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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贺拂耽一句话就叫他止住了怒气和眼泪。

    “我知道明河不会杀我, 因为明河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从不滥杀无辜。”

    微顿后又道,“可我实在不解。人间那些女子也何其无辜, 还有许多都是冤假错案,被他人陷害。为人丈夫者却不分青红皂白, 也要置曾经的爱妻于死地。为什么呢?是因为太相爱, 所以不能忍受半分猜忌吗?”

    “……你错了。爱或许与死亡常常相关,但爱跟谋杀绝不会有任何关系。我若爱你,便连你的一根头发都不会舍得伤害。就算真的因为你的背叛恨到要杀死什么,死的也只该是那个奸夫——”

    那个王八蛋奸夫骆衡清。

    “那是因为人间那些夫妻还不够相爱,所以不肯交付丁点信任与宽容吗?”

    “你把人间想得太好了……阿拂。我曾在人间看过无数这样的惨案,杀人者口口声声说着爱, 但爱如果会让人生出杀意,那便根本不是爱, 只是占有欲, 甚至——只是对物、而非对人的占有欲。爱的一部分的确是占有,这不等于爱就是占有。”

    独孤明河苦涩一笑, “即使在人间,爱也是一种稀奇的东西,所以才会被写成话本、搬上戏台。若非稀奇,又怎么值得千古传唱?”

    贺拂耽沉默, 半是为这真假难辨的爱恋, 半是为那些死于虚假爱恋之下的女子。

    纷杂思绪中,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师尊就总爱送他稀奇的珍宝。

    师尊爱他吗?

    见他良久不语,独孤明河开口,语气有点急切,像是很担心他误入歧途, 被人蒙骗。

    “总之一个人爱你,只会想方设法让你活下去。若有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想要杀了你,那这个人说的一句话都不可信。”

    贺拂耽若有所思。

    片刻静谧后,独孤明河像是不耐烦了,又强调一遍:“爱你的人是不会想杀你的……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出口犹豫软弱,像是暗含深意。

    贺拂耽点点头:“明白了。”

    他的确想明白了。

    恶之不一定就会欲其死,但爱之一定欲其生。

    师尊爱他,所以一定要他活下来。

    早该想到的,共登大道、永生相伴,本就不该是师徒之间该寻求的妄念,而是独属于夫妻之间。

    师尊对他也不只是师徒之情,更有夫妻之爱。那样深沉的、充斥着爱意的眼神,在数十年前就已经不加掩饰地频频落在他身上。

    但他从未正视过自己,也从未正视过师尊。始终认为自己和师尊都不过只是剧本里两个甚至不必参与剧情的路人甲角色,所以他不曾理解爱,更不曾想过自己会被爱。

    他并非真的无情草木。九情缠之后,他便隐隐有这样的猜测,但此刻终于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字眼真的发生在他身上时,仍旧感到震撼。

    震撼过去,唯余惆怅、落寞的余韵。

    或许正因心中早已有这样的猜测,他才会在未能完全理解“爱”这个字眼时,就萌生离开师尊的念头。

    修士不该沉溺爱欲,无论是师尊,还是他自己。

    他必须离开,为了师尊不再浪费对渡劫至关重要的杀戮道意,为了成全师尊的大道,与大爱。

    修士便该如此。

    既然是夺取天地灵气为一己修炼,就应当爱天地、爱众生,而非爱一人。

    他再次开口,像是在隔空劝慰师尊,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我明白了。”

    独孤明河见他言辞肯定,有点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你明白就好。”

    沉默片刻,他像是将之前的悲伤别扭等等复杂的情绪统统,朝贺拂耽伸出手,爽朗一笑,“来吧,作为东道主,我带你在虞渊四处转转。”

    贺拂耽抬眼看向他,像是也被那个笑容感染,嘴角轻抿,暂时放下愁绪,抬手拉住面前人的袖子。

    独孤明河心中“啧”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就这样带着贺拂耽向前走去。

    他们在金乌鸟栖息的那棵树旁驻足。

    并没有靠得很近,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即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金乌鸟也已经很谨慎地拨开叶子审视着他们。

    “它似乎很怕人?”

    “怎么可能不怕?它九个兄弟都是死于大羿嫦娥手中的彤弓素矰,大羿曾是羲和一脉的战神,嫦娥则是常羲一脉的月神,都生而为人形,所以它害怕一切人。杯弓蛇影嘛。”

    贺拂耽眉头轻皱。

    他记得明河曾说过,天道正册上的八位神祇,宇宙神东皇太一之后便是太阳神东君,东君一脉又分为日神羲和与月神常羲。天道连第九位不在正册之上的山鬼都没有放过,想必东君一脉已经尽数神湮。

    “嫦娥大羿射九日平息大祸,如此功劳,也不能让天道心软,放他们一命吗?”

    独孤明河笑问:“你当天道为什么要剿杀神族?”

    “白石郎说,是因为天道宠爱人族,要将神职空出,供修士成仙。”

    “不止天道宠爱人族,连神明亦为之痴狂。天道一定要将神族屠尽,是因为神明思凡。百神本该各司其职,风神掌风,雨神控雨,但无论风师雨伯都渐渐尸位素餐,人间风雨失调,遍地饿殍。”

    独孤明河转头看向贺拂耽,仍旧笑着,眼中却暗自感伤,“阿拂不如猜猜,为何会有十日同出之祸?”

    “难道是因为羲和——”

    “人族以巫舞娱神祈雨。羲和爱舞,并且独爱北海上一岛国的巫舞,那里的巫女为祈雨跳得越虔诚,羲和便越长久地驾驭金乌在岛上驻足。雨师前来尽职,她也不愿离开,甚至召出十日想要驱逐雨神。”

    “因此十日同出,雨神被太阳炎火重伤,岛上的巫女也因祈雨失败反唤出十日,被愤怒的国民绑上祭台,受十日炙烤,活活晒死。两神战斗结束,羲和本想继续观舞,见巫女已死,悲愤之下,心碎投海而亡。”

    “……”

    良久,贺拂耽才问:“那个巫女,就是古籍中记载的女丑吗?”

    “阿拂果然博闻强识。”

    贺拂耽却摇摇头,眸中神色不忍。

    “我不曾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古书上记载的是,女丑本为旱魃,杀之才可除尽旱灾。”

    然而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个命运悲惨的巫女,被污名为杀人无数的恶鬼,流传至今。

    “所以神族必死无疑,无需同情。他们的能力太大,又毫无约束。尽管的确有神自始至终恪尽职守,不曾思凡,可谁能料到他们今日不会,明日也不会呢?”

    见贺拂耽神色低落,独孤明河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在为“善无善报”而忧愁。

    望舒宫实在是一个太狭隘的世界,千里冰封,苍白、洁净、井然有序,将久居其中的人养得天真澄明,为两个素未谋面的神的厄运也伤心不已。

    但这座宫殿之外真正的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秩序。

    独孤明河不忍,伸手戳了一下身旁人落寞的脸颊:“不过嫦娥大羿的确逃过一截。人间明皇梦中游月宫,上题广寒清虚之府,府中有一素娥起舞,醒来后大悦,封嫦娥为广寒宫主。天上仙家为讨人皇欢心,便也封嫦娥为太阴星君,从此脱离神胎,破格成为仙子。”

    贺拂耽眼中越来越亮:“这么说,嫦娥还活着?那大羿呢?”

    “后人牵强附会,将战神大羿与有穷国一擅射的国君后羿混淆,传承下来之后,久而久之,神明大羿便真的与有穷氏君合二为一,破格成为人族,轮回转世。”

    “真的吗?”贺拂耽眼中一片雀跃,随即又有些狐疑,“你该不会是在哄我高兴吧?”

    “咦?小木头怎么一下子变聪明了?”

    独孤明河调笑着故意逗弄面前人,见他情绪起伏之下伸手要挠人,赶紧哄道:“是真的是真的,想让你开心是真的,但故事也是真的。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

    “我相信。”

    贺拂耽打断他,扬唇轻笑,愁绪终于一扫而空,“人族本就是一个擅长创造奇迹的种族。我相信他们什么都能做到。”

    说罢又正了颜色,“还有,明河,你以后可不能叫我木头了。整座望舒宫,只有返魂树一棵木头,而虞渊却遍地是木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说谁像木头,也该是你像。”

    独孤明河听到一半就已经憋不住笑意,强忍着听面前人一本正经说完,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往上看。”

    掌心里的人乖得像小猫一样,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怎么摆弄也不会反抗。

    独孤明河心中一软,走进一步,轻声叮嘱:“仔细看。”

    他几乎将身旁人整个圈在怀中,从上往下落去的视线是从未有过的柔情似水,或许连他自己见了都要大吃一惊。

    但因为唯一的观众正仰着头,眨巴着眼睛,努力研究头顶树冠有何不同,所以也就无人发现。

    看了许久,贺拂耽终于看出端倪。

    “咦?这些树干上的枝叶怎么都是相连的?”

    “因为它们本就是从主干的枝杈上垂下的根须,落到泥土里之后,才愈发挺拔,像是一棵新的树从土里钻了出来。所以,阿拂,虞渊也和你的望舒宫一样,实际只有一棵树。你用返魂树焚香,我却不曾吃过若果。俗话说吃啥补啥,合该是你更像木头。”

    贺拂耽无言以对,几次试图张嘴,却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只得承认:“好吧,我才是木头。”

    “不过明河你刚刚提起若果,莫非这就是若木?”

    “是。”

    贺拂耽惊叹。

    原来传说中日落之地的若木长这个样子,像一棵巨大的榕树。

    古籍中记载神树若木为赤树青叶,荫蔽西极。想来也只有是一棵榕树,才能撑得开如此巨大的树冠,独木便成林,荫蔽整个日落之西,也荫蔽着金乌鸟,和整个烛龙族。

    身后似乎有盛大的火光跃动,倒映在若木林立的树干上,宛若道道光帘,光耀下地。

    不等回头,身后便传来阵阵丝竹舞乐声。似乎正有无数人围绕着篝火起舞,脚下的土地微微震动,伴随着苍茫的歌声,是一种古老陌生的语言,有如神谕。

    “夜宴开始了。”

    独孤明河伸出手,“来吧,来见见真正的虞渊,真正的烛龙。”

    指尖在面前人眼角轻轻一点,笑着继续道:

    “还有你的花儿。”

    第42章

    贺拂耽伸手要去拉他的袖子, 却被面前人顺手牵住掌心。他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更紧地握住。

    贺拂耽不由得看了眼面前的人,见那张俊脸上得意洋洋的笑意, 像个争强好胜比拼谁力气大的孩子,心中好笑, 便随他去了。

    独孤明河见他妥协, 呲牙一笑,带着他一同转身。

    他们身后火光冲天,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着,火焰跳跃、摇晃,不停变化着不同的模样,看似狂放不羁, 却始终克制着一个精确的尺度,连一片花瓣、一处衣角也不曾燎伤。

    周围狂欢的人群穿着样式古朴的服饰, 皆是褒衣博带, 尽情歌舞着,口中吟咏虽是上古神族的语言, 听不明白,却感情充沛,无需歌词便能感染听者。

    已经有人在载歌载舞之中沉沉睡去,遍地东倒西歪的酒坛, 空气中、泥土中、连若木的枝叶中, 闻起来都是浓烈芬芳的酒香。

    几乎与酒香一样充盈且无所不在的, 是财宝。

    金银、珍珠、宝石、翡翠、珊瑚……小山似的堆积在泥土上,要么被沉睡的烛龙卧在肚底,要么被狂欢的人群踩在脚下。

    珠宝之下,泥土之上, 隐隐约约可见一条白玉石砌成的大道。

    那是白叠玉,望舒宫就用的是这种玉。

    贺拂耽兴冲冲拉着男主走过去,脚下玉石在望舒宫中暖玉升温,但到了温暖的虞渊,竟也显得清凉。

    行至一半,玉街被紫色的土壤掩盖。贺拂耽蹲下拂去那些泥土,才发现原来是这条路并未修完,到这里便骤然断开,被泥土侵蚀。

    “虞渊本没有路,也不需要路。不知是哪个轮回的哪位前辈突发奇想,自主修了这条路,修到一半兴致过了,就丢开手,不曾再提起。”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很潇洒。”

    似乎听到他的话,有路过的烛龙抬头朝贺拂耽一笑,将怀里宝贝一样捧着的酒坛塞到他怀里,随后长歌而去。

    独孤明河看着抱着酒坛一脸不明所以的贺拂耽,柔声轻笑。

    “看来即使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花全都因你而生,也会非常喜欢你。”

    贺拂耽更不明白了:“为什么?”

    独孤明河却不愿意说得太明白,只是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喜欢一朵花,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贺拂耽低头看看脚下。

    在虞渊,除了遍地的金银,还有遍地的鲜花。从若木的根系里攀出,从珠玉堆的缝隙中钻出,甚至顶破他们脚下的白玉砖长出,枝叶野蛮生长,花朵张牙舞爪。

    似乎人人都在宠爱着这些花儿,仍由它们肆意蔓延,将这里当做自己的王国。就连神智未开的魔兽穿梭其间时都很小心地控制蹄爪,不愿踩伤它们。

    不时有人化作原形,腾空翻越北面那座高大的巨灵山,用巨大的龙口衔来清水,浇灌这些得来不易却也分外顽强的花朵。

    遍地都只开一种花,萼片洁白如雪,花冠却如鲜血一般艳红,从萼片中长长伸出。几株拥簇时,真像几粒血珠飞溅白雪之上。

    “这是龙吐珠。虞渊的土壤是银河中星沙滑落汇聚而成,除了若木,寸草不生。但那场雨季之后,许多星沙发芽开花。在天上的时候它们是闪耀的星星,在地上亦是美丽的花朵。你说人族擅长创造奇迹,可是阿拂,在我看来,你才是奇迹。”

    独孤明河很少用这样正经的语气说话,听得贺拂耽有点不好意思。

    “明河,你太谬赞我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运气好而已,竟然能有这样漂亮的封地。”

    “那阿拂可愿意永远留下来?”

