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生得尤为好看,是眼尾上翘的桃花眼,笑起来时,眸中如同盛满了满江春水,浮光跃动,噬人心魄。
他面上好像总是在笑,只是眼眸永远像死水一样平静。
就像现在一样,没有任何情绪,高兴也好,失落也罢,可是偏偏什么都没有,连惊讶都没有。
或许见惯了桃红柳绿,世事变迁,尘世间再无俗物可以牵动他的心绪。
哪怕是故人重逢,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抑或是说,自己或许在那人眼中算不得什么故人。
李自安咽下泛上心头的酸涩,默然抬脚走进屋内,坐在床榻右侧,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桌案,这场景与以前一同争论文章一般无二,可惜人相同,境地早已不同。
对方眼眸微抬,淡淡开口:“不知殿下大驾,臣……草民有失远迎,不过在下腿疾顽固,尚未痊愈,难以下榻行礼,还望殿下恕罪。”
李自安在珠帘外就扫视过易殊的双腿,被衣袍完完全全地遮蔽着,看不清一丝情况。
但他自幼专注射艺,力冠三军,由他亲自射出来的箭伤,这短短的三个月实在很难养好。
李自安颤抖着眼睫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早就说过私下见面不用行礼。”
易殊眸子半阖,没有接话,好不容易打破的沉默又恢复了安静。
“春桃。”良久,他才抬眼朝珠帘外唤去。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春桃从正堂进来,声音欢愉地问道:“公子有何吩咐?”毕竟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公子很少主动唤自己做什么事,难得他差自己做事,春桃很高兴。
“半个月前我派人在听泉书榭订了三套书,大抵到货了,你去将它取回来吧。”易殊道。
李自安瞥了一眼窗外,太阳偏西,大概已经末时了,估计再过两个时辰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易殊当然也注意到了天色,垂眸补充道:“多拿些银两,今夜找一间上等客房歇一晚,明日回来便可,路上小心。”
小姑娘领了吩咐,不一会就出门去了。
空荡的院子就只剩下李自安和易殊了,两人身份特殊,谈话只能支开旁人。
李自安正思绪万千,就又被易殊清冷的声音打断:“殿下去鹿鸣寺祈福不到三日,怎么射艺下降这般严重,三十丈之内竟然只能射中臣的左腿。”
见面必定会聊及易殊当日带兵围宫一事,但现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时过境迁,两人早已不是不经事的少年,往事如同荒芜田野里纠缠丛生的杂草,单刀直入地提及心结,无异于对着枝藤粗鲁地挥舞着镰刀,分不清割破的到底是芥蒂还是真心。
李自安保持着镇定,佯装不在意:“弓箭略有失调。”
易殊眉毛都没挑一下,冷笑一声继续道:“虽然相距三十丈,不过臣的眼力一向不错,太后可是特意请出了天启弓,天启弓若是不准,天下恐怕再没有准的弓了。”
李自安垂下眼眸,真是一点台阶都不给下。
天启弓是大圌开国之君,也就是李自安的祖父传下来的一把弓,据说是其开始统一中原一带之前特意找最好的工匠打造而成,不仅仅追求做工的精美,更是在实用性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弓身本就比一般的弓箭大上不少,又是用最好的玄铁打造,比寻常的弓重上许多,威力不容小觑。
最为重要的是它曾是军队的信物,在太祖当年带领的军中位若虎符,虽然现在不是了。
后来完成统一大业后,这把弓就一直供奉在祈德殿,每一日都有人擦拭,每一旬都会专门调试精准度。
易殊起兵谋反那一天也正好是调试的后一天,所以准度更是不可能出现差错。
得找个由头结束这番谈话,多日不见,秉性温和的易侍读格外咄咄逼人,虽然谋反一方与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共聚一堂,气氛确实很微妙。
但是有些事情应当等双方都冷静下来再谈,两人多日未见,一上来就说最严肃的事情只会让关系更加僵持。
“嘶——”李自安有些吃痛地把手按在左肩,殷红的血霎时渗出。
易殊深吸了了一口气,眼中终于有一丝波动,他分明早就看穿了这是李自安为了打断话题自己挣开的伤口,却还是认命般地说:“殿下有药吗?”
