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踏青

    直到将近端午,天气燥热起来,相府的暖炉才算彻底被撤去,窗框都换成了轻薄透气的茜雪纱,海棠树下的软榻也换成了清爽的竹榻。


    才吃过午饭,沈清辞正准备在树下纳凉小憩,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拉了起来。


    “刘琦!你放开我,成什么样子?松开!”


    沈清辞几乎是被硬生生从竹榻上拖了起来,一脸郁闷。


    刘琦笑得没心没肺,“你别老窝着了,都快发霉了,跟我出去走走。”


    说着便自顾自地吩咐丹墨:“好丹墨,去把雪球牵来。”


    雪球是天子钦赐给沈清辞的御马,通体雪白,一丝杂色也没有,能日行千里,十分珍贵。


    只是沈清辞极少出门,千里宝驹也只能整日窝在马厩里吃草,险些闷出病来。


    偏偏又是钦赐之物,轻忽不得,沈清辞便只好命看马的仆从每隔几日便将其牵出去绕城转两圈,好让它解解闷。


    于是,沈清辞在御史笔下便又多了一条罪名,那便是奢靡无度还招摇过市。


    丹墨踌躇地着看沈清辞的脸色,沈清辞没好气地白了刘琦一眼,才朝丹墨点点头。


    两人出了相府,沿御街一路向西而去,刘琦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策马飞快,还不住地催促沈清辞。


    圣京四处绿意盈盈,随处可见盛开的石榴、凌霄、夹竹桃、绣球。


    午后行人并不多,阳光肆意地洒在宽阔的御道上,便有几分静谧的氛围,两骑飞驰而过,惊起路旁行人回顾。


    沈清辞穿了一身轻薄的绯红绣云衣衫,衣带猎猎飞舞地向后飘去。


    清新的熏风不间断地吹拂向沈清辞的脸颊,鬓边的碎发随风乱舞,不时有芬芳花香入鼻,两旁景色飞速后移。


    他忽然有一种恍惚的快意,像是有什么自岁月深处被唤醒,一身的沉郁之气皆被吹散了,不自觉也高高扬起马鞭,纵马追上。


    恍然少年时。


    一路到了西郊,两人才放慢速度,信马而行。


    “怎么样?爽快吧!”


    刘琦喜滋滋地朝他扬眉,沈清辞并不答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就说让你没事出来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外面尽是不想见的人、不想见的事,也没什么意思。”


    沿路皆是绿意葱葱的树木,沈清辞看着高耸的枝丫间隙露出的湛蓝天空,有些出神。


    “你想什么呢?”刘琦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不禁问道。


    “在想我年少时,也像你这么四处胡闹。”


    刘琦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你才多大,不过只比我年长几岁罢了。”说着又觉得不对,“我才不信,自打我认识你,你就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沈清辞也不反驳,只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京的?”


    “天始元年,怎么了?”


    “那便没错了,那时起我就是这个样子。”


    言罢,他轻拍马背,雪球轻快地跑了起来。刘琦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也赶忙拍马上前追问。


    只是,无论他怎么问,沈清辞都不再提起。


    刘琦知道沈清辞是故意吊自己胃口,索性也不问了,只哼哼道:“你也就只有拿起弓箭时,才有些活人气儿。”


    他看了眼沈清辞,忽然想到一件事,他少年心性,想到什么便直接说了出来。


    “要我说,你箭术那么好,你才该去边关。”


    沈清辞回头看他,眼神带着些怅惘,“我不能离京。”


    刘琦也没想那么多,只点点头,若有所思。


    “也是,皇兄哪舍得你去那偏远地方受苦。”


    沈清辞苦笑一声,的确有许多事,是刘琦不知道的。


    那是裴景继位之初,先帝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邹、谢、姚、郑,以邹显为首把控朝堂,处处掣肘。郑傕虽不会明着和天子对着干,却是个墙头草老狐狸,风吹两边摆。


    裴景想要从他们手中夺回权力,并不简单。


    他手段强硬地处理了邹显一党,邹氏一族几乎满门灭绝,却迎来了老臣们的反扑,不是借病不朝,便是干脆上奏请辞。


    偏巧那一年先是冀中大旱,紧接着南方大水,西北还有北辽大军压境,朝中内忧外患,天子却几乎无人可用。


    在这个时候,沈清辞自请离京赈灾。


    他本是好意,想为天子分忧。


    沈清辞也是读圣人文章长大的,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经世济民。


    可裴景却大发雷霆,以为沈清辞是想借机逃离他身边。


    那时沈清辞还有心气与裴景争吵,他激动地慷慨陈词,言明利害,据理力争,不肯相让。


    可裴景最知道怎么逼沈清辞服软。


    他被死死压在天子的龙榻上,被迫摆出各种屈辱的姿势。


    沈清辞拼命反抗、挣扎、哭骂,以至于崩溃,却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泣不成声,只能流着泪一遍遍求饶,向裴景许诺绝不离开他的身边。