    问这话时面前人微微低头,双眼晶亮,模样虔诚,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贺拂耽哑然。

    独孤明河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答案,顿时拧眉,负气道:“算了,你不用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

    贺拂耽失笑,真觉得男主像个孩子:“这世上本也就没有永远的事。”

    独孤明河更气,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紧紧握住掌心中那只手。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掌控的东西,纤细修长,骨节俊秀,握在手里很像丝绸包裹的玉石。却又如此滑腻,柔弱无骨,像是一不留神就会如一尾鱼从他手中溜走。

    他沉默了片刻,调整好情绪,重新扬起笑脸。

    “走,去见见你的封臣。若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把你供起来。”

    贺拂耽却摇摇头,神色有些迟疑。

    “怎么了?”

    “不必告诉他们。我能来虞渊看上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这可是整个烛龙族的敬仰诶!修真界千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妄想着征服烛龙族,掠夺虞渊的财富。阿拂,你竟然不要?”

    独孤明河恨铁不成钢,伸手轻轻刮了下面前人的鼻子,半是宠溺半是无可奈何,“莫非你真的是根笨蛋木头吗?”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睫羽轻颤。

    虞渊是他的封地,若能化龙,他一定会尽职尽责为这里行云布雨。就算到最后他真的只能化为猫妖苟且偷生,也会努力肩负起虞渊的兴衰。

    这些并不需要烛龙族的信仰或是喜爱才能换来,所以也就无需告诉他们。

    何况……

    对于爱,他心有余悸。

    如此美妙的字眼,让人情不自禁沉醉。可一旦沉醉其中,就背叛了作为修士的道义。与其到最后悔悟时撕心裂肺地离开,倒不如从一开始就驻足远观。

    独孤明河察觉出他面色有异,但并未多想,只觉得他是生性淡泊,不慕名利。于是才正经不过几句话,又开始逗猫。

    “阿拂想隐瞒身份,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该怎么给他们介绍阿拂呢?我可不是那种会把人随便带回家的龙。烛龙族虽说深居简出,不知世事,除了驭日和夜宴,其他时间都烂醉如泥,但到底不是傻子。阿拂这身婚服,还有头上礼冠,都太漂亮了。不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搪塞不过去啊。”

    他坏心眼地一笑,“难道真告诉他们,阿拂是我抢来的小媳妇?为躲避你夫家追杀,才不得已把你藏到虞渊?”

    贺拂耽居然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也很认真地给出回复。

    “也行。这很合理。”

    “……”

    独孤明河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被面前人可爱得心都要化了。

    他兴冲冲拉着抢来的小媳妇混到人堆里,对着每个族人张口就是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

    不愧是在人间能靠写话本子谋生的说书先生,几千万年不问世事的烛龙们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好几个感性的族人不住地用袖口擦眼泪。

    在他的故事里,贺拂耽简直就是一个小可怜,被肥头大耳的夫家哄骗成婚,眼看癞蛤蟆就要吃到天鹅肉,幸好被英勇又英俊的情人相救。

    贺拂耽:“……”

    他有心为这谎言里备受编排的某人找补两句,但一句话都插不上。古神能听懂人族的语言,从小被人族养大的贺拂耽却因为血脉不全,听不懂古神语。

    故事结束,一时间所有烛龙向贺拂耽投来的视线都慈爱极了。

    有最年长的前辈走上前,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独孤明河替他翻译:

    “他说祝我们苦尽甘来,百年好合。”

    “他说要把我们的故事刻在石板上,死之前一同带往金乌巢穴。这样等轮回重生,第一眼看到这个动人的故事,他便会想起你来。”

    “他说阿拂很漂亮,是根漂亮木头。”

    贺拂耽满脑袋黑线:“前辈总共只说了两句话。”

    老前辈听见他的话,朗声笑了几下,又说了一句。

    独孤明河微笑向他颔首,转而看向身边人,打趣道:“这回有三句了吧?”

    贺拂耽伸手拧了他一下。

    很轻的一下,身旁人却故作夸张的龇牙咧嘴,看得周围一圈族人捂脸偷笑。

    短暂的停顿之后,宴会继续。

    这一次人人都簇拥着贺拂耽,想邀请他去篝火旁共舞。贺拂耽谢绝他们的好意,和独孤明河一同在角落里坐下,静静看着这场狂欢。

    丝竹、歌舞、欢笑。

    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贺拂耽从地上捡起一只不知是谁掉落的小鼓,轻轻拍打起来。一开始只是跟着节奏简单敲几下,渐渐便找到感觉,身体跟随音乐轻轻律动,敲击的手法也跟着娴熟起来。

    那支苍凉的龙之歌,他凝神听了两段,也能跟着哼唱几句。

    夜渐渐深了,天空中流淌而过的银河出奇的亮,冰晶碎钻一般,将黑夜割裂。

    地上的篝火也渐渐变成一缕轻烟,落寞地四散而去。飞鸟走兽尽都归巢,歌舞、丝竹,都像水汽一般化开。

    烛龙们纷纷向远道而来的客人告别,然后重新回到若木上,各自沉沉睡去。

    独孤明河解释道:“他们是为了明日驾驭金乌。”

    金乌是世间最残暴的凶兽,既是神又是魔,又非完全的神与完全的魔。它们的能力强大到能将神明都重伤,心中全无善恶,更无道义,故而需要熙和这样的在册的正神亲自降服、驾驭。

    熙和一脉的日神被屠戮殆尽之后,烛龙一族被迫承担起驾驭金乌的使命。

    正是这个使命让烛龙逃过被天道剿杀的命运,可……

    “数百年一次轮回,却在化龙之后就要开始驾驭金乌。之后百年,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自以为逃过了天道的牢笼,却又跨入了自己为自己选择的镣铐中。如何能不终日痛饮呢?犹嫌这酒不够强劲,不能让我们醉死……求死不能呢。”

    独孤明河轻笑,“阿拂,你知道吗?就连我们烛龙,全天下最坚硬的火属性鳞片,也不能阻挡太阳炎火。稍有不慎就会被金乌灼伤,直到最后鳞片褪尽血肉化作乌有。即使这样也不是结束,轮回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重复的命运……无聊透顶。”

    贺拂耽上一次见他这样落寞哀伤的神色,还是在平逢秘境中生死关头时。

    他有些语塞,想要出言安慰,却又觉得一切语言在这样牢笼般逃脱不开的命运之前都苍白无力。

    “所以,阿拂,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喜欢那些龙吐珠,有多高兴你来。虞渊几千万年一成不变,比最幽深的海底还要平静无波,只有你是唯一的变数。”

    “……”

    “那么,阿拂,你还要走吗?”

    “……”

    贺拂耽诧异,“你怎么知道——”

    独孤明河苦笑:“如果不是想借我的手离开望舒宫,离开骆衡清,你又怎么会这样宝贝我的头发?”

    “难道阿拂是要说,你真的爱上我了,所以连我的一根头发,都舍不得丢掉吗?”

    “嗯?”

    第43章

    贺拂耽慢慢道:“我是很想去红月境, 妖族在那里隐居多年,我母亲也是出自那里。”

    而且那里多的是千年大妖,或许就有能让他无需洗筋伐髓也能化为猫妖的办法。

    这具身体千疮百孔, 估计不能再承受一次洗筋伐髓了。

    独孤明河提醒:“但红月境这百年来被骆衡清治得跟他家后花园似的,你去了那里, 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贺拂耽一怔, 轻叹口气:“也是。”

    他仰头看着天空,抱着双膝静静坐了一会儿。

    天上那条银河光芒璀璨,星星真的就像河水一样浓郁,随波闪烁。

    他突然开口:“我想洗澡。”

    独孤明河一愣。

    反应过来后他开口语气仓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我去给你打水!虞渊水汽太少用不了凝水术,巨灵山脚倒是有一条浅溪, 不过太远,你等我回来!”

    走出几步又倒回来, 狐疑道, “等等……你不会是想把我支开,好想办法溜走吧?”

    贺拂耽失笑。

    “我不走。”

    “我不信。”

    “那明河要怎样才肯相信?”

    独孤明河手一摊:“除非你给我一个信物。”

    信物, 那自然是极为珍贵爱重之物才能取信于人了。

    贺拂耽下意识伸手想取下胸前的项链,指尖碰到那颗冰凉的珠子后却一顿,稍作犹豫,转而退下手腕上那对玉镯中的其中一只。

    “这个给你。”贺拂耽将镯子递过去, “水玲珑。”

    独孤明河当然记得这是什么, 说起来这东西还是他们缘分的开端。

    他摩挲着手里温润的玉石, 其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调笑道:

    “哦?阿拂,你可知道将成双成对的东西拆来送人寓意着什么?”

    “我知道,将成对的东西拆开很不吉利。明和你放心, ”贺拂耽承诺道,“这是师尊所赠爱物,我绝不会丢下它不管的。”

    “……我放心个大头鬼。”

    独孤明河咬牙切齿,“不解风情的笨蛋木头。”

    说罢气呼呼地拂袖离去。

    贺拂耽眨眨眼睛,不明白他又在生什么气。

    不愧是最为精通空间术的种族,一眨眼独孤明河便回来了。

    一同来到无人的角落,还撑开能隔绝视线的结界,这才挥手变出一个超大的浴桶,桶中热气缭绕。

    “你洗吧。”独孤明河在结界外驻足,语气克制,“有事叫我。”

    贺拂耽依言走进去。

    结界在身后合拢,男主的身影消失不见。贺拂耽指尖撩了下水面,水温适宜,一个很贴心的温度。

    他伸手想要解开腰封,但这腰封设计很不方便,系带复杂,而且还在腰后,像本就是被设计出来由旁人解开的。

    他试了几次,反倒将系带缠得更紧,呼吸都有些不畅。

    犹豫了一下,轻声唤道:

    “明河?”

    “我在。”

    带着轻快笑意的声音立即响起,似乎从未走开。

    “怎么了?舍不得我?想跟我一起洗鸳鸯浴?”

    “……你进来。”

    独孤明河傻眼:“……真跟我一起啊?”

    脚下不停进入结界,看见的就是美人背对而立,蝶骨展开,微微向后,莹白似玉的手指缠着身后艳红系带,一杆纤腰被束得不盈一握。

    独孤明河呼吸一滞。

    面前人听见脚步声,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欲言又止,似乎很纠结。

    “明河……这个我不会解。”

    话未说完便连耳尖都红了,衬得耳垂上那颗小痣更加鲜艳。

    独孤明河脚步一顿,再抬脚时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就好像面前停驻的是一只蝴蝶,稍稍重一些的动静就会将它惊走,稍稍大一些的风丝就会扯碎它柔美的翅膀。

    手指搭在系带上,先若有若无地碰了下主人的指尖,这才去拨弄那些恼人的系带。

    “不会就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声音褪去惯常漫不经心的消息,显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也前所未有的认真。

    说话间吐息落在耳畔,带着来自他人的强烈存在感,贺拂耽下意识偏头躲开。

    殷红腰封解下,独孤明河不动声色放在鼻尖轻嗅。然后按住面前人双肩,将人转过来,相当善意地说: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剩下的我也帮你脱了吧。”

    贺拂耽本想拒绝,但看见中衣的系带被盘成一个同心结,又默默闭上嘴。

    只剩最后一件轻薄亵衣的时候,独孤明河停手,在面前人清澈的视线下,转而摘下他头上的冠冕。

    金簪拔下后发髻散开,浓黑如瀑般的墨发衬得那张脸蛋更加精致小巧,妖精一样,仰头看来的视线却带着微微感激的谢意,干净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独孤明河避开视线,却落在面前人耳尖的那粒朱砂痣上。

    他喉间轻动,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那里轻轻一碰。耳垂微凉,那粒血也微凉,他却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干咳一声,顶着面前人不明所以的目光,欲盖弥彰道:

    “我还以为是沾到胭脂了。”

    贺拂耽不疑有他,恍然道:“是抹了点胭脂,他们说我气色不太好。”

    他俯身掬起一捧水,把脸洗干净,然后抬头看向身旁的人:“现在还有吗?”

    独孤明河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定定看着眼前人。

    没有胭脂伪造出来的好气色,面前人看上去的确很苍白。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只有耳尖是殷红的一点血色,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美人图的幽魂。

    但清水沾染了他的眉毛和睫羽,湿漉漉的,刚磨出的墨一样浓郁鲜活。像是连这副美人图的落笔者也被笔下这非人的美丽所折服,给这幅已经尽善尽美的画卷又增添上浓墨重彩的几笔描摹。

    淡妆浓抹总相宜。

    独孤明河心中突然闪过这句话。

    “我说错了。”他突然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不是私奔。”

    “嗯?”

    “不是私奔。”独孤明河重复,像是在为面前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不是你的小情人。”

    “明河?”

    “你与他拜的天地,拜天拜地拜莲月空,却是与我入的洞房。是我给你揭的盖头,也是我和你结的同心,我们共饮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合卺酒。”

    独孤明河上前一步,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身前人,视线有灼热的、异样的情绪。

    “如果你与他都算是明媒正娶,那我们又如何不是?”

