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
祈冉冉顿时一愣, “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我下车?”
她循着天师大人沉郁的目光垂首打量了自己一圈,视线落在脚边零碎的点心渣子上,脑中灵光一闪, 一瞬间恍然大悟。
——对了, 喻长风有洁癖。
吃了一半的点心遂被她忙不迭收了起来,祈冉冉仰头笑笑,蜷曲的眼睫下弯出一道可人弧度, 因为正对阳光, 瞳孔里也是亮晶晶的一片璀璨,
“不吃了不吃了, 我一会儿就将这些碎屑残渣都收拾干净。”
她平日里其实鲜少会有如此不讲究的吃相,只是昨日在褚府之中滴米未进, 肚子本就饿得厉害, 善后事宜又费了她不少功夫, 加之手上还有伤, 捧个垫衬的帕子都能蚀得生疼,三番诱因齐齐而下, 这才造成了如今这幅点心渣子掉一地的邋遢场面。
眼瞧着天师大人还是容色沉沉的一言不发,祈冉冉嘴巴一撇,能屈能伸地继续退让,
“又生气又生气!我现在收拾还不行吗?”
她说着就要往下蹲身,宝相花的翡翠裙就势于地面铺摊开一大片夺目艳色, 似盛夏绵延万里的广袤草场,却将其中低眉顺眼的祈冉冉衬得莫名憋屈可怜。
喻长风眉头狠狠一皱, 只觉自己的眼睛也被这片艳色蓦地刺到了,长臂极快朝前一探,赶在她触及那些点心残渣前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要你收拾。”
他顿了一会儿, 眉心处的褶皱尚未消失,眼底晦色却淡了点,瞧上去依旧不高兴,但好歹愿意正常说话了,
“怎么戴了手衣?”
祈冉冉‘唔’了一声,自己的右手掌心昨夜几乎被匕首划得稀烂,撒了半瓶子药粉勉强止住血,大喇喇敞开的伤口却仍触目惊心。她没办法,只好戴上这幅轻薄的纱质手衣掩人耳目。
“昨日吃错了东西,手上生了红疹,我嫌难看,就戴了手衣遮一遮。”
……吃错了东西?
连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弄不清楚,那位‘芝兰玉树’的褚大人还当真只会在漂亮话上下功夫。
她也着实有个好眼光,那样的伪君子她也喜欢。
喜欢也就喜欢了,反正他这个空有头衔的挂名夫君也管不着。
只是她既都已连着两日夜不归宿了,今日又跑回来找他做什么?
喻长风垂下眼,心里那股子陌生的邪火登时又有点蹿头的意思。他动动唇,本想将适才未能道尽的话继续说完,然被祈冉冉这么一折腾,先前下定的决心突然就如晨间雾散,末了也只能阖一阖眼,自我唾弃地开口道:
“回头,”
胸口尚且堵着一口气,第一句话甚至没能顺畅地说出来。喻长风停了一瞬,松开掌心里那截熨得他指腹发烫的纤白腕子,几不可察地做了个吐纳,
“回头让元秋白给你瞧瞧。”
祈冉冉笑盈盈地应了一声,反手攥住他衣袖,身躯顺势后移,半拉半拽地再次邀他上车,
“你先上来呀,再这么磨蹭下去,一会儿正阳大街的早市开了摊,道上一堵,咱们约摸就不好走了。”
她这时候倒是显得格外贴心,有理有据地给他分析利弊,待他登上马车之后,又神神秘秘地从身后端出来一碗浇着桂花蜜汁的碱水粽,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
“昨日没能一起过中秋,我今日一早特地去买了碱水粽,哝,补给你的。”
天师大人有个小怪癖,旁人的中秋都是吃月饼,他却唯独爱吃碱水粽。
但他又是个惯于隐匿自身需求的沉抑性子,故而这鲜为人知的小怪癖,也就只有在离开天师府的那两年里,被祈冉冉瞧了出来。
桂花蜜汁的香气扶摇直上,很快盈满了整间车厢,喻长风将碱水粽接到手里,黑沉沉的眼睛向上一抬又很快落下,鸦睫煽动,似是有话要说。
祈冉冉敏锐感知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她转过头,奇怪地看了喻长风一眼,
“怎么了?要问我什么吗?”
