    当天空中那朵乌青劫云终于酝酿好这最后一道闪烁的电光后,数道金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太阳即将破云而来。

    但这一道酝酿良久的雷柱也势必威力非凡,还未劈下就已经让人胆寒。

    贺拂耽欲挣脱开身后人的手:“明河扛不过这一下。”

    骄虫急道:“他扛不过,难道汝就可以了?汝去也只是送死!”

    “我答应过要誓死守护他。”贺拂耽回头,眉间一缕忧色散开,化作恳切的请求,“神君,让我去吧。”

    骄虫一愣,手中不知不觉松开。

    贺拂耽抬步欲上前去,却又顿住,小心翼翼摘下颈间项链,递给身后人。

    “这是我最重要的爱物,还望神君替我好好保管。”

    带着一点体温的珠玉落入苍白掌心,骄虫沉默着,看着面前人说罢后转身,向结界处跑去。

    除了一路飞沙走石,贺拂耽很顺利就来到男主身边。

    男主的结界虽是昏迷后无意识布下的,却并不对他设防。

    穿过破败的火红屏障,贺拂耽倒吸一口冷气。

    情势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危险。

    作为天道之子,这一刻天道仿佛将倾注在男主身上的爱意全都收回。不仅头顶上悬着一道必将劈得他魂飞魄散的巨雷,甚至,现在的男主就已经处在生死的边缘上。

    结界还未完全破裂,就已经受了不少反噬。

    他身上金色的纹身迅猛地流淌着,将其下的皮肤割伤,裂开大片血痕。经脉也因灵气疯狂进出而开始溃烂,丹田中元婴小人更是双臂都已经被雷劫削去。

    龙躯、经脉、元婴都已经半废了,即使扛过雷劫也难以活下来。

    不详的雷声响起,劫云颜色越来越浅,云层上太阳的光芒越来越盛,电光汇聚的雷柱也越来越粗。

    晴天霹雳。

    闪电落下时,贺拂耽抬手挥出乾坤囊。

    那里面装着来时师尊为他整理的所有防身宝物。碰到雷劫的刹那,锦囊应声而碎,连带着里面的所有东西顷刻间变成飞灰。

    灰烬荡开一圈横扫万物的波纹,万籁俱寂,连时空都微微扭曲一瞬。

    而那一瞬间的停滞之后,一道细小的雷电逃过飞灰布下的天罗地网,直直劈下来。

    贺拂耽躲闪不及,小臂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浸湿袍袖。

    天光瞬间大亮。

    云层消散得一干二净,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将天地都渲染得辉煌万丈。

    贺拂耽咬牙从剧痛中清醒过来。

    没有任何犹豫,他拉开男主的衣襟,咬破手指在他胸膛处绘出契纹。

    骄虫已经赶了过来,看清他落下的第一笔时,复眼中千万颗小眼都同时一凝。

    “汝疯了!”

    它跪下来想要拦住地上人的动作,却在那人看过来时一怔。

    无论是兽族的妖精、邪魔、还是神灵,就算人形再完美无瑕,都会在难以忍受疼痛悲伤等负面情绪时露出原形。

    面前的人半张脸都已经覆盖上淡蓝的龙鳞。

    片片光泽流转,泛着圆润的水纹。从眼角一路向下,延伸进领口,被燕尾青的锦缎遮住,再从染血的袍袖中探出,蔓延上手背、指骨。

    雪白的人族皮肤与水蓝龙鳞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一只瞳孔也侵入丝丝缕缕的蓝雾,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妖异美丽得惊心动魄。

    来自上古时候、灵智懵懂的虫神在这一刻心生惧意,就像突然间无师自通何为美丑,为自己半人半虫的丑陋身体自惭形秽。

    骄虫愣愣看着面前人。

    分明痛极了,鳞片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鲜血不断顺着小臂滑落。即使这样,还是那么执着地要救身下的人。

    它颓唐地收回手去。

    见骄虫不再阻拦,贺拂耽回头,抬臂欲继续画那图案繁复的契纹。

    一只手却握住他的手腕。

    这一次,是独孤明河。

    “同命契。”

    他睁开眼,视线滑过身上人脸颊上的鳞片。半颗蓝眸仿佛半颗剔透的蓝玉珠,倒映着半片蓝汪汪的海底。艳丽却无端沉静,仿佛连上天也不忍心这样的美丽转瞬即逝,所以让他玉化,让他凝为半尊华贵的碧玉雕像。

    独孤明河在片刻失神后开口,嗓音虚弱,却依然是轻松的,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要与我殉情么……阿拂?”——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明天周三上夹,更新应该会晚一点,大概在下午或者晚上,辛苦宝宝们等一下啦。

    第22章

    “阿拂”两个字, 念得柔情万种,又气若游丝。

    贺拂耽顾不上这个此刻显得如此亲昵的称呼,想要挣开身下的手, 却又害怕太过用力,会扯开那一身已经凝固的血口。

    他哄道:“明河别怕, 我们会一起活下来。”

    独孤明河轻笑, 刚笑一声就牵动伤口,咳出一口血沫。

    “阿拂曾在与我的通信中写到,同命契不止同生,还有共死。是生是死,全凭天道心意……”

    贺拂耽怔住。

    那不过是因为一年的通信伪造到最后别无可写,才随意一提而已。数日过去, 连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明河却还能这样字字清晰地背诵。

    同命契不过是天道的游戏, 结果是生是死完全随机, 或许神仙不长命,或许妖邪遗千年。

    他的父亲, 那位龙族太子,就是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在签下同命契之前,他数百年来行云布雨从不懈怠,收获功德无数, 在人间更是神庙林立。

    可就是这样一个功劳赫赫本该长生的神族, 立下契约后, 竟被天道判处与他的猫妖道侣同死。

    天道连一点点生机都不肯给他,南海龙族倾尽全族之力,也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短短一个月之中拔鳞脱爪,像一个凡人一样苍老而死。

    独孤明河断断续续道:“雷劫劈出的伤口, 药石难愈……我已重伤,天道极有可能会判我们同死。阿拂,别管我了。”

    贺拂耽摇头:“你也说了,只是可能。”

    “我怎能让你冒险呢……”

    身下人认命般轻轻叹息,目光幽远,像在说着眼前,又像在说着遥远的前世,“阿拂,你本与此事无关。”

    “……明河。”

    贺拂耽急得眼眶微微泛红,“你相信我好不好?这一次,天道会留情的,我们都不会死的!”

    那颗病毒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绝算不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救男主。

    这是他独自做出的选择,独立于棋盘之外,也不受执棋人的操纵,天道一定会为男主降下好运。

    他们一定会一起活下来。

    “我当然不会死,阿拂。别担心,即使你什么也不做,我也死不掉。”

    独孤明河语气随意,仿佛生死之事对他来说果真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贺拂耽正要反驳,却又听见他开口:

    “因为我是烛龙。”

    “……”

    “阿拂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天道收回烛龙族永生的能力,又赐予了他们什么吗?”

    “……”

    片刻后,贺拂耽从怔愣中回神,一颗眼泪无声落下。他低低道:

    “轮回。”

    “是啊,轮回。所以我不会死。这具肉身消亡后,我的神魂会在太阳炎火中重生。”

    独孤明河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替面前人拂去眼泪。但那只常年执枪的手早在对抗雷劫的时候就已经脉俱断,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

    “别担心阿拂,我不会忘记你的。别管我了,跟骆衡清回去吧。你就算不听我的话,难道连你师尊的话也不听了吗?要是你在这里出了事,谁给他一个快三百岁的老人家送终呢?”

    “……不许你这样说师尊呜呜。”

    身下人又是一笑:“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或许下一月、下一天,就会有下一个独孤明河在望舒宫和你重逢。”

    贺拂耽静静看着身下人,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紧紧禁锢着,不再挣扎。脸颊上的龙鳞也开始悄然消褪,似乎已经从一腔孤勇中清醒过来。

    只剩眼泪还在一滴滴落下来,落在那些金色的纹身上,又被血痕染红。

    返魂香似乎都化在了那些泪滴里,浓烈的芬芳中,那些水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但是芳香和剧痛侵扰了独孤明河的神志,稍稍回忆就让他筋疲力尽。

    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觉松开,贺拂耽感受到了,在身下人松手的一刹那反手将他摁住,飞快扯下他的腰带,将他双手绑住。

    独孤明河回神,先是一愣,然后失笑。

    “阿拂,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在轻薄我。神君还在呢,这样真的好吗?”

    “不许你说话了!”

    贺拂耽恶狠狠道,只是说着说着又一颗眼泪落下,“也不许你动!”

    独孤明河果然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动,最后长久不舍地看了一眼面前人,慢慢闭上眼。

    很快贺拂耽就发现身下人的异常。

    指尖契纹落下后本该将他们牢牢绑定,却有点点淡红的魂丝不可挽留地从他指下逸散——

    他在自我消解,就像白石郎那样。

    “明河!”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独孤明河闭着眼轻声道,“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让那个新的独孤明河告诉你吧。”

    贺拂耽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神龙族的自愈能力极强,咬破手指还来不及写下一行符文,指尖上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为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咬破它,然后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看着指尖血纹陡然断开。

    就像之前,他没有任何办法摧毁白石郎神力设下的坚实屏障。

    也就像现在,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阻止明河神力的自我溃散。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因为友情,明河不顾一众正道修士虎视眈眈,选择跟他一同来到女稷山;又因为善良,明知刚出过血案,却还是愿意陪他一起进入平逢秘境。

    他按照执棋人的心意一步步走到雷劫之下,可他走下的每一步都是出于那样勇敢重情的理由。

    如果勇敢者死于勇敢、善良者死于善良,如果这就是那个病毒篡改过后的剧本——

    那他不接受这个结局。

    “不……”

    贺拂耽喃喃。

    “我不要下一个明河,也不要其他任何的明河。我只要我眼前这个——”

    “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猝然睁眼。

    那句话落在他耳中,仿若重锤落下,在他心中回声不断。一颗心随着那回声高高荡起又狠狠落下,而他面前的人却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一句怎么样的话,在语毕后独自平静下一切心念。

    重压之下极度的耳清目明之中,贺拂耽突然想到什么。

    他扭头看向骄虫,平生第一次这样没有礼貌的、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它手中夺走那条项链。

    一丝灵力注入项链底部镶嵌的那颗雪白珠子里。

    下一瞬,眼前景色大变,从辽阔花海换做茫茫雪原。

    独孤明河迟钝的神经也因这变换悚然一惊。

    并不是因为身下那冰凉的雪粒,痛楚已经占据他所有知觉。让他意外的,是满空飘荡的魂丝不能再往外溢出丁点,就好像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蚕茧。

    他终于失了那般在生死之前也气定神闲的气度,露出一点未知的恐惧。

    “阿拂,别做傻事!”

    “……”

    “听话,阿拂,回衡清君身边去!”

    “……”

    无论身下人说什么,贺拂耽都不理会,他不断咬破指尖,快速写下契纹。

    麦色皮肤上原本遍布金色的纹路,现在却掺了一抹血色,长长血契从心口开始,绕过左肩,顺着胳膊往上,最后落在手腕。

    契纹最后一笔在腕间落下,贺拂耽收手,抽出袖中短剑,割破掌心,重重按在最后那一笔血色符文上。

    契约饮血,纹路仿佛活了一般开始流淌。

    顺着贺拂耽掌心的伤口,淌进他的身体,在经脉血管之中游动。无需有旁人下笔,雪一样苍白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出和身下人一样的契纹,它们贪婪地蚕食着这冰肌玉骨,最后,在他手腕上依恋地缠绕。

    贺拂耽屏息凝神,看着这结契的最关键一步。

    他太专心,也就没看到身下人凝视他的目光是何等欣喜,又是何等悲哀。

    欣喜于所爱之人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也悲哀于所爱之人决定与他同生共死。

    天边霞光万丈。

    同命契成。

    极致的悲戚后,是极致的寂静。极致的寂静后,是极致的惶恐。

    半天之内,大忧大惧,大悲大喜,独孤明河几乎是绝望木然地等待着天道判他们同死。

    但……

    雷劫劈得破败的经脉中,那些走马观花却不能储存下来一丝一缕的灵力突然开始疯狂涌入,速度太快,以致于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乳白的罡风。无数生机伴随罡风汹涌渗进龙躯,那些可怖的伤口迅速好转,血口里残存的细小雷电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中涣散的游魂原本四下飘荡,像是这片雪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

    此时受到来自身体的强大引力,也终于宣告臣服,温顺地选择重新归位。

    胎光。

    爽灵。

    雀阴。

    ……

    三魂七魄化作的暗影俱都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独孤明河红瞳终于稍稍聚焦。

    他坐起身,顾不得那些争先恐后钻进他身体的魂魄,失而复得般将面前人一把搂进怀中。

    贺拂耽疲惫至极,却还是很耐心地拍拍他的背,哄道:“别怕,明河,都结束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我们都活下来啦。”

    这样温柔的、一如既往的声音,独孤明河却浑身一颤。

    他看见落在贺拂耽身后、那把染血的短剑。

    那是骆衡清送给小弟子防身的秘密武器,却一连两次用来自伤,皆是为了别人。

    每一次,剑尖落下时都干脆利落,仿佛刀下并不是执剑人自己的身体,所以伤害起来可以肆无忌惮。

    面对旁人时,贺拂耽永远言笑晏晏善解人意,面对自己时,竟然却能这样冷漠无情。

    那是如此眼熟的冷漠,他曾在毕渊冰的脸上看见过,也在望舒宫中满园傀儡宫侍的脸上见过。

    很多时候,贺拂耽比全天下的人都要更像一个人。

    但那一刻,他比全天下的傀儡都更像傀儡。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突然浮现在独孤明河心头,冲击得元婴都微微碎裂。

    如果阿拂连自己都不爱……

    那他真的还会爱上别的任何人吗?

    元婴哭嚎,经脉逆转,独孤明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在他面前,最后一缕尚未完全归位的神魂浑身一瑟,想要向后缩去。但已经晚了,经脉中倒流的灵气将它割裂成碎片,一部分被肉身吸引交融,一部分却被暗红干涸的血痕纠缠住,一同浸入流动的同命契纹。

    贺拂耽察觉到异样时,怀中人已经昏迷过去。

    伸手把脉确定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昏睡后,他带着明河从雪玉珠子里出来,重回情花谷。

    骄虫神在等他们,见他们已经脱离危险,长舒了口气。

    “这一晚上过的,比吾之前一万年都刺激。”

    危机解决,贺拂耽也终于有了说笑的心思,坐下来和这位远古虫神漫无边际地随意聊着。

    他一面聊天,一面注意着独孤明河的动静。

    第一时间发现明河醒了,他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对方却睁圆那双无端变得清澈纯情的眼睛,孩子般兴高采烈地抢先开了口。

    两个字就叫他骤然失声,连脸上微笑都凝固了。

    因为他在唤他:

    “娘子!”

    贺拂耽:“……”

    贺拂耽:“?”