    “好好好,是是是。”

    贺拂耽不明白为什么男主这么讨厌师尊,一定要事事与师尊争个高下,连这样荒谬的事也非得争赢。

    他一边哄着一边伸手推人,“快出去吧,水要凉了。”

    独孤明河回神,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面前人,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结界时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人并没有防备,已经解开衣带褪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

    雪白丝绸顺着肩头滑落,但露出的皮肤还要胜过那丝绸的光洁与白皙,像月辉下的一捧新雪……如果上面没有那些鲜艳、暧昧的痕迹的话。

    独孤明河瞳孔一缩,胸口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哀伤,他在其中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面前的人是他抢来的。

    骆衡清所做的那些事,将永远无法磨灭、无法改变。

    他几乎想要立刻上前,将人死死抱进怀里,任打任骂,从此永不放手。要将他藏起来,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对他做骆衡清做过的事情,直到这个人从他们的记忆里彻底消失。

    脚下刚动一步,面前的人忽然过头轻轻“嘶”了一声。

    独孤明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衣袖擦过手臂时碰到覆着水玉鳞片的伤口,似乎还在疼,连眉梢都轻轻蹙起。

    独孤明河所有气性都一瞬间松懈。

    结界在面前泛起水波纹,眼前圣洁又香艳的美景消失不见。

    结界外的人静静站了会儿,突然抬手撩开袖口看向自己臂间。

    微一握拳,那里的皮肤上就被激出大片火红鳞片。鳞片坚硬,却也脆弱,稍稍撬开就泛起疼痛。

    他久久看着那些鳞片,在疼痛中、在回忆和当下中不可自拔地失神。

    *

    玄度宗。

    望舒宫。

    宫外丝竹管弦吹奏出的喜乐还未散尽,空气中酒香浓烈。

    这座冰宫殿依然是红装素裹的那副模样,这打扮在白日显得那般喜庆妖娆,入夜之后却变得阴森鬼魅,不像人间。

    “毕渊冰。”

    寝殿里,有人站在一片狼藉中轻声开口。

    “你知道阿拂身上还有伤么?他快突破元婴了,还不曾闭关悟道。你与他朝夕相伴,莫非忘了么?”

    傀儡跪地,低头道:“属下不曾忘。”

    骆衡清视线静静落在案前那几个东倒西歪的酒杯上。

    发现人不见了之后,他先是无比恐惧。

    恐惧之下,他几乎将整个望舒峰都翻过来,神识扫荡而过,粗暴急迫,宫殿几乎沦为废墟。

    但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一刻他惊惧交加到无以复加的地方,几乎想要大开杀戒,将所有人都视作阻拦他找到阿拂的阻碍。但暴怒之下,一丝清明倏忽闪过——他也没找到半点强行挣脱禁制的痕迹。

    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做到这样天衣无缝的程度,即使是烛龙的空间术也不能,除非有人里应外合出手遮掩。

    如果不是毕渊冰,那就只能是——

    理智渐渐回笼,恐惧变成恼怒,恼怒化作悲哀,骆衡清心中刺痛。

    阿拂。

    没人能把阿拂从这里强行带走,除非是他自己想要离开。

    他的确一直说着想要离开,可是……

    新婚前夕那些甜蜜的对话、交缠,现在还历历在目。手捧问心石,在光芒下熠熠生辉的那张脸如此生动,誓言字句真挚,轻而易举就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丢盔弃甲。

    阿拂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

    阿拂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对他说谎的?

    “阿拂要离开我,独孤明河是他的帮手。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定下的计划,你真的一无所知么,毕渊冰?”

    “他变成宫主的模样,属下眼拙,看不出区别。”

    傀儡的回答一板一眼,就事论事,不为自己大喊冤枉,也不添油加醋为自己开脱。

    骆衡清声声冷笑。

    笑声到最后却染上自嘲的苦涩。

    毕渊冰当然看不出区别。那烛龙的神魂里有属于他的部分元神,糊弄一个傀儡绰绰有余。

    好个命运,几日前还让他为这出好戏沉醉入迷,在另一个人面前耀武扬威,现在就让他尝到同等的下场。

    到底谁是谁的因?

    谁是谁的果?

    “你说……我该放了他吗?”

    良久,骆衡清开口,声音疲惫不堪,又虚弱无比,像是被这离奇曲折的命运折腾得筋疲力尽。

    “阿拂讨厌我。但他这样喜欢你……就算是为了你,他还会回来么?毕渊冰?”

    第44章

    毕渊冰微顿, 回道:“属下无足轻重。少宫主敬爱您,若您不强逼他留下,他便会回来。”

    无比寻常的一句劝慰, 毫无起伏,平静无波, 骆衡清听来却无比刺耳。

    他讽道:“区区一根木头, 也懂什么是爱?”

    “属下不知。只知少宫主亦有自己想做的事,一直待在望舒宫或许并不快乐。宫主应当放——”

    “滚!”

    骆衡清暴怒,挥手将跪在地上的傀儡掀飞出去。

    宫门重重合上,殿中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满殿艳红皆成双成对,成对的龙凤花烛,成对的锦被玉枕, 成对的喜字,成对的绣球, 相伴着散落一团, 只有他孑然一身。

    鸳鸯锦被下露出木匣的一角,骆衡清取出来, 顿时瞳孔一缩。

    匣子里是红蓝二色的两束发丝,因失去障眼法都恢复本来的颜色,被同心结牢牢绑缚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难分离。

    他心神巨震, 脸颊上的旧伤瞬间裂开。头顶乌青雷云发出沉闷的响声, 云层中似有电光细蛇一样扭动。

    他施法封住几口大穴,勉强压下即将暴动的灵力,仍旧与天道抗衡着。杀戮道意的缺失让从前与他势均力敌的天道第一次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似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周身的每一分空气都在对他叫嚣着, 让他滚出这个世界。

    但骆衡清紧紧攥着手中的木匣,寸步不让。

    风暴在他的经脉中肆虐成欢,双眼完全变成银色,旧伤中白骨与血肉染上被腐蚀一样的黑丝。

    从最圣洁的宫殿中诞生的最污浊的黑气,被天空中某只远道而来的鸦雀当做美味,趁虚而入,利箭一般向主人飞去。

    在尖嘴即将咬下那些污秽的黑气时,骆衡清猝然清醒。

    双指夹住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鸦,魔气化开,鸟身垂下,变成一张柔软的信笺。

    落款是——

    魔界,槐陵。

    *

    虞渊之中第一次飘散着除了花香和酒香以外的气息。

    返魂香,独孤明河将它们千里迢迢从望舒宫带回虞渊,并非是受不住魂丝分离的疼痛,而是要告诫自己记住这份来自骆衡清的羞辱。

    头疼欲裂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过点燃它,今夜却一次性燃起两丸。

    袅袅香气下,是刚刚沐浴过的人的睡颜。

    即使睡着也眉梢轻蹙,虞渊气候温暖,没有望舒宫的寒气镇压疼痛,梦也梦得不安稳。

    独孤明河坐在一旁,看着床上的人。

    虞渊是日出日落的地方,但却与光明毫无关系,只有永恒的紫色的暗夜。这里的天空是月光也不能触及的地方,除了那条浓郁的银河洒下星光聊胜于无,就只剩下一朵永远遗世独立的莲花。

    但是……

    独孤明视线落在锦被中探出的那一小截皓腕上。

    光洁,白皙,这就是今夜独属于虞渊的、独属于他的月光。

    独孤明河伸手轻轻撩起那片袖口,露出小臂上水玉覆盖的伤痕。

    即使渡劫期的道意也不能让这具蛟体脱胎换骨,只能维持着不让它在破碎道心下就此崩溃,勉强支撑出一副花团锦簇的表象。

    手臂的伤就是这表象下唯一的破绽。

    雷劫埋下的火丝像毒素一样深藏在应龙体内,无法根除,见风就长。就算不是用水玉作为替代,而是真正的应龙鳞,也会因为属性相克而削弱保护伤口的作用。

    骆衡清一定想过剥去某个火属性神兽或是魔兽的鳞片用以替代,甚至这些兽类的尸体或许早就已经出现在他的库房中。

    但他的小弟子一定不愿意。

    独孤明河视线慢慢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鳞片鲜红如血,自从激出后就不曾消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火属性的神兽鳞片,还有比烛龙更合适的选择吗?

    况且,贺拂耽本就是因为他而伤。

    另一只手掌心一翻,变化出一枚银镊子。

    利落地夹住一枚红鳞,猛然一拔——

    【你疯了!】

    剧痛之下枪灵惊醒,但惊扰它的不是拔鳞之痛,而是来自前世的、被剥皮剔骨惨死于他人之手的仇恨与愤怒。

    先前望舒宫一战,它吸收太多灵气差点暴动,被独孤明河封印起来。若非此刻契主心神极度震荡,它不会醒来。

    【拔鳞之痛不亚于凌迟!前世骆衡清将你活剥取骨,今生他尚不曾动手,你竟然要自己亲自来吗?!】

    前世的仇恨伴随枪灵的话语,潮水般扑涌而来,独孤明河在无尽愤恨中勉强想要保持理智。

    但拔下鳞片的疼痛就是这仇恨的养料。太像了,前世他的仇人骆衡清也是这样一玫玫拔下他的鳞片。因此现在他手中每拔下一枚,来自前世的记忆就明晰一分,滔天的怒火也浓烈一分。

    独孤明河在这恨意中感到神魂撕裂般的疼痛,像是分离幽精时留下的旧伤再次发作,又像是前世的那个他不忿于今生的背叛,想要将他夺舍。

    神魂的异况让识海中的枪灵惊恐无比:

    【快停下!你前世横死生出心魔,我靠着轮回重生才好不容易将你心魔化去!若你执意拔鳞,前世心魔会再次缠上你的!】

    又是一枚鳞片拔下。

    独孤明河冷静地剥离那上面残留的血肉,洗净后贴上身旁人的手臂,艳红鳞片被宁静的水蓝色团团围住,就像落入汪洋中的一尾红鲤。

    他痛到双手发抖,触碰床上人时却那么轻、那么小心,生怕惊醒了这场泾渭分明又鱼水交融的梦。

    心底的确有一只魔爪掘地爬出,前世血流成河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的脑海。魔爪渐渐撕开心脏全部钻出来,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声声质问着什么。

    又有一瞬间,像是他在声声质问着自己。

    你爱他吗?

    我爱他。

    可你爱他重逾生命吗?

    爱到愿意重蹈前世的覆辙,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吗?!

    ……

    心魔渐渐成形,仇恨便要占据全部的理智。独孤明河几乎拿不住手里的镊子,一枚刚拔下的鳞片跌落泥土之中,被龙吐珠掩盖,再也寻不见。

    他不愿意背叛前世的自己,不愿意彻底放下仇恨,可也不愿意丢开他的爱,看着所爱之人饱受火毒之苦。

    心神剧变之下他仍然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强忍着疼痛静静看着床上的人。如此娴雅、安详,带着与生俱来的信任,和星空月夜一样该是永痕的存在。

    在清醒时的最后一刻,独孤明河用尽力气俯身靠过去,闭上眼,在那天生带翘的嘴角旁落下一吻。

    既然什么也放下,不如今夜什么也不想。

    不去想他的仇恨,也不去想贺拂耽的疼痛,只想此刻、只剩此刻——

    心魔散。

    回忆、仇恨、怒火,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枪灵的哀嚎戛然而止,为这变故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良久,独孤明河才起身。

    拨开龙吐珠花丛,找回他的镊子,继续拔下手臂上的红鳞,每拔一枚,就在床上人颊边舔吻一下。

    一枚鳞片,换一个吻。

    很划算的买卖,很公平,连心魔都不得不承认的公平。

    从此拔鳞之痛与前世的仇恨和记忆再无关系,今生它只是一份小小的代价,用来换取一样他无比满意的报酬。

    满意到他几乎要感谢骆衡清,送来让小弟子在疼痛中也能安睡的返魂香,才能让他在今夜,理所当然地一亲芳泽。

    *

    第二天,贺拂耽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刚坐起来他就察觉出手臂上的异样,狐疑着掀开衣袖,看见的不是覆盖在伤口上的鳞片,而是平整光滑的皮肤。

    雪白皮肤上血红纹路盘踞,像是又一个同命契在他身上立下。

    贺拂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念一动,皮肤化作龙鳞,果然——

    水蓝龙鳞之中夹杂着百十枚红鳞,尾端微微翘起,抚摸上去隐隐灼热,粗糙不平地划过指腹。淡蓝鳞片将大片鲜红团团围住,彼此泾渭分明又水乳交融。

    其下的伤口还未完全痊愈,但火毒蚀骨的疼痛已悄然退却,只剩下融融暖意将他包裹着,从五脏六腑开始熨帖起来。

    虞渊外的天空已经大亮,烛龙又开始新一天的驭日,环顾四周,一片寂静,红鳞的主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开始下雨。

    有人冒雨前来,大氅上的皮毛沾了雨珠,脚步显得沉重、滞涩。

    他在贺拂耽床前半跪下来,伸手抚上面前人脸颊,无奈地笑道:

    “别哭呀,我本是为了让你高兴的。”

    贺拂耽拉下那只手,卷起袖口,看见小臂上的皮肤脱落了一大块,裸露在外的血肉凹凸不平,像被什么啃噬过。伤口外的皮肤也已经充血,经过一夜的发酵,红肿得发紫,整条手臂青筋根根凸起,形态狰狞。

    拔下健康鳞片与拔下坏鳞的疼痛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但当初在冰室,即使是拔下被烧焦的坏鳞也将他疼得冷汗涔涔,明河昨夜又受了怎样的苦楚呢?

    说好会誓死守护男主,到头来却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知道。

    贺拂耽捧着那只手,小心地上药,吹了又吹,再轻轻包扎起来,就好像面前的人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独孤明河看得好笑:“烛龙为魔神,皮糙肉厚,只是看着可怖而已,其实早就不疼了。”

    “到现在还要骗我吗?明河,你只会比我当时更疼。你的鳞片是用来抵御驭日时的太阳炎火,而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贺拂耽泪眼朦胧,“你总叫我笨蛋木头,可为何总是你一次次做傻事呢?”

