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推门而入时,白策刚离开没多久,季濉背上烧伤后腐坏的皮肉太多,需多次清理,驿站虽有简易刀具,却没有像曼陀罗、生草乌这样镇静止痛的药材。
是以,当林臻蓦然出现在季濉面前时,他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疼出的幻觉。
如若不然,她怎会主动来他房里见他?
季濉努力撑起身子下榻,走至林臻面前,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颤动:“林臻。”
“未经你的允许,我再也不会离开。”林臻慢声道。
季濉灰暗的眸子仿佛被这一句话瞬间点亮,他心跳剧烈,情不自禁地牵住她的袖口,问道:“是……真的吗?”
“我既说出此话,必不会食言,或者,你想……”
刻在骨子里的清高让林臻实在无法张口说出这句话,她抿了抿唇,抬起手,开始解颈间的纽扣。
脸颊热辣辣地发烫,他宛若被人重重地扇了两巴掌,许久,季濉才从碎裂满地的尊严里捡回自己的声音:“够了,本将军今日没有这样的兴致。”
他不知该恨自己毫无自知之明的问话,还是该感谢那个瞎子临走前灭掉的两盏灯,让他不至将自己的丑态尽显在她面前。
“那……”
林臻怔了一瞬,双手有些无措地放下。
“够了,可以了。”
季濉蓦然抱紧林臻,将脸埋在她颈间,嗓音喑哑道。
即便心知林臻不情不愿,甚至在忍着憎恶对他这般卑劣肮脏之人投怀送抱。
可他还是如此贪恋她,贪恋她的味道,贪恋沾染上她气息的每一寸空气。
直至林臻躺在榻上,才知他是当真不准备动她。
鉴于从前的教训,未免激怒季濉,林臻不敢直接开口求他放过林玥,只能尽自己所能,让他降低戒备。
毕竟他是唯一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再次同床共枕,林臻自不可能无动于衷,从前种种涌上心头,百感交集,林臻抿唇转过身去。
只片刻,炙热结实的胸膛便跟着覆上来,将她牢牢搂住。
“就这样便好。”季濉在身后沉沉道。
他知她恨他,厌他,甚至不惜利用玉佩制造假死的场面来逃离他。
她已然有琴瑟和鸣的夫君,开启了全新的人生,一个没有他季濉的平静的世界。
她救过他也伤过他,他们之间的纠葛似乎可以终止,或许他早就该放手了,在李府的两个夜里,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放手。
如今她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近在咫尺的每一寸气息都是他无数个日日夜夜求而不得的,此刻他才知,对于林臻,他永远不可能放手。
只远远一眼,她便会被牢牢刻在他心里,即便天涯海角,他都不得不无时无刻记起她,对她的渴望会化作阴暗的影子,永生只能追随它的主人。
后背的伤钻心刺骨得疼,他的身子明明是滚烫的,但他却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抖,他面无血色,双唇煞白,额上密密麻麻渗出冷汗,可眉梢眼角却尽是餍足的笑意 。
怀里的温度,足以抵得过所有。
自季濉打定报复的心思,舍弃林初的身份归京以来,林臻再也没有和他像现下这般平和地相处过。
隔着厚厚的衣裳,她却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左胸口那道她亲手刺下疤痕的形状。
当初她的离开只是为了逃避,而今却仍然找不到面对他的姿态。
她曾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肩并肩教他骑马射箭,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竟直到最后才发觉出他的不对来。
也许在更早以前她便该疑心他的身份,父亲虽仁善,行事却一向谨慎持重。
他不但允许她将来路不明的少年留在府上,还特意为他取名,一应用度亦在寻常下人之上,父亲是循规蹈矩之人,却对他种种逾矩行为宽和容忍。
更莫说在临终前,将他与林玥放在同等位置,一并托付与她……
父亲是一早便对他的身份有所察觉吗?
去年中元节大皇子发动宫变时,林臻便已看出季濉是孟良誉的人,孟良誉看似与永安侯并无牵扯,将永安侯关押至李府到底是孟良誉的授意,还是季濉自己的意图?
她恍然觉出她所熟知的似乎从来只有林府里的林初,而非后来的季濉。
可笑至极的是,林初只是季濉处心积虑扮演出来的角色,最终死在被她刺伤的雨夜……
*
三月初三,上巳节。
季濉身上到处都是伤,宜州边境战时的刀剑伤口和后背的烧伤穿插难辨,内伤重重,体力过度透支,马车行进的路上多次因他骤然昏沉不醒而停下歇息。
原本二十日的路程,他们花了双倍时间才在上巳节这一日入城。
街上人潮涌动,车马只得缓缓前行。
林臻撩起车帘,上巳节夜晚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入目皆是缭乱灯火,如此美景,正好可洗去一路的疲惫,但林臻却无心于此,她只朝后面紧跟着的马车瞥了一眼,便神色凝重地收回视线,转而落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男人身上。
“可否……改日再将我送回教坊司?”
她从教坊司逃走,如今被季濉抓到,自然是要送回教坊司,她无话可说,但她不能当着林玥的面被送进去,绝不可。
男人长睫微张,仿佛听错了话,漆黑的眸子阴沉地凝视着林臻。
季濉沉默不语,林臻只得继续道:“明日,明日便好。”
“或者,你们先——”
漆黑的瞳仁骤然放大在眼前,林臻的唇被一抹冰凉覆上,余下的话被淹没在唇齿间的疾风骤雨中。
马车颠簸前行,车窗帷幔不时飘扬而起,从车身旁擦肩而过的行人若是留心,便可随意窥视进来,这几乎无异于在大庭广众之下——
自小接受的严格教养让林臻下意识抗拒这样的事,转瞬却想到,他惯爱用这般手段折辱她,甚至在人来人往的皇宫里,他也敢让她为他疏解。
林臻并不知晓自己何处惹恼了他,但她不再反抗,只有让他泄了怒气,才有可能允准她的请求。
将林臻送入教坊司的人是他,迫使林臻承欢身下的人也是他。
昔日云端高不可攀的林臻,如今任他予取予求,他该畅快得意,满心欢喜。
可为什么他感受不到一丝愉悦,身上的伤明明已大好,却还觉得疼,像被千百针密密麻麻地扎着,看不见伤口,却痛得难以喘息。
季濉扣住林臻后颈的手颓然松开,他缓缓退开身子,向后倚靠在车厢上。
季濉靠在角落,脸隐在暗处,林臻辨不清他的神色,唇齿间还留着他的气息,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瞥开视线,向外看去。
入城之后,马车渐渐驶离喧嚣繁华的街道,林臻不经意间看了几眼,觉得这路线似乎越来越熟悉,转过最后一个巷口后,她心底骤然一沉。
熟悉的青砖黛瓦,门口的杂草不知何时已被清除,封条被撤,除了摘掉的林府门匾,一切瞧起来与从前无异。
“这宅子已收入户部,前不久被送到了我名下,你们暂且住着。”
季濉敛起方才的颓唐之态,弯腰跨出马车,余光瞥见跟着出来的林臻,握紧双拳,半晌都没去扶她,只在她跃下马车时在暗处虚护了一把。
林玥和白策的马车随后停下,能再回林府,林玥自然欣喜万分,她迫不及待想和阿姐分享这份喜悦,却在看见季濉阴沉脸色时,不敢靠近半步。
林臻则感慨良多,她曾在这里看着母亲因病痛折磨而溘然长逝,又亲眼看着父亲在她面前自戕离世。
她以为她短暂却又漫长的一生会随这座府邸一并尘封,却未想还会重见天日。
当她伸手推开大门时,竟恍如隔世。
府里的一切陈设几乎都不曾有什么改变,只是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有死物。
一片寂静里,一道清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红叶手中拿着扫帚,呆滞地站在原地,不可思议的轻唤了一声:“姑娘……”
林玥告诉过林臻红叶被季濉留在将军府,是以,林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红叶。
直到林臻走到红叶面前,明亮的凤眸定定地瞧着她,她方才意识到,真的是姑娘,她的姑娘没有死,她的姑娘回来了!
手里的扫帚落在地上,红叶蓦地扑在林臻怀里,将她紧紧抱住,激动地连连唤道:“姑娘!姑娘!”
重逢的喜悦让红叶忘记了礼仪规矩,她的眼里只看得到林臻,良久后才注意到院儿里的其他人,视线扫过林玥,她满怀歉意地向林臻道:“是红叶有负姑娘所托。”
若不是她临时变卦将二姑娘单独留下,二姑娘也不会被季濉抓到,红叶心中实在有愧。
林臻摇了摇头,林玥已将大抵经过告诉过她,她知道红叶是因悬心自己才会犹豫徘徊。
深冬寒风瑟瑟,红叶看着林臻泛红的鼻尖和舟车劳顿的疲态,忙抹干眼角的泪,道:“姑娘,快进屋歇下罢!”
红叶是数日前被大将军府的人丢在这里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让她安分地待在这里。
红叶虽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这里是林府,是她同姑娘一起长大的地方,姑娘虽不在了,但待在此处总比在大将军府更让她自在安心。
红叶原只是闲来无事草草收拾,现如今看见姑娘竟活着回来了,恐误了姑娘夜里歇息,她立时忙前忙后地打扫起来,将床铺桌椅,一应器具清理的一干二净。
“别收拾了,我们只是暂住这里。”林臻按住红叶的胳膊,淡淡说道。
父亲已是罪臣之身,季濉也必不会将落入掌中的仇敌的宅子归还。
这里虽是林府,却不是她的家了。
红叶仿佛读懂她的心事一般,双眼泛着泪光道:“有姑娘的地方便是家。”
林臻抿唇,有所动容,如今红叶与林玥皆安然无恙地在她身边,她余生所求,不过如此。
*
晚膳过后,红叶拿了一个包袱进来,问道:“石竹方才给我的,是姑娘的罢?”
未经姑娘允许,红叶自不会擅自打开。
林臻迟疑地接过包袱,放在书案上打开,里面尽是珠宝玉器黄白之物,最底下还压着一卷字画,她缓缓展开,是当日齐瑜时从书生手里买来的。
上书:悠悠岁月,何惧风雪。
若要独自远行安身立命,这些银钱必不可少,即便被李府的人发觉,也可佯作山贼抢人劫物,并不会因此败露。
她以为自己在和齐瑜时共渡劫难,他却早早替她做好了充足安排。
“这是他写给你的,情诗?”
林臻对着字画出神良久,浑然不知季濉早已站在她身后,他夺过林臻手里的画卷,冷笑着问道。
第42章
看见季濉踏入房门,红叶便缓缓向后退了半步。
过去她对季濉,是惧怕和愤懑,惧怕他位高权重手段狠辣,愤懑他忘恩负义狼
心狗肺。
可在教坊司里亲眼目睹他冲入熊熊火海之时的决绝身影,心中的愤懑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淡去了几分。
她在房里停了片刻,便缓缓退出去了。
**
这一幅卷轴上只有洋洋洒洒八个大字,一目了然,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情诗,季濉自然知晓,可凡是与那个男人相关的一切,都让他心间万般不是滋味。
除却重逢第一日,季濉再未在林臻面前提及那个男人。
他原以为像林臻那样冷若冰霜的人,在遭心爱之人背弃后,会决绝地斩断情愫,但是他忘了,她会护着一无是处的宁士禄,将胆小怯懦的妹妹视如珍宝,甚至连那个卑贱的奴婢也时时记在心上。
唯独对他,可以将他的示好视若无物,可以将利刃毫不留情地直刺他胸前。
她的冰冷,从来都只对他而已。
他不知林臻心底对那个男人究竟还有几分情,但如今他清楚地知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她走。
这虽非情诗,但林臻由于担忧她与齐瑜时假夫妻的事实败露,从而让季濉对齐瑜时的身份起疑,便沉默着没有反驳,无声地从他手中拿回卷轴,塞进包袱底下。
包袱里头的珠钗被挤得跌落在地,只是在李府小住几日,这些珠宝首饰却多得有些惹眼,未免被季濉看出端倪,林臻故作镇定地连忙弯腰去拾。
“这簪子可真丑。”
看着林臻紧张在意的模样,季濉怫然不悦地先她一步捡起发簪,看都没看,便“当”一声丢进旁边的纸篓里。
林臻微微蹙起眉头,朝纸篓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垂下头,继续整理包袱里的其他东西,“哗啦”又是一声,季濉伸出大手猛然一挥,将那堆珠钗连同包袱一起推得远远的。
“都很丑,别看了。”季濉蓦然将林臻从椅子上抱起,不准她在折腾那堆破玩意儿,讥讽道:“你那夫君的眼光就是这样差吗?”
林臻正想将季濉的注意力从包裹上面移走,于是没有反驳,只低着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以免摔落下去。
话甫一出口,季濉自己便已后悔,他主动提那废人作什么,林臻垂眸落寞的模样更是深深刺痛他。
从教坊司失火到祁州在李府第一次见到林臻,中间相隔整整五个月又二十四日。
他不敢去想林臻和那人是如何相知相许,更甚者,他正是林臻假死离开京城的同谋者,否则以林臻一人之力,如何能在他下令戒严城门时顺利出城?
