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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沈香主抹着眼泪哭诉了一番, 主要讲他这些年在恐惧之中都是如何战战兢兢度过,讲得声情并茂、泪如雨下。

    “贺真君啊,你不知道小王我如今有多么惶恐。魔界中人最瞧不上的心魔就是恐惧, 槐陵众魔虽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勉强臣服于我,其实背地里都笑话我, 说不定哪天就把我推翻了!”

    他手脚并用爬过来抱住贺拂耽的大腿, 独孤明河勃然大怒过来阻拦时,也很自然地松开一只手抱住他的。

    贺拂耽:“……”

    独孤明河:“……”

    连独孤明河都被这样无耻的行径震撼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贺真君!独孤龙君!你们就带上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若你们能助我就此克服心魔,啊不不不,只要你们愿意带上我,让我时不时感受下衡清剑的剑意,成不成功都无所谓……我愿从此认你俩为再生父母, 爹!娘!让我给你们养老吧!”

    贺拂耽忍俊不禁,将人扶起来。

    “不是不愿成全香主, 只是此行涉及皇族之事, 极易沾染皇家因果。魔修本就不得天道宠爱,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正如拂耽所说, 我等魔修本就不得天道喜爱,就是再多些人间因果又能怎样呢?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但要不能除掉恐惧心魔,只怕我明天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迫退位了。”

    沈香主说着说着就要埋到面前人怀中寻求安慰,被独孤明河黑着脸往后一拉。这下便更委屈了, 拿着条小手帕不住地拭泪, 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贺拂耽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

    “香主不要逞强, 此事非同小可。皇宫有龙气护体,而真龙之气天克妖魔邪祟。我与明河都是业龙,倒还好些,香主为魔体, 怎能在皇宫中安然无恙存活呢?”

    沈香主摆摆手。

    “拂耽不必担心我。我生来爹不疼娘不爱,好不容易长大,还被兄弟剁碎拿去给一棵鬼木当肥料,魔体那时候就已经坏得差不多了。龙气是你强他也强,你弱他也弱,大妖大邪近不得真龙天子分毫,小精小怪却能在天子脚下随意出没。想来对我应当没有什么威胁。”

    见贺拂耽还是面色凝重,他又抹了把眼泪,“上次拂耽不是问我为何槐陵叫槐陵吗?便是因为这里有棵鬼木,我所言句句属实。娘!爹!求求你们疼爱我几分吧!就算让我留在槐陵不去掺和真龙天子家事,我也照样是死路一条啊!”

    见面前人终于露出不忍之色,他又赶紧趁热打铁。

    “也好在当年与那棵鬼木打过交道,我如今别的不行,使唤幽魂邪祟倒还算在行。拂耽,龙君,你们到了人间必定要想办法混进皇宫,但天子脚下随意动用术法难免染上因果,若有我助你们装神弄鬼,岂不是事半功倍?”

    贺拂耽已经被他说得心软,只是还在犹豫,独孤明河倒先一步开口:

    “你能召唤邪祟?到何种程度?”

    “吹个蜡烛关个门是没问题的。”沈香主小心地看着他们脸色,补充道,“若那人精力不够好,还可以让他做个噩梦。”

    独孤明河与身旁人对视一眼。

    而后转头将沈香主上下打量一番,很不情愿道:“跟上吧。”

    *

    到了人间,他们不再用法术赶路。

    独孤明河用虞渊中带出来的珠宝换了银两,买了一辆马车。此地离皇城不算太远,按照马匹的脚程,五天后也可到皇城。

    沈香主很有眼色地主动前去驾车,留下贺拂耽与独孤明河两人在车厢里。

    设了结界后,即使一帘之隔,也不会让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刚坐下来独孤明河就不开心道:“阿拂一路上对沈香主很是纵容。”

    “嗯?”贺拂耽心中有事,闻言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有吗?”

    “你有!总是和他说话,有时候甚至连我都顾不上了!”

    独孤明河越想越气,就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魔。阿拂不过说一句有朋友算他前世是根木头,这小魔王就已经“哎呀真巧你前世是木头我今生是木头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谁跟他一家了!

    阿拂明明是他家的!

    “好吧。”贺拂耽不欲与他争,随便找了个理由,“可能因为他信沈吧。”

    这还真不算是撒谎,剧情里男主的忠诚魔将确实就信沈,他也确实因为这一点巧合对沈香主没那么戒备。

    独孤明河却不依:“四陵之王都姓沈,也不见阿拂对其余三王另眼相看。”

    “我又不认识他们——等等,他们也姓沈?”

    这贺拂耽还真不知道,他对魔界知之甚少。

    “魔界多山,只有山陵之地才能见阳光,故而奉占有山陵之人为王。其他地方则地势低矮,阴暗潮湿,魔界众人一开始都是从这些阴沟里爬出的怪物。‘沈’通‘沉’,故取此意。魔族众人要么没有名字,若有名字,大都姓沈。”

    贺拂耽:“……好随便。”

    果然还是不能太依赖剧本,这个位面的剧情早就已经歪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他沉吟片刻:“我并非故意冷落明河,只是想引香主多说两句。明河可还记得他曾说过,槐陵之所以叫槐陵,是因为那里有一棵鬼木。”

    “记得。他说他曾被他兄弟剁碎了当肥料。”独孤明河冷笑一声,“满口胡言,不过是说来搏阿拂怜惜的。”

    “但槐陵的确多槐树。”

    “四陵之王各自上位后,的确会凭喜好给封地改名。”独孤明河神色一肃,“我想起来了,至少在上一个轮回里,槐陵还不叫槐陵。”

    “那便是这位王君上位后才改的新名字。他的臣属为讨王上欢心,才种下这满山槐树。”

    “呵,如此谄媚忠心,而沈香主却说他只差被槐陵众臣逼到退位。”

    独孤明河哂笑,贺拂耽亦神色凝重。

    “此人说话半真半假,跟上我们必有图谋。恐怕他想要的不止是克服心魔……”

    “阿拂是怀疑,他与帝星危难这件事有关?”

    “我不确定。”

    一个魔王而已,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能耐牵扯上真龙天子?

    独孤明河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有意思,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

    见面前人容色忧虑,又宽慰道,“阿拂不必多虑。那沈香主虽然满口谎言,有一句说得倒是不错。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贺拂耽闻言莞尔,忧愁之色一扫而空。

    “也对。走一步看一步吧。若真别有心思,总会露出马脚的。”

    第五天,马车准时驶入皇城,在郊外一处驿站停下。

    因在皇城,这处驿站规模不小,里里外外好几进的院子,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但贺拂耽一行人想要三间上房的时候,伙计还是面露难色。

    “真是不好意思啊,客官。咱这儿就剩一间下房了,要不您几位去其他地方瞧瞧?”

    见三人中最高最壮看起来最不好惹的那个面色不善,赶紧解释道,“您三位是真的来得不巧,边疆钟离国的公主前来与太子殿下和亲,这不,那藩国请婚表刚送进宫。现下公主一行人就在咱们这儿歇脚呢,实在没有多的房间了。”

    贺拂耽向他道了声谢,拉着两人走到一旁商讨。

    “此地来往之人皆高官富商,消息应当很是灵通,放弃实在可惜。不如你们两个先去别的地方看——”

    面对独孤明河控诉的眼神,贺拂耽咽下后半句话,想了想,“一间下房,我与明河挤一挤也不是不可以。不如香香你——”

    沈香主的眼神比独孤明河还要怨念,贺拂耽住嘴,头疼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独孤明河冷眼看着沈香主,似笑非笑:“三个大男人挤一间下房,消息传出去恐怕明天都没脸出门吃早饭。小沈,还是听阿拂的话,你去自寻住处吧。”

    沈香主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眼泪汪汪拉着贺拂耽的袖子:“拂耽,你们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怎么舍得弃子而去呢?”

    “不要乱叫……”贺拂耽无奈,“可明河担忧的也并无道理。”

    独孤明河这时阴阳怪气道:“还记得小沈当初不是说过自己并非大邪大魔,而只是小精小怪,不如现下就变作一个小精小怪吧。这样倒是不占地方。”

    他本意是叫对方知难而退,不料沈香主一拍大腿。

    “好主意!不愧是我爹,就是聪明!对了娘,你比较喜欢什么妖精?”

    “……不要再乱叫了。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随便你吧。”

    “好好好不叫了。”沈香主笑得喜气洋洋,“拂耽前世不是木头吗,那我就变成个兔子精吧,守株待兔嘛。”

    说罢掏出一枚符箓,往自己胳膊上一贴。

    腾的一下,面前人瞬间失踪,地上却凭空蹲了只白兔。

    贺拂耽满脸惊奇地将兔子抱起来:“香香?”

    兔子抖抖耳朵。

    贺拂耽心中惊叹,抱着兔子捏来捏去。居然一点也看不出障眼法的痕迹,手中触感软软弹弹,就好像是只真兔子一样。

    捏到兔子前爪的时候,他感受到那枚符箓残存的法力。

    竟是一枚锁神符。

    这种符咒一般只有兵解散仙才会使用。千万年前修真界灵气正盛时,一部分渡劫期修士自知无法渡过雷劫,便会选择在雷劫前夕舍弃肉身壮大神魂,兵解成仙。

    兵解仙没有肉身不能久存,只能下界借尸还魂渡一次人劫。渡劫成功便可飞升上界,渡劫失败就彻底魂飞魄散。

    锁神符便是他们用来锁住记忆法力的符咒,一旦贴上,便彻底成为身体原主本人,不再受天道侧目。

    贺拂耽怔怔看着怀里温顺安静的兔子。

    连仙家记忆法力都能封住的符咒,用在沈香主一个小魔王身上,等同于将他彻底变成了一只兔子。随便来个过路人都能伤害他,直到有人将锁神符揭下。

    这几乎是以性命相托。

    贺拂耽瞬间觉得自己来时路上与男主的一番猜疑,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感动得眼泪汪汪,紧紧抱住兔子。

    “香香这般信任与我,拂耽定然不负所托。”

    一旁独孤明河见不得他们太过亲密,伸手想要将兔子接过来,兔子却咬住贺拂耽衣襟,死活不肯松口。

    独孤明河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见他这副模样,贺拂耽生怕兔子到了他手里就变成烤兔子,想了想还是拒绝,把兔子抱回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安抚。

    “没事的明河,香香没有多重,不会累到我。”

    兔子也抖了下耳朵,像在应和这句话。

    但落在独孤明河眼里,这根本就是在炫耀。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万事俱备,贺拂耽走到伙计面前,要了那间下房。

    伙计手脚麻利地收钱、登记、为他带路,一面走一面笑嘻嘻道:“好巧客官您还带只兔子,正好您隔壁那位养了条狗。更巧的是,看您的着装是个道士吧?隔壁那位刚好是个和尚!您说巧不巧!”

    贺拂耽心道还真挺巧,走过拐角就看见一个和尚一条狗正推门而出。

    伙计朝那和尚打了声招呼,就去开另一间房的门。

    独孤明河率先跟上去,皱着眉查看里面装潢,贺拂耽落后一步。

    路过一僧一狗时,和尚一手拿佛珠,一手竖起朝他行了个单掌礼,白狗也看着他汪汪叫了一声。

    贺拂耽赶紧双手合十也朝他们行了个礼。

    转身走开两步,正要进入房间,却听见身后传来很是陌生缥缈的一声:

    “嘿哟,美人你好香,想舔。”

    贺拂耽下意识转头看去,身后仍然只有一僧一白狗,正在向伙计要热水洗澡。

    声音听来清越庄严,用词谦逊,身姿清俊,掩在袈裟下也显出高大挺拔。是已经剃度的僧人,还可能地位不凡,身披的袈裟掺了金丝,手中菩提串流淌着玉色,都不是凡品。

    伙计收到请求噔噔噔便下了楼。察觉到贺拂耽的视线,那和尚朝他看来。

    随即低头又行一礼。

    白狗也又汪汪叫了一声。

    贺拂耽也只好再次回礼。

    心中却仍旧奇怪——

    是幻觉吗?

    第52章

    独孤明河很后悔。

    原以为这间下房足够小, 小到能让这里成为他们的二人世界,同吃同住,同寝同眠, 亲密无间。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过道窄得一次只容许一个人通过,因为一张床就占去大部分空间。

    但床也并没有多大, 一个人睡尚算宽敞, 两个人便显得拥挤,非得肩并肩腿并腿才不会滚落下来。

    的确是很亲密无间的距离,如果没有某只兔子的话。

    独孤明河发现,只要是毛茸茸的小东西,似乎很容易得到贺拂耽的喜爱。

    那对灵燕便是如此,让他不厌其烦从望舒宫折腾到女稷山, 再从女稷山折腾到虞渊,终于在槐陵找到地方安置。

    而现在一只假兔子, 几乎也快有这种待遇。

    沈香主给自己贴的锁神符相当实诚, 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一贴上去魔气全无, 连元婴期的魔神也看不出端倪。

    就像真的变成了一只兔子一样,不但一点法力也用不出,甚至不能开口说话,连识海传音都做不到。

    冬夜寒气浓重, 下房没有炭火, 即使门窗关死也冷得滴水成冰。

    贺拂耽原本为兔子准备了一个小篮子, 里面放了些临时买来的小被褥。但兔子本就怕冷,饶是这样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它倒也不说,只是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将床上睡着的两人硬生生吵醒。

    贺拂耽摸黑下床,伸手抚摸到兔子冰凉的皮毛, 顿时愧疚无比。不顾枕边人劝阻,整整一个晚上都将兔子抱在怀里入睡。

    同床共枕亲亲抱抱的美梦泡汤,气得独孤明河一整晚都在和兔子那双红眼睛大眼瞪小眼。

    第二天醒来,贺拂耽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一个一夜未睡、满脸幽怨的男主。

    大概魔族的占有欲都很强,似乎从一开始明河对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心知明河是在为什么不高兴,下意识便想放下兔子哄一哄,但小白兔适时在他怀里拱了一下,又让他心中一软。

    与明河的情分固然重要,可小兔子的信任也不容辜负。

    贺拂耽百般纠结,一时间像是回到了望舒宫,那些夹在师尊和男主之间左右为难的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抓着面前人袖子,提议道:“明河,我们去吃早饭吧?顺便给香香抓一把干草?”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至少被关照的双方看起来都没什么意见。

    独孤明河冷哼一声,主动下床。兔子抖抖耳朵,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下楼后他们在大堂一处视野开阔的角落坐下。

    修士用不着吃早饭,此举是为了伪装成凡人,顺便出现在人群之中探听消息。

    饭菜不过馒头白粥,贺拂耽默不作声吃着,一面凝神细听周边来往客商交谈。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寒暄,偶尔夹杂几句关于商道、物价、以及那位正客居在驿站顶楼的异国公主的商讨。

    听了一会儿独孤明河轻声评定:“比起我上次来人间,这里要沉闷许多。”

    贺拂耽听罢若有所思。

    当朝皇帝是位明君,十四岁亲政时便有白泽出世,昭示君临天下。

    他们来时路上所见所闻也能证明此间正是盛世。官道平整畅通,车马繁忙,途经城镇皆民安物阜,街市彻夜灯火通明。

    十数年打下的盛世基底不会在一夕之间崩塌,一位明君也不会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但再小的变化也是变化,总会在各种方面体现出来,比如言论。

    若茶余饭后的言论都不得自由……

    倘若是政令要求如此谨言慎行,那么朝中已有隐忧,当下不过欲盖弥彰;

    但若是民众自发闭口不谈,就更说明朝中弊端已深,却人人视而不见。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一声犬吠,有人衣袂带风而过,朝贺拂耽两人邻座走去。

    抬头见是隔壁那位白衣僧人,贺拂耽朝他点头示意,对方亦微笑回礼,一如昨日温润谦和的气度。

    然而对方擦肩而过时,那个轻佻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呀,美人今天更香了,想舔。”

    贺拂耽:“……”

    转头见明河与白兔都没有反应,贺拂耽确定这句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有心向邻座的和尚询问一二,又不知如何开口。对方似乎对旁人的视线很敏感,不过轻轻一瞥就立时回眸看过来。

    然后抬手,掌心佛珠圆润,朝他微笑行礼。

    “阿弥陀佛。”

    嗓音厚重肃穆,与刚刚那个声音无一处相似。贺拂耽暂时放下疑心,拱手作揖。

    “莲月证真。”