    “不能这样算的,阿拂。”

    独孤明河叹气,知道今天不好好说出个理由,虞渊的雨是不会停了。

    他起身,在贺拂耽身边坐下。

    “你的鳞片因受火毒相克,迟迟不能自行长出,我的却可以。吃一点苦,偿还你当日救命之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难道就只许阿拂对我好,不许我对阿拂好?”

    “何况,阿拂有所不知,虞渊与幽冥界毗邻,只有一道界壁之隔,故而虞渊常常有幽魂入梦作祟。我知道阿拂常年饱受神魂不合之苦,最怕邪祟入梦。是我把你带来虞渊的,若不能还你安眠,让你叫那些鬼魂害了去,我会悔恨终生。”

    雨水渐渐止歇了,空气里传来潮湿泥土的芬芳。

    露珠停驻在花瓣叶尖,折射着来自银河的星光,虞渊前所未有的明亮,世界一片清澈澄明。

    独孤明河抬手拂去面前人的泪痕。

    那张苍白小脸此刻浮着两片红霞,是擦眼泪时被粗糙的袖口磨红的,显得分外可怜。

    那是找独孤明河借的衣服,很不讲究的粗布麻衣,也很不合身,像被装在大麻袋里,袖口卷了好几层。

    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带,就这样被他抢来了虞渊。

    独孤明河心下一片柔软,软得就像昨晚亲吻时滑腻温暖的唇。是望舒宫中混着合卺酒香的,是虞渊中伴随着刻骨铭心疼痛的。

    那些回忆里紧闭的双眸与此刻面前的泪眼重合,几乎是一瞬间,某种滚烫的心思猝不及防升起。

    独孤明河猝然起身。

    狼狈地跑到一旁平静下来后,才故作镇定地转身回来,拉起床上人的手。

    “走,趁他们不在,我带你去玩!”

    第45章

    既然来到虞渊, 就不可不观一次金乌巢穴。

    正好金乌鸟被烛龙族强行带着外出,巢中空荡荡,不再有任何威胁。

    金乌鸟住在若木的主干上, 这里枝繁叶茂,偌大一只鸟往里面一钻, 能遮得半点都看不见。

    钻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金乌惫懒不愿工作,却将自己的窝布置得很舒适。

    青色的若木树枝缠绕而成的巢穴,结实安稳,还特地选了带若果的枝干,红艳艳地点缀其上。巢穴里铺了树叶和羽毛,又柔软又干净, 看得贺拂耽都有些不好意思踩进去。

    他真的脱下鞋子才走进去。

    独孤明河看得好笑,强行憋住笑意, 也学着他的样子脱掉鞋子, 只穿着袜子踏进巢中。

    这是一个很大的巢,比金乌鸟大得多。

    那只大鸟大概常睡靠左边底下的一处地方, 那里的羽被微微塌陷,应该是积年累月压出来的痕迹。这一点痕迹对贺拂耽而言宛如一个深坑,但比之整个巢穴,不过是一道浅淡的疤痕。

    独孤明河看出他的疑惑, 解释道:

    “这里曾经是它们九兄弟共同的住所, 如今只剩下它了。”

    贺拂耽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别处。尽管十只金乌如今只剩下一只, 这里也并不显得空旷,到处都是火红的龙蛋,隐藏在同样火红的若果之中,唯一的区别是龙蛋表皮覆着微微上翘的鳞片。

    鳞片尾部燃烧着无数簇细小的火苗, 像是来自异界,仅炙烤着龙蛋,此界其他事物则毫发无伤。

    “若木与烛龙鳞片同等坚硬,都会在最猛烈的太阳炎火下被灼伤。但金乌无论如何不会蠢到烧了自己的巢穴,就算再讨厌这些寄住在它家里的龙蛋,也只是吐一口不太过分的火焰,然后眼不见心不烦。”

    独孤明河笑道,“正好便宜了我们,借太阳之力冲破轮回重生之道。”

    贺拂耽眉目担忧:“若是连烛龙的鳞片也不能抵御太阳炎火,驭日岂不是危险极了?”

    独孤明河伸手抚平那令人怜惜的眉眼,这才心满意足。

    “不必担心,白日金乌被锁链束缚,那锁链乃羲和留下,蕴含天道法则之意,它举止无法太出格。而夜间它从不出若木。”

    “它很喜欢若木吗?”

    “它很喜欢它的巢。兽族就是这样,一根筋,喜欢什么就要一直待在一起,一刻都忍不了。所以就算它怨恨烛龙族,也不会浪费时间在夜晚向我们寻仇。何况夜间太阳之力薄弱,它也无力出来。”

    贺拂耽点点头,总算放下心来。

    离开金乌巢穴后,他们一路向北,穿过满地金银珠宝与龙吐珠,来到巨灵山脚下的一块麦田。

    虞渊终年弥散着紫色的瘴气,这里的泥土也像是受了这紫气的熏染,和其上的穹隆一样,是一种幽深的紫色。

    从这块泥土里生长出来的麦苗,自然也是紫色。

    “用这种紫麦酿成的酒,在虞渊叫做燕脂酒。酿造此酒,需要将紫麦蒸煮一千个夜晚,晾凉一千个夜晚,再拌入酒曲,封入坛中,等待一千个夜晚。”

    “所以叫燕脂?”贺拂耽好奇,“燕脂凝夜紫?”

    “正是如此。”独孤明河微笑,“烛龙一族希望这凝聚了三千夜色的燕脂酒能让他们一醉方休,但无论灌下去再多的酒,无论喝成何种神志不清的模样,到了第二天天该亮的,他们始终会醒来。”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神色轻松,声调愉快,似乎并不为这难言的命运而不忿。说完后更是主动转移话题,打消面前人刚升起来的那一点难过。

    “前面就是巨灵山,站在山顶,可以鸟瞰整个魔界。走!去给你的小燕子们选一个好地方!”

    说罢一只手环住贺拂耽腰间,下一瞬便带着他腾飞而起。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贺拂耽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巨灵山顶,脚下云雾缭绕。

    他神色不太自然地推开仍旧抱着他的人,拉开距离,躲开那灼热的体温,这才向下看去。

    传说夸父逐日,未至虞渊就道渴而死,死后尸身化作巨灵山,手杖化作邓林。

    云气之下,紫色的虞渊、粉色的邓林,泾渭分明清晰可见。这两种颜色共同构成一大片谷底,周围是五面环抱的山体。

    除了北面的巨灵山,魔界其余四陵分立东西南方向。

    为了不引起渊冰注意,贺拂耽的确连一件衣服也没带就离开了望舒宫。

    但他带上了那对灵燕,和莲月尊赠送的雷神鼓。

    前者是他的责任,后者是男主的机缘。

    灵燕放出后便兴奋得展翅高飞,瞬间消失在云层之中。

    就在贺拂耽以为它们已经离去时,两只小鸟却又飞回来,绕着他飞了好多圈。然后在他肩上停下,小脑袋蹭着他的脸颊。

    唧唧啾啾叫了好一会儿,这才相伴着飞远。

    贺拂耽看着它们飞走的方向:

    “那是什么地方?”

    在他身后独孤明河还在为那极生疏的一推愣神,呆呆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听见声音才骤然回神。

    他立刻扬起笑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朝面前人走去。

    “那是槐陵。”

    他走进一步,面前人也退开一步,似乎只是极为自然的给他让路。独孤明河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枫、樟、楠、槐,魔界四王的领地。槐陵多槐树,现在那里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你的小燕子很会挑地方。”

    “我还能再见到它们吗?”

    “怎么不行?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槐陵找它们,我说过你可以在整个魔界横着走的。”

    独孤明河伸手,“来,我带你去找。顺便见见槐陵王,请他关照一下那两只小东西。”

    贺拂耽应了,却没有搭上他的手,只是走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独孤明河又是一蹙眉。

    他们朝槐陵的方向下山,快到山脚时,贺拂耽在一块石碑前停下来。

    碑上有字,年岁大概已经很久了,字面上满是风霜侵蚀的痕迹。是属于人族的古文字,或许是洪荒时期正魔两道的地界还未这样明显分割开时留下的。

    “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蒙沆茫,碣以崇山……”

    贺拂耽喃喃,“奇怪,这里是日落的地方,应当是西极之地,怎么这块碑上却写‘正南极海’?”

    独孤明河轻笑:“阿拂莫非忘了每日清晨,金乌也是从这里起飞,这里其实也是东方日出之地?还有邓林,刚刚还是阿拂你告诉我,人族的典籍记载邓林生于大泽之北。”

    “咦?”贺拂耽惊奇,“怎么会这样?”

    同一个地方,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东西南北四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曾经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想不出答案。虞渊之外的人定然不能解答,可虞渊之内的人,那些无数次轮回的烛龙们,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兴趣。他们说就算弄清楚虞渊到底在哪儿又如何?生活还不是照样整天喝酒、驭日,偶尔种种田、浇浇花,没有半点用处。”

    独孤明河看向面前人的神色极温柔。

    “阿拂,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一起讨论奇怪又无聊的问题的人。”

    “这不无聊……这很神奇。”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这样神奇,倒是让我想起了古书中记载的一个地方,传说四海八荒之水,包括天上的银河,最后都会汇集于此。”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归墟。”

    独孤明河眼中闪动着一种莫名灼热的光彩,看得贺拂耽有些不自在。想要避开视线,却又被面前人捧住脸,被迫两相凝望。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或许不是梦,而是我之前某次轮回的记忆。我梦见驾驭金乌从穹隆飞过,飞跃某个锚点时,看见四海之水向四面八方流散而去,流到天尽头后猛然坠入一个海底悬崖。”

    “那里是所有水流的归处,水为生命之源,所以那里也是所有生命的归处。”

    “我的确也看见许多幽魂顺着水流落入悬崖,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里不过是虞渊毗邻的幽冥界,那个收容魂魄的悬崖不过是忘川——直到我真的去过幽冥界之后。”

    贺拂耽总结:“所以,归墟真的存在?虞渊就是归墟的入口?所以四极之地的人们才能够同时看见虞渊,并留下记载?”

    独孤明河笑笑:“万一那的确只是一个梦呢?”

    贺拂耽亦笑:“落入归墟者,就能归往来处。那也是一个很浪漫的梦了。”

    独孤明河定定俯视着他,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比眼前人更加浪漫。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露骨,贺拂耽不轻不重地拂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方才回头笑道:

    “快来呀明河!燕子要飞不见了!”

    独孤明河眼神再次变得幽暗不定,片刻后才恢复正常,跟上前去。

    口口声声说着从此可以在整个魔界横着走的人,结果刚入槐陵就遇上拦路虎。

    魔界最多的不是堕入魔道的人族修士,而是魔兽、魔物。受虞渊的影响,魔界虽不至于万年永夜,却也光线昏暗,人人都生着一双猩红的兽瞳。

    于是用障眼法变换出人族黑瞳的两个人一出现就被盯上了。

    危险恶毒的气息扑面而来,已经能感受到角落里那些猩红瞳孔下该是怎样一张张血盆大口。

    独孤明河冷哼一声,就要拔出长枪把暗处的那些眼睛都剜下来。

    贺拂耽心念一动,伸手拦下。

    男主的魂枪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世。望舒宫露一手也就罢了,师尊不至于抢男主的武器,可在魔界就不一样了。

    “明河,我来吧。”

    说罢凝水为剑,凝的不是他自己的清规剑,而是——

    衡清剑。

    精纯的杀戮道意流转于霜色的剑刃上,其上寒气无需挥剑便已四散而起去。

    贺拂耽执剑,反手利落地插于地上,地表立刻显露出皲裂的冰纹,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群魔皆被这来自渡劫期正道修士的剑意震慑,纷纷逃窜离散。

    这一次,凝水成冰,而不再是挥剑下雪。

    看到这把剑的一瞬间,独孤明河瞳孔一缩。

    但比他反应更大的另有其人。

    在剑尖插入泥土时,一旁一棵参天槐木上像是受惊般突然掉下来一个人。

    那人哎哟哎哟连声喊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见面前某人神色不善,痛也不喊了,赶紧举双手投降。

    “别杀我别杀我,龙君从虞渊远道而来,为何不通知小王为您接风洗尘?何况您还带了这位……”

    他转而看向手执冰剑的贺拂耽,拱手深深行了一个长揖,身子弯下去,一双笑眼却始终不离面前人。

    “久仰贺真君大名。在下槐陵王,姓沈,名香主。贺真君叫我小香、香香都好。”

    第46章

    “我还未突破元婴, 当不得一句真君。”

    贺拂耽纠正道,“您唤我真人即可。”

    “迟早的事。”沈香主笑道,“贺真君最该疑惑的, 难道不是我一个魔界中人,是如何得知真君身份的?”

    贺拂耽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轻柔地抚摸着手里的长剑。

    师尊几乎将一半的杀戮道意都给了他。不止这把衡清剑分不出主人, 乖顺地任由他一个半步元婴召唤、摆弄,若他体内杀戮道意再多一点,他甚至可以夺舍师尊。

    沈香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寒光凛凛的剑刃上,眸光又是不可自抑地一闪。

    他勉强笑了下维持镇静:“真君果然聪慧过人,我的确是靠这把剑认出了您。您师尊衡清君的风采天下无人不拜服, 在魔界也是如雷贯耳呢。”

    贺拂耽终于开口:“您见过我师尊?”

    “我等魔族中人,皆以见衡清君一面为幸, 若扛过道君一剑后还能活下来, 那简直是平生大幸!”