季濉只觉一阵剜心般的痛从内心深处传来,他几乎要身形不稳,忙将林臻轻放在榻上。
他冰凉的指尖从林臻额头缓缓划过脸侧,待脖颈处也传来丝丝凉意,林臻终于按捺不住,她突然伸手紧握住季濉的手,艰难启齿:“别在这里……可以吗?”
在哪里都可以,独独在林府不成。
父亲曾在此处受季濉胁迫而自戕,如今她却要在自己闺房里对他辗转承欢,她宁愿死去。
但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也仍旧没有放过她。
何况现下林玥与红叶都在他手上,她更不能意气行事。
眼看着季濉的薄唇缓缓落下,林臻无望地闭上眼。
“天色不早了,睡罢。”
冰凉的触感在额头一触即离,林臻恍惚地睁眼开,季濉已坐直身子,漆黑眸子望着她,淡淡说道。
被他这么盯着,林臻自是睡不着的,饶是闭着眼,眼眸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动,长睫随之轻颤。
未几,耳边又传来男人的威胁:“若不再睡,休怪本将军出尔反尔。”
林臻紧紧抿了抿唇,转身面向里侧,强迫自己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季濉鸦黑的眼睫低垂,视线落在女子白皙的侧脸上,她长眉轻蹙,眼尾似乎还因方才的恳求而微微泛着红。
他不可抑制地抬起手,却始终没有落下,只隔空顺着她的下颌线轻轻描绘。
从前在林府时她清冷孤高,后来即便被他送入教坊司折辱,她亦不肯屈尊求饶。
他曾无数次想要折了她的翅膀,磨平她的利爪,让她跌入泥潭,卑贱地臣服在他脚下,方可稍稍补足三年前带着利刃穿心的伤,在边关日夜苦战之痛。
可为何,连一句低声恳求他都听不得?
她泛红的眼睛就像一柄炙热的铁块,生生在他心上翻滚灼烧。
季濉收回手,颤抖着握成拳。
他顺着床腿坐靠下来,月光如水,倾泻在他半边身上,在另一侧拉出颀长的黑影,孤寂地照映在青石砖上。
*
天还未亮,暗黑夜里,林府后院的假山后,两个女子并肩跪着。
林玥一面接过林臻递来的纸钱往火堆里送,一面用帕子掩面轻啼。
林臻已祭过父亲,妹妹还没有。
须臾,红叶不知从何处拎来一篮子土,见纸钱烧光了,便将一篮子土挥洒上去,又用脚用力踩了一遍。
在林玥眼里,她只是和阿姐出门为母亲上了一炷香,怎么回到家里,爹爹就不在了?
“爹爹……爹爹……”
时至此刻,林玥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情难自禁,低声呜咽逐渐变为泣不成声,红叶连忙将她扶起来。
余光瞥见林臻,见她垂眸慢慢起身,之后转过头刻意将视线望向别处,饶是如此,红叶仍从侧面瞧见姑娘泛红的眼尾。
红叶匆匆收回视线,原本要安慰二姑娘的话,一时被噎在喉间,倒是两行泪先无声落下。
林臻回过首看了看泛青的天,“天色还早,再回去睡会儿罢。”
祭奠父亲的事,自不能让季濉知晓,林臻出房门时,他还在榻前睡着,她须在他醒转前回屋去。
林玥将眼角的泪儿抹净,哑着嗓子道:“阿姐,我想跟你睡……”
林臻呼吸微滞,顿了一瞬,一旁的红叶开口道:“这儿离二姑娘的房里更近一些,我先扶二姑娘去歇下罢,姑娘一人回去,这般也不会惊动了人。”
林玥看着阿姐垂眸将视线落去旁侧的模样,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颊浮现绯云,连连点头应和,在红叶的搀扶下往前走去。
林臻在后浅浅吐了一口气,跟着走上去。
三人甫一绕出假山,突然被身穿甲胄的一队人围住,林臻下意识几步上前,挡在红叶和林玥前面。
少时,队伍让开一道空隙,季濉一袭墨色薄衫,乌发披散,脸色苍白,薄唇因彻骨寒冷而毫无血色,就这么赤足站在她们面前,宛如从千载冰窟爬上来的厉鬼,浑身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他冰冷的眸在触及林臻的瞬间,眸中的冰刃便化作一汪水,湿漉漉地凝望着林臻,抖颤的声线裹挟着氤氲雾气,从薄唇中逸出:“林臻。”
他的眼里似乎只能看得见林臻,径直大步向她走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揉进怀里,声音喑哑:“林臻,别怕、别怕……”
众目睽睽,林玥就站在她身后,林臻长眉皱起,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奈何男人臂膀结实,她根本无法撼动。
“回家,我们回家……”与他周身阴寒之气不同,他吐出的气息是温热滚烫的,随风拂过她耳际。
季濉蓦然将人打横抱起,两旁的士兵们早已低下头,他就这么抱着林臻,赤足一路走回房里。
他的目光不曾从林臻脸上移开。
在林府两年,通往林臻院子里的路,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找到。
这一夜,季濉也未能睡得安稳,他梦见京城尚阳街上,人流如潮,他静静地跟在林臻身后,绚丽灯火照亮半边天,林臻身形高挑,素钗白衣引不少行人侧目,而她就这样在众人注目下牵着他的手,目无旁人地走在街上。
下一瞬,周身突然一片漆黑,他的手里也空空荡荡。
再抬首,面前的灯火愈来愈亮,逐渐汇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火海。
林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从梦中惊醒时双手发抖,浑身湿透。
热浪滚滚里的浓浓绝望,只有季濉自己知晓,那不是梦境,而是回忆。
自那以后的日复一日里,他甚至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它们和她一并在他心底冰封入棺,而他就躺在这棺椁之上,每一个黑夜与白昼的交
替,彻骨寒冷都如影随形。
直至跨进房门,他才将林臻放下。
带着薄茧的手轻抚上她的脸,光洁的额头,秀丽的长眉,清冷的凤眸,最终落在一抹丹唇上。
指腹温暖柔软的触感,像是潺潺流淌的清泉,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丝丝缕缕地沁入心田,慢慢融化他心底久积的寒冰。
这还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
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厮磨许久方才找到那一眼甘泉,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撬开贝齿,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舌尖猛然传来的刺痛让他从失控的漩涡中清醒过来,血腥味霎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却犹不能遮盖住那股温热甘甜。
“林臻——”
男人声音沙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被人重重推地往后跌了半步。
“林臻——我——”
两记脆生生的耳光,连同照入房中的第一缕晨光,一同落在季濉脸上。
林臻散落肩头的发丝随着她重重起伏的呼吸而轻轻颤动,脸颊上泛起因愤怒而非羞怯的红晕,一双凤眸怒视着眼前的男人:“你发什么疯!”
第43章
林臻低头理了理散乱的外衫,余怒未消,又道:“日后在外不可——”
“与我过分亲近。”
“不准在此屋与我同进同出,更不可让人知晓你夜宿于此!”
“现下给我滚出去!”
林臻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愤,如连珠炮似地脱口训斥了一通,火气才终于消减了一些,平静下来,理智渐渐回拢,她方才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她训诫的林初。
如今彼为刀俎,她只是鱼肉罢了。
林臻收回视线,慢慢垂下眼帘,却意外听见了男人的应答。
“好,”男人的声线因亢奋而发颤,喉结滚动,“我会照做。”
在气头上的林臻,那两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季濉泛着深深指印的脸上却丝毫未有愠色,甚至原本黯淡的黑色瞳仁此刻竟像是被那束照进来的光点亮一般,熠熠生辉,目光炙热滚烫地望着林臻。
体内的每一处血液都在沸腾翻涌。
这不是在祁州低眉敛目的林臻,不是在他面前卑屈驯服的林臻。
是独属于他的记忆中的充满生气的林臻。
他的林臻,越过火海,回到了他身边。
初晨的日光和煦而温暖,季濉站在门口的石阶上,笑看着东升的旭日,任由它直照在脸上。
林臻蹙眉怔在原地,季濉的反应自然出乎她的意料,毕竟,他是林初的时候都不曾这般顺从。
*
林臻被季濉抱着离开后,围着她们的一众侍从便撤退下去了。
林玥慢慢推开红叶的手,低声道:“你自去歇息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可姑娘让我——”
“她是你的主子,我便不是你的主子了?”
红叶不再说话,低下头去。
林玥面露愧色,道:“红叶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红叶不知林玥跟随季濉一路上的种种,只当她在为父亲伤心,方才闹了那么大的阵仗,想来这里一时不会有人再来了,便应着退下了。
林玥坐在假山中的一处石墩上,暖融融的日光被嶙峋山体遮挡,她垂眸坐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冷处,瑟瑟寒风从身后冷冷吹过。
轻盈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庭院里甚是明显,林玥唇角微扬,几乎是刹那间便抬起头。
一个消瘦孱弱的身形映入她的眼帘。
唇角的弧度慢慢淡去,林玥收回视线,恹恹地低下头。
身上被一抹温暖包裹,她垂眸看了一眼搭在肩头的斗篷,皱眉看向白策。
后者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一般,开口道:“玥儿,这是新的,我不曾穿过。”
林玥瞥见他身上单薄的外衣,心下却更为恼怒,她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一个弱者的怜悯。
她嫌恶地掀开身上的斗篷,任由它散落在地。
林玥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虽然并不因白策而起,但她还是冲着他道:“你以为你做这些事我便会原谅你,甚至感激你吗?”
“这只会让我更加厌烦。”
白策沉默不语,身侧的手微微蜷了蜷,有些不知所措。
林玥继续道:“你究竟是怎么知晓我在祁州的,又是如何跟去的?”