    冷静下来以后,裴景抱着他,一点点吻去沈清辞脸上的泪痕,用尽不该出自帝王之口的卑微语句温声哄他,甚至向他认错,几乎是恳求他。


    他说他被朝堂中的那些老东西气糊涂了,他说他需要沈清辞,他说他只想沈清辞陪在他身边。


    沈清辞的心像是沉入水底。


    紧接着便有许多赏赐送到他府上,可又成了沈清辞被弹劾的理由。


    国难当头,朝中上下都崇尚节俭,沈清辞又怎能奢侈靡费?


    尽管那些赏赐皆是出自裴景私库,并未动用国库。


    后来,沈清辞才知道,就在同一日,谢廷和也上了自请赈灾的折子。


    自那以后,沈清辞便清楚,裴景不会让他离京。


    于旁人眼中,天子予他的是无上恩宠。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帝王的恩宠,似一个巨大的黄金牢笼,将他死死圈在其中。


    那时,刘琦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只知道招猫逗狗,每日担忧的最大的事便是惹怒皇兄被罚挨板子,又哪里知道这些。


    他有些嘲弄地笑了笑,知道刘琦特意把自己拽出来,是有话想说,便问道:


    “说吧,非拉着我出来,想说什么?”


    刘琦终于收起那一副没心没肺地神色,年轻的面容上少见地露出几分愁容。


    “我想回劳峪关。”


    沈清辞勒住马,沉静地盯着刘琦。


    “我知道听起来有些胡闹,但我是认真的!”


    “嗯。”沈清辞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弥小将军怎么说?”


    弥岳是将门之后,年纪虽轻,却已屡立战功,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


    此前一年,刘琦被派去劳峪关监军,便是与他随行。


    刘琦撇撇嘴,有些委屈,“他说我胡闹。”


    “他不是真觉得你在胡闹,只是担心你这性子,还没怎么便四处嚷嚷,想压压你罢了。”


    “你说的这是弥岳吗?”刘琦狐疑地看他,很是不认可,“哼,小爷知道,他不过是瞧不起我,不相信我真能忍受军中的日子罢了。


    裴景打发刘琦去劳裕关,原本就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出发前,裴景特意嘱咐过弥岳盯紧刘琦,不必顾及身份。


    弥岳带兵速来以纲纪严明著称,又是个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的性子,这一年刘琦大概在他手上吃了不少苦,因此一提起便满腹抱怨。


    沈清辞忍不住一笑,又问:“你和陛下提过吗?”


    闻言,刘琦立即蔫了下来,随手扯下路边伸展出的树枝,不轻不重地抽打在道旁树木的枝叶上,便有无辜的残叶沿途落下。


    “娘不许我说,你知道……因为舅舅的事,她害怕。”


    刘琦的舅舅,也是天子的亲舅舅,是曾经的怀恩候,京中三年无人敢提起的名字。


    先帝在时,太子谋逆,先帝及宗室百官被围困在行宫,是镇守在京畿的怀恩侯带军驰援回京,迅速扑灭乱军,救社稷于危难。


    太子被废,睿王不知怎么也失了圣心。


    先帝重病时,东宫空虚未定,睿王担心若信王即位会被清算,想要先发制人,便欲复先太子事,勾结禁卫军统领,意图宫变。


    又是怀恩侯先行察觉,先擒禁卫军统领,再带兵将睿王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将一场或将血染宫廷的政变湮灭于无形,力保信王承继大统。


    论血缘,他与当今天子是亲舅甥,论功劳,他内平乱党、外拒北辽,从龙之功无人能及。


    可天始四年后,怀恩侯的名号便成了朝中的禁忌,无人敢在天子面前提起。


    沈清辞看着道路尽头隐隐露出粼粼银光的河道,有些感怀。


    “怀恩侯的事,并不能怪他无情,最后的处理,已是容情。”


    见沈清辞毫不避讳提起这个封号,刘琦不免诧异一瞬,又觉得好似也没什么不对,便低声应道:“我知道,那件事是舅舅的错,只是……”