    第23章

    骄虫也被这两个字惊得触须一颤。

    它硕大复眼盯着面前这个神态天真的独孤明河看了会儿, 突然伸出手,苍白枯瘦的长指在他额头上停顿一下。

    片刻后它收回手,两头触须纠结地抖动起来。

    贺拂耽问:“神君可是看出什么了?”

    “他缺了一缕幽精。”

    贺拂耽因为自己的顽疾, 对神魂有些研究。虽不到师尊那般精通,但幽精二字, 耳熟能详。

    “三魂之一?”

    “是。三魂之中, 胎光主生死,爽灵主智慧,幽精主情爱。他缺了这一缕情爱之魂,所以才会胡乱指认心爱之人。”

    “一定是契纹勾回明河神魂的时候出了意外。”

    贺拂耽连忙起身,四处寻觅。

    但情花谷中芳香阵阵,没有丝毫生魂的气息。打开雪珠子一窥, 里面白茫茫一片,亦是空无一物。

    贺拂耽焦虑地收好雪珠项链, 抬头时不期然撞上独孤明河的眼睛。似乎从男主醒过来之后, 那双红瞳就一直这样安静地凝望着他,如影随形。

    贺拂耽心中划过一个猜测。

    他低下头, 视线从自己身上一寸寸搜索过。灰紫色衣袍上除了血迹什么也没有,撩开袖口,皮肤上血纹已经干涸,变得陈旧黯淡, 缠绕着青紫血管一路往上, 停在手腕。

    那里, 暗色的血管和契纹如同繁复缠绕的藤蔓,将一缕火焰禁锢其中。

    火焰驯顺地燃烧着,毫无挣扎。

    贺拂耽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我……”

    开口就是一句哽咽。

    “我的契纹……是我把明河弄傻了吗?”

    面前人察觉到他的伤心,伸手很轻地碰了下他的眼角。

    “娘子别哭。”

    贺拂耽:“……”

    贺拂耽更伤心了。

    之前为了维护师尊与明河斗嘴时, 男主总笑他是条小傻蛟。这下倒好,男主自己真变成小傻蛟了!

    “与汝无关。”骄虫开口。

    “雷劫就是要他魂飞魄散,汝能救下他性命,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汝腕中并不是全部的幽精神魂,只是一缕魂丝而已,并不会影响命数神志。”

    “那他现在怎么看起来……”

    话说到这里贺拂耽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当着明河的面继续说下去。但当面前人朝他嘿嘿一笑后,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扭头看向骄虫,急道:

    “那他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

    “一时的症状罢了,片刻时间就能恢复正常。烛龙族历经千年轮回,神魂大都坚固非常,而他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骄虫这一次毫不吝惜地夸赞着,但只有它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本意并非夸赞。

    它还记得在地上这傻龙识海里看见的一切。

    兽族无论神魔妖精都心思单纯,神魂也相对纯净,但这傻龙的魂魄却无比驳杂。

    并不是说他心思复杂或是心念邪恶,那种斑驳更像是曾经受过不止一次重伤,疤痕层层叠叠,所以颜色也深浅不一。

    三魂七魄中,有的浓重如鲜血,有的浅淡如烟雾。在隐蔽的角落,甚至还有一抹霜色,利刃般贯穿识海。

    但重伤之下这傻龙竟然还是活了下来,自此他的魂魄坚不可摧,并且自愈力极强,缺一缕魂丝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是……

    既然坚不可摧,又怎么会轻易被一根同命契纹卷走魂丝呢?

    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来自上古时期的独头虫首不足以支撑它继续思考这样复杂问题。

    衣摆被轻轻扯了一下。

    复眼无需转动,视野就已经囊括脚边那人,但骄虫还是低下头去。

    贺拂耽期盼地问:“神君说魂丝缺失不会影响神志,是否等明河清醒过来,一切都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骄虫摇头:“毕竟损伤了神魂,何况幽精与心脉相连。若与携带魂丝之人一刻不离,那便无碍,若分离太远……”

    它没有再说下去,但贺拂耽已经明白了——

    魂体分离的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若分隔太远,魂体不合,他会时时疼痛,对吗?”

    说话时语气落寞苦涩,似乎已经全然将这个意外怪在自己身上。

    骄虫不忍:“返魂香可以镇痛。”

    “聊胜于无而已。”

    贺拂耽低头看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红色魂丝。火焰一般的颜色,即使一颗水滴“啪嗒”落在上面,也完全不影响那火苗红艳艳的雀跃。

    他反手用袖子擦了下眼睛,鼻音浓重,“若不是我学艺不精,也不会害明河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明明天雷都挺过来了。”

    “娘子,别哭了。”

    贺拂耽听见那两个字就悲从中来。

    “明河,你都傻成这样了就别说话了。”

    “你才傻,小傻蛟。”

    这句话带着熟稔的轻松笑意,听上去一点也不傻。

    贺拂耽擦眼泪的手一顿,从袖子里抬起头,眼睛红彤彤地朝声音来处看去。

    “明河?”

    他试探着,惊喜道,“你又变聪明了!”

    “怎么?叫你娘子就是笨蛋?”

    “你都傻得连这两个字都能乱喊,还不是笨蛋吗?”

    贺拂耽终于开心了,跪坐起来,在面前人身上到处翻看。一会儿撩开袖口查看经脉伤势,一会儿搭手探出灵气检查识海。

    独孤明河任由他摆弄,安静地笑看着他。

    被注释的人一直低着头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所以也就不曾发觉这一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是如此复杂——

    那是全然安稳的、坚定的爱意,既有历经生死看破世事的释然,却又有孤注一掷势在必得的执拗。

    检查完毕,确定男主除了缺少一缕魂丝之外再无生命之忧后,贺拂耽起身,催促道:

    “明河,我们得赶紧回去。现在是辰时,师尊一定已经发现我不在帐中,肯定正担心得四处找我。”

    听见某两个讨人厌的字眼,独孤明河从那安定的、温暖的爱意中回神。

    他飞快地冷笑一下,下一瞬就装得可怜无辜:“可我疼。”

    贺拂耽警觉:“哪里疼?”已经检查过没有什么重伤了呀?

    “浑身都疼。你看——”

    独孤明河伸手,手背上赫然一道血口。虽是雷劫划破的,但比起之前电光在血肉里肆虐,现在只是一道普通的皮肉伤罢了。并且还因为同命契,正在逐渐好转。

    可他此刻很是理直气壮地赖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

    “疼死了,疼得我一步都走不动。”

    “……”

    贺拂耽在质疑和猜忌之间选择了相信。

    虽说身为勇敢无畏的男主应当天不怕地不怕,但明河在望舒宫的时候就很怕疼。而且,明河不仅怕疼,还怕鬼呢。

    贺拂耽决定给怕鬼的男主一点耐心。

    “好吧。”他松口道,“最多一刻钟。一刻钟后,你若还是疼得走不了,我可就要把你背回去了。”

    独孤明河心中想着巴心不得,嘴上却听话地应了声好。

    “过来坐。借我闻闻返魂香。”

    贺拂耽依言在他身边坐下,自己先撩起袖口闻了闻。

    “不知道还有没有,出门在外不方便,我已经好几天不曾焚香了。”他以手扇风,“这样呢?会不会好一些?闻得见了吗?”

    独孤明河看着身侧人,神色极尽温柔。但那温柔也是深沉的,仿佛其下正涌动无数暗流。

    他按下贺拂耽的手,不让他再继续瞎忙活。

    “这样就已经很香了。再香一点,我怕我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咬你一口。”

    “明河难道真的是小狗吗?还要咬人?”贺拂耽笑道,然后假装严肃地谴责,“但就算是小狗,也不可以咬人。”

    “不咬阿拂。但阿拂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握在手腕上的指尖溜溜哒点过小臂、肩膀,最后停留在胸口,拨开衣襟,挑出那条镶嵌着雪珠的项链。

    “这东西竟然能困住我。莫非就是拂耽之前口中所说,无论身处何地能让骆、衡清君找到你的法宝?”

    “嗯。”贺拂耽解下雪珠,递到面前人手里,“这是用师尊一角识海筑成的。”

    “识海造境?难怪他能凭借这个感应你的所在。不愧是渡劫期仙君,果然厉害。”

    独孤明河作势想将手里珠子抛玩,刚起势就果然看见贺拂耽分外紧张的神情。

    他心中没来由地自嘲一笑,随后挥散那几分落寞思绪,调侃道:

    “生生割下识海一角铸成身外化境,他倒也不怕出了差错变成傻子。”

    “……”

    贺拂耽轻轻冷哼一声,“明河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他蹙着眉,好像有点生气。颊边的水蓝鳞片尽数消褪了,那张向来温柔和善的漂亮脸蛋染上一丝罕见的薄怒,终于从那尊神圣冷硬的玉像变回人间的活色生香。

    看得独孤明河很想伸手去捏捏他的脸。

    于是真的上手捏了一下。

    “阿拂真是好偏心。衡清君一直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几次三番想要害我,阿拂却总劝我忍耐。而我现在不过嘴上逞能一句,阿拂就这般维护他。”

    他像是当真伤心极了一般,两指捏着那颗珠子,语气含酸。

    “怪不得阿拂那般危急情况下还能想到将这颗珠子托付给骄虫神君……原来是不忍心你师尊的识海遭雷劈。唉,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阿拂是害怕他感应到你在这儿,来打扰我俩双宿双飞呢。”

    又说莫名其妙的话。

    还一直“阿拂阿拂”的叫。

    贺拂耽为这个亲昵的称呼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少听别人这样唤他,即使师尊,在之前也很少这样。但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干咳一声,决定关爱傻子,不跟男主计较。

    他手一伸道:“快把一方雪界还给我吧。”

    “一方雪界?”

    独孤明河拈着珠子放到眼前细瞧。珠子本身无色,只是内部终年大雪纷纷,所以显得白茫茫一片——的确是一方雪界。

    “这是它的名字?这名字是不是有点……”他失笑一声,“太草率了?”

    “望舒宫中冰雪不相容,四季冰封却不见一颗雪粒,所以师尊说要赠我一方雪界。我收到后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名字,索性就这么叫了。”

    贺拂耽汗颜,“我的确很不会取名字。但又总忍不住给它们取。”

    “它们?”

    独孤明河目光落在对方皓白腕间那对蓝玉镯子上,恍然道,“你给碎鳞笼也取了名字?可它不是本就有名字吗?”

    “师尊把它赠给我,就是一份礼物,而非再是刑具。怎么能还叫以前的名字呢?”

    “嗯,有道理。”独孤明河真心实意给这个小仪式感捧场,“那你给它改了什么名字?”

    “歌枕闲听带雪风,玉声犹作水玲珑。水玲珑,如何?”

    “碎鳞笼,水玲珑。倒是很讨巧。但若某日我也送了阿拂一件小礼物……”独孤明河含笑,“阿拂能否答应我,不取这样讨巧的名字?”

    “……哼,不许打岔。”贺拂耽手心再往前送几分,“快还给我。”

    “……哼,还就还。冷冰冰的,我才不稀罕。”

    独孤明河悻悻,“就你天天当个宝似的戴在身上,也不怕被冻坏了。”

    刚将那颗珠子递过去,就见面前人迫不及待重新把它镶回颈链,放进衣襟,还隔着衣料轻轻抚摸两下。

    独孤明河心中顿时对那颗珠子更加厌恶。

    那颗珠子一直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那时雷劫刚过、肉身垂死,他逸散出去的神魂该是惊惧不安的。但进入那里面后,三魂七魄竟然瞬间安定下来,浑然不惧周围冰天雪地的寒意,仿佛与这一方雪界的天地有着某种微弱的共鸣。

    那一刻,它们甚至想要离他而去。

    这是一种能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正被仇敌剑指要害的熟悉感。

    但在珠子里时他神魂离体,记忆也很模糊,每当要细想的时候,神魂深处就泛起隐痛。寻不出答案,就只能将这种厌恶感暂时归根于嫉妒。

    凉丝丝的温润触感重新落在胸前,贺拂耽安下心来。

    他笑看向身旁的人:“按照惯例,现在轮到我了。”

    似乎从两人刚相识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你问我问你,问来问去,没完没了,像两个求知若渴又争强好胜的小孩子。

    独孤明河也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我把你拉进一方雪界之前,你说你发现了一个秘密,要等下一个独孤明河来告诉我。”

    说到“下一个”三字的时候,贺拂耽故意加重了语气,想要叫面前人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却不知即使是这样暗含威胁愠怒的语气,由他说出口,便也只剩一种很可爱的咬牙切齿。

    “如今下一个独孤明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从太阳炎火中重生,那么,就请我眼前这个独孤明河为我揭秘吧。”

    独孤明河煞有介事地强调:“是你眼前这个——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

    “你……”

    贺拂耽脸顿时红了,良久才憋出一句,“你不许说话了!”

    独孤明河举手投降:“好了不逗你了,我现在就为阿拂解密。我听闻水族应龙一出生就有天道划定封地,阿拂可知道自己的封地在何处?”

    贺拂耽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

    应龙族名义上由人间真龙天子统御,也由天子封王,但实际上龙子龙女的封地都由天道裁定。每条小龙刚降世的时候就能通过命格算出封地何在,只是要等化龙之后,才能真正受封那片土地。

    他轻轻摇头,有点惭愧。

    “我出生时,父亲为我算过,祖父为我算过。后来到了望舒宫,师尊甚至请动天机宗闭关许久的太上长老,可惜还是什么都没算出来。只说,或许不在此界之中,也或许……天道看我注定夭折,所以并未为我分封。”

    “阿拂莫非就没想过,或许不是那片土地不在此界之中,而只是它藏起来了呢?”

    “藏起来?可就算藏起来,天下间又有何处能逃过天机宗的卦象?”

    独孤明河笑而不语。

    在他的微笑中,贺拂耽渐渐明白过来。

    当然不是没有的。

    卦象能推演的一切,都不过是天道愿意为人所知的东西。而那些它讳莫如深的,最精明的卦者也只能一筹莫展。

    烛龙族背弃天道堕入魔族后,天道便抹除了他们的一切命理。从此再无卦象可以推演他们的所思所想,再无天机可以暗示他们的过去未来。

    他们成为六界之中最神秘的存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亦如此。

    虞渊。

    “虞渊,又叫隅谷,是日落止息之处。那里三山环抱,挡住了海面上蒸腾的雨云,又有金乌鸟时不时一口太阳炎火,所以谷内干旱非常、寸草不生。”

    “但有一天,虞渊突然开始下雨。”

    “那天之后虞渊时不时就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算很大,但很透彻。每一滴雨水都有来自深海最精纯的水汽,所以每落下一滴雨,就会从泥土里钻出一颗小苗,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些花几乎快拱到金乌的巢穴里。金乌曾是灭世凶兽,对世间一切都深恶痛绝,却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伤害过那些花。”

    “所以,阿拂,你眼前这个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便是在那个雨季里,在繁花盛开中,又一次轮回重生。”

    独孤明河摊开掌心,那里悬着一颗眼泪,在源炁的承托中完好无损、澄明如初。

    “虞渊之中每一朵花都有着你眼泪的气息,阿拂。当你为我而哭泣时,我就能认出你来。”

    第24章

    贺拂耽接过那滴眼泪, 好奇地打量着它。

    “明河你是说,我一哭,虞渊就会下雨?这也太神奇了, 明河,你真的不是在讲故事逗我吗?我小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爱哭吧?”