    他说这话时语气夸张极了,似乎真的对那位正道魁首极尽推崇。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地揭穿他:

    “可你看起来很怕这把剑。从我们进槐陵开始, 阁下便在做梁上君子,好歹也是一陵之主,区区一剑之威就被震落下来。槐陵王倒也不觉得丢脸?”

    “不丢脸不丢脸,衡清君乃当世第一人, 他的剑岂能用‘区区’二字形容?但凡尝过这一剑威力的人, 莫说我了, 就说龙君您……难道就不曾心生惧意?”

    独孤明河面色骤然一沉。

    这话中有话,几乎是立刻让他想起前世临死前那些血腥的回忆——连轮回转世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他的眼神变得警醒阴鸷,疑心面前人是否知道些什么。

    对方却好似只是随口一说,早已移开视线笑盈盈看向他身边的人。

    “初次见面, 就让贺真君看见小王这般惊弓之鸟的滑稽姿态,见笑见笑,还请真君勿怪。”

    说着又做了一个长揖。

    贺拂耽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客气礼貌的人,刚上前一步想要将人扶起来,就见对方仓皇后退一步,果然是怕极了他手里的衡清剑。

    他收了剑,满地冰霜散去,面前人这才很明显地松一口气。

    贺拂耽这下有点好奇了。

    男主还未封尊,烛龙族虽有魔神之名,在名义上是魔界之主,但因万年避世,权力实际下放到四陵之中,所以魔界四陵之王的含金量非常高。就算男主受封魔尊之后,四陵之王作为他最忠诚的下属,依然对魔界有很高的掌控权。

    贺拂耽还记得剧本上多次提到有一位陵主忠心耿耿,替男主冲锋陷阵,最后以命相护。

    路人甲的剧本笼统,没有对这个人详细的介绍,只知道恰好也是姓沈。

    或许就是这位沈香主。

    他既想知道师尊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堂堂槐陵王这样畏惧,又怕勾起面前人的伤心事,因此很小心地旁敲侧击。

    “不知王上与师尊是在哪一场战役中不打不相识?”

    “岂敢岂敢,我对衡清君的敬仰天地可鉴,怎么会与道君交手相战?说来只怪我自己技艺不精,数十年前遇见道君时,还未炼化喉间横骨,不能口吐人言,无从让道君得知我这番弃暗投明之心。故而被道君除魔卫道,一剑腰斩,至今落下这方圆百里之内感应到衡清剑气就瑟瑟发抖的毛病。”

    这些话已经恭敬到略嫌谄媚,若旁人说出口定然窘迫极了,这位槐陵王却说得相当自然,仿佛真心就是这样想。

    “惭愧啊惭愧,”他扼腕叹息,“当年若是会说人话,现下或许就能在衡清君座前闻道,也不至于如今误入歧途,与魔物同行。”

    贺拂耽还不做他想,独孤明河倒先在一旁听得拳头硬了。

    “你什么意思!”

    沈香主像是被他吓到,一脸委屈,往贺拂耽身边躲了一下。

    “小王哪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给贺真君表达一下我对未能投奔衡清君的遗憾之情罢了。”

    贺拂耽知道明河是在为什么生气。某三个字再说下去,这位槐陵王恐怕也要对魂枪产生惊弓鸟之情了。

    他于是转移话题,道:“王上不必唤我真君,叫我拂耽就好。”

    沈香主从善如流:“那拂耽也不必称我王上,叫我香香就好。”

    “香香。”

    “拂耽。”

    贺拂耽微笑:“香主这个名字很是独特,可是效仿古人取‘我为芳香主’之意?”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因为面前人身上有浓烈的熏香气味。

    那香气虽浓烈,闻起来却并不刺鼻。各种热烈的、截然不同的香味混在一起,非但不显得凌乱,反而因为有一股森冷之气作为基底,显得井然有序、回味无穷。

    这显然是一个玩香的高手,并且在此道上十分自信,“香主”二字名副其实。

    但名字的主人闻言却是一愣。

    所有浮夸媚俗的表情撤下后,此刻的怔愣倒显得格外真实。面具之下的缝隙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恢复那副眉开眼笑万事不走心的模样。

    “好寓意!以后再有旁人这样问我,我便这样回了!”

    “哦?并非如此吗?”

    “拂耽何不再猜猜,槐陵为何叫槐陵?”

    贺拂耽正要回答,突然灵机一动:“……既然香香这样问了,那肯定不是因为槐陵多槐树。”

    沈香主摇头失笑。

    这笑容里有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几分真心,与他对话的人无从分辨,被排斥在话题之外的第三人倒是看得真切。

    独孤明河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已经不爽很久了。此刻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我累了。”

    贺拂耽转头朝男主看去。

    见男主神色确实不好,便朝槐陵王拱手行礼,将两只灵燕托付给对方并得到承诺后,就打算告辞。

    一句“再会”话音刚落,独孤明河就已经拽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沈香主遥遥相送:

    “拂耽再会!等下次见面,我便告诉你槐陵为何叫槐陵,而我为何叫香主!”

    不等贺拂耽回首作答,独孤明河已经恼怒地喝道:

    “没有下次了!”

    什么破槐陵!

    鬼地方,狗都不来!

    *

    回虞渊的路上独孤明河面色阴郁。

    离开槐陵地界,重回龙吐珠花海,他却并未停下,而是拉着身后人的手,一路穿过白玉长街、燕脂麦田,最后翻过巨灵山,来到山阴处的一条小溪。

    巨灵山之外就是北海。

    来自海上的水汽被山脉拦了个彻底,因此一山之隔,虞渊干旱非常,这里却流水淙淙,简直像两个世界。

    之前烛龙浇花灌田,想必都是在这里取水。

    行至溪边,独孤明河终于停下。

    他仍旧牢牢把控着面前的人,目光楔子般钉在他身上,来时所有情绪都已经自我消耗,此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一路上都在想,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躲着我。”

    贺拂耽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似乎也因这样矮人一头的姿态显得有几分心虚。

    “我何时躲你了?”

    “阿拂变聪明了,这件事的确做得不似以往稚嫩。换了别人,不了解阿拂,说不定真能叫你混过去。可偏偏是我。我平生自在散漫惯了,轮回百世杀过的人比你踩过的蚂蚁还多,不在乎任何人对我是亲是疏。可偏偏是你。”

    “……”

    贺拂耽小小声,“我没踩过蚂蚁。”

    “不许打岔。”

    “哦。”

    “我想了又想,发现答案实在让我无法相信——是从我为你剥鳞疗伤开始,对吗?”

    “……”

    面前人不说话,但很紧张地一直眨眼睛,睫毛扑闪,清凌凌的双眸也随之泛起滟潋的波纹。

    尽管这并非主人本意,独孤明河还是被这副模样勾得心中一软。

    随即又为这样没出息的心软而恼羞成怒。

    “世人皆恨不得全天下都爱他怜他。唯有你,既不想要烛龙族奉你为王,感怀你曾带来的花季和雨季,也不想要我视你为恩人,为缓解你的伤痛,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为什么?”

    独孤明河逼近一步。

    “贺拂耽,你究竟在躲什么?”

    “……”

    “哼,不说么?不说我也知道。”

    独孤明河冷笑,“是因为骆衡清,对吧?”

    感受到那三个字出口的瞬间,掌心中另一人的手轻轻一颤,独孤明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太明显了,他还记得面前人抚摸衡清剑时是如何沉默而温柔。他们相伴数月,却从不见贺拂耽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独孤明河暗自咬牙忍过心中如同蚁噬的焦躁嫉恨,强撑出一副冷静自持的假面。

    “你回避烛龙族的敬爱,也回避我的怜爱。所以,你也正是为了回避骆衡清的某种爱,才离开望舒宫的,是么?”

    “……”

    “来虞渊已经一天一夜,我陪伴你四处游玩,说笑逗乐,却不曾见你真正展颜一笑。阿拂,你这样难过,究竟是因为骆衡清,还是因为离开骆衡清?”

    贺拂耽还是没有回答。

    也无需回答,因为从虞渊吹来的风已经带上雨水的湿润。

    独孤明河伸手轻拭面前人的脸颊,放缓声音。

    “既然这样舍不得,为何还要离开呢?”

    良久,贺拂耽低声道:

    “因为修士不该这样。”

    他抬眼,直到此刻才第一次不避不让地直视面前人。

    “修士应当爱天下苍生,而非偏私一人。”

    独孤明河语塞,想不到竟真是这个理由。他看着贺拂耽,就像在看着一个还坚信善恶有报的顽固小孩。

    他心中暗自苦涩一笑。即使他这样厌恶骆衡清,发誓要将他也剥皮抽骨,此刻却也忍不住替他叫屈。

    他语气讥讽:“何为天下?何为苍生?我眼前仅此一人而已。”

    贺拂耽则神色坚定,不被他的虚无主义愚弄。

    “天下为六界,苍生为六界生灵。六界和乐,生灵安居,难道不比我一人安危来得重要吗?”

    “不过几枚鳞片罢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将你看得比天下苍生还要重要?”

    “……师尊便是这样。”

    “骆衡清怎样?”

    “正道魁首,心性坚如磐石。本该得道飞升,位列仙班、照拂苍生,如今却为我滞留下界。”

    “所以你就怕了?”独孤明河气笑了,“怕旁人也像骆衡清般软弱无能,步他后尘,所以像个惊弓之鸟一样,谁多爱你一分,你就吓得要远离他?”

    他逼近一步,“可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魔修,本就胸无大义?我注定一世世轮回重生,谁会寄望于我得道飞升赐福天下?谁又管得着我爱谁?恨谁?”

    一字一句,宛如恨铁不成钢。

    贺拂耽垂眸,胸膛处怦怦直跳,带着不安、疑虑、与异样的预感。

    这样的预感,尚在望舒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过。

    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劝阻,想要拦住某个即将呼之欲出的可怖真相。

    “可你是独孤明河!你与那些魔修不一样!魂枪在手,混沌源炁护体,你可以在六界随意纵横捭阖!若某日苍生有难,能救六界于水火中的人,除了师尊,便只有你。明河……我不希望你像师尊一样。”

    良久,独孤明河微笑。

    “可是晚了,阿拂。”

    他松开禁锢着面前人的手,像是同时也解开了束缚自己的锁链,任由胸中汹涌情愫倾泻而出,破罐子破摔般道:

    “我已经像骆衡清一样爱上你了。正是你最怕的——”

    “偏爱。”

    “私爱。”

    他凑近面前人耳畔,一语道破他最不愿面对的四个字。

    “夫妻之爱。”

    第47章

    贺拂耽眼神猝然一凝。

    从不生气的人此刻面上浮现出一丝恼怒, 似乎有极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被人当面揭穿。但那恼怒也是柔软的,柔软到悲伤,只能独自饮泣, 而非怨怼旁人。

    贺拂耽推开面前的人,转身欲走。

    下一瞬就被拉住手腕, 被迫后退一步, 撞入身后人的怀抱。

    他想要挣扎,但那人却拉住他的手,横过腰腹,重重按在自己的小臂上。

    贺拂耽瞬间不敢再动。

    掌心下除了一层单薄的衣袖和火热的体温,还有粗糙的、起伏不平的纱布触感——贺拂耽想起来,那是他早上刚给明河包扎好的伤口。

    声音在耳后响起, 漫不经心:

    “就算要走,也不该现在就走。阿拂, 我要洗澡。”

    身后人轻笑, 好整以暇。

    “可我手伤了,碰不得水。阿拂, 你不帮我吗?”

    贺拂耽顿了一下:“你先放开我。”

    独孤明河果然松了手。

    贺拂耽转身,看向面前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此时面上一派轻松自然,好像他们方才那些激烈的争执从未发生过。而那些已经被戳破的真相、不可挽回的事实,也都可以一笑置之。

    贺拂耽从未见过这样喜怒多变、阴晴不定、还思维跳脱的人。

    他低下头, 魔修的黑衣看不出别的颜色, 但他掌心中已经一片濡湿殷红。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好似什么都不在意的人, 伤痛、爱恨、命运都当做玩笑般对待。

    魔修都是这般玩世不恭的吗?

    他被面前人当下的平静和这个无比正常的请求所迷惑,心想或许对他来说情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难关,但对明河、对魔修来说,或许不过只是闲来消遣的逗趣。

    独孤明河已经开始脱衣服, 一边脱一边嘶嘶吸气,好像疼得狠了。

    不久之前还拉着人东奔西跑,现在就柔弱得连衣服都脱不利索。贺拂耽无语,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意味和好的台阶。

    他伸手替独孤明河解开腰带,脱到袖口时最为小心,注意着不让布料碰到已经再次崩裂的伤口。

    独孤明河浑身赤|裸,靠着溪水中的一块巨石坐下。

    这里水源丰富,却没能发育出一条深一些的河流,而是分散成众多溪流,从茂盛的草木中穿梭而过。

    溪水清浅,坐下来也才刚刚没过小腹,其下风景一览无余。

    贺拂耽尽量控制着让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朝某个地方看去。

    他拿了帕子,打湿后一下下替独孤明河擦着背。

    烛龙的体温很高,化作人形也依然像个火炉。在望舒宫时,贺拂耽常常不需要回头就知道独孤明河从他身后走来,冰天雪地,一个人形火炉的存在感实在太强。

    但山顶流下的水冰冷,贺拂耽习惯寒冷都觉得有些凉了,淋在烛龙的皮肤上时只会刺激更盛。

    水珠顺着背肌的沟壑流下,覆盖其上的麦色皮肤微微颤抖,血红纹身仿佛活了过来,小蛇一样轻轻扭动着。

    贺拂耽指尖抚过纹身时,会觉得下一瞬就要被它们一口咬住。

    背对他坐着的人呼吸有些沉了。从后背顺着肩颈擦洗到胸前时,余光能看到块垒分明的腹肌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帕巾渐渐向下,擦拭过那些缓慢而规律起伏着的肌肉。

    这个角度不可能再将某处排斥在视线之外,贺拂耽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跪在岸边,面前人却是坐在溪流底部,因此矮他一头。

    但这样仰头看过来的视线依然侵略感十足,像被什么猛兽盯住,贺拂耽甚至能感受到那视线中比烛龙体温还要灼人的热度。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放肆,他心里默念清心诀,面色依然镇静。

    但在下一瞬,帕巾脱手落入水中。

    贺拂耽满面飞红,慌不择路地转身就想离开。

    没等他站起来就被环住腰间向后拖去,天旋地转,身体被火热的重物牢牢压下,背后砸入水中。

    一片飞溅的水流声中,他落入一片沁凉、湿润的泥土。

    巨石就在他头顶,和身上的人一同投下阴影。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面前这张俊脸眉目幽深、薄唇轻勾。

    “又想跑?”

