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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水面上的人浑身一震, 银眸之中幽暗火焰瞬间大盛,却在爆发之际被生生抑制下来。

    冰白雾气缭绕,将水下风光遮掩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贺拂耽浮出水面, 满头湿发凌乱地粘在颊边,脸色苍白, 只有唇瓣嫣红一片。

    他倚在池边不住地干咳, 像是喘不过气来,又像是喉间有什么异物如影随形。

    “为什么……”

    话未说完,化为几不可察的泣音,贺拂耽再次潜下去。

    第二次。

    第三次。

    最后一次浮出水面时,几乎已经不是全然靠着自己的力量——他是扯着师尊的衣襟攀上来的。

    近乎脱力地伏在师尊怀中,靠在他肩上, 终于再也不能自抑地悲泣出声。

    就像很多年前他被望舒宫的寒气冻得私自跑下山去,后来师尊找到他, 就是这样将他抱在怀里, 让他伏在他肩上委屈地落泪,一步步回到望舒宫。

    “为什么还是不行……”

    “师尊……”

    “到底要怎样才能救您……”

    渐渐地贺拂耽止住哭泣。

    他冷静下来, 脸上泪痕未干,指尖却已拈起书页,不住地颤抖,但还是坚定地翻到下一页。

    依然是让他胆战心惊的图画与文字, 伴随再次落下的眼泪。

    但贺拂耽像是忘了那些泪水的存在一样, 定定看了会那页书, 随后低下头,颤抖着手解开亵衣上最后一根系带。

    一瞬间的刺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额上冷汗涔涔。

    但让他更加无法忍受的是师尊的眼睛。

    涣散的视线在此刻终于凝实,落在他身上, 仿佛千万根冰凌,即将要把他钉死在这里。而其中那一簇幽幽鬼火,也在这一刻烈火燎原。

    贺拂耽在这赤|裸的视线下终于忍不住抽泣一声。

    他伸手捂住师尊的眼睛:“别看我……求求师尊不要看我……”

    太疼了。

    魂体不合的疼痛有返魂香镇压,洗经伐髓的疼痛有寒泉消解。疼痛要么宛如在梦中,缠绵牵连糊里糊涂,要么宛如在冰块中,千刀万剐无处不在。

    可现在,疼痛是清晰的、敏锐的,他深刻地知道它到底从何而来。

    “师尊别看……”

    然而面前人却像是听不明白这番请求,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强迫着对视。

    那视线毫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同时带着狂热的欲望和极致的冷静。

    在此刻后者竟然比前者还要更可怕,那样淡漠的冷静,像来自于高空的审视,像那个真正的、清醒的、冰清玉洁神坛之上的衡清君,就像……这一切都不只是梦。

    贺拂耽在这狂热却又冷淡的视线下,干涸的眼泪又开始复苏。

    他像是被面前人的视线将衣服连同皮肉都一块儿剥光了似的,感到无比羞耻。他想要挣扎,但双手都被禁锢在身后,他想要扭头避开这一道如炬目光,但下颌传来的力道也坚固得无从逃离。

    “要怎么做?”

    衡清君开口,连声音也是那样,被情|欲浸透得沙哑,沙粒之中却有冰霜的寒气。

    贺拂耽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已经清醒,他流着泪想要挣扎。

    “放开我……”

    握住他双腕的那只大手如同镣铐,无论怎么挣扎都抽不出来。反而在某一刻不知碰到了哪里,贺拂耽惊叫一声,无力地软倒。

    而衡清君亦因这来之不易的拥抱叹息一声,吐息落在贺拂耽耳边,带着浓浓渴求,清晰无比。

    贺拂耽感到耳垂被人含住,有潮湿柔软的舌尖在逗弄那里的朱砂痣。

    湿热的亲吻夹杂着仿若呢喃的询问:

    “阿拂教我……该怎么做?”

    贺拂耽说不出一个字。

    方才那一下异样,竟然能压下所有痛感。

    那是一种他平生从未领受过的滋味,如此陌生,仿佛是这个梦境凭空造就。是从梦境中生长出的拉丝蜜糖,要引诱他一同在这个梦中沉沦。

    这真的是梦吗?

    这真的是梦吧。

    耳边的亲吻已经转移到脸颊、眼角。身上人濡湿、细致地吻着,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压下来时阴影挡住了贺拂耽的视线,眼前一片暗沉沉,真的像是一个梦。

    眼角的泪痕都被身上人的舌尖卷走,那般柔软,那般无害,贺拂耽困倦地微微阖上双眼。

    忽然间梦境天旋地转,后背砸上冰冷的池壁,又被一双手护了一下。

    贺拂耽惊醒,可随即双唇都被堵住,将要唤回的理智像是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亲吻吞噬,只能在梦中沉浮。

    他想这就是梦。

    他曾做过这样的梦。

    池水寒凉,堆满为洗经伐髓寻来的天材地宝。草药清香袅袅,却宛若针刺刺透皮肤,只有覆在身上的怀抱这样温热。待在这个怀抱之中就可以隔绝一切痛楚,即使这个怀抱那样紧密,几乎让他窒息。

    因为是梦,所以放任。

    可越是放任,身上人的亲吻就变得越急促。

    那双银眸已经再次冰封一片,衡清君变得焦躁起来,像迷途之人寻求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不够。

    明明已经如此温顺柔软,明明已经是这样亲密的距离,但不够。

    像是隔了一层屏障,进退两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就在屏障之外沉沉睡去。

    到底要如何打碎这层屏障?

    疑惑到最后变成滔天的怒火,池水翻腾,梦境摇摇晃晃。亲吻落下时已经狠厉到会留下串串青紫印记,仿佛真的想要怀中人拆吃入腹。

    激烈的亲吻时肘间无意碰到坚硬的书脊,那上面带着不属于这个梦境的陌生气息。衡清君霎时朝它看去,却在看清那书页上的内容时,眸中一暗。

    视线从图画上的细节处一点点端详而过。

    片刻,他转回头去。

    他不再急迫地想要在身下人裸露的肌肤上留下痕迹,反而松开禁锢小弟子的手,顺着腰线转而向下抚去,将人抱起来。

    然后——

    贺拂耽瞬间睁开眼睛。

    过度的刺激让他眼角都溢出无法承受的眼泪,那是比疼痛还要难熬的感觉。

    唇瓣亦因太过震惊而微张,护卫着他游离于这场幻梦的屏障被这一下彻底击碎,他彻底坠落。

    衡清君伸手抚摸着身下人嫣红的嘴唇,这一次却不再急于低下头亲吻。

    他伏在小弟子唇角,听着那里溢出声声急促的喘息。

    良久,轻声一笑,喃喃:

    “阿拂,你终于肯看我了么。”

    *

    贺拂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似乎真的被梦中的糖丝困住,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被蜜糖漫过,触手一片黏腻、潮湿。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绺湿润银白的发丝。

    还不等他想起这是属于谁的头发,就感到身上有什么正沉重地压着他。

    他想要动弹,那力道纹丝不动,滚烫的怀抱如此带着熟悉有又陌生的气息,有什么在隐隐复苏。

    记忆渐渐回笼。

    寒池、冰霜、书页、拥抱、亲吻……

    一切他不敢回忆的事情,都在那清晰无比的触感中毫厘不差地复原。

    压在他身上的是师尊。

    垂落在他眼前的是师尊的头发。

    落在颈后的是师尊的呼吸。

    而覆在他手背上,与他十指紧紧相扣的,是师尊的手——

    那只曾教他写字、习剑,曾亲自为他锻造出清规淮序剑的手。

    那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手。

    贺拂耽不敢去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脸颊下的枕头早已被眼泪浸湿,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在昨夜便已经流干,此时心中无限痛苦,却流不出一滴泪。

    他想要从师尊身下出来,却在好不容易逃出一点空隙后,被那只手搂住腰肢拖回去,然后更紧地抱进怀中。

    “阿拂……别闹。”

    是尚在睡梦中的、无比疲倦的声音。

    这一声呢喃将贺拂耽彻底惊醒,一瞬间他同时感到庆幸和绝望——

    庆幸于师尊没有在这个时候醒来,不必和他一样面对如此可怕的事实;绝望于师尊仍未在这个时候醒来,即使他已经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牺牲。

    身后的呼吸绵长安宁,仿佛身后那人已经沉沉睡去。却又什么独立于主人意识,日渐清醒。

    和昨夜的经历相比这并不算什么,但……

    现在,贺拂耽在无比清醒的状态下面对着这一切。

    刚醒来时的尴尬、自责、与悲哀,此时竟开始被某种不知足取代。他想起昨夜是如何在一开始因为疼痛挣扎着想要逃离,又是如何在逐渐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溺于灭顶的快|意。

    这仿佛是这个梦境中一种可怕的、循环的诅咒。

    即使他已经清醒,已经知道身上的人是他敬畏的师尊,却依然重复着这个罪恶的、淫|乱的过程。

    贺拂耽对这样熟悉而又陌生的身体变化感到惊惧。

    他费力挣脱开师尊的怀抱。

    身下床褥被子都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有霜白的长发一绺绺粘在他身上,随他的动作垂落下去,留下一串湿痕。

    那并不是从寒池中带出来的水汽,而是汗意,被帐中火热的温度蒸得氤氲不散。

    贺拂耽翻下床,双脚落地的一瞬间就无力地软倒下去。他顾不得腿部酸痛,胡乱地寻找衣物蔽体。

    偌大寝宫几乎无一物,他翻出乾坤囊,里面所有的东西也都不翼而飞。

    他后知后觉想起这里是师尊的梦境,只要师尊不想记得的东西,都不会在这里出现。

    贺拂耽只能扯下床帐,轻纱慢慢垂落在他身上,随意一裹,就慌忙起身。

    他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路过一面偌大的镜子时脚下不慎摔倒。

    他跪坐在镜子旁侧,下意识扭头时看见镜中之人无比陌生。

    散落的墨发浓密,遮住了大半身形,也遮住了皮肤上大片暧昧红痕。但眼角的飞红无处遮挡,长时间的哭泣让双眼始终都像含着一汪眼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乞求着什么。

    这样柔弱、可怜、包含情|欲的一双眼睛——

    竟然是他的眼睛。

    第32章

    是龙本性淫吗?

    是他性本淫|荡吗?

    贺拂耽怔怔看着镜中的人, 不敢相信那竟然真的是他自己的倒影,更不敢回头去看看床上的人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可是不必看也知道那人会是什么模样。

    那些被汗水沾湿的银发、池水汹涌一下下漫过胸膛,结实有力的臂膀轻易就能将已经成人的小弟子抱起来, 不曾擦去身上水珠就放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再次俯身。

    那真的是师尊吗?

    不。

    那是和他一样, 在梦境中被情|欲控制的师尊。

    或许和他认不出现在的他一样, 醒来后的师尊也会认不出此刻的自己。

    贺拂耽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足以压下他从醒来后的一切自怨自艾——

    师尊真的想要自己的小弟子以这种方式救他吗?

    他的师尊,这个不到三百年就修炼至半步成仙的杀戮道剑修、淡泊冷漠到直接以名作尊号的衡清君,真的愿意跌落凡尘沉溺欲望,只为活下来苟且偷生吗?

    贺拂耽一瞬间惊惧到失手推翻了那面镜子。

    镜片摔落地上砸得粉碎,每一片碎裂的尖角都狰狞地指向呆坐地上的人。

    贺拂耽心中绞痛, 在阵阵疼痛之下他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玷污了师尊。

    他毁了师尊的道。

    恐惧之下他想要站起来,但双腿酸痛麻木到不再听他使唤, 他便就这样狼狈仓促地向前爬去。

    离开这里——

    不能让师尊看见他。

    不想让师尊对他失望, 更……无法承受来自师尊的恨意。

    *

    衡清君醒来时,身侧空无一人。

    返魂香在灼热潮湿的帐中异常浓烈, 仿佛那人只是刚走不久,就在身边。

    衡清君坐起来,隔着半片床帐看见满地碎片的大殿,眸中瞬间一凝。

    神识铺天盖地而去, 却检测到不到那人的所在。

    衡清君立即起身, 几步便移形换影来到宫外, 眉间剑纹闪烁不定。

    宫外是情花谷,谷中花魂在来人腾腾杀气之下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谷底一览无余,并没有旁人的存在。

    他神情阴郁地将每个角落都搜寻一番, 然后转身,重回宫中。

    整座望舒峰,从上至下都被笼罩在可怖的威压之下,连空中那朵永恒存在的莲花似乎都受到影响,变得苍白朦胧起来。

    衡清君放开神识,从山脚的望舒河,到山巅的望舒顶,一刻不停地寻找着,一声声焦急地呼唤着。

    可满地冰霜,没有丝毫回应。

    突然想到某处,他心念一动,即刻间便出现在望舒顶的峭壁之下。

    这里被划作小弟子受罚练剑的地方。因为对小弟子全然信任,他从不曾来这里监视小弟子受罚,只在峭壁刻满剑痕时才会被小弟子带来,挥手抹去那上面的痕迹。

    这个地方他只来过寥寥几次,却无处不清晰。

    石壁上的字迹还是十年前刻下的道德经,到如今,一笔一划依然灵动飘逸,剑气犹存,仿佛那人执剑亲手刻下只是昨天的事情。

    峭壁之下一方巨石后的隐秘处,有淙淙流水声响起。

    那里是望舒河的源头,有一口很小的泉眼——数十年前他特地开辟了这口小泉,白叠玉砖砌成泉底,玉石之下下异火终年熊熊燃烧,融化了坚冰,化作水流,蜿蜒而下,冲刷处一条望舒河,终年不冻,只是偶有凌汛。

    只因小弟子喜水。

    他朝巨石后走去,看清泉水中的景象时眸中霜寒的火焰霎时腾升。

    泉中有人,稍浅的泉水只到他腰间,薄纱沾了水雾,湿润地裹在肌肤上,胸膛到腰肢、腰肢到臀部的曲线在纱幕之下若隐若现。

    泉水之下,层层轻纱浮动,缠绕在纱幔之中的不是双腿,而是修长的、水蓝的龙尾。

    “阿拂……”

    泉中的人倚在岸边,枕在肘弯看不清面容。听见呼唤,圆润瘦削的肩头轻轻瑟缩一下,却仍不肯抬头,然而更深埋下头去,想将自己藏起来。

    衡清君涉水走近,伸手拢住那光裸的肩头,雪一样苍白冰冷,仿佛其下不曾有血液流过。

    “阿拂……为什么不理为师?”