    独孤明河好整以暇:“真的没有么?”

    贺拂耽立刻心虚:“小时候的事情谁还会记得……好吧, 可能是有这回事。”

    他把眼泪还给面前人, 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有点担忧,“可我长大后就真的很少哭了,特别是师尊不再逼我修炼的这二十年。虞渊的花还好吗?有没有枯死呀?”

    “阿拂这样关心那些花,何不跟我一起回虞渊看看呢?”独孤明河怂恿,“哪有封地之主不在封地的道理?”

    贺拂耽还真有点动心。

    或许是曾经做过太久太久轻飘飘的鬼了, 所以他现在对一切沉重坚实的东西都格外看重,比如责任, 比如使命。

    龙宫中许多小龙连骨头都还没完全长硬, 就会被父母带着一起去封地见习。按理说,他也该去看看的。

    但他仍在犹豫:“可虞渊在魔界……师尊一定不允的。”

    “那就不告诉你师尊, 咱俩偷偷去。请骄虫神君为我们单独开一个后门,出了平逢山就改道邓林,一路北上,只需五日便可到虞渊。”

    这次贺拂耽想也不想:“不行, 我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师尊。”

    “……但就骆衡清那个臭脾气, ”顿了一下, 改口,“衡清君。你要是真跟他打了招呼,可就真别想离开他了。”

    “明河,你把师尊想得太专制了。他只是怕我遇到危险, 又不是不准我出门。这次女稷山他不也带我一起来了吗?”

    那姓骆的为什么唯独这一次改变主意,独孤明河最清楚不过。他正要冷嘲热讽几句,突然想到什么,挑唇笑开。

    “嗯,阿拂说得不错。魔界的确危机四伏,许多魔物都尚未开化,衡清君担心也实属正常。要不阿拂与我结为道侣吧。”

    “……”

    贺拂耽正听得专心,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突兀的反转,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道……侣?”

    “对啊。”

    独孤明河笑得理所当然,“众魔皆奉烛龙为王,你若与我结为道侣,就是它们正儿八经的王后,从此可在虞渊横着走。还能有什么危险?”

    “可……”

    一时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最让贺拂耽关心的,是一个伦理问题,“男子之间有违阴阳调和,也能结为道侣吗?”

    “怎么不能?”独孤明河露出手腕上的红痕,“同命契又叫做婚契,若天道不允,你我又怎么能结契?”

    贺拂耽心虚地移开视线。

    要以两人鲜血同时书写才算同命契,但他们身上的契纹只用了他一个人的,并且结契的过程中男主还百般不愿。所以这并不是双方约定而成的同命契,而是——

    单方面的献祭。

    按照剧情,他一年后便会夭亡,用这样短暂的寿命跟男主签订同命契无异于饮鸩止渴。献祭则不同,同生与共死的含义被拆开来,他会与男主共享死亡,而男主则分去他的生命。

    也就是说,男主死,他必定死,但只要他活着,男主必定也活着。

    至于他死不死,则不会影响男主寿元分毫。

    当年他父亲用的便是这样的同命契。所以当天道判处这位龙太子死刑后,他缠绵病榻的猫妖妻子反倒还靠着丹药艰难续命十多年,将幼子拉扯到可以离家拜师的年纪。

    这是人族修士研究出的法门,已被天道列为禁术,龙太子之前已有数千年不曾有人动用。尤其魔界,连傀儡符箓之类的法术都厌恶异常,更别提这等禁术。

    所以即使博闻强识如男主,也很难了解这一点。

    总之对贺拂耽来说,手腕上的契纹不足以佐证男子结合的合理性。

    独孤明河也看出他仍在疑惑,并未多想,只以为是他常年被关在望舒宫中,所以不通人事。

    “说来也巧,人间把男子之间结为的夫妻叫做契兄弟。阿拂这样嗜读人族典籍,难道就不曾看过有关情爱的话本?那里面的契兄弟可是一抓一大把。”

    贺拂耽摇头:“师尊不让我看杂书。唯一看过的半本,还是师伯偷偷给我的,叫《紫簪记》。”

    独孤明河立刻就哼了几句里面的戏词,特地选了旦角的唱段,男声哼来低回婉转。一面随手从大氅中掏出本书,递到贺拂耽面前。

    “男子如何结合,这里面描述得万分详细,堪称应有应有,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只给你一人。”

    说罢,又挑了另一段若有似无地哼着。

    他实在表现得太过淡然,贺拂耽不疑有他,接过来一看,刚翻开一页就大惊失色合上,烫手一般摔回面前人怀里,还一连打上无数个封印。

    独孤明河笑得前仰后合:“阿拂何必如此?不过是向你证明双阳该如何调和罢了。”

    “你!”

    贺拂耽气急败坏,但苦于想不出骂人的话,半天才想出来一句,“臭不要脸!”

    “嗯嗯,我无耻,我不要脸。阿拂想怎么罚我?”

    独孤明河笑得眼角弯弯。他虽生得俊朗,但并非是和善的长相,这般真心实意笑起来时,实在显得无赖,也实在讨人喜欢。

    “……”贺拂耽闷闷道,“你身上有伤,不罚你。”

    独孤明河就知他会这样说,得寸进尺道:“阿拂只知道我身上有伤,难道不知道我心中也有伤?衡清君送你的礼物你当个宝,我送你的却弃如敝履。阿拂,我的心都快疼死了。”

    “……”

    贺拂耽万分嫌弃地伸出两指,拎起那厚厚一本春宫图,飞快扔进乾坤囊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稍顿一下,还是礼貌道,“谢谢。”

    两个字轻轻软软的,有点不服气,但又的确有全然的谢意。独孤明河心中像小猫爪挠了一下似的,忍不住坐得更近一点,亲亲热热地和身边人挤在一块儿。

    “阿拂真的不考虑和我结为道侣吗?为夫可以带你去封地上兴风作浪哦。”

    “……不能这么用。”

    “烛龙族都很喜欢雨季时开的那些花。如果他们知道那些雨水是阿拂带来的,估计会高兴得把攒了几千年的身家都送给阿拂哟。”

    “行云布雨是我辈职责,怎能贪求回报?”

    “……我知道阿拂这次出门,把那对小燕子也带出来了,想要为它们安个家。可女稷山上猎户无知只顾眼前利益,大荒境有人暗中算计也并不太平。若这天下还有一方净土,那便只能是虞渊了。阿拂难道不想送它们回家吗?”

    “……”

    贺拂耽动摇了一下,但还是稳住,“望舒宫寒冷,不适合它们生存,但玄度宗中总还有温暖如春的地方。”

    独孤明河叹气:“说了这样多,阿拂还是一门心思想要回去。既然阿拂与衡清君这般师徒情深,我也只好成全你们了。”

    他可怜兮兮道,“就请阿拂分我一些返魂香吧。免得在我回去的路上,不见阿拂思之如狂,痛晕过去。”

    贺拂耽诧异:“明河你不和我——”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有多不合理。

    独孤明河微笑:“离家数日,我也有些想家了。阿拂不愿和我回去,我却不能不回去看看。”他站起身,朝地上人伸出手,“一刻钟已到,阿拂,我们该走了。”

    回程路上,贺拂耽默默跟在独孤明河身后。

    一路上他频频抬头去看男主,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男主跟他非亲非故,一开始他还老想着赶男主走,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来挽留呢?

    可是就这么让男主独自离开的话……

    视线落在腕间的血红魂丝上,下一瞬又像是被那火焰般的颜色灼伤了似的飞快移开。

    魂体分离的疼痛是最折磨人的。时时刻刻无处不在,深入骨髓又游离于血肉,夜深人静时绵密地泛上来,如有万蚁啃噬,永不能安眠。而且无从排解,无论神仙妖魔,一旦神魂受损就只能受此折磨,即使轮回转世也无法根治。

    他最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疼,所以不忍心让男主也领受一次。

    要是同命契也可以转移疼痛就好了……

    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员工。】

    【统统!】贺拂耽欣喜,【你回来了!】

    系统电子音听起来有点严肃:【员工,男主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你要做好准备。】

    贺拂耽一怔:【怎么了?】

    【事情有点复杂,我长话短说。这个位面在你之前已经有三百位任务者来过,都是穿越局各个部门的金牌员工。无论那些攻略者选择成为他的亲人还是朋友,仇敌还是臣属,都无法将他推到至尊神的位置上——成为神尊,一统六界,才是剧本为他定下的最终结局。但在那三百次轮回中,他每一次都在统御五界、最后打上神界九重天的时候,选择重入轮回。】

    【统统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是第三百零一位任务者?】

    系统应了一声。

    【你的三百位前辈,一旦露出破绽就会被男主杀死。在小世界横死对神魂的损伤极大,他们之中许多人现在还在距离疗养院躺着。渐渐的这个位面威名远扬,没有员工再敢来送死。局里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停下任务,打算让这个位面自我运行一次,看看男主究竟想要干什么。但没有员工入驻位面,局里就无法检测男主的行动,所以他们派了你来。】

    路人甲部门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让穿越局观测位面动态的锚点。

    这是新手指南上的第一句话,贺拂耽记得无比清楚。

    记得越清楚,就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整整三百次,前来进行任务的攻略者都被男主发现并且杀死,从此排斥出位面。可……

    【可我来了之后,男主却死了。】

    系统听出他声音的落寞自责,犹豫片刻,电子音变轻几分。

    【不是你的错。局里说了,那个病毒很可能在这三百次轮回开始之前就已经存在,也是它造成了这三百次轮回的异常。男主的死亡,或许并非噩耗,而是转机。至少,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男主身上有那个病毒想要的东西,不止是性命。】

    【那统统我该怎么做呢?除了誓死守护男主以外?】

    【我带回了局里的指令。员工,从现在开始,你在这个位面中有完全的自主权。这个病毒相当狡猾,并且相当顽强,所以不必再管剧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男主活下来,只要让男主成为神尊。】

    这是一个相当难的任务,换在平时贺拂耽肯定会很担心自己不能够胜任。

    但现在他更关注的是:【真的吗?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系统沉声坚定:【当然。】

    贺拂耽眼前一亮:【那我可以娶男主吗?】

    【……】

    半晌系统开口,带着死机重启后的虚弱电子音,【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男主的一缕魂丝现在被同命契禁锢在我身上,一旦离我太远,契纹就会令他疼痛。若结为道侣,就能稍稍缓解契纹的反噬之力,自古以来同命契都是道侣之间使用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贺拂耽有点自责,【或许就是因为我们不是道侣,我却妄自对他使用同命契,才惹出这样的乱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员工。】

    系统电子音温声细语,【你可以娶他,只要你想。】

    *

    不多时就走到他们来时钻的那个小狗洞。

    贺拂耽停下脚步,转身道:“神君,就送到这里吧。”

    骄虫不听,又走了两步,直到不能再前进半步才肯停下。

    它头上触须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两只硕大复眼中千万颗小眼都在因离别的悲伤而震颤,口器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良久它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面前人。

    贺拂耽接过来。透明瓶子里装着乳白浓稠的浆液,即使紧密封着也能闻到一种百花齐放的芬芳。芳香中还带有一丝奇异的辛辣,像是因为已经到达世间甜蜜的尽头,只好委屈地剑走偏锋。

    他惊奇道:“这莫非是蜂王浆?”

    骄虫点头:“给汝的,包治百病,汝自己用。别给其他人,尤其是汝后面那个胆小鬼。”

    独孤明河立刻背着身前人回了它一个鬼脸。

    贺拂耽仔细地收下瓶子,朝骄虫行了一个作揖礼。弯下腰时他听见耳边一阵蜂群的嗡鸣声,等再抬起头来,面前的虫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孤明河解释道:“走了,再不走就憋不住要哭了。估计怕被我们看见,笑话它是个爱哭鬼。”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

    “哦,也对,忘了阿拂从前也是个爱哭鬼。”

    “……你才是胆小鬼呢!”

    转过头自顾自生了会儿气,又转回来,期期艾艾道,“明河,要不你还是跟我回望舒宫吧。真的会很疼的。”

    独孤明河戏谑道:“因为怕疼就连家也不回,那我不真成胆小鬼了?”

    贺拂耽垂下眼,默然不语。

    见状独孤明河立刻心软了,不忍心再逗他,笑道:“算了算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跟你走。”

    又是一阵沉默,贺拂耽突然抬头,下定决心般道:“好,我答应你,我们成亲!”

    “只要你亲——什么?”

    独孤明河怔住,像是三魂七魄尽数被抽去那般傻站在原地。

    贺拂耽见他这个反应很是忧心。自意外发生后他就格外关注男主的精神状况,此时生怕是自己又给男主刺激傻了。

    他小心翼翼道:“明河是觉得成亲太繁琐,所以不想要结亲礼吗?那就不要仪式,我让师尊开宗牒,把你的名字加上去可好?”

    面前人还是不说话,愣愣看着他,突然上前一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怀中人是一把握不住的沙、一阵挽不回的烟。

    “明河?”

    贺拂耽被他抱得差点岔气,心中疑惑,正要再问什么,突然感到一颗滚烫的水珠落入脖颈。

    似乎烛龙自火焰中轮回后便永恒染上了属于火焰的温度,触手可及的一切都是热烘烘的。大氅上的兽皮是温暖的,金色纹身和血色契约下的皮肤是火热的,被这样一个火热的胸膛密不透风拥着,就如同陷进一个火炉。

    他连眼泪都是滚烫的,但落在应龙冰凉的皮肤上后,很快也熄灭下来。

    贺拂耽任由男主抱着,有点不知所措。

    师尊向来流血不流泪,空清师伯是个老顽童,别的人又不敢上望舒宫,所以他还没有对待他人眼泪的经验。

    想了想,学着小时候母亲的样子,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背,温柔地说一句:

    “明河,我在呢。”

    渐渐的怀里这具身体不再颤抖,应该已经平静下情绪,却仍埋首在他颈窝不肯起来,大鸟依人般道:“跟我走吧阿拂。想要什么仪式,在虞渊也可以操办。”

    贺拂耽轻轻摇头:“我们必须先回去一趟。人族常道聘为妻,奔为妾。我不能让你这样糊里糊涂就失了名分。”

    “阿拂莫非忘了么?我是魔族,不在乎名分。”

    “可我在乎。我虽不属人族,可自幼教养在人族修士的宗派,应当遵守人族的规矩。我不能委屈明河,若要结为道侣,便一定要明媒正娶。”

    “可你师尊若得知此事,定会棒打鸳鸯。”

    “不会的。这些年来,师尊脾气已经好很多了。再说这件事也不必经过师尊允许。”

    贺拂耽眨眨眼睛,有点俏皮,“明河有所不知,师尊虽是正道魁首,但空清师伯才是玄度宗宗主。师伯管宗内一切庶务,宗牒其实是在他手上。而且在那上面,我依然还是师伯名下的弟子。”

    “若你师伯也不允许呢?我是一个魔修,在正道人人喊打。他舍得将你嫁、舍得让你娶我?”