喻长风却没回看她,而是将视线的落点越过半开的小窗投到不远处,五指搭在窗梗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浅水蓝的细碎流苏,全然一副标标准准的‘漫不经心’。
语气也是淡漠的,浑似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
“昨日,去哪里了?”
祈冉冉弯起眼睛冲他笑,亮闪闪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语气坦坦荡荡,流畅得像是提前演练过千百遍,
“就是宫里的中秋赏宴嘛,我到底还是公主,虽不喜欢那等场合,但该参与的时候还是要参与。”
——她撒谎。
天师府的马车昨日在东华门外等了整整四个时辰,根本没有等到人。
喻长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眼里那点堪堪升起的温度顿时重又降了回去,他讥讽挑唇,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转手将碱水粽原封不动搁到了小桌上。
二指轻叩门板,车轮旋即缓缓滚动,天师大人双目轻阖,再不与对面的祈冉冉说一句话。
祈冉冉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倒是半点不介意他的坏脾气,甚至经过近来一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她对天师大人这说变脸就变脸的有病性子已然适应良好,当下见状,便也没去打扰他,自顾自倒出一杯茶,端在手里缓缓啜饮。
橘红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当空,中秋翌日是休沐,此刻快到午时,想来那被她用迷香和烈酒一并放倒的玄羽军副统领该清醒了。
不论前世亦或今生,离京于她而言都不是问题,真正限制她动手的是离京之后的善后与全身而退,就如之前的那次出逃,她并不缺逃遁的能力,缺的是出逃之后不被抓回去的能力。
但同样的手段用在今生便完全不同了,姨母与表妹是借褚府的马车离开的,郑皇后之前从未盯梢过褚承言,一时半刻间自然也无法快速追寻到马车的行踪;
而她在事发之前又始终住在天师府而非公主府,换言之,郑皇后若想于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请’她回宫,首要的搜查地点便是那如天堑般将她彻底隔绝庇护起来的天师府。
且不论喻长风愿不愿意,从他允诺她留宿的那一日起,这道庇护便已被动形成。更遑论彼时她已悄摸离京,就算郑皇后真敢枉顾喻长风的颜面擅长天师府,她也决然寻不到她。
宰人之后的善后措置同样顺畅得出乎她意料,其实这事说起来合该感谢褚承言,诚然她的确打从一开始就作计着要在离京之前弄死褚大人,前世仇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那人手里存有太多于她不利的‘私交证据’。
入褚府过中秋;伺机先行送走姨母与表妹;她动手;而后再随着天师府的车队悄然离京。
为此她需得备下一位失手杀害了褚侍郎的‘凶手’,而铺谋定计的初期,她原本是打算将程守振当作这替罪羊的。
可谁曾想褚承言竟会在此之前将同样狼心狗肺的玄羽军副统领请入府邸,如此,虽让程守振多活了几日,但也好歹替她省了不少事。
毕竟在‘秘密进入朝廷命官府邸’的同等前提下,一个‘缺粮草莽’的作案动机,怎么看都比宫里的宦官要大得多。
思绪至此,祁冉冉想想书房里那些被她尽数毁掉的真正‘证据’,以及由她亲手取而代之填进去的新证据,面上悦意一时更盛。
啧,她倒是巴不得京兆府今次能将这事直接呈报给郑皇后,而郑皇后为替她的好侄子伸冤报仇,再像前世审她时那样,派程守振去审一审那位玄羽军的副统领。
狗咬狗嘛,咬得越凶,越乱,她就越爱看。
青瓷的茶盏被她捧在掌心里欢畅一晃,祁冉冉越想越快活,红唇抵住盏璧浅浅啜饮,即便口中含着茶水也止不住要闷声笑。
只是笑着笑着,心口处却又隐隐泛起熟悉的疼痛,她登时皱起眉头,眉眼一垮,余光瞥一眼喻长风,徐徐发出了一声幽长喟叹。
——满打满算起来,她已经整整两日没有吸过天师大人了。
其实昨夜起手宰褚承言的时候,她的肺腑就已经有些钝痛,手腕失力加之用刀甚少,故而才会将自己的手掌割成那副样子。
此时此刻,能有效抑制她疼痛的神药就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祁冉冉愈看愈馋,跃跃欲试着想要往上靠。
真的好想凑过去吸他一口……
那就吸!