    衡清君声音很轻很轻。

    “阿拂讨厌我,不想见我了么?”

    掌心下的人终于稍稍抬头,乌发之下雪白脸蛋小小一团,双眼哭到发红,抬眸看来时眼中尽是让人心碎的茫然与悲伤。

    并不是因被欺凌后生出的畏惧,而是伤害辜负他人之后才会有的愧疚。

    “我以为……师尊讨厌我了。我以为师尊会恨我。”

    衡清君一怔,随即明白了小弟子话语中的意思——

    他的小弟子,竟然以为此事错在自己。

    衡清君心中一下刺痛,为这无比纯稚的信任,也为这信任之下、难以跨越的师徒鸿沟。

    “……我怎么会讨厌阿拂。”

    他仓促着解释道,一面伸手握住面前人手腕,传输进最精纯的灵气,“阿拂可以对为师做任何事,无论做什么为师都会高兴。”

    “即使做下这等有悖人伦的事,即使毁了师尊的道……师尊也不怪我么?”

    “不怪阿拂,阿拂是为了救我。不是阿拂的错啊……”

    刺痛变成绵密泛滥的阵痛,衡清君喉头泛起一丝腥甜的血气,头一次生出悔意。

    他想过醒来后他的小弟子会哭会闹、会咒骂他会怨恨他,那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将他留下。可他唯独不曾想过小弟子会自责自厌到——

    心存死志。

    掌心中那段皓腕间筋脉中的灵气在逐渐涣散,附着在冰凉的泉水中,顺流而下,很快就被冲洗得浅淡无痕。

    所以他才感应不到小弟子的气息,所以小弟子才无法再维持人形。

    “阿拂,停下来好不好?都是为师的错,误饮了那杯九情缠,才害得阿拂这样委屈自己。”

    浩瀚的力气涌进蛟骨,很快又顺着残破之处溢出。如同二十年前洗经伐髓之后,无论怎么挽回都留不住掌心生机点点消逝。

    衡清君被眼前这相似的一幕刺激得双眼发红。

    “阿拂!停下来!”

    这样带着愠怒的一声厉喝,换在从前贺拂耽定然不敢再违逆。可现在他却轻轻微笑起来,稍稍动了下手腕,想要挣扎。

    “师尊不怨我,我好开心……可是师尊,别再救我了。”

    轻轻柔柔的一声劝告,却让衡清君经脉中残存的酒液再次翻腾起来,一瞬间他那双已经淡去的银眸再次被坚冰覆盖。

    “阿拂,你就这般想要寻死?”

    极致的嫉妒和悔恨之下,他的面容都微微扭曲,右颊上的裂缝开始时隐时现。他喑哑地开口,嗓音的空洞中藏了无尽怒火和杀意。

    “怎么?阿拂是要为那条烛龙守节么?与我做这种事……就这样让阿拂厌恶吗?”

    “明河……”

    贺拂耽像是才想起此人,面上的轻笑染上苦涩。

    “弟子玷污师尊,是谓不孝。与明河结契却背叛明河,是谓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配继续修至纯至净的长生道?”

    微笑渐渐淡去,被眼中的潮湿取代。

    他轻轻蹙眉,委屈而歉疚地看着面前人。

    就像多年前初来望舒宫,第一次练剑就不慎折坏了师尊亲手削的桃木剑;又像后来怎么也学不会凝水成冰,越是努力就越有雪花淋了师尊满头。明明不是他的错,却因为心软,总是将一切罪责担在自己肩上。

    衡清君心中浮起一丝可怖的预感。

    下一刻,他听见小弟子轻轻开口,带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无措。

    “弟子并非寻死。”

    “师尊,我的道心碎了。”

    骆衡清怔住,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而当他终于明白过来时,潮水一样的悔痛顷刻间将他淹没。

    人间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

    因喜怒哀惧划分爱恶,因爱恶生出欲望,又因欲望无从满足而心怀嫉妒,再因嫉妒,犯下让自己悔恨终生的罪孽。

    所以九情缠的最后两种情愫,嫉妒在前,悔恨紧跟其后。

    衡清君伸手抚上一层轻纱下、面前人的胸膛,贮存在那里的血肉依然还在跳动,但却是空洞的、沉重的、宛如傀儡一般的响声。

    他在这空茫的心跳声中,听见来自命运嘲弄的讽笑。

    数十年间他想方设法企图为小弟子延寿,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害得小弟子心碎道毁。

    衡清君恨到双目几欲泣血。

    难怪悔恨会成为情花酒最后一味压轴,比嫉妒之苦还要难熬万分。

    难怪此酒连神仙也能醉倒,到最后却是一场空。

    上一个饮下此酒的人,苦苦避退命运,从山脉神降格为兰香女,依然躲不过来自天道的剿杀。而他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弟子生命的流逝。

    为何世间少有人修长生道?

    因为一旦长生道毁,便再无可能长生。

    “不。”

    “我不信命。”

    衡清君喃喃,像是在劝慰,也像是立誓。

    “道心碎了么?那也没关心。阿拂别怕,为师会救你的。”

    他奇异地冷笑一声,“烛龙不愧是不受天道控制的存在,合该成为改天换命最好的药材。”

    “阿拂还不知道么?”

    “你带进梦中的那本书……是最顶尖的双修术。”

    衡清君俯身,在身下人冰冷的唇角落下一吻。

    他看着那双美丽湿润的眼睛因为双双清醒下的这份亲昵而泛上恐惧,却更加湿重地落下唇舌。

    “阿拂曾说,心甘情愿与那烛龙结契,心甘情愿被他分走一半寿元。”

    “我好生气,阿拂。”

    极致的妒火和悔痛之下,亲吻变得缠绵黏腻,宛如窒息。

    “但是没关系,阿拂与我双修,我将另一半还给阿拂。”

    “亦是……心甘情愿。”

    贺拂耽失神般看着面前人,像是突然对面前人无比陌生。

    明明师尊已经清醒了,可为什么还要与他做这种事?

    那些不甘、愤怒、沾染情|欲的话语,可以出自尘世任何一个人口中,但绝不该从衡清君口中说出来。

    “师尊不必如此……”

    贺拂耽喃喃,待面前人剥落他肩头的轻纱后,才猛然醒神,将面前人一把推开。

    “师尊!师尊听我说!”

    因为情绪激动,被泉水泡得苍白的脸色泛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和昨夜那般相似。骆衡清手中动作一顿,看过来的眼神沉默而汹涌。

    他褪下外衫,披在小弟子身上,再将人抱离泉水,只剩龙尾还垂落在水中。

    这距离还是太近了,衣衫单薄,被池水沾湿后更是仿若无物,轻而易举就勾起昨夜同样距离之下的回忆。

    贺拂耽极力忽视那些画面,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浸泡在望舒泉水中思虑一整晚的决定和盘托出。

    道心破碎不仅因为他心志不坚,在愧疚和自责下质疑起自己的道途,还因为这副蛟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一点点打击就能叫它坍塌摇散。

    “师尊当初为我洗经伐髓,是想洗去妖族的血脉,让我彻底成为神族应龙。但就算是血统纯正的龙子,想要化龙也并非易事,又何况我呢?所以……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男主还在等他,病毒也还未找出,他无论如何不能现在就离开这个位面。甚至,他还得想方设法避开在一年之后剧本为他规定的那个死期,尽力让自己活下来。

    这并不是昨晚萌生的念头,它早就盘踞在他心中良久,只是怕惹师尊不快,所以不曾说出口。

    “师尊在为我洗经伐髓一次吧。这一次,割舍龙血和蛟骨,不再妄图成为龙神,只求——化为猫妖。”

    第33章

    这是贺拂耽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由神沦为妖, 或许听起来很残忍,但这样能延续他的性命,能保全他的尊严, 还能舍弃这副属于龙族的……荒|淫无度的身体。

    不愿回想的记忆碎片又开始在脑海中翻腾,一时间贺拂耽忘了回避, 攀着师尊臂膀, 急切地哀求着:“求求师尊为我洗经伐髓吧,我不想再做龙了。”

    “妖族难登大道,寿命短暂。即使修成九命猫妖,也不过区区一百八十年。何况,妖族隐居红月境数千年……阿拂,你还是想要离开为师吗?”

    衡清君声音冷淡, 掐着怀中细腰的手指越发用力。

    “无论是去虞渊还是去红月境,只有望舒宫, 你怎么也不肯留下么?”

    说话间, 身边场景已经换了模样。

    分明没有挪动半步,冰冷泉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床幔轻摇、熏香袅袅。

    贺拂耽惊疑不定:“师尊?”

    一种强大的力量顺着手腕传输而来,与之前外来的灵力不同,摇摇欲坠的蛟骨竟然在这力量的安抚下撑住,连身下龙尾都重新变作双腿。

    贺拂耽呆呆看着那双腿上斑驳的吻痕, 然后, 床帐落下, 轻烟弥散。

    帐中传出声声慌乱的哀求,渐渐的哀求变成沉醉的低吟。夹杂着偶尔清醒时的喝止,却又在缠绵的亲吻中安静下去。

    *

    道心破碎,储存体内的长生道意四溢而去。

    生命也应该随之流逝, 却在各种奇异的姿势下、在各种令人羞愤的咒文中,被杀戮道意团团包裹,奇迹般地停留在这幅残破的蛟骨中。

    再醒来时,窗外昏昏沉沉,不知已经是第几天过去。

    旁边有人,正借着一豆昏黄的烛火,翻阅手中书简。他看得很仔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绝学。

    贺拂耽下意识向角落里躲去。

    床褥摩擦的窸窣声惊动了身侧的人,那人侧首,朝他轻慢地微笑:“阿拂,为师又学会了一个新的姿势。要试试么?”

    贺拂耽没有回答。

    这些天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回听到过这句话。在梦中他们像是调转过来,从前的衡清君沉默寡言,而他叽叽喳喳;现在他一言不发,师尊却唠唠絮絮,呢喃不休。

    他已经明白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师尊兴致高涨时的通知——因为下一刻师尊就会按住他的肩将他压下。

    他也无力回答。

    他的回答只会是师尊不想听的话,只要师尊不想听,就会用亲吻堵上他的唇瓣。让他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只能在亲吻的间隙,被强压着流泻出几声急促的喘息。

    而人的适应能力竟然如此强大,这场在彼此都无比清醒的情况下开始的双修,一开始让他羞愧难当,到现在,却近乎麻木。

    甚至还能在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下走神。

    他愿意用身体来救师尊,是因为别无他法。可师尊明明有别的选择,却还是重蹈他的覆辙。

    为什么呢?

    杀戮道意冷漠如霜,只为杀戮而生。它储存在一颗同样冷硬如石的心脏中,旁人连看一眼都会受到重创,现在却在他的筋脉里温柔地流淌,粘合剂般修复着这具残破的身体。

    这到底是为什么?

    “阿拂。又不看为师。”

    鼻尖被轻轻咬了一下,听见身上人不悦地问道,“你在想谁?”

    “……在想师尊。”

    衡清君动作一顿。几日挣扎逃离后,这是身下人第一句带着柔婉臣服之意的话语,似乎终于认命。

    覆在小弟子腰间的手指轻颤,似是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平静温和。他勉强维持声音的冷静:“阿拂想我什么?”

    这几日重复无数次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想让师尊收手,让我走吧。”

    希冀瞬间幻化为空,大起大落之下,喉间涌上一股血气。衡清君眉目不动,不愿怒火将脸颊上的伤口再次激出。

    “阿拂就这么想离开望舒宫?莫非这里就再没有什么能让你牵挂吗?难道连为师……也不能吗?”

    “正因为牵挂师尊,所以不忍让师尊再为我浪费道意。”

    贺拂耽落泪,不为自己,而是为眼前的人。

    数日来他为对抗师尊的道意已经筋疲力竭,还是不能阻止那些精纯道意涌入他的筋骨。神魂交融时,他甚至能看见师尊头顶一丝青色劫云,与平逢秘境之中何其相似。

    “那是师尊飞升之本……却用在我身上做此无用之功。师尊,若您无法渡劫,是要弟子悔恨终生么?”

    “说的真好听,阿拂——骗子。”

    衡清君轻轻抚摸身下人眼角的红痕。

    如此美丽清澈的眼睛,像是最澄明的宝石,能印出世间万物的倒影。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万事万物都被他囊括眼中,又都不曾真正走进他的心底。

    “我已经说过无数次,若无阿拂,即使飞升上界,又有何意义。阿拂便半点不为我着想吗?即使阿拂心中对为师没有半分情谊,难道也丝毫不顾忌赵空清?难道也丝毫不想念你的祖父?”