    “……”

    “若他不允……阿拂和我私奔吗?”

    怀中人在贺拂耽脖颈处撒娇般地蹭了蹭,和抱都快抱不住的高大身形反差极大。

    贺拂耽有点心软,既不想让明河失望,又牵挂着师尊,犹犹豫豫道:“那就……私奔?”

    一句连主人自己都不能确定的承诺,尾音轻轻扬起,真的像沙、像雾。独孤明河却像是被这句话打动,终于抬头,轻笑一声,只是眉宇间还是无比忧虑。

    “就算阿拂此刻愿意与我私奔,可阿拂之前甚至不知道何为道侣。我怕阿拂轻易就会被衡清君蒙骗,反悔与我的婚约。”

    “那明河教我?”贺拂耽想了想,“是那本书吗?”

    独孤明河伸手拦住面前人想取书的动作,极认真道:“那本书上的事情的确只有道侣之间能做。但道侣并非仅仅如此。”

    “愿闻其详。”

    “结为道侣之后,你我便要真心爱护彼此。”

    “我会爱护明河。”

    “既然你我情投意合,便该彼此信任。若有他人离间,尤其是你师尊,理当维护爱侣。”

    “嗯,我会维护明河。”

    独孤明河深吸一口气,声音轻颤:“今日在此立誓,那么阿拂,生生世世你都要与我永不分离。是与我——这个独一无二的独孤明河。”

    他一字一顿,仿佛这是一个极难实现所以需要极为慎重的承诺。

    贺拂耽便也认真地想了想,生生世世……好像对他来说也就一年,那也不是很难嘛。

    于是他笑着应道:“好,我与明河永不分离。”

    他笑着,那笑容中有被人数十年如一日娇惯爱护才能养出来的自信,任谁被这双眼睛看着,也不会人心怀疑这份自信。

    独孤明河心中一松,在那一刻,他想或许贺拂耽真的会爱上他,在不久的将来。

    随后又像是自我催眠般地假想:或许重回望舒宫也没那么可怕,说不定他和阿拂即将结为道侣的消息还能把骆衡清气死。

    于是他轻笑一声,妥协道:

    “好,我跟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独孤明河(骄傲脸):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某人:磨刀霍霍,守株待兔。

    第25章

    平逢秘境外。

    一众天机宗修士都已经被遣散, 只剩下天机宗主怀会子还留守在此,闭眼打坐。

    在他身旁的人是空清道长,正焦虑得团团转, 胡子眉毛都薅下来一大把。

    突然他停下脚步:“嘿,你们听, 里面是不是没动静了?雷声停了?”

    怀会子掐指一算, 随后点头:“雷劫已散。”

    “天道现在让你看卦象了?可能算出是谁在渡劫?拂耽还是那条烛龙?”

    “仍算不出。”

    “算不出就对了!”赵空清抚掌大笑,“这天下间只有烛龙的命数会算不出,此间渡劫者定然是那条烛龙!”

    他转头看向另一侧静坐的人,“师弟,你现在可放心了?”

    那人闻言猝然抬头往来,眸中霜痕已经浓烈得几乎满溢。

    他身旁的水汽也格外浓重, 静止悬浮着。贴近身体的那层水雾已经凝结成冰霜,覆在苍白的衣衫和皮肤上, 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 而是一座冰雕。

    这具雕像的脸,一侧已经因为寒冷彻骨显得微微透明, 另一侧却横生一道巨大的裂痕,就像是被最灼热的火焰所燎伤,冰层开裂,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陡然看来时, 狠厉如同恶鬼。

    “捆仙索, 百年前讨伐兵解邪仙便已经毁坏。我竟不知师兄何时修好, 还敢用在我身上。”

    赵空清理直气壮:“若不用捆仙索,我也不知师弟修为进步这般神速,已有仙人实力却拖延雷劫不肯飞升。雷劫越拖威势便越大,你说你聪明一世, 怎么到了这种关键时候却如此糊涂?”

    衡清君不答,只是阴郁地看着他。

    几息之后,赵空清干咳一声、移开视线。

    无论多少次看到师弟这张极怒时候的脸,他都会心生畏惧。师弟是世间至坚至寒之冰,能将这样一块冰灼伤、并且二十年都不曾稍微愈合,又该是一种何等可怕的力量?

    “师弟啊,不是我拦着你不让你去救拂耽。他是我多年老友的亲孙子,宗谱上还是我这一脉的亲弟子,若不是你当年硬抢了去,他现在应当还像刚来时那样叫我师尊,叫你师叔。我对耽儿的关心担忧一点也不比师弟你少,只是师弟你关心则乱啊!”

    赵空清痛心疾首,“你自己看看你头顶上!劫云都快半成形了!你要真进平逢秘境,恐怕还没找到拂耽,就会被那魔头的天雷牵动你自己的劫云!”

    “到时候天雷劈一个也是劈,劈两个也是劈。运气好你从此身死道消万事不管,运气不好你飞升成仙,那就只能在上界眼睁睁看着拂耽夭亡,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孤苦一生了!”

    “何况……”

    他喘了口气,“我看拂耽也未必愿意让你前去。就问一方雪界可有唤你?”

    衡清君沉默,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赵空清不忍,转而看向怀会子:“为安我师弟的心,就请长老再为拂耽算一卦吧。”

    怀会子十根指头掐来掐去,然后拿出罗盘,最后拿出龟甲。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方才睁开双眼,高深莫测地说:

    “老朽算出你家小弟子……前世是根木头。”

    赵空清嘴角一抽,开始撸袖子。

    “去你丫的天机宗,看我师弟被绑着,觉得我揍不了你!?还说我们玄度宗溺爱小辈,我看你们天机宗才是真的同气连枝!你这老匹夫,脸都不要了也得证明你小孙子十卦只有九失是吧!?”

    拳头即将落在怀会子那张枯木一样的脸上时,狗洞里突然传来一声动静。

    赵空清立即转头看去,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后,终于松一口气。他朝衡清君走去,替他解开身上的锁链,笑道:

    “是拂耽回来了。我就说吧,冤有头债有主,那是独孤明河的雷劫,天道不会对拂耽下手的。”

    衡清君不错眼地盯着洞口,眸中沉沉:

    “我不信天道。”

    不信天道会真的在大道四九之外留出一条逃遁超脱之路,不信它会动心留情,真的那样严苛地恪守规则,不错杀一人。

    他只信他自己。

    洞内接连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洞口沙石簌簌落下,很快,一只玉白清俊的手探了出来。手背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燕尾青的袖口也浸满暗沉红痕,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衡清君瞳孔一缩,赫然起身。

    于是贺拂耽钻出狗洞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冷然独立、面色不虞的师尊,心下紧张,不等站定就赶紧把受伤的右臂往身后藏,却没想到这简直是欲盖弥彰。

    他有点不知所措,乖孩子做坏事被抓包要比成天调皮捣蛋的更加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多大的祸,师尊、师伯,连怀会子长老也在,大概整个天机宗封锁秘境的任务都因为他一个人延迟了。

    只因为他任性地一定要去摘一朵花。

    他站在洞口,不知何去何从,呆呆等待着师尊的惩罚,连右臂处的伤痛都忘了。

    直到听见很轻地一句:“怎么受伤了?”

    眼泪瞬间掉下来,贺拂耽没有说话。

    衡清君走近一步:“阿拂,让我看看。”

    这样关切的、担忧的声音,只有全然的善意,没有半分责怪。

    贺拂耽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师尊怀中。

    整整一个晚上,三番几次在悬浮在生死之际,所经历的一切恐慌和悲哀、一切绝望和无助、一切的大起大落,此时全部化作委屈涌上心头。

    他陷在师尊冷硬的胸膛,嗅到熟悉的冰霜寒意。那寒意仍带着夜露的潮湿,似乎面前人就这样枯守了一晚上。

    贺拂耽眼泪潸然落下。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怀里传来的声音轻得宛若呢喃,黏糊糊湿漉漉,被浓厚的悲伤和歉意浸没了。即使听者有滔天妒火,也只能在这哽咽声中软下心肠。

    “不是阿拂的错。”

    衡清君抱着怀里的人,因为失而复得,这力道是小心的、郑重的,连同声音也是。

    “是为师的错。不该不许阿拂进去,才害得阿拂只能和一个魔头结伴……受此无妄之灾。疼吗?”

    手臂被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贺拂耽这才惊觉那里雷电劈出的伤口是如此疼痛。

    秘境之中有太多值得他去关注的了,剧情、病毒、男主的性命、三百攻略者的结局、甚至主神的安危,他没有时间疼,也想不起来疼。

    直到现在,他重新回到这确信的安全感里,一切负担都骤然松懈,这才感到那疼痛根本让他无法忍受。

    雷电像是化成无数小蛇,顺着伤口游遍整条右臂,每一寸血肉都正被嘶嘶蛇信啃噬。

    他想要从师尊怀中出来,没有注意到横在腰间的那双臂膀在稍稍迟疑后,才将他放开。

    他卷起右臂上的袖子,露出被疼痛激出的龙鳞,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地说:

    “好疼啊……”

    寒凉的灵力注入伤口,稍稍安抚了那里的疼痛。疼痛褪去,随之而来就是被强压下的疲惫与困倦。

    衡清君不容拒绝地将面前人重新按回怀里,哄道:“睡吧,等醒来就不疼了。”

    下一刻,贺拂耽就感觉眼皮像有千斤重,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就闭上眼彻底陷入黑甜的梦乡。

    衡清君把昏睡过去的小弟子打横抱起来,不再做任何停留,转身离去。

    另外两位老者也紧跟其后,只有空清道长离去前向角落里的魔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但独孤明河没有注意到。

    他死死盯着衡清君离去的背影,看着在他怀中那人环过他脖颈的双手,和微微摇晃的脚尖。

    刚出来时的骄傲自满已经尽数消失,想把骆衡清气死的愿望也再想不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贺拂耽在他身边是像一缕捉摸不透的风,可这缕清冷的风入了骆衡清怀中,就凝成了绵软可欺的实体。

    他再一次认识到这个悲哀的事实——

    就算机关算尽让阿拂与他结为道侣,在阿拂心中,他还是永远比不上骆衡清。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时,他已经昏迷过去。

    他没有那时的记忆,所以不知道阿拂为了救下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而之后的每一刻,面前人言笑晏晏神态自若,丝毫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

    他在刻意隐瞒自己的伤势,并且隐瞒得这样好,因为不想要他的魔修朋友担心。

    只有在真正亲近之人面前,他才愿意舍弃那些坚硬的伪装,不再强撑出一副诸事皆宜的面具。就像要强的小兽,只有回到让它安心的窝里,才会甘心展露出柔软的肚皮。

    只有骆衡清是这个人。

    独孤明河落寞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扯开嘴角,勉强自嘲一笑。

    他转身,看着他们钻出来的那个狗洞。

    秘境已经封锁,只剩这个狗洞。

    但这洞实在太小,等大荒境再次沉睡,在界壁之间漂浮着稍稍偏转一个角度,这个洞口就会消失,再次现世的机会渺茫如大海捞针。

    所以那三个正道领头羊谁也没在意,谁都懒得管。

    独孤明河静静看了它一会儿,抬手将它慢慢封住。

    源炁缓慢地流转,洞口另一头那个世界的气息逐渐消弭。

    当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堵住,源炁抽离时在结界上泛起一丝涟漪。等到涟漪平息,结界里那个世界便彻底融化在界壁之外。

    连同那个世界里曾独处的时光、生死相依的誓言,全都失去了载体,只剩下虚无的记忆。

    独孤明河在这记忆中沉溺了一会儿,然后抽身,朝贺拂耽被带走的方向追去。

    *

    贺拂耽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他几乎是立刻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惊醒:“师尊!”

    有人应道:“少宫主有何吩咐?”

    “师尊呢?”贺拂耽坐起来,鞋也来不及穿就往外跑,“我要见师尊!”

    “宫主在冰室。”

    毕渊冰跟在他身后,伸手想要拦下他,“那里太冷了,您最好别去。”

    贺拂耽却不听。

    毕渊冰作为傀儡之王,是玄度宗的私产,千百年来都被当做宗主的得力助手代代传承。他的修为远胜于贺拂耽,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人拦回来。

    但贺拂耽知道毕渊冰不会动手。

    他似乎总是在谨遵师尊命令的同时,保有一份不属于傀儡的柔情和判断,不会阻拦小主人去做他不应该做、但却真正想做的事情。

    贺拂耽一路披发跣足跑到冰室。

    刚跑到门外,隔着厚厚冰层看见师尊的身影,心中便立刻安定下来。

    他实在被秘境里的一切吓坏了,表面上装得镇定,其实是把一切都深埋心中。结果连梦中都是天雷滚滚和鲜血横流,只有看见师尊才能从梦境中彻底挣脱。

    焦虑和恐慌平息下去后,他便心满意足,想要悄悄离开。

    但冰层那端的人却突然转过头来:“阿拂?”

    贺拂耽想躲,但师尊动作比他更快,绕过冰屏看清他散发赤脚的模样,眉心便是一皱。

    “怎么这个样子就出来了?”

    贺拂耽急忙解释:“渊冰提醒我了,是我自己想要——”

    话未说完就被衡清君像抱小孩那样抱起来,身体一下子悬空,他惊呼一声,抱住师尊的脖子。屁股被师尊的胳膊托着,他心中有些奇怪羞赧,但此时也来不及想那么多,继续说下去:

    “——是我自己想要快点看到师尊。”

    “是吗?”

    衡清君将怀里的人放到桌案上,取出狐裘裹成一团,又轻轻为他梳理头发。

    冰室寒凉,他语气中却似乎带着一丝笑意:“阿拂想看为师什么?”

    冰凉的袖口蹭过贺拂耽脸颊,银线暗纹磨得他有些痒,但忍住了没有去挠,依然很乖地抱着狐裘,任师尊在头上摆弄。

    他感受着头顶传来发带的束缚感,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做了噩梦,只要看着师尊就不怕了。”

    衡清君沉默,轻声道:“那以后阿拂去哪里,为师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这一听就是哄孩子的话,师尊最后可是要得道成仙的。

    贺拂耽便也很捧场地哄道:“好呀!”还不住地点头,双眼亮晶晶的。

    “阿拂就这么害怕吗?”

    衡清君话锋突然一转,“既然这样害怕,为何在秘境里却不肯唤我?”

    “……”

    就知道师尊会问起这个,贺拂耽叹气。

    他垂着头,半张脸都埋在狐裘里,将秘境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一通。只除了同命契的事情不敢说以外,怎么遇骄虫、抗天雷,都一一道来,企图博得师尊宽大处理。

    说罢后才终于抬眼,怯怯朝面前人看去。

    “骄虫神君说大荒境中雷劫威势远胜外界,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我才不想让师尊插手,怕师尊受伤。”

    “阿拂是觉得,我连区区元婴期的雷劫都挺不过去吗?”

    “没有没有,师尊修为天下无双!”贺拂耽赶紧道,“可我不想让师尊受哪怕一点点伤。”

    “……为何?”