林玥的问话原本就只是在宣泄心中的不快,并不是真想听见他的回答,白策却认真地一一道来:“京城季将军大婚,满城皆知,大婚不久后便携侧夫人往前宜州支援永安侯,这些消息不必费力打听便可知晓。”
“我自幼听觉灵敏异于常人,带足银两,多多问询,一路尚算顺畅。”
白策所言并不算过分夸大,他的确听觉超群,凡是有人烟之地,他总能有法子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完成自己想要完成之事。
只是隐去了到达宜州之后的一节。
季濉是秘密前往祁州的,白策自然无从知晓,是以心急如焚,人一旦着了急,便会乱了阵脚,因而被贼人盯上,强行抢夺走了他身上全部盘缠并将他丢弃在荒山野地里,四下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他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再无见到林玥的机会。
可就像他天生听觉敏锐,上天似乎总是厚待于他,不但让他侥幸存活下来,还阴差阳错地流落到祁州,竟让他再次遇见了林玥。
也因如此,他才会那般落魄不堪地出现在她面前。
白策说得过于云淡风轻,是以没能让林玥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与动容,从前她也曾敬佩过这个男人,感叹他双目失明却不仅能生活自理,还精通药理,是小镇上出了名的郎中。
可如今他将这些超于常人的能力都用来纠缠她,像个幽灵一样围绕在她身边,似乎偏要向她提醒那些她想要忘记的不堪的事情,这足以令她厌烦至极。
她气极反笑,开口讥讽道:“她将你当作一块心头肉,竟也舍得让你只身前往宜州?”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人此刻却沉默起来。
就在林玥打算结束这场索然无味的言谈,起身准备离开之际,白策忽而低声道:“我娘也不在了。”
经白策出手治疗,季濉的伤势景况愈来愈好,因而被奉为座上宾,一应穿戴用度比林玥还要强些。
此时他已不是林玥刚见到他时,衣衫褴褛落魄不堪的模样了。
一身暮山紫直掇齐整地穿在身上,即便林玥并未用心回忆,却也记得在小镇上,他即使穿着粗布麻衣,却也从来都是洁净整齐的,还会有一丝淡淡的草药香气。
他腰间墨色革带镶着莹润玉扣,遮在双眼上的白绫在风中轻轻漂浮。
说话间微微转头,恰巧面朝向了方才林玥为父亲烧纸钱的位置,仿佛他在注视着那里一般。
白策的回答让她甚是惊愕,不禁低喃道:“她……”
“那日天色不佳,她却不听劝阻,执意去山中采药,便出了意外。”
白策依旧淡淡地说着,但林玥却无法再无动于衷,那婆子虽可憎可恨,却是他的生身母亲,只身一人将双目失明的他拉扯长大。
但她到底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末了只道:“如今除了你我,已再无人知晓从前之事。”
“我会忘记,你也忘了罢。”
话罢,她便从白策身边经过,离开了。
*
季濉离去未几,林臻在房中更衣罢也走了出来。
只是偌大宅院,她一时竟不知该走去哪里。
她就这般漫无目的地游
走着,这里的每一寸气息都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似乎处处都充斥着往昔的记忆,可给予她记忆的那些人却都不在了。
瞧见熟悉的紧闭的房门时,林臻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走到书房来了。
推开房门,一股滞闷的气息扑鼻而来。
林臻抬眼扫视这个从小到大陪她度过最长时光的地方。
旁人的书房里总会摆放各种珍稀古玩玉器,但父亲向来节俭,这里鲜少有这样的东西,是以即便经过一次抄没,也未有什么大的变化,唯有搁架顶上原有的几件墨宝不见了。
她的视线一寸寸流转,最终落在一架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折屏上。
屏风后安置着两张书桌,原先是林臻和妹妹林玥的。
林玥及笄之后父亲便不再强行约束她来书房,没空置多久,林初便入府了,之后便是他在使用那张书桌了。
莹润的指尖在薄尘上缓缓划出一道印迹,林臻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书案前。
父亲政务繁忙,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人静静待在这里读书练字。
林臻拿起手旁放着的一卷书,随意地翻了几页。
待它将放回原处时,余光瞥见掉落在桌角的一本册子。
父亲书房里的书,各种各类,她几乎都翻阅过一遍了,这本不大起眼的册子却瞧着眼生。
她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书封不起眼,里面的内容更是潦草,歪歪扭扭甚至不堪入目。
可林臻却落泪了。
原来这是她初习字时的练笔,时间太过久远,久到她自己都忘了原来她也曾有这样蠢笨的时候。
手中的笔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总也不听她的话,写不出她想写的字,只一味在纸上乱舞。
她气恼之极,便将一张张如枯藤乱缠的字都揉作一团丢在地上。
是父亲将它们拾起,摆在她的面前,一一向她道:“这张尚可,这张不错,这张更佳。”
“臻儿聪慧勤勉,日后一定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字,但在那之前,这些都是基石,你须一步一个脚印,方能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她从不知父亲竟何时将它们封装成册,还保存的这样完好。
豆大的泪滴在纸上洇开。
两滴、三滴……
林臻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深刻地记起父亲,她不敢去想,似乎只要不想起,父亲就永远是她记忆中正直仁善的模样。
尽管她已百般克制,却仍无法不承认,有一些记忆与情感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她是如此地思念着他。
林臻不敢再看,蓦地将册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要将它放回原处。
倏然,一页泛黄的纸从中掉出,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林臻弯腰拾起,目光先是一惊,而后慌忙地把手里的册子放在一旁,双手微颤,捧着纸细细读起来。
片刻过后,林臻泪如雨下,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却只有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滚滚下落。
——吾儿林臻知悉,父行将远去,作此决断,乃深思熟虑之举,儿万勿悲恸过甚。
父自觉深愧于儿,竟以稚妹托付于汝,望汝姊妹二人,今后可相呴相濡,彼此扶持。
父此去,恐无人在旁督责劝勉,然切望儿铭记,君子立世,当以严规束己,时自省,不逾矩、不妄为。
骄则易满,满则招损,愿儿以谦逊之态应对顺逆之境。世间万象,善恶交错,美丑杂陈,吾儿当具明辨是非之智,择善而从,矢志坚守内心之正道。
第44章
那页纸上皱皱巴巴满是折痕,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揉搓在一起,多处留有未散开的墨渍。
父亲素来有很好的行文习惯,落笔之前必定胸有成竹,从不会如此辗转迟疑。
林臻不知道,到底是何原因致使父亲如此,又是为何,他最终都不曾将这封信交到自己手里?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滚烫如焰,灼烧在她心上。
烈火烧退了氤氲在她心底的重重雾气,让她再次清晰地看见了记忆中的父亲。
曾因连着弹劾十八名作恶多端的世族子弟,险些丧命于早朝途中的父亲。
醉酒后曾如少年一般放出豪言壮志——但使微躯尚存息,不教浊世负青天的父亲。
这样的父亲,会为权势去诬陷挚友谋逆吗?
林臻恍然忆起,李府宴会上齐瑜时与她四双相对时说的那句话。
“在下幼时便承老师教导,授业赐字,恩重如山,老师之品行,学生永世不疑。”
她原以为那是他为扮演好陈良骥的角色而随口说出的话,如今想来,那日一闪而过的念头并非真是她的错觉。
虽说陈伯离开林府时她年纪尚小,但她能认出陈伯,陈伯未必就认不出她。
况齐瑜时心思细腻严密,若非早已知晓她的身份,必不会轻易将她带在身边,更莫说让她顶替陈夫人秦氏的身份与他朝夕相对。
齐瑜时尚且如此坚定地信任着父亲,她却信了那一册冰冷冷的卷宗。
她轻轻将那页纸贴在胸前,缓缓抱住它,仿佛还能从中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温度。
*
林臻回到房间时,发觉季濉已在房里了。
他站在林臻的梳妆台前,手中拿着一根梅花木簪,样式虽新颖别致,但因其材质是最常见的木头,便算不得什么稀奇玩意儿。
可季濉眼里却闪烁着光芒,他用粗粝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它每一处纹路,那都是他一刀一刀亲自刻上去的。
他曾将它装作寻常木签,穿进梅花软糕里送给林臻,他明明亲眼见她将软糕送了人,却不知这簪子何故仍在她这里?
他原只是百无聊赖地随手翻了翻,奈何妆奁里空空如也,只斜斜地放着这一支簪子。
想来但凡值些银钱的,都被抄没去了,只留下了它。
这一刻,季濉竟对那些贪婪的蠢货们生出感激之情来。
林臻推门而入时,季濉还未从她梳妆台前离开,瞥见他手边放着的匣子,林臻忽而想起了什么,大步走过去,蓦地将匣子塞回抽屉里。
她低着头,金纱似的晨光轻柔地掠过她的耳垂,细软的毛绒像是泛起的光晕,耳根处泛起的红晕在阳光下好似初绽的桃花瓣。
季濉慢慢捏紧袖中的木簪,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里面是放着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林臻抿着唇,倏然抬眸怒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只冷声道:“与你何干!”
“早上说过的话里,再加一条,不准乱动我房间的东西!”
林臻话未说完,季濉眉梢眼角已不自觉染上了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执着于她的答案,此刻心底涌动的滚滚热潮,早已让他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更多。
“本将军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季濉不露痕迹地将木簪隐入袖中,拎过方才被他放在一旁的食盒,轻叩了叩:“这是早膳,用罢,我们出去逛一圈。”
说完,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林臻还沉浸在方才涌入脑海中的一段被冰雪覆盖的记忆里,待季濉已走出去很远,她才浅浅应了一声。
*
京城脚下的商铺,各个都是消息通达的,即便季濉从未光顾过这些珠宝首饰铺,在他带着林臻踏入的一刻,也立马被人认出,掌柜很快出来欠身相迎,将他们请去楼上雅间。
林臻以为季濉要务在身,只是怕她逃走,才会将她在带在身边。
直到他认真地在掌柜端上来的黑漆描金圆盘里挑选首饰时,林臻才反应过来,他当真只是出来同她闲逛的。
片刻后,掌柜将一托盘捧至林臻面前,微屈双膝,脸上堆满笑意:“这是大将军为娘子挑选的,娘子瞧瞧,可有称心的?”
林臻扫了一眼托盘里琳琅满目的珠钗环佩,蹙眉看向倚靠在桌前,手中还在把玩着一支玉簪的男人。
季濉将手里的簪子撂下,几步上前道:“那一堆破烂加起来,也比不上这里随便一件。”
林臻迟疑半晌,方意识到他说的是齐瑜时给她的那一包珠钗。
季濉所言确也不假,黑漆托盘里整齐摆放的钗环,样式虽然素净,却处处透露着匠心独运的精致,连
林臻这个对首饰不甚在意的外行,瞧一眼也知价值不菲。
倒不只是季濉眼光独到,那掌柜一看是这样的人物到了店里,如何能不将镇店之宝尽数奉上呢?
加之她掌店多年来阅人无数,眼光毒辣,只略暗自打量林臻几眼,便心下有数,尽是挑了与她气质相符的,才敢送上来。
齐瑜时给她打点的那些珠宝,虽不及这些,却恰好够她生计所需,他似乎总是可以恰到好处地照顾到旁人。
思及齐瑜时,林臻不自觉地回避季濉的视线。
这一路上季濉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想来他还不曾收到什么讯息。
这一点连林臻都有些想不通,马匹的速度快过马车,更何况季濉身上带着伤,他们一路都走得很慢。
永安侯被劫的消息早该传到这里,即便他们没能成功将他救出,季濉也应该收到一些风声才是。
林臻只能往更坏处想,那便是季濉已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在想什么?”冰凉的指尖抬起林臻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眸子正凝视着她。
季濉俯身望着她,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如此距离,即便是再细微的表情与动作,都难逃开对方的眼睛,更何况林臻本就不善隐藏和伪装,她的闪躲与心不在焉尽数落在季濉的眼里。
还能是什么?还能是谁?
他眼底掠过一抹黯淡,闭上眼,不去看那双不会说谎的眼睛,在林臻开口说出他不想听的话之前封上她的唇。
季濉浓密的长睫清晰可见,林臻顿了住呼吸,静静注视着,它轻轻颤动,将她心底覆盖在久远记忆上的积雪缓缓扫开。
林初的字写得总欠火候,被父亲训斥多次后,林臻决定依照他笔力不足之处,单替他临一套适合他的字帖。
彼时年节将至,林府虽人丁单薄,年底仍有不少繁杂事务需要林臻亲去操持,她只能尽力抽空去写,想在新岁之际交到林初手中。眼看就要完成,却从下人处接到他有急事的消息,便即刻备马赶去。
她没想他的急事竟是一盒点心。
仅仅是一盒点心罢了。
甚至在她看见路边目光炯炯盯着糕点的瘦弱小乞丐时,慷慨地将它送给了那孩子。
世上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意外,在小乞丐忙不迭把梅花糕往嘴里送时,糕点掉在了地上。
林臻才发现插。着梅花软糕的木签子原来是支木簪。
就是那一盒毫不起眼的点心。
她到今日,似乎都不曾忘却,她接过木匣子时它的温度。
还有那支静静躺在她妆奁里,从未见过春光的梅花木簪。
林臻明明知道越是此刻,越该顺从他,不去激怒他。
可她忽而觉得今日的吻格外灼热,烫得她无法呼吸,让她不得不将他推开。
在她指尖触及他身上冰凉的银丝纹路时,季濉先一步放开了她。
他颓然向后退了两步。
仅存的几分理智强迫他停下来,停下对她的吻,也停下那颗因嫉妒而近乎发狂的心。
他低垂长睫,木然立在一旁。
二人僵持良久,季濉余光瞥见林臻漠然离去的身影。
他并未起身追去,只一动不动,唇角反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到底还是让她厌恶了。
下一瞬,已经离去的人忽而匆匆折返,一抹温热覆上他冰凉的掌心。
林臻牵住了他。
第45章
店掌柜早已识趣地离开,林臻将头转向窗外,暗暗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
拎着提篮的阿婆从窗下经过,林臻瞧见了她的侧脸,目光变得凝重,视线紧紧落在阿婆身上,待她消失在视野中时,便即刻起身追去。
迈下楼梯,她想起了还站在厢房里的季濉。
早起便闹了那一遭,她不能再让季濉误以为她要逃走。
林臻旋即转身上楼,将杵在原地的男人牵住,忙不迭往楼下走去。
他们走出店门时,阿婆的身影早已不见,林臻只得顺着方才她瞧见的方向,拉着季濉快步跟上去。
他任由林臻牵着,穿梭在人潮中。
日光暖融融地洒在林臻柔黑的长发上,洒在她天青色长裙上,洒在她牵着他的修长白皙的葱指上。
她的力度不轻不重,行走时掌心的肌肤因彼此摩。擦而缓缓升温,悄然将他心底寒冰融化。
*
“薛嬷嬷!”
林臻原先还带着几分怀疑,在阿婆回过身时,她才真正确认,那就是林府从前的管事薛嬷嬷。
林府出事的那日,她从兰若寺回来便没有见着薛嬷嬷。
原以为薛嬷嬷和其他下人一同被流放了,可那日在永安侯府,她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因被宁士禄的出现打断了思绪,便未能再忆起。
直至在祁州遇见陈伯,才让林臻再次想起那个身影,正是陈伯的娘子薛嬷嬷。
听见声音,嬷嬷茫然回过头。
林臻放慢了脚步,季濉则停在了原地,只定定地看着她。
“嬷嬷,是我,我是林臻。”林臻靠近她,缓缓说道。
“啪”地一声,薛嬷嬷手里的提篮掉落在地上,抬起衣袖使劲揉了揉眼,而后又笑又哭,双手颤抖着握住林臻的胳膊:“姑娘!是我们姑娘!”
林臻把“死而复生”一节简短地向薛嬷嬷讲述了一遍,之后便向她问起父亲临终前的种种,父亲对她可曾有交待什么?对姑母可曾有交待什么?