    思来想去想不明白,那声音也没有再出现。贺拂耽索性起身离开,跟跑堂伙计买一把干草。

    那伙计笑道:“干草罢了,兔子能吃多少,说什么买不买呢?客官自去后院马厩抓一把就是了。正好那边大师的狗也该牵去后院喂了,您稍等,我给您带路。”

    那白狗极通人性,白衣僧人耳语一句后便跑过来,不用牵绳就自发跟在伙计身后。

    还十分自来熟,很兴奋地绕着贺拂耽转圈圈,一人一狗一路上绊手绊脚地走到后院。

    伙计把贺拂耽带到马食槽,又几步跑远,再回来时拎着根筒子骨,丢给白狗后方才离开。

    贺拂耽手中在食槽里精挑细选着最肥美的草料,余光则不动声色观察着一旁的小狗。

    骨头上还有没剔干净的肉,刚丢到地上它就一个猛扑过去,连啃带咬,玩得很开心。

    没看出什么异常,贺拂耽收回视线。

    香香饭量不大,吃了几根草后就不再动。他收好剩下的草料,抱着兔子正要离开,在路过小狗的时候驻足停下。

    “我听见了。”

    无人理他,小狗咬着尾巴,啃骨头啃得正欢。

    “就是你在调戏我。”

    还是没人理会,白狗叼着骨头转了个方向,屁股朝着说话的人。

    贺拂耽把兔子放在肩上,蹲下身,托着狗屁股,连狗带筒子骨转回方向。

    “敢做不敢当可不是好狗狗。快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揉它的小脑袋,挠它的下巴,拎起耳朵扑扇扑扇,还翻过身来搓它的大白肚皮。各处都检查完毕,却没找出半点障眼法的痕迹。

    为了混进人间,但凡有些修为的修士都需要压制境界,用障眼法伪装一二。

    他虽然只有金丹大圆满的境界,但好歹是龙神后裔,类似障眼法的伎俩很少能瞒过他的眼睛。

    若对方有所伪装而他却看不出,要么对方的修为像师尊一样半步成仙,要么对方同为神族。

    贺拂耽两手托在小狗腋下,将它抱起来细细打量。

    浑身雪白却生了一双碧绿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嘴里还叼着那根筒子骨不放。看起来就像一只普通的小狗,无辜极了。

    他们正对峙着,檐上突然响起两声碎石的响动。随后几块碎砖飞落,还垂落下一根绳子。

    贺拂耽抱着小狗,刚站起身就看见有人顺着剩下滑下来。

    见到檐下竟然还有人,也吓了一跳,回神后赶紧压低声音喝道:“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

    顾不得解释太多,连绳子也没有收走,便顺着后墙匆匆离去。

    不等那人完全消失在贺拂耽眼前,檐上绳子突然动了一下,当窗传出几声压抑的惊呼:

    “不好了!公主又跑了!”

    *

    连着午饭晚饭,贺拂耽都与男主在大堂用餐。

    有用的消息没听上多少,隔壁的和尚和白狗倒是又见了两回。不过这两回里,那个轻佻的声音不再出言调戏。

    一道一佛相聚在同一个驿站里也是缘分,用晚饭时索性共用一张桌子。

    白衣僧人修养极好,秉持食不言寝不语,除去寒暄不多问一句话。一顿饭下来彼此只是互通了姓名,正好省下贺拂耽胡编身份的功夫。

    这僧人自称决真子,年纪轻轻,便已经可以在法号后面加上“子”字。

    在修真界,敢这样自称的修士都是合体期往上的前辈。能开坛讲道,座下弟子无数,为天下师,才能有此尊称。

    贺拂耽不了解人间佛道,但想来应当也不会有太大差别,于是再开口时便更加恭敬地以“大师”相称。

    一顿饭未吃完,门外一阵戒严。

    看样子应当是宫中禁卫军,将驿站入口团团围住后,又有一队卫兵进入大堂把围观群众赶至一处,然后分立于大门两侧。

    贺拂耽也抱着兔子随着人群来到角落。

    刚刚站定,门外走进来四名黄门侍郎,各自捧着一个木托盘,其后跟着一个着正红官服、头戴黑纱玉蝉帽的官员。

    他们神色肃穆地站了好一会儿,楼上才传来脚步声,住在顶楼的钟离国人第一次露出真面目。

    使团众人面容看来都与中原人相差不大,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些。拱卫其中的公主身穿红衣,面带红纱,看不清长相,但与身侧国人一样高挑。

    见钟离国人终于姗姗来迟,鸿胪寺卿面色看不出好坏,只是开口宣旨时声音淡漠。

    只是一道口谕,应下了钟离国的和亲请求,但拒绝公主入宫做皇妃,而是许给太子做侧妃,并命令钟离国人明日便启程进宫。

    钟离使者欢天喜地地接过圣旨,连连道谢,还欲邀请鸿胪寺卿一干人留下来一同用餐。

    正三品红衣官员打量了一圈周围环境,随后推辞,客气几句后便径直离去。

    他一走,禁卫军也不作停留,很快撤了个一干二净。

    红衣公主早已上楼,钟离国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大堂中客商各回其位,此番意外激得人心涌动,倒是比之前话多了些。

    “陛下竟然会答应那钟离小国的和亲。要我说,以这样小国的国力,就是嫁给郡王做王妃也是配不上的。”

    “陛下明显看不上那钟离国的公主。但凡有些许重视,就该提前清场,通宵布置受诏堂,以待明日颁下圣旨,而非连夜一道口谕打发了事。听闻太子重病,陛下莫不是想要那异国公主前去东宫冲喜?”

    “那咱陛下可真是好计谋。要冲成了,太子病好还美人在怀,两全其美。要是没冲成……陛下正愁找不到借口发兵南疆,这下岂不就可以杀了那公主祭旗,一举踏平钟离小国?”

    “嘘——陛下心思也敢编排,你不要命了!?”

    夜色渐深,堂中客人渐渐离去。

    贺拂耽也起身准备回房。路过邻座决真子时,见他眉目中略带忧色,倒有些意外。

    两日接触下来,他就没见过这位僧人脸上出现任何情绪化的神色。他还以为这位得道高僧已经心如止水,不会再为任何事动摇心智了呢。

    回房后两人一兔都没有说话,各自坐在床上,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独孤明河晚餐时受了冷落,正憋了一肚子郁气。但也知道接下来恐有大事发生,只在最初回房的时候,见缝插针说了决真子两句坏话,便不再开口。

    他们静静坐着,听到一阵轻微细弱的哭声时,对视一眼。

    随后翻身下床,相伴推门而出。

    第53章

    贺拂耽知道今晚的顶楼必然不会太平。

    钟离国使团内似乎并不和睦。午间公主出逃, 使团众人却并不慌乱,似乎早有准备。

    有一人轻功极好,并且嗅觉惊人, 暗中寻找半个时辰后,贺拂耽便听见他押着公主翻窗回房的声音。

    不知是否有人受伤, 贺拂耽还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应该不是小伤, 却迟迟不见顶楼请郎中。大概使团中不仅配置了暗卫,还有良医随行。

    就像是临行前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处意外似的。

    哭声细微,是强行压抑之后的流泻。在最深的夜晚也不会惊扰到任何人,但瞒不过修士的耳朵。

    贺拂耽抱着兔子,和身旁人一同循着哭声翻上顶楼。

    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 顶楼却还有不少钟离国的卫兵来回巡视。

    施下隐身符箓后,贺拂耽来到公主房间窗前, 从缝隙中往里看去。

    房间中也留守了不少人, 几个侍卫在门边把手,侍女则坐在床下。

    床上的公主已经脱去红衣红纱, 面容与午时贺拂耽撞见的那人一模一样,只是额头处裹着白纱。

    贺拂耽心中一沉。

    那暗卫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伤害一个即将与上国皇族和亲的公主,那便只可能是公主自伤——

    伤在头部, 恐怕当时已经心存死志。

    他正思量着, 突然感到脚下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了一下。

    下意识以为是香香, 回神后才想起香香正被他抱在怀里。顿时心中一惊,不等朝脚下看去,耳边已传来一个声音:

    “嘿嘿,美人。美人, 嘿嘿。”

    贺拂耽:“……”

    他转头朝身后看去,果然看见白衣僧人正朝他走来。

    他不曾看出决真子身上有任何动用法术符箓的痕迹,但巡夜的钟离卫兵对他视而不见,那白狗也一样。

    决真子行至他身边,朝他温和一笑,然后行礼。

    “阿弥陀佛。”

    “莲月同天。大师也是为公主而来?”

    决真子点头:“钟离公主命在旦夕,我岂能袖手旁观。”

    “我还以为大师乃方外之人,不问俗世,更不会插手皇家恩怨。”

    “出家之人的确不当挂念红尘,但尘世若有妖邪作乱,也不可隔岸观火。若不入世,又谈何出世?”

    决真子微笑,“小道长亦为方外之人,不也来了吗?”

    听见“妖邪”二字,贺拂耽心中一动,但并未多问。

    “出家之人亦受凡尘中人供养,也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大师所言有礼。只是不知大师准备如何相帮?”

    “小道长以为如何呢?”

    “公主之危不在自身,而在皇宫。我想先听听公主自己的想法。”

    贺拂耽抱起兔子,揭开一点爪子上的锁灵符。

    “香香,你之前说有能让人做梦的能力,不知可能引我们入公主之梦?”

    兔子点点头。

    下一瞬,几人便出现在一片茫茫大雾中。

    雾气散去之后,众人眼前并非所处驿站,也不是皇宫之类的富贵场地,而是一处寻常院落,布置着南疆风格的装饰。

    房间里传来织布机吱呀作响的声音。

    贺拂耽上前敲门,织布机戛然而止,很快便有人前来开门。

    木门打开,正是钟离公主。没有穿南疆宫装,不过寻常短衫长裤而已。

    见到贺拂耽,她很明显愣住。

    “是你。”

    “不过一面之缘,公主便能认出在下,好眼力。”

    钟离公主警惕地打量着面前三人,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她没有开口邀请客人进屋,出于礼貌,贺拂耽也没有胡乱打量房间里的摆设。

    但堂堂公主梦见自己在一个普通民间小院织布,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问:“公主应当不是钟离王之女吧?”

    钟离公主神色一变,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决真子此时开口,声音平淡温和:“来时于路上听闻,百余年前,前朝文帝欲与钟离国和亲,因不忍亲生女儿前去受苦,便从宗室女中挑选适龄女子,封为康乐公主后送往南疆。钟离国王族看似并不知晓此事,将两国婚事大肆操办,但康乐公主仅仅五年后就病逝。”

    “原来还有这样前情。”贺拂耽轻叹,“如今看来钟离王族并非毫无怨恨,只是将这恨意压抑百年,却在今日将您当做复仇利剑。”

    这番话听到一半时,钟离公主便面露惊恐。

    但听到贺拂耽所说的最后一句时,却又惧色消散,盈盈垂泪。

    她在泪光中将门外三人重新端详一番,像是猜到他们身份,突然跪下。

    “仙师!求仙师相助!”

    贺拂耽施法将她扶起,在她惊异看来时,朝她微微一笑。

    这个小法术很好地安抚下公主的情绪。她平静下来,拉开门,请三人进屋。

    进去后她仍是在织布机前坐下来,机械地划了两下梭子,想起往事,这才怔怔开口:

    “从祖母开始,我家便一直以织布为生。直到三月前,宫中军士找到我,说我是钟离铁勒王的后代,要我代替元公主来中原和亲。我不愿意,我从小便学着织布,一汤一饭都是我自己赚来的,跟那座王宫没有任何关系。我想逃跑,但父亲出卖了我,把我绑起来,送进王宫。”

    “我知道康乐公主是怎么死的。她是被她的丈夫虐待致死,到现在还被钟离国童谣取笑……假公主,披嫁纱,剥皮抽筋挂枝丫;贱奴胎,充金花,乌鸦野狗啃骨渣。”

    钟离公主浑身颤抖起来,梭子从手中滑落,沉闷的一声响。

    “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侍奉母亲直到她病逝,父亲好赌,我虽生气,却也不曾真的放弃过他。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命运?我不曾见过元公主,更不曾见过钟离王,我不欠他们,为何要为他们去死!?”

    说到最后已经近似怒吼,似乎将一路上的煎熬与绝望都在此时发泄出来。

    贺拂耽不忍,行至织布机前,伸手抚摸布匹上那些精美的花纹。南疆风格鲜明的配色十分大胆,红蓝撞色,其间掺了金丝,在他指尖下熠熠生辉,如星河流淌。

    视线转到一旁搁架上的诸多器具上,又回头笑道:“公主心思巧妙,这些经线可是用辰砂染色?”

    公主错愕抬头,从情绪中挣出:“仙师也会织布吗?”

    贺拂耽摇头。

    “家师有段日子喜爱华衣美服……”停顿片刻,笑意未散,续道,“我只是对染料略有了解。”

    他轻轻挑起一根纬线,凑过去认真观察:“我曾在一本游记中见过记载,南疆有一种独门染色秘术,用蜥泪加以红铜矿,可以染出一种变幻无穷的青蓝色,比阳光下的孔雀羽还要奇异。”

    决真子亦轻笑赞道:“赤焰红配孔雀胆青,掺以佛骨金抽丝,公主眼光不凡。”

    贺拂耽点头:“就像将火焰、海水、与星河都编织在一起,方寸布匹之间,竟将天下所有绝色囊括其中。”

    他朝公主拱手作揖:“今日得见此布,拂耽三生有幸。”

    钟离公主连忙将他扶起。面上忧愁愤懑已消散大半,看着织布机上的丝线,万分怜爱地笑了一下。

    “此布是我家三代倾尽毕生所学研究而出,我平生所愿便是将织出它的方法简化、固定,然后推广。或许您会觉得我很可笑,可是仙师,我不愿进宫,也不想做什么皇妃太子妃,我只想织布。”

    贺拂耽含笑:“公主会得偿所愿的,因为我等正是应公主心愿而来。”

    公主急道:“仙师可有办法帮我?”

    “暂时还未想到,不过公主不必害怕。梦中千日,于外界不过一瞬,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想办法。”

    闻言钟离公主果然便平静下来,一边织布,还一边天马行空地提出许多想法,诸如扎个木偶人布娃娃代替她去成亲,或是一杯酒下肚让所有人都忘了她,抑或将时间倒退回三月前号提早收拾东西跑路。

    这些想法都透着未曾修道之人的纯真可爱,贺拂耽与决真子相视一笑,静静听着,分别站在织布机两边替她推梭子。

    听到某处时贺拂耽忽然抬头,但不是看向面前的决真子,而是朝一旁静坐喝茶的独孤明河看去。

    他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明河道:“我有一个想法。”

    独孤明河放下茶杯,唇角带笑:“你是想故技重施?”

    “是。”

    “倒是个好办法。我们正愁没法子尽快混进皇宫。”

    两人都无需多说,便各自心领神会。但排除在话语之外的另外两人就一头雾水了。

    决真子面上微笑之色浅淡下来。之前被排除在话题之外的明明另有其人,却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形势便急转直下。

    视线在茶桌旁的人身上淡淡扫过,重新回到面前人身上,温声开口:

    “不知拂耽小友想到什么方法,我可能一听?”

    “自然。”贺拂耽转向他,笑道,“公主方才说用布偶代替进宫,可天子身边,偶术不易控制,易出意外。倒不如有人乔装改扮替公主进宫,这样公主可以彻底自由,宫中之人也可便宜行事。”

    “这法子阿拂与我从前便用过,所以说是故技重施——”

    独孤明河此时也开口,“——就在兰香神女祠。”

    这一语便是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他笑眼看着织布机边的僧人,只是眼中笑意极冷。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秃驴。但从见到这秃头的第一面起,他便察觉出这个人对自己有一种难以掩藏的、轻蔑的恶意……

    就像骆衡清一样。

    “女稷山上山鬼血案闹得修真界沸沸扬扬,虽不知决真大师是八宗十六门中哪一派的大师,想来也听说过?”

    “两位小友联手平息剜心血案,在下亦有所耳闻,实在佩服。”

    决真子倒也没有再打马虎眼,这一语也是直接承认了自己修士的身份。

    独孤明河说话含枪带棒,他则面不改色,客气地敷衍了一句,对贺拂耽继续道:

    “替嫁入宫,的确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只是不知小道长打算让谁代公主嫁给东宫太子冲喜呢?”