轻手轻脚将茶盏搁到小桌上,祁冉冉站起身,先是有模有样地活动了一下胳膊,继而又在宽敞的马车里悠哉走了几步,佯装无意地往喻长风那侧挪。
“哎呀,久坐好累呀。”
她甚至还给自己设计了一句台词,瓮声瓮气说完之后,人也走到了喻长风身边,裙摆一敛,眼瞧着就要紧挨天师大人坐下去——
“祁冉冉。”
喻长风突然开口,双目明明犹然闭合,却像头顶长眼似的,全然洞悉着她的一切行为。
“坐回去。”
祁冉冉:“……”
“嘁。”
好半晌后她才撇嘴嗤了一声,冲着天师大人岿然不动的淡定身姿挥挥拳头,不情不愿地向后退了一点。
她没再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重新择了个与喻长风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坐下,安生片刻之后,许是觉得憋屈,便又窸窸窣窣地动起来,小耗子似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喻长风这厢本来就烦,前两日见不到人时烦她无情无义,如今人回来了,又开始烦她没心没肺。
再者,往年出行都是他独自一人乘一辆马车的,全程清清静静,不论烹茶读书亦或闭目养神都不受搅扰;哪像当下,车里不容拒绝地窜进来个满口谎言的鬼东西,不仅不安安分分,还尤要半点不歇的持续折腾。
天师大人皱皱眉头,刚想自己下车,将马车独留给缺心少肺的公主殿下,下一刻,脚踝的位置却忽然袭上来一道绵软温热。
他蓦地睁开眼,就见祁冉冉左手捧着卷书册在读,看似目不转睛,一双骨肉匀停的小腿却已经借着裙摆的遮掩抻探过来,足心碾在他脚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踩起了他。
还是八月的盛暑天,公主殿下在登上马车后便自行换了一双精巧艳丽的蜀绣鞋,雪白的鞋底韧而纤薄,此刻密实贴住他的踝骨,柔软亲昵恍若无所阻隔。
她自己对此显然无知无觉,且还因着笃定他不会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小作弄同她翻脸,尤在一个劲儿地辗转踩他。
不疼。
反而还莫名其妙带出点骨软筋酥的细密痒意,顺着脚踝一路之上,誓要往他心底里钻。
喻长风微垂下眸,恰好将她鞋头上点缀着的那颗珍珠纳入眼底。
光润的圆珠子盈盈睟睟,此刻正因着主人的坏心用力而娇怯怯地颤个不停。
再往上,半截玲珑的踝骨藏在足衣之中若隐若现,莹莹皮.肉.白的晃眼,至骨节处时猝尔添了颜色,浑似春三月里的枝头桃花,明晃晃地透着招摇。
喻长风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蓦然一动,一瞬间想伸手抚一抚这花枝。
祁冉冉那厢尤在因着这点使坏的得逞沾沾自喜,她放肆地来回踩了天师大人一小会儿,直至心头那股子窝囊气全全出尽,这才心满意足地一挑红唇,打算就此偃旗息鼓。
收脚的一瞬间忽觉头顶猝然压过来一道又深又沉的晦暗视线,她登时一顿,本能抬头回望,却不想下一瞬,喻长风脊背一弯,竟是直接躬身来抓她的脚腕。
“喻长风!”
祁冉冉惊叫一声,足尖一绷就要躲他,可惜纤白足踝仅只后撤回三分,很快就被天师大人握住一拉,牢牢攥进了掌心里。
天师大人眸色沉沉,也不与她多言,生着薄茧的指腹贴着踝骨摩挲一圈,继而贴上脚踝内侧,指腹稍一用力,一股酥.麻酸痒的微妙痛感旋即席卷了她全身。
——这!个!混!蛋!
他按她麻筋!!!