    “我听闻雷劫造成的伤口久治不愈,比一切刀砍剑刺都要可怕。师尊已是渡劫期大圆满,不知何时就会迎来自己的天劫,身上的伤口多一分,渡劫也会更艰难一分。我不想要师尊冒险,我想师尊平平安安地飞升上界。”

    衡清君梳理发尾的手一顿,那些冰凉顺滑的发丝便如绸缎般从他指间滑下。

    墨色发丝铺洒在身前人的脊背上,即使裹着宽大的狐裘,也依然显得那样纤细、瘦弱,病体支离。但就是这副病骨,自身已难保,却还是在想着旁人。

    不仅想着他,还想着那条该死的烛龙。

    衡清君伸手,再次拢起那些散落的发丝,指尖却像是不经意间划过裸露在狐裘之外、那一小片雪白的后颈。

    “不肯唤我,便也罢了。既然知道雷劫伤势难以愈合,为何还要去替你那朋友挡劫?阿拂,生死有命,你应该明白。”

    “师尊的确教导过我生死有命,可师伯也曾教过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我真的将明河救下来了。”

    贺拂耽眉眼弯弯,眸中一片做好事得好报之后全然的欣喜。

    他回头看向师尊,脸蛋陷在毛茸茸的狐裘里几乎是一样的白。狐裘之上,那双比常人大上一圈的圆润黑瞳被衬得亮亮的,还有点考到第一名后回家讨赏的小骄傲。

    “大概救下他,就是天道为我和他安排的命数。”

    衡清君不语。

    理智告诉他,这的确是最好的命数。

    小弟子没死,那魔修也没死。他的计划依然还可以推行下去,二十年来的筹谋还没有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但……

    面前人语气这般轻松愉快,好似只要救下某人,一切苦难就都可以忽略不计。

    衡清君心中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怒意。

    他突兀地伸出手勾起小弟子下巴,强迫那双猫瞳只看着自己。

    “若天道并非这样安排呢?阿拂,你可曾想过,若是你出了事,而我却在秘境之外……”

    喉中像堵了什么,说到这里便不能继续下去。

    大荒境万年前便已经自我封锁,在界壁之中永恒地漂浮着,千百年才会偶尔开出一个小洞,共六界中的幸运者探寻。

    如果有人尚在境中、而恰好大荒境重新淹没在界壁之下,那么等待他的便会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衡清君便是在这样的恐惧之下,被绑缚在秘境洞口之外,头一回这样无能地等待命运降临。

    良久,他才继续说下去,嗓音嘶哑:

    “……难道为了一个魔修,阿拂连为师也不要了么?”

    贺拂耽一怔。

    师尊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冷漠无双的样子,仿佛不会对世间万物留情。他第一次从师尊口中听见这样起伏不定的话语。

    他想要说什么,却在抬头看见师尊的眼睛时愣神。

    那双眼睛里,那层千年不化的寒冰之下,有似曾相识的灼热浪潮在涌动。

    秘境之中他曾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也看见过这样灼烧似火的暗潮,但那时他并没有深究,哪怕那潮水已经汹涌得几乎要将他吞没。

    那究竟是什么……

    第26章

    “找到了!”

    几层冰屏后响起一声喜悦的呼喊, 随即是一阵匆匆脚步声,绕过屏障,朝他们走来。

    片刻后, 一位蓝袍老道步出屏风。他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冰凌, 神色却激动极了。手捧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晶,来到他们面前,朝衡清君恭敬下拜。

    “堂庭山水玉,传闻乃天河冰魄所化,其莹如水,其寒如冰, 其坚如玉。老朽早有耳闻,今日一见, 名不虚传啊!尊上库中众多玄冥水系的法宝, 唯有这水玉最为对症下药。”

    贺拂耽看出这是丹房的同门,意识到师尊大概是请他来为自己疗伤的, 但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伤需要水玉来做什么。

    右臂的伤口又泛起绵密的疼痛,贺拂耽不由得“嘶”了一声。

    刚醒来时伤口处果然如师尊所说睡一觉就不疼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呢。

    伤口在狐裘之下,闷得又疼又痒, 他稍稍露出胳膊, 想靠冰室寒气镇痛。

    丹房老道一看他模样就知道情况不妙, 放下水玉,撩开衣袖,剪开绷带,为他查看伤势。

    久病成医, 贺拂耽嗅着空气中的药香,判断出那里面有镇痛、祛毒、压制热症等成分。

    药粉已经化进伤口,雷电烧焦的皮肤已经尽数处理,露出粉红的血肉肌理,伤口周围覆着一圈焦黑鳞片,看起来很是凄惨可怖。

    连贺拂耽自己都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明明只是很小的一缕电光呀?

    衡清君开口替他解惑:“你那朋友修火系术法,雷劫也暗含天火之意,正好与你的水族之体相克。热毒顺着血管经脉进入全身,虽大部分都已经逼出来,但龙鳞损伤之处,火毒盘踞于此,见风即长,无法彻底清除。”

    “所以要等新的鳞片长出来,我才能好?”

    衡清君沉默,一旁老道不忍道:“最难的便在这里。少宫主,水火相克,火毒一日不除,水族之鳞便一日难以长出啊。”

    “那就是说……”

    贺拂耽陷入呆滞,“我变秃了?”

    老道失笑,笑过后又继续发愁:“鹤小福啊,秃不秃的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你会一直疼痛难忍啊。”

    贺拂耽不想疼,但更不想秃。他看着伤口,再看看师尊,眼角已经红了,可怜兮兮的模样,不愿意相信以后自己都只能这样丑着。

    衡清君没忍住在他头上轻轻摸了一下。

    “别怕,不会秃的。”

    他朝老道稍一拱手:“多谢长老连日替拂耽疗伤。”

    老道赶忙回拜。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衡清君没有回头,从袖中取出一物。

    “冰室寒冷,请长老佩戴此物以御寒。”

    老道受宠若惊地接过,系在腰间后果然有一股暖流遍及全身,方才还瑟缩的姿态都顿时变得豪放起来。

    衡清君这才回头,果不其然看见小弟子一脸放心地将狐裘重新披了回去。

    要想新鳞长出,首先得拔去坏鳞。

    完全烧焦的鳞片拔起来并没有什么感觉,似乎老道长镊子轻轻一碰就嘎嘣脆地掉了。可半焦的鳞片底部还好端端生长在正常的皮肤里,为防火毒传染必须拔掉,拔起来却无异于凌迟。

    贺拂耽到最后已经痛得额上一片冷汗,在一室寒气中很快就化作冰碴。

    衡清君不忍,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伸手替小弟子拂去发间汗水。

    面前人似乎已经痛到神志模糊,就着这样轻微的力道埋进他怀中,浑身轻颤,一只手胡乱摸索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紧紧攥住他腰间系带。

    腰间那力道那么轻柔、那么虚弱,却又千真万确地存在着。

    衡清君抬袖笼住小弟子的脸颊,在那一刻,他生出一种永恒的绮梦——梦想他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可以永远将所爱之人珍藏在自己怀中。

    贺拂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痛晕过去的。

    再次醒来时,鼻尖缭绕着返魂香的气息,混杂着冰室的寒气,显得格外清冷幽远。而他蜷缩在狐裘之中,枕在师尊腿上,面前是师尊纤长苍白的十指,和师尊手中晶莹如水的玉石。

    衡清君正拿着一枚锋利的冰凌,将水玉削成一块块玉片,再将玉片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

    地上已经摆了许多这样的玉片,贺拂耽捧起一片看了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师尊是想用水玉暂代我的鳞片?”

    “水玉性寒,又恰好契合玄冥道,虽比不上阿拂自己的龙鳞,好歹聊胜于无。”

    贺拂耽想要从师尊腿上爬起来,他大概睡了挺久,怕压坏了师尊。

    但一只手却按住他的肩膀:“可是想回寝殿了?可要师尊送你回去?”

    贺拂耽被按着起不来,只好又趴回去。

    声音中还有半梦半醒地沙哑:“不想回去。”

    “好。”

    “想陪着师尊。”

    “好。”

    “……想师尊也陪着我,不见别人。”

    “好。”

    贺拂耽睁开眼,眼底笑意融融:“是不是今天我要什么,师尊都会说好?”

    “嗯。”

    “那我要是这几日都不想练剑呢?”

    “可以。”

    “那我想出宫祭拜女稷山上那死去的四十八名道友呢?”

    “自然。”

    “那我要见明河呢?”

    “……阿拂。”

    稍顿后继续道,“独孤公子刚刚突破需要闭关,阿拂不方便去打扰他。”

    “哦,也对。”

    贺拂耽又想了想,这一想就想到衡清君将整块水玉都削成同等大小的玉片,一片片打磨好,又一片片贴在他的伤口上。

    沁凉的玉石覆在新生的血肉上,却一点不疼。寒气压下了伤口中火毒肆虐,就像在酷暑天含进一块冰,贺拂耽舒服地在师尊怀里蹭了蹭。

    玉片渐渐贴了数十枚,伤口大部分都已盖住,透明玉石与周围水蓝鳞片交融在一起,分外和谐。但到底不是真正的鳞片,就算玉质再怎么细腻,依然有些硌人。

    不过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总不能为了他的伤,就去拔来无辜者的鳞片吧?

    玉片覆上最后一丝血色缝隙,衡清君旋开药瓶,动作极轻地替他上药。

    药膏化进水玉鳞片,融进肌理,在苦涩的草药清香中,贺拂耽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宗牒。

    他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师尊见他受伤所以无比怜惜,要什么都满口答应,那还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适合提出这个请求呢!

    “宗牒……”

    “嗯?”衡清君手一顿,“什么宗牒?”

    他状似毫不在意般问,“赵空清跟你说了什么?”

    贺拂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将心声喃喃出口,现在容不得他退缩,但也更不敢直接道来。

    他顺着衡清君的话小心试探道:“师尊觉得师伯会跟我说什么?”

    “他除了想将你要回去,还能做什么?”

    贺拂耽失笑:“可是师尊,在宗牒上,我本来就记在师伯名下。”

    似乎被提醒了既不愿承认的某事,衡清君脸色微变,沉声道:

    “那他还想做什么?”

    贺拂耽突然很好奇:“若是师伯想将我记在师尊一脉,师尊是会开心,还是会生气呢?”

    说完他紧盯着师尊的神色变化,但衡清君不仅没有回答,连神情也格外复杂。

    并不是生气,但也绝非是开心,倒像是百般纠结,仿佛无论怎么选都不满意,都留有遗憾。

    贺拂耽反复端详着,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事实——师尊大概还和数十年前他初来乍到时一样,并不想让他做他真正的弟子。

    他心中略有遗憾,但很快这一缕遗憾之情就被暗喜盖过。

    智者曾说,若想开窗户有人不让,那便提出掀房顶,那人便会同意开窗。

    掀房顶的提议已经有了,师尊果然不同意,那么就该轮到开窗户了。师尊嘴硬心软,说着厌恶魔道不喜魔修,却还是让男主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了这么久。

    贺拂耽手臂上的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双手拉住衡清君的袖口,伏在他腿上,小声请求道:

    “师尊既不愿让拂耽归望舒宫一脉,那便允许我在师伯那一脉加一个名字吧。”

    “哦?阿拂想收徒了?”

    金丹真人的确已有收徒的资格,何况贺拂耽已经是半步元婴,只差伤好后闭关一次就可以彻底碎丹成婴。

    衡清君语气中既有“吾家有徒初长成”的欣慰,又有一丝微妙的、仿佛什么即将失控的不虞。

    他尽量平和地问:“阿拂看上了哪家的孩子?”

    “此人师尊也认识。”

    贺拂耽双眼亮晶晶的,“正是独孤明河。”

    “他?他可不比你小多少。阿拂是想代你师伯收徒?”

    衡清君不屑冷笑,“怎么?他准备弃暗投明?”

    “也不是。”

    贺拂耽羞赧一笑,从师尊怀中挣脱出来,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弟子想和明河结为道侣,请师尊准允。”

    一片死寂。

    良久,空气中传来一声“咔嚓”脆响。

    贺拂耽实在忍不住,悄悄抬头朝座上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呼吸一滞。

    整个冰室不知何时已经白雾弥漫,那是已经凝成实体的寒气,冻得连冰室原本的冰层都受不住裂开,却始终停留在贺拂耽一步之遥。

    坐上的衡清君瞳孔已经变成银色,袍摆爬上雪白的霜层。

    他捏碎那些冰霜,寒霜化成齑粉从指间簌簌落下,他冷冽地微笑着。

    “阿拂,你在说什么?”

    贺拂耽一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尊,但似乎从平逢秘境里出来后,师尊就一直挺奇怪的。

    他有些语塞,接下来该说什么全都忘了,只得从男主教他如何做一个十佳好道侣的那些话里选了一些,顶着师尊威压继续说下去。

    “师尊,明河真的很好很好。他生性疏朗,心地善良,又天资卓越,虽是魔修,却与弟子志同道合。在秘境中同生共死后,我们已经……”

    颊边已经飞红一片,却还是忍住羞怯继续道,“……已经私定终身。”

    私定终身,这四个字,即使当初只是听明河说说,他都羞得不好意思看他,何况现在自己亲口道来。

    他垂着头,不敢去看师尊的脸色。

    "私定终身?"

    座上人似乎起身,踩着一路霜层走过来,脚下冰霜发出不堪忍受的“咯吱”声。

    那声音步步逼近,听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贺拂耽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错觉,下巴便被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捏住。

    衡清君的脸已经在极冻之下变得有些苍白透明。

    他身上素来只有黑白二色,像极浓烈的水墨画。可现在眉毛、睫羽、甚至发丝上都覆了一层冰凌,唯一的墨色尽数被遮挡住后,水墨画便只剩下一片冷漠的空茫。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迫贺拂耽抬头与面前人对视,灵台被强硬地审视了一遍,不加一丝掩藏,也没放过一个角落。

    在确定了什么后,面前的冰雕缓和了滔天怒火。

    “还好,元阳未失。”

    “什么?”

    贺拂耽一惊。

    惊过之后便是窘迫,不知道为什么身为长辈的衡清君突然提起这种事情。

    他扭头想要逃过师尊的禁锢,但衡清君收回捏着他下巴的手后,又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腕。

    衡清君探了一缕灵气进小弟子筋脉,语气阴寒至极。

    “若他真敢对你做什么,我便杀了他。扒皮炖汤,给你补身子。”

    第27章

    他的话太过离谱, 贺拂耽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说笑。

    但衡清君从不说笑。

    贺拂耽有点害怕,动了下手腕想离师尊远点,但腕间力道分毫不让, 他只好就在这个极危险的距离里劝说道:

    “师尊是觉得男子交合有违阴阳之道吗?可弟子在师伯座下受教时,曾听他说过, 修士大道应当从心。”

    “大道?”衡清君冷笑, “你如今为魔修所惑,竟然说出这些凡尘间的妄言。凭这颗愚钝凡心,也想得证大道?”

    “弟子不曾去过凡间,也不知道凡尘俗世中人族是否皆因爱而愚昧不堪。弟子只知道,我与明河乃……真心相爱,若是真心, 那这份爱非但不是负担,反而是幸运。”

    “爱?”