    “师伯一脉,除我以外,还有三位师兄师姐。南海龙宫,祖父膝下,龙子龙女成群。我并无忧虑。”

    贺拂耽闭上眼,轻轻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平静地请求着。

    “杀戮道弑天戮地,不应为了拯救一个该死之人而作丝毫停留。师尊,让我走吧。”

    “好……既然我们对阿拂来说都不值得在意,那么——”

    他身下狠狠一动,厉声问,“——独孤明河呢?”

    贺拂耽猛然睁眼。

    那双空茫的眼睛中终于泛起涟漪,不知是因为强烈的刺激,还是因为听见那个名字。

    对于答案,衡清君心知肚明,却不愿承认。

    因为那答案只会让他心痛。

    “那小龙不过元婴期修为。元婴到渡劫,足足隔着四个大境界。我杀他简单到像杀一条鱼。阿拂见过为师杀鱼吗?”

    他很冷淡地微笑、威胁。

    “刮鳞、剔肉、剥骨。阿拂,若你离开望舒宫,我保证这些事情一件件都会发生在他身上。”

    在身下人因恐惧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中,在这极不等同的差别对待中,在无穷尽的嫉恨和愤怒中,衡清君的声音高高飘荡,变成梵音,仿若从天边梦外而来。

    他立下心魔誓。

    “若你离我而去,我定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

    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决然的神色。

    那句梵音、和师尊眼中狠厉的霜芒,像利刃同时划破他的耳膜和眼前这个世界。

    沉睡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梦境之外那个清冷自持的师尊曾说过的话,如今想来依然字字清晰——

    “你自会和常人一样,长命无忧,登临大道。”

    “你会和我一起飞升。”

    “那便上至黄泉下至碧落——”

    多么熟悉啊,面前人立下心魔誓时的眼神,他数十年前就已经见过。

    原来句句都不是虚言。

    根本不分梦境内外,也不分清醒与否。

    这就是真正的师尊——那个为了让他活下去,敢斩返魂树、杀白石郎的衡清君。

    现在,不过又多了两条。

    师徒乱|伦。

    屠戮无辜。

    或许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师尊。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衡清君。

    书页翻过的声音在静谧和浓香之中哗哗作响。一本书从头翻到尾,不断温习、回味,仿佛永远没有看完的那天。

    沙沙声再次响起来时,贺拂耽终于无法再忍受,什么尊师重道,现在他只想让——

    “骆衡清——”

    “滚出去!”

    被连名带姓咒骂的人新奇地微笑。

    “阿拂叫得真好听。再叫一遍吧。”他附耳哄道,“或许再叫一遍,为师就受不了了。”

    贺拂耽难堪地别过脸去,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为什么……”

    这一句是无比委屈地质问,比之方才崩溃下的爆发,显得那么柔弱、可欺,却像是真真切切地置身于疼痛之中,让身上原本微笑着的人瞬间沉了脸色。

    是啊,为什么。

    他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毫无理由地选择一个魔修而抛弃相伴近百年的师尊。

    为什么平逢秘境里能用同命契救下那个魔修,却解不开如今这短短九日情缠。

    这世间不会有人比他更在乎他的阿拂,为什么现在却是他在让阿拂疼痛、让阿拂哭泣,受这一声几乎让他心碎窒息的质问。

    良久,久到贺拂耽几乎要昏睡过去,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肩上。

    还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身上的人突然抽离起身。

    一件衣物轻轻裹在贺拂耽肩上,他勉强抬头,看见面前人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

    空间裂开,茫茫白雾之后,是真正的望舒宫——那座砖石坚硬、不会轻轻触碰就泛起黑色涟漪的宫殿。

    “九情缠,需九日长梦方可尽兴。即使神仙饮下也不能自行化去药力。如今只到第四日,阿拂便后悔救为师了。”

    “无妨。”

    骆衡清抬手,即将碰到面前人的脸颊时,稍稍一顿,冷淡而克制地收回手。一瞬间,他像是又变回了那个端庄持重的衡清君,即使长发散乱、衣衫不整。

    “我留下的杀戮道意足够护阿拂一段日子。阿拂,你走吧。”

    “若我不幸死在梦境中,便让赵空清用我的尸骸为你重塑道心。”

    “这一次……我仍是心甘情愿。”

    肩上的水珠已经凝结成冰粒,落在皮肤上,醒目的凉。

    贺拂耽下意识伸手去碰,却先一步看到手臂上的水玉鳞片。

    不知什么时候,先前撬开的伤口被新削成的鳞片覆盖,重新抹了药,来自旁人的灵力带着微微寒气,在伤口处转圜。

    明明之前这里的伤痛即使在睡梦中都不能完全褪去,玉质鳞片硌着新生血肉的感觉宛如一片绵密的针扎。但现在,一切却无影无踪。

    同命契不能转移疼痛,双修却可以。

    梦境之中的望舒宫似乎是永恒的黑夜,真正的望舒宫却天光大亮。

    那里的冰层将天光顺着空间缝隙反射入梦,殿中一片圣洁的白。白得毫无阻拦,似乎只要稍稍一步,就能彻底逃离。

    贺拂耽裹着衣服,抱着膝盖,怔怔看着那一片无拘无束的玉白。

    良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他紧紧攥着衣服,朝床边那片光明很慢地膝行过去。

    光明之前的黑暗中,骆衡清默然独坐。

    他只披了一件外衫,听着身后发出的轻微响动,始终不曾回头。像是不敢面对命运,又像是已经预知命运,所以不愿面对。

    衣物与床被的摩挲声已经来到身边,只差一步就能走进那片光明之中。

    衡清君依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广袖下双拳紧握,太过用力而轻轻发抖,厌恶命运之人此时却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第34章

    衣物与床被的摩挲声已经来到身边, 只差一步就能走进那片光明之中。衡清君依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广袖下双拳紧握,太过用力而轻轻发抖。

    突然, 肩上传来一点温热的分量。

    怯生生的,被很过分地对待后仍然选择原谅的。

    但也是委屈的、需要发泄的。

    是贺拂耽靠在了他肩上。

    那里的布料很快就被眼泪浸湿, 哭到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衡清君无比心痛。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似是而非却又来之的依靠,抬起的手想要环住怀中人,片刻后却又颓然放下。

    “阿拂别哭……是我错了,都是为师的错。”

    贺拂耽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渐渐的他平静下来,更深地靠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黑暗怀抱里,双眼却依旧凝望着床帐外那一片光明。

    他望了很久, 久到脸上眼泪干涸,皮肤上一层咸涩的紧绷感。

    “师尊脸上的伤……”

    他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 出口就被吹散,“是怎么受的呢?”

    骆衡清呼吸一滞——如果阿拂还愿意关心他……

    他定了定神:“寻一件宝物时, 被看守宝物的凶兽喷了一口火。”

    “师尊拿到宝物了吗?”

    “拿到了。”

    “那凶兽呢?”

    “还活着。”

    “师尊放过它了吗?”

    “阿拂。”面前人苦笑,牵起胸膛一串震颤,“我杀不了它。”

    贺拂耽微微抬头。

    除了那一道裂纹,面前这张脸依然还如坚冰一样冷冽强硬。

    是正道魁首, 是最年轻的渡劫期修士, 是修真界飞升之路最后的希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够解决, 没有人可以欺骗他,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他理当得道成仙、不死不灭。

    但那一道裂纹之下,是凡人的血肉和白骨。

    裂纹边缘微微湿润,是凡人的眼泪刚刚淌过。

    师尊也会中别人的算计, 也会受伤,也会有无法报复的仇恨只能硬生生咽下。

    师尊也会哭,也会死。

    九情缠……他居然忘记了九情缠。

    衡清君在他的凝望中微微侧目。

    这样向上看过来的角度实在太令人心动,好似正被他万分虔诚、崇拜地爱着,渐渐的猫儿眼蒙上一层水雾,又无端脆弱到好似已经原谅了一切。

    “师尊不会死的。”

    良久,衡清君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回应什么。

    他眼睫轻颤,不敢相信般喃喃:“……阿拂?”

    “我不离开师尊。”

    贺拂耽声音很轻,说罢后又重新低下头去,埋进面前人怀中。

    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纤薄的坚定。

    “还有五日。师尊……请便。”

    *

    不再拒绝来自师尊的杀戮道意后,贺拂耽更深地沉浸在神魂交融之中。

    本该如坚冰一样冷硬的道意融化成粘稠的液体,漫过筋骨,淹没脑海,冲刷着所剩无几的理智,拉扯这肢体神魂仿佛化作傀儡。

    分享的不仅有生命,还有这些生命之下承载的记忆。

    像是梦中梦,贺拂耽在潮水之下看见许多个师尊。

    百十年前、还未封君、甚至不曾入道的衡清君。

    鱼市里少年瘦骨嶙峋,手握杀鱼刀的指节却有力,刀刀落下斩钉截铁。周身喧哗吵闹却面目虚浮,似乎不曾被放在心上,连仙风道骨想要收徒的恩师都只剩一抹虚影,老者口中一步登天的未来和旁人的寻常问候一样模糊不清。只有手中尖刀寒光闪闪,连一缕磨痕都清晰无比。

    少年时光毫无波澜地溜走,之后的记忆却更加潦草。

    独自仗剑闯极寒之地九死一生,筹谋的宝物却被遗忘成缥缈云烟。碎丹成婴的雷劫落下,天道示威于这注定翻天覆地的可怖道意,但雷电不过涟漪,疼痛不过蚁咬。除魔卫道、渡劫突破,每次剑尖落下仿佛都是为着某个庞大沉重的理由,但仔细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就像冰会化成水,水会蒸发成烟,一步步走来脚下却空无一物,根本视天道为无物。

    再然后,潦草敷衍的记忆画卷闯入一张深刻细致的脸。

    贺拂耽认出那是他自己的脸。

    用着师尊的视角看向自己,才惊觉这视线竟然这样多次的暗中落在他身上,平静、淡漠,仿佛只是养成了习惯。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清楚的,似乎师尊从前的人生都只是寥寥数语的前言,到这里故事在真正开始。

    第一次迈上宫门前的玉阶时,落下的冰雹是如何软化成雨水,打湿小弟子的肩头;第一次手把手削出一只蓝蝶时,蝴蝶振翅,鳞粉是如何把落在交握的双手上。幽冥界忘川河能腐蚀生魂的可怖一笔带过,返魂树的纹路却一圈圈详细描摹,制成香丸燃起的轻烟更是袅袅娜娜。

    杀戮剑法次次落下,看似依旧冷漠无情,却有了偏袒,有了目的,因这偏心反而更显阴森。

    就像烟会凝成水,水会冻结成冰,寒冷苍白的冰在天光之下亦能折射出眩目的光彩。为了光彩恒存,从此,视天道为仇敌。

    这种仇恨的力量似乎源于某种呼之欲出、却难以言表的理由。

    贺拂耽无法理解,但沉默下来。

    几日之间看遍一个渡劫期修士两百多年的生命,虽然只是浩瀚记忆中最不设防的一小段,依然让人疲惫至极。

    他真的不再反抗来自师尊的爱抚,甚至会在耐不住身上人轻声请求诱哄的时候,稍稍配合一二。

    梦境的力量越来越小了。

    从窗外望去,远处的情花谷已经消失。阶前冰原逐渐融化,望舒峰、望舒河、望舒顶,都化为一片空茫。

    有时候因为受不住冲撞而扯住床幔想要逃走,床幔也会因为突然的大力消散在空气中。踉跄之后,又跌回身后人怀中。

    最后一晚,连床前的玉砖也开始斑驳。

    满帐返魂香和冰雪气都在淡去,只有落在身上的吻依然滚烫潮湿,以及夹杂在亲吻中的呢喃声里,浓烈情|欲自始至终不曾减弱。

    “阿拂再叫一声为师的名字吧。”

    “……”

    “还是不肯吗?可是只有阿拂念得这样好听。”

    “……”

    “叫一次吧阿拂。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停下来。”

    “师尊……”

    起伏中贺拂耽勉强找回神志,开口说出这几日思考良久的请求。

    “梦境快结束了。醒来之后,师尊可不可以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次轮到衡清君沉默。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像是听见小孩子的无理取闹,笑声中有点不以为意的无奈。

    “这究竟是不是梦,九日了,阿拂,你莫非还没有品尝出来吗?”

    突然被刻意地重重碾过,贺拂耽喘了口气,不等从剧烈的刺激下清醒过来,就听见身后人继续道:

    “我对阿拂做了这样坏的事,当然是要对阿拂负责的。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况……”

    那人一只手就将他彻底压制住,很缓慢地动着,另一只手还能慢条斯理地翻阅床头书页。

    贺拂耽听见耳边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这几日里每一次响起都能让他毛骨悚然。

    “阿拂,在为你重塑道心之前,你我还要一直这样下去。”

    贺拂耽猛然向后看去,眼角飞红映衬着眼中许久不曾流露过的惊惧。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又可爱,衡清君低头在他颊边一吻。

    “阿拂救了我,我也会救阿拂。我与阿拂会一直双修,直到阿拂好起来。”

    贺拂耽闭了闭眼。

    梦中梦里师尊执剑对抗天道的身影再次浮现,那个答案似乎更清晰了,只差一声叫破,却堵在喉间,再开口时嗓音干涩。

    “师尊明知这是没用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师尊到底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师尊本可飞升,何必为了我自毁道途呢?”