祁冉冉闷闷一哼,眉眼难耐蹙起,瞳孔里却倒行逆施地添了两分潋滟水色,整个人如那珍珠一般娇滴滴地颤了几下,面上神情似泣非泣,似笑又非笑,一时竟也分不清是疼更多一些还是痒更多一些。
“喻长风。”
她也是真识时务,挣脱了两下没能挣开,眼瞧着自己翻身无望,嗓子立时一软,忙不迭就和天师大人道起了歉,
“我错了,我真错了!和你闹着玩的呀。”
说着还上手去掰他的手,笋尖似的左手五指强行贴靠着挤进他掌心里,手背向上一弓,哼哼唧唧地自内护住自己脚踝,
“停战!我归降,归降还不行嘛!天师大人饶我这一回吧。”
喻长风根本不理她,即便被她蹭得掌心发烫,人也仍旧岿然不动。
修长二指亦不罢休,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轻不重地划过足背后持续下移,继而停驻于足尖,半晌,手腕一转,竟是将她鞋头上的珍珠拔了下来。
……?
祁冉冉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了。
“喻长风你……”
不过几个字的工夫,另一只鞋上的珍珠也随之被除了个干干净净,天师大人目的达成,终于放开她,将两颗珍珠收入袖中,随即轻叩门板,待马车停下之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
几乎在喻长风下车的一瞬间,后方的元秋白便意有所感地从车内探出个脑袋,祁冉冉慢了一步,抬手推开小窗时,只来得及瞧见想看热闹的元堂兄被天师大人一石子重新打回马车里的悲惨画面。
“喻长风。”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去?”
天师大人意料之中地没回头,却出乎意料地回了话,只是声音较之平日里略显怪异,沙沙沉沉的,隐隐带着点反常的喑哑。
回话的内容也相当的不对劲,元秋白贼心不死,耳朵紧贴到车窗上,目瞪口呆地听着惯常不苟言笑的天师大人以一种恬淡寡欲的语气说出了一句几乎可以称之为‘娇嗔’的话。
他道:“你管我。”
祁冉冉:“我管狗。”
公主殿下确实不管他,被驳了一句后就直接阖上了小窗,充当把式的弟子也十分有眼色,见状一抖缰绳,停驻的马车再次缓缓驶起。
如此这般行了近一个时辰,喻长风没回来,车队过城门时却恰巧遇上了金吾卫例行巡查。
祁冉冉坐在马车里没敢出声,心里久违地感到紧张,她一慌起来就本能想要寻个武器傍身,右手下意识摸到后腰处,很快又被掌心剐蹭到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正当口,后方一阵马蹄声,气势迫人的喻天师纵马上前,面上神色无波无澜,声音里却明显带了躁意,
“还要查多久?”
只这一句不冷不热的简短发问,成队的金吾卫迅速后撤,甚至另辟开了一条无人的宽敞通路径直放行。
咕噜噜——
厚重车轮复又徐徐滚动起来,午时的第一缕艳阳迎头洒下时,祁冉冉缓缓松开手中匕首,怔怔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困了她两辈子的上京城。
***
出了城门,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祁冉冉耐心等了许久,直至确认马车步入官道,周遭也再无皇城之中的巡逻人马后,她才小心翼翼推开窗子,难得胆怯地朝外看了一眼。
今日的天很蓝,风也很和暖,日光被车盖分划成一道道长而扑朔的四方形状,扬起的尘土翻飞其中,好似穹顶变幻的万状云霞。
她突然就笑了,带着股浑不真切却又实实在在的畅快自由,将左手探出窗外,对着缥缈的半空虚虚握了一把。
悠哉感受了一小会儿阳光的温度,须臾之后她便生了困意,遂将脑袋轻靠在车壁上,手也没收回来,窄白的腕子懒懒搭在窗梗上,双眼轻轻一阖,就这么安安适适地睡了过去。
她原本只作计着小憩片刻,不想再次睁开眼时,车窗外竟已变成了薄暮冥冥的一片晦沉。
左手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回来,原本半开的小窗也自外闭了个严严实实,祈冉冉带着初醒的茫然怔愣了一小会儿,随即又欲开窗通风。
她抬起手,才将那四方的小框子推开一道缝隙,下一瞬,窗户外侧便蓦然袭来一力道,‘啪’得一声,将这缝隙重新合了住。
与此同时,喻长风的声音也从窗外阴恻恻地传进来,
“祈冉冉,不许开窗。”
祈冉冉:“……”
敢情天师大人的后半程就一直候在马车边上守株待兔呢?