    衡清君像是听见一个陌生又可笑的字眼, 手中越发用力。

    “阿拂, 你莫非忘了……当年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贺拂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是极力劝说,一向疼爱他的师尊却越是生气。明明之前无论他要什么师尊都会答应, 可今日的师尊这样凶。

    他有点委屈,还有点难过,为此竟然还十分任性地生出一丝叛逆情绪。

    他忍耐着来自师尊的灵气在体内非常没有礼貌的横冲直撞,在那几乎要将他扒光的审视中, 执拗地轻声道:

    “弟子不敢忘。师尊是希望我铭记父辈教训, 勿耽情爱, 得证大道,以求长生。”

    “而如今呢?”

    “如今……如今弟子才懂得,若无心爱之人相伴,长生也无任何意义。”

    “……”

    良久, 面前人都不曾开口,指尖寒凉的灵气也逐渐涣散。

    贺拂耽心中一松,以为是师尊终于被他说动,便一鼓作气,信誓旦旦地开口,想要再接再厉。

    他直起身子坚定地看向衡清君。

    “弟子知道师尊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见我必将早夭,却还浪费时间沉溺情爱,不思进取。但是师尊,弟子短命已是定局,为何不让我在生命的尽头,和所爱之人快快乐乐地度过呢?”

    “弟子知道正魔结合乃天下不容,所以不求昭告天下,只求让明河入宗牒,列在我旁侧,有一个名分。今后明河也不会再出现在望舒宫中,我自会与明河一同前往魔界生活。”

    “还请师尊成……全。”

    一段誓言在最后一个字低落下来,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说到最后,尾音散开,几不可闻。

    他眼看着师尊眸中霜色越来越浓,凌厉如坚冰,似乎即刻便要万剑齐发。

    却在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坚冰和利剑顷刻间都熔化成水雾,浓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

    骆衡清心如刀绞。

    他没有想到小弟子已经将这件事思考得这样细致,更没有想到——

    “你要离开我?”

    “不!不是!”

    贺拂耽手忙脚乱,处在“自己竟然快把师尊弄哭了”的极度恐慌之中,语无伦次道:

    “只是和明河去魔界看看而已,他出来太久想家了,而且他说那里有我的封地……不是想要离开师尊,只是担心明河一个魔修久住望舒宫,有损师尊英明……我会回来的师尊,就出去一个月,不,十天?三天,三天好不好?”

    那一刻他几乎想要将与明河的约定抛之脑后,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但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忍住,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师尊,我会回来的……”

    然而衡清君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眸中水汽重新化作阴郁寒霜,他站起身,冰室方才那些碎裂的冰块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在他手中,变成一把霜色利剑。

    “他来历异常,必为邪魔。阿拂,你如今被他迷惑心智,待我杀了他,你便可看清了。”

    说罢,他提剑就要走出大殿。

    贺拂耽心中大骇,几乎是扑上去,抱住衡清君的腰急切道:

    “求师尊开恩!”

    衡清君身形猝然停住。

    来自小弟子的拥抱,每一次都能让他犹豫、心软,对那个魔头一再放任,最终酿成今日的苦果。

    他微微闭眼,听着身后那人埋在他腰间闷闷的声音。

    “弟子冒犯师尊。”

    他似乎很害怕,声音颤抖,却死死抓着面前人的衣服不肯放手。

    “只是师尊,若明河死,我也不能在世间独活。”

    “怎么?你想殉情?”

    衡清君气笑了,突然脸色一变,拉过身下人的手腕。

    腕间青紫的血管上拖出艳红的藤蔓,一直蜿蜒进垂到臂弯的云袖里。那是一种刺眼的红,刺得衡清君瞳孔也泛起微微血光。

    同命契。

    只有签订契约的两人相遇时,契纹才会显现。若独自一人,而主人又无意彰显,血纹便会安静得埋伏在肌肤之下,连渡劫期修士也无从察觉——

    就像他也无从察觉瞬息变换的命运和情爱。

    “很好。”

    冰室中霜层开始生出荆棘,层层叠叠的尖刺交织着,寒光闪闪,像万千将要把什么一口吞下的毒牙。

    但衡清君的声音比这荆棘丛更冷更利。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敢想敢做的人。”

    话音落下,衡清君扯下环在腰间的手。

    贺拂耽本不想放手,却在面前人回头的那一霎,情不自禁松开手。

    他竟然看见盛怒之下,师尊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破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纹。

    “阿拂怕我?”

    衡清君在笑,但这笑让人胆战心惊。

    “阿拂嫌我?莫非阿拂喜欢的是那魔头的脸吗?若我划了那张脸,阿拂可还会喜欢他?”

    贺拂耽没有回答,他已经在惊惧之下说不出话来。

    骆衡清再也无法忍受。怒气如同烈焰从心底蹿出,噬咬着那道伤口,裂纹在他脸上横生,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碎瓷摔落。

    他瞬息便迈出冰室,朝望舒宫偏殿客房飞驰而去。

    “师尊!”

    贺拂耽回过神,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右臂处的伤口在情绪激动下裂开,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从指尖滴落。

    在秘境中抵挡雷劫、绘制契约,已经耗尽他所有灵气,三日昏睡也未能休整回来。清规剑为护主人更是力竭,现在还在识海中休眠。

    勉强召唤出来御剑飞行,但很快便双双灵气不支,从半空跌下去。

    衡清君听见动静,不得已回身过来接他。

    就这一个耽搁,收到贺拂耽灵蝶求助的空清道长便已经赶了过来。

    衡清君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贺拂耽,脸色很不好看。

    他没有行礼,只是道:“见过师兄。”

    空清道长没时间计较这些,挥手屏蔽了贺拂耽五感,而后焦急开口:

    “衡清,你究竟想做什么?我知道你眼里容不得沙子,拂耽被那魔头所惑,一定要与他共入宗牒,你定然心中不喜。可这左不过就一年时间,大可不必现在便要那魔修性命。待拂耽化龙,随你怎么除魔卫道不行吗?莫非……你已经确定那独孤小子就是那条烛龙?”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怎能对他动手!若惹怒虞渊众魔神,兵临我修真界,你可能担得起这责任!?”

    “虞渊众魔被天道厌弃已久,早晚该死。若虞渊出兵,我一力承担。”

    “你如何承担!?当年耽儿病重,你前往虞渊对那小龙下手,都要假托下幽冥界斩返魂树。如今你倒是能耐了!竟然想掀起两界战争吗?!”

    衡清君闭眼,心中暗恨。

    正是因为他不能去虞渊。

    以他的身份,一旦在虞渊光明正大现身,就代表修真界的挑衅,意味两界战争将要爆发。

    明明说好了永远不分开,但——

    “阿拂竟想随那魔头去虞渊。”

    “那又如何?一方雪界在手,若真有危险,拂耽会不唤你?”想到什么,空清卡壳一下,“哎呀,这次秘境雷劫实属意外嘛。”

    衡清君冷笑:“师兄不是教导拂耽从心吗,师弟这也是从心。只是恰好师弟现在心中空无一物,只想杀了独孤明河。”

    “正是因为你心无一物,我当初才会让耽儿跟着你清修,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固守本心,断尽尘缘。万事万物对你而言应该都若虚无,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明知那烛龙现在不该死,却非要杀他!”

    “若非师兄阻拦,当日他从秘境中出来,我便该杀他血祭,为阿拂受的伤报仇。”

    空清道长心中一惊。

    他看着师弟脸上那道只在极怒之时才会显露的裂纹——二十年来这伤口始终不露声色,却在最近短短几月中数次出现。

    他心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可是因为……嫉恨那魔修被耽儿喜爱?”

    衡清君不答。

    空清脑中轰地一声炸响,一片空白,沉默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心思?”

    衡清君仍旧不答。

    空清闭眼,身形微晃一步,一瞬间像是苍老无数。他颤抖地抬手指着面前人,厉声道:

    “拂耽与你有师徒之情,父子之谊!你怎么能动这样的心思!”

    向来笑呵呵的老顽童雷霆震怒,手中浮现一把青紫色的软剑,特意绕到师弟身后,避开他怀里的人,朝他脊背甩去。

    剑光落下,剑身扭动,竟有若隐若现地电光浮现。

    “噼啪——”

    一道血痕瞬间渗透衡清君肩背上的白衣。

    “衡清,你与师尊无缘,年纪尚小他便早逝。是我将你一手拉扯大,教你修道,照料起居。也是我怜你膝下无徒孤苦无依,才将多年老友的亲孙子交到你手中教养。你如今这样大逆不道,对得起师尊将你从人间带回来吗?对得起南海龙族对玄度宗的信任吗!”

    剑痕一道道落下,将血色白衫染红,分外狰狞。

    衡清君默然不语,只是将怀中人护得更紧。

    到最后,空清颓然收手。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毫无悔改的师弟,苦笑开口:

    “罢了罢了,你们两个都大了,我这个老头子说话还有什么分量?随你杀不杀他吧,我管不了你了。”

    “只是师弟,你要知道,无论你和拂耽今后如何……他先得活下来,才能有今后。”

    他扭头不愿再看面前人,朝身后虚空处唤道:“毕渊冰。”

    傀儡如幽魂一般从空气中浮现:“属下在。”

    “将拂耽带回九霄宫,不许任何人探视……包括衡清君。”

    毕渊冰不动。

    赵空清气笑了:“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吗?别忘了我才是玄度宗主!”

    见衡清君没有反驳,毕渊冰这才动手,将他怀里人接过。又如来时一样,像鬼魂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面前独立之人颊上裂纹开始消解愈合,似乎已经疼痛到冷静下来。

    赵空清终究不忍,劝道:

    “待拂耽化龙,你有大把手段可以让他忘记那个魔头。何必现在让拂耽如此伤心惶恐?若他因那小龙之死恨你,莫非你就好受吗?”

    他最后看了衡清君一眼,长叹口气,转身回宫。

    第28章

    “你竟然真的劝动骆衡清了?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独孤明河一面夸张地喟叹, 一面勤勤恳恳收拾行李。

    他闭关只闭到一半就出来,望舒宫水汽寒气太重,不合他体质, 差点起了反作用。这下是真的非得回虞渊一趟不可了。

    贺拂耽笑看他一眼,将冰室里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说了一些, 但略过那些打打杀杀的言辞不提。

    “师尊本就没有那么不近人情。虽然刚开始他确实很生气……但有师伯劝说, 又有老龙王来信,师尊也就让步啦。”

    但就是直到现在也不肯见他。

    他说罢,低头朝桌案上的玉简吹了口气,粉末轻扬,其下刻字清晰起来。

    独孤明河忍了又忍,没忍住:“刻好了吗?”

    贺拂耽失笑:“你已经问了三回了。”

    笑过后回道, “别急,快了。还差一个‘河’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明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复姓孤独, 名字却是漫天星河, 又寂寞又热闹的感觉。

    “这是我自己起的。从金乌巢穴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虞渊上空的银河星沙。”

    独孤明河安静了一会儿, 又一次回头时,却见案边那人握着刻刀又一次走神。

    他心中知道原因,固然那原因此刻让他妒火滔天,却还是只能含笑问出一句:

    “好了吗?”

    “哦。”贺拂耽回神, 放下刻刀, 将玉简推过去, “已经刻好了。”

    独孤明河立马扔了手里的东西奔过来,还没坐下眼睛便已黏在玉简上。他一眼便找到自己的四字名字,但与之并立的却不是他熟知的那三个字。

    “咦——鹤福?这是?”

    贺拂耽随他指尖看去,解释道:“这是我的本名, 母亲为我取的。后来师尊说这个名字不适合修道之人,就换了新名供在外行走。”

    “可是取自‘松鹤延年之福’?”见面前人点头,独孤明河笑道,“伯母一定很疼爱阿拂。”

    同时还不忘给某人上眼药,“多好的寓意,可见衡清君没什么审美。”

    贺拂耽挑眉:“哦?明河是觉得我现在这个名字不好听?”他故意压低声音状似威胁道,“这就是衡、清、君——为我取的哦。”

    独孤明河干咳一声:“骆衡清只不过改换同音,又再多加了一字而已,不都还是伯母的功劳?”

    贺拂耽莞尔,随即想到师尊,笑意又渐渐淡下去。

    独孤明河见状轻叹口气:“阿拂其实很不想离开衡清君吧?”

    “……”

    贺拂耽无言以对,良久,勉强一笑,"许多同门在我这个年纪,都天南地北不知游历了多少地方。我也是该独自出门看看了。"

    是应该离开,而不是想要离开。

    "阿拂很爱重衡清君。"

    “……现在明河最重要。”

    若换做从前,听见这话,独孤明河应当是会开心的,觉得自己当下胜过了仇人骆衡清。

    但现在他却在想——

    为何他总是只有当下?

    他心中苦笑一声,不知是想开导面前人,还是开导自己,说道:“虞渊可比望舒宫好玩多了。等到了虞渊,阿拂你的不开心就全抛到莲月空上去了——等等!”

    他本是无意中脱口而出,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起来。

    贺拂耽不明所以,见他飞快跑开,又飞快跑回来,手里还捧着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木雕的莲花,花瓣粉白细腻,栩栩如生,除非亲手摸到其上木质纹理,否则不会相信这竟然是木头。

    他好奇道:“这是什么?”

    独孤明河好笑道:“我正要问阿拂呢。这是在你的库房里找到的。”

    贺拂耽实在想不起来师尊何时送过这个东西给他,索性回头朝某个角落唤道:“渊冰?”

    傀儡霎时间浮现。

    他只看了一眼就分辨出那物从何而来:“少宫主那日加冠礼上,有来客献礼。”

    “不曾记名吗?”

    话问出口贺拂耽已经猜到答案,毕渊冰素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记名,他定然一开始就会告知。

    果然,毕渊冰摇头:“不曾。”

    贺拂耽小心将那木头莲花捧起来,举过头顶和窗外天边高悬的那朵莲台作对比。看了会儿,喃喃道:“还真是很像。”

    说话时不知手指碰了那里,木莲花瓣突然绽开,惊得贺拂耽差点摔了它。

    放下来后一看,花心里静静躺着一枚信笺,上书:

    莲月空敬上。

    “真的是莲月空!”

    贺拂耽难以置信,看向男主。男主脸上是同样的诧异和疑惑。

    “这么说,莲月尊者也还活着?”

    他们同时朝窗外看去。

    空中那朵与日月一样高悬于青天之上的莲花依然漂浮着,遗世独立,仿佛自成一界。

    那里的主人莲月尊者是修真界一个传奇,几乎已经被现在的修真界奉为信仰。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似乎是凭空出现,已经存在于世间很久很久,久到让人怀疑他能与天地同寿。

    传说他是以往飞升的前辈,因为不愿飞升上界,索性在破碎虚空后另辟天地,生生造出这超脱六道轮回的第七界来。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故而世人又将这第七界称为——莲月空。

    贺拂耽并不奇怪莲月尊者还活着,剧情里这个人戏份不少,定位类似于神器里的神奇老爷爷,是天道之子的人生导师,继魂枪之后又一个金手指。

    可他的剧情都集中在后半段,至少要等到男主一统五界、即将打上神界九重天才会出场。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就露面?