    贺拂耽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但下一刻他就宁愿自己永远不要清醒。

    除了清冷的水流,还有一种坚硬的触感让他无法忽视,更无法面对。

    他喝道:“起来!”

    按下双肩的力道简直大得像铁焊,身上人轻笑。

    “不起。起来我的小鸟就飞了。”

    “你不要脸!”

    “不要脸也好过胆小鬼。我是对你动枪还是动刀了?嗯?一见我就要跑?”

    “放开……混蛋!”

    “阿拂好生气,第一次见这样生气的阿拂。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吗?可阿拂那样摸我,手指那么白,那么细,动作又那么温柔。我很难没有反应呢。”

    “……”

    “不止是因为我吧?是阿拂想起了什么?谁对你也这样过?”

    独孤明河依然还在笑,但声音很明显地冷淡下来。

    “骆衡清?”

    贺拂耽的挣扎陡然间变得剧烈,但再激烈地反抗对面前人来说也像只是在挠痒痒,轻而易举就被制住,攥住双腕按在头顶。

    独孤明河轻轻拂过身下人眼角。

    “好烦啊,每次一提到骆衡清,阿拂就会哭。好过分,落入虞渊的雨水,居然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任何一条烛龙、任何一朵龙吐珠,而是因为一个与虞渊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外人。”

    他语气苦恼,好像对此真的很不高兴。

    贺拂耽思绪被他带偏,因为某处坚硬触感升起的愤怒羞恼一滞,连眼泪也忘了。

    突然唇上被碰了一下,羽毛一样轻柔。

    然后又是一声:“他真的好烦。”

    动作与话语的割裂让贺拂耽无法反应过来,几乎以为刚刚那个吻只是他的错觉。

    但下一瞬,唇瓣又被啄了一下。

    这次是稍重的一下,见没有受到阻拦,刚刚拉开距离就又重新落回来。柔软的唇瓣磨蹭着,然后唇瓣中探出更柔软的舌尖,轻轻舔着,像小孩子在很珍惜地舔仅有的一颗糖。

    贺拂耽终于意识到面前人在干什么,扭开头去,下一刻又被捏着下颌扭回来。

    “阿拂刚刚被吓到的样子,真的好像一只小鸟。羽毛都炸起来了,也不记得自己还有翅膀,还可以飞。”

    又是一下亲吻。

    这次柔软舌尖下是锋利的牙齿,含着身下人唇珠浅浅噬咬时,温柔又危险,十足的缠绵悱恻。

    贺拂耽想躲,但捏着他下巴的那只大手已经滑下到脖颈,很轻松就把控住他。喉珠被那掌心的温度烫到一瑟,条件反射地想要吞咽什么,却受到指骨的阻碍,动弹不得,反而在这压迫下不自觉张开了唇。

    立刻有湿滑的舌头钻了进来,纠缠不休,每一个地方都细细舔舐。舔得那样重,舌尖划过虎牙时渗出血珠,也浑不在意,反倒是贺拂耽被咸涩的血腥气呛得忍不住咳嗽一声。

    他终于清醒了些,恼怒地别开脸:“滚开!”

    独孤明河却笑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强行掰过身下人的脸,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含吻他耳垂上的那粒朱砂痣。

    依旧是很深重很湿润的吻。

    “阿拂知道那种想飞却飞不起来是什么样吗?就像沈香主那样,很狼狈。但他是狼狈得丑态毕出,阿拂是狼狈得可爱。很可爱,很想亲。”

    贺拂耽终于转过眼睛愤愤看了他一眼,像有无数话要说,又碍于教养说不出口,秀才遇见兵那样的无奈憋屈感。

    独孤明河被这格外生动的一眼看得心神荡漾。

    明明一直开口调戏的人是他,此刻反倒是他自己先受不住,避开那视线,埋头在身下人颈中,小狗一样胡乱蹭着。

    “完了完了,下不去了。怎么办阿拂?”

    再好脾气的人眼下都快被这么不要脸的人气死,贺拂耽刚要开口,突然神色一变。

    独孤明河也察觉到了一样,瞬间抬头,一只手仍然牢牢按住身下人,另一只手则化掌为刃,猛地向后一劈。

    一只乌鸦被切割为二,羽毛散开,还未落地就化作黑烟,变成一句传音:

    “喂喂,骂我就骂我,干嘛指名道姓,生怕小王我听不见吗两位?”

    魔王的姓名就是一道咒语,完整念出他们的姓名时,的确会让他们有所感召,转瞬亲临。

    从古至今四陵之王都是如此,无甚稀奇。但虞渊的雾瘴连天道都能蒙蔽,却没能瞒过沈香主的感知。虽不能亲临,但只是传音也极为不易——

    这位槐陵王绝非寻常人。

    贺拂耽神色凝重,独孤明河则冷笑一声,并不把这种小把戏放在心上,低头继续亲。

    “他倒是来得巧。阿拂难道要像他一样吗?他是看到衡清剑就脚软,阿拂呢?亲一口受不了?若某日正魔两立,你我刀剑相向,是不是只要我抱着阿拂亲一口,阿拂就会不战而退,把你师尊的望舒宫也拱手相让?”

    贺拂耽万万想不到他能把这样严肃的两件事结合起来,还结合得这么……

    他气急败坏:“你想得美!”

    这种离谱的假设实在把他气得狠了,眼下一片薄红,眼中水雾弥漫。他再次挣扎起来,用的是不管不顾的力道,独孤明河怕伤了他,只好稍稍松手。

    刚得到一丁点自由,贺拂耽立刻就去推身上人的脸,拒绝让他再亲吻下去。

    独孤明河也不强求,亲不到脸那就不亲,攥住伸到面前白嫩纤长的五指,继续细细舔吻着。

    从掌心的纹路到凹陷的指缝,舔得耐心细致,像是真能从那些纹理中探寻出命运的奥秘。

    贺拂耽被这样打蛇上棍的无耻行径惊住,好半天才回过神,被亲吻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独孤明河……”

    他语气里有一种惊疑不定的惶恐。

    “你疯了吗?”

    独孤明河一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停下来,那双人族的眼睛在一瞬间变成血红的竖瞳。

    “我猜这句话,阿拂也一定对骆衡清说过,对不对?”

    “……你确实是疯了。”

    见他俯身下来又准备亲,贺拂耽朝巨石的阴影里缩去,一面病急乱投医地打开乾坤囊。

    囊中空空如也,灵燕已经放飞,雷神鼓好歹是雷神前辈的遗骸,不可对尸体不敬——虽然有瞬间贺拂耽的确很想击鼓召来天雷劈死身上某个不要脸的魔修。

    最后只剩下昨晚换下来的婚服。

    他走投无路将血霓裳扔到面前人身上,红纱盖了独孤明河一头一脸,纱裙下的人却仍旧半点不生气。

    也半点没有停下动作。

    就这样隔着一层轻纱,湿重地舔吻过贺拂耽睁大的眼睛。

    眼帘上传来柔软、湿润、又粗糙的触感,眼前一片红艳艳,像猫科动物长了倒刺的舌头,也像昨晚在太阳炎火的光芒中,伸手摸到烛龙微翘的鳞片。

    一层轻纱下,贺拂耽看见血红纹身已经顺着脖颈蔓延上面前人的脸颊。障眼法在猛烈的情潮下消失殆尽,他连头发也变成蜷曲的红色。

    触目皆是猩红,像是一瞬间又重回望舒宫,大红的喜字,大红的宫灯,大红床帐大红锦被大红同心结,还有床前一左一右大红的龙凤花烛。

    现在独孤明河的红瞳中跳跃着与那一晚相同的火光。

    他在火光中轻声问:“就这样讨厌吗?我和他,都没有让阿拂舒服吗?”

    “……”

    所有的禁锢都消散了,所有不胜其烦的亲吻也都停下。

    独孤明河很耐心地等着。

    但贺拂耽始终没有回答。

    也没有挣扎。

    第48章

    血霓裳在先前的摩擦中缠绕上贺拂耽的身体, 脆弱的纱衣此刻沾湿了水,倒显出韧性,蛇一样绞着他的双腿, 挣脱不得。

    贺拂耽在满目艳红中,不知为何想起“被翻红浪”四个字, 迷迷蒙蒙, 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似乎上一次,也是在这样挣脱不得的力道中,在这样喜庆的艳红中,他被人压在身下,被动地承受湿热的亲吻。

    只是那一次,身上人的眼睛是寒凉的霜色, 是冰冷的风暴。

    而现在,他看见鲜红的火光, 在寂静的竖瞳中几乎凝固, 变得哀伤。

    为什么?

    为什么冰霜是汹涌的,火焰却是平静的?

    完全不同却又那么相像的两双眼睛重叠在一起, 贺拂耽头昏脑涨。

    他并不害怕疼痛,他怕的反而是欢愉。骆衡清是他的师尊,独孤明河是他的朋友,他怎么能——

    这种感觉让他恼怒, 让他气愤, 也让他羞耻。

    “为什么……”

    他怔怔看着面前人, 几乎要在浓烈的羞耻之中落下泪来。

    “因为龙本性淫吗?”

    独孤明河一愣。

    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回应什么,错愕地眨了下眼。

    “谁告诉你龙本性淫?这又是从人间哪个话本里看来的胡话?”

    “……难道不是吗?”

    独孤明河失笑,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可怜的阿拂,被人族修士教傻了。但凡对方是个人, 阿拂就要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吗?”

    “典籍之中亦有记载。”

    “典籍就不曾有错吗?典籍中说嫦娥窃不死药是为抛夫独自长生,可真相到底如何,阿拂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

    “只怪阿拂看的是典籍,不是话本。若多看些话本,就会发现在人族笔下,不止龙本性淫,狐狸也性淫,兔子也性淫,乌龟也性淫。但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活着,都性淫。就是没有生命的物件,若开出了灵智,第一件事也是把人勾到床上大干一场。”

    独孤明河轻笑,点了下身下人红到滴血的耳尖。

    “如此,阿拂可明白到底是谁性淫了吗?”

    “……胡说八道。”

    贺拂耽口中轻斥,实则已经将这番粗俗不堪的话听了进去,面上泪痕未干,但已不见先前自责难堪的悲恸。

    “阿拂可知,何为本性?”

    “食色性也。”

    “食为生存,色为繁衍。既为本性,可有何错?”

    “无错……只是不该过度,不该沉湎……以致于淫。”

    独孤明河点点头:“我明白了。原来阿拂怕的是这个。”

    他松开手,垫在脑下,翻身仰躺在贺拂耽身侧。溪水淙淙流过,眼前的穹隆一片五彩斑斓的暮光。

    “无知者贪,不足者婪。会沉湎于此道的人,要么对此道一窍不通,故而将其神化。要么对此严防死守,一朝解禁,反而恨不得直接死在床上。阿拂,你实在是人族太好的学生,学着他们克己复礼,可是阿拂,你可曾听说过……堵不如疏?”

    “……”

    “其实魔族中人也有心魔,但与你们正道修士不同,我们的心魔只来源于恐惧。魔族最厌恶恐惧,我们可以死,但决不能在恐惧中死去。沈香主就有心魔。这个人不简单,向你示好必定有其缘由。阿拂猜猜是什么?”

    “他害怕衡清剑。他是想借我的手,克服这种恐惧吗?”

    “虽然不知道他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但想来大差不差。恐惧这种东西,回避是没有用的,必须直面它,方可战胜它。”

    独孤明河扭头,看向身侧人,“阿拂难道不想试试吗?”

    贺拂耽微怔:“……试什么?”

    “阿拂害怕情爱,但躲是没有用的。不如试着去感受它,然后勘破它。那时你就会发现它其实并不可怕,可以高高拿起,再轻轻放下,而不是像你和骆衡清这样……弄得这般惨烈。”

    “……所以,离开师尊,是我做错了吗?”

    语气里有轻微的犹疑,独孤明河心中一紧,生怕他又开始自责,赶紧道:“对骆衡清自然没错!他那个人,自私自利、冷漠无情、刚愎自用、不可一世,还愚蠢至极……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抛弃,最好阿拂一辈子也别再见他!”

    话锋一转,又道,“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是魔修,修向死道。世人皆奉行中庸之道,唯独我求圆满,求至极。若阿拂避着我,不见我,我只会更加想不开看不穿。”

    他侧身,支肘撑在头侧,看着身畔人,神色极其认真。

    “我需要阿拂尽可能地爱我、怜我。我有多爱阿拂,阿拂也该有多爱我。不,不必,阿拂不用爱我这样多,只需要每天都多爱我一点点就好了。只要明天的阿拂比今天更爱我,我便心满意足。”

    贺拂耽无言地看着他。

    暮色之下面前人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过于笔挺的鼻梁和锋锐的眉眼被掩盖住后,只剩那双红瞳越发明亮,澄澈得宛如一汪血月,显出一种天真童稚。

    贺拂耽长久地凝望着那双眼睛,直到那猛兽一样的红瞳也开始犹疑不定。

    明明先前字字句句皆信誓旦旦,现在却流露出不自信来。就好像一个好为人师的老学究被揭穿自己其实也大字不识,没来由的慌张。

    良久,贺拂耽终于启唇。

    “你想要我的爱?”