“喻长风,我不得不说,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紧挨窗闩的位置被天师大人自外斜插进去一把匕首,精铁的首尾两端与窗梗对角严丝合缝,彻底杜绝了公主殿下蛮力破窗的可能性。
“我都说了,踩你是同你闹着玩的,那鞋还没被我穿着下过地呢,鞋底都是干净的。再者我又没用多大力气,你至于着记仇记至如此地步吗?连窗子都不让我……”
啪!
一截旁逸斜出的树枝就在此刻忽地撞上窗框,枝丫尖锐硬脆,眨眼间便经由木框折了个彻底。显然,她的手或脸若还露在外头,当下合该已经被划伤了。
祈冉冉瞬间明白了喻长风不让她开窗的原因,红唇轻轻一抿,顿时不吭声了。
好半晌后她才嘟嘟囔囔地重新开了口,
“是我说错话了,我不知道咱们已经驶入山林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旋即伴着话音移动,祈冉冉走到车门旁,单手撩起车帘,自内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喻长风,你坐进来吧,我向你保证,绝对不戏弄你了。”
她歪歪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亮晶晶的瞳孔里尚还含着些朦朦胧胧的细密水汽,因为晒着太阳睡了近两个时辰,双颊也是红扑扑的,合着蓬松凌乱的乌黑鬓发,简直乖巧可爱到不行。
喻长风的视线不自觉停留在她颊边微漾的小酒窝上,片刻,他移开目光,冷声回绝她,
“不用。”
祁冉冉‘唔’了一声,退而求其次道:
“那我也出去骑马吧,还能同你说说话,你让恕己另牵一匹马过来……”
她边说边作势要下车,左手把住门框,右手才欲跟上去,却在抬臂的瞬间掌心一疼,突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伤——
喻长风愈发冷淡的声音也恰在此时硬邦邦地传过来,
“不需要。”
适逢其会的,祁冉冉当即僵在原地。
她还保持着脊背前躬的俯身姿势,脑袋微垂,露出的一小节脖颈柔白细腻,乌蓬的发丝似流水般滑落大半,几乎遮住了她面上的全部神情,喻长风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透过那片浓密的乌黑依稀窥得她瞬息绷紧的红唇。
贝齿轻咬唇瓣,祁冉冉半晌没吭声,再开口时,忽然就变得格外好说话。
“行,那我不出去了。”
显而易见的,这份‘好说话’里不只有妥协,甚或还有些淡淡的苦楚,喻长风眉头一皱,十分确定自己从她陡然变哑的声音里听出了两分哭腔。
……哭腔?
因为被他接连拒绝了两次,所以她委屈得哭了?
她能揣着份随时可与他一刀两断的和离书外会情郎,还满口谎言地夜不归宿,眼下他不过就是暂且不想与她待在一处,她就哭了?
高居马上的挺拔身躯几乎顷刻陷入凝滞,喻长风持握缰绳的手蓦地攥紧,心里觉得她小题大做,脑中踟蹰一瞬,到底还是一夹马肚,往车门前靠了去。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理智回笼之前,劲瘦手掌已然朝前探出,是个欲要直接拉祁冉冉离车上马的架势。
“出来……”
啪!