    贺拂耽:“自然是——”

    话未说完就被独孤明河打断:“自然是我了。”

    他站起身,理所当然道:“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让阿拂你去做?我来。”

    贺拂耽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下。

    黑皮、异域长相,这些尚且有理由解释。但魔族那高大的身形、辽阔的背肌、桀骜不驯的气质……

    贺拂耽无语,正要说话,一旁公主先噗嗤一声笑开:“若这位仙师替我去,上国陛下该以为钟离国献公主是为刺杀他了。”

    独孤明河正欲反驳,决真子插话道:“安全问题,这位道长倒不必担心。使团中公主贴身随侍众多,想来再混入你我,也不会显得奇怪。”

    贺拂耽闻言,有些欣喜:“大师此言,可是要与我们同往?”

    “两位道长不顾安危前去解帝星危难,我岂能落后于人?”

    “大师果然是与我等同道中人。那便也不瞒大师,我愿替公主进宫。至于明河,可化作侍卫,随同入宫。”

    “不行!”独孤明河皱眉,“阿拂,就算太子并非真龙,但身为龙子,身上龙气定然也极深厚,你有一半血脉……我化作侍卫,不能入深宫,怎么护你?总之不行,我不放心。”

    “可是明河……”

    “不行。我再想别的法子。”

    虽是争执,可争执中愈见情谊真挚。尤其连连劝哄的一方,终于褪去客气礼貌的表象,透出一点柔软的内里,真正生动起来。

    “两位小道长情深义重,即使重任在身,也不忍分离吗?”

    独孤明河骤然看向说话之人,像是终于发泄怒火的渠道。

    但他并未直接发火,而是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同命契,看着那秃驴,相当轻慢地说:

    “阿拂与我,有山盟海誓在身。要想分开我们,除非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其他的倒有些难度,不过这冬雷震震……”

    决真子转身,朝贺拂耽微笑。

    “拂耽小友随身带着雷神鼓,想要冬日惊雷,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么?”

    贺拂耽惊讶:“大师怎么会知道……”

    烛火突然跳动一下,倒映在白衣僧人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里,像一缕金色佛光流淌而过。

    贺拂耽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您莫非就是……莲月尊?”

    第54章

    决真子微笑:“原来小友日日带着我赠予的礼物, 却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贺拂耽哑口无言。

    这谁能想得到,修真界众人几乎将莲月空尊崇为与日月并肩的存在,莲月尊也成为不是仙人胜似仙人的传奇, 然而这个道家楷模——

    他居然修佛。

    脑中一时间涌进许多疑问,乱得理不清思绪, 只好放弃, 将话题拉回当下。

    “帝星危难,竟然劳烦尊者下界,莫非此事只靠我等不能解决吗?”

    “我来时先去了一趟昆仑山。”

    贺拂耽瞬间明白:“事关龙脉?”

    决真子点头:“恐怕王朝生变。”

    贺拂耽心中一沉。

    原以为只是那颗病毒对帝王施了什么邪术,让天子性情大变,由明君变作暴君,征伐无度, 使百姓受兵役赋税之灾。

    但若还对龙脉动了手脚,使新旧王朝更迭, 那需要付出的可就不止是穷兵黩武的代价。自古以来, 这个偌大中原王朝内部生变,哪一次不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皇宫龙气荫蔽, 看不清内里是否有妖邪作乱。看来我们必须尽快入宫。”

    贺拂耽转身看向独孤明河。

    “我替公主进宫,明河,不许阻拦我。”

    独孤明河眉目下压,气闷至极, 开口却是委委屈屈的:“我不想当侍卫。离阿拂太远了。”

    “可你也不能当侍女呀。”

    “我怎么不能?”

    “你真的不能, 你不像。”贺拂耽扶额, “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子面前法术极容易被看穿。”

    决真子这时微笑开口:“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独孤公子得偿所愿。”

    “哦?尊者请讲。”

    “宫中贴身随侍之人不止宫女,还有太监。若是成年之后才净身,生得高大威猛些也属实正常。可假托钟离王爱女心切, 这才将侍卫净身,使之护卫公主左右。”

    “这……”

    贺拂耽惊呆了,生怕明河恼怒之下把莲月尊暴揍一顿,脚下一动站在他俩中间,将男主挡在身后,一面劝道:

    “还是算了吧。宫中验身程序复杂,万一被看穿,反倒叫人怀疑钟离国动机不纯。”

    “在下精通障眼术法,虽说不能将独孤公子改头换面伪装为女子,但想要瞒过验身,我还是有信心不会被龙气看穿的。拂耽小友莫非不信我?”

    这称呼实在耳熟,但贺拂耽已经震惊到顾不上面前人如何称呼他。

    正要开口谢过莲月尊好意,肩膀上却轻轻搭上一只手。

    独孤明河上前一步,直勾勾看着面前人,越看就越觉得这个秃驴笑中藏奸。

    尽管脸黑如炭,心中火冒三丈,嘴上却恶狠狠道:

    “我、答、应。”

    贺拂耽诧异:“明河?”

    他捧过身旁人的脸,抬手在对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十分担忧地注视着他,“太监就是公公的意思,公公是没有那个、呃、就是那个——”

    “我知道。”

    独孤明河握住面前人的手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只要能和阿拂在一起,变公公也没关系。”

    贺拂耽莞尔,哄道:“都是假的,演戏而已。明河才不是公公呢。”

    说罢想要将手抽出来,但没抽动。

    见男主委委屈屈的样子实在可怜,索性由着他去,就着这个有些过分亲昵的姿势,转头看向白衣僧人。

    “尊者障眼法之精妙,来时我便已经领教过了。还请尊者帮助我等。”

    “自然不负拂耽小友所托。”

    决真子手中菩提串一扬,佛珠之中射出两道金光。

    先是落在白兔身上,融入前爪上的锁神符中;再在独孤明河极其凶神恶煞的神色中,落入他衣袍间。

    然后他信步走来,将独孤明河挤开,站在贺拂耽面前,伸手轻轻扬起面前人下巴。

    贺拂耽乖乖站好,任由对方端详,等仙家术法也将他洗礼一番。

    但迟迟没有等到。

    他眨眨眼睛:“尊者?”

    决真子在独孤明河发怒之前收回手,轻笑:“拂耽小友无需术法遮掩,只需一件华服便可。”

    贺拂耽不解其意,正要问询,公主这时却极其兴奋道:

    “这个我来!”

    情绪变化之间,梦境顷刻碎裂。

    骤然回到现实,贺拂耽顾不得其他的,立刻穿墙而入,挥袖让房中守卫陷入昏睡,

    下一刻床帐便被掀开,露出公主惊惧交加的脸。

    看到贺拂耽,惧色又陡然变作劫后余生的欣喜。

    “还好,还好不是梦。”

    想起什么,赶紧下床,跑到角落,打开箱箧,从中取出一匹布来。

    正是在梦中所见的那匹红蓝撞色又掺以金丝的布匹。

    “仙师救我,我无以为报,这匹布就赠予仙师吧。它还没有名字,求仙师赐名。”

    贺拂耽微笑道谢,指尖轻抚布面。

    中原织锦华丽,但华丽之外也讲究平整舒适,纺织用的丝线都极为纤细,成布后轻若无物。南疆却爱用粗线,布面抚摸着隐隐有粗粝之感,而且用色极为大胆艳丽。

    就如指下这匹,色泽在红蓝金三色中流转变幻,反而交织出一种近似毒蛇鳞的紫色,艳到妖异。

    贺拂耽看着它,不知为何想起师尊曾送他的极素净的那一匹。

    “就叫燕尾青吧。”

    “燕尾青?真好听。”公主笑道,“好,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了。我定将用燕尾青征服整个中原!”

    贺拂耽亦笑。

    女稷山灵燕灭绝,天下再无燕尾青。好在,如今又有了。

    独孤明河突然开口:“我等入宫身份都已解决,但不知尊者又要如何入宫呢?”他不阴不阳道,“该不会也要像我一样装成公公吧?”

    决真子面不改色:“我自然以随行僧人的身份进宫,钟离王为上国祈福的一片心意,宫中会体谅的。”

    不等独孤明河开口质疑,又朝贺拂耽继续道,“一应事物都已经准备妥当,拂耽小友不必担心。”

    说着还从袖中取出几物,正是僧人在外行走所必须的度牒和戒牒,还有从钟离国到中原大大小小三十余座寺庙的推荐信。

    都是真的,不是障眼法。

    贺拂耽惊叹。

    既去过昆仑查看过龙脉,还提前备下了这么多文书,就是没有撞上公主和亲这件事,也足够入宫了。

    “尊者思虑周全,拂耽自愧弗如。”

    这一回,就是挑剔如独孤明河,也说不出什么,只能气呼呼一扭头。

    *

    贺拂耽为公主准备了许多符箓,隐身、穿墙、土遁、瞬移、结界等等,但凡能想到的,都画了许多张。

    再用一天时间教会公主如何使用,最后拔下头上的玉簪,送给她当做盘缠。

    公主则连熬两个大夜将布匹缝制成衣服,改了又改,改到心满意足后,这才依依不舍、又满怀希望地离去。

    做完这一切,天光大亮。

    贺拂耽穿上新的燕尾青,坐着床前等待侍女苏醒。

    整个使团都被决真子施下暗示,不会对公主容貌有变有任何疑惑,自然也意识不到公主身边突然多了一个明公公。

    夕阳落山的时候,鸿胪寺卿率众姗姗来迟。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御路迎亲。

    钟离公主戴上面纱,却屏退侍女,由身边体型高大却一身太监打扮的人扶着,一路下楼,走上七宝车。

    长街周围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对这小国公主不甚在意,随意交谈着,显得有些嘈杂。

    直到风过时掀起公主面上一角轻纱,露出小半张莹白如玉的侧脸,周身瞬间一静。

    这片刻静默来得太过突兀,似乎静默中心的人生出好奇,掀帘入马车之前朝民众遥遥看去,忽而双眸微弯,屈膝行了一个敛祍礼。

    车帘垂下,七宝车扬尘离去。

    驻足的民众却像是陷入一场大梦,许久之后才醒来。两两相望,似乎有无数关于梦中那惊鸿一瞥的话语急着要与旁人分享,可真要说时,却又发现如此词穷。

    马车进了皇宫,改用小轿,一路不停,直接抬到东宫。

    冬天的夜晚总是黑得极早,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浓黑如墨。

    因为是做侧妃,太子还病得起不了床,东宫也没有别的妃子需要拜见,所以无需什么繁琐隆重的仪式,休整一番便该睡了。

    待东宫众人退下后,贺拂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来到太子房间。

    莲月尊和男主都已经在床边等着他,看过来时神色都极为凝重。

    贺拂耽上前,一看床上人的面色,便知晓他们为何如此。

    太子就要死了。

    面色青白、印堂发黑,病灶入肺腑已经极深,药石无用,如果他们不来,他恐怕活不到明天。

    “昆仑山龙脉中,象征王朝气数的金龙在吞噬自己的尾巴。”

    决真子开口,“拂耽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龙衔尾,天家父子自相残杀。尊者的意思是,太子重病,是皇帝在吸食他的寿命?”

    “并非主动吸食。此朝帝王寿数短暂,而立之年便当驾崩。蚩尤旗出,帝王当死却未死,太子就必然势弱。”

    “所以必须想办法弑君才能救下太子?可时间来不及了,不到一个晚上,恐怕我们连太极殿都进不去。”

    贺拂耽蹙眉,“眼下可有其他办法保住太子性命?”

    决真子道:“只能试试与龙体相宜的天材地宝。”

    闻言独孤明河伸手替床上人把脉,收回手时神色严肃。

    “脉象纤微,恐怕经不起重药,但轻了必然也无用。我曾经入世在人间做行医,凡人体魄脆弱,撑不住修真界的药材,用多一分用少一分都是完蛋。”

    贺拂耽看向决真子,决真子凝神思索,片刻后也轻一摇头。

    “最难在与龙体相宜。”

    这的确是最难的一点。真龙天子地位超常,与龙体相宜的天材地宝本就极为难得,何况他们三人都是修士,平时见了龙气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去主动收集与龙气相宜的药材?

    贺拂耽沉默片刻,忽然拔出袖中淮序短剑。

    这把剑自师尊送给他之后便只用了一次,还是为了救明河自伤。

    剑刃在腕间稍做停留,他抬头问决真子:

    “龙血,算是合宜龙体的一味好药吗?”

    第55章

    龙血……

    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猩红含义立时涌进独孤明河的脑海。

    怎么不是一味好药?

    前世他的血就是被一滴一滴抽出制作成良药, 让一副几乎枯死的蛟骨起死回生。

    “阿拂!”

    他低低喝道,“你莫非又想自伤救人吗?”

    这番话和记忆里师尊的声音重叠起来,贺拂耽小声道:“只是一点血而已, 不会对我的身体造成影响的。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死去吧?”

    独孤明河紧紧盯着面前人, 双眼赤红, 藏在袖中的双手攥成拳头,用力到发抖。

    仇恨让前世惨死的记忆保留至今,即使涅槃之火也不能遗忘。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抢夺他的理智,强迫他保持愤怒,绝不允许他背叛前世的自己。

    他闭上眼,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忽然睁开眼, 在理智与仇恨的拉扯中上前一步, 将面前人,搂进怀中。

    然后在他小小的惊呼声中, 一口吻上那两片柔嫩的唇瓣。

    半是亲吻,半是噬咬,淡淡的血腥气交织在唇齿之间。

    在场第三人的视线淡淡看来,贺拂耽脸颊飞红, 将面前人推开。

    正要生气, 却在看见面前人几乎要落下泪来的神色后, 又心中一软。

    他以为男主只是太过担心才这样孟浪,于是哄道:“明河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但独孤明河却低低道:“我替你。”

    “嗯?”

    “我替你去……用我的血。”

    既然一个吻就能换来他的鳞片,那么, 自然也可以换来他的鲜血。

    依然是很划算的买卖,这一次,他依然是心甘情愿。

    “我也是业龙。”独孤明河努力想要微笑,“我的血也可以救他。”

    贺拂耽怜惜地摸摸他的脸颊:“谢谢明河好意。可是不行,你是魔神,魔气精纯,凡人之躯受不了的。”

    “我可以净化之后——”

    “明河,你刚刚自己才说过,多一分少一分,都会死。我们不能用太子殿下的身体冒险。”

    独孤明河心中泛起一片绵密的刺痛,是两难之下,只有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受伤害却不能挽救的徒劳。

    “阿拂,别忘了,你只有一半龙族血脉。”

    闻言,贺拂耽垂眸。

    他知道明河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并不是在嘲笑他血脉不纯,而是在劝诫他——

    他身体里只有一半神龙血,另一半则是妖血。若龙血无故减少,此消彼长,体内的妖力就会增强。

    而龙气最克妖邪。

    “我一定要这么做,明河,不许拦我。”

    “……”

    独孤明河轻笑,眼中水汽已经浓重到将要滴落,开口尽是苦涩。

    “我早就知道,我拦不住阿拂。”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突然捧着他的脸,在他唇边飞快落下一吻,然后红着脸把人往外推。

    “好了,不许再闹脾气了。也不许再留在这里,回去等我。”

    转头看见一旁闭眼打坐的白衣僧人,莫名松了口气,很快又觉得这口气松得实在好笑。

    修士耳清目明,即使闭上眼睛也再清楚不过身边人在做什么。何况这位还是早已飞升、还能自创一界的莲月尊者,肯定早就把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劳烦尊者也先回房,这里有我就好。”

    决真子睁眼,面上依然一派温和。

    “也好。拂耽小友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说罢便依言离开,只剩独孤明河依然留在原地,抚摸着被亲吻的唇角,一片怔然。

    贺拂耽见他这好似在回味着什么的动作,脸红到要滴血,可是推也推不动,劝也劝不动,无奈叹道:

    “明河……”

    独孤明河回神,定定看着面前人,突然苦笑。

    “阿拂,你还是不会。”

    “嗯?我不会什么?”