薛嬷嬷皱起眉头,思索道:“老爷临走的前一日,曾在房里同姑太太起过争执,不过当时老奴只远远儿地守在门外头,并不曾听见他们到底在争论些什么。”
“老爷……”薛嬷嬷的话语慢下来,“老爷确有一封信交给老奴,不过那信是老爷让我交给侯爷的。”
“除了这些,其他再没有了。”
“信?什么信?”林臻问道。
“老爷亲口吩咐定要交到侯爷手里,所以那封信老奴不曾打开,如今侯爷被俘数月,生死不明……姑娘要是想看,老奴去取来交给姑娘,应也不算有负老爷所托。”
林臻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嬷嬷。”
薛嬷嬷连忙摇头,“姑娘莫要这样说,是老奴无能,姑娘受苦的时候,老奴却只能龟缩在永安侯府,还要受姑太太的庇护。好在如今风头已过去,世子近日也成了亲,府上人手紧缺,夫人才安心让我出府办差。”
“我……我才能再见着姑娘!”薛嬷嬷喜极而泣,又道:“姑娘快同我一起回侯府罢,夫人是您的姑母,与您到底是血肉至亲,她若是知晓您还好端端的活着,还不知怎样高兴呢!”
林臻淡淡摇了摇头,姑母对她避之不及,怕是宁愿她死了。
“我现下住回林府了,嬷嬷找到信后,还请尽快来府上找我。”
“好好好,老奴记下了,老奴这便回去将它找出来。”薛嬷嬷连连应道。
“薛嬷嬷,您老人家倒是快一些!少夫人的轿子等着呢!”尖利的女声从远处传来,薛嬷嬷招手应了一声,赶忙弯腰去捡摔落在地上的提篮。
林臻也跟着蹲在地上,帮着将提篮里掉落出来的几个药包装了回去。
薛嬷嬷走远,林臻忽然想起,她还没有将最重要的事告诉嬷嬷——陈伯还活着。
时光渐至晌午,街上人影攒动,商贩也越来越多。
一对年迈的夫妇在路旁支起小摊,他们一面说笑着,一面熟练地摆放着案板上的器具。
“推了一路车,你快歇歇罢老头子,我来就好。”老妇笑着将老伯冻得通红的手抓着放在炉灶前。
老伯笑着
应好,人坐在炉灶前,目光却一直围绕着老妇人。
林臻轻舒一口气,对方才未来得及与薛嬷嬷说的话感到释然。
齐瑜时蛰伏在祁州多年,她隐约觉出他定要有所作为,陈伯与薛嬷嬷,迟早会有见面的一日。
正如这对年迈的夫妇,也许有些人命中注定该彼此搀扶着走过一生。
若命中无缘,倒不如少些牵挂……
林臻驻足在小摊前,凤眸低垂。
“想吃?”季濉的声音打断林臻的思绪。
“二位来两碗羊肉面罢?都是今早现熬的骨汤,”老伯忙起身揭开锅盖,“羊肉也是新鲜卤制的,大冷的天儿,来碗暖暖身子!”
热气腾腾升起,浓郁的香气随之四溢。
“来一碗罢,我老婆子的面也是一绝呢!”老妇人笑了笑,挽起衣袖便利落地揉起面来。
林臻点了点头,与季濉一同落座。
“这小郎君与小娘子,长得都好生俊俏啊!老身倒真真儿地见了一回天仙配了!”
季濉闻言面不改色,只暗暗拿眼觑看林臻,手下擦拭桌面的动作未停,随后把筷子轻放在林臻面前。
“瞧瞧,年轻的小郎君也一样会疼人呐!”老妇人揶揄道。
林臻心知老妇人误解了他们的关系,但如今她的处境,若再开口解释些什么,倒是多余了。
女儿家到底是脸皮薄的,老妇人见她不言不语,便及时止住话头,加快手上的动作。
须臾,两碗热腾腾,飘着翠绿葱花的羊肉面端上桌来。
林臻捧着碗,浅浅喝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遍布全身。
季濉终于收回视线,跟着端起碗。
二人用罢饭,起身离开。
老妇人收拾碗筷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锭五十两的官银,忙拾起欲上前追赶。
“我们将军赏你的,收着便是。”石竹将人拦住,撂下话。
饭后季濉又拉着林臻逛遍了整条街,绫罗绸缎珠佩钗环塞满了马车。
二人徒步回府时,日已西沉,晚霞漫天。
天边赤金色的云彩将城中河流映得波光粼粼,季濉站在桥上,吹着口哨,逗弄桥上的鸟儿。
微风拂过,几缕碎发在他额前飘动,眼底不经意现出慵懒而从容的笑意,挺拔的身影屹立在霞光之中。
林臻站在桥头岸边已发出嫩芽的柳树下,静静看着桥上的男人。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般认真注视过季濉,他侧脸棱角分明,身形高大挺阔,已然不是三年前那个身子单薄稚气未脱的少年了。
原来三年可以给一个人带来这样大的变化,原来三年竟是如此之漫长。
漫长到她都快要忘记匣子里,她曾小心翼翼放进去的木簪。
林臻今日最终还是没去打开那个匣子。
她仿佛已经失去触碰那些尘封记忆的能力。
她知道,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
她更知道,即便她将一切云烟拨开,逝去的时光不会复返,命运的长河无法逆流。
任谁都无法再回到原点了。
*
季濉远远站在府门前,等着林臻,待她走近后却道:“我先进去?”
林臻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她早上定的规矩,不准与她同进同出。
林臻没见过如此顺从的季濉,他今日的心情似乎又好的离奇,难不成这是他新的恶趣味?
林臻蓦然冷哼一声,拂袖入门而去。
石竹守在季濉身旁,他很想从主子脸上看见惊诧、愠怒的神色。
没有,一丝都没有。
即便主子嘴角如常,可桃花眼尾勾起的弧度,已将心迹暴露无遗。
半晌后,林臻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季濉方才回头,呵斥道:“进去啊!愣着作什么!”
石竹:……
*
林臻并未回自己院儿里,而是转过池塘,去了林玥房中。
林臻叩门时,林玥正趴在桌前,神色恹恹地拨弄挂在笔搁上的毛笔。
白策是不会来敲她房门的,阿姐也甚少会来她房里。
虽然知晓不可能,但心底总不免生出几分期待,她忙直起身子,颔首垂目,清了清嗓子,轻声应道:“进来。”
脚步渐近,林玥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羞怯的笑意顿了顿,讶异道:“阿姐?”
“阿姐,你怎么来了?听红叶说你出门还没回来,我以为你不在府上……”说着,林玥缓缓站起身。
林臻眼底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关切道:“今早吓着了罢?”
“没有……”林玥神色有些低落,轻摇了摇头。
见林玥这般模样,林臻心下满是愧疚与心疼,在她逃走的这些日子里,妹妹一直被季濉禁锢在身边,想来这样的惊吓早已受过太多。
“上回是阿姐思虑不周,阿姐答应你,这回定会让你安安稳稳的离开,再不会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林臻轻握住她的手臂。
“不!”林玥后退半步,将手臂缩回来,“不……阿姐,我不想离开。”
林臻微蹙起眉,茫然地望着林玥。
“阿姐……我曾听见传言,说是父亲关了前季家军统帅,害得他旧疾复发身亡,长公主殉情而去,说他……说季濉是公主府旧人,才会这般报复。”
“可那季帅不是我周国忠臣良将么?阿姐,他们所言是真么?”林玥反问道。
林臻沉默良久,双眸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林玥,你可信父亲?”
“我……我自然是信的。”
“那便好,你相信父亲,也要相信阿姐。”
“你只需好好地离开,其他一切交给阿姐便是。”林臻道。
“可我也能为阿姐分担。”
林玥愈是如此,林臻便更加不安,语气不由加重:“你不能留在这里——”
“阿姐!我已长大成人,不再是小孩子了。我相信阿姐,阿姐便不能信任我吗?”林玥亦是不悦,她骤然打断阿姐的话,转过身,背对着林臻。
林臻在原地站了半晌,林玥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她已经长大,任谁都不想被人操纵着走。
或许,她该换一个时机,再与妹妹慢慢商定。
第46章
只隔了两日,林臻便收到薛嬷嬷送来的信。
可上面除了寥寥几句临终话别,再无其他。
林臻失落地将信纸放回信封里,压在手掌下,俯身枕在手背上。
一股淡淡的香气自鼻尖传来,林臻坐直身子,轻嗅了嗅,是信封上火漆散发出来的。
京城里不少高官世族的火漆都是专程定做的,价格不菲,香气各异。
父亲用的火漆一直都是她命红叶从尚阳街买来的,只有松香气味,且随着时间推移,会越来越淡,最后甚至会闻不出什么味道来。
林臻将信上的火漆来回摩挲,细细又闻了一遍,唤来红叶:“这是你买的火漆吗?”
红叶接过信封,闻了闻又看了看,摇头道:“不是,街上铺子里卖火漆的统共只有两三家,这个味道却是我从未闻到过的,香气馥郁,倒像是新制的。”
“姑娘是怀疑……这信不是老爷的,是薛嬷嬷调换了信?”
林臻慢慢将信封折起,“薛嬷嬷没有这么好的火漆。”
*
父亲写给她的遗书里,唯有一个父亲对女儿热切的期盼与谆谆教诲,林臻不明白,这样一封信,为何父亲最终也不曾将它交到她手里?
还有那被人调换了的信。
林臻不知父亲还有多少瞒着她的事。
夜风清冷,寒意如丝般渗入衣襟,林臻一路低头走回房间,褪下斗篷,步履沉沉地走向床榻,欲和衣而眠时,才终于被一阵突兀响起的淅沥水声拉回思绪。
她皱着眉头走过去,一个男人正在屏风后沐浴。
他赤。裸着上半身,肤色是久经风霜的麦色,肌肉线条在这样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分明。
三月余的边关征战,他的身形比从前更加精壮,这样的变化本不足为怪。
让林臻怔住的是盘踞在他肩背上,如藤蔓般蜿蜒扭曲的疤痕 ,深浅不一,触目惊心。
这样的伤痕,不像是战场上刀光剑影留下的,倒像烈火灼烧的痕迹……
怎么可能呢……?
他身上怎会有这样的伤痕?
林臻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牵引,一步步走近,指尖微微颤抖,轻触上那些狰狞而刺目的痕迹。
“哗啦”一声,季濉骤然从水中站起,抓住林臻一只胳膊,极快转身,将她钳制在怀里,两指扣在她脖颈的要穴上。
粗重如兽类的呼吸声在林臻耳边响起,伴随着席卷而来的窒息感。
仅仅一瞬,男人的气息骤然一松,慌忙放开手:“林臻,是你?”
林臻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大口喘息着。
季濉迅速抱起她,大步跨出木桶,席地而坐,将人揽在怀里,急道:“林臻、林臻!”
他不知自己近日为何会松懈到这种地步,连一丝警惕之心都没有,以至于有人靠近竟浑然不觉,才会在最后关头仓促出手伤到林臻。
喉咙剧烈地干咳,半晌,林臻才缓过劲儿。
她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紧紧攀在季濉的臂膀上,掌心是他紧绷的肌肉,温热而坚实,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臂膀上的青筋随情绪波动而隐隐搏动。
季濉跨出浴桶时带出的水,已将二人的衣衫浸透。
林臻躺靠在他胸前,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他胸膛。
季濉赤着全身,他身上带着体温的水珠将林臻的衣衫浸润成薄薄一层,堪堪勾勒出她的曲线,这一层薄如蝉翼的阻隔,反而让肌肤之间的温度与触感更加清晰。
空气中满是湿热的气息,林臻刚从窒息的深渊中挣脱,转瞬又跌入另一层炼狱,滚烫炙热,她再次喘不过气。
林臻低垂着无处安放的视线,半晌才从黏腻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没事,我没事。”
林臻低着头,白皙脖颈上的赫然印着殷红指痕,季濉心被揪得生疼。
他默然将林臻抱回榻上,伸手去解她腰侧的衣带,林臻尽力抑制自己慌乱的气息,哑着声音道:“不可在这里……”
她本该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却不知怎的,它从她嘴里出来就变了味道,成了一种模糊的、模棱两可的拒绝。
如此致命的应答一出口,便让林臻心跳加速,视线更无处安放。
漫长的寂静后,身旁终于响起男人的声音:“你要穿着湿衣服过夜?”
