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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田庄上药物备得齐全,加之白策真当医术了得,不过十日,季濉身上的鞭刑便已大好。

    是夜,季濉趴躺在床榻上,上衣半解,温热的指尖包裹着冰凉的药膏,在他背上缓缓游走,偶有细密的刺痛传来,他却甘之如饴,枕着手臂合眼假寐,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背上密密麻麻的新伤,早已辨不出之前烧伤的痕迹,可那些蜿蜒的痕迹,就像是刻在林臻脑海中一样,清晰无比,她指尖不由得轻颤,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突然的停顿让沉浸其中的季濉顿觉失落,他微一蹙眉,回首道:“怎么?”

    林臻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取过一旁托盘中的绢帕净手罢,将他衣衫缓缓拉上,抿了抿唇:“药上好了。”

    简单收拾后,林臻扶他转回身,在他侧身躺下,声线温和:“有事便唤我。”

    季濉哼笑一声:“我可不是那——”

    “瘸子”两个字,被他生生咽回去,他知道林臻不会轻易忘记那个男人,但他相信,只要那个男人长久地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的视线里,任谁都不再提起,总有一天他会死去,永远在林臻心里死去。

    阴郁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继续笑着道:“我可不是那么不堪一击之人。”话落便强撑着起身,却牵动背上新痂,顿时闷哼一声跌回榻间。

    林臻伸手搀扶的动作一滞,却是止不住地笑了。

    她就这样笑看着季濉,不知过了多久,后者的眼眸渐渐幽深,待她察觉气氛不对想转身时,已是来不及。

    季濉捧住她的脸,与她沉沉对视。

    被他粗粝指腹捧住的脸,渐渐热起来,灼灼烛火正将她所有神情尽数奉与季濉眼底。

    林臻想逃,却动不了。

    薄被被她牢牢攥在手心,越攥越紧,情急间,她蓦然将薄被扯过头顶。

    林臻原想将自己蒙住,便不必去回应他炙热的视线,却忘了二人之间紧密的距离。

    她不慎将他一同拢进了黑暗中。

    二人原本还刻意压抑着的呼吸,在这狭窄闷热的空间里,变得清晰可闻,无所遁形,甚至愈发急促,肆意地交织缠绕。

    季濉只觉那双捧住她的手,已不听话的发抖起来,甚至他的呼吸也跟着发颤。

    若说方才他尚且能忍耐,此刻简直要心动的发疯。

    他想要疯狂地吻她,感受属于林臻的温度,林臻的味道……

    对她的贪念几乎顷刻间可将他逼疯,可那唯一残存的理智仍在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她还没有完全忘记那个男人。

    他绝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逼迫她,甚至伤害她。

    最终,他只是将她深深揽进怀里,低头将脸埋进她颈窝,贪婪地汲取她身上浅浅的香气。

    *

    闷热的三伏天,终于迎来一场大雨,雨后的田庄格外清凉舒爽,连稻草垛都散着清甜的香气。

    林玥抬头看着碧空如洗的天幕,张开双臂深深呼吸,她兴高采烈地道:“阿姐,难得这样好的天气,不如我们去骑马罢!”

    与姐姐林臻不同,林玥从小便是个欢脱的性子,虽在书房里坐久不住,却是偏爱骑射的,郊外旷野驰骋的肆意是城内马场比不得的。

    林臻犹豫间,林玥轻挽上她的手臂,慢慢道:“他的伤也该好的差不多了罢?”

    未等林臻应答,身后传来清朗的男声:“如此天气,若不策马奔驰,倒是辜负。”

    二人回首,季濉正阔步向她们走来,墨绿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衣襟处金黑双线绣的竹叶纹在步履间流光隐现。腰间玄色革带嵌着墨玉,与护腕上的绿松石交相辉映,衬得那截露出的手腕愈发白皙。

    昔日病容尽褪,此刻眉目如画,唇若涂朱,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林玥挽着阿姐的手臂不禁收紧,脸颊隐现绯红,她连忙转回头,松开手,“那就这么定了!”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去找石竹,林臻看着妹妹的身影,不由轻笑了笑。

    因怕季濉出事,石竹特意将白策一起带上了。

    四匹马不近不远地慢悠悠走着,不知不觉间两两散开了。

    林玥远远望着并辔而行的二人,那两匹马的步调竟格外地致,季濉策马的姿态与阿姐如出一辙,甚至连上马习惯都与阿姐一模一样。

    她忽然记起,当年他和她是一同跟着阿姐学习骑术的。

    彼时她自恃天赋过人,加之厌恶当时还是卑贱奴仆林初的季濉,总是草草应付阿姐,便转去独自练习。

    她惊愕于季濉竟对阿姐暗生情愫,如今想来,原来早在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细碎光阴里,它便已生根发芽。

    深夜书房烛火摇曳间相对而坐的身影,出入府邸时相随而行的脚步,都成了滋养心苗的雨露,令它悄无声息的肆意生长,待有人发觉时,早已长成不可撼动的参天巨木。

    林玥心里五味杂陈,她想驱赶莫名升起的烦闷,足下猛然夹紧马腹向前奔驰,不料太久不曾骑马,身下又非她熟悉性情的马儿,策马误使马儿受惊,没多远就从马背上狠狠摔了下来。

    “林姑娘!”石竹急呼一声,腰侧的衣衫骤然被人攥紧,他忙嘱咐一句:“白先生且扶稳!”话音未落便扬起马鞭,疾驰上前。

    石竹将白策扶下马,便径自回去取药箱。

    白策向来步履从容,虽目不能视,却因其他感官敏锐,行走间与常人无异,今日却明显慌乱,半晌才摸坐在林玥身旁,因不知她身上何处有伤,不敢去碰她,只问道:“玥儿,你何处受了伤?”