    还是不会爱。

    不懂该如何爱自己,也不懂该如何爱别人。亲吻应当是情到浓处的宣泄,他却当做在伤害自己前给爱他之人的抚慰。

    他不知道,这样给出的吻,有多么甜蜜,就会让爱他的人多么痛苦。

    “你什么也不会。”

    独孤明河眼中笑意落寞寂寥。

    “你是一条小傻蛟。”

    “……”

    贺拂耽半晌无语,这化龙的人说话果然就是硬气。

    他哄道:“好好好,你是一条大聪明龙。”

    终于把大和尚和大聪明龙都哄走,贺拂耽重新回到太子床前,在脚踏上坐下。

    淮序剑不做任何犹豫,划破手腕,血珠滴滴渗出,顺着床上人唇角,滑落入喉间。

    早已喝不进药、甚至喝不进水的人,在尝到血腥气时却眼睫微动,嘴唇轻颤。

    终于不再像个悄无声息的死人,而是开始像个活人一样渴求着什么。

    神族强大的愈合能力,让贺拂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划破手腕。

    伤口能愈合,疼痛却不会消散。这具身体原本就怕疼,到最后,已经疼到麻木,整个手臂都失去知觉。

    床边烛灯将要燃尽,烛火摇动,变得昏暗。

    收回手后,贺拂耽唇色浅淡了些。

    刚想要站起来,脚下一软,又重新跌坐回去。脑海中眩晕了片刻,他自嘲一笑。

    是有些心急了,放血过多,想让太子赶紧好起来。太子病好,才能尽早入太极殿。见到皇帝,了解情况,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却忘了自己的身体会吃不消。

    这个样子回去明河一定会担心。

    贺拂耽靠在床头想要休息一会儿,刚闭上眼就有沉重的疲惫感袭来,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床边一左一右两盏烛台落下一滴极大的烛泪。

    风过,其中一盏其上火焰猛然跳动两下,随即熄灭,化作一缕轻烟。

    床上的人就是在这时睁开眼睛。

    他面上还带着病中的苍白,唇上却因刚尝过血液,染上些许殷红。

    眼珠不太灵活地移动,视线落在床边。

    烛火昏暗,艳紫织金的布匹流光溢彩。不是中原服饰的样式,宽袍大袖上连着同样宽松的兜帽,帽子下流泻出墨色瀑布一样的长发,包裹着其中一张小巧的、素净的、正在安睡中的脸。

    太子抬手抚上那张脸。

    指腹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大概全天下最华美的锦缎比之都嫌粗粝。

    冰冷手指的抚弄将贺拂耽惊醒,睁眼对上的便是病中人的视线。

    那视线实在不像一个病人,更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贺拂耽一时间都没想起他就是之前那个病恹恹的太子殿下。

    太子亦不说话,只是沉沉看着面前人。

    或许……不是人。

    不施粉黛,披头散发,瞳中清澈,连唇色也素淡,这样干净的一张脸,却无端艳丽得宛如精怪。

    病入膏肓时他做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便以为眼前人也不过是他关于阴曹地府的又一个梦。

    他平静道:“你是来吃掉孤的吗?”

    “咦?”

    贺拂耽歪头,很慢地一眨眼,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轻声笑开。

    “殿下睡糊涂了吗?我是您的侧妃,钟离国的公主。”

    那只冰凉的手还停在他颊边,他不以为意,握住这只手,呵了口气后轻轻揉搓。稍微恢复些温度后,他撩开袖口替太子把脉。

    脉象清晰,一下一下分明地跳动着,已经不再有之前命悬一线的感觉。

    贺拂耽欣喜,眼中笑意在昏黄烛光下熠熠生辉、湛然若神。

    “太好了,殿下的病就要好起来了!”

    床上人似乎是不敢相信,眼睫轻颤,慢慢问:“孤会好起来?”

    还不到弱冠的年纪,就要面对飞来横祸,还是生死难关。贺拂耽有些心软,替他掖了掖被子。

    “当然了。”他柔声道,“殿下福泽深厚,会长命百岁。”

    失血的疲惫依然存在,但他努力打起精神,本不是善于言辞的人,现下却绞尽脑汁搜寻能安慰病人的话。

    这种事他不算是毫无经验。

    他也有年少多病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师尊就会坐在他床前给他讲故事。讲各大秘境的险象环生,讲剑冢中每一把剑的由来,还讲八宗十六门的兴衰更替,平铺直叙的声音,便足够在少年人的想象中勾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修真界。

    贺拂耽便讲了来时五天路上的见闻。

    少年郎在他的絮语之下神色松快很多,后来竟然能稍稍坐起,微笑看着他,听他语带惊奇地讲入宫那日黄土垫道万人空巷的排场。

    夜越来越深了,窗外浓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一声明亮清脆的犬吠打断贺拂耽的话。

    他回头看去,看见白狗正颠颠朝他跑来,然后叼住他的袍角,想把他往外拖。

    后面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见到床边两人赶紧站定。

    “侧妃娘娘,您这狗简直神了,奴才实在抓不住。”

    然后才意识到什么,惊呼一声。

    “殿下!您醒了!”

    贺拂耽将白狗抱起来,看着那双万分无辜的绿眼睛,心道,说不定还真是神呢。

    “有劳你了。”他朝小太监道,又转头看向太子,“天色已晚,我该走了。明日再来看望您。”

    说罢就要转身,袖角却被人攥住。

    “侧妃。”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见面前人始终不再说话,微微歪头,“殿下?”

    身后一片嘈杂,小太监已经跑出门去传太医。黑沉沉的东宫骤然亮堂起来,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响起,太子醒来的消息在顷刻间朝宫中各处传递而去。

    然而床上事件中心的少年人却游离于这片喧嚣,静静地看着面前人。

    “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这个问题还真难倒了贺拂耽,真名是不可以用的,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假名。

    低头看见艳紫织金的袖口,倒是来了灵感。

    他笑道:

    “拂水双飞燕,我叫燕拂。”

    “殿下叫我阿拂就好。”

    说罢抱起白狗,再次告退,转身离开。

    路过窗边时,看见宫道尽头有宫人正列队而来。队伍前方有大太监击掌告诫宫人回避,其后跟着手执华盖、旌旗的宫女及带刀侍卫,步辇高高在上,蟠龙座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看不清座上人的身形,但贺拂耽知道,那便是帝王仪仗。

    另一半传承自妖族的血脉开始翻腾,在逐渐逼近的浓郁龙气下狂躁不休。

    贺拂耽有心留下来见见帝王的模样,又担心自己在这种状态下举止失仪,露出破绽。

    两相权衡下,还是决定先从侧门离开。

    但妖力盖住神龙血脉后,龙气对他的克制让他几乎寸步难移。还未走到侧门边上,宫门便已被推开,门外传来大太监尖利的声音:

    “陛下驾到——”

    贺拂耽只得跟着东宫一众宫侍跪下。

    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凭借疼痛在龙气的压制下保持清醒。即使这样,脑海中还是一片恍惚,连周遭的声音都有些听不清楚。

    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对天家父子应该是在嘘寒问暖。

    少年人的声音温润,带着久病的沙哑,依然能听出濡慕之情,应是对父亲深夜探病十分感动。

    而帝王的声音淡漠,充满上位者的威严。

    贺拂耽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但精神恍惚之下一时想不起究竟像谁。

    直到听见少年人用带笑感激的声音念了一句他的名字,大概是在为他向帝王邀功。

    “是么?”

    帝王轻淡道,“阿拂?”

    这一声如穿云破雾,盖过所有迷蒙和疼痛,无比清晰地落入贺拂耽耳中——

    他想起来了,这是师尊的声音。

    “既然钟离公主侍疾有功,朕理当嘉奖。”

    帝王看向角落一众低头跪坐的宫侍,“公主何在?”

    太子笑道:“阿拂,快过来。”

    贺拂耽只得提着袍摆膝行过去。

    越靠近这对父子,龙气对他的影响便越大。皮肉骨髓间都泛起绵密的刺痛,但他现在却要感谢这疼痛。

    能让他保持清醒,忍住疑惑,谨记宫规森严,不去直视天颜。

    面前人却道:“抬起头来。”

    贺拂耽迟疑片刻,依言抬头。

    看清帝王面容的一瞬,身形轻轻一晃,险险稳住才没有跌倒。

    果然是师尊的脸。

    他心中无比惊诧,却也因为时隔多日在猝不及防之下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容,鼻尖微微发酸,身体比他的心灵更先一步体会到久别重逢的思念。

    帝王不甚在意地朝地上人看去,正要开口随意奖赏什么,却突然顿住,喉间话语顷刻消散。

    宽松兜帽垂下大片阴影,长发散落颊边,一张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眼瞳中不知为何浮起轻薄水光,细碎滟潋,清澈见底的同时又无端妖异。

    一种极致贪婪的美——

    而上天竟也应允这样的贪婪,才将英气与柔美、清纯与艳丽,矛盾而和谐地同时赐予这一张脸。

    帝王长时间的沉默无声,让殿中所有人都开始不安。

    床上太子已经免了行礼,这时候却强撑着下床,在帝王脚边跪下,顺便挡住身后人大半身形。

    长时间的卧床让他腿脚有些僵硬,跪下时稍微踉跄,被贺拂耽及时扶住。

    扶好后贺拂耽也不敢松手,就这样以极亲昵的姿势陪在他身边。

    他全幅心思都放在病刚有好转的太子身上,没再抬头去看面前的帝王。

    良久,才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熟悉的淡漠的声音:

    “是个好孩子,做个侧妃可惜了。择日册封为太子妃吧。”

    *

    赏赐如流水,连夜送进贺拂耽的侧妃寝殿。

    帝王恩赐,宫侍不敢怠慢,扛着大箱小箱健步如飞,比贺拂耽走得还快。

    所以等他抱着白狗回房后,看见的就是一个充满怨念的独孤明河。

    刚推门进房,独孤明河便已大步走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我就知道,能得到这样的重赏,你今晚必定失血不少。”

    他越说越气,也越说越委屈,“阿拂,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我着想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会因此而难过吗?”

    贺拂耽乖乖认错:“今晚的确是我心急,下次不会了。”

    随即又开心道:“但今天的血流得很值!我看见师尊了!我就知道修真界众人皆不敢插手皇家纷争,但师尊一定会出手!”

    他顾不上面前男主听见这番话是何反应,转身去寻莲月尊,将太子寝宫中的所见一一道来。

    “师尊似乎是将当朝皇帝取而代之,不知用的是什么法术,他好像不记得我。尊者,这莫非便是夺舍?可真龙天子怎么可能被夺舍?”

    “照拂耽小友所说,帝王变作骆衡清的面容,却没有骆衡清的记忆,听来似乎不像是夺舍,倒像是寄生。”

    “寄生?”

    “古籍中曾记载一种水虫,名叫笄蛭,民间又叫线虫、铜丝虫。此虫细长如发,能寄生于螳螂、蝗虫体内,吃尽宿主血肉后,还能操控宿主投水而死。”

    决真子微笑,“若我猜得不错,骆衡清便是效仿此虫,以客邪凭灵之法寄居帝王体内,待时机成熟,操纵帝王主动寻死。此等刁钻邪术,他却如此精通,在下实在佩服。”

    嘴上说着佩服,声音却一如既往平静,毫无起伏。

    贺拂耽从中莫名听出一种微妙的蔑视和厌恶。

    又是客邪凭灵又是刁钻邪术的,但就算是邪术,师尊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心中有点替师尊不服气,但见白衣僧人神情淡漠,又怀疑只是自己多心。

    便只是小声出言提醒道:“尊者久居莲月空,或许有所不知,师尊已经封君了。”

    修真界的规矩,封了尊号之后便不可直呼其名,即使长辈也如此。否则便是不敬,可以被视作挑衅。

    决真子轻笑一声,从善如流:“也对,是该称一声衡清君。拂耽小友如此维护衡清君,看来很敬重他啊。”

    贺拂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尊者可知这种寄生术对师尊有什么影响?毕竟是对真龙天子下手,会遭到反噬吗?会染上因果吗?”

    “若换做旁人,别说寄生帝王,便是稍有靠近,都会被龙气反噬。一旦为龙气所伤,必然沾染因果。但衡清君与常人不同。拂耽小友可知,你师尊于哪一道上最为精通?”

    “自然是剑道。”

    “不是。”

    “咦?那是……傀儡术?”

    “也不是。”

    “……”

    “是神魂之术。”

    贺拂耽一怔,听见面前人继续道:

    “衡清君精通神魂分离聚合之术,旁人最多分离神识,他却能分离元神。分离出的魂丝可以独自成人,从此生死两不相干,自然受反噬、染因果也与他再无关系。”

    贺拂耽惊叹:“这么厉害!”

    修士到了分神期都可以分离神识,但很少有修士会这样做。就是一缕微小的神识在外受损,对本体来说都是巨大的损伤。甚至都不必说神识,就是签了魂契的傀儡受损,主人也难免遭到反噬。

    师尊竟然可以做到两不相干!

    也难怪这个被分离出来的师尊不认识他。

    “最厉害的还不在于此。分离出的元神虽说独立为人,所受的伤不会牵连本体。但本体若想要操控分神,却是易如反掌。就是让他去死……”

    决真子视线状若无意扫过房间里另一人身上,片刻后又淡淡收回,续道,

    “那分神也绝无二话。”

    贺拂耽双眸睁圆,几乎想要隔空给师尊鼓掌。

    “太厉害了!”

    一旁独孤明河嗤笑一声。

    “切,不过如此。”

    贺拂耽瞟他:“你会吗?”

    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我不会又怎样?这种邪术,白教我我也不学!”

    “想得美。这是师尊自创的法术,才不会教你,要教也是教给我。”

    “你!你又这样!每次你都护着他!到底他是你师尊还是你是他师尊啊!”

    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莲月尊静静听着。

    目光在某个毫无所觉的魔头身上轻轻滑过,随后低头把弄手中佛珠,掩下眸中冷笑。

    贺拂耽先一步从这菜鸡互啄一般的争吵中挣脱出,回到正题。

    他看向白衣僧人:“看来师尊对此事已有打算,我等前来,会不会扰乱师尊计划?”

    “拂耽小友不必妄自菲薄,你来得恰到好处。寄生术用时颇久,衡清君想必还不能完全操纵帝王生死。今晚太子病危,若非你及时出手相救,他想要挽回败局,便不得不施法让元神提前横死。”

    “寄生未完成而元神横死,不仅本体会被重创,还会惹得天道侧目。”

    贺拂耽若有所思。

    “那尊者可知师尊何时才能寄生完成?”

    “快则三两日,慢则十天半月。”

    贺拂耽垂眸。

    要等寄生完成之后,师尊才能操纵帝王寻死。那么在此之前,帝王一日活着,太子就会一日被父亲吸食生命——

    那他就得一日为太子供给龙血,替太子延寿。

    贺拂耽下意识抬头看向男主,却发现明河一直都在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说什么。

    视线相撞,贺拂耽心虚地移开目光,顾左右而言其他。

    他抱起跑到脚边的小狗。

    “是尊者让它到太子寝宫来叫我回去的吗?”

    “是。”决真子微笑,“否则明公公救主心切,就要大闹东宫了。”

    贺拂耽被“明公公”三个字逗得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

    一旁正欲发火的独孤明河便因这一笑顿时哑火,对着白衣僧人怒目直视好半天,却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最后只是扭头冷哼一声,眼不见心不烦。

    小狗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贺拂耽费力把它挖出来,抱起来直视它的眼睛。

    “尊者之前说,来皇城之前先去了一趟昆仑山?”

    “是。”

    “昆仑山中暗藏龙脉,决定王朝气数,古往今来无数人妄图一见而不能如愿。尊者神通广大,能找到龙脉,不知是否也能见到别的?”

    “拂耽小友的意思是?”

    “我听闻西昆仑山有神兽,名曰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贺拂耽轻轻抚摸白狗的小脑袋,烛光下一身皮毛洁白似雪,墨绿瞳孔剔透如碧玉。

    “也曾见过记载,说白泽雪躯,青瞳洞九幽。”

    话音刚落,怀间的白狗身躯立刻膨胀数倍,狮子一般强壮的身体和利爪,头颅却近似羊首,顶着一对巨大的、向后卷曲的蟠羊角。

    但不过一瞬,这异兽消失不见,躺在贺拂耽怀中的依然是能被一只手抱起来的娇小白狗。

    嘤嘤叫着舔他的脸,没一会儿就湿漉漉的一脸口水。

    贺拂耽提着它的后颈皮:“果然就是你!”

    第56章

    白泽分外无辜地看着他。

    决真子笑着打圆场:“虽能口吐人言, 却依然是兽类心智。若说了什么冒犯拂耽小友,还请小友谅解。”

    “什么冒犯?我怎么不知道?”