微启的车门却先他一步自内闭合,厚重车帘顺势落下,轻飘飘滑过他空落落的掌心。
祁冉冉已经回去了。
喻长风容色沉沉地收了手。
托天师大人‘未雨绸缪’的福,车窗也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被他关得严丝合缝,此时此刻,精雅马车恍若通天屏障,纤悉无遗又彻彻底底地阻隔了他的全部视线。
故而他没能瞧见,不小心碰到掌心伤口疼得想哭,却为了避免露馅而不得已强忍住眼泪的公主殿下是如何快速退回车内,翻出药瓶,龇牙咧嘴地给自己上了一层厚厚的止痛药粉。
……
又过半个时辰,随着夜幕降临,马车终于驶入一座陌生的恢弘府邸。府邸的主人立候门前,手中提着个八角的琉璃彩灯,踮足翘首,悬悬而望,明显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那是个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体态微胖,五官却生得甚为和善,看着便知极好相处。他手边站着妻子,身后跟着一双儿女,远远瞧见喻长风纵马而来,便忙不迭迎上前去,待他翻身下马,又恭恭敬敬地颔首同他行礼,
“师父。”
祁冉冉晚一步跳下马车,心中尚在纳闷对方身份,元秋白自后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为她解惑。
他们当下已经离开上京进入合兴府,眼前这人便是合兴府首富的三代嫡传独子,冯怀安。
据说这冯怀安甫一降生便自胎中带出些不足之症,虽诞于富贵之家,命途却多厄难,不仅常年病弱,时不时还要遭受些突如其来的倒灶劫数。曾有高人批命他活不过弱冠年岁,而在其及冠之年,他也的确险些丧命于一群山匪手中。
是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喻长风顺手救了他。
金相玉质的冷面少年被迫将汗洽股栗的成年男子送回家中,临走前又被险些吓死的男子抱住大腿悲痛啼哭,说什么都不撒手,少年的喻长风无法,只得将一莲花佩环留给他,权当作压惊之用。
然奇怪的是,自冯怀安得到这佩环之后,身体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冯家人见状,当即便起了拜师的心思,一大家子人齐齐整整,自鹤鸣山山脚下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冯怀安将礼数姿态一具做得诚意十足,最后终是成为了喻天师本人唯一的‘亲传’弟子。
那厢的冯怀安同喻长风见过礼,很快又走来同元秋白打招呼,“元公子。”
他拱手问候,目光旋即一转,移到祁冉冉身上,“不知这位是?”
元秋白有心使坏,“是两年前与你师父成了亲的韶阳公主。”
冯怀安‘哦’了一声,没什么犹豫,脖颈再次一垂,同样恭敬颔首道:
“师母。”
此言一出,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
冯怀安的妻子就站在他左手边,她母家在上京,对于‘天师大人与韶阳公主琴瑟失调’的传言早有耳闻,适才甫一瞧见队伍里较之往年多了位花容月貌的娇俏姑娘,心下便觉诧异,故而逮着机会就给冯怀安猛使眼色,可不曾想自己的眼睛都快眨烂了,冯怀安这傻子竟是半点没能意会。
果然,几乎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前方的喻长风便转过头来,凉飕飕的眼神里像是含了软刀子,冷森森地就要往他身上扎。
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元秋白与冯夫人立刻齐齐后退几步,不约而同地给天师大人腾出一大片扔刀位置;正居靶心的冯怀安不明所以,愣愣抬眼回望,憨乎乎的圆脸上尽是疑惑,
“怎么了师父?可是有什么吩咐要交代我去办?”
喻长风道:“怀安今年胖了不少。”
冯怀安挠挠脑袋,很是不好意思,“让师父见笑了,弟子近来疏于锻炼,确实是胖了许多。”
喻长风点头,“从明日起,每日晨跑半个时辰,明年我来检查成果。”
冯怀安:……?
“师,师父!”
只单纯站上几个时辰就会深感精疲力竭的冯怀安当即如遭五雷轰顶,身子虚弱一垮,感觉自己又想哭了,
“半个时辰?每日?!!”
喻长风却不再理他,回望的视线越过众人,不动声色地落到最后方的祁冉冉身上。
她对‘师母’这称呼倒是接受良好,面上没有厌恶也没有抵触,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月光下,脸色瞧上去有些不好看,眉眼也是恹恹的,一副萎靡不振的发蔫模样。
还真是委屈了一路,到这会儿了还在委屈。
形状姣好的薄唇躁郁一抿,喻长风敛下黑眸,破天荒生出点茫然的不知所措。
半晌,他抬起头,难得主动地问了一句,“晚膳都备好了?”
