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爬了三个时辰，饶是他自诩体力尚嘉，也不禁感到身心俱疲，中间不得不歇脚了好几次。
此刻终于能共情那群人为什么三天没走出来，因为前面枯树下的杂草上，绑着他半个时辰留作标记的绀色布条。
这一片都生长着茂盛的香樟树，并且大小长势都极为相似。由于生长过于密集，地上的影子连成一片，不能通过树影判断方向。
惘然所失间，李自安莫名想起幼时的一段往事。
洪州知州在有一年岁朝的时候进献了一只神鸟凤凰。
毛羽焕五彩，步履生光辉。
高高扬起的碧色冠羽随着神鸟优美的步子颤动，它身上璀璨夺目的羽毛轻晃着折出不同的光彩，比金光斐然的珊瑚宝树还要叫人挪不开眼。在专人的调教下，那漂亮的尾羽抖动着抖动着，像神仙手中的彩扇，慢慢地舒展开来。
李训难得清闲地抱起李自安，亲昵地用胡子扎他的脸，笑着说道：“安儿很喜欢凤凰吗，要不要父皇带你过去摸一摸。”
太子殿下自小就嘴硬，明明眼睛里都盛满了喜欢，却仍然严词拒绝了。
按捺到了半夜，李自安避开了严格看守的侍卫，偷偷前往了神鸟栖息的孔雀台。
他偷偷推开了暗中调查到的小门，却被还守在凤凰身边的下人发现了。
那是一个模样挺年轻的人，正是今日在宫殿引导神鸟开屏的人，姑且就叫他小引。
小引也被骤然推开的门吓了一跳，看到来人是六尺的小太子，神色很快淡定下来，毕竟殿下粉雕玉琢的，谁看了都觉得可爱。
不过再怎么样都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小引反应过来及时行礼，率先开口道：“太子殿下深夜前来，是有何吩咐?”
没想到这个时辰竟然还有人在，被抓包的小太子有些恼怒，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发问：“怎么此时你还在值守？”
小引苦笑道：“凤凰是罕见的祥瑞，代表我们大圌福泽万年，肯定要时时有人盯着。”他还是说得委婉了些，甚至它的饮食需要下人来试毒。
小引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也许是年轻还有朝气，他主动说：“殿下是来看凤凰的吧，我给殿下看一个好玩的。”
李自安此刻倒是不像白天嘴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引，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靠近倨傲的神鸟，然后用一根布条轻轻地遮住凤凰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结。
凤凰早已不怕人，依旧高傲地仰起头，步态优雅地抬起爪子往前方走去。
不过却出现了一个问题，它走的并不是直线，而是不停地转圈。这般高傲的神情却在原地转圈，实在是有些诡异。
李自安眼睛都瞪大了，却还是不肯主动开口问。
“禽兽目不能视者，犹舟人失舵、车夫丧辕也。然神鸟倨傲，故不止步，自以为前行，实为盘旋也。”声音青涩冷淡，带着一丝尚未被磨灭的少年傲气，绝不会是小引。
李自安受惊转头去看，竟是那位风姿绰约的易侍读。不过对方穿戴整齐，不像自己偷偷跑出来，胡乱穿的衣裳。
“你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跑到孔雀台的糗事不想被人发现，毕竟皇祖母从小就教育，作为地位崇高的太子殿下是不能有私欲的。
“比殿下早来片刻，不过我没有贸然推开门。”易殊颔首行礼，说得面不改色。那张脸虽清秀稚气，却已经能让人遥想出以后的俊秀模样。
“你怎会知道？人也会这样吗？”反正已经够丢脸了，李自安索性追问道。
“在一本奇闻里看见的，稍有实践。人？应当也会如此。”自家侍读真的什么书都涉猎啊，李自安默默腹诽。
“殿下既然如此偏爱神鸟，为何今日陛下邀您上前，您却不肯靠近半步？”易殊难得主动发问，抬眸认真地望向李自安。
被这样干净的眼睛盯着，总觉得被看穿一般，李自安有些不满，但念及对方今日为自己解惑，便还是实话实说：“这样的祥瑞要是受到我的触碰，改日若是脩然横死，那岂不是我的过错。”
他垂下眼帘，语气难掩失落。更有可能的是若是他今日真的摸到凤羽，那神鸟恐怕一定会出事。毕竟他如此年幼，还压不住太子这般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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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前行，实为盘旋也……”李自安摒除脑海中继续遥想的陈年旧事，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树林，暗自又默念了一遍这句话。
整个情况已然十分清晰，这一大片的香樟树林就是遮住人眼睛的布条。看似看得见，实则被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树木迷惑着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
想清楚了此事，李自安很快就走出了困境，向山顶的方向继续前行。
山下几乎没有什么雪，或者一落地很快便融化。山上不一样，本来温度就低，又是没人活动的地方，越往上走，地上积雪也渐渐从无到两指那么高。
“吱——”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响，不是一路上听到的风吹枯叶的声音，也不是飞禽掠过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东西踩到树枝的声音，李自安瞬间警觉起来，放慢了脚步，尽量走得悄无声息，想去查看是什么东西。