林臻讶异地抬起头,甚至忘记了他还赤着身子。
在她方才被无边思绪湮没时,季濉已换上了墨色单衣,臂弯处还搭着前两日上街给她买的衣裳。
林臻怔忡的片刻里,季濉已俯身解开她的衣带。
赤身许久,沐浴时残留的那点温热早已散去,他指尖冰凉,游走在林臻身上,惹得她不自觉颤栗,林臻想开口阻止他的动作,触及那双毫无情欲的黑眸,她终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季濉有条不紊地褪下她的衣衫,换上新的,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
像是压在心底沉甸甸的东西忽然被人轻飘飘地一把拿走了,她没有想象中那般松快释然。
夜已深,林臻侧躺在床上,背后是男人结实的胸膛,他的气息有节奏地吐在她耳畔。
今夜的林臻似乎格外敏感,她无法心如止水地安然入眠,长睫不断轻颤。
月光洒在她洁白的侧脸上,季濉声音低沉而喑哑:“怎么还不睡?”
“……我明日想去一趟姑母家里。”
林臻虽特意避开永安侯府的字眼,但知季濉不必深想也能知晓那是哪里,可这永安侯府她非去不可的,既然避不过,倒不如明说于他。
“我与你同去。”
若让季濉知道她在追查父亲的事,定会激怒他,林臻道:“侯爷不在府上,府里女眷众多,怕是不便。”
“那我送你过去。”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又道:“……行么?”
最后两个字,轻而缓,顺着吞吐出的气息滑进林臻耳中。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股莫名而起的躁动,低低应了一声:“嗯。”
搭在林臻腰上的手臂渐渐变沉,身后的气息也愈见平稳,朦朦胧胧间,她也昏沉睡去。
*
林臻从季濉的轿子上下来,走出很远,才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
教坊司的日日夜夜,比昨夜更加亲密的举动他们不是没有做过。
可她从未像昨夜一样紧张无措,他的声音、神情、动作,都像是一簇摇曳的烛火,分明只是微弱的光亮,却随时能在她心底燃起燎原之势。
这样的感觉让林臻无所适从,她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所依地四处飘荡,直至此刻,才飘然落地。
行至侯府侧门时,她的神思已彻底恢复清明。
开门的是个年纪尚小的丫头,她并不认得林臻,只向林臻打问了姓名,便去回话了。
那丫头去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等待的时间里,林臻无意间瞥见不远处停放的青灰色轿子,那顶轿子并不起眼,只是上面悬挂的书有“空”字的木牌,笔法遒劲有力,惹人侧目。
姑母有客?
她今日来的或许不是时候,正当林臻转身欲离开之际,那小丫头折返回来,前头还多了位嬷嬷,是姑母身边的嬷嬷,林臻见过。
她一见林臻便分外热情,“哎呦,还真是林姑娘!前两日薛嬷嬷回来说在街上见着姑娘,我们还只不信呢!姑娘平安便好,姑娘平安便好!”
林臻微微颔首道谢,跟着嬷嬷进了东次间。
“夫人马上就到,还请林姑娘稍等。”嬷嬷笑着给林臻斟茶。
话音甫落,林氏缓缓跨进门来,林臻起身行礼,林氏笑着伸手抬住她的胳膊,免了她的礼,强挤了两滴泪:“我们臻儿当真好端端地站在姑母面前,真是上天垂怜。”
林氏如此亲热的态度并不让林臻感到意外,那婆婆是跟在姑母身边的人,她的态度自然代表了姑母的态度。
这便愈加证实了林臻心中的想法——薛嬷嬷的信是被姑母调换的。
姑母恐是已猜到她今日的来意了。
“臻儿如今吃住可还方便?不如就留在侯府罢,姑母照顾起来也得心应手一些。”林氏被人扶坐在上座,吃着茶,慢悠悠道。
“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向姑母求证。”林臻没有去回应她的假意客套,单刀直入。
林氏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眼尾的笑纹淡去,用帕子轻拭嘴角,不曾抬眼。
“若姑母觉得不便,可先遣退下人。”
林氏终于抬头看向林臻,沉默片刻,挥了挥帕子,除却贴身嬷嬷,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何事?说罢。”
“父亲临终前交给薛嬷嬷一封书信,还请姑母交还出来。”
林氏面色不改,只道:“既是你父亲给薛嬷嬷的,你该找她才是。”
“薛嬷嬷的信不是已被姑母调换了么?整个侯府那火漆只有姑母有才是。”
“是一场火将你烧糊涂了?你说的话我着实听不懂,我可以将你安置在侯府,供你余生吃穿用度,姑侄一场,我也算问心无愧,至于别的,我便一概不知了。”
“那信关乎父亲身家性命与一生清白,姑母怎可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你父亲的性命与清白重要,我儿的性命和清白就不重要吗?他可是你血亲的表弟,纵使我与你们疏于来往,他却是从小跟在你身后长大的,如今却成了个废人,我尚且未与你清算!”林氏情绪激昂,站起身,厉声指责道。
林氏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那段她不愿忆起的时刻,那日她确实听见季濉扬言要处置宁士禄,想来他还是下手了。
“宁士禄那日到底做了什么,姑母毫不在意,何人致他伤残,姑母亦不去追究,却要与我
清算。“林臻轻笑一声,亦站直身子,冷冷看着林氏,“那么姑母预备如何清算?”
林氏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林臻又道:“这便是姑母不肯交出那封信的缘由?”
“那好,”林臻忽而双膝跪地,腰背挺直,“林臻任凭姑母处置。”
今日来访的故人,让林氏回想起过去许久许久的往事,她看着林臻倔强执拗的身姿,活像当年的自己。
曾几何时,她因一桩不被准许的婚事,在祠堂跪求一日一夜。
虽说时光不会倒流,可今日再见故人,她仍忍不住去想,若当年……
今日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即便姻缘未成,见人不免三分情,况且如今他已位极人臣,她怎能以卵击石?
她低声哀叹,“罢了罢了,过去之事我已不想再去追究,侯爷被俘,其中罪过还需等圣意裁断,侯府风光不比从前,我只盼能和禄儿安稳度过余生,那封信我会好生保管,不会给你,也不会给他。”
“给他?给谁?是谁也想要这一封信吗?姑母!”林臻倏然起身。
林氏慌忙瞥了一眼身旁的嬷嬷,扶额道:“许是头疾又犯了,疼得很,扶我去歇着罢。”
林臻想问个清楚,却被涌入房门的下人阻隔开来,林氏在她们的簇拥之下很快离开。
林臻无法,只能作罢。
*
林臻走出院子,长廊尽头坐一女子,她半晌才想起,那是曲茹芸。
二人并不相熟,有限的几次照面,也称不上愉快,因而林臻没有打算同她打招呼,径直便从她身旁走过去了。
“不……这不可能……”曲茹芸缓缓起身,“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林臻驻足回身,看向她。
“你不可能还活着!教坊司门口的尸首我明明看过了!”曲茹芸面色煞白,眼神涣散,她双手紧攥着护在胸前。
林臻蹙起眉,慢慢向她走去。
“不可能……不可能……”曲茹芸口里不住地低喃,“这绝不可能……”
“啊——”
恍惚抬头,她被站在眼前的林臻吓得跌坐在地上,她颤抖地指向林臻:“你、你是鬼!你是鬼啊!你是来索我命的!是来索我命!”
曲茹芸骤然崩溃嚎啕大哭,身旁丫鬟忙蹲下将她搀扶离开。
林臻在原地怔了片刻,才转身接着向外走去。
*
夜晚,曲茹芸披散着头发,蜷缩在床头。
“茹芸,你怎么了?”宁士禄走近,坐在她身旁。
林臻入府的消息,夫人与少夫人都想瞒着世子,下人们自然不敢多嘴,因而宁士禄毫不知情。
曲茹芸咬紧牙关,只闭口不言,唯恐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茹芸,夜深了,该睡了。”
见她不言不语,宁士禄便伸手去拉她,曲茹芸挣扎间膝盖不小心撞到他腿间。
那里空无一物。
宁士禄即刻变了脸色,曲茹芸好不容易抑制下来了的情绪也再度崩溃。
她以为自己才是世上最爱他的人,哪怕,哪怕他身子残缺……
这应当丝毫不影响她的爱才是啊!怎会这样?
胃里泛上来一股恶心,她想吐又想哭。
为什么她费尽心力争取来的,不过是一场空,她以为她只是毁了林臻。
她也毁了她自己。
第47章
从永安侯府出来,马车并未驶回林府,而是去了城中皇家寺庙——大觉善寺。
林臻绣着竹叶纹的裙摆缓缓落地,她疑惑地看向季濉,后者还未开口解释,已有小厮趋步赶上前行礼:“三殿下已在院儿里等候多时,二位且随奴才来。”
为了便于皇亲显贵祭祀,大觉善寺是唯一一座建在城中的寺庙,它虽地处闹市,却独得一方清净。
喧嚣红尘被一堵高墙远远隔绝在外,只余袅袅梵音。
林臻季濉在小厮的带领下,穿过前殿巍峨庄严的金身宝相,沿着鹅卵石铺着的小径,一路来到后院的八角亭里。
“臣来迟,还请殿下恕罪。”季濉道。
三皇子打断季濉的礼,摆手道:“不迟不迟,母妃还没到,这位是——嫂夫人?”
“二位大婚之日,正逢我有要务在身,没能亲去庆贺,季兄与嫂夫人可莫要见怪啊!”
自家表妹姜玉嫦与季濉的婚事未成,碍于母妃与舅父荣国公的面儿上,他也不能再前去参加季濉的婚典。
季濉嘴角微扬,下意识瞥向林臻,见她面色平静,他不露声色将那抹笑意收敛,轻咳一声道:“殿下言重。”
季濉携家眷赴宴,三皇子并不觉冒犯,相反,他恰恰认为这是季濉把他当作自己人。
孟良誉位高权重,势力盘根错节,如同一座大山沉沉压在三皇子的身上,又时常以恩师自居,对他这个堂堂皇子随意训诫斥责。
如今尚且如此,若他朝父皇将他钦定为辅政大臣,即便日后登基,他也要活在孟良誉的掌控之下。
这教他怎能甘心?
而季濉则完全不同,他是新秀独起,根基尚浅。
于公,日后除了孟良誉,无论谁做了辅政大臣,季濉都能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利器,与之分庭抗礼。
于私,季濉同他一样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更愿意让这样的人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退一万步,即便日后他生反心,对付起来也比孟良誉要容易得多。
他早知季濉与孟良誉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坚信,普天之下的人,皆趋利而聚,利尽则散。
季濉今日的应约,便证实他是对的。
二人寒暄半晌,一小僧上前添茶,不留神将茶水洒在季濉身上。
三皇子拍案而起,小僧哆嗦着跪倒在地,季濉眼神冰冷,三皇子横眉竖目,林臻开口道:“还不领我们前去更衣。”
闻言,三皇子愤愤坐回原位,不耐地呵斥小僧道:“还不快去!耽误了本殿下的事你吃罪得起!”
小僧叩头谢恩,一路将二人引去禅房。
那禅房是一处偏僻所在,走了大半晌,好在内里雅致整洁,才让季濉将心火压了下去。
林臻将僧人送来的衣裳轻搭衣桁上,在松开指尖的一瞬,她变了脸色。
衣桁为单木所制,挂上衣物后总难免会轻微晃动,而林臻面前的这架,则始终牢牢地,纹丝不动地杵在地上。
“不对劲呢……”
林臻低喃一声,季濉即刻将半解的腰封扣好,走近,将林臻拉至身后。
“这衣桁好似不太对劲。”林臻重复道。
季濉伸手上去,果真立马就觉出不对来,他将衣裳掠去一旁,仔仔细细观察一遍,见放置衣桁的石板缝隙,与房里其他石板间的缝隙并不一致。
衣桁是死死嵌在石板里的,因此才会这么稳固,推不动,拔不起,季濉随手一按,它竟突然缓缓下沉。
季濉不禁握紧林臻的胳膊,向后退半步。
*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没人会想到大觉善寺的禅房里,竟有如此长的密道。
密道狭窄阴暗,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到尽头。
尽头处是一间暗室,地方不大却极尽奢靡。
地上用金丝楠木悬空架起一层,其上覆有波斯的织金绒毯,北侧摆着一张雕花大床,乃天竺的小叶紫檀,床幔以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布料是蜀地的重莲绫,即便昏暗烛光下,仍泛着粼粼波光。
桌上八宝琉璃灯、祥狮戏球金执壶、衔珠九龙杯……
室内一应摆放,无一不是贡品,除却壁上挂的“万法皆空”的提字,下笔虽有形,却少了几分字意中超然物外的神韵,不似大家之作。
这个暗室,她是
第一回来,但面前这幅字,总让她觉得哪处有些眼熟……
是万法皆空的空字!
今日在永安侯府侧门……
“这是谁的密室?”林臻突然问道。
季濉摩挲着手里的九龙杯,嘴唇噙着笑意,“是我们那位清正廉洁的首辅大人。”这九龙杯是他献于孟良誉的,且从密道的方位来看,此处正是孟府所在。
首辅孟良誉?
姑母口中另一个想要父亲那封信的人,是他?