    见男主一脸狐疑地看过来,贺拂耽赶紧把小狗抱回怀里。

    “倒也没什么, 狗狗很乖的。”

    他起身四处看了看,在软榻上铺了一条小毯子, 准备当做今后几日的狗窝。

    抱着小狗想要放上去, 小狗却咬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瞪圆一双绿眼睛呜呜地叫。

    贺拂耽揉揉它的小脑袋:“怎么了白泽?你想要跟我一起睡吗?”

    小狗点头。

    “好吧,北方冬天夜里是很冷。”

    他抱着白泽走到床边,放到枕边后,顺手在被窝里某只正在恶狠狠磨牙的兔子的长耳朵上揉了一把。

    “香香听话,不许咬白泽。”

    然后才转身, 对着房间里另外两人道:“夜已深了,两位请回吧。”

    莲月尊淡笑告辞, 独孤明河却不肯走。

    “我也要跟你一起睡。”

    “……不行, 没有太监在妃子房间里过夜的道理。”

    “我也可以变成原形。”

    “可明公公一个大活人凭空失踪,又如何解释呢?”

    “你也说了是明公公。”独孤明河臭脸, “谁会关心一个公公?”

    “总之不行,小心为上。”贺拂耽失笑,“好啦明河,快回去吧, 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呢。”

    “哼, 一堆大道理。你分明就是嫌弃我原形是龙, 鳞片硬邦邦,还粗糙硌手!”

    “……我没有。”

    “你迟疑了!”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你果然就是嫌弃我!我要是个毛茸茸,随便变个大老虎、大狮子, 你肯定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肯定今晚就留下我,还抱着我不撒手了!

    贺拂耽抱着不知何时双双蹭到他怀里的小狗小兔子不撒手,并矢口否认:

    “我真的没有。”

    “你!”

    独孤明河气得手都抖了。

    “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能长出毛来,看我到时候不迷死你!”

    说罢怒而拂袖离去。

    *

    第二天,贺拂耽照例去侍疾。

    他去得很早,毕竟太子已经清醒,割腕放血这种事不能再当面做,只能暗中掺进药里。

    小厨房里熬药的小公公一见到他,连忙一口一个“太子妃娘娘”地叫着,谄媚得贺拂耽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陛下还未册封,小公公还是叫我侧妃吧。”

    “迟早的事。娘娘您一来,太子殿下他就醒了,您就是咱东宫的大福星哪!”

    周围的宫侍也都你一眼我一语地应和。

    贺拂耽听着他们的奉承,想起来时路上凭借修士耳力听清的那些窃窃私语。

    话里话外都在说,太子有救,他们的命也才算是有了保障。不然帝王痛失爱子,一个震怒,恐怕会让东宫所有人都陪葬。

    屏退众人后,他背对着明河划破手腕,在疼痛中将心中疑虑说出:

    “若换做其余君主,宫侍会有这样的担心也不奇怪。但当朝帝王是一个能引白泽降世的明君,十四岁即位便有仁慈之名流传于世,就是修真界也有所耳闻。”

    独孤明河正站在窗边望风,闻言道:

    “岂止修真界,便是魔界也在这二十年里收敛许多,四陵之主耳提面命,不允许众魔入世挑衅天子威严。”

    鼻尖闻到丝丝缕缕血腥味,他心中酸痛,却还要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若无其事般继续道:

    “阿拂可是觉得这些宫人太过畏惧帝王了?”

    贺拂耽点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蚩尤旗出现才不到半月,二十年的仁慈贤名不可能在短短半月就消耗殆尽。按理说,他们不应该这样畏惧陛下。”

    可偏偏城中百姓、宫中侍从,对这位贤君的态度都很奇怪,讳莫如深、如履薄冰,就好像早已看清他仁慈表面之下的暴虐之心。

    “除非根本就不是蚩尤旗让贤君变作暴君。”

    贺拂耽沉思,“或许多年前,帝王就已被邪术移了心性。”

    这是一场早有布局的算计,蚩尤旗只是引他们前来的幌子。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在他离开望舒宫、来到虞渊后的这个时间点呢?

    腕间血液滴落在药汁之中,殷红血痕顷刻间就被浓黑汤药吞噬。贺拂耽恍然间仿佛看见一场阴谋的冰山一角终于浮现,但转瞬之间,又淹没在浓雾之下。

    独孤明河不以为意,骆衡清越倒霉他越高兴。

    因此安抚道:“大概只是骆衡清早年间招惹的仇家吧。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人家这样恨他,活该他命中注定有此劫难。”

    贺拂耽蹙眉,正要为师尊分辨上两句,脚下嘤嘤的叫声引开他注意。

    是白泽闻到血气,担心地一直转来转去。

    贺拂耽随意包扎了一下伤口,蹲下身轻轻揉了下它的耳朵。

    “没事,我不疼。”

    心中却在此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圣人出则白泽降世,如今圣人已面目全非,象征帝王贤明的神兽为什么却一点异常也没有?

    门外传来小太监一声唤:

    “太子妃娘娘,药到时辰了。”

    贺拂耽回神,微笑应道:“好,我给殿下送去。”

    端着药刚跨过门槛,就看见床上人笑着看过来,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太子向他伸手,像是很怕他摔了,温声道:

    “这样的小事,不必阿拂去做。”

    “不累的,我愿意为殿下熬药。”

    贺拂耽把托盘放在床头,在脚踏上坐下,舀了一勺汤药,吹凉后喂到床上人嘴边。

    太子喝了几口,忽然道:“这汤药似乎有些腥气,与之前喝的不同。”

    贺拂耽心中一紧:“殿下醒后,太医来调过药方。也或许是睡得久了,口味变得清淡,这才受不了药味。”

    他心里紧张,语速便不自觉加快,说着说着还偷偷抬眼看床上人是否愿意相信。被逮住后又立刻垂下眼帘,假装无事发生。

    但袖口下攥着汤匙的手指被用力拧得发白,半天也没想起来给床上人再喂一口。

    太子淡笑,端起碗来将汤药一饮而尽。

    放下碗后,又在面前人怔愣的视线中,伸手撩开那艳紫织金的袖口。

    贺拂耽目光跟着看去,看到手腕上包扎的白纱,下意识将手腕往身后匆忙藏去。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这简直是欲盖弥彰,低着头后悔不已。

    站在角落的明公公也察觉到气氛有异,脚步微动。

    太子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些:“阿拂可知,孤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

    贺拂耽摇头。

    “孤在想,好漂亮的妖精,这样漂亮,就算被吃掉也没关系。”

    “……”

    “可阿拂不但没有吃掉孤,反而救了孤。莫非阿拂是上天给孤的恩赐吗?”

    床上人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摊开掌心,眉目温柔。

    “阿拂,让我看看,好吗?”

    少年郎的神色实在太真挚,也太执拗,贺拂耽心中微动,终究是不忍他失落,将手腕放在他掌心。

    纱布被很轻地解开,血液早已经止住,伤口也已经愈合成一道浅粉的疤痕。

    太子轻声道:“真好。”

    贺拂耽抬眸:“殿下昨晚……都看见了吗?”

    “迷迷糊糊,似有所觉,以为是梦。直到尝到刚刚那碗药里的血味。”

    贺拂耽惊讶:“殿下不怕我么?”

    “怕阿拂什么?”

    “万一我真是妖精呢?”

    “那阿拂就吃掉孤吧。”

    贺拂耽愕然,随后莞尔,轻出一口气。

    “我不吃殿下,我是来救殿下的。”

    “那孤要谢谢阿拂。阿拂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要,殿下也不必谢我。是殿下自己福泽深厚,才能化险为夷的。”

    太子微笑,捧着手中雪白皓腕仔细检查。

    贺拂耽想要收回手,却又不敢用太大力气,怕伤到面前这个大病初愈的少年,只好小声提醒道:

    “已经好啦。”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妖精的自愈能力都很强的。”

    “好了,但也会疼,不是吗?”

    贺拂耽心中讶异。

    他第一次不再以看孩子和病人的眼光看待面前这位少年人,而是真正将他当做一位储君。

    然后微笑,很认真地道:“殿下如此仁善,是百姓之福。”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很快宫门被踢开,有人大步闯入。

    “皇兄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那人脚步虚浮、眼下青黑,声音也轻浮浪荡,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

    进来以后自顾自落座,有颐指气使地使唤小太监给他端茶倒水,一边打量床上人的神色。

    “呵?这还真是大好了?明明前几日来看,皇兄你脸白得跟张纸似的。”

    他话语间全然没有为兄长死里逃生的喜悦,反而尽是不屑,甚至还有些惋惜。所有恶意也都丝毫不加以掩饰,极其直白地表露出来。

    太子脸色微沉。

    “既然已经探过病,你便可以回去了。”

    “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

    那人目光落在脚踏上的人身上,“这就是嫂子吧?”

    即使宽袍大袖笼罩,也依然能看出其下的好身段。紫色兜帽掩住大半张脸,唯二露出的小尖下巴莹白如玉,颊边发丝则浓黑如墨,极致浓烈的对比之下,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那人来了兴致,踱步过来,想要看清美人的脸。

    然而下一刻,太子却将美人揽入怀中,挡住了他的视线。

    “皇兄何必这样小气?嫂子是钟离国的公主,蛮夷之地,似乎讲究什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他像只是随口一提,点到为止,然而语气淫邪,究竟何意不言而喻。

    太子怒道:“出去!”

    那人也丝毫不惧,轻蔑冷笑后方才离去。

    贺拂耽赶紧伸手帮床上动怒后的人抚顺心口,突然手被攥住。

    太子轻声道:“让阿拂受委屈了。”

    贺拂耽摇头:“我没事。只是,他怎么能对殿下这般出言不逊?”

    “他是贵妃之子,贵妃执掌后宫,有她撑腰所以有恃无恐,对上孤不过是言语不敬,对其他兄弟,便是动辄打骂了。”

    “那殿下的母亲呢?”

    “我的母亲是元后,在我两岁时便因病去世了。”

    “……抱歉。”

    “无妨,我对她印象并不深刻,都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尽管太子这样说,贺拂耽还是心中愧疚。

    他朝窗外看去,见那位顽劣皇子完全将东宫当做自己家后花园,边走边赏花,到现在也没走出园子,突然心中升起一个坏主意。

    反正太子已经默认他就是妖精,那施点妖法又如何?

    “殿下,您看。”

    指尖在杯中沾了一点茶水,轻轻一弹,窗外那人腿脚立刻一软,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他一头栽进花池中,手舞足蹈半天站不起来。好不容易被宫侍扶起来,却是满头满脸的泥土。

    自觉丢脸,暴跳如雷道:“回宫!”

    见到这副景象,太子果然展颜一笑,但很快就收回视线,落在面前透着淡淡粉意的圆润指尖。

    沾了水之后,更显得剔透柔嫩,像春日枝头初绽的花瓣,他情不自禁伸手去碰。

    “殿下?”

    太子回神,收回手,笑道:“阿拂这般维护孤,孤受宠若惊。”

    贺拂耽便也玩笑道:“殿下心善,自然就要身边人来狐假虎威了。”

    “孤对皇弟的确多加忍让,并不为他,而是因为贵妃。皇弟顽劣,贵妃却仁爱守礼,操持六宫从无过错。只是因爱子心切才将幼子教养成这样,为人母之常情,又何苦为难她呢?”

    “阿拂可有看见他颈间挂的长命锁?”

    太子轻笑,却神色落寞。

    “他出生后体弱多病,贵妃便亲自去寺庙里为他求来这把锁,想要把他的命锁住。或许一片慈母心肠将上天都感动了,从此他真的体壮如牛,不再生过病。”

    贺拂耽听出他话语里强忍的伤怀。

    人在病痛的时候总会想起母亲,即使是不曾熟识的母亲。

    他比太子要幸运许多,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后来进了望舒宫,疼痛时也总有师尊陪在身边。

    像是要补偿他身为鬼魂时的漂泊无依一样,所以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身边总有人陪伴。

    贺拂耽有心将这份陪伴传递给床上的少年人,想了想,将手腕上镯子褪下。

    “古人言命如悬丝,需将五彩线编织成环,做长命缕,系于腕间,便可拴住命丝,辟邪延寿。我虽没有五彩线,却有一玉环,想来相差不大。”

    他将水玲珑套上少年人手腕,抬眸笑道:

    “好了,殿下的命被我拴住了。”

    床上人怔怔看着腕间玉镯,水蓝剔透宛如一汪幽深海底,明显不是凡物。

    他这时才真正流露出一点属于少年的脆弱和稚气,看着面前人,双眼微微泛红,轻点了一下头。

    “嗯。孤被阿拂拴住了。”

    身后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贺拂耽回头看去。

    看见某位明公公正弯腰告罪,然后起身出门去寻人进来打扫。

    他心道一声不好,只得找个理由跟上去。

    刚出门就被人拉进侧殿,随即殿门合拢,他被人恶狠狠压在房门上。

    “你怎么能把水玲珑送给别人!?”

    贺拂耽知道他生气了,却不知道他是在为这个生气。

    “怎么了明河?我刚好多了一只,便给他了。”

    “什么叫刚好多了一只!你一只我一只,怎么就多了呢!这明明是、这明明是我们之间的……”

    另一只镯子已经挂在旁人手上,“定情信物”四个字独孤明河实在说不出口,连看着自己腕间那只都觉得碍眼。

    只能怒道:“鹤小福!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可你到底在气什么呢?”贺拂耽不解,“还有,不许这样叫我。不然我也要生气了。”

    “你!好好好,你既然这样在乎他……”

    独孤明河气得把手上的水玲珑摘下来,塞进面前人怀里,“你既然送了别人,就别再送我了!我才不稀罕别人也有的东西!”

    贺拂耽捧着手里的镯子,惊讶道:“明河,你真的不要了吗?”

    “想要我收回来也不是不行,除非你现在就去把那只水玲珑要回来!”

    “那太好了,既然你不要了……”

    贺拂耽揣着镯子推门就跑,一路跑到太子床前。

    “殿下快看!另一只镯子也找到了!成对的玉镯寓意圆满,也送给殿下。”

    贺拂耽笑意盈盈,“殿下从此便可百病不侵、无忧无虑了!”

    偏殿里的独孤明河:“……”

    太子亦笑,向面前人伸手。

    待来人乖乖在床脚坐下后,却不是伸手去接那只玉镯,而是想要抚摸面前人的眼角,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一声尖利的通报声却打断他动作。

    “太子妃娘娘,陛下请您太极殿一叙。”

    贺拂耽疑惑,太子亦面色微凝。

    “父皇可有说所为何事?”

    “等娘娘去了便知道了。”

    “既如此,孤今日身体大好,便陪爱妃一同前去面见父皇吧。”

    他正欲下床,太监却道:“殿下,陛下只想见太子妃一个人。”

    太子还要再说什么,贺拂耽按住他的手,朝来人道:“好吧,我去便是了,劳烦公公带路。”

    他起身出门,独孤明河也再顾不得生气,从偏殿出来,跟在他身后,却被大太监伸手一拦。

    贺拂耽连忙道:“小明子是我身边随侍,请公公行个方便。”

    “无需侍人跟随。”

    大太监低眉顺眼,却是寸步不让道:

    “陛下只见您一人。”

    第57章

    宫殿巍峨。

    长阶之上, 金玉砌成的宫墙像是隐匿在云雾之中,遥不可及。只有一角琉璃瓦铺成的飞檐折射着日光,冰冷炫目。

    贺拂耽提着袍摆拾级而上。

    眼前明明是陌生的景象, 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直到走上最后几级阶梯,视线越过殿基, 看见殿中主座上帝王的身形, 这才意识到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一瞬间就像是又回到望舒宫,又回到曾经近百年时光里普普通通的一天。

    在晨间日光最明亮的时候来到师尊身边,请师尊授课。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在宫门前站定。殿前人遥遥往来,身后钟鼓楼敲响钟声,青铜古朴而坚硬的余音穿越时空而来。

    贺拂耽回头望去, 心中默默数着钟声。

    一共六声。

    巳时正刻。

    分秒不差。

    似乎刚下朝,有穿着各色朝服的官员正从一旁的正殿中鱼贯而出。

    登上长阶后会发现也并不如何高, 但兴许是皇权的加持, 向下望去时,会无端觉得地下的人渺小如尘埃。

    “太子妃娘娘, 请吧。”

    见他久久不动,身旁有大太监弯腰小声提醒道,“陛下等着您呢。”

    贺拂耽回神,迈过门槛, 谨记宫规一路平视前方, 在殿前跪下。

    “儿臣拜见父皇。”

    殿上静默无声, 片刻后才传来平静的声音:“你会说中原话?”