    “阿拂会与我一同飞升。”

    贺拂耽忍无可忍:“骆衡清!”

    “我在。”被唤的人轻笑,“阿拂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贺拂耽悲哀地看着他,知道这一次依然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还是无法改变师尊做出的任何决定。

    他呆呆看着头顶的承尘。

    “师尊想怎么负责呢?”

    “我会娶阿拂。”

    在贺拂耽反映过来之前,手中突然多出一个冷硬之物。他低头看去,看见一卷玉简正躺在掌心。

    身后人将玉简展开,握住他的手,一同将上面那个唯一属于魔族的名字抹除后,又轻轻抚过“鹤福”二字。

    贺拂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挣扎道:“师尊!玄度宗内外无人不知你我是师徒,师尊不可以这样做!”

    “修士从心,当不拘小节。若正魔都可以结合,师徒又为何不可?还是说,阿拂宁愿和一个魔头……也不愿和师尊?”

    最后几个字已经有压抑不住的妒火,吐息在贺拂耽耳边,狠厉得如同蛇信。

    这是贺拂耽第二次这样明显地感觉到师尊对明河的恶意。

    不是对魔道的,也不是对魔修的。

    仅仅只是对独孤明河,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心中失神,手上骤然脱力。

    身后人便捉着他的指尖,轻轻松松将那两个字移到望舒宫下,与“骆衡清”三字并立。

    明明是师徒,却平辈而立。

    贺拂耽怔怔看着两个名字,心中自嘲一笑,别开脸,不愿再看。

    “就到这里吧,师尊。”他轻声请求道,“不要再弄出别的事端了。”

    又是一声轻笑。

    “阿拂,修真界封我为君已有百年。道君大婚,当昭告——”

    话说到一半生生止住,像是看到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贺拂耽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宗牒上刚刚刻下的字迹烟雾般消散,被抹去的字迹反倒恢复原状。

    骆衡清怒极之下再次刻下小弟子的名字,指尖刚抬起,字迹就再次消失。

    良久,贺拂耽轻声道:“修士结契,刻录姓名于宗牒之上请求天道认可赐福。天道宁愿承认正魔结合,也不愿承认你我师徒之间□□之事。”

    “到此为止吧——”

    他疲累地闭眼。

    “骆衡清。”

    第35章

    衡清君的神色有片刻扭曲。

    良久, 他拂袖收走宗牒,像是没听到身边人方才的话般,将之前未说完的话补足。

    “道君大婚, 当昭告天下,宴请群修。”

    他微微一笑, 眼中闪动着灼人的光彩, 像强光下永不融化的冰晶。

    他问:“阿拂喜欢什么样的婚服?”

    贺拂耽怔怔看着他。

    一杯九情缠,让最出尘淡漠的正道修士也沉溺于尘世的欲望之中。

    他几乎要以为是白石郎的阴谋已经得逞,以为是自己所谓的“以身饲魔”,玷污了这颗本该无情无欲的道心,为此连日来悲伤自责不已。

    但……

    真的只是从那杯九情缠开始的吗?

    这样的眼神,数十年前的他便已经见过。

    在他为师尊铺纸研磨的时候, 在他舞剑淋了师尊满头白雪的时候。还有更多时候,即使他什么也不做, 依然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沉静、炽热。

    师尊究竟用这样的眼神看了他多久呢?

    用着这样的眼神, 违逆天道、违背人伦,继续一件绝无希望的事情。渡劫期的青色雷云已经隐隐成型, 杀戮道意却还在毫无吝啬地转赠他人。两百年记忆模糊不清,只有旁人的身形胜似精心勾勒。

    难道他比师尊的道还重要吗?

    难道在师尊心中,他重于一切,甚至胜过师尊自己的生命吗?

    如果并非是他诱使师尊在这九日中沉沦于欲望, 而是数十年前开始师尊就已经身处欲望之中——

    那么, 又是为什么呢?

    像是被面前人眼中的灼热刺痛, 贺拂耽垂眸,不再言语。

    *

    入夜。

    床帐也渐渐被空茫侵入,梦境真的便要结束了。

    骆衡清最后一次在身下人颊边爱怜地一吻,然后将昏睡过去的人抱起来, 毫无留恋地走出梦境。

    梦境之外就是真正的望舒宫。

    九天前这里被他暴怒之下劈砍出无数剑痕,而现在这里更加凌乱。

    殿中几乎找不出一样完好的东西,满地都是傀儡残损的肢体。催动他们的符咒被破坏后,模仿人族的皮肤便消散了,露出木头的内里。

    只有毕渊冰还挡在殿中那魔头面前。

    他手中只有一根判官笔,相比长枪显得短小羸弱,却身形鬼魅,在泼水不进的枪风中也进退自如。

    但就算在一个有分神期修为、不会痛也不会死的傀儡面前,那不过元婴初期的烛龙竟也硬生生扛了九天。

    浑身浴血,竖瞳凶厉,倒真像是魔神降世。

    那杆银枪周身围绕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竟能将望舒宫中最精纯的正道灵气都化为己用。正魔不两立,若换了别的魔物,只是看一眼望舒宫都会被刺瞎双眼,那长枪却游刃有余,甚至,贪心不足。

    但枪的主人始终有所顾忌,即使数次被毕渊冰逼到绝境,也没有不管不顾任长枪暴动——

    因为他看见了属于白石郎的神力。

    水精编织梦境皆取材自现实之物。现实之物若被损毁,依托此物而生的梦境便有可能永不破散,梦境中人也有可能永不醒来。

    所以他不敢彻底毁了望舒宫。

    他不敢赌。

    骆衡清收回视线,目光在怀中人手腕处红纹上停留片刻,从角落里走出。

    对战中的人听见脚步声,立刻就想攻来,但被傀儡缠住,无法脱身。

    骆衡清平静地开口:“不可对贵客不敬。”

    毕渊冰立即收手,退在一旁。

    独孤明河想要上前,却被突如其来的渡劫期威压一镇,长枪点地,才撑着身体没有跪下去。

    他双眼赤红:“骆衡清!你带他去了哪里?”

    骆衡清微微一笑。

    “当初与白石郎交战,独孤公子也曾入梦。九情缠又乃得偿所愿之酒,若是独孤公子有幸饮下,会想要梦见什么呢?”

    独孤明河愣住,眼前一片恍惚。

    骆衡清的声音相当平静,带着餍足的懒散,仿佛真的已经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他的愿望会是什么显而易见。

    独孤明河半是悲愤半是不可置信:“你难道……”

    沉睡中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似乎要醒。

    骆衡清低头轻哄,怀中人便更深地埋头进这个微凉清爽的怀抱,更沉地睡去。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狐裘滑开一点,露出光裸的脚背——那上面是一片刺目的吻痕,连颗颗圆润的脚趾上都残留着咬痕。

    “你这个禽兽……”

    独孤明河眼中顷刻间爆裂开一片血丝,心疼和愤怒交织着让他几乎要当着仇人的面落泪。

    “你有没有想过阿拂醒来该如何面对!他那样敬重你,你竟敢这样对他!骆衡清,你还是人吗?!”

    骆衡清神色微微一变,像是被刺痛了一般。

    很快他恢复平静,轻描淡写道:

    “说起来,我倒要谢谢独孤公子。你可算是我和阿拂的启蒙恩师,若非你送给阿拂的双修功法,阿拂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以身饲魔?”

    独孤明河有如当头棒喝。

    震惊之下他连神志都有些模糊,那句话背后可怕的含义足以掠夺他所有的注意力。

    手中力道骤然松懈,长枪委地,肩上威压瞬间有如泰山压顶。他踉跄一步单膝跪下,嘴角溢出一道血丝,似乎已到强弩之末。

    主人心神俱震,同命契纹下的那缕幽精魂丝也像是察觉到不安,开始挣扎,像是想要回到主人身边。

    骆衡清伸手,在怀中人皓腕间轻轻摩挲着。那缕来自旁人的魂丝竟像是受到安慰,不再惶恐不安,背弃主人,再次陷入沉睡。

    骆衡清心情颇好地开口:

    “独孤公子该回魔界了。若再不闭关,小心元婴未成,反倒……魂飞魄散。”

    这句话似乎意味深长,但地上的人没有注意。

    他抬头死死盯向骆衡清:“你骗了他。九情缠乃得偿所愿之酒,而非□□,若不是你心怀不轨,又何须阿拂如此……骆衡清,你可曾想过若他知道真相,该如何自处?”

    骆衡清脸色微沉。

    他最厌恶的就是面前人这般好似真切关心的神色。

    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魔修,有什么资格关心阿拂?难道他与阿拂相伴近百年,对小弟子的爱护还会落于旁人之后吗?

    “独孤公子多虑了,只要你不说,阿拂又怎么会知道?”

    骆衡清冷笑,“独孤公子一味指责于我,莫非你自己就不曾欺瞒过阿拂?你那缕幽精魂丝是如何丢的?九情缠固然并无催情效用,可同命契纹也没有分离魂丝的能力。”

    “……”

    独孤明河心中一片刺痛。

    一步错,步步错。

    若他没有因为害怕失去而分割出一缕魂丝想要阿拂疼惜,若他没有为了逗弄阿拂送出那本双修功法,若他在离开平逢山后强行将阿拂带走……

    贪、嗔、痴,不曾饮酒之人亦如饮酒。

    “你骗阿拂在宗牒上刻下你的名字,又有同命契作证,天道认可后连我也无法抹除。你骗阿拂与你有夫妻之名,我骗阿拂与我行夫妻之实……独孤明河,你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衡清君眼中霜色一凝,满殿木头残肢便开始颤动、重组。很快这些傀儡宫侍就变得完好如初,木质躯体重新笼上人族的皮肤和衣衫,朝殿前之人恭敬一拜。

    其中一位侍从来到独孤明河面前,奉上一物。

    “我不会将你招摇撞骗的事情告诉阿拂,礼尚往来,还请独孤公子高抬贵手。返魂香能稍解神魂之痛,小小拜师礼,不成敬意。”

    骆衡清轻蔑冷笑,“送客。”

    说罢他起身,不再理会殿下之人,抱着怀中人回到寝殿。

    将人放在床帐中后,骆衡清在床边坐了很久。

    视线停留在床上人的手腕处,那里除了火焰般的幽精魂丝以外,还有鲜红如血的契纹。

    在遇到结契的另一人之后,纹路愈发殷红,穿过手臂上遍布爱痕的皮肤,最后盘踞在胸膛。

    连层层叠叠的吻痕都压不下的血红。

    骆衡清攥住那不盈一握的手腕,感受着魂丝在掌心下毫无挣扎的臣服。

    他当然不会把这缕幽精的由来告诉阿拂,这会成为一个秘密被永远埋葬。

    这缕魂丝上除了属于烛龙的灼热气息,还有一丝隐秘的冰霜之意,因为太过微弱,又与其余三魂七魄浑然天成,所以连它的主人都不曾发觉。

    只有亲手把这一丝寒气打入那烛龙魂魄中的凶手才能察觉——因为那一丝寒气本就是骆衡清的一片元神化成。

    旁人若割下元神必定走火入魔神志癫狂,骆衡清却硬生生扛了下来。

    小弟子魂体不合,为此他多年来研究魂魄分离融合之术,常常用自己做药人实验,到最后已经能用分割识海制成身外化境。

    若能分割识海,分离神魂便只是更进一步的事情。

    下幽冥界斩返魂树,最多为小弟子挣来二十年寿命。药性一过,依然难逃夭亡的命运。

    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是为了借道幽冥界,悄无声息前往毗邻的虞渊。

    金乌巢穴之中,火焰熊熊燃烧,他在那些于涅槃之火中沉睡的烛龙中,找到了最合适的一条。

    一条神魂斑驳、却又异常坚韧的烛龙。

    能将来自人族修士的、与他火属性截然不同的一片元神安然无恙地化为己有,三魂七魄渐渐与这一缕外来元神融为一体,有朝一日共同轮回重生。

    这是一个烙印,能让骆衡清在二十年后认出这烛龙的身份。

    也是一个傀儡契纹,能让这蠢龙被他控制,在二十年后心甘情愿让出自己的龙骨和龙角。

    代价是一口全天下最灼热的烈火扑面而来,而行凶之人不能躲避,甚至连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

    剧痛之下,神魂分离,傀儡契成。

    他本该在二十年后见到这小龙的第一天便将他认出来,却不知这蠢龙有了什么奇遇,竟然连他瞳中那丝混沌源炁的探查都能蒙蔽。

    好在双修功法能让他的灵力更深地渡入阿拂体内。游走过每一分肌骨,每一寸经脉,肉|体交欢,神识交融,极致的亲昵下一切障眼法门都无所遁形。

    真是一份好礼物,连他这样不信命的人都要感谢命运了。

    骆衡清静静思索,突然森然一笑。

    笑意中有让人胆寒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白石郎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拂耽啊你被骗了,一杯九情缠九日才能尽兴,但你之前已经喝过半杯了!

    剩下半杯九情缠也就是9÷2=4.5情缠,根本用不着九天,四天半就够了啊!

    第36章

    贺拂耽醒来时, 发现身下并不是自己寝宫中的床。

    愣了一会儿,坐起来,不曾撩开床帐, 就看见一旁几案上的师尊。

    执笔正在写些什么,红色花笺衬着金墨, 字字齐整, 流光溢彩。

    他赤脚走过去,看见抬头的一行字就是一怔——

    合婚庚帖。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问:“师尊何必如此?”