    天子继位初期,北辽举兵入侵,怀恩侯奉命率军戍边。


    天始三年,北辽王庭内乱,自顾不暇,遂收兵,边关战事稍平,怀恩侯留边收整残军。


    天始四年春,四夷平定,天子连发三道召令命怀恩侯回京,怀恩侯却拒不受召,乃杀天子使臣,反。


    先帝朝政事混乱,积弊良多,国库空虚,又接连天灾,朝中要兵无兵,要粮无粮。满朝文武无人敢应战,只一味劝天子示以恩宠,重赏乞降。好歹是亲舅甥,不至于真的兵戎相见。


    唯有年仅十七岁的弥岳坚决反对,天子临危授命,弥岳仅带了五千骑兵前往玉霞关,半年后,将怀恩侯擒回京中。


    天子震怒,命夺其爵位,将怀恩侯及其亲眷皆尽处死,斩首弃市,府中仆役充入掖廷为奴。


    然而这一切的根源,竟是因为怀恩侯想将自己的孙女送入后宫,以求亲上加亲,帝不允。


    于是生猜忌之心,以至于兵戈瞬起,何其可笑。


    凭心而论,虽说一路走来堪算腥风血雨,但沈清辞并不觉得裴景真的算是残忍嗜杀的暴君。


    他即位时年纪尚轻,在潜邸时又作风荒唐。文有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和诸多老臣,武有自己的亲舅舅,无不以为他年弱好欺,可以随意左右。


    若非如此雷霆手段,也难以在几年间从几大重臣手中收回权柄,成为真正说一不二的帝王。


    怀恩侯被押解回京的那一晚,沈清辞并未受诏入宫,本在家中歇息,半夜却听得庭外一时哗乱,不久又安静下来。


    沈清辞那时已经畏黑,便在房内等着丹墨查清来报,却只等来了裴景。


    那夜裴景话出奇的少,只是抱着沈清辞和衣而卧,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到天将亮时,裴景吻着沈清辞的唇,低声问他,“清辞,你也觉得朕无情吗?”


    那时,沈清辞只是闭眼沉默着,没有回应他。


    裴景知道沈清辞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再追问。


    天亮后的早朝上,裴景便下了那道屠灭满门的圣旨。


    刘琦的话没有说完,沈清辞却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


    那一整夜的沉默,终归也只有沈清辞知道而已。


    “你不会。”


    沈清辞笃定地说。


    “为什么?”


    刘琦有些不解,就连弥岳都不敢这么笃定。


    沈清辞看着刘琦,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你没他那样的本事。”


    刘琦大为不服,“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在劳裕关,也是杀过几个辽人的!”


    见刘琦恨不得立马列出他在边关杀鞑子的英勇身姿,沈清辞才收起笑,正色道:“你有所畏惧。怀恩侯的错,在于他拿天子当外甥,而你始终知道他是帝王。”


    刘琦凝眉沉思片刻,也觉得有道理。


    “那你觉得我能不能去说?本以为回到京中,我肯定如鱼得水,不知有多快活,可才闲了这么两个月,就觉得骨头疏懒了,竟还是觉得在劳裕关更自在些。”


    “时机未到,再等等吧。”


    沈清辞说完就拍马而行,朝尽头的河岸而去,“我记得前面有个凉亭,到那里坐会儿吧。”


    刘琦赶忙追上,一扫方才的愁容,脸上扬起笑,在后面追问:“你真觉得我行?不认为我在胡闹?”


    沈清辞不答,只轻笑了一声似在回应,扬鞭加快速度。


    直到了河边两人才停下,沈清辞低头在柳树旁系马,还没起身便听到刘琦忽然大声嚷嚷。


    “我看这里不好!咱们回去吧,康乐坊有一家新开的茶楼很不错,我带你去!”


    沈清辞疑惑地回头看他,只见刘琦面色古怪,带着明显的惊慌,身形可疑地左支右移朝前靠近,挡在沈清辞面前。


    似乎是刻意地想遮掩什么。


    沈清辞略一偏头,刘琦赶忙将身子也偏向一旁,想要挡住他的视线。


    可沈清辞目力极佳,还是瞧见了。


    不远处的水亭中,有两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那人,一身织金玄衣,虽只身着便服,却也难掩贵气,不是当今天子又是谁?


    站着的么,身形清瘦,略显青涩,却是被千里迢迢从青州送至天子身边的郑子瑜。


    “清辞,不是,你别误会……”


    刘琦磕磕巴巴地下意识想要帮裴景辩解,张口结舌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沈清辞却只是朝他一笑,回身牵马。


    “走吧,去康乐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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