    “是。”

    独孤明河很谨慎地回应,“我是魔修,不懂什么道义与苍生。但是阿拂可以教我。正好阿拂不懂情爱,我可以教阿拂。”

    他不敢再直视面前的人,重新平躺下来,直视着头顶的天空。

    烛龙已经飞回,带着金乌,也带着入夜之前最为绚烂的晚霞,但独孤明河视若无物。

    他开口,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拂教我克己复礼,我教阿拂返璞归真。”

    “两全其美,阿拂,不试试吗?”

    寂静。

    极致的寂静中,独孤明河感受到溪水自头顶冲刷下来极致的寒冷。胸膛中的肉块在这两种极致的压抑中怦怦直跳,几乎让他头晕目眩。

    直到最后终于等到回答,连他都有些分不清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听见身旁人道:

    “好,你教我。”

    独孤明河猛然转头,对上面前人同样转过来看向他的视线。但他仍然疑心这只是幻觉,不敢轻举妄动。

    贺拂耽疑惑地等待着,见眼前人没有反应,想了想,伸手勾过他的脖颈,靠上前去。

    唇瓣轻轻贴了一下,很快就分开。

    “然后呢?要怎么做?”

    “……”

    “明河?”

    独孤明河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应该是我来问阿拂,要怎么做……”指尖渐渐向下,挑开湿漉漉的衣摆,钻进去,在柔嫩光滑的皮肤游走流连,“……才能让阿拂更开心一点?”

    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贺拂耽呼吸一沉,按住那只在他身上作乱的手。

    独孤明河轻笑一声,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带着他的指尖抚过自己的身体。

    “阿拂想学情爱,第一课不是如何爱别人,而是如何爱自己。阿拂有一具很美的身体,可是阿拂好像不知道。”

    贺拂耽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忍不住轻声反驳:“习武修道之人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身体?”

    “阿拂只知道自己的手该如何出剑才又快又准,却不知道这只手该如何让自己快乐。”

    “……又在胡说。”

    嘴上还在逞强,双眼已经难耐地闭上。

    指尖若有若无的触碰让皮肤泛起一阵酥麻的触感,修士刀枪不入的身体在此刻竟会变得如此脆弱,轻易就被牵动神经。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带来的。

    握住某处时贺拂耽浑身一颤。

    “别怕。”

    身后低沉下来的声音让他止住下意识的反抗,他深吸口气,任由对方带着他的手缓缓动起来。

    动作逐渐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紧闭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耳中却听到叮当一声。

    手腕上传来硬物冰凉的触感,贺拂耽艰难地想起那是什么——

    是水玲珑。

    师尊送他自保的玉镯,现在却分别戴在他和明河手腕上,交叠着、碰撞着,做着一件背叛师尊的事情。

    贺拂耽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够了。”

    “这怎么够?阿拂都还没有——”

    “够了!”

    突然大力的挣扎独孤明河不得不松开手。

    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某个心生退意的人刚挣扎出他的怀抱,又突兀地停下来。

    贺拂耽浑身湿透,怔怔看着岸边,忽然伸手,捡起草叶上一枚黑色的羽毛。

    沈香主的传音鸦,让其化形的魔气被打散后,只剩下这枚羽毛真身。

    独孤明河来到他身后,看见羽毛的瞬间便明白他是为何而离开,又是为何而留下。

    他枕在贺拂耽颈窝,捏住身前人拿着羽毛的手背,故意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朝对方戴的那只撞去。

    叮当。

    贺拂耽眼睫轻颤。

    “别怕。”独孤明河轻声哄道,“阿拂是最勇敢的小鸟。”

    轻松、耐心,带着循循善诱的笑意,贺拂耽平静下来。

    他看着指尖的那枚羽毛,突然低头朝它轻轻吹了一口气。

    羽毛乘着风,打着旋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贺拂耽转身,看向身后人的视线中有一种奇异的坚定。

    “继续。”

    “……确定吗阿拂?要继续的话,可就轮到我了。”

    “继续。”

    “……”

    独孤明河心跳又开始加快。

    面前人浑身湿漉漉的。满头墨发湿云般浓厚散乱,几缕发丝弯弯曲曲黏在颊边,不知是因溪水,还是因激动时溢出的汗水。衣服湿透后紧密地贴在身体上,衣襟却大开着,白皙肌肤若隐若现。明明一切都狼狈极了,眼睛里却有着极其明亮的光芒,像是倒映着整条星河。

    夜色将眼前一切都遮掩得模糊不清,只有眼前人被溪水和星光勾勒得如此清晰,清晰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所见之人将永生不能忘怀。

    独孤明河侵上前,一只手捧住面前人的脸,凶猛地吻上去。

    另一只手则向下探下,绕过腰腹,来到尾椎。

    然后,继续。

    贺拂耽很安静地默许着一切,只在某一刻稍稍一动,但不是拒绝,而是搂住面前人脖颈,让自己更深地陷入他怀中。

    独孤明河很耐心地探索着,碰到深处时感到搂住脖颈的手臂一下发紧,便是一声轻笑。

    “咦?找到了。”他嗓音喑哑,“在这里啊,为师——记住了。”

    某两个字故意拖得绵长暧昧,贺拂耽喘了口气。

    突破禁忌的隐秘快意的与双重背叛的羞愧让他眼角都被刺激得渗出微微泪痕,却仍旧没有放手,而是道:

    “继续。”

    独孤明河愣了一下,那一刻神色间居然有些茫然无措。

    片刻后他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腾出一只手,慌乱从乾坤囊中取出一物,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贺拂耽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抬头看去——

    居然是一本书。

    书页上的图画似曾相识,只是没有那么精良。与那些图画相关的记忆瞬间重回脑海,贺拂耽脸颊上陡然浮起一层薄红,犹疑道:

    “你——不会?”

    第49章

    独孤明河瞬间面红耳赤, 犹自嘴硬:

    “我怎么可能不会?我在人间那么多年!还轮回三百世!见多识广好吗!”

    “那你怎么不来?”

    贺拂耽稍稍坐起身,视线从那本书上缓缓滑过,再慢慢移到面前人红透的耳根。

    “照本宣科可不算是好师父。”

    “……”

    独孤明河垂头丧气, “骆衡清手里那本双修功法,是最好的一本。我怕比不上他, 让阿拂嫌弃。”

    贺拂耽轻笑:“你又不会, 怎么知道哪本好?”

    “爱书之人岂会看不出哪本书更好?你看那装帧、画工,还有字里行间笔者的文采,我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本。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拿来送给阿拂。”

    “好吧。”

    贺拂耽失笑,“既然明河这样妄自菲薄,那就——”

    以为他要反悔, 独孤明河立刻急道:“阿拂!”

    贺拂耽却按住他的肩,翻身骑坐到他腰腹上, 居高临下望来。

    “——那就我来吧。”

    独孤明河哑然。

    他怔怔看着面前人坐在他身上, 半扭过头去,一只手探入衣袍, 咬着唇的模样似乎有些难以忍耐。

    几缕墨发随着动作滑落到胸前,散落在独孤明河身上,蜻蜓点水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撩过。

    他紧紧盯住面前人, 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炭火的灼热, 冷冽的溪水也像是变作岩浆。

    只有面前人身后手腕上的镯子, 不时相触,饮鸩止渴般的一瞬冰凉。

    “可以了。”

    再开口时贺拂耽声音有些喑哑。

    他抬眸看了眼身下人的面孔,那双红瞳中此刻正安静地、痴迷地注视着他,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仿佛这世间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眼睫轻颤,像是被视线烫到一般,扭头回避开去。

    停顿片刻,向后靠去。

    腰肢轻晃,很认真地在努力着,又无端风情冶艳。

    独孤明河蓦然睁大眼,搭在那杆纤腰上的双手骤然变得大力,很快又放开,在攥出的红痕上轻柔地摩挲。

    神志迷乱之下他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万分柔情地想去吻面前人的眉眼唇角,却被一次次按回去。

    百般索吻却不得其解,他终于稍稍清醒些。

    伸手掰过面前人的脸颊,看清那双微红的双眼中,毫无沉沦,只有一片冷凝。

    冷淡、倔强,不像沉迷于情爱,而像是在解一道难解的题。

    累到再也跪坐不住,俯下来攀住身下人胸膛勉强撑住身体,也仍然不肯停下。

    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他要翻越、征服这座让他曾经畏惧的高山。

    “阿拂……”

    独孤明河茫然中轻声开口,“你在把我当成谁?”

    贺拂耽似是没听明白这句话,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眸去。像是只是稍稍从自己的世界里分出半个眼神给他,然后又我行我素地沉浸回去。

    那一眼冷淡、轻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无法跨越的时间与空间,尽管身体如此紧密地相连,但他们的灵魂永不相逢。

    所有的暧昧,所有的情|欲,都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独孤明河为这个眼神神魂颠倒,亦为这个眼神悲伤不已。

    两种情绪在他胸膛中倾轧厮杀,再也受不住疼痛和苦闷,他突然翻身将面前人狠狠压下。

    贺拂耽惊呼一声,不等缓一口气便是狂风暴雨般落下的亲吻。

    从此刻开始,他不再有主动权,身上的人似乎也在不断地、恶劣地强调着这一点,一次次朝之前牢记的那个深处重重碾过。

    贺拂耽在猛烈的刺激之下微微失神,仍不反抗,只是在面前人又一次压下来亲吻时,唇瓣轻颤,不断呢喃着什么。

    独孤明河凑近,终于听清了那一句:

    “我不怕你……”

    倔强又无助,可怜又可爱,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或许是他。

    或许是骆衡清。

    也或许只是在告诫自己。

    怒火和悲伤都不知不觉平息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怜爱。独孤明河越来越用力啄吻着,想要将身下人一口吃掉,从此永不分离。

    亦或是被他吃掉——

    如果被自己亲手一枚枚拔掉的鳞片可以给阿拂。

    那么,被旁人一寸寸剥下的皮肤。

    一块块剔出的骨头。

    一根根抽离的筋脉。

    好像在此刻,也都可以给阿拂。

    全都给阿拂。

    “明河!”

    贺拂耽察觉到异样,猛然清醒。

    “不准——”

    已经晚了。

    手指很生气地拎起面前人头发,半是羞愤半是委屈,迫使面前人抬头。

    “你怎么不听话……明河?”

    愤怒的质问半道拐了个弯,变成犹疑。

    面前人的脸颊不知何时爬上血红鳞片,鳞片顺着脖颈和脊背一路向下,到腰线下化作修长粗壮的蛟尾,仍不忘死死缠绕着身下人的双腿。

    贺拂耽哑然,伸手碰了下面前人的头顶。

    那里冒出来两个火红的小角,藏在发根里若隐若现,指尖落上去,是柔软的,温暖的。

    贺拂耽眼尾犹带泪痕,连睫毛都还是湿的,却一下子忘了自己还在生气,惊喜地捧住面前人的脸:

    “明河,你要化龙了!”

    顶着新生龙角的某人像是喝醉了一样,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在乎,只记得接吻。

    贺拂耽躲了几次,小龙角的柔软让他恍然间误以为面前人浑身都是脆弱的,因此犹豫着,想要将人推开,又怕会身上人会受伤。

    直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

    贺拂耽疑惑,伸手去探,摸到那是鲜活的、熟悉又陌生的,被一分为二,并想要合二为一。

    意识到那是什么,贺拂耽吓得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跑远。

    跑到岸上时回头,看到身后半人半蛟龙虚弱地躺倒在溪水中,像即将要被流水冲刷熄灭的火焰,双眼却仍旧执拗地看着他的方向,又蓦然心软。

    他提着湿淋淋的衣服慢慢走回去,轻叹口气,抱起水中人的上半身,想要将他拖离溪水。但是拖不动,只好坐下来,捧着对方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免得对方不慎被流水淹死。

    那双眼睛还在专注地看着他。

    明明浑身的鳞片都因暮色和溪水变得暗沉,一双红瞳还依旧明亮、灼热,燃烧着不可说的□□。

    “想要……”

    “……不行。”

    贺拂耽忍无可忍,伸手遮住那双眼睛。

    “很想。”

    “想也不行!”

    按在手心下的那双眼睛仍不肯安分,睫毛胡乱挠动着,贺拂耽狠心用了点力气,怕压坏了又很快松开。

    只能无措地嗔道:“你现在什么也不准想!你这个坏人……坏龙!”