    骆衡清笔下不停:“为你我大婚亲手写请帖,是为师所愿,并不觉得累。”

    “师尊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是么?还以为阿拂是在心疼为师。那阿拂想问什么?”

    贺拂耽沉声:“师尊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你我呢?”

    骆衡清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他们会满载礼物前来, 在结亲礼上祝福我们。”

    “即使师尊用强权让他们不敢在表面上阻拦,又岂能堵得住私底下的悠悠之口?”

    “修道之人逆天而行, 还怕几句闲话吗?”

    “……空清师伯不会同意的。”

    “他已经同意了, 阿拂。我告诉他,只有这个办法能救下你的道心。宗牒上已不能将你的名字改立于我身边, 就只有举行结亲礼才能加强双修的效力。”

    骆衡清放下笔,转身看向小弟子,有些生疏地露出一个温柔的神色。

    “阿拂能狠心离我而去,为师却舍不得阿拂。你空清师伯也舍不得。就当是为了我们, 阿拂, 再忍一忍, 好吗?”

    “……”

    见面前人不再拒绝,骆衡清无声微笑一下,曲起手指轻叩桌面,立即有一列傀儡宫侍鱼贯而来。

    他们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木托盘, 托盘里各自盛着一匹布,都是各种各样的红色织锦,在烛火下光华流转、灿若云霞。

    “阿拂身体不好,结亲礼诸事都可交于师尊。只有婚服,还需要阿拂亲自选择。”

    贺拂耽放眼望去,入目的锦缎红得刺眼。

    大概是从五界之中四处搜寻而来,兽毛鸟羽、灵藤仙草、暖玉冰晶,甚至还有月色霞光。格各式各样的材质汇成各式各样的艳红,布匹上气息驳杂,彼此大相径庭。

    他无心再看,随意一指:“就这个吧。”

    “这是妖界至宝,以红月初升时第一缕月华为线,足足两千年才织成这一匹布,妖族唤其为血霓裳。”

    骆衡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几日来频繁的肌肤相亲打破了以往矜持守礼的肢体距离,轻笑时吐息贴着他的后颈,温温落下。

    “阿拂还是很想念母亲吗?自小所有衣物皆出红月境,连长大出嫁,也要穿红月境做的嫁衣?”

    贺拂耽闻言一愣。

    他只是随手选了一匹气息让他感觉舒适的红布,不曾想过这也来自妖族红月境。

    之前在梦境中,“红月境”三个字几乎成了魔咒,一旦提起就会惹得师尊大怒。但现在面前人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将这三个字后的不愉快统统忘记。

    贺拂耽便也不再去回想。

    选中这匹布或许是命中注定。

    他的母亲是猫妖,妖族织布技艺与其他四界有所不同。他从小穿惯了母亲做的衣服,来了望舒宫后被宗门制服磨破几次皮肤,师尊便为他亲自去红月境选回布匹量体裁衣。

    那天他抱着和母亲手艺几乎一样的新衣服,还忍不住偷偷哭了一场。

    长大后不再像幼时那般娇气,也对身上织纹独特的衣服习以为常,他都快忘了此事,没想到师尊还记得这样清楚。

    有关他的事情,师尊的确总是桩桩件件都这样清楚。

    视线再次落到桌上,这一次贺拂耽终于鼓起勇气细看请柬上的文字。

    师尊惯用简洁锋利、铁画银钩的行书,如今落在花笺上却字字端庄、认真。已经写好的花笺堆了满桌,最上面一封的受邀者是暗器门思静长老。

    暗器门,静字辈,最不起眼的门派中比师尊还要小一辈的修士,十年一次的宗门大会或许都不曾有过他的位置。

    师尊却连他的请柬也不假人手。

    这般亲力亲为,仅仅只是出于作为道君的排场吗?

    贺拂耽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师尊似乎过于在意这场婚礼,也过于在意他了。

    纵然梦境中他并非有意诱使师尊沉沦情|欲,但师尊的欲望,一定与他有关。

    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稍稍向前一步,避开身后人的气息,来到软榻边。

    榻上有一块血红的玉石,已经被切割成一个圆弧,未经打磨就已经色泽艳丽,像一汪流动的、浓郁的血。

    本是为了转移心思,但看见这血玉时,贺拂耽倒真有了点好奇心。

    “这是什么?师尊想要做一把弓吗?”

    骆衡清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翻手召来冰凌组成冰刃,刃尖落下削铁如泥。

    血玉在他手中渐渐成形。

    “昔年盘古开天辟地,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液流经淮水,化为赤玉矿,后人便称淮渎玉。"

    "而后羲和神湮,金乌无人驾驭,十日同出,天下大乱。帝俊赐大羿彤弓素矰,羿持弓矢,仰射十日,中其九乌。再后来彤弓素矰皆消失不见,只知或许弓身为淮渎玉所制。”

    “师尊想要射日神弓重现世间?”贺拂耽诧异,“为什么?”

    “复仇。”

    骆衡清抬头微笑,第一次主动展露出脸上裂纹,“是时候了。”

    看见这伤痕,贺拂耽暂时忘了先前对结亲礼的疑虑。

    他在师尊身边坐下,仰头仔细地查看那伤口,神色担忧。

    “什么凶兽需要射日之弓才能射杀呢?难道它和金乌鸟一样厉害吗?”

    “是比金乌还要可怕的存在,连天道也要忌惮三分。与其等他为祸世间,不如先下手为强。”

    涉及修真界中除魔卫道诸事,贺拂耽一向不怎么过问。

    但此事有关师尊,或许还是有关师尊生死的大事。

    贺拂耽静静看了会儿身旁人手里的动作,还是忍不住关心道:“那素矰师尊可有头绪了?”

    “不曾。”

    骆衡清微微摇头,“嫦娥窃不死药奔月,采月精制成素矰以赠大羿。如今西王母早已神湮,不死药绝迹,无人再可奔月,月精自然也无从求得。”

    “那师尊该如何复仇?”

    见师尊只是微笑不答,贺拂耽想了想,从乾坤囊中扒拉出老龙王送他的加冠贺礼。

    “那日殿上龙子曾说帝流浆为月之精华,不知可能代替?”

    “这是龙宫的贺礼,能延年益寿,珍贵非凡。阿拂却要借给为师,让为师去了结某个性命么?”

    贺拂耽沉默片刻,语气里带了点小小的义愤填膺:“那凶兽伤了师尊,肯定不是什么好兽。”

    骆衡清被他逗笑了,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在颊边落下一吻,然后在小弟子满脸惊讶和无措中轻声道:

    “阿拂自己留着吧。为师已经寻到箭矢,或许比起月精素矰……”

    他眉目间无尽自负。

    “有过之无不及。”

    *

    婚期定在一月之后。

    的确就如衡清君所说,至少在表面,无人敢对这桩婚事出言不善。

    甚至有些有所求的修士,为了讨好衡清君,提前许多日便赶到望舒宫。不仅不对这个有违伦理的婚约有半分不满,甚至还出谋划策,喜庆得像是自家人成亲。

    短短数月,加冠礼后,望舒宫再次人声鼎沸。

    但贺拂耽一个外人都不曾撞见过。就连空清师伯想来宫中与他叙旧,说不了几句也会被匆匆赶来的师尊打发走。

    整个玄度宗上下都为这个婚约忙忙碌碌,婚礼的其中一位当事人却终日无所事事。

    偶尔去望舒顶上练剑,偶尔去师尊身边看他制作射日彤弓。

    更多时候,贺拂耽只是在窗边静静坐着,看着庭前返魂树枝叶在风中簌簌,地面冰霜在天光下折射出炫目的白,还有满宫傀儡来来去去,脚步悄无声息。

    其实从前在宫中的生活也是这般单调孤独,但那时他并不感到寂寞。

    反而甘之如饴,一招剑式、一本旧书,就够他心无旁骛钻研一整日。

    拂耽,弗耽。修士渴望长生,作为代价,不就应该勿耽情|欲,清修一生吗?

    落在窗外的视线温和、平静,像是只是在欣赏风景,又像是在默默悟道,与从前别无二致。就连时刻与他相伴的毕渊冰都没有发觉异常。

    潜藏在脑海深处的系统却感觉出一点不对劲。

    它被关了整整九天小黑屋,刚放出来就看见一个如此安静的贺拂耽,沉默几日终于忍不住开口:

    【员工,你在想什么?】

    贺拂耽回神,轻笑。

    【说来奇怪,统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有时候觉得似乎有很多疑惑想要说给别人听,有时候却又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答案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你可以说给我听,我不会觉得没有意义。】

    【我在想……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自己的命运。】

    曾经作为孤魂野鬼四处飘荡,看见过许多人,遇见过许多事,但因为没有实体无法亲自参与其中。

    遇见好人好事,他无法出言赞美,遇见恶人恶事,也无法见义勇为。甚至因为没有肉身,连记忆也无处承托,再浓烈的感情、再深刻的回忆,都会在漂泊中淡忘。

    渐渐的他习惯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习惯随波逐流,直到被主神捡到。

    一个路人甲和一缕幽魂似乎没有区别。

    幼年时他什么都听猫妖母亲的,听她的话不与欺负他的龙子龙女起冲突,听她的话在她死去后也不哭不闹,听她的话钻研障眼法遮住蓝瞳,跟着前来接他的老道长拜入玄度宗,又改弦易辙,从九霄宫来到望舒宫。

    之后,便什么都听望舒宫主骆衡清的。

    该练哪一种剑、该写哪一种字,甚至该喝哪一种药、该穿哪一件衣服,桩桩件件都有师尊插手。

    他从不曾反抗师尊,直到遇见明河。

    听到这里系统出声安慰:【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之前你的角色定位是路人甲,本来就没有多少可供你发挥的余地。但病毒出现后,你一直很努力地在救男主。这就是你的选择。】

    贺拂耽却摇头:【后来我的确几次忤逆师尊……但都是为了明河,为了别的人,而不是为我自己。】

    为明河夜奔上山,在祭台上和歌剑舞。

    为白石郎擅闯平逢秘境,情花谷中摘一朵广玉兰。

    为男主、为剧情、为主神,抗下最后一道碎丹成婴的雷劫,伤痕直到现在也没有痊愈。

    【统统,你曾说我可以在这个位面做任何事。但直到现在我似乎也一事无成,开宗牒是为了明河,入梦境是为了师尊。结为道侣应当是无比慎重的事,却被我这样轻易就允诺给了两个人……最重要的两个人。】

    系统无言以对。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不负责任。师尊把我保护得太好了,继续留在师尊身边,我会永远都长不大。】

    系统沉默良久,才道:【长不大,又有什么不好呢?】

    贺拂耽轻笑。

    【可我想要长大。】

    第37章

    与系统的长谈结束后, 像是想通了什么心结,又像是从此陷入更复杂的难题。

    贺拂耽开始出门,在望舒峰上下不停游荡。

    亭台楼阁、寒泉清溪、悬崖峭壁, 还有满地冰霜,一景一物他都专心致志看过。就好像即将要出远门的游子, 恋恋不舍地想要将家中所有东西都描摹心中。

    平日总以为一片冰原单调乏味, 细细看来却发现有那么多特殊的角落,承载着他与师尊的回忆。

    望舒宫女墙上的一块砖石缺失了一角,是他年幼时被师伯大半夜哄出来吃夜宵,害得师伯被师尊倒拎着从墙上扔出去。

    望舒河中有几尾傀儡小鱼,日日溯流而上、再顺流而下。是因为河水发源于望舒顶上的冰层,过于冰冷不适宜鱼儿生存, 师尊才雕了木头小鱼放进去。

    看得越是仔细,回忆得便越多, 就越是犹豫、不舍, 仿佛他将要活生生把一块血肉从心中割舍下。

    手臂上的旧伤未愈,他本不该这样频繁的外出。

    但婚期将近, 师尊太过忙碌,整日脚不沾地。而贺拂耽每次都会在师尊回宫之前回到寝殿,朝来人很乖巧地一笑,假装今天也有好好养伤, 并理直气壮地威胁毕渊冰不许拆穿他。

    毕渊冰的确没有拆穿他, 只是在他又一次打算出门游荡时, 带他来到后园的一处厢房。

    这里终日燃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

    各种家具都差不多搬空,只留下一桌一椅。四周墙壁摆满了各种植物,虽然种在盆中, 却也枝繁叶茂。

    房梁上还悬着一个木箱,几乎封死,只在其中一面上开了一个小洞。

    修士的眼睛能看进物体的内里。那箱子里面都是散乱的树枝、羽毛,还有结块的泥巴。

    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了一个凌乱的、未成形的鸟巢,敷衍得很。连鸟巢的主人都不愿住进去,宁愿在角落里挤着,炸毛成两个圆乎乎的小团子。

    “都长这么大了。”贺拂耽感叹,“上一次看见它们,它们还在不停地张大嘴要你喂吃的。”

    毕渊冰一板一眼道:“它们最近在筑巢,少宫主无聊的话,可以在这里观察它们。这里比外面暖和。”

    贺拂耽笑看他一眼,正要说什么,一只灵燕被吵醒,离开木箱,在空中翩翩飞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

    贺拂耽有点受宠若惊:“它好轻。”落在肩上几乎没有重量。

    为这一点分量,他难得有点话痨,“渊冰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母亲住在南海,那里一整面崖壁都是燕子洞,还有一对燕子夫妻特意在我家的茅草檐下筑巢。第一年它们生了四只小燕子,我就整日坐在门槛上,和小燕子一起等它们回来。”

    “那对燕子夫妻的手艺可比这两个小家伙好多了,那个巢坚固无比,用了好多年。一直到我离开南海,它都不曾损坏。”

    肩上的小燕子像是听懂了这番话,突然唧唧啾啾地叫起来。

    贺拂耽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它的头:“对不起,不该说你们手艺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再暖和,终究不是真正的春天。”

    他叹了口气。

    燕子筑巢并不是为了居住,而只是为了育雏。就算鸟窝修得再大,大燕子也很少住在巢里,更多时候它们只是站在巢外,守着里面的雏鸟。

    不需要育雏也就不需要筑巢,但这对灵燕已经成年,房间里的环境也布置得很温暖宜人,按理说所有育雏的条件都已经满足。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原因——

    它们不喜欢这里。

    狭小的空间,炭火熏出的虚假春天,怎么能比得上真正广袤无垠的天地?