    “钟离国与中原毗邻,时常通商,王室皆以效仿中原贵族为尊,故而大多都会中原话。”

    “嗯。”

    帝王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转而便道,“过来,替朕磨墨。”

    贺拂耽依言走过去。

    他在案边一侧驻足。这里突兀地放了一块莞席,他猜到或许是给自己的,但不敢坐上去。

    案上还有一整套笔墨纸砚,与周遭一堆明黄奏折旁格格不入。

    贺拂耽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磨墨。

    突然听见身旁人开口:“会写中原的字吗?”

    “会。”

    “那便坐下写吧。”

    “……是。”

    落座后提笔,蘸了刚磨的墨,刚落笔就察觉出异常。他爱隶书,七紫三羊的笔毫,是他从前习字时最惯用的配置。

    是巧合吗?

    师尊连他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记得他爱用什么笔?

    掩下心中疑虑后,贺拂耽随意选了一段佛经默写。

    刚写几个字,门外就传来恼怒的咒骂声。

    很快有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啪啪声响起,骂声变作求饶声:

    “父皇!父皇饶命!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贺拂耽听着外面的鬼哭狼嚎,手里的佛经再也写不下去,小心地问:

    “父皇为什么责打他呢?”

    帝王低头批着奏折,轻描淡写道:“他在太子宫中对你不敬,不该罚么?”

    板子声不停,大概真的对皇子也没有手下留情,门外的人终于受不了哭叫道:“皇嫂!求您了!救救我吧!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太子妃娘娘,求您救救我!啊——”

    贺拂耽不忍。

    这个人的确对他出言不逊,但他已经也这人摔了大跟头,算是回敬过了。

    于是求情道:“父皇如今已经罚过,便放他回去吧。”

    “消气了?”

    “儿臣本也没生气。”

    帝王于是挥手,立刻有侍卫出现带着门外人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在哭叫之人嘴里塞一块布堵住声音。

    殿中恢复宁静,有小太监上前通报臣子觐见。

    “宣。”

    进来的是一位紫袍三品官员,年纪老迈,短短几步走得颤颤巍巍。

    见到案边紫衣美人时他面露疑惑,看清面容后又难免惊艳。

    但等他分辨出那紫袍兜帽上明显是异族风格的花纹时,疑惑和惊艳就都变成惊惧。瞪着双眼,胡须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一撩衣摆跪下磕头死谏。

    但终究没有。

    老臣子战战兢兢说了来意,得到帝王示意后又步履蹒跚地告退。走出门槛时唉声叹气,仿佛见到大厦将倾却不能挽回。

    如此几个臣子之后,贺拂耽也察觉出异常。

    他还不太了解人间皇宫,以为是话本戏文里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规矩,便想回东宫去。

    告辞的话刚出口,就被帝王拦住。

    “阿拂莫非累了?去软榻上休息会儿吧。”

    “儿臣不是……”

    宫门敞开,两队宫人列队而入。

    一队人手中呈着各式各样的吃食,果脯、酥点、乳酪,应有尽有,都是他曾经在望舒宫中常常求师尊为他买回来的。

    另一队人手中则是各种玩具,有给大人玩的玉连环、双陆棋,也有给孩子的珐琅转盘和鬼工球。

    仿佛从这里开始,师尊的记忆才终于显现出错漏之处,百年时光纠缠交错在一起,余下的本能分不清小弟子如今究竟年岁几何。

    捧着托盘的宫娥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地看着贺拂耽,似乎很怕手中东西都不合他心意。

    贺拂耽心中叹了口气,想要离开的话在舌尖绕了几圈,终究还是不再出口。

    他倚在榻边吃着小零食,目光落在玩具堆里波斯进贡的胡姬人偶时,稍稍来了兴致。

    那人偶内部置有机关,拉动背后丝线就可以做出斟茶、行礼,甚至舞剑的动作。不施法术竟也可以做到如此精细的地步,贺拂耽惊叹不已,不知不觉摆弄了好久。

    以至于午膳都是匆匆用过,就又回到软榻前,一心扑在神奇的机关术上。

    如此练一会儿字,玩一会儿人偶,一直待到暮鼓敲响,才惊觉已经天色已晚。

    钟磬声中,贺拂耽着急地出言告退。

    正担心帝王会不允,殿前人却轻易地放了行。

    回到东宫,刚进门,太子就要下床来迎他。

    久病初愈的人下床的动作还有些艰难,脚踩在地上时身形微晃。贺拂耽急忙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怕他不小心摔倒。

    太子却顾不得自己,仔细看面前人神色,担心他因受辱而哭泣,更担心他被欺负了也强装无事。

    问话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好像面前人脆弱得能被一口气吹散。

    “阿拂……父皇唤你前去,所为何事?可能告诉孤?”

    “父皇教我练字。”

    贺拂耽实话实说,“还请我吃东西。”

    他从大袖里取出人偶,很高兴地说:“父皇还把这个送给我了。这个可好玩了,我从前在望……从前家里师长严厉,不让我玩物丧志,还不曾玩过玩具呢。殿下可喜欢?我可以送给殿下。”

    “父皇他……不曾说些别的什么吗?”

    “父皇一直在处理朝政,没有多说什么。殿下是担心我御前失仪?”

    看着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太子无法将心中担忧说出口,只得道:“只是好奇父皇为何让阿拂前往太极殿练字罢了。”

    贺拂耽想了想:“大概是怕我出生蛮夷之地,不通文墨礼数,所以想考校我吧。”

    闻言太子也轻笑一声。

    他心中还有对父亲的濡慕和信任,因此近乎自欺欺人地松懈一口气。

    “父皇的确极重文教……但愿如此吧。”

    晚膳时又喂过一次血药后,天便全黑了下来,贺拂耽回到寝宫休息。

    身后紧跟他的明公公刚进门,就“哐”一声砸上门板。

    然后信步上前,拉着太子妃的手将人按在座椅上,翻开袖口、掖下衣襟,面色冷凝,将裸露出来的皮肤一寸寸检查得很仔细。

    贺拂耽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也不打扰阻拦,只是笑道:

    “明河这样小心,难道觉得师尊会责打我吗?”

    一听这天真浪漫又光明磊落的话,独孤明河就知道东宫所言句句属实。

    那个失了忆的骆衡清竟然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他将翻乱的衣袍整理好,拢住其下光洁白皙的皮肤,又是庆幸,又是恨铁不成钢。

    “在你心里,他骆衡清无论对你做过什么,你也只当他是天下第一好。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个小傻蛟。”

    *

    贺拂耽原以为帝王召他入太极殿,只是师尊在本能的影响下偶然间做出的决定。

    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天天都有召他伴驾的口谕传来。

    太极殿中吃喝玩乐的东西已经换了好几拨,每天都不重样。得知他在东宫里养了小狗小兔子,第二日太极殿里便也多出猫狗的嬉闹声。用以练习的佛经已经换了好几本,帝王政务忙碌,偶尔会停下来指点几句,或是在休息间隙与他下一局棋。

    但更多时候,他们各做各的,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到后来,连那些第一次见他时惊骇得恨不得晕倒的老臣们也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

    甚至有些臣子会在与帝王论事结束后,顺便瞄一眼他案前的纸页,夸赞几句或是指点几句。

    还有胆大的臣子会在见到他因棋盘上的僵局而冥思苦想时,不动声色地示意他破局之法,为他作弊。

    每当这时,贺拂耽就觉得更像是回到从前了。

    从前在望舒宫中的时候便是这样,师尊和前来拜见的长老们议事,他就独自在一旁写课业。议完事后长老们也不会立即离开,总会稍微留一会儿,替师尊检查他的课业。

    长老们敬畏师尊,在师尊面前不敢对他很亲昵,可又总是忍不住对他好。有时候他跟在师尊身后去其他宫中办事,长老们就会衬师尊不注意,一边偷偷给他塞好吃的,一边捏他的脸。

    甚至龙椅上的这个师尊,比望舒宫中饮下九情缠后的师尊,还要更像贺拂耽记忆里的那个衡清君。

    威严、淡漠、寡言少语,但又比那个衡清君温柔很多。

    有时候明知他在偷懒不肯练字,也只当不知道,由着他去玩。

    但在处理政务的时候,两个衡清君无限重叠在一起。

    望舒宫中的衡清君一句话能叫魔物妖邪魂飞魄散,龙椅上的衡清君一句话能叫一个小国覆灭。

    杀伐果断,如出一辙。

    尤其是当贺拂耽问起为何要频繁征伐邻国时,帝王答: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很好,很杀戮道的回答。

    贺拂耽原本还奇怪为何帝王被师尊寄生后依然好战,这下却是明白了,因为师尊本就是以信奉杀止杀的人。

    贺拂耽心中叹气,帝王看出来他神色有异,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错,只以为是:

    “怎么,阿拂担心朕攻打钟离国么?”

    贺拂耽迟疑:“两国既已和亲,父皇还要大动干戈呢?是儿臣做错了什么吗?”

    “哦?钟离王并非阿拂生父,阿拂却还是这般为他着想吗?”

    贺拂耽一惊,才知道原来钟离王室的小动作早已被面前人看在眼里。

    而若非他替嫁入宫,恐怕驿站里商客的猜测会成真——面前人的确会将真假公主之事作为借口,一举攻入钟离国,随后是整个南疆。

    贺拂耽讷讷道:“王族之罪,与百姓何干。”

    帝王轻笑一声,方才还冷酷无情的人转眼变得从善如流。

    “好吧,朕答应阿拂。只要阿拂嫁与中原一日,中原与钟离便一日不会开战。但钟离王室这样欺辱阿拂,不能作罢,朕必为阿拂出气。”

    这样护短,也像极了望舒宫里的衡清君。

    几乎每一天,贺拂耽都能找到他们之间新的相似点。寄生越来越完善,帝王却依然身体强壮、心智健全,看不出任何要寻死的痕迹。

    几天来的失血虽还不至于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但后期也常常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便在某一天来到宫中内寺去寻莲月尊。

    去时僧人正在做晚课,诵经声停下后众僧陆续离开,离去前一一向座上莲月尊弯腰行合十礼,态度很恭敬。

    众人皆散去后,莲月尊方才睁眼,微笑道:

    “阿弥陀佛。”

    “莲月、呃,莲月证真。”

    曾经修真界道友见面时惯用的问候语,眼下说出口却这样奇怪。但贺拂耽顾不上奇怪和尴尬,连忙问道:

    “尊者可能算出师尊的寄生何时才能完成?”

    “已经完成了。”

    “嗯?可是……”

    贺拂耽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决真子便已经知道他来意。

    “拂耽小友可是在想为何君主依然健在?”

    “尊者明察。”

    “衡清君能在千里之外操纵人间君王寻死,是因为分割神魂之前,便对分神施下暗示。但如今君王体内寄生的神魂挣脱了暗示……他不愿再寻死,自然便不会死。”

    “这!”

    贺拂耽惊诧,“怎么会这样!?”

    决真子淡笑:“莫非连小友都不知道答案吗?”

    他的眼神温和平静,仿佛能洞察万物,也能包容万物。

    比如师徒乱|伦。

    贺拂耽在这样的眼神中迅速冷静下来,之前忽视的细节也在这一瞬间统统串联起来。

    作为君父过分关照的举动,殿中宫侍过于殷勤的侍奉,臣子觐见时惶恐的视线。

    还有每次回到东宫,越来越忧郁、却次次欲言又止的太子,以及越来越生气、哄很久才能哄好的明河。

    答案一直都这样明显,君主根本不加以掩饰,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只有身在其中的贺拂耽受到蒙蔽,以为君主的克制就代表疏离。

    “可是……师尊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不,不是师尊,我是说陛下。陛下他一直很守礼,就连教导我写字的时候,也很注意不会碰到我的手。”

    他近乎语无伦次道,“尊者,真的是这个原因吗?师尊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怎么会……”

    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再能说下去,因为答案心知肚明。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失去所有记忆之后,依然还是爱上了他呢?

    这份爱,曾经让师尊甘心让出能在雷劫之下保命飞升的杀戮道意,现在又让师尊的精心筹谋一朝化为乌有。

    一次是为向死,一次是为长生。

    爱难道就是这样让人始终游走在生死两端的东西吗?

    贺拂耽擦了下眼角:“我记得尊者说过,若寄生分神无法操控宿主主动寻死,便只能由师尊施法让宿主横死。帝王横死,师尊会受神魂反噬,还会染上皇族因果,是吗?”

    “是。”

    “尊者可有什么办法?”

    “君主既然不愿主动寻死,那便让他心甘情愿赴死。这缕分魂既然为了拂耽小友能挣脱主魂暗示,想必也会愿意死于拂耽小友剑下。”

    面前人分明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手中佛珠轻轻滚动,身后檀香袅袅,一派温润仁慈意象。贺拂耽却无端觉得,此刻面前的高僧比今日说着“以战止战”时的师尊还要冷酷。

    “尊者的意思是……让我亲手杀了师尊?”

    第58章

    似乎看穿他强装平静下的战栗, 莲月尊温声道:

    “那只是一缕分身罢了。何况,阿拂,这并不是在杀他, 而是在救他。”

    贺拂耽无言以对。

    良久才道:“可是尊者,即使现在陛下对我……有些特殊, 也不意味他此刻便已情深义重到甘愿为我而死。陛下他似乎总是舍不得我离去, 但也不愿真正让我接近。或许是因为没有记忆,所以尚保持着凡人的理智?”

    “你错了,阿拂,那恰恰不是理智。”

    决真子微笑,轻描淡写道,“他只是在嫉妒罢了。”

    即使失去记忆, 也还是嫉妒着每一个能接近小弟子的人,包括这具亲自寄生的身体。嫉妒到发疯, 连分神也会毫不留情地屠戮……

    那条烛龙, 不也是这样么?

    “分魂受主魂威慑,不敢接近你。也认为这具曾经属于别人的身体不配接近你, 虽然寄生之后,这具身体也会被本体同化。”

    贺拂耽怔怔:“那他要如何心甘情愿赴死?”

    “阿拂如今什么也不做,他便能为了你挣脱死亡暗示。那么,再多一点又有何不可呢?”

    莲月尊说得隐晦, 贺拂耽却听明白了。

    “……尊者要我……引诱师尊?可是……”

    贺拂耽无措。

    像是又回到年少初习剑的时候, 凝水成冰的法门却唤出纷纷大雪, 淋了满头满肩,他站在雪中局促不安。

    “可是……我不会。”

    因为不安,他竟然异想天开向面前神情淡漠的圣洁僧人求助。

    “求尊者教我。”

    莲月尊起身,缓缓踱步走到来人面前。

    织金紫袍的衣摆铺开后像一副宽广沉重的枷锁, 笼在其下幼弱的身体仿佛不堪重荷,跪在蒲团上,小小的一团。

    莲月尊伸手,轻轻勾起面前人的下巴。

    掩在兜帽和长发下的那张脸完整地露出来。神情苍白,眼尾却氤氲着薄红,是方才擦眼泪时被袖口磨出的痕迹。眸中已经没有泪水,睫毛却还依然沾着湿意,像一个迷途的、却也因此更加虔诚的信众。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就像这样。”

    “什么?”

    “就像这样,什么也不必做。只要你看着他。”

    白衣僧人轻声喃喃。

    “只要你看见他,阿拂。”

    *

    太子病情又开始加重。

    太医来过几次,换了几波,最后都束手无策地离去。

    贺拂耽熬药时能看出里面的药材都是极其名贵之物,放在其他时候,足以让重病之人起死回生。

    但放在天家二龙的斗争中,却毫无用处,如同白水。

    父子相争,此消彼长,君父既然不再心存死志,皇子自然就会衰落。即使贺拂耽在药中加多了龙血,也无法挽回颓势。

    第七天,太子在喝过药后,突然咯血。

    贺拂耽急忙为他擦拭,指尖触及太子唇角时,却传来一下钻心刺痛。

    他下意识缩回手,发现指尖的皮肤被灼出黑色的伤痕。

    那一点伤口宛如白玉有瑕,床上的少年人顾不得自己的病痛,焦急捧过那只手小心地查看。

    “阿拂?”

    “殿下不必担心,龙气辟邪,真龙之血自然也能灼伤妖精,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所以……阿拂的血能救孤,孤的血却只会伤害阿拂吗?”