    独孤明河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贺拂耽看见那双红瞳里自己小小的倒影闪烁一下,下一瞬,怀中的头颅就变成硕大的龙首。

    彻底变成兽形后,那双眼睛终于安分下来,仍旧凝望着他,无比疲惫,又无比虔诚。

    贺拂耽撑开结界,将红蛟护在其中。

    巨灵山虽然也算在虞渊的地界,但地势极高,已经脱离雾瘴的保护。北海海域少有人烟,海中的魔物却不算少,大多灵智未开,贪恋一口大补的魔血,或许连死也不会怕。

    更何况,这是化龙。

    暮色降临,本该是退潮的时候,海面上出现奇怪的白浪。

    浪花急速朝岸边推进,贺拂耽双目一凝,心想果然还是来了。

    他原本犹豫着要不要用师尊的剑为明河护法,他还记着望舒宫的霜寒之气与明河相克、最后闭关失败的事情,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得召出衡清剑。

    剑气划去后在海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冰荆棘迅速从中生长出,交织成巨大的冰墙。

    鳞片的刮擦声、骨头的撞击声、利爪的摩挲声,在冰墙之外不断响动着。

    冰墙之内,寒霜满地。

    溪水已经停止流动,细小的冰凌挂在鲜红鳞片翘起的末端上,龙身上生出大片大片雪白霜雾。

    不知道是不是贺拂耽的错觉,似乎那对新生的龙角也在这样的寒冷之下暂缓了生长速度。

    他回头看了眼虞渊。

    驭日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

    将金乌拉出巢穴,和将金乌带回巢穴,是驭日最难的两个节点。前者难在金乌不愿离开,后者难在金乌一心归巢。

    所有烛龙都在奋力向后拉着锁链,不让金乌太快飞回。和这只大鸟比起来,再年长的烛龙显得弱小。

    龙群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帮忙,贺拂耽收回视线。

    怀里的龙首在瑟瑟发抖,似乎冷极了。

    贺拂耽略略思考了一下,脱掉衣服,将龙首紧紧抱在光裸的胸膛上。不断抚摸着龙头上的鳞片,让那两根小角靠在他心脏的位置。

    用心脏中不断流淌的、最温暖的血液,带走来自剑刃的寒意。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只是一瞬。

    贺拂耽亲眼看着那双龙角在他怀中长大,变得粗壮、坚硬,然后分岔,从最开始两个小小的硬包,变成两束树枝一样浓密的巨大龙角。

    他看得太过入迷,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

    直到最后龙角长成,他几乎不敢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美丽的存在。像硕大的红珊瑚,在夜色中也光华流转。

    他情不自禁伸手触摸了一下龙角的顶端,还不等指尖品出质感,余光便看见远处龙尾似乎抽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去,才发现蛟身似乎也已经全然变作龙身,片片红鳞似火,翘起的尾端锋利如刺、火光闪闪。

    好在龙首上的鳞片还不至于那样锋锐,只是摸上去有些粗糙。

    涣散的红瞳逐渐变得清明,开始有了焦点。等那视线完全凝实的时候,贺拂耽凑在他鼻子前,朝他微笑:

    “明河好厉害!化龙成功了!”

    龙鼻子依恋地拱了他一下,突然双瞳一凝,张嘴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龙身在一瞬间暴涨数倍,一下子变得比贺拂耽看过的那条最年长的老龙还要庞大。

    满地冰霜随即消散,衡清剑重新化为水汽,冰荆棘拦腰斩断,其后涌动的海魔亦被击飞出去,重新跌回黑暗的海水之中。

    巨大的龙头低下来,贺拂耽会意,踩着他的鼻子爬上去,握住龙角稳住身形。

    下一刻,脚下红龙腾飞起来。

    飞离巨灵山,飞跃紫色雾瘴,与落入若木巢穴中的金乌鸟擦肩而过,直至最后穿破云层。

    他们似乎来到夜色最深的地方。云层浓重得仿佛凝成实体,徜徉其中竟有溺水的压迫感。

    但窒息的错觉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一片光辉驱散了黑暗。

    双眼适应极致黑暗之后的极致光明,贺拂耽看见一条无数细碎星点汇成的河流。

    银河。

    第50章

    这是一条从天界流向人间的河流。

    河水是冷清稀薄不能载舟的云雾, 也是铺满整个河床却在缓缓流动的星沙。

    泛着微光的沙粒轻盈如尘埃,在银河中缓慢地漂浮着,时空在它们身上仿佛是静止的。它们闪烁着, 不留痕迹地缓缓下落,直到最后重归银河。

    但闯入其中的红龙却掀起狂风, 无论在云气中漂浮还是沉寂于河床的星沙都受到这风的牵扯, 狂乱地飞舞着。

    贺拂耽眼前一片迷乱的晶莹。像是也受到这狂风的鼓舞,他张开双臂,任由风灌满他的袍摆。衣袂猎猎作响间,星光闪烁其中。

    所有郁气像是都被这风吹散,胸中一片轻盈。

    他们顺着银河不知狂奔多久,终于停下。

    脚下一空, 随即被化作人形的某条红龙抱了个满怀,一同跌入河床, 惊起星沙阵阵。

    贺拂耽坐起来, 看向河岸边:“再往下就是人间?”

    独孤明河揽住他的腰,怕他不慎摔下去, 一面点头称是。

    “虞渊没有日月,这里的天上只有银河与莲月空。银河是天道留给虞渊唯一的光明,因此虞渊上空的银河沙可以随意玩耍,但到了人间就不能再这样放肆。人族信仰星象, 故而人间星星排列不可以随意变换, 不然皇宫中的钦天监有得忙了。”

    贺拂耽好奇地在河岸边趴下来, 看着下游那些漂浮的星沙在风的摆弄下,凑巧形成某种图案。

    这些图案足够神秘,能撑起世间运与势的象征,也足够美丽, 能安放凡人情与爱的寄托。

    他指尖拈了一小点粘在发丝上的星沙,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一时兴致来了,还突发奇想将它们捏成各种形状,对应上曾经和他的天机宗笔友谈论过的各种星象。

    独孤明河也不扰他,从乾坤囊中取出篦子,梳理那洒了满头晶莹的墨发。

    他一下一下梳着,心中思考为何自己会在冰霜和溪水中成功化龙。明明上一次望舒宫差点走火入魔,今天却这样顺利。

    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就像当初意外地碎丹成婴,然后意外地证道。

    修的是向死道,证的却是贺拂耽。

    他至今不知道这二者之间可以有什么关系,对自己的道也糊里糊涂,而天道竟准允他化龙。

    手中发丝光滑细腻,能一梳到尾,很快独孤明河就无法再思考下去。

    他想起抢婚那天伪装成骆衡清的模样,与阿拂结发时听见的祝词: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配。

    有头又有尾,此生永相随。

    无端的静谧之中,这个最简单不过的行为也被漫天星光渲染得浪漫无比,独孤明河静静梳理着,心中像灌满了黏腻的蜜糖,甜得能拉出丝来。

    突然怀中人猛地坐起来,神情严肃地看向下游某处。

    独孤明河手中发丝随着他的动作瞬间滑走,亦是一惊:“怎么了?”

    “我刚刚似乎看见了一个星象,和我捏出来的这个一模一样。”

    贺拂耽凝望着前方,“现在它被莲月空挡住了……希望只是我看错了。”

    独孤明河看向他指尖那个小巧的星象,由十六颗星沙组成,两颗稍大的像是在互相对垒,其中一颗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彗星,正直冲另一颗而去。

    剩下十四颗小星星躲在那颗大星星之后,看样子应当是辅星,却背逃主星而去。

    即使独孤明河不懂星象,也能看出情况不妙。

    他们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那组形象从莲月空背后绕出,看清那排列的时候,两人同时眉梢一蹙。

    几乎与贺拂耽捏出的这个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颗彗星身后的尾巴是不详的猩红,像一面染血的旗帜。

    “蚩尤旗犯紫薇垣……”

    贺拂耽喃喃,“怎么会这样……”

    “是什么意思?”

    “蚩尤旗为战旗,犯紫薇宫而众星叛离,主暴君出世,穷兵黩武,天下骸骨成山。”

    “暴君?”

    独孤明河诧异,“可十年前白泽出世,那声兽吟连我在虞渊都听到了。明君出则白泽至,如今白泽还未死,怎么会有暴君降世?”

    “有人对帝星动了手脚。”贺拂耽眉眼忧虑,“连真龙天子都敢算计,这个人所图不小。”

    独孤明河安慰道:“不必担心,既跟星象有关,便让天机宗那群老头子们愁去吧。”

    贺拂耽却摇头。

    “天机宗长老虽极擅推演天机,但从不插手凡间因果。何况涉及皇族,因果最深最重,稍有不慎就会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八宗十六门没人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没人能够做成……他们只会推给一个人。”

    他抬眸看向面前人,眼睫轻颤。

    “那个人在逼师尊下界。”

    独孤明河定定看了他一眼,心中泛酸,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拂怎么就确定不是骆衡清那厮在利用你这番忧心,逼你回去?”

    “事涉帝王与万民,师尊不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何况,就算我要救师尊,也不会回望舒宫,而是会直接去——”

    话音突然顿住,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突然想起之前跟着师尊去女稷山除山鬼的事情。

    那一次事涉神族,师尊同样不得不出手。

    看着是冲着师尊来的,最后却是男主在平逢秘境中九死一生。

    面前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接下来的话,便开口续道:

    “——会直接去人间,是不是?那好吧,我陪你。这个骆衡清,仇家来头不小啊,可真能给我俩找事儿。”

    就是这样。

    贺拂耽心中一沉。

    明面上是为了逼师尊出手,实际上是为了引他前去。而他一旦前去,男主必然也跟着离开虞渊。

    贺拂耽试探着开口:“如果我说我想一个人去——”

    未说完就立刻被打断,面前捂人着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贺拂耽:“……”

    他转过头去,静静看了会儿那个那颗拖着蚩尤旗的彗星。

    离开虞渊,就是在一步步将男主带入危险之中。可若是不离开,师尊即刻就会置身于危难中。

    一次次用他在意的人逼迫他亲自走到棋盘上,看上去宽宏大量,让他自己选择要保护谁,实际上敌在暗我在明,除了面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得到男主身上的什么东西,连天下万民的性命都可以弃之于不顾,那颗病毒已经丧心病狂了。

    如果连人间也沦落成它手中玩物,这个世界还算什么世界?

    视线从人间星空中的蚩尤旗移到虞渊星沙捏出的小星象上,贺拂耽眸中微沉,突然伸手,将这一组星沙挥散。

    碎裂开的晶莹还依依不舍流连在他指尖,他轻声喃喃:

    “我不怕你。”

    而后转身,看向身后人,眸中神色坚定。

    “走,我们现在就去人间!”

    *

    回到虞渊,向夜宴上的烛龙族告别。

    烛龙们纷纷泪洒龙吐珠,拉着贺拂耽的手舍不得让他走。到最后见贺拂耽神色坚定,毫不动摇,才含泪松手,打包好许多金银珠宝神兵利器送给他。

    贺拂耽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但又带不走,只好暂时放在属于他和明河的那颗若木枝干上——这还是烛龙族为他们特意准备的婚房。

    贺拂耽指尖在那些精心挑选的礼物上轻轻拂过,最后只带走了一坛燕脂酒。

    即将离开虞渊时,身后的若木树林中传来的悠扬苍凉的烛龙歌声。

    第一次听时只感觉出宇宙洪荒一般的浩大,像从远古青铜时代一直流淌至今,连歌声也带上青铜一样的回音。

    现在才听出那浩大坚硬之下的悲伤,宛如一首离歌。

    “的确是一首离歌。”

    行至一处难走的山坳,独孤明河回头朝身后人伸手,一面解释。

    “太阳炎火虽能像黄泉一样让烛龙涅槃重生,但关于遗忘的效力,终究不如忘川。尤其是午夜梦回,千万年前轮回的记忆也会突然显现。然而记忆里那些人与事早就已经腐朽,只剩下烛龙还在苟且偷生。万物短暂,只有离别恒存。”

    照样是沉重的话语配上轻松的面容,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故作轻松,还是浑不在意。

    贺拂耽拉住他的手:“明河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独孤明河摇头。

    “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了,只剩下感觉,愤怒,或是愧疚,会在深夜被它们惊醒。虽然记不清了,但还知道是跟那场逆神之战有关……”

    他的声音低下去,“有时候我会想,烛龙的命运到底是不是天道的一个圈套,用来惩罚我们当年杀了不该杀的人,或是没杀该杀的人。”

    良久,贺拂耽轻声回道:

    “白石郎之后,我也曾这样想过。”

    白石郎现出天人五衰之相的时候,贺拂耽曾提议过,不如主动陷入沉睡,暂时保下真身,等人间信徒将他遗忘,神力消耗殆尽,再苏醒来做个小妖。

    白石郎听后却笑问,“石妖白石郎,还是江神白石郎吗?”

    贺拂耽那时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

    “我父亲曾告诉我,先辈水神应龙主动涣散神体,为全族换来繁衍的能力,从此水神应龙变为水族应龙。全族皆有传承至今的血脉,只除了他。但即使同一具身体,失去记忆改头换面之后也不一定还是从前那个人,相比之下血脉传承更是虚无缥缈。堂堂神明不会看不穿这一点,又何必这样做?”

    独孤明河微笑:“所以阿拂也怀疑,轮回和繁衍都不是天道的恩赐,而是惩罚?”

    “只是猜测而已。就好像它既不想要我们彻底死去,又不愿意我们真的活着……”

    贺拂耽轻笑一声。

    “大概真的就像明河你说的,因为我们没杀该杀的人,或是杀了不该杀的人吧。”

    出了虞渊,借道槐陵,便可通往人间。

    修真界远离凡尘俗世,魔界却故意在临近人间界壁的地方选址。那里有六界中最光明与最阴暗的两面,来自人心的污浊之气是邪魔最好的食物。

    路过槐陵时,他们遇见一个不速之客。

    背光而立,半倚半靠在一棵槐树下,除了一双红瞳看不清面容,但贺拂耽一下子就判断出来人。

    那种华丽、热闹,其下却是死亡一样宁静的阴郁香气。

    沈香主。

    贺拂耽并不奇怪在这里看到他:“我知道你会来。”

    “哦?拂耽能未卜先知?”

    贺拂耽抬手,手中水汽凝出冰剑,而后又悄然散去。

    快得只有一瞬,面前人还是被吓得后退一步。

    贺拂耽微笑:“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一次想要再碰上衡清剑,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沈香主沉默片刻,站直身子,放下一直吊儿郎当抱着的双臂,面色阴沉,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就在已经突破安全距离,独孤明河谨慎地折下一枚树枝代剑严阵以待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

    “求求你了拂耽,你就带上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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