    一只成年燕子也不过半个鸡蛋重。可就是这半个鸡蛋重的小小身体,一年要做两次长途迁徙,跨越高山海洋,忍饥挨饿,星夜兼程,起飞时燕群遮天蔽日。

    人们常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这小小燕子的志向,便已经很惊人了。

    “难怪明河说,燕子是不能豢养的。即使被人族命名为家燕,即使的确依恋着人族的一角屋檐。却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一家、任何一人。将来某日它们或许会回来,但现在,它们一定会离开。”

    对了,明河……

    贺拂耽突然转身,看向毕渊冰的眼神亮晶晶的,有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神采。

    “渊冰,我想去明河的房间看看!”

    毕渊冰:“……”

    卡顿一下后他低头朝手里的托盘看去,在这一刻看起来倒真有些像木头傀儡。

    木托盘里是一堆瓜果、点心,还有一壶毛尖,还未走近就已经可以闻到那股泥土清香。

    这是贺拂耽最喜欢的味道,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滋味,傀儡没有嗅觉和味觉,却每次都能泡得恰恰好。

    准备得这样齐全,大概是以为他今天不会出门了。

    贺拂耽眨眨眼睛,半是为自己辜负他人心意感到愧疚,半是知道面前人无论如何不会拒绝自己的任性。

    “好渊冰,让我去吧。我就去看一眼,马上回来。不会耽误很久的,等我回来我们在这里玩上一整天好不好?”

    毕渊冰垂眼避开面前人的视线。

    两百年前他被派到望舒宫的那天开始,就只听从望舒宫主衡清君的命令,但也从不拒绝少宫主的请求。就算有些请求和衡清君相悖,最多重复两遍,他就会毫无理由地应承下来。

    他们彼此都清楚他最后的回答会是什么,然而贺拂耽每一次出言请求时,还是会不自觉带上一点可怜兮兮的情态,就像在长辈面前撒娇那样。

    无论是在他这个傀儡之王面前,还是在负责洒扫的最低等宫侍面前,面前人似乎总是这样生动的情态。仿佛面对的不是木头刻成、符咒催动的傀儡,而是真正的人。

    或许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即使傀儡的胸膛也能生出跳动的血肉。

    “我和少宫主一起去。”

    “不行。”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贺拂耽又补充道,“我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渊冰不如留下来,趁这段时间帮我烤一下灵果。”

    “宫主会生气的。”

    “你跟着我,他只会更生气。”

    贺拂耽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行让他在桌边坐下,“好啦,渊冰,你整日为我这样操劳,今天就算做假期吧。”

    看着面前傀儡难得有些呆愣的样子,又不由笑道:“这可怎么办呢,渊冰?你这样离不开我,若某日我离开望舒宫,你岂不是会很想我?”

    傀儡沉默,良久才缓慢地一眨眼。

    “我不明白。”

    贺拂耽笑笑,并不在意。

    “其实我也不明白呢。或许因为你今生是木头,而我前世是木头,所以我们不明白。”对于感情,木头们总是一头雾水。

    他随手拿了一粒果子咬下一口,另一只手也很自然地拿起一枚喂给面前的傀儡。

    “但我想我会明白的,尽管,我也许会学得很慢。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懂的。”

    说罢他不再逗留,披上狐裘便离开房间。

    也就没有听见许久之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响起傀儡毫无起伏的声音:

    “我会。”

    *

    男主在望舒宫所住的房间,是很角落的一处偏殿。

    或许从那时开始师尊就已经十分厌恶明河了,但那时的贺拂耽毫无所觉,只以为是师尊不喜欢男主魔修的身份。现在想想,或许不止如此。

    推开门,理所当然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连居住的痕迹都一扫而空。

    但贺拂耽还是在房间里驻足良久。

    视线在每一样摆设上逡巡而过,像是在寻找什么,也像是在怀念什么。

    系统这两日格外关注他,见他沉默,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贺拂耽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想多了。】

    嘴上说着想多了,目光却还锲而不舍地在房间里徘徊。

    系统稍一思索:【你是觉得男主会在这里留下什么?】

    贺拂耽点点头。

    【我是路人甲,明河是主角。我不曾选择过自己的命运,明河却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连位面意志为他规定的剧本都能打破,在故事的开始就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若他真的想要留在这里,就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师尊赶走。】

    【你说得有道理……糟了,快走!】

    【什么?】

    【晚了。】

    贺拂耽似有所悟,回头看去。

    门外赫然驻立着一个霜色的身影——

    是衡清君。

    贺拂耽顿时有点紧张,鼓足勇气想要解释:“师尊……我只是很无聊。”

    骆衡清朝他微笑一下,似乎并不生气。

    “阿拂身上的杀戮道意似乎有些淡了。”他轻声建议道,“是该再双修一次。”

    这个借口找得比他还敷衍,贺拂耽睁大眼睛。

    “可是师尊,我们昨天才……”

    话未说完,门边人已经大步走来,按住他的后颈俯身压下来。

    贺拂耽下意识后退一步,轻轻撞上身后桌案,退无可退,只好任由身前人亲吻。

    依旧是狂热的、侵略性的一个吻,流连唇角时尚算温柔,一旦深入就换了模样。

    就好像那个受毒酒操控的梦境始终不曾消散,只要它的主人稍有不慎,就会轻而易举再次陷入其中。

    玉簪拔下,长发散落。衣衫扯得凌乱,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和圆润肩头。

    亲吻顺着光滑的皮肤渐渐向下,贺拂耽原本默默忍受,现在却不得不伸手阻拦。

    这些天日日如此,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伸手抱住身上人的头,想让骆衡清别再继续。

    “师尊,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

    骆衡清的确停了下来,但双眸中某种莫名的情绪高涨,似乎极为亢奋。

    手指从层层袍衫下探进去,在面前人脊背上似有似无地抚摸着,指腹带着一点剑茧,滑过时牵起面前人一阵战栗。

    “阿拂不是觉得无聊吗?或许在这里,会有些新意呢?”

    这样轻慢暧昧的语气,师尊清醒时从不这样说话。即使是这几日床上温存传送道意时也不会如此,倒像是真的又回到了那场淫|乱的梦中。

    身下突然被打横抱起,贺拂耽慌乱之下抱住面前人的脖颈。

    随后他被放到床上,床帐中是与返魂香和冰霜气截然不同的气息。温暖的、干燥的、带着不知名的草木清香——

    是明河的气息。

    傀儡没有嗅觉,所以他们将房间里一切属于客人的痕迹都清扫干净,唯独忘了空气。

    赤|裸的皮肤接触到属于第三人的气息,无端开始瑟缩。寒气随之而来,利刃一般划破账中弥漫的温暖。

    渐渐的,潮湿冲散草木清香。

    最后一处属于外客的存在感也在消弭。

    贺拂耽勉强忍受着,指尖紧紧攥住枕头。

    这几日他逐渐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便是师尊无法彻底摆脱这场幻梦的诱因。

    只要他还在师尊身边,师尊就永远不会放弃让他长生,也就永远也无法从这场梦中醒来。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剧本里小弟子的死会让这位渡劫期修士一日悟道立地飞升,他本就是师尊最后的劫难。

    指尖在枕下摸到一丝不太平整的凸起,余光看去,是一根发丝。

    艳红的、卷曲的,是魔修的头发,失去障眼法后就恢复本来的模样。

    贺拂耽很小心地将那根头发攥在手心,不让身上人发觉。

    细细的发丝似乎带来一些支撑感,让他不至于彻底沉沦在情|欲中。

    还能生出一丝理智,用背叛的羞愧,去对抗来自身体对口口的臣服。

    第38章

    彤弓在婚期的前一天制作完毕。

    望舒宫中早已布置完善, 处处张灯结彩,库房里金玉摆设流水一般抬出来四处装点。往昔冷清的宫殿如今红装素裹,倒也显得很是相宜。

    各地口音的贺喜声不绝于耳, 丝丝缕缕飘进内殿,扰了满殿清净。

    贺拂耽这几日天天一大早就被骆衡清伺候着试穿婚服。

    婚服改了许多次, 衡清君仍不满意。直到最后一天, 红月境前来的小妖哭丧着脸说没时间了,他才勉强接受。

    其实贺拂耽根本没看出每一次改动到底有什么区别。实在已经很好看了,连他都有些爱不释手。

    血霓裳不愧为月光织就,轻薄如纱,层层叠叠许多重穿在身上,才能掩住其下风光。行动时衣袂翩飞, 如烟似雾,仿佛下一刻便要冯虚御风归去。

    他穿上又改过一次的婚服, 坐在镜子前, 任由身后毕渊冰为他束发。

    这一步骆衡清终于不能再代劳。他的手只会扎最简单的发髻,编不出傀儡侍从那些好看的花样。

    便只好在一旁静静看着。

    贺拂耽随便他们摆弄, 抱着已经制成的彤弓好奇地端详。

    弓上已经装了弓弦,只是寻常青牛筋,但有淮渎玉的加持,轻轻一拨便有千钧之力。

    指尖摸到某处粗糙质感, 似乎是师尊连日赶工没有打磨好。

    一向细致从不出错的人突然犯了糊涂, 倒会让人无端怜惜。贺拂耽抬头朝镜中一直看着他的人一笑, 随后又低下头去,拿了砂纸细细打磨那一处疏漏。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刚才那一笑后身后人的反应,实际上早已经师尊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只是一个微笑而已,就能牵动那颗连天道无法打压的杀戮道心, 让他惊喜、无措,像是从两百余年的渡劫期修士倒退回一个心性不坚的少年人。

    这几日,他太多次在师尊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

    替他系上婚服腰封的时候,替他插上比翼鸟金簪的时候,甚至只是像刚才那样,一次偶然的对视、偶然的肢体接触……

    师尊似乎很紧张。

    而且越是临近婚期,这种紧张便越是加剧。

    与紧张伴随而来的便是放纵,似乎只有更加亲密的、热切的索求才能缓解这种莫名的焦虑。白日里有多么羞怯,夜晚时就有多么贪婪。

    好几次夜晚贺拂耽筋疲力尽睡去后,半夜突然惊醒,会看见倚在身侧的师尊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既不打坐修炼,也不闭目养神。

    只是这样看着他,仿佛在担心怀中的血肉会在不经意间偷偷化作烟雾,再也无处追寻。

    头上传来沉甸甸的分量,贺拂耽回神,看见是毕渊冰替他戴上冠冕。

    仿昆吾冠,冠上雕金饰玉,刻着繁复蟠龙纹。冠前垂下九道珊瑚珠帘,微微转头便清脆作响。

    即使珠帘之下的脸神色平静,掩映之下也生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媚态,却又不会显得过分阴柔。

    这是修真界不曾有过的制式,漂亮得很出挑,却又与当下场合很相宜。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人为了媚上辛苦费神献来的。

    大概全天下只有他才有这个殊遇,而这殊遇全是因为师尊。

    这几日满望舒峰游荡,一景一物都细细看过之后,才发现比起少年时候初来乍到,这座冰山竟然已经变了这样多。

    本该生长在幽冥界的返魂树出现在修士宗门,本该千年冰封的山川融化成望舒河。无数件不应该的事,都在师尊一己之力的扭转下,被视作寻常。

    从前他总以为是师尊生性如此——仁慈、自负,因为仁慈所以不愿小弟子早早夭亡,因为自负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师尊是为了他才愿意这样不顾一切。

    只是为了他。

    贺拂耽。

    一个本该游离于这个世界、外来的灵魂。

    不顾一切,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曾经了解的所有不顾一切的事迹,都脱离不开世界、苍生、正义、永寿这样宏大的主题。似乎也的确只有这样伟大的意义才配得上不顾一切地追寻。

    可师尊的不顾一切只是为了他,只是为了一个人。

    修士怎么可以不为众生,却独独只为一个人?

    但……若是仅仅这一天一夜,他也像师尊那样,不顾一切地只为师尊一人呢?

    忘记伦理纲常、放下修士大义,在今夜与明天,像师尊心中只有他那样,只为师尊。

    最后一丝粗糙也被打磨平整。

    血玉清澈通透,初握在手里时微微冰冷,现在却逐渐泛起暖意,像是数千万年前开天辟地的热血至今难凉。

    贺拂耽放下怀中彤弓,站起来转身,看着身后人道:

    “师尊觉得如何?”

    很轻、很柔顺、也很寻常的一句问话。

    太寻常了,不像发生在师徒之间的,倒真像是人间新婚夫妻之间会有的对话。

    骆衡清很明显地一愣。

    然后挥退宫侍,朝贺拂耽走去。

    天色渐暗,烛光映衬着红衣红冕。面前人背光而立,五官大半隐没于黑暗之下看不真切,只有眼瞳、鼻尖和唇珠泛着微微光泽。好像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漂浮在空气中,美得静谧,美得鬼魅,美得暗香浮动。

    “阿拂?”