林臻对此人不甚了解,只知他位高权重门生众多,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之事数不胜数,百姓对他早有怨言。
虽然父亲多处与他政见不一,二人却未起过正面冲突。
既不交好,也未交恶 。
林臻着实想不通孟良誉想要这封信的理由。
季濉也想不通,虽说像孟良誉这般地位的人,在家中设有密室实属寻常,但为何这密室要通往大觉善寺?
季濉回首望着身后的幽深暗道。
不过眼下他并没有细想的时间,将手中的九龙杯放回原处,他握住林臻的手腕道:“快些回去。”
“你们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母妃已来寺里进过香,现下去禅房歇息了,不过也好,我们直接过去便是。”
三皇子面色焦急,若将要孟良誉踢出局,与季濉结盟,他必要得到母妃的首肯,外男不可进宫,因此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一旁侍候的小僧换了人,这个似乎眼活耳灵许多,闻言便道:“便让小僧为三位贵人带路。”
贵妃在大觉善寺中有固定下榻的禅房,但因三皇子向来不信甚至反感鬼神之说,不曾来大觉善寺进过香,是以并不知晓其位置,听得僧人如此说,便欣然应允。
走的分明是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路,路程过半时,林臻与季濉对视一眼,二人皆沉默不语。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再次回到禅房前,已有宫人守在门外,阻拦道:“娘娘已歇下,任何人不得入内。”
三皇子向为首的嬷嬷呵斥道:“你可看清楚了,是本殿下!”
嬷嬷颔首笑回:“老奴不曾老眼昏花,自然认得殿下,只是娘娘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还请殿下在此耐心等候。”
三皇子心中愤愤,却也不敢违逆母妃,只得拂袖而立,在一旁等候。
从午时到日落,足足两个时辰,房门才“吱嘎”一声打开。
丹羽织就得凤头履缓缓迈出,玄色锦缎长裙逶迤拖地,如今中宫之位空缺,秋祭过后三皇子风头独占,贵妃无疑是后宫中名副其实最尊贵之人。
云鬓乌黑,不见一丝白发,肌肤光洁如玉,全然寻不到岁月的痕迹。
妇人眉如远山,唇若点朱,妆容精致无瑕,显然是用心打扮过的,只是眼底藏不住的倦意让她疲态尽显。
三皇子对此并未察觉,兴冲冲地上前道:“母妃!儿臣想向您引荐一个人。”
贵妃似是心绪不佳,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季濉,不耐地轻扶鬓发,道:“本宫说了,自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无需操心。”
她已说过太多这样的话,三皇子冲着贵妃离去的身影喊道:“可儿臣是要作一国之君的人,儿臣有自己的主意!”
“放肆!”妇人骤然回首,大喝一声,她抬眼轻扫四周,稍稍放低声音,怒意不减:“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是谁教你的!”
“本宫瞧你近日是昏了头,在此跪满半个时辰再回宫!”贵妃说罢拂袖而去。
三皇子指骨捏的发白,半晌才颓然松开,垂眸跪在门前石砖上。
远处梵钟响起,季濉在余音中缓步上前,向三皇子拜别,声音里掺着恰到好处的叹息:“殿下珍重。”
他脸上的惋惜与哀叹在转身之际如面具般片片剥落,露出眼底狡黠的笑意,贵妃今日对他的态度显而易见,不过,此刻他心中已另有谋算。
*
若说在暗室里林臻对今日前往永安侯府的人还心存疑虑,在见到从房里走出的贵妃后,一切迷雾便挥散而去。
她直觉今日在永安侯府的正是孟良誉本人,贵妃“歇息”许久,发丝却不见一丝凌乱,面色满是疲倦,怕是因孟良誉今日未来赴约,过度担忧所致。
林臻深陷沉思,对马车颠簸不曾防备,险些摔倒,季濉稳稳将她扶住,“当心。”
顺着耳边温热的气息,林臻抬头看向他。
今日前往永安侯府的事,她只昨夜告诉过季濉,孟良誉就恰好抢在她前头。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林臻一错不错地凝视他的眼眸,漆黑却澄澈清明,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怎么了,林臻?”他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只有纯粹的关切。
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霎时在林臻心底激起千层涟漪,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指尖轻颤,移开视线,只轻轻摇头。
季濉既愿赴三皇子之约,又在暗室里出言讥讽,想来他与孟良誉的关系,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固若金汤。
她凝滞的呼吸渐渐舒缓,僵直的身躯放松下来,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为季濉不曾牵扯进这件事而感到庆幸。
不知是疲惫的身躯和纷乱的思绪耗尽了林臻的心力,还是他身上熟悉的沉香让她心安,她就这样失神倚靠在他胸前。
季濉方才扶住她肩膀的手,只虚虚地放着,不敢收紧也不敢松开。
他只觉自己像陷入一场易碎的梦境,连同胸腔里心脏跳动得声音都令他厌恶,唯恐它惊扰这本不属于他的妄念。
第48章
林府,夜晚。
林臻坐在铜镜前,红叶一下一下梳着她半干的头发,“若夫人执意不肯交出,姑娘该如何是好?”
林臻怔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片刻,忽然问道:“你们如何认定我死了?”
起初,林臻以为季濉早已识破她从教坊司火海逃离的事实,才会将林玥带在身边,引她现身,誓要将她捉回泄恨。
然今日永安侯府曲茹芸的反应让林臻深觉不对劲,曲茹芸是那样笃定她已经死了,还谈及什么尸首。
“……不是姑娘所筹划么?那具与姑娘身形极为相像的尸首,连奴婢都被骗过去了。”
极为相像?
一道光骤然从林臻脑海中闪过,她低声呢喃:“三娘,是杜三娘……”
夜风裹挟着清冽的梨花香气送入窗棂,蓦然让她想起初见三娘时飘满池塘的梨花瓣。
梨花落在三娘肩头,像初雪般洁净无暇,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在林臻眼前纵身入水。
她原以为她救下了三娘,却没想到三娘最终竟因她而去。
林臻将那日情形简要说于红叶,后者听罢,立时怒道:“那屋里的锁,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定要好好查查,究极是谁要置姑娘于死地!”
“不必查了。”林臻道。
今日曲茹芸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如今府上都是季濉的兵马,曲茹芸再有胆子也不会在这个关头再向她下手。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红叶知道,姑娘决定的事,必有姑娘的主张,便不再多言。
红叶伺候林臻梳洗罢,便去收拾铺床。林臻今日的问话,让她想起久压在心底的一件事,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不该说。
“红叶……?”林臻察觉到她神色异样,走至榻旁。
“姑娘,那日教坊司,大将军也在,当时火势冲天,他曾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红叶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奴婢觉得,那两年府里姑娘对他的恩情,想必他没有尽忘……”
见林臻半晌不说话,红叶摸不清姑娘的态度,不敢再说,只转身行礼道:“姑娘早些安置。”
林臻微微颔首。
红叶还没来得及开门,门从外面推开,她忙欠身退至一旁,待季濉进屋,她才将门带上出去了。
“还没歇下?正好,前两日清风阁买的紫金砚送到了,试试看。”
季濉将砚台放在书案上,自顾自地研磨起来。
林臻提笔蘸墨,落在纸上却飞白断续,她蹙眉,复取墨,落笔又现飞白。
季濉侧目看她,半晌,轻笑一声,从身后覆上她的手。
他掌心宽大温热,粗粝的厚茧轻擦林臻手背光滑的肌肤,五指收拢,将她手紧紧包裹住,稳稳引她行笔,笔锋游走间,字迹如行云流水。
灼热的气息吐在她耳际,“紫金砚妙就妙在,内含云母,笔下的字在日光下有丝绢般茫润光泽,不过云母片岩粗砺,更适合绞转笔法的篆隶,而非楷书。”
他又笑了一声,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酥麻炙热,“这是从前你教我的,你倒忘了?”
紫金砚甚是名贵,林臻只听说过,并未真正用过 ,自然没有很深刻的印象。
她隐约记得,似乎教过他。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
五年前他入府不久,尚是身量未足的少年,仰首间堪堪及她眉梢,而今已跃出她一大截,他站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分寸距离,不远处烛光照映在地上的两道黑影,却紧紧纠缠笼罩在一处。
他身上的沉香是她从前惯用的,此刻闻起来却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气息,属于季濉独有的气息,就是这一缕特有的气息,将原本令人安气宁神的味道搅得支离破碎,反而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围困在方寸之间。
季濉覆在她手背上的厚茧仿佛也变成缓慢却有力收拢的绳索,她有些昏沉,透不过气,似乎就要沉溺其中。
林臻骤然将她的手从男人炙热的掌心抽出,退开半步,“天色已晚,不适合再费神写字了。”
季濉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微微蜷起:“也好。”
*
深夜寂静无声,朱楼翠阁皆入梦,唯有林臻在更声中辗转难眠。
季濉面向外睡着,单薄的寝衣滑落肩头,蜿蜒的疤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林臻枕着手臂,静静看着。
心里某处隐隐发热发烫,林臻深深吸一口气,欲转过身去。
腰身忽然被翻身过来的人搂紧,她呼吸凝滞,半晌,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窝,压住她半边肩膀,腰间的手臂如铁箍般禁锢着,让她全然动弹不得。
季濉闭着眼,眉头紧锁,深陷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祁州,回到了暗暗跟着林臻的那三个日夜。
与上回不同,梦里的他是无形的存在,亲眼目睹了林臻与她夫君更为亲密的相处。
他看着他们相拥而眠,衣带彼此纠缠,她脸上有他从未见过的极尽温柔缱绻的神色。
他看着她为他更衣,他为她簪发。
二人琴瑟和鸣,彼此恩爱。
他伸手想要触碰,眼前美好的画面忽而像镜子一般碎裂,化作密密麻麻的利刃,根根刺向他,越刺越深,仿佛要扎根他的血肉里。
梦醒时,那样的痛意都不曾消散。
他的手越攥越紧,林臻难受地闷哼出声,终于将他的意识唤醒,“怎么了?”
黑暗中他慌忙伸手抚上林臻的脸,却发现异常发热,他连忙坐起身:“我去点灯。”
“别去!”林臻蓦然拉住他的胳膊,“……我没事。”
此刻林臻并不想让他将灯点亮,只是忽而觉得方才隐隐发烫的地方越来越热,蔓延至全身,像是一把火,快要把她烧干,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她咽了咽喉,终是开口:“我想下去喝口水。”
“口渴?”
见季濉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林臻只得点头应是。
黑夜中她听见茶盏碰撞的清脆响声,片刻,季濉端着茶碗回到榻边。
林臻坐起身,刚要伸手,下颌处一片微凉,季濉擒住她的下巴,将碗沿贴在她唇边,将茶水缓缓送入她口中。
不知怎的,她忽然间连吞咽水的本能都忘却了,水已溢出唇边,顺着唇角留下,她才匆忙推开茶碗:“好了。”
原以为喝水能让她干燥的唇齿得到浸润,躺下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渴,甚至更渴。
尤其当季濉重新靠过来之后。
“林臻,让我抱抱你,好吗?”话音未落,他已深深将她揽入怀中,林臻没有应答的机会。
季濉再次闭上眼,头埋在她颈间,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
他贪婪地汲取属于她的鲜活的气息,他之所求,不过如此。
至于那密密麻麻的刺痛,总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心跳声中被慢慢抹去。
*
一个月整后。
季濉坐在书案前,望着手中的梅花木簪出神,石竹进门禀道:“三皇子单骑正往林府方向来,稍后便到。”
季濉将木簪重新放入怀,整衣起身:“我们也可以出发了。”
三皇子翻身下马,正瞧见季濉一行人踏出府门,他忙上前道:“季兄这是要出门去?”
季濉微微颔首,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眉梢微挑,看着他。
三皇子接着道:“今日母妃还往大觉善寺进香,季兄可愿再信我一次,这回我定——”
“季某不及首辅大人根基深厚,贵妃娘娘的决断乃明智之举,殿下抬爱,季某愧不敢受。”季濉拱手行礼,敛袖而去。
看着季濉离开的身影,三皇子心底凉了大半,若失此人,他再无法找到可与孟良誉抗衡之人。
季濉行至马车前,忽而驻足,回首问道:“殿下乃天潢贵胄,即便不登九五,亦可享一世荣华。季某一介孤臣,那如若与权倾朝野的首辅为敌,日后便再无退路,孟良誉与殿下到底有师生之谊,殿下当真舍得弃首辅这棵大树,而选择在下?”
三皇子眸中一亮,大步上前:“古人云‘欲执棋秤,先入危局’,在这一点上,将军与我不是同道之人吗?本殿下的决心,将军不必怀疑。”
闻言,季濉彻底转过身,向他走近:“殿下既有此言,微臣必不负殿下倚重。”
“不敢欺瞒殿下,微臣手里正有一案,或可扳倒孟良誉。”
接下来的话季濉刻意压低声音,三皇子忙侧耳倾听,面上神色由惊诧转为大喜,未等他说完,便道:“我们何不即刻将此人捉拿归案,本殿下有的是手段撬开他的嘴!”