冯夫人接过话头,“都已备好了。”
她顿了顿,凭着多年看话本的敏锐直觉,极有眼色地补了一句,“怀安今日特地请来了锦绣楼的大师傅掌勺,时下人还没走,师母可先去花厅瞧瞧,若是没有合意的,便让大师傅循着师母的口味再做几道菜。”
喻长风‘嗯’了一声,“祁……”
祁冉冉却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抬起头,声音依旧是甜甜软软的,眼皮却耷拉下来,看起来是真的有点不高兴,
“我不吃了,劳烦夫人制几道点心送去我房里。对了,现在可以带我去客房吗?”
冯夫人下意识就要颔首应下,待反应过来这番话中暗含的‘夫妻分居’之意,顿时又有些进退维谷,“师母要不然……”
她遮遮掩掩地去瞄喻长风,“要不然就先同师父勉强用上一些?待到明日……”
话未说完,前方的喻长风突然转身就走。
冯夫人登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招来两个丫头引着祁冉冉一起往内院里去;那厢的冯怀安也小跑着追上天师大人,心里尤在记挂着自己的晨跑,
“师父,我当真需要每日都跑半个时辰吗?”
喻长风脚下未停,面上神色无甚变化,声音较之方才却明显更冷,
“不够?”
冯怀安一噎,“够,够了。”
他摸摸鼻子,难得机灵了一回,察觉到自家这位小师父心情不好,没敢继续多言,就此识趣地住了口。
***
一行人遂兵分两路,除公主殿下之外的所有人移步花厅用膳,祁冉冉则尤自入客房,且还在丫头送来一碗甜糯可口的八宝红枣甑糕后,谨慎地自内合上房门。
关门的一瞬间她就有些腿软,强提着一口气燃起烛火,祁冉冉凑到灯下,果然就见轻薄的纱质手衣已经被血染了个透彻。
一旦下定决心破釜沉舟,那便定然要有‘必胜’的把握,她从前没杀过人,也不可能找个人来练习着杀,因此为了一击即成,她特地在动手前添了一道‘保障’。
捅穿褚承言的匕首正是俞瑶买给她的那把,而她则在那柄匕首的尖端缝隙里,加了许多的汞。
禛圣帝沉迷炼丹,铅与汞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难得之物,可惜此时此刻,那能有效阻止凝血的汞不仅只流淌于褚大人的心口上,少许还混进了她破开的掌心里。
祁冉冉面色惨白,一时只觉自己拿着药瓶的手都有些发抖。
以牙咬开瓶口软塞,她哆哆嗦嗦地又往掌心洒了一层药粉,闭眼熬过那股子尖锐疼痛,祁冉冉蜷了蜷指,发现血流的势头并没有被止住。
她顿时就有点绝望,受伤这事暂时还不能告诉喻长风,旁的不说,她们眼下距离上京尚不大远,车上又没备着能够排汞的药物,那人若是知晓了她手上有伤,八成会当场下令,将她送回上京治疗。
而她一旦回到上京,彼时姨母与表妹失踪的消息也已传开,且不论褚承言的死会不会立刻和她扯上关系,失了两个‘人质’的郑皇后便首先会以‘养伤’为由,将她彻底困死在公主府里。
她不确定喻长风是否会冒着延误行程,以及被圣人宗老发现他秘密带她离京的风险,与她共同返京;
她也不确定届时她若当真孤身被困公主府,是否还能再得到这么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逃出来。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她不能冒险。
思绪至此,祁冉冉咬紧牙关,另取来一柄小刀放到火上炙烤,待刀刃变得通红之后,又浅浅割去伤口表皮,尽可能将沾染的汞去掉。
做完这一切后,她几乎已经要站不住了,脸上身上都是冷汗,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淌过一遭,从头到脚湿涔涔。
随手将小刀扔进铜盆里,她作计着明日或许需得编个故事,同元秋白打听打听汞入伤口应当如何善后处理。
对了,还得尽快联系上那位送姨母与表妹出城的徐公子,一日得不到她们的确切行踪,她心里就一日不踏实。
七七八八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涌入脑海,祁冉冉皱了皱眉,视线慢吞吞转到桌前的红枣甑糕上,想起自己将近两日都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遂又拍了拍逐渐发懵的脑袋,试图去用晚膳。
起身的一瞬间忽觉眼前霍得乍白一片,她奋力眨眼,下一刻,世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