    “嗯。”

    似乎只是没来由的开口一声唤,唤完后连自己也忘了该说什么。

    贺拂耽有些好笑,朝面前人伸出手:“师尊想问我什么?”

    “……”

    那种奇异的预感更浓了,骆衡清竟然生出一丝近乡情怯,慢了一步才握上那只手。

    “既然师尊不敢问,那就我来说吧。”

    贺拂耽巧笑倩兮,“渊冰给我看过明日结亲礼流程,师尊怜惜我身体不好,仪式一切从简。但是那道‘问心’仪式,师尊无论如何不应担删去。师尊是在担心什么吗?”

    骆衡清手中一紧,片刻后又欲盖弥彰地恢复正常。

    “我不曾担心什么。”他语气生硬,“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仪式。”

    贺拂耽莞尔:“可师尊明明就很在意。”

    问心礼上,结为道侣的双方要将手同时放在问心石上念出誓言,若二者都是真心,石头便会发光。只要有一人心思动摇,问心石就只是一团黑暗。

    若连问心石一关都过不了,这场结亲礼便与笑话无异。

    贺拂耽闭眼,第一次主动去碰触师尊的识海。

    连日来他们识海交融已是常事。渡劫期修士识海的自我防御已经到了不需要主人催动就能自行运转的地步,但贺拂耽进入得还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地。

    他很快就找到了师尊的乾坤囊。

    睁眼时他们交握的掌心已经多出一块石头——尽管骆衡清并不想要,却在宫侍备好时,鬼使神差般收进囊中。

    “阿拂……”

    骆衡清语气疑然,伸手想要将石头拿走。

    贺拂耽却退后一步,将石头藏在身后,脸上笑意盈盈,负着手的模样有几分生动的调皮。

    “我愿意与师尊结为道侣。”

    一字一句落下,骆衡清愣住,看见桌上的铜镜照着面前人身后的石头赫然亮起。

    “我,贺拂耽,愿意与骆衡清结为道侣。”

    说罢面前人将手里的石头捧至面前,问心石光芒大盛,从指隙中渗出,照见捧石人脸颊莹白如玉,眉目璀璨。

    骆衡清怔怔看着眼前人。

    问心石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反倒让他那凝滞的眼神显得呆愣。像是突然之间忘记这光芒代表着什么意思,甚至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唯一能出口依然是那句:

    “阿拂?”

    尾音轻颤,像是怕惊扰了眼前这个美丽的幻觉。

    但幻觉中的美人笑得那样真切。

    “到明天,问心石也依然会亮起来。师尊现在可以把问心仪式加上了吗?”

    “……”

    “好吧。”贺拂耽叹息,“若师尊还不相信,今晚我便握着它睡觉。无论师尊什么时候想听,拂耽都奉陪。可好?”

    还是无人应答。

    “师尊?”

    贺拂耽走进一步,想要细看面前人的神色,却在下一刻,被陡然拽往那个寒凉的怀抱。

    *

    床头花烛彻夜未熄,像是为明日洞房之夜做预演。

    被翻红浪时在空中掀起细小的气流,烛光轻轻跃动,影子印在霜白的玉砖墙上,也在左右摇晃。

    床帐中很安静,只有受不住时几声低低的喘息。

    今晚的骆衡清很安静,不再喃喃自语,也不再试图用言辞撩拨身下的人,他只是做。

    之前数日来的紧张和焦虑都在问心石的光芒下化作得偿所愿的幸福,极致的幸福之下,过往两百年的模糊人生都变得清晰起来。

    人间鱼市上闪着寒光的鱼鳞、尖刀,熙熙攘攘来客的吵嚷、咒骂。初到修士宗门时同辈的欺压凌辱,不多时便纷纷跪地乞求宽恕。极寒之地的混沌源炁,金乌巢穴的蚀骨烈火。

    碎丹成婴、分神合体,到最后,一剑渡劫。

    一切过往似乎都是为了今天,那些幸与不幸,仿佛都只是今夜的序章。

    骆衡清第一次这样无比清晰地感觉自己活着,这种感觉让他兴奋无比,只盼望这漫漫长夜可以永不过去。

    渐渐的烛火和光影都停下来。

    骆衡清连日来第一次陷入沉睡,万籁俱寂,望舒宫中的一切似乎都随着主人的沉睡而沉睡。

    却在良久之后,他怀里的人睁开双眼。

    第39章

    贺拂耽很小心地从身旁人怀中离开。

    或许是问心石给了全然的安抚, 今夜衡清君不再像往日那样即使睡梦中也牢牢抱着他,紧迫得宛如禁锢。

    一夜的顺从让贺拂耽下床的时候差点脚一软跌倒,扶住床边时发出一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但身后人没有醒来。

    他随手捡起一件衣服披好,像第一次来到这座宫殿一般, 赤脚无声无息地在殿中飘荡。

    这几日他看遍了整座望舒峰, 将每一粒冰霜每一丝寒风都牢记于心,唯独剩下这座宫殿。

    这座冰宫殿,就如同是师尊的化身,和师尊一样的威严、神圣,凛然不可犯。

    宫外之人会受冰砖的寒气威慑而不敢靠近,只有日日行走在其中的人, 才知道最坚硬的冰层之下是最温润的暖玉内里。

    或许师尊也像这座宫殿一样,胸膛处冷硬的皮肤之下, 会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脏。

    但就是这份可能的温暖与柔软, 成为贺拂耽在今夜之前不敢正视的所在。

    害怕它们会成为藤蔓,绑缚住他自我选择的脚步, 更害怕它们会将他拉入情|欲的深渊,而他心甘情愿。

    贺拂耽将殿中事物细细看过一遍又一遍,最后来到一面镜子前。

    镜中倒映出他的身形。

    不止今夜的,还有从前无数个日夜的。很小的时候他便常常到师尊寝宫中留宿, 第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像今日这般, 光着脚到处走来走去。

    来留宿常常都是因为病痛和噩梦。魂体不合导致常有邪祟入他的梦,怕他在梦中死去,师尊常常会整夜整夜地守着他。

    贺拂耽并不怕疼,也不怕噩梦。

    因为即使是最可怕的噩梦, 也总有一缕苦涩的药香和清冷的冰霜寒气萦绕周身。只要闻到这个味道,他便知道师尊就坐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师尊一定会保护他。

    在师尊心里,他从一开始就是贺拂耽,但他自己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是他——

    在那个九日梦境中,他第一次看见镜中的自己,被那满身爱欲的人影惊骇到失手将镜子打翻。

    他那时不敢相信那竟然会是他。

    但那的确就是他——

    是路人甲、神妖混血、是南海龙族的私生子、是望舒宫的少宫主……是那个死去数千年、终于在这个世界重生的幽魂。

    贺拂耽就是他,他就是贺拂耽。

    他在这个世界再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贺拂耽静静凝视着镜中的人,突然朝那人微笑,朝自己微笑。

    这一笑像是解开了某个让他一直以来困惑不已的难题,也像是终于获得面对的勇气,他转身回到床前。

    他在脚踏上坐下,就着这个低矮的角度看着床上人的眉眼。

    渡劫期修士早就不需要睡眠,但这几日师尊大概累坏了。空清师伯百般不配合,就算愿意配合师尊大概也不会放心让旁人插手。结亲礼有关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亲自安排,从写请帖到座次排位事无巨细大包大揽,回宫后也无法休息,彤弓制作最需要全神贯注。

    只有深夜那一点点时间可以稍作休息,可就连这忙里偷闲的片刻时光也用来凝视小弟子。

    只在今夜,他闭上眼睛,第一次停下来歇息。

    梦中他的神色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恬淡,像是九日情缠也未能圆满的愿望在今夜终于实现。

    贺拂耽端详着床上的人,像记录整座望舒宫一样,记录着这座宫殿的主人。

    这一刻,不再把他视作自己的师尊衡清君,只是将他看做骆衡清。

    然后他带着满身寒意,重新回到床上,犹豫了一下后,钻回师尊怀里。

    那片微凉的胸膛上依然有着他无比熟悉的冰霜气息,在这令他心安的气息里,贺拂耽闭眼沉睡。

    *

    第二日。

    贺拂耽被身边人用发丝挠着脸颊吵醒,却迟迟不肯睁眼,更深地往被褥中钻去。

    衡清君无奈,附身在被子外那一点鬓发上落下一吻,招来锦被下的人几句撒娇似的嗔怪。

    那般甜腻、含糊的喃喃声,真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之间才会有的浓情蜜意。

    衡清君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床上隆起的那很可爱的一团,独自回味着那份甜蜜。待到离开时,嘴角都微微浮起笑意。

    尽管很想躺下和面前人一起赖床,但他不得不离开。他不放心其他人,大婚诸事都由他亲自过问,今日更不可能懈怠。

    贺拂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连日来不断地记忆消耗了他太多精力,睁眼时头脑还有些发昏,看见来人才木木地唤了一声:

    “渊冰。”

    毕渊冰呈上放着大红婚服的托盘:“少宫主,快到吉时了。”

    贺拂耽很慢地朝他一眨眼,软绵绵道:“好呀。”

    他还是困,不想下床,便直接张开手,“你来吧。”

    毕渊冰一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就反应过来,在床边跪下,替床上的人更衣,却一眼也不敢抬头看向那人。

    婚服穿好之后,贺拂耽终于有了点精神。

    他坐到镜子前,打着呵欠任由毕渊冰为他束发。

    昆吾冠戴在头上有沉甸甸的分量,身后人很谨慎地问:“少宫主,会太紧吗?”

    贺拂耽正要回答,却突然感到尾指指根处传来灼热的一下刺痛。

    那里缠着明河的头发。

    即使在最床上最不堪忍受的时候,他也不曾忘记过要把它藏起来。

    “少宫主?”

    贺拂耽回神,隔着婚服轻纱一样的袖子,紧紧握住那根手指,轻声笑道:“不会紧。渊冰的手艺总是这样好。”

    一切准备妥当,他站起身,待傀儡替他整理好袍角后,伸手放下冠冕上的珠帘,朝门外走去。

    宫门一旦敞开,锣鼓喧天。

    已有人长身玉立候在门外,穿着一样鲜红如血的婚服,朝他微笑伸手。

    贺拂耽不作犹豫,搭上师尊掌心。

    脚下鲜红绸缎一路铺到主殿,平时并不觉得这段路漫长,今日在两旁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却像是怎么也走不完。

    杂乱的视线中似乎有一道如影随形般始终跟着他,可余光看去,到处都是不相熟的面孔,没什么异常。

    似乎察觉到他心中不静,骆衡清侧首,轻声道:“阿拂别怕。”

    他嘴上说着别怕,袖口下的手却不复从前冰凉。微微温热,似乎其下热血沸腾,还泛着一层薄薄的湿润。

    贺拂耽心中轻笑,定了定神,回握过去。

    “师尊也别怕。”

    相携踏入主殿九九八十一阶玉砖,殿中更是人满为患。

    堂前摆着师祖的牌位,下首玄度宗主赵空清端坐,原本神色不虞,却在小弟子盈盈下拜后缓和了脸色。

    问心石呈上,众人皆屏住呼吸,一时间鸦雀无声。

    待石头亮起,才像是冰雪消融一般恢复欢声笑语。身侧人很明显地放松了身体,而堂前空清师伯更是感动到老泪纵横。

    一拜宗门。

    二拜日、月,与莲月空。

    三为互拜,起身时骆衡清伸手轻扶一把,伴随一声“礼成”,立刻有无数人围上来道喜。

    “莲月尊在上,二位今日结为道侣,从今往后既是夫妻,又是道侣,亲上加亲,真可谓我修真界一段佳话啊!”

    “数月前加冠礼上,见道君为少宫主束冠,便觉二位天生一对,实在般配啊!”

    人人嘴里都是讨人喜欢的吉祥话,人人脸上都是感同身受的欢喜色。

    在之前修真界根本没有师徒成婚的例子,但就如同头上这顶凭空而来的礼冠一样,只要师尊想,他就是修真界的规矩。

    贺拂耽静静听了会儿客人们睁眼说瞎话,然后拉了下师尊的衣袖。

    “师尊,我想先回去了。”

    衡清君微笑着说好,便要陪他往回走,手刚抬起来又被贺拂耽按下。

    “众长老千里迢迢前来观礼,师尊不可为我费了礼数。”见面前人还要说什么,又补充道,“师尊,别让空清师伯为难。”

    衡清君朝堂上看去,赵空清已经在众人劝酒之下有些招架不住。他脾气太过随和,即使一个洒扫小弟子朝他敬酒也会一口饮尽。

    “拂耽等师尊回来,好不好?”

    又甜又糯的声音,轻轻的,像早上那样,无意识地在撒娇。

    骆衡清一下子心软了,答应下来。临走时又将人拉住,低声道:“我很快就来。”

    来得的确很快。

    贺拂耽在床前坐下,还没和毕渊冰聊上几句,就有人推门而入。

    毕渊冰立刻转身行礼,却在来人即将路过他身边时,听见小主人道:“渊冰,你过来。”

    他立即起身走过去。

    贺拂耽拿起桌案上一把缠红绳的剪刀,笑问:“接下来该是结发同心了,对不对?”