    贺拂耽微怔。

    这样小一点伤口,面前人却大张旗鼓地包扎。

    他不由失笑,安慰道:“殿下是龙子,是未来的君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妖精自然也是殿下的臣子。人间常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么这伤口也算是殿下给我的恩赐了。”

    太子勉强一笑。

    他固然是龙子,可头顶还有君父。

    来自异界的小妖精不会明白,龙子的身份和太子的尊号都不意味着什么,一步之差即是天堑,这座皇城只有一个主人。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注定令他痛苦不堪的事实,和事实背后可怖的未来,转而浅笑着问道:

    “阿拂还不曾告诉孤,你到底是哪一种妖精呢?”

    “殿下以为呢?”

    “拂水双飞燕,阿拂莫非是一只燕子吗?”

    贺拂耽想了想,觉得做一只燕子也很不错,便点了点头,笑道:“殿下说是就是吧。”

    太子抬手,想要抚摸面前人的脸颊。

    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在面前人温柔轻盈的注视下,指尖轻颤,像是真的害怕惊扰了一只停歇在此的燕子,转而落在他颊边的长发上。

    头上玉簪赠与真正的钟离公主后,贺拂耽就不曾再束发。

    一是因为宽大沉重的兜帽会弄乱发髻,二是因为他恰好需要兜帽和长发作为遮掩——尽管明河和莲月尊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太子抚摸过那墨一样冰凉光滑的发丝,慢慢道:

    “传说前朝武帝曾起招灵阁,后来阁中果有仙人降世,赠武帝一枚玉燕钗。”

    “到昭帝年间,乱军攻破皇城,有匪徒寻到燕钗,便想独占。不料刚打开钗匣,燕钗就化作白燕飞去。许久之后乱军也被平定,宫中之人以此为吉兆,便常做此钗。”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急。

    “阿拂,待我病好,你我大婚之日,我为你亲手戴上一枚燕钗可好?”

    贺拂耽微笑:“好呀。”

    说不了两句,床上的人便昏昏沉沉睡去。

    贺拂耽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在脚踏上又坐了会儿,直到角落里的明公公轻轻咳嗽一声。

    装模作样的声音让他有些好笑,心中凝滞的忧思散去一些,剩下大半还依然堵塞在原地。

    指尖上的灼伤已经没有感觉,手腕上的划伤却还在隐隐作痛。

    他体内的妖力越来越强了。

    神龙血脉的保护减弱,因此真龙之血才会将他认定为妖邪,轻易就将他灼伤。

    神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也在消退,今晨划破手腕以血入药时,他发现三天前的伤口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愈合。

    不能再拖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太子危在旦夕,师尊筹谋尽毁,他体内这副残破的蛟骨也会分崩离析。但那颗病毒还没有被找到,明河危机尚未解除。

    他还不能死。

    要引诱师尊,可是到底应该如何引诱呢?

    他现在的身份是钟离公主,一旦跟师尊亲密接触就会身份败露。

    师尊的分神没有记忆,真心实意认为自己就是人间帝王,人间讲究阴阳调和,又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男妃呢?

    回到寝宫,门刚一关上,贺拂耽就转过身,拉住身后人的袖子。

    “明河,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哦?今天金乌打西边飞出来了?太子妃娘娘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赶我走?”

    贺拂耽脸一红:“明河……”

    “行了行了。”

    独孤明河投降,佯装出来的几分薄怒也烟消云散,笑道,“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莲月尊用仙家法术把你变成了公公,那你、嗯,你那个……别人还看得见吗?”

    独孤明河万万想不到面前人会问这个,尤其是那双眼睛望来时竟然还隐隐有一种期待感。

    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独孤明河脸黑如炭:“要你管,反正我自己看得见!”

    贺拂耽天真无邪地请求:“那你让我也看看。”

    “不行!”

    “为什么不行?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旁人看不见,你怕我笑话你?”

    “我怕个鬼!”

    “那你让我看看嘛,我保证不笑话你。”

    “不行!”

    “好吧,我不看了。”贺拂耽道,心想反正也已经知道了,肯定看不见。

    独孤明河刚松口气,立刻又听见面前人道:

    “那你让我摸摸吧。”

    独孤明河不可置信。

    “鹤小福,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狂野?!”

    “我只是想知道能不能摸得到。”

    独孤明河提着裤子就跑:“没有必要知道!”

    贺拂耽追上去:“就摸一下嘛!”

    一个逃一个追,人高马大的那个活像个被调戏的黄花大闺男,一路上惊慌失措,反倒是清俊秀气的那个在锲而不舍地追着解裤腰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双双滚到床上。

    贺拂耽被身上人牢牢压制住后也还是不死心,一门心思想伸手去摸面前人口口,直到有什么口口抵住他。

    他瞬间不敢再动,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身上人声音沙哑:“还想摸吗?”

    贺拂耽摇头:“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刚刚不是还追着我摸吗?”

    “只是好奇而已。现在我不好奇了。好了明河,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现在知道赶我走了?”身上人嗤笑一声,“也不是不可以,除非……太子妃娘娘告诉奴才,为什么今天您会对这个障眼法门如此好奇?”

    “……”

    “你想要莲月尊把你变成真正的公主?为什么?为了那个窝囊废太子?”

    “太子殿下才不是窝囊废。他只是病了。”

    “他是病了,不过是心病。”

    独孤明河冷笑,“阿拂不会以为他突然病重仅仅只是因为君父争夺生机的缘故吧?你要不要试试,若你明日不去太极殿,他能高兴得立刻下床跑一圈。”

    “你又在胡说什么?”

    “不是他,对不对?那是谁?”独孤明河双眼一眯,“那个狗皇帝?”

    贺拂耽一惊:“不是!”

    他想要狡辩,但面前人根本不听,径直打断他。

    “或者说,你师尊?你想跟他做?为什么?这不会是你自己的主意,谁跟你说了什么?”

    贺拂耽被面前人直白的话语刺激得脸红如滴血。

    他更想不到明河会这样敏锐,紧张得睫毛轻颤,好半天也编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最后只好实话实说:“是莲月尊。”

    听完来龙去脉,独孤明河火冒三丈。

    “我就知道那个死秃驴六根不净,呵,色|诱,这种馊主意他也想得出来。还有你,鹤小福,你觉得色|诱就是脱光了往他床上一钻么?”

    “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你以后少看点书!”

    独孤明河快被气死了,“要想让那分神死,何必弄得这样麻烦?我去杀他不就得了?反正我是魔族,飞升无望,因果沾了也就沾了!”

    “可是龙气反噬也是很厉害的。”

    “我不怕。龙气再厉害也不过是凡人之气,难道还能比太阳炎火更可怕吗?”

    “可是——”

    “阿拂。”独孤明河神色阴沉,“你究竟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骆衡清?”

    “……”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垂眸,避开面前人视线。

    独孤明河强压下心中汹涌的苦闷,故作轻松道:“我真好奇,阿拂,到底什么时候你才会在我和他之间选择我呢?”

    “……”

    “不说吗?没关系。我会等的。”平静的声音突然变得恶劣,如同一个恶狠狠的誓言,“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

    良久,贺拂耽终于抬头,怯怯道,“教教我吧,明河。如果不钻龙床的话,到底要怎样做才算是引诱呢?”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可是被那双眼睛如此专注地看着,仿佛世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心中恼怒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无可奈何。

    “……那和尚说得不错,你只要这样看着他就好了。”

    他半是苦涩半是嘲讽地嗤笑。

    “难道你以为,之前骆衡清会爱上你……”

    “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引诱到他了吗?”

    *

    无论是大和尚还是大聪明龙,都没有给贺拂耽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决定还是得自力更生。

    接下来在太极殿伴驾时,他偷偷把佛经换成话本。一连看了好几册话本,却依然摸不着头绪。

    话本上所写的那些作情诗、起歌舞、甚至只是抛媚眼,难道仅凭这些就可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根深种吗?

    贺拂耽无法理解,也不敢相信。

    但话本终究还是给他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第九日,暮鼓敲响时忽然狂风大作,天上开始下雨。看着这场冬日里难得的大雨,贺拂耽停下脚步,迟迟没有跨出太极殿的门槛。

    他回头看了一眼殿前端坐目送的帝王,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便听帝王道:

    “冬雨寒冷,阿拂今夜不如留宿偏殿。”

    还是一如既往无波无澜的声音,仿佛只是出于对小辈的怜爱,这才随口一提。

    贺拂耽于是点头应下。

    来到偏殿后,他满怀心思地洗了个澡,出来时便发现白泽和香香都被侍人从东宫带到了这里。

    一狗一兔,都趴在床榻上,精神抖擞地看着他。

    不止它俩,太极殿中帝王赐他的其他爱宠也都送了过来。特意精挑细选后才会上供皇家的贡品,脾气都好到不行,不吵不闹,一番打理后皮毛干净、油光水滑。

    贺拂耽小跑过去,抱着小动物们躺下。

    今夜他心中有事,捏着白泽的耳朵唠唠絮絮了很久,直到很晚也不肯睡。

    他轻声说着话,小狗也嘤嘤嘤地附和。说到口干舌燥,贺拂耽终于意识到有哪点不对。

    “咦?白泽,你不是能口吐人言吗?在驿站的那天你还调戏我呢,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白泽汪汪叫了两声。

    “说人话。”

    “嘿嘿,美人。”

    “……”

    贺拂耽捏住它的嘴筒子:“算了你别说了。”

    他把脸埋进小狗的白肚皮里,眼见所见白茫茫一片,像是满目的大雪。

    “听说昆仑山常年大雪纷纷,白泽,那里一定很美吧?”

    “嘤嘤。”

    “那里是你的家乡,你一定见雪都见腻了。说来好笑,我能挥剑下雪,却不曾见过大雪满山的景象,因为望舒峰上冰雪不相容。要不这样吧白泽,等此间事了,你带我去你家做客可好?”

    “嘤嘤嘤嘤嘤!”

    白狗很高兴地叫唤起来,连带着周围一圈小狗也轻声低叫,试图分宠。

    贺拂耽轻笑,揉揉白泽的小脑袋,再揉揉其他小狗的脑袋。

    “不对,也不算是没见过雪景。师尊曾在他的识海化境里为我幻化出一片雪原,可惜那片雪不算很真,因为不够冷。师尊总怕我冻着。”

    他陷入回忆,双眼失焦地看着虚空中某处,说到一方雪界的时候忍不住轻轻一笑。

    随即被手下异物唤回心神。

    是白泽后脑勺上的一处凸起。

    贺拂耽以为是它嬉闹时撞到头,连忙将狗毛拨开,看见其下皮肤正常,没有红肿,这才松一口气。

    他又仔细地摸了一下,确定那里是一根骨头。

    再摸摸其他小狗的脑袋,后脑勺圆润光滑,都没有这根凸起的横骨。

    他有点疑惑,但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是神兽幻化的白犬,不跟凡间小狗一模一样也很正常。

    他心中有让他此刻更加苦恼纠结的事。

    今夜他唠唠絮絮的一切,雪、望舒峰、一方雪界,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投影。

    师尊。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抬头怔怔看着窗外的夜雨,“必须要救师尊。”

    袖中滑出雷神鼓,他从望舒宫中带出来唯一的东西。

    一直好好待在乾坤囊中不曾现世,似乎到现在还带着那座宫殿的气息,让贺拂耽在此刻感受到一丝慰藉。

    拨浪鼓捏在指间,精致小巧,贺拂耽看了它许久,在某一刻轻轻转了一下。

    两侧的小球敲在鼓面上,安静无声,片刻之后,天边传来惊雷炸响。

    伴随闪电划过,一道白光照亮天地,也照亮贺拂耽眼前。

    他猝然起身,推开门,奔进茫茫雨夜中。

    木屐声敲打在青砖之上,清脆作响。沾了雨丝的袍摆滞重地飞舞着,如同紫色雾岚。金丝在有灯笼的时候会突然闪烁游曳,划破雾气,又将雾气团团包裹。

    守夜的宫侍皆低着头,就像天地间的一滴雨一样平平无奇,并且默不作声。

    木屐声突兀地停下。

    雾气随之凝滞,垂落在一双光裸纤细的小腿上。

    白皙的肌肤上飞溅了雨丝和泥点。

    正殿的大门敞开着,龙床上帝王并未安睡,而是坐在床边,静静望来,目光沉沉。

    贺拂耽浑身湿透,宽松兜帽之下,发丝弯弯曲曲黏在颊边。

    他倚在门边,直视着帝王的目光,声音轻颤:

    “冬日惊雷……儿臣害怕,父皇。”

    第59章

    贺拂耽倚在门边微微喘气。

    他一路上跑得很急, 像是害怕稍微停下自己就会退缩,所有不给自己分毫犹豫的时间。

    殿前龙床上帝王向他伸手,声音淡淡:

    “过来, 阿拂。”

    那目光平静却不容拒绝,贺拂耽迟疑片刻, 跨过门槛。

    木屐落在玉砖之上, 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一声、一声,宛如在敲击他的心脏。

    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殿门突然关闭。

    沉闷厚重的一下,惊得他仓促回头看去。

    却只看见门外投进的光线被猝然吞噬,黑暗像粘稠的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他转回头, 在帝王的视线下又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便又慌乱停下, 不知所措。

    没了嘈杂雨滴声的掩饰, 鞋跟砸落地面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大殿中荡开、回响,回音好似永不会消散。

    贺拂耽被这声音吓到, 来时的勇气荡然无存,来时的意图却让他此时分外羞耻,可更不敢逃走。

    进退两难时,他看见帝王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

    悄无声息的, 没有穿鞋, 只穿着一双绣五爪金龙的白袜。

    贺拂耽看着君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那张脸完全就是师尊的脸, 身形也在不知不觉变得和师尊一模一样,即使他穿着避雨的木屐,也依旧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面前人的眼睛。

    那样高大、强健,仿佛永远不会死, 也永远不会受伤。

    贺拂耽轻而易举就被他打横抱起。

    抱着坐上龙床后,换下湿淋淋的紫袍,被塞进烤得暖烘烘的狐裘里。

    有内侍送来热水,又安静无声地离开,一路上都不曾抬头。

    帝王半跪下替他洗脚,指尖拂过双脚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筋脉。

    再掬起水流洒落在冰冷的小腿,擦去泥点,摘下不知何时黏在腿骨上的花瓣,而后抬头朝他微笑示意——

    示意在这个严酷的冬天,依然有鲜花盛放。

    被无情的雨水打落,却又被多情的风丝托起,浪漫地点缀着过路人的皮肤。

    洗过脚后,帝王亲自拿了帕子,替床上的人擦干头发。

    成为凡人后不再有法力,不能一弹指就叫所有水汽离去,却那样耐心地擦拭着。近乎一根根擦着,丝毫不在乎深夜时间流逝。

    布巾擦干的发丝无端变得蜷曲,蓬松地落在颊边,便衬得那张脸更加娇小。烛光从发丝的空隙中穿过,给莹润如白玉般的肌肤镀上一层澄黄的、蜜糖一样的光泽。

    狐裘被解开,寝衣上的热气刚散去一分,很快又被被褥裹住。

    贺拂耽温顺地躺在龙床上,烛灯吹熄后,眼前是全然的黑暗。黑暗中他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有人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在他身边躺下。

    身侧床铺微微塌陷,是那人俯身过来——

    在他额上落下不带丝毫欲念的一吻。

    贺拂耽紧闭的双眼一颤,他紧张地等着身旁人下一步动作,却只等到对方将他微微揽入怀中,轻声道:

    “雨停了,不会再打雷。睡吧,阿拂。”

    贺拂耽睁眼,茫然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直到那片漆黑都幻化出形体,变得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开始退散,月亮出来了。

    雨水带走了天空上的水汽,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皎洁。莲花悬挂天边,花瓣半开半闭,一如既往的安静,却让贺拂耽在顷刻间惊醒。

    他慢慢坐起身,抽出袖中的短剑。

    剑修的剑都没有剑鞘,剑主的灵台就是最好的剑鞘。淮序剑也无鞘,自收到起便一直贴着他的小臂存放,剑刃早就染上他的体温,此刻却在突然之间变得冰冷刺骨。

    抽剑的动作缓慢得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在等待一个适宜动手的时机,也或许,是在等待枕边人终于睁开眼睛。

    但枕边的帝王呼吸绵长,始终不曾醒来。

    贺拂耽跪在他身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以及他刚刚挣脱的、无比熟悉的拥抱。

    他很小心地爬过去,俯在面前人胸前,手握剑柄,艰难地抬起。

    剑刃轻轻抵住君王明黄的寝衣,金线绣出的龙纹在月色下随着一呼一吸流淌。

    属于凡人的生机,本该在剑刃下显得脆弱不堪,可那坚硬的玄铁竟然开始颤抖,像是在畏惧眼前柔软的血肉。

    他还没有杀过人。

    第一个要杀的,竟然是自己的师尊。

    舌尖泛起睡前那碗姜汤的苦涩,龙涎香之下,他闻到一丝冰霜的清新气息。

    就像又回到年少病痛时在师尊的照看下度过的无数个夜晚,尽管他的思绪在恐惧和焦虑之下近乎僵化,味觉和嗅觉却强行唤醒了回忆。

    是与他相伴百年的师尊,是彼此静静陪伴的师尊,是喝下九情缠之前、还不曾与他变为夫妻的、过去的师尊。

    眼前忽然一片朦胧。

    泪滴砸落后,又暂时变得清晰。

    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剑尖顺着丝绸滑落,无声无息地滑进床榻深处。

    贺拂耽怔怔跪坐良久,最后不顾一切地扑进床上人怀里。

    君王惊醒,伸手抚摸着他的发丝,声音里残留着睡梦中的沙哑。

    “怎么了?阿拂?”