季濉笑着摇头,轻按住他的手臂,“仅凭一面之词,如何定罪当朝首辅?最要紧的,是那本花名册,据微臣所知,现下就在孟府。”
“微臣此刻,正是为此事前往孟府,只是孟良誉素来对我颇有防范……”季濉面露难色却很快敛去,抱拳肃然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三皇子握住他的拳:“我与你同去!”
说罢,跃上马背,先行往孟府去了。
季濉神色恢复淡然,向石竹颔首:“走罢。”
*
季濉翻阅了近三月的宫门出入档案,贵妃每月这日都会前往大觉善寺进香,按照他的推断,今日便是孟良誉与贵妃私会的日子。
他行至孟府时,见三皇子果然将准备去赴会的孟良誉拦下了。
季濉进门时,二人正坐于暖阁闲谈,他分别向二人见礼。
方才孟良誉正向三皇子查问功课,见季濉进来,便合上书册,免了他的礼,抬手看座。
季濉简论几句朝中局势,孟良誉便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从黎民疾苦到社稷安稳,言辞恳切,仿佛世间再无比他更忠心耿耿、心系天下的好官了。
三皇子向来看不惯他这副模样,早已听得不耐,甫要开口打断,收到季濉递过来的眼神,只得将唇边的话咽回去。
片刻,管事躬身入内,道:“大理寺少卿有要事禀报。”
孟良誉起身出门,一面走一面对管事道:“你怎的不早些进来?”
管事怔了一瞬,才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是斥责自己没有早寻借口将他唤出,忙回道:“是老奴蠢笨。不过……确有大理寺少卿前来求见。”
“大理寺少卿?”孟良誉步履微顿,在记忆里搜寻半晌,也没记起来是谁,只继续往书房走去。
这厢,孟良誉前脚离开,三皇子便支走房里下人,与季濉默契地在房里翻找起来。
一入内室,季濉便将目光落在榻旁的黄花梨木衣桁上,他只暗自猜测,这里的机关是否与大觉善寺禅房中的机关相同。
刻意东翻西找了片刻,他才佯作不经意地走向衣桁,手轻搭上去,便立刻觉出不对来,两处机关竟果真是一样的。
季濉不动声色地离开衣桁,俯身在床榻下方查看,口中有意与三皇子搭话,成功将其引至衣桁旁。
眼见他手臂随意搭在横梁上却毫无察觉,季濉只得继续提醒道:“或许,是藏什么暗格中也说不定,京城中不少显贵,都会在府中设有暗室,机关多是些轻巧却挪动不了的物件。”说着,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三皇子手底下的衣桁。
三皇子似乎醍醐灌顶,骤然将手臂从衣桁上抬起,转而一把攥住横梁!
季濉跟着屏息——
“哈!季兄言之有理啊!”
季濉猛咳几下。
……
真是个蠢货!
果真不是谁都像他的林臻那般聪慧,季濉心底不由得冷哼一声。
他只好将暗示做得更明显些,遂开始逐一敲打墙面地砖,直至在衣桁底座下听见清脆的声音,三皇子终于发觉:“这衣桁有古怪!”
季濉半蹲在地上,面色沉沉,语气惊道:“殿下英明!”
*
书房。
孔景和听见窗外错落的脚步声,手中茶盏“咔”地一声搁在案上,慌忙起身侍立。
孟良誉甫一迈入房门,他便深揖行礼。
孟良誉落座后,将他打量片刻,终于从脑海深处找到一点印象,“是你?”
“上峰近日高升兵部尚书,他是您的得意门生,下官特来庆贺。”
“既是他高升,你该去他府上庆贺才是。”孟良誉皮笑肉不笑,说罢,面露不耐,自顾自地端茶抿了半口,便捧起一册书翻开。
管事心领神会,上前向孔景和道:“老爷尚有政务要处理,大人请罢。”
孔景和不愿离开,仍道:“首辅大人,下官确有一事相求,姜大人高升,现下大理寺卿一职空缺,您曾许诺——”
他的话勾起孟良誉久远的记忆,他确实曾命他监视通报林云峰的一举一动,并许诺事成之后,予他大理寺卿一职。
只是后来贵妃出面,替她侄儿姜弘讨了此职,便将此事搁置了,时间一久,他便抛诸脑后了。
“老夫心中有数,你回去等候消息便是。”
并非孟良誉有意敷衍他,只是姜弘升迁之时,那职位早被三十万两白银卖给了旁人。
“大人,上一回您就——”
“还不送客。”孟良誉头也不抬,冷声打断。
孔景和忽而上前,扑跪在孟良誉脚边,“大人您莫非忘了,五年前我是如何帮您将宸王与林云峰——”
“放肆!”孟良誉蓦然将书卷拍在案上,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孔景和扇倒在地,他掏出袖中的帕子,嫌恶地一根根擦着手指,啐道:“凭你也敢威胁老夫?”
孔景和面色不改,慢慢从地上爬起,未去理会衣摆上的灰尘,以及红肿唇角的血渍,只恭谨地站好:“下官不敢,只是想让您记得,当年下官进士及第,陛下在大殿上钦点下官为榜眼,犹记得,您也曾赞扬下官有‘经世之才’,下官——定可胜任大理寺卿一职。”
“榜眼?”孟良誉骤然失笑,“我大周朝两年一开科,翰林榜眼探花多如牛毛,你这样的‘英才’,老夫一脚下去怕要踩死一片。”
闻言,孔景和面上仍维持着恭谨神色,心底却被一瓢雪水从头淋到脚——十年寒窗,三更灯火,到头来也只是他们眼中的蝼蚁罢了。
他暗自计算着季濉交代的时辰,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多谢大人教诲,下官告退。”
既被视作蝼蚁,那便尝尝蝼蚁噬心的滋味。
***
这厢,三皇子已顺利进入暗室。
季濉对自己的推断虽有七八分把握,却仍不免几分忧心。
却不想,在暗道的另一端,他的猜测不仅被一一印证,且远比他所预想的更为精彩。
第49章
贵妃今年三十又六,正是风韵最盛的年纪,今日心情似乎极好,她慵懒地倚在窗棂旁,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锊着散在肩头的青丝,面色因愉悦的心绪而容光焕发,相较那日,更添几分妩媚动人。
听见身后石板蓦然响动的声音,丝毫不觉诧异,唇角微微勾起笑意,似是等待已久。
她并不急着回头,反而只垂首看着缠绕在指尖的发丝,静静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直至察觉那人已走至身后,方才莞尔一笑,嗔怪道:“怎的这时候才来?”
贵妃如花的笑靥,回首的一瞬,在脸上凝出可怖的模样,“皇……皇儿……”
她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桌案上,身上佩戴的华贵玉饰此时发出令她觉得最刺耳的声音。
三皇子在原地怔了许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突然笑道:“原来、原来这就是母妃定要他辅佐我的缘由?”
“不……不是这样的,皇儿!”
贵妃尚未从方才的惊愕中缓过神来,只是本能地否认他说出的话。
二人对峙良久,谁也没再说话,终是三皇子出言打破这死寂:“他敢如此欺辱母妃,我誓不会放过他。”说罢,三皇子愤而转身,贵妃也终于回过神,快步上前拦住他。
“皇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无需母妃操心。”
三皇子语气冰冷,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戾气,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此刻怒火攻心,贵妃生怕他冲动之下闹出什么祸事,哪敢放他离去?
她只能温声劝道:“皇儿,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切莫冲动行事!”
见他仍是一副决绝的模样,贵妃语气不由加重几分:“本宫的话,你可听见了?!”
三皇子骤然抬头看向她,眼眶泛红:“我正是太听母妃的话了!母妃,您怎能这么糊涂?!”
“不——不!定是他强迫于母妃,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三皇子眼眸猩红,怒气到达了顶点,拂开贵妃的手,梗着脖子往暗道走,贵妃几次拦他不住,不得已动了手。
清脆的耳光声音在静谧的禅房响起,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远不及心中的震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母妃,您……您竟为了他打我!”
“您从未打过我,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贵妃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凤眸中怒意夹杂着痛惜,事已至此,她知晓纸终是包不住火了,踌躇良久,她还是缓缓开口:“……他不是外人。”
禅房内的香烟袅袅,贵妃终将那个深藏心底的秘密告知于他,说到最后,她欲言又止,断断续续:“皇儿,母妃有太多不能向你诉说的事,你只需要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们会为你铺好所有的路,母妃向你保证,你一定能得到这世上最尊贵的身份,听明白了吗?”
见三皇子虽未应答,但眼中的暴戾之色已褪去,贵妃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也知道,若要接受此事,尚需要一些时日,轻抚了抚儿子泛红的脸,柔声道:“方才打疼了罢?本宫回宫后会派太医去府上给你瞧瞧。”
三皇子依旧沉默不语,她低叹一声,“究竟是谁将你带来此处的,本宫也不再追究了,现下回去歇着罢,本宫也乏了,这便回宫了。”
许久,空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里悠悠响起,三皇子眼神涣散,怔怔地向前望着:“儿臣告退……”
*
季濉将孟良誉在门外拖延许久,三皇子才不紧不慢的出来,面色淡淡向孟良誉行礼后就走了。
未几,季濉也借故告辞,跟着出了孟府。
三皇子没有骑马,只牵着马走,季濉远远看见他,遂弃了马车,快步追上去。
恍若没有发觉他的存在,三皇子自顾自地走着。
季濉一度怀疑,他到底是否在暗道那头瞧见了贵妃,亦或者,贵妃已说服了他,让儿子与自己的奸夫在一条战线上?
就在季濉左右思索,不知如何开口时,三皇子没有预兆地突然说了一句:“帮我杀了孟良誉,我与季兄平分天下。”
季濉脚步微顿,怔了一瞬,旋即干笑两声,试探道:“殿下是拿到那本册子
了罢?怪道有心思与微臣说笑。”
此话一出,三皇子突然恶狠狠地瞪着他,半晌,才从后槽牙咬出几个字:“谁说本殿下是说笑的?”
季濉的笑意在脸上慢慢凝固,瞥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低声道:“殿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上马车回府一叙。”
*
“派人刺杀孟良誉?!”季濉不由地提高了音量。
季濉现下不仅可以肯定三皇子一定在那间禅房里碰到了贵妃,知道了她与孟良誉的奸情,甚至还被刺激得疯了!
用他的猪脑子想出了个狗主意。
季濉收敛自己的神色,扯了扯唇角:“殿下英明果敢,乃大周之福。”
“只是……事关大周首辅,干系重大,须得三思而后行,微臣倒有几分愚见,殿下可愿一听?”
三皇子坐于上座,拳头握得很紧,面露不耐:“有话便说。”
“孟良誉到底是一朝首辅,即便刺杀成功,你我二人也断不能全身而退,微臣蝼蚁之躯,死不足惜,只怕届时波及殿下……”
三皇子仍旧皱眉看着他,“季兄既然如此说,是别有良策?”
季濉不答,只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去岁大皇子中元节宫变?”
三皇子不解:“提那逆臣贼子作什么?”
季濉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那可是孟大人的杰作,我们何不故技重施?”
皇帝病重,孟良誉把持内阁,拒大皇子请见皇帝的请求,逼他谋反,并以此一举除掉了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皇后母子,嫁祸给大皇子。
“上回尚有齐翰祯那逆贼送死,这回却如何制造宫变?”
“殿下可记得下月初有一批要犯会在城外安都山处决,按例会有朝中要员前往观刑,想必殿下有法子让孟良誉前去,届时,若人犯突发暴乱,殿下所辖千骑卫便可武力镇压,暴乱一旦发动,损伤自然在所难免——”
三皇子眸光一亮,转瞬却又湮灭:“找人伪造一场里应外合的暴乱并不难,可本殿下手下千骑卫只有八百人,负责押送处决人犯的左右领军却有近两千人,即便我挑选其中精锐,胜算也实在渺茫……”
“殿下还有我。”季濉看着三皇子,微微笑道,“微臣可派三百神武营精锐,于当日趁乱乔装攻入,便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好!就按大将军说得办!”三皇子拍案而起,却被季濉上前拦住,他单膝跪地道:“殿下且慢,臣尚有一事请求,神武营与殿下的千骑卫不同,值更甲胄在下值时需向兵部点验交割,还请殿下赐臣铁甲三百副。”
“放肆!私制铁甲乃谋逆大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三皇子呵斥道。
“殿下息怒,请听臣说完,臣并非要向殿下索要兵部在册的玄铁铠甲,只是想请您向英国公借兵部库房所存战俘残甲一用,事成之后便即刻归还。”
战时缴获的残甲不像在编铁甲需每日清点,只在岁末交于工部重铸时,才会逐一盘验。
兵部尚书正是英国公嫡子姜弘,也是三皇子的表弟,他若开口,此事倒也不算难办,三皇子思忖良久,低声应下了。
季濉本以为此计纵有疏漏,左不过是收拾残局时需费些周折,却不料这场仗,尚未看见刀光便已溃不成军。
*
五月初六,季濉领神武营在宣武门巡逻,左右领军早已押送人犯出城,眼见午时三刻将至,却始终没有看见孟良誉的身影。
午时三刻过后,城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派往城外的士兵仓惶地从马背翻滚下来,在季濉耳边低语急报,闻言他脸色骤变,垂首向士兵吩咐了几句,后者重上马背,驶出城门,只片刻,竟缓缓退了回来。
城门外响起齐整的铁靴踏地声,铁甲森然的神枢营缓慢而强势地列阵压入,精铁面甲下透着迫人的肃杀之气,在逼退守城将士一大截后,稳稳地停下了。
阵列忽而被一骑于马上的紫色官袍之人分开,他幽幽打马上前,季濉面色仍然镇定,微笑着拱手行礼:“敢问首辅大人,出了何事,竟劳神枢营出动?”