    “莲月尊近千年不曾现世,人人都以为他要么已经飞升上界,要么寿元枯竭魂飞魄散。没想到阿拂这样厉害,仅加冠礼就能劳动他老人家大驾。”

    独孤明河轻笑,“不打开看看吗?”

    抛开别的一切不谈,贺拂耽的确也很好奇这位传奇尊者会送他什么礼物。

    既然是只差一步就能得道成仙的大能,出手应当也很不凡吧?

    神兵利器?

    稀世珍宝?

    他掀开信笺,一道一魔一傀儡都期待地朝里面看去,看见匣子里静静躺着一个——

    拨浪鼓。

    贺拂耽脑门浮起一个问号。

    就算他的年纪和活了不知几千万年的莲月尊者比起来,和幼童也没什么两样,但也不至于真的送他一个孩子的玩具吧?

    他拿起那个小拨浪鼓轻轻晃了两下,鼓面没有发出声音,天边却传来隐隐两下沉闷的雷声。

    独孤明河赶紧按住他的手。

    “别晃了。我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雷神鼓。”

    “雷神……鼓?”

    剧本里不曾出现过这个名词,贺拂耽好奇,“是上古雷神使用的兵器吗?一摇就会打雷?”

    “神灵能以意念沟通天地,何需器物?”

    独孤明河悠然道,“万年前正神与逆神之间的那场大战,不知是哪位神明剥下了雷神的皮,制成鼓,才让所有持鼓之人都能掌控雷电的力量。我原以为这鼓已经毁坏了,没想到竟然落在莲月尊手上。”

    贺拂耽骇得差点手一松。

    “小心些。对神明遗骸不敬,就不怕他半夜来找你索命?”

    独孤明河还想做个鬼脸吓吓面前人,突然想起,“哦,忘了,你不怕鬼。”

    “明河素来会讲故事,这个莫非也是编出来哄我玩的?”

    “白日惊雷,莫非也是凭一张嘴就能编出来吗?”

    “……”

    哦,好像也是。

    手里的拨浪鼓越来越烫手了,贺拂耽赶紧将雷神大人放回莲花匣子里。

    虽然不知道剧情里神奇老爷爷送主角的众多法器中有没有雷神鼓,但想想也知道这只会是主角的机缘。

    说不定就是世界意志发现剧情走偏了,特地派来回正剧情的金手指!

    他伸手想将匣子递给男主,但男主不接。

    不仅不接,还后退两步。

    贺拂耽:“哦,忘了,你怕鬼。”

    独孤明河:“……”

    他强行转移话题,“说来也巧,加冠礼那日阿拂你不曾发现这份厚礼,要去虞渊了它却突然冒出来。莫非也知道你是将要去封地呼风唤雨,所以前来为你打雷助威?”

    见他连看匣子一眼都不敢,想要避开视线却又强行忍耐的模样分外别扭,贺拂耽笑着摇摇头。

    他将雷神鼓连同莲花匣子一同放进乾坤囊,打算到了虞渊再给男主,随口道:

    “大概只是巧合。天下哪有这么算无遗策的人?”

    话音刚落,一只灵蝶飘忽飞进。

    贺拂耽伸手,蝴蝶便温顺地在他指尖停下。

    它的翅膀很干净,一个字也没有写,贺拂耽正疑惑着,突然看见蝶翅尖上一点艳红的血迹。

    那血迹中有熟悉的冰霜寒气。

    “是师尊的血。”

    贺拂耽皱眉,“一定是师尊练剑又受伤了。”

    而后意识到,师尊这是在唤他前去?他原谅他了?

    独孤明河撇嘴:“苦肉计罢了。”

    他并不以为意,却在看见贺拂耽起身后神色大变。

    “阿拂!”

    他急道,“你不能去!骆衡清这个时候引你过去,定是想要留下你!”

    贺拂耽回头,神色竟有几分雀跃,这几日的不开心在此刻一扫而空。

    “师尊光明磊落,既然答应让我随你离开,就不会反悔。宗牒已经修好,我还可以顺道带给师伯。何况,莲月尊者一事,也需向师尊师伯禀报。我只是去看一眼,见到师尊无事,我就能放心了。”

    这样长一段话,这样长一串理由。句句听来都合情合理,但独孤明河心知肚明,只有最后一句才是面前人的真心语。

    他百般筹谋以命相搏,才能让贺拂耽跟他离开数日,而骆衡清只需要一滴血……就能让阿拂自投罗网。

    独孤明河愣在原地,心中酸涩难当。

    面前阻拦他的傀儡修为深不可测,但真正让他寸步难移的,是心底绵密泛上来的疼痛。

    “不必担心,明河。”

    贺拂耽一路蹦蹦跳跳,在几步开外回头朝他微笑,朗声道:

    “我会回来的!”

    *

    说是要顺道将宗牒带给空清师伯,实则一出门贺拂耽就迫不及待往望舒宫的方向前去。

    他很快来到望舒宫脚下。

    那座剔透又锋利的宫殿此刻已经变成浓厚森寒的乳白色,冰荆棘从窗台和宫门满溢出来,蔓延、攀爬,盘踞在整座宫殿之上。

    居高临下,的确很像是某种一旦走进就会彻底被吞没的险境。

    但在贺拂耽拾级而上,跨过门槛,脚跟落下的一瞬间,荆棘林仓促地后退、融化。

    每走一步,眼前便开阔一分,冰荆棘步步退让,最后从阴暗丛林退变成新生的小芽,蜷缩在满宫剑痕中,不安地扭动着。

    贺拂耽视线划满殿狼藉和那些凌乱不成章法的剑痕,心中有点难受。他不曾想过师尊会这样生气,明明他不想惹师尊生气的。

    最后一丛冰荆棘也悄然隐没,贺拂耽看见殿上几案前端坐的衡清君。

    他的玉冠滚落一角,摔得残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看起来狼狈极了。

    正闭着眼睛,一手撑住额角,似乎对来人毫不在意。手臂上衣袖垂落,露出深深剑伤,伤口处被霜层覆盖,斑斑血迹已经干涸。

    唯一完好的桌案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白玉杯。

    杯中酒水清澈,酒香四溢,但只斟到一半。

    贺拂耽走过去,在师尊对座跪坐下来,鼓起勇气开口:

    “我还以为师尊生我的气,不愿意再见我了。”

    衡清君睁眼。

    是黑色的眼睛,眸中清明、平静,贺拂耽松了口气。

    但那墨色似乎比往常所见都要深沉,仿佛已经凝固,有什么东西封印其中,一动不动。

    被这样一双眼睛久久地凝望着,长时间的沉默下,贺拂耽又升起一丝不安。

    他没话找话,看着桌上酒杯问:

    “师尊是想为我杯酒践行吗?”

    第29章

    衡清君终于开口, 带着三天不曾开口的喑哑。

    “阿拂一定要跟他走?”

    嗓音平淡,似乎真的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贺拂耽轻声道:“我已经答应明河了。”

    “阿拂才和他认识数日而已。”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虽然才认识数日, 却像自小便相识一般……”

    想了想,从明河曾经的教导里扒拉出一个合适的词, 继续道, “……情投意合。”

    荆棘丛突然开始极快地扭动。

    它们徘徊在那些深刻的剑痕上,仿佛是因为这空落落的伤痕感到疼痛,所以拼命想要堵住。却忘记自己浑身尖刺,只会将剑痕拉扯得更加疼痛。

    衡清君在这诡异的摩擦声中突兀冷笑。

    “好一个白头如新。”

    他重新闭上眼,似乎不想再看到面前的人。

    可一片黑暗之中,小弟子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荆棘丛中青年人提着衣摆,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宫门,正如同百年前他跟在师长身后, 亦步亦趋走来。

    修士的记忆这般牢固, 原以为已经遗忘的画面此刻一一浮现。

    整整百年,他的小弟子日日这般提衣拾级而来。

    年幼时散发, 风偶尔会吹拂起他鬓边发丝,他便会停下脚步,整理仪容。

    后来腰中别着桃枝代剑,有蝶受桃木香气引诱翩翩而来, 而他亦受蝴蝶引诱, 随它一同在原地小小转上一圈。

    再后来桃木剑换做玄铁剑, 行动时偶有剑光冷峭一闪。少年人的青衫薄衣换做更成熟些的锦绣长袍,袍摆自台阶上蹁跹而过,行云流水,衣袂飞扬。

    有时他与前来议事的同门结伴而来, 侧首交谈时剪影精致如画。

    但更多时候他一人独自前来,埋头匆匆赶路时突然抬眸一笑,即使身后万千冰晶闪烁,皆不如他眼中流光溢彩。

    无数种姿势,无数种情态,在百年间无数个时空里,于这段台阶上无数次重叠。

    历历在目,如刻印|心间。

    而后年轻人会走进来,或是坐在一侧为他磨墨添香,或是独自捧书默读。

    又或是等到天气晴好,与他一同走下台阶爬上望舒顶,在漫天大雪中舞剑。

    最后收剑负手,回头朝他笑道:

    “又让师尊白头了。”

    十五岁拜入望舒宫,六十岁凝成金丹,九十岁化龙。化龙失败后,又靠着返魂香硬生生延寿二十年。

    近百年的时光啊……

    若是在人间,足以让三千青丝尽数化为白发。

    可到如今,却告诉他——

    白头如新。

    百年日夜相伴相伴,竟不如几天朝夕相处。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原来可以转瞬即逝,“永远”二字,居然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梦。

    已经被抛弃的过去。

    不再受掌控的未来。

    有什么坚固的、庞然的认知,在三日的妒火焚身中缓慢坍塌,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推翻。

    既然师徒关系无法再留下的面前的人,那么……换一种关系呢?

    衡清君睁开眼。

    他看着面前玉杯里的清酒,出口时嗓音无比平静。明明心底暗潮无比汹涌,表面看来却如同死水。

    “若我今日的确是要为你践行呢?”

    贺拂耽毫无所察,很开心地捧起酒杯。

    “那拂耽谢师尊成全!”

    他正欲一饮而尽,却又放下杯子,提着衣摆向前膝行两步,抬手撩开师尊脸侧的发丝。

    衡清君意识到是脸上裂纹又显露出来,仓促地别开脸去,想要将它藏起来。

    却又在下一刻面前人极轻柔的触碰中,转回头来。

    贺拂耽捧着师尊的脸,又怕碰痛师尊,指尖只在那伤口上方虚空一点。

    “这里是怎么受伤的呢?不像新伤,为何弟子从前不曾见过?师尊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我可以给师尊上药吗?还有师尊手臂上的伤口,伤得太重,估计得请丹房医修过来。”

    见师尊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出言反对,贺拂耽便挥袖放飞一只灵蝶传信。

    然后才重新看向那杯酒,刚端起来两分,又被人按住手腕压下。

    贺拂耽动了下,没能抽出来。

    "师尊?"

    衡清君不语。

    片刻后,才像是突然回神,收回手,袖口一翻,桌案上立即出现一只小壶。

    他斟了一杯壶中水,银发垂下遮住了他眼中已经融化的冰霜。银色的霜层流淌着,是一种很缓慢的悲哀。

    他将杯子推至贺拂耽面前,开口时声音轻颤,仿佛递过去的是能将他杀死的致命武器。

    “这杯才是你的。”

    杯中香气四溢,分明是茶,茶水尚温。

    贺拂耽失笑:“在师尊眼里,莫非我还是小孩子吗?”

    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又坐了会儿,看看天色,怕偏殿里的男主胡思乱想,便起身告辞。

    这一次衡清君没有阻拦。

    他只是静静注视着那杯清酒。

    凌乱长发遮住他眼中情绪,直到小弟子退出殿中,转身迈出宫门,走下台阶,他都不曾抬头,更不置一词。

    但在走到长阶正中时,贺拂耽突然听见一声玉器落地的脆响。

    那声响像是在他耳畔炸开,让他心中猛地一跳。

    他回头看去,看见高高殿台之上,衡清君颓然醉倒在桌案上,已经干涸的白玉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贺拂耽下意识就想回去,正好看见蓝袍老道挎着医药箱前来,一撩袍摆就开始哼哧哼哧爬楼梯。

    整座望舒宫都在衡清君的威压下,外人不得随意动用灵力。

    贺拂耽朝老道行礼,焦虑地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了,几步跑下去,道一句“得罪”,就将人往肩上一扛,又几步奔回殿中。

    蹭蹭几步跑到桌边,他将道长放下,连忙朝师尊看去。

    “长老,师尊伤势如何?”

    见老道正四处打量殿中一片狼藉,又补充道,“师尊前几日受了空清师伯的罚,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今日我来时便见房中剑气凌乱,似乎是灵力暴动?”

    “少宫主莫急。老朽观这剑气乱而有力,不像是暴动,相反,君上落剑时神志应当很是清明。但现在嘛……”

    “现在如何?师尊似乎喝了半杯酒。”

    “喝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

    老道伸手碰了下身后的墙壁,玉砖砌成的墙面竟然泛起涟漪,涟漪之中,丝丝缕缕黑气逸散开来。

    贺拂耽怔住:“幻境?”

    “是梦境。”老道纠正,又道,“咱们入了道君的梦。不过奇怪啊,以道君心智怎么会轻易被梦境所困?莫非是望舒宫中进了什么擅长以梦杀人的精怪?”

    贺拂耽瞳孔一缩。

    他仓皇伸出手,指尖同样贴上墙面,掌心下同样泛起水波纹,但逸散的黑气却没有自顾自离去,而是缠绕上他的手腕。

    白石郎……

    这是白石郎的神力。

    白石郎死后他曾问过明河与师尊当日之事,明河对梦境和如何破境语焉不详,但到底能说出一二,师尊却只字不提。

    那时他只当师尊不愿意让他担心,现在才知道——

    或许师尊根本就没有真正从那个梦中走出,所以他说不出。

    那个梦只碎了一半,剩下一半,被白石郎的神力支撑着,潜进识海深处,待到师尊心神不宁,才又重现天日。

    老道伸手为衡清君把脉,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少宫主方才可是说君上喝了杯酒?这脉象……怎么看着像催情酒?”

    “催……情?不可能。”

    贺拂耽斩钉截铁道,“这杯酒本是师尊为我准备的践行酒,绝不可能有这等效用。”

    他思考片刻,道:“我曾听闻梦境之中一切事物随境主心意而动。师尊曾在女稷山遭当地江神暗算,这个梦境想来也是他编造而成。长老,是否江神对师尊的梦境暗中动了手脚,那杯清酒才会在梦中变作毒药?”

    老道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君上修杀戮道,杀戮道无情无欲,看来那邪神是想废君上道心哪!”

    贺拂耽脑海中一阵晕眩。

    “那……该如何救师尊?”

    “事已至此,先为君上解毒吧。”

    老道打开药箱,正要翻找什么,药箱却整个凭空消失。他一愣,又拿出乾坤囊,刚解开系带就又融化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殿中那些剑痕一道道淡去,劈砍得七零八落的摆设有的复原如初,有的也和药箱一样烟雾般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啧,忘了这里是君上的梦境,君上不记得、不在意的东西自然也没资格出现在这里。”

    老道伸手拍了下贺拂耽的肩,“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以身饲魔。”

    “……”

    “少宫主是否听不明白?那老朽说得再直白——”

    “不、不必了!”