    贺拂耽靠在他胸膛上,听着那里传来一下一下的跳动,很小心地不让眼泪打湿帝王的衣服。

    被子里传出的闷闷的声音,掩盖了哭过后的鼻音。

    “陛下……为什么总是香香的呢?”

    “有么?大概是熏香吧。阿拂才总是香香的。”

    隔着胸腔传来的声音里有含混的笑意。

    “阿拂怎么会这样香?明明也没有熏香,那香气也不像是世间能有的。莫非是阿拂生来便带异香吗?”

    贺拂耽没有回答。

    他陷在让他安心的冰霜气息中,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道。但他猜到那应该是返魂香。

    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返魂香了。可无论是明河、师尊、甚至白泽,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返魂香气。

    或许二十年的浸润,早已让这气息深入他的皮肉骨髓,让他隔着千里之外,也依然和望舒宫里的那棵树紧密联结在一起。

    树犹如此,那么望舒宫中百年相伴的人呢?

    他紧紧闭上眼,像个鸵鸟一样想——

    再多一晚时间吧,就一晚。

    就像他离开师尊的那一晚。

    *

    第二天,贺拂耽醒来的时候,帝王已经准备上朝。

    大太监整理朝服的动作轻到几不可闻,绝不会吵醒梦中的人,贺拂耽是为冰霜之气的远离而惊醒。

    他坐起来,发丝凌乱,呆呆看着几级台阶下的师尊,神情中还有几分梦中的懵懂,很像一只搞不懂主人将要做什么的猫。

    帝王于是轻笑,大踏步上前来,低声哄着床上人去用早膳。

    执御笔落朱批的手亲自为床上人穿好衣服,束好腰封,再在腰间系上一个小小的燕纹锦囊。

    要撤走时却被轻轻扯住袍角,贺拂耽问:

    “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怎么?阿拂舍不得朕么?”

    君王的手指轻抚过脸颊,带着一层薄茧,贺拂耽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来自御笔,还是来自冰剑。

    “那阿拂就跟朕一起上朝吧。”

    “……可是后宫不得干政。”

    “但阿拂是东宫中人。怎么?阿拂想入后宫吗?”

    帝王半开玩笑道,“阿拂想做皇后吗?”

    贺拂耽还没有说话,殿中一向波澜不惊的大太监惊愕抬头。看清床上人的脸之后,又像是被灼伤一般猝然收回视线。

    “陛下要娶我吗?可这是□□。”

    良久贺拂耽终于开口,记忆中这样的话他不止说过一遍,面前人的身影也与望舒宫中那人重叠。

    “您会受天下人耻笑。”

    而面前人也说着熟悉的回答:

    “他们不会耻笑,只会普天同庆。”

    “陛下就不怕群臣死谏吗?就算碍于君威,生前不敢,难道陛下就不怕日后史书上留下污名吗?”

    “阿拂是说他们会将朕与阿拂相提并论?那倒是求之不得。”

    “……可是,为什么呢?陛下爱我吗?如果爱我,为什么昨晚没有——”

    所有话语都被落在额上的吻吞没。

    “如果阿拂不愿意,朕不会强迫阿拂做任何事。”

    依旧是轻轻的、干净的吻,不带丝毫欲念,只有无尽怜惜,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那一瞬间,贺拂耽突然明白了这两个额间吻的含义。

    眼前这个过去的师尊,在替望舒宫中那个后来的师尊赎罪。即使封锁记忆什么也不再记得,分神依然感受到来自主魂的悔痛,于是毫无逻辑地做出妄图补偿的选择。

    “但若阿拂愿意,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加以阻拦,朕也绝不让步。”

    “别哭,阿拂。告诉朕,你想做皇后吗?”

    天子柔情,贺拂耽却垂眸避开帝王的触碰。

    眼泪滴落在袖口,很快就渗进布料,晕出圆润的湿意。大概昨夜的雨落在地面也是这样的痕迹。

    尽管已不再去看师尊的眼睛,他却依然记得那双眼眸中的情绪,因此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样的期待、谨慎、近乎怯懦,并非是分神在问他是否有做后宫之主的野心,而是主魂在无意识的执念下求他——

    求他原谅。

    到最后他只能低低道:“太子殿下是元后之子,皇后之位既已空悬多年,又何必再让旁人沾染。”

    “那便做朕的贵妃吧。阿拂想要什么封号?”

    贺拂耽闭眼:“陛下……请便。”

    “燕妃可好?”

    “……”

    贺拂耽重新睁开眼,却不是回答,而是道:

    “陛下该去上朝了。我也该回东宫看望太子殿下。”

    “东宫里有的是人为他熬药,何需阿拂前去劳累?”

    “若我一定要去呢?”

    “那便等朕下朝,陪你一起去。”

    帝王轻笑,“也的确应该去一趟。阿拂如今还是东宫之人,封妃诏书理当在东宫之主面前宣读。”

    第60章

    即使这缕分神化作的师尊再怎样温柔, 也还是师尊。

    贺拂耽此刻才稍稍理解了来时莲月尊所说的话。

    或许正因为他只是看见师尊,师尊就爱上了他,所以当他看向别人, 师尊就会生气。

    主魂的执念让富有四海的帝王也心生嫉妒,即使那人名义上是自己的血脉, 也不可忍受。

    他太久没有回应, 帝王耐心地再次问了一遍:

    “阿拂要跟朕一起去上朝吗?”

    良久,贺拂耽摇头。

    帝王并不强求,伸手轻抚面前人的墨发,温声道:

    “也好,龙椅冰冷,阿拂不坐也罢。”

    帝王离去, 内侍上前送来早膳。

    贺拂耽并不想吃饭,但也不想为难宫人, 便起身下殿, 朝案边走去。

    腰间锦囊随着动作轻轻晃了两下,他这才注意到, 摘下来放在手中把玩。

    黛紫色的丝绸,绣了一组春燕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飞鸟展翅的姿态。里面鼓鼓囊囊的,凑近细闻后有一股极淡的香气, 但应当不属于某种香料。

    他升起好奇心, 一面走一面打开锦囊查看。

    却在看清囊中之物的时候, 恍然间停下脚步。

    锦囊中居然是一袋小米。

    见他怔愣,送膳的宫人小心朝他手上看了一眼,不由笑道:

    “咦?这是谁想的花样,倒是新奇。娘娘, 这是云秬米,南境山中紫霄岩上特产的贡米,米香清雅宛如仙境之食,太祖皇帝故而赐名。”

    见紫衣美人抬头望来,眸中并无不悦,反而洋溢着轻柔的、叫人动容的情绪。宫人不由大胆了些,继续道:

    “娘娘身带异香,再配别的香反而是污了这奇香。这云秬之香则不同,既不喧宾夺主,又别出心裁。真是好心思呢。”

    贺拂耽朝她微微一笑。

    他走到窗边,撒了一点小米在台上,很快就有雀鸟飞过来吃。

    小雀鸟们并不怕他,当着他的面也吃得很欢,但若有宫人想要靠近,就会啾啾叫着飞走。

    宫人聚在他身后啧啧称奇,贺拂耽心中却是一片莫名。

    初到玄度宗时,他拜在空清师伯座下。

    空清师伯的九阳宫四季如春,日日莺歌燕舞,他常常会用锦囊装了小米出门喂鸟。

    但望舒宫滴水成冰,除非特意豢养,即使开了灵智的妖兽也不耐那里的严寒。所以到了师尊身边后,这样的锦囊他就再也不曾戴过。

    师尊见过在九阳宫时的他吗?

    望舒宫那日冷到砸落冰雹,他被师伯牵着一步步走上宫前玉阶,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第一剑仙——

    却原来,那并不是师尊第一次见他吗?

    *

    封妃诏书下达得极快。

    中常侍连夜起草诏书后,没有经过中书门下,便直接按下玉玺。

    贺拂耽拒绝了有关封妃的一切仪式和赏赐,却无法拒绝这道圣旨。只因帝王道:

    “阿拂,莫非你以为只要继续做你的太子妃,就可以维护太子的面子吗?昨夜阿拂留宿太极殿,若朕不给你名分,而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你许配给太子,才是真正在打他的脸。”

    贺拂耽无言以对。

    銮驾在东宫前停下,隔着帘子看见这座宫殿陷入凝重愁云之中,他便知道帝王所言不错。

    下车前从身后环过一只手臂,将他抱进怀里后在耳尖落下一吻,复又松开,声音带上一丝宠溺。

    “去吧,朕等你。”

    贺拂耽下车,手捧圣旨的大太监殷勤地跟在他身后。

    踏进宫门后他径直走向侧殿。

    煎药的小宫女见到他后欲言又止,像是在担心他什么,可终究不敢发问,只能像往常那般退下。

    贺拂耽划破手腕,听着血液一滴滴落进汤药里的声音,也听见主殿中传来太监尖细高昂的声音。

    “……钟离公主燕拂,系出王族,毓秀名门。自归天|朝,柔嘉成性,温如琬琰,皎若月华,深慰朕心。特旨钦封贵妃,赐号‘燕’……”

    血液不断渗进汤药,将乌黑药汁都染上一层幽暗的红。

    贺拂耽忍着疼包扎好伤口,端着药走进一片寂静的主殿。

    太子仍跪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眼眶通红。

    “阿拂……”

    宣旨的大太监急道:“殿下,公主已经受封燕贵妃,是您的庶母,您应当唤一声母妃了!”

    地上的人却不理会他,执着地看向远处的紫袍美人。

    “阿拂,你愿意吗?”

    那声音几欲破碎泣泪,贺拂耽心中一颤,垂眸避过对方的视线。

    昨夜他该杀了师尊,却下不去手。他不忍心伤害师尊,可现在却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践踏了对方作为太子的尊严,也侮辱了对方作为皇子对君父的濡慕。

    有人在因他而痛苦。

    不该让这个无辜者更痛苦。

    贺拂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漠然道:

    “请殿下接旨吧。”

    太子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就此寂灭。

    他苦笑一声,依旧注视着贺拂耽,双手捧过明黄圣旨。

    然后附身,重重叩首。

    “儿臣……遵旨。”

    想要起身时却踉跄一下,贺拂耽下意识想去扶,脚尖微动后又生生忍住,看着侍从将太子扶到床榻上休息。

    他走上前去,将血药放在床头。

    小勺在汤药中搅拌两下,终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勺一勺地喂进床上人嘴里。

    他起身准备告辞,却被面前人拉住袖角。

    “燕……母妃,儿臣作玉燕钗恭贺母妃大喜,还望母妃……笑纳。”

    匣盖滑开,露出内里的白玉燕钗,钗分两股,钗头玉燕侧身高飞、栩栩如生。

    见贺拂耽怔住,太子又是一声苦笑。

    “与燕娘娘昔日旧约,儿臣不敢淡忘。今日只求为燕娘娘束发,以全昔日情谊。”

    贺拂耽沉默,片刻后,像从前那样在脚踏上坐下,取下兜帽,露出满头墨发。

    墨发撩起之后,便是白皙光洁的脖颈。

    久病之人冰冷的手指擦过后颈,而那玉钗比之皮肤还要冰凉。

    贺拂耽静静等待着,直到满头长发都被挽成发髻,松松坠在脑后,钗尾玉石的凉意在耳边一晃而过。

    良久,太子慢慢收回手。

    夜风顺着窗棂钻进来一丝,吹得烛火微微颤动,也吹得面前人颊边一缕未被挽起的发丝轻轻浮动。

    “燕娘娘容华之盛,确如儿臣当初所想。”

    他微微闭眸,“娘娘请回吧,冬夜寒冷……莫让父皇久等。”

    走到门边时,候在角落里的人轻轻投来一眼。

    贺拂耽不做停留,径直走出门,经过侧殿时却还是停下脚步。

    抬手正欲敲门,门就被唰一声打开,门中人神色阴鸷。完全不带笑的时候,那双眉眼因过于深邃而与生俱来的狠厉才终于得到完整地体现。

    面前人一把将他揽进怀中。

    门哐一声关上,白玉燕钗敲在门板上,发出叮当脆响。

    手腕被捉住,白布解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触目惊心一条划伤之后,是层层叠叠尚未愈合的血痕,以及已经愈合却不肯褪去的伤疤。

    “你的身体早已撑不住了。”独孤明河怒道,“贺拂耽,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太子不能死。”

    “好,你要救太子,我不能阻拦。那为什么不杀了狗皇帝!?别告诉我,你下不了手。”

    “……”

    “呵,我就知道。”

    独孤明河闭眼,忍耐下心中酸涩,重新睁开眼睛,眼中赤红一片。

    “你下不了手,那就让我来。今天晚上你哪里也不准去,就在这里等天亮。等到明天……阿拂,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回虞渊。”

    “……不。”

    听到这个回答,独孤明河竟然没有感到生气,只有无尽的悲哀。

    面前人是在过于冷清的宫殿里,被过于宠溺的师长娇养出来的,过于柔顺的性子。从来不会强硬地要求什么,也从不会强硬地拒绝什么——

    除了涉及到骆衡清的时候。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这样。

    “再给我一天好吗明河?”贺拂耽轻声请求着,“我会做到的……我能做到的。”

    独孤明河苦笑:“是么?”

    贺拂耽垂眸,忽而又抬起,捧住面前的人,凑上去想要亲吻他的嘴角。

    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被面前人捂住双眼。

    “明河?”

    双眼被放开,随后是铺天盖地的亲吻,急切、沉重,仿佛下一刻他们就将命悬一线。

    贺拂耽在这个湿重长久的亲吻中尝到血腥气。

    是非同寻常的血气,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顺着舌尖踊跃入经脉,游走在其间的妖力不甘地重新陷入沉睡。

    手腕上的伤口在飞速痊愈,血痕结痂,疤痕退去。到最后,蓬勃的生命力涌入脑海,他甚至能看到这些血液里包藏的、属于主人的零碎记忆。

    贺拂耽一惊,用力将面前人推开。

    独孤明河毫不挣扎,被他推得向后退去一步,不再做什么,只是静静看着面前人——

    发髻低垂,发丝中透出一点白玉,十足温婉的装扮。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刚饱饮血液,艳红一片。神情惊疑,即使双唇染血也看起来无端可爱,仿佛刚刚学会捕猎的精怪,还未从脱下伪装,就享受起了猎物。

    猎物就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

    “我说过,阿拂,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

    贺拂耽指尖轻颤,撩开面前人松垮的衣襟。

    然后,看见血红纹身与同命契约交错下,一道新鲜的割伤。

    割得那样深,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其下跳动的心脏。

    “心头血,我刚刚给了你三滴。”

    独孤明河微微歪头,好整以暇。

    “阿拂觉得一条龙可以有多少滴心头血?”

    贺拂耽束手无策地望着面前人。

    他不知道。

    每一条龙的心头血数量都不一样,甚至每一天的数量都不会一样,或许,就是三滴。

    他紧紧盯着面前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生怕下一秒面前人就会倒下。

    独孤明河却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安慰道:

    “别怕阿拂,上辈子我有九滴,我数过。”

    他揽住面前人的腰,凑近面前人耳边。

    “除去今晚,你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明天晚上,我和他之间,一定有一个人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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