孟良誉面色铁青,立于马上,手持明黄色卷轴,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呵道:“奉陛下旨意,三皇子勾结兵部尚书姜弘,私存铁甲三百副,意欲叛乱!大将军季濉牵涉同谋,一并压入刑部大牢候审,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神枢营重甲兵霎时将季濉等人团团围住。
*
城外村庄。
林臻坐在农村院落外面,看着山间院落里的点点灯火,心里却丝毫不能平静。
自季濉将她们送来田庄,已半月有余,此处远离京都,消息闭塞,但她直觉似有大事发生,且与上回在大觉善寺发现的密道有关。
五月的夜晚已有些闷热了,这让林臻心下更觉烦躁。
“阿姐,原来你在这儿,教我好找。”林玥在她身边席地而坐,侧头对她笑,她的眼睛更像父亲,是略微上扬的丹凤眼,妹妹的眼睛更像母亲,一双明媚的桃花眸,此刻正笑眼弯弯,像一汪清泉自她心底划过,将那些烦闷驱赶而空。
“怎么还不睡?可是住不习惯?”林臻问道。
林玥连忙摇头否认,她从地上挑捡出一片大大的叶子,轻轻扇着风,许久才低声道:“阿姐……上回是我不对,阿姐是为了我好,我不该同阿姐置气……”
林臻轻笑:“是阿姐的错,阿姐忘记,你已经长大了,阿姐不该还将你看作小孩子。”
林玥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头,摇晃着道:“才没有!在阿姐面前,我要永远做孩子!”
林臻笑着与她一起看向天空。
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不会让人觉得聒噪,反倒添了几分平静,就在林臻以为妹妹已倚在她肩上睡着时,耳边传来她浅浅的声音。
“阿姐知道,他……为什么把我们送来此处吗?”
“这几日,阿姐有见过他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说话之时,林玥仍旧将头枕在她肩上,她看不清妹妹问话时的神色,怔愣片刻,她才道:“我并不清楚。”
第50章
三皇子入狱,第三日便在狱中畏罪自裁。
此案由大理寺初审,后经三法司会审,最终由皇帝定案,共历时二十三日。
判处逆党英国公府成年男子斩首,女子没入奴籍,钱财充入国库。
皇帝重病初愈便遇逆子谋反,几度泪洒大殿,痛心得要昏厥过去,终是免了三皇子府上其他人的死罪,念姜贵妃伴驾多年的情分,只将她送去大觉善寺静思悔过。
可谓皇恩浩荡。
*
大觉善寺,禅房。
姜贵妃一身素衣,头上钗环尽褪,青丝用木钗随意挽着,怔怔地站在窗前,望着外头。
不过短短时日,曾经艳冠六宫的容颜已凋零如深秋枯叶,竟似老了十岁似的,就连发丝也干枯如柴,没有一丝往日的光泽。
身后石板蓦然响动,这原本令她愉悦的声音此刻便如轰雷贯耳,令她浑身一颤,不由瑟缩着转过身去。
在原地僵立许久,她才踉跄着向前迈了两步,却又猛地收住,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哑着声音问道:“良誉,这……这都不是真的罢?”
“老夫已承诺会想法子将他送走,却偏要自寻死路,这全是你教养的好儿子!”
她没想到孟良誉竟会先发制人,将错过都推到她的身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神彻底崩溃,她哭喊道:“竟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啊,我不该将皇儿已知晓自己身世的事告诉你,我不该将弘儿给他铁甲的事告诉你!”
“皇儿少年无知,性子冲动,我只是想让你避着他些。虎毒尚且不食子,你——”
“你——”
姜贵妃情绪失控,指向他的手指颤抖不已。
孟良誉亦呵斥道:“他对老夫已起杀心,如今还未大权在握,便起了这般心思,日后即便老夫将他扶上皇位,焉知不是养虎为患?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决不可毁于竖子之手!”
“他以为杀了老夫,便能抹去他的真实身份了吗?实在愚蠢至极!”
姜贵妃泪如雨下,哽咽得几乎要说不出话:“那姜家……又是为何?弘儿自幼尊你为师,姜家更是一路扶持你至今日!”
“若是没有我,也不会有姜家的今日,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既下决断要废了他,那姜家便也留不得了!”
“各取所需……?那你与我,也是各取所需吗?”
孟良誉鬓角虽生几丝白发,却正值壮年,身形挺拔,眉目间沉稳内敛,依稀可见当年风姿。
姜贵妃恍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思及二人如何相遇相许,他是如何陪自己从一个备受冷落的贵人,到如今风光无两的贵妃。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四品侍读学士,曾言此生都会护她周全,她以为她永远是他奉在心尖的娘娘……
孟良誉缄默不答,许久,道:“陛下既已开恩,想来你余生当安然无恙,这密道,我会派人封死。”
他张了张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咽回去了。
*
六月的天气,刑部地牢阴湿闷热。
在孟良誉的首肯下,狱卒打开了牢房铁锁,他微微俯首,迈进去。
季濉正屈膝坐靠在墙下,仰头倚着墙壁,闻声,他缓缓睁开一双艳丽的桃花眸,勾起唇角:“首辅大人终于肯露面了,下官恭候多时。”
孟良誉缓步走近,俯身蹲站在他面前,眼里已布满血丝,眼角细纹不知何时竟添了许多,唇角抽动,他试图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却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最终在脸上印刻成一副扭曲的神情。
季濉与三皇子所说的话,半真半假,神武营的铁甲确实皆记录在案,但他给三皇子的那三百人,都是黑市交易来的死士,无一人是神武营的在册士兵,且当日季濉并未在安都山上,任他们如何查证,如何攀咬,都扯不到季濉身上。
季濉早有布局,要逼着他们父子相残,逼着他亲手除掉自己的儿子!
自己随手捡到狗,如今真的长成了狼。
“你做得很好,不愧是老夫培养出来的人。”孟良誉青筋暴起的大手紧紧攥住季濉肩膀,感受着他伤口处的温热血液顺着自己的指骨汩汩流出。
但这自然不能平息他的丧子之痛,失去英国公这支臂膀之痛。
季濉只不过是受了一些皮外伤,他只恨不能扒他的皮,喝他的血!
孟良誉终于大笑出声,灰白的短须跟着笑声颤动,脸上的褶皱因夸张的笑容而扭曲成深深的沟壑。
季濉冷眼看着他笑罢,而后慢慢道:“首辅大人精心栽培,下官必不敢忘,让大人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是下官分内之事。毕竟,我可是您的儿子,您说呢,义父?”
“宜州一战,如今我重兵在手,义父执掌内阁,你我二人何不共享天下?”
“没了三皇子,老夫还可扶持六皇子、七皇子!何用得上你这条狗!”
儿子……他的儿……
季濉的话无意中激怒了孟良誉,他双眸暴睁,怒不可遏,眼眶竟因激动的情绪而不觉泛出泪花,他双手捏住季濉受伤的肩膀,死命往墙上撞。
季濉被震得咳嗽不止,不过他也并不在意,他知道孟良誉越是对他表现出愤怒,便越是不会要他的命。
失去三皇子和英国公,孟良誉元气大伤,绝不会再动他了。
即使孟良誉不想承认,他依然是他如今不得不相互倚仗的存在了。
只是……季濉看着眼前这张骤然老态的脸,忽而觉着,孟良誉的愤怒有些过了头,甚至怒意中掺杂着悲凉。
可这悲,又是从何而来?
没等他细思,孟良誉收敛了神色,已然换上一副温和慈爱的模样,他松开手,恍然未看见指尖残存的鲜血一般,轻拍了拍他的肩:“这几日你受苦了,你的清白老夫自然知晓,早已禀明陛下,不日,便可放你出狱。”
季濉也仿佛没听见他方才的厉声谩骂,只笑着回道:“多谢义父。”
*
三日后,晨光微现。
黎明前的薄雾还未散尽,一辆马车缓缓穿过沾满露水的稻田,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朝着山头的农院儿疾驰而去。
近日林臻睡得都很浅,朦胧间听见隐约的一点响动,她便立时起身下榻了,在石竹抬手叩门的一瞬,林臻已拉开房门。
“将军受了很重的伤,劳烦姑娘照看,我去找白郎中来!”石竹盯着两个侍从把季濉扶躺在床上,对林臻说道。
不知不觉中,石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改变了对林臻的态度。
季濉身上穿着暗色长衫,可还是无法掩盖遍布全身的血渍,更莫说在进门一瞬间便已充斥全屋的血腥气。
林臻片刻才回过神,她不由地蜷起手指,想说什么,却觉嗓中甚是干涩,用力才发出两个字:“好,好。”
季濉躺在床榻上,脸色煞白,双眸紧闭,他胸口起伏剧烈,呼吸急促。
林臻守在榻前,入目皆是他遍身的血污,指尖伸出又蜷起,她有一些无措:“你想要什么?要喝水吗?”
“别走……”
林臻转身之际被人攥住了袖口,季濉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眉头不再紧蹙着。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林臻的手腕,冰凉如水,她没有丝毫迟疑地握住他的手,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要让他暖和一些。
几人拥簇着白策进门,林臻方从塌边站起身,让出位置。
林玥紧跟在白策身旁,面色焦急,脚下步子不由迈得很快,与其说她在跟着白策,不如说在催着白策。
至榻旁时,她已走在了最前端,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男人浑身血污面色寡白的模样惊得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躲去白策身后。
“先用参片吊着,待我慢慢施针。”白策把完脉,立时说道。
孟良誉手里抓不到季濉的把柄,却也不甘心放过他,便特意命人将牢房里的手段都用在他身上。
虽不至于真要了他的性命,但也就剩半条命了。
季濉将林臻他们送来农庄时,做了万全准备,一应药材都带得齐全,石竹将药箱捧在白策面前,白策消瘦的指尖轻轻划过,便辨出参片,将之取出放入季濉口中。
白绫遮着眼,白策垂首道:“谁去将他扶起来。”
“我来!”
“我来!”
“我……”
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只是在听见阿姐的声音后,林玥不自觉地音量骤降,有如蚊呐,只有近旁听力极佳的白策听见了。
石竹见林臻开了口,便不再出声。
林臻上榻将季濉缓缓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施针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林臻手臂已不自觉地发颤,她却只专注于肩头男子的神情与气息。
天光未亮林臻便已起床,直至此时夜半三更,她竟还像个不停转动的陀螺,精神力强的可怕。
她目光如炬,一错不错地盯着榻上昏睡着之人。
季濉双眼迷离地缓缓醒转过来,与林臻对视良久,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笑:“竟不是梦。”
林臻蹙眉,问道:“什么?”
季濉的气力还没有恢复,只得尽力提高声音,讥笑道:“何以这样守着我?是怕本将军如遇不测,他们也不会好过吗?”
“你做得很对,林臻,我是要你永生永世守在我身边,休想借机离开,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我会杀掉他们!你知道了吗,林臻?”
见他尚有气力说这样的话,林臻手上骤然使力,欲将手从他掌心抽走,“杀吧,不如现下就去将他们都杀光好了!”
“嘶——”季濉伤口
被扯痛,惊得林臻忙止住动作,他语调漂浮:“莫动……”
几句话耗光了他的精神,话落,季濉再次合上了眼。
白策说过,若他今晚能清醒过来,便无大碍。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林臻觉得有一股劲忽而从她身上被尽数抽走了,她骤然间觉得浑身酸痛,累极,倦极。
坐在榻边的脚踏上,枕着胳膊睡着了。
*
深夜烛影摇曳,睡意朦胧间,林臻被一阵窸窣声响扰醒,凤眸怔忪,望着坐起身的季濉,长睫迷离地上下扇动,却强撑着精神呢喃道:“你真要去……?不准去……我那明明只是气话……”
她伸手去够季濉的衣袖,还没够着,便又沉沉睡去了。
黑暗中,季濉轻笑了一声,抬手捧住林臻即将倒在榻上的脸,将再次沉睡的美人扶躺回床榻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