    “是。”

    一问一答间,衡清君已经绕过傀儡,在贺拂耽身边坐下。

    不必傀儡动手,贺拂耽自己将两缕长发绑好后剪下,缀上同心结,放进木匣珍藏。他并没有将匣子递给毕渊冰好让他收起来,只是随手放在一旁。

    桌上左右各有三杯酒,贺拂耽伸手拿起一杯,只是闻了一下就眉梢轻蹙。

    人间盲婚哑嫁,为了让新婚夫妇顺利圆房,合卺酒一般都有暖情的效用,会比普通酒水还要烈些。

    贺拂耽长到现在连一杯果酒都不曾喝过,更别提这样的烈酒。酒气呛人,他捧着杯子,怎么也下不去嘴。

    “你身体不好,沾沾唇便可以了。”身旁人道,“你那份我来替你喝。”

    “那怎么行?合卺酒寓意同甘共苦,永不分离。都让师尊一人喝了,还算什么合卺酒呢?”

    衡清君想了想:“那你喝了之后再吐出来?”

    话未说完就长手一捞,动作很麻利地拿过窗台上的花瓶,“正好这瓶子难看,吐里面也不算可惜。”

    贺拂耽:“……”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身边人适时递过花瓶。

    贺拂耽脑门青筋跳了一下。

    余光瞥见毕渊冰脚步微动,似乎想要上前,贺拂耽挥开那个碍眼的花瓶,平生头一次这样大胆地抱住身侧人的脑袋,吻了下去。

    唇瓣轻碰,一口酒液在唇齿之间流转。

    见状毕渊冰立刻收回脚步,低头不敢再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中。

    见人走了,贺拂耽伸手抵住面前人胸膛,想要将人推开。

    下一刻却被身前人拦腰抱到腿上,俯身压下,舌尖侵入,连同他口中残余的酒香都卷走,一丝都不放过。

    经唇舌过滤后的酒气不再那么刺鼻,变成浓醇厚的香气。贺拂耽一滴未饮,却也在晕头转向的亲吻中快要醉了。

    连彼此的呼吸都在亲吻下变得炽热潮湿。吻到气喘吁吁,头晕目眩,贺拂耽别过脸想要喊停,但不等他说出哪怕一个字,就又被捏住下颌强硬地扭过头来,继续吻。

    如此几次,逼得贺拂耽羞恼地咬了面前人一口:“够了明河——”

    面前人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稍稍一顿后,更深地吻下去。唇舌滑腻湿热,仿佛要吮吸的是身下人的骨血魂魄。

    贺拂耽被制住手腕动弹不得,身上人又铜头铁臂毫无破绽,他只得更重地朝唯一柔软处咬下。

    “独孤明河!”

    这一下直接就尝到血腥味。

    面前人终于直起身,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红色。

    连瞳孔也是红色,盛怒之下再也维持不住半点障眼法门。静静看过来,连跃动的烛光都在其中凝固。

    他寒声道:“我只问你一句,贺拂耽,你跟不跟我私奔?”

    贺拂耽垂眼,没有回答。

    独孤明河等待良久,最后冷笑,声音里有绝望的悲凉。

    他拂袖而去。

    几步之后,又倒回来,将床上人打横抱起,恶狠狠道:

    “这可由不得你!”

    第40章

    面前人抱着他径直飞向高空, 破空时寒风如同刀刃刮擦着脸颊,呼啸声尖利。

    贺拂耽婚服单薄,觉得冷, 便更深地埋头进面前人怀中。

    独孤明河身姿腾飞,脚下一刻不停, 却在察觉到这并不明显的亲昵后稍稍一顿。

    柔软的怀抱开始变得坚硬, 领口处粗糙的兽毛却在逐渐变得光滑。

    贺拂耽有些奇怪,抬头往上看去,却看见抱着他的人身形渐渐消散,周身燃起火焰,烈火之中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凝实。

    化蛟。

    渐渐凝实的长蛟很小心地将他顶在头上,带着他急速向前方高空跃去。

    那里有一团极强的光和热同样朝着他们急速飞来, 贺拂耽看了一眼就不得不收回视线,眼中一下刺痛后有片刻晕眩花白。

    他稳住心神, 看向脚下龙头上的龙鳞, 轻轻“咦”了一声,跪坐下来, 细细端详。

    烛龙的鳞片很漂亮,红宝石一样的颜色,像是能自发燃烧一般,即使夜晚将至天色暗沉, 也依然光华流转、色泽瑰丽。

    与圆润的应龙鳞不一样的是, 这些血红鳞片尾端尖锐, 并且微微翘起,层层叠叠交替覆盖延伸,真就像一簇簇跳跃的小火苗。让人怀疑只要覆手上去,要么会被火光烧伤, 要么会被尖刺扎伤。

    但或许因为男主现在还只能化蛟,所以鳞片摸上去只有一层绵密的粗糙感。

    那团强光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近到贺拂耽几乎都要睁不开眼时,才从那光与热中辨认出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

    鸟羽全都是火焰化成,每一次振翅火舌都随之上下跃动,将危险的气息宣泄向四面八方。火焰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浓烈的金色,似乎将全天下的光与热都掠夺于此。

    离它很近的时候,贺拂耽才发现那些火苗化作的鸟羽之中还穿梭着无数青黑锁链。

    链条粗大暗沉,像是能将所有光和热吞噬,所以才能在鸟羽之中留存,才能在耀眼的光芒下被旁人所见。

    锁链将鸟身层层绑缚,链条延伸到前方的云层之中。

    顺着链条的方向看去,末端全都缠绕在赤红如血如同丛林的龙角上,其下是与男主一样的、覆盖着血红微翘鳞片的巨大龙身。

    全都是已经长成的烛龙。

    传说中驾驭金乌带来日出的神秘种族。

    正随着金乌振翅上下腾飞,躲避着那些能将一切焚烧融化的太阳炎火,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带着这团光轮急速从穹隆上驶过。

    贺拂耽怔怔看着眼前这幅奇异的景象,突然有柔软温热的某物缠上腰间,将他卷起,很小心地放入硕大的龙口之中。

    龙舌柔软,龙口并未完全闭拢,留有一丝缝隙,还够贺拂耽扶着龙牙,朝外面看去。

    独孤明河已经加入了驾驭金乌的队伍。

    烛龙都以龙角缠绕锁链,有的仍嫌不够,还往嘴里叼上一段。

    但独孤明河还只是蛟龙,没有龙角,龙口里含了宝贝舍不得张嘴,便用爪子扯着锁链飞上高空。

    贺拂耽知道男主是怕金乌鸟一缕太阳炎火就叫他灰飞烟灭,但龙嘴中毕竟视角有限,稍待了会儿后,还是没能忍住探出半个身子,往上攀爬。

    微微翘起的鳞片很好抓手,贺拂耽在风声中爬到身下红龙的鼻子上。

    独孤明河大惊失色,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急得眼睛都成了斗鸡眼。

    猩红的竖瞳本该显得凶恶,此时却因为变成对眼显得不太聪明。贺拂耽看见了就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脑海中惊慌失措让他回去的传音万分无奈。

    干嘛这么紧张?

    他又不是不会飞。

    龙群在不断下降,带着金乌鸟也飞得越来越低。已经是申时,在人间,鸡应当归巢,犬应当回窝,家家户户大概都已吃过饭,三三两两出门享受片刻悠闲。

    自然太阳也该下山,天光也该黯淡,黑夜也该来临。

    贺拂耽站在红龙的鼻子上,向后看去。

    他们周围的一角天空尚且残存晴日的瓦蓝,之后的云层被便余晖晕染上各种色彩,绮红黛绿绵延千里,越往后便越深沉,直到最后彻底被绛紫的黑夜掩盖。

    黑夜之中无数界碑林立,修真界的八宗十六门层峦叠嶂、人间界的通衢大道阡陌交通、妖族红月境终年大雾弥漫、鬼族幽冥界一片废墟,最后,到了魔界。

    这样长的距离,即使是神明也不可能在一日就狂奔而过。

    但界壁与界壁之间似乎矗立着许多隐形的桥梁,将曲折的空间缩减到最短距离,供烛龙穿梭其中,快速飞跃天际。

    龙群急速下沉,狂风将纱衣吹得翻飞,头上冠冕垂下的珠帘叮当作响。

    贺拂耽爬上龙头,向下看去。

    那片土地的轮廓斑驳,夹杂在巨灵山以南、邓林以北,像一簇枝蔓横生、杂乱无章的花束。开至荼蘼的花瓣饱满得破开黑紫色的汁水,在大地上冲出沟壑,形成弯曲不尽的溪流,把泥土也染成黑紫色。

    四周紫色的瘴气仿佛是这些花汁蒸腾出的香气,浓郁得凝成水汽,翻滚着,从远处看就像一簇簇幽静而躁动的暗色火焰。

    土地之上也开满了花,大大小小的花朵挤在一起几乎无从下脚。不知名的远古巨兽悠然穿越花丛,各种乔木仿佛要长到天上去。

    虞渊。

    位于魔界腹地,却是连魔界中人也不熟悉的所在。不受天道管控,亦不在六界轮回之中。

    若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堂堂衡清道君不能前往的,大概除了天上的莲月空,就只剩地上的虞渊了。

    龙群在最高大的那棵树上落下,金乌紧随其后。

    鸟爪落在树梢上的一刹那,浑身火焰熄灭,化作真正的羽毛,与此同时黑青锁链也化作虚无。

    天空中喷火的灭世凶兽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匆匆扎进树枝中低低呜咽的大鸟。

    它哭得伤心极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哀嚎声中还带了些不甘和愤怒,像是藏着无数恨意。

    结束工作后烛龙们纷纷离开金乌巢穴,飞到别的树上去,盘旋着休息。微翘的鳞片正好卡在粗糙的树皮上,不需要用力就能稳稳当当地安睡一晚上。

    身下赤蛟也将贺拂耽带到一棵树下。

    落地后便立刻化成人身,将滑落下来的人抱了个满怀。这样亲密的距离,但脸色仍旧一片冷凝。

    贺拂耽掌心抚上面前人胸口,轻声问:“这里疼过吗?”

    独孤明河神色立刻绷不住,似乎想笑,又似乎还在生气。到最后,强撑着憋出一句:“别以为关心我两句,我就会放你回去。”

    “可是我真的想知道。我一直在担心你,明河。你没有返魂香,怎么能捱过神魂分离的疼痛呢?”

    被这样真诚的、担忧的视线看着,独孤明河就是有天大的火也发不出来。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软了很多:“我没事。不疼。何况我有返魂香。”

    “你怎么会有?”

    “……你不必管。”

    一句话又变得怒发冲冠,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

    贺拂耽不愿再惹他生气,转移开话题:“放我下来吧。”

    身下的臂膀顿了一下,才将他放下。但很快又抬手过来挑起他冠上的珠帘,拨到两边,露出其下完整的容颜。

    独孤明河语气有些讥讽:“他给你穿的戴的都是些什么?难看死了。”

    不到片刻后又别扭地补充,“但你戴着很好看。”

    贺拂耽微笑一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独孤明河警觉:“怎么?想找回去的办法?还是想召你师尊过来?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贺拂耽,虞渊与世隔绝,就算有你师尊留下的一角识海化境互通有无,也绝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他轻蔑一笑,“除非他敢将自己的元神也割开,做成小珠子供你玩耍,那我还真得担心一下。”

    贺拂耽知道他说的不错。

    虞渊外的瘴气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隔绝外界一切窥探。或许并非是天道主动抛弃了虞渊,而是连天道的眼睛也不能穿透这层雾瘴。

    “我知道你会来的,明河。”

    “说好听的也没用。我看你见我来了应当很失望才是,毕竟在我来之前,你和你师尊还在婚礼上卿卿我我。”

    “我看见你留下了这个。”

    贺拂耽撩开袖口,抬手,尾指指骨上缠绕着一根艳红的发丝。

    男主大概用了某种空间术,留下带着自己气息的私人物品作为锚点,就可以在两点之间往来,手法高明些便不会引起空间波动。

    浸淫此道中人甚至可以任意取用锚点处的物品,真正做到隔空取物。若锚点打在某个人身上,抽取生命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上古时候,这也算是一种邪术。后来修真界灵气凋敝,空间术渐渐落寞,也就只有必须一日跨越六界的烛龙族还在使用,还能精通。

    “混沌源炁的遮掩能瞒过傀儡的眼睛,但却瞒不过师尊。如果师尊见到了这根头发,你就来不了望舒宫了。”

    “他怎么会发现?我藏在枕头里面的。”

    独孤明河得意,“他总不可能突发奇想去睡我的床吧?”

    贺拂耽心虚地移开视线:“……”

    见他这副模样,独孤明河渐渐意识到什么,神色大变。

    “骆衡清他、他对你……难道你们……”

    见面前人没有反驳,他大怒,“骆衡清这个畜生!”

    贺拂耽疑惑:“明河,你为什么只怪师尊,却不怪我呢?是我背叛了你,你不生我的气吗?”

    独孤明河气焰一滞:“你怎么知道我没生你的气?”

    “若在人间,丈夫见妻子变心,与街坊邻居联合起来将妻子沉塘之事比比皆是。便是亲自动手杀妻,也是寻常。尽管大婚之日誓言许得再情深义重,相亲相爱到相看两厌也不过咫尺之间。你如果生我的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杀我?”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带你来虞渊,是要杀你泄愤?”

    独孤明河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神魂分离的疼痛他尚且能够忍耐,此刻心中泛起的绞痛才叫他心神欲裂,连眼眶都微微湿润。

    “我怎么可能杀你?贺拂耽,你到底有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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