    贺拂耽从震惊中回神,“长老的意思是、是让我去?”

    “那不然呢?此地只有你我二人,难不成让老朽去?”

    “……可师尊冰清玉洁,我怎能这样冒犯师尊?”

    贺拂耽语无伦次,“何况、何况我已经有道侣了,明河说过,这是只有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事……”

    老道摆手:“哎呀少宫主,这都不算事儿。咱们修道之人,莫非还要像凡尘俗世里那般讲究什么礼数贞洁不成?你们只是师徒,又非父子,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但见面前人一脸茫然可怜的模样,他又心生不忍。

    想了又想,忽然豁出去似的一挥袖。

    “罢了罢了,少宫主心中难过这一关,医者仁心,便让老朽来吧。只是衡清君年轻力盛,又是渡劫期修士,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经不经得起折腾。”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朝衡清君走去,贺拂耽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到,急忙去拦,却摸了个空。

    老道的身体也开始逐渐涣散。

    “咦?我的腿呢?怎么感觉不到了?”他低头脚下一看,后知后觉道,“唉,原来君上也没记住我。”

    而后回头,遗憾道:“小鹤福啊,老头子我帮不了你啦。救不救你师尊,就看你啦。”

    话音刚落,蓝袍医修彻底消失。

    贺拂耽眼前不再有障碍,因此遥遥与座上的衡清君对上。

    他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正在朝地上的人毫无感情地微笑。

    “九情缠,白石郎所赠美酒,以上千朵情花各取一片花瓣,酿成人间九种情愫。即使神仙饮下此酒,也将沉溺于情|欲之中无法自拔。”

    他站起身,提步走来时身躯微晃,像是醉得狠了。

    “喜、怒、哀、惧、爱、恶、欲,外加嫉妒、悔恨。无论哪一种情愫,都够凡尘俗世中的人纠缠百年。即便我果真如你所说那般……冰清玉洁,呵,即便如此,阿拂。”

    他踉跄着在贺拂耽面前单膝跪坐下,俯身看过来时,一双银眸风暴汹涌,袍袖中却再无半分冰霜寒气。

    而是火热的、滚烫的、应当只会在凡人的身体里出现的——

    情|潮。

    “即便我真的那般超凡脱俗,能一日领悟旁人百年的道途,九种情愫……亦需九日方可化解。”

    最后一句话,响彻在贺拂耽耳边,带着一字一句温热的吐息。

    他眼睁睁看着师尊朝他一步步走来,明知危险在即,却因为太过惶恐而想不起逃跑。

    等发烫的掌心握住他的脚踝,他才猛然惊醒,转身想跑,下一刻却被拖回原地,拢进一个宛如窒息的怀抱。

    “阿拂想去哪儿?阿拂不救我么?”

    “我……”

    这样近的距离里,贺拂耽几乎无法思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去找别人来救师尊。”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激怒了身后的人,握在腰间的手陡然用力,耳后咫尺间响起的声音喑哑,仿佛已经被火焰灼烧得声嘶力竭。

    “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

    "阿拂还想把我推给谁?"

    随即怒火又化为缠绵的叹息。

    "除了阿拂,我谁也不要。”

    有坚硬的某|物抵上腰间,贺拂耽骇得双眼圆睁。

    他终于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泪瞬间大颗落下。

    以身饲魔……

    他挣扎着:“不、别这样……师尊,您清醒些,放开我……求师尊放开我!”

    “放开阿拂,阿拂就会跟别人离开。那个魔修有那样多的手段诱惑阿拂,短短几日就能勾得阿拂与他出走。我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

    字字句句,呢喃出声,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又似乎已经怨毒仇恨无比。每一句话都在热潮之中黏腻得宛如毒蛇,无孔不入钻入贺拂耽的耳朵,又顺着耳道潜入心底。

    贺拂耽再也受不了,忘记了往日对师尊的敬畏与臣服,拼命挣扎起来。

    他实在太用力,右臂砸在玉石地砖上正好撞到伤口处,晶莹剔透的水玉鳞片受击飞溅出几枚,尾部点点艳红,是新生的脆弱血肉。

    贺拂耽一时间痛到额上冷汗一片。

    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泛起酥麻的痒意,一直传到脸颊,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一片光滑的龙鳞。

    腰间的力道骤然松懈,衡清君像是瞬间清醒,又像是被眼前所见刺激得进入新的幻梦。

    他抬手想要触碰那些因疼痛和恐惧激出的水蓝龙鳞,却在半空中突兀地停住。

    “阿拂……你在怕我?”

    第30章

    贺拂耽一把将身上人推开。

    半步登仙的渡劫期修士, 这一次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推开。他匆匆拢好凌乱的衣服,爬起来踉踉跄跄向前跑去。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如此可悲的自嘲意味, 听得贺拂耽惊惧交加之下也觉得无比酸涩。

    但他没有回头,继续逃向殿门, 一刻也不敢停下。

    出了大殿, 他猝然停住脚步。

    门外并不是常年银装素裹的望舒峰,而是蜂蝶成群的花海。

    贺拂耽原地站了许久,理智渐渐回笼,才想起这是情花谷。

    师尊并不曾见过情花谷,梦里也不该出现这个地方,但一方雪界曾见过。

    那颗雪珠子是师尊的识海化境, 已经从他体内完整分割出来足足二十年,按理说不该再能感知珠子内外发生的一切。但师尊常年研究神魂, 精通合体分神之术, 别人不能做到,他定然可以。

    胸口处项链微微发烫, 似乎在印证他的猜想。

    他取出那颗珠子看了一会儿,轻叹口气,又重新放回衣服里。

    他无力地顺着廊柱坐下。

    他是跑出来了,可又该如何救师尊呢?师尊为了他, 连识海都能亲自分割, 这疼痛不亚于神魂分离, 而他呢?

    竟然在师尊最需要他的时候,丢下师尊一个人。

    天地静谧,只有蜂蝶振翅的声音不绝于耳,却在某一刻无端响起一个烟雾般缥缈的声音。

    “小郎君为何叹气呀?”

    贺拂耽一惊, 朝声音来时的方向看去,看见的却是一个同样如烟雾般缥缈的影子。

    那粉红色的影子袅袅飘进贺拂耽怀里,贺拂耽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抬手就会叫她灰飞烟灭。

    “我是花魂。”那影子说,“乃情花生灵,那便是我的真身。”

    贺拂耽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那里生长着一株硕大的牡丹花。

    花魂在他怀里翻腾一下:“真好,小郎君不怕我了。那么何不跟我说说,小郎君为什么而伤心呢?”

    “……我为我的师尊伤心。”

    贺拂耽垂眸,“他中了白石郎的催情酒,现在危在旦夕,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救他。”

    “九情缠呀。”花魂咯咯微笑,花枝乱颤,“活该。谁让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我们姐妹唤进梦中。”

    花谷中各处都响起同样银铃般清脆、又烟雾般缥缈的笑声。

    贺拂耽抬头望去,希冀道:“前辈们可有办法吗?”

    “怎么没有?小郎君不愿与男子交合,不知可愿与花魂试试?我可以代你去为里面那位解毒,只是郎君呀……”

    花魂凝出一点实体,轻轻蹭了下贺拂耽的脖颈,留下一串湿滑的触感,“只要郎君愿意与我春风一度,让我做什么都甘愿呀。”

    “前辈愿意代我……可是前辈,我师尊是渡劫期修士,威压甚重,你的灵机恐怕受不住——”

    “我一朵花不行,还有我的姐妹们呀。平逢山中我们就认识你啦,哭得我们心都碎了呢。”

    “那……若真在梦境中死去,平逢山中的你们可还能……”

    “不能啦。”

    花魂凝出大半实体,是女子曼妙的身姿,藤蔓一样依恋地缠绕在贺拂耽身上。

    “那仙君唤来的是我们的灵魂。灵魂既死,又怎么能重生呢?”她柔情似水地说道,“可那又如何呢?就当是回报雷劫之后,小郎君将我们一株株救活的好心罢。只要能换来与恩人一夜露水情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呀。”

    贺拂耽怔怔抱着她:“可前辈才是牡丹花。”

    而他才是鬼。

    花魂吃吃一笑:“小傻子。情花为爱而生,便合该为爱而死。我愿意为小郎君去死呀,只要小郎君别再落泪。”

    “会死吗……”

    贺拂耽喃喃,“可我不想要你们死。”

    花魂前辈不该死,丹房长老不该死。

    师尊……也不该死。

    死——这个字像一把尖刀划破混乱的脑海,贺拂耽挣扎着从那些可怖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即使已经逃出望舒宫门,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滚烫的抚摸和鼻息,依旧让他惊魂未定。

    梦境中的师尊不再高洁独立于神坛之上,而是垂下眼,真切地看向凡尘俗世里的某个人,流连于曾经最为嗤之以鼻的情爱之中。

    贺拂耽害怕这样的师尊。

    害怕那些强迫性的拥抱、害怕师尊眼中的情|欲、害怕他们之间远超师徒关系的过分亲密。这样的师尊,比二十年前常常不苟言笑罚他练剑的师尊还要让他不安。

    但……

    他更害怕师尊会死。

    在曾经,这个字眼他无论如何不会关联到师尊身上,可现在,却成为一个摆在他面前、必须即刻做出决定的选择。

    良久,贺拂耽起身,抱着花魂来到花谷中,将她安放到那朵真身牡丹上。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他朝花魂微笑了一下:“谢过前辈好意,但此事请前辈切莫再管。”

    花魂奇怪道:“难道你不想救那位仙君了吗?”

    贺拂耽轻轻摇头。

    “我要救师尊。”

    ……

    “我亲自去救他。”

    *

    贺拂耽一步步朝霜痕延续的方向走去。

    靴跟落在冰层上清脆作响,越往前走,周身便越苍白荒凉。霜花大朵大朵绽开,封印在冰层之中,像扭曲的眼泪。

    这是去寒池的方向。

    穿过长廊,踏上白玉阶。寒池入口已经被无数冰凌堵住,如兵戟交织守护着里面的人。

    贺拂耽小心地穿过它们,袍角飘荡而过时不慎被荆棘刺划破,发出“刺啦”一声响,回荡在殿内上空,分外尖利。

    池中人背对他坐着,听见动静,稍稍偏头。

    他只向后看了很短的一眼就复又转回头去,语气森寒。

    “出去。”

    贺拂耽停下脚步。

    入眼是满地的霜白,这样寻常的颜色此时却铺天盖地得几乎能刺伤他的眼睛。他微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

    他抚上腰封,似乎是冷极了,挑开系带的时候指尖轻颤。

    腰间玉组香囊一一解下,落地时佩环叮当。

    拔下玉簪,取下玉冠,长发散落,如瀑及腰。

    水色衣带滑开,燕尾青的外袍委地。

    然后是雪白的中衣,腕间蓝汪汪的玉镯,胸膛上终年大雪纷纷的珠链。

    一切能让他想起他是谁的东西都被留下,只有他只身入梦。

    最后指尖停在亵衣的系带上,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移开。

    贺拂耽轻轻翻手,掌心中出现一本极厚的书。

    曾经他为它一层层打下封印,从此束之高阁,现在却又亲手取出来,再一层层将封印解开。

    只不过翻开一页,就像第一次那般被里面胆大直白的画面惊得脱手而去。

    书册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池水里的人。满殿苍白似乎最后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满头长发皆被冰霜覆盖,仿佛一夜白头。

    “不是不愿救我么?出去!”

    是更加冰冷、却也更加难以抑制的声音。

    贺拂耽攥紧拳头,逼迫自己上前将那本书捡起,又翻开。

    他强迫自己看了几页,在心中快要崩溃之前合上,强自镇定下来,携书来到池水边上。

    赤|裸的脚尖轻轻点了下寒池水面,瞬间被刺激得瑟缩一下。

    但下一秒,那只雪白的脚尖就义无反顾踩进去。

    他在师尊身边跪下,终于看清了师尊的模样。

    闭着眼睛眉头紧皱,额角青筋暴起,仿佛正在忍受的巨大的痛苦。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已经爬满冰霜,连睫毛都挂着细小的冰碴。

    贺拂耽心中一惊。

    他从不曾见过师尊这样虚弱忍耐的模样,来不及再想别的,解开师尊衣带往下抚去。

    池水寒凉,隔着一层衣物的身体也冰冷无比,却在某一刻,他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火热坚硬的存在。

    他被烫得一瑟,下意识收回手,却在下一刻抬头时赫然对上师尊的视线。

    那双眼睛竟然已经完全变成银色,风暴凝固,视线冷漠锋利,一瞬间几乎让人以为那里生着一双竖瞳。

    贺拂耽惊惧之下向后挣扎一步,周身池水飞溅,隔着水珠他看见面前的人无动于衷,似乎并不能量理解之前小弟子大逆不道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冰凉池水溅到脸上带来几分清醒,贺拂耽镇定下来,在师尊漠然的视线下坐回去。

    他不断告诫自己只是为了救师尊,然后学着书里画的样子,手心覆上去后,勉强包裹着抚弄。

    每一下都如此艰难,周身一片死寂,连手心动作时带起的细小水流声都听得无比清楚。

    如此煎熬之下,贺拂耽只觉得心力都快被耗尽。但手心中的某物毫无变化,滚烫如初,甚至在他鼓起勇气抬头去看面前人的眼睛时,看见那片冰封荒原之中跃起两簇阴寒的火焰。

    “师尊……”

    贺拂耽近乎是祈求地开口,眼中一片湿热,原以为已经流干的眼泪再一次大颗砸下。

    “求您快些……”

    但衡清君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手指无力地松开,掌心处传来磨破皮的刺痛,很快就被池水的凉意压下,但再也无法继续之前的抚弄。

    贺拂耽转身,避开师尊视线,倚在池边偷偷掉了会儿眼泪。然后在师尊命悬一线的紧迫心之下,擦干脸,将岸边的书翻到下一页。

    看清那上面的图画文字后,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脸色一片惨白。

    画上两个小人的姿态淫|靡无比,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动作。而其下注解的文字更加露骨:

    “……抚其鼠蹊……俯首含之……以口舌相逗。”

    贺拂耽呆坐原地,一时不能理解那幅图画那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怔怔朝师尊看去,依然是那双无比冷淡又跃动着幽幽鬼火的眼睛。视线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在看向另一个空间,涣散、失焦,这是……

    这是神识即将沉睡的前兆!

    贺拂耽慌忙按住师尊肩膀,扑进他怀中乞求道:“师尊别睡!在梦境中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您曾经教导我的话,难道您忘了吗!”

    面前人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又像是没有。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凝结在上的冰霜扑簌簌落下,落到贺拂耽脸颊上,刺痛般的冷。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像一尊雕像、像一个人偶。

    这样安静、冷漠、疲倦地看着他,就好像不认识曾经最娇惯的小弟子了一样,只有身下某处火热如初。

    贺拂耽被这样陌生的视线冻得浑身发冷,一颗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

    在那滴泪水即将滑落脸颊之前,他突然猛地扎进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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