李自安摇头。
“西侧第三阁房间里,靠窗的药柜里面有,劳烦殿下找一下,臣腿脚不便。”易殊隐忍地闭了闭眼睛,半分眼神也不愿分出,他的声音很闷,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郁闷。
如愿打断话题,李自安松了一口气,起身前去拿药。
药草苦涩的味道从入门就萦绕在李自安鼻尖,充盈着整个院落。方才易殊看书的那间浓一点,但是气味最浓郁的还是现在李自安进入的屋子,琳琅满目,各种药草,晒干的,新鲜的,磨成粉的,案几上,地上,草药架上,到处都有。
李自安小心避开地上的奇形怪状的药材,走到窗边的柜子上,很快就找到了包好的金疮药,又拿了一些干净布条,打了一盆干净的水,就回到了易殊身边。
因为需要易殊帮忙上药,但是他又不方便下榻,所以李自安索性取过一个软垫直接就坐在了易殊前面的地上。
他把左肩的衣物一件一件往左臂压,露出左肩上狰狞的伤口。伤口不算特别长,但是有些深。
易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寒意:“他们这么大胆,敢对太子下这么重的手。”
李自安倒是毫不在意:“皇祖母有些生气,派了很多人出来,不过我只受这一次伤就已经把他们吓坏了,都不敢继续追了。”
自然不是有些生气,太后是盛怒。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石凌云虽然不是天子,却实实在在大权在握。在发现李自安私自出宫以后,派了诸多暗卫四处追踪。
易殊打湿毛巾,擦拭着伤口附近,道:“殿下为何来寻我?”
这句话说得很平和,是因为说话的人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为何?他也在想为何,李自安垂下眼眸,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上了。
良久,他才说:“我觉得有误会。”
易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误会,殿下。我举兵谋反了,你不该来这儿的。”
感受到肩上清洁伤口的手停了下来,李自安轻轻回头。
由于背对着阳光,易殊整个人处在阴影中,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里的一切情绪,语气有些失落地说:“殿下,我是反贼。”
这样的语气好不落寞,李自安忆起幼时失手打碎的一件镶金琉璃盏,碎得不彻底,裂纹爬满了周身,日光一照,射出一条条晃眼的金光。
李自安试图开口驳斥,但易殊似乎没想听他说话,自顾自地继续道:“殿下怎么能私下见一个反贼呢?”
反贼?好生荒谬的遣词,分明与易殊的为人毫无干系。
一个连临摹字帖都会挑着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人,怎么会主动起兵。
衣料的摩擦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有些突兀,李自安将手轻轻覆在易殊有些冰凉的手上,轻声说道:“我还记得加冕礼上倾之的承诺。”
当日加冕礼空前盛况,一直到了夜里启明宫仍然汇聚着好一些人,他们献上各种百年难见的宝物,讲着华而不实的恭维之言,李自安虽然疲惫不堪,但仍然滴水不漏地应付着。
终于等到人潮散去时,李自安有些期待自家才学出众的侍读会作出怎样华丽的辞藻,却见其神色如常地递过一卷平平无奇的纸,李自安将其展开,上面飘逸洒脱地写着:“既得此身报殿下,何惧来日入幽冥。”
李自安讶然抬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对上的眼眸分明在说:我会为殿下扫平前路的一切。
似乎也想到了那段回忆,那双冰冷的手下意识地颤动了一下,昭示了主人不宁的心绪,然后就缓缓抽出了李自安手的包裹。
易殊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殿下,该上药了。”
李自安把头转回了原处,听易殊换了一个话题:“皇榜上没人通缉我,告示还没做好吗?”
“不必期待了,告示不会下来的。当日贼人入宫,但行事谨慎,全都以布蒙面,失败后做鸟兽散了,正在全力追捕。”
“殿下何必如此呢?”易殊皱了皱眉。
“倾之,”李自安很少有情绪,但是对方字字句句都像在为难他自己,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那么你何必如此呢,我既然是大圌的太子,以你现在的立场,何故给我上药,不如在我踏进这片雪地的那一刻就让我再也走不出去。”
“何况倾之要是真的这么云淡风轻,为何造反之日偏偏选在我不在宫中的日子?”
“你同我朝夕相处,要杀我不是很容易吗?如果在宫中不方便下手,那本宫现在就在你眼前。”
一连三句话,把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李自安才停下来。
易殊沉默了半晌:“殿下分明已经去了鹿鸣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内阁?”
“皇祖母急召回京,三令五申叫不要声张。事发突然,来不及通知你。”早就料到易殊不会回答,李自安还是接过这个生硬的话题。
易殊将药粉均匀洒在患处,下手不由重了一些,李自安疼得闷哼了一声。
易殊语气依旧平静:“太后真是好本事。”
在山中的三个月,易殊早已琢磨得八九不离十。
最后将布条紧紧扎好,双方都没有再说话。
李自安一丝不苟地将衣服从内往外又一件一件地裹上,才终于得空回头。
没用完的布条还缠在易殊骨节分明的手上,手主人已转头出神地望着窗外,那双眼睛,又是这样平静,没有任何的波澜。
这样缄默着不流露任何情绪的眼眸,粗略算来已经见了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