首先不会是追踪自己的人，早在夔州路就把他们甩了。让他们跟了这么久，到夔州路就已经足够他们回去交差，不然再跟下去真的会暴露行径。
现在是深冬，一般的走兽都已经冬眠了，更何况小南山本来飞禽走兽就不多，还能有什么会在这里。
李自安整个人几乎都紧绷起来，一时不注意，鞋面重重地踩到积雪上，在这片安静到令人生畏的雪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也惊到了对面的人。
“谁在那？”
少女清脆的嗓音随寒风穿林而过。
李自安却终于松了一口气，不是野兽就好，他没带什么防身的武器。
还没待他回话，少女的声音已经从惊讶转化为生气，显然对方已经看到了自己：“你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神仙谪居的地方吗，谁允许你上来的。”
李自安也分辨出了声音的来源，是在右前侧的三四棵梅花树里。雪地中的梅花娇艳欲滴，红得耀眼，但是躲在树后的女孩也是红白配色的穿着，所以不能一眼看见。
李自安自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不过他还是敛容正色道：“我是你家仙人的故友。”
“可我家公……仙长没有说今日有人来访。”
“是啊，不过是乘兴而来，”李自安勾唇淡然一笑，他本就容貌出众，在这乏善可陈的山上，更是寂寥天地间的一抹绝色，“那烦请仙童莫要告诉他，我想给备一份意外之喜。”
对面似是在思索真伪，还是没说话，李自安便继续道：“山中岁月清冷，不知他平日如何排遣？埋首书卷亦或是临轩执棋？他素来不敌早寒，可曾加火添衣？”
一连抛出了两个问题，女孩观察了他半响，终于犹豫着嗫嚅：“看你也不像真的歹人。”
“哪有歹徒费十多天日程赶路来访。”李自安语气释然，回望一眼来路的苍茫雪景，心里的石头安然落地，山上果然是他。
纠结了好一会，少女还是慢慢从树后走出来了：“好吧，若是你敢伤害我们家公子，山下的守卫绝不会放过你。”
李自安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女孩稚气未脱，只是略有些消瘦，身形很像昭宁，要是只看背影很容易把她认作昭宁。不过昭宁爱打扮，不会梳这么简单的发髻。
她手里还拿着几支梅花，李自安顺势道：“需要我帮你折两支吗，高处的几支都比较好看。”
女孩摇摇头，看向手中的花：“已经足够了，一天折太多，以后就不够了，我带你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上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
不一会，女孩就放下了所有戒备，虽然中间差着六岁，方才警惕的人已经已经神采飞扬地讲到自己的来历：“公子真的特别好，当时他发现我偷偷躲在他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备，只默默摸出一些碎银子叫我去山下找客栈住。但是我不愿意回我们村子里，我宁愿在这里给公子做牛做马也不回去。我磨了公子好久，这么大的屋子就公子一个人住，太冷清了，公子平时不说话的时候，我都要感觉屋内比屋外还冷，不知道公子怎么可以做到每天都不说话……”
春桃絮絮叨叨地说着，早就把仙人这种唬人的说法抛之脑后，李自安时不时点头致意，以另一种角度看着他以前没见过的侍读的一面。
前面一栋开阔的庭院露出来半个屋檐，李自安的步子已经慢了下来，春桃也已经聊累了，一看到屋子就蹦蹦跳跳进去了。
李自安缓步走近，站在外面迟迟不进去。
到了此刻，他才感到步子略显沉重，不知是骑马太久的伤口，还是因为今天爬了太久山。
良久，他才暗骂自己连这种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情愫都不敢承认。
春桃推门进去的时候掀起一阵风，带出来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萦绕在李自安鼻尖久久不能散去，让他呼吸莫名也变得艰难，好像是被关在常年不通风的客房一样沉闷。
不知道过了多久，春桃按照李自安的意外之喜说法没有去告知公子，一进屋就自顾自地细细清洗了一遍花，又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裁了一番，才开始认真地把花插进桌上的粉彩蝠桃瓶，都要插完了，还没有人进来。
春桃准备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了，李自安才走进大门，慢慢踱进了东边的房间，珠帘模糊了视线，但是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
日思夜想之人就坐在榻上，倚在案边，正借着窗外的阳光读书，没有被李自安刻意压得很低的脚步声惊扰。
李自安不禁伸出手，轻轻撩起眼前的珠帘，珠串相撞，发出叮咛清脆的响声，不可避免地打扰到了看书的人，而李自安的视线没有了珠帘的遮挡也变得清晰起来。
榻上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袭青衣，背倚着窗，右肘靠在案上，右手撑在脸上，左手拿着一卷书，迎着窗边透出来的阳光。
可能是在这里过于放松随意，他没有束发，三千青丝垂落肩头，随着他惊扰抬头的动作滑落。
于是李自安的视线撞上了对方的视线。
那是一双好像永远都如同死潭一般波澜不惊的眼睛。
李自安几乎从未看到过这双眼睛有过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此刻也不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