    林玥只觉浑身各处都火辣辣的疼,最为尖锐的疼痛却是来自右脚,她皱眉道:“脚……我的脚好像动不了了。”

    白策立刻探手过去,片刻,他轻舒一口气:“只是扭伤,你忍着些。”

    与他温吞的性子不同,白策的手法极快极稳,说话间已治好了林玥的脚,她甚至没来得及觉出疼。

    可她却哭了。

    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白策尚未收回的手被一滴泪灼烧,他松懈下来的神经复紧绷,“玥儿,你哭了,我还是弄疼你了么?”

    “还是身上有别的伤?玥儿,告诉我——”

    似乎因被人发觉了,林玥便抑制不住地抱膝哭起来,起初还压抑着,渐渐便化作止不住的抽泣,最后变成纵声痛哭。

    白策焦急的神情却在悲伤的哭声中慢慢平缓,他只静静地与林玥并排而坐,前方隐隐传来马蹄声,是方才与季濉林臻二人分开的方向。

    原来,有些疼,是他治不了的。

    *

    许久不曾这般纵马驰骋,凉风扯着袖口猎猎作响,久违的畅快让林臻浑然忘我,半晌才发觉季濉早已被她远远甩在后头。

    见他的马停驻在远处,林臻急挽缰绳,折返回去。

    林臻一袭洁净白裙,腕间绑着银色束带,疾驰间衣袂翻飞,青丝飞扬。

    季濉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林府数不清个晨昏里,他都曾这样看着她。

    她仿佛是漆黑夜色中宁静盛开的昙花,即便已不止一次见证过它的刹那芳华,却仍会在下一次盛开时,为她失神。

    “……你还好么?”

    林臻已停在他面前,季濉方才回神,他熟练地皱眉慢慢道:“不太好,伤口有点……有些疼。”

    林臻原想让石竹回去赶马车来,望一圈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走散了,遂伸手向他道:“与我同乘一骑罢。”

    季濉认可地点点头,扶上马背,坐在林臻身后。

    她骑得很慢,季濉在身后轻揽着她的腰,身形随着马步一晃一晃,他闭着眼,深深沉浸在“昙花”的幽香里。

    在田庄的日子,美得像梦一样,让他不断沉溺其中。

    林臻心底藏着事,不曾关注到他的心绪,只慢悠悠地问道:“三皇子谋逆之事如今人尽皆知,孟良誉何以会如此轻易大义灭亲?”

    她不觉得他真是什么忠君爱国之臣。

    “安都山处决场的兵,是冲着他去的?”

    林臻曾在处决的告示上见过观刑官员的名单,上面有孟良誉的名字,也正是那日,孟良誉奉旨扣押叛乱的三皇子。

    显然他是早有预谋。

    季濉不答,只沉浸于她发梢扫过他脸侧的酥麻触感,笑问道:“还有呢?”

    “三皇子即便对孟良誉有异心,也不会行事如此莽撞极端,难道他已知晓——”

    季濉将下巴轻搁在林臻肩头,懒懒地应道:“嗯,是我让他知道的。”

    林臻心里的疑雾并未完全消散,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还遗漏了什么,不过这些信息已足够。

    她心里有了主意,问道:“贵妃现下在大觉善寺?”

    季濉道:“怎么?”

    林臻道:“我想见见贵妃,不,我想请一个人见见贵妃。”

    季濉直起身,蹙眉回道:“她如今只是一个被圈进在大觉善寺有名无实的贵妃,见她倒不是难事,只是听说,她已经疯了。”

    林臻拉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接着道:“不碍事。”

    有时,说不了话的人所说的话,才更具说服力。

    *

    朝中久久没有永安侯的消息,念其劳苦功高,准其以一品武臣礼归葬,轻敌冒进却也是他的失职,功过相抵,削去其永安侯的爵位,保留林氏诰命身份,不牵连宁府众人。

    林氏前来还愿,甫一出殿堂,便被一行人“请”去一处偏僻禅房。

    再出来时,已面如白宣步履虚浮,被两个婆子搀扶,踉跄着走出来。

    她原想速速离开,却被突然出现的人拦住去路,愤怒驱散了惊惧,她怒指着那人道:“原来是你!”

    第52章

    禅院外,林氏所带的丫鬟婆子皆被屏退在院外,唯有几名带刀侍卫矗立在房门口。

    林氏强压下心底翻涌而起的情绪,强作镇定道:“你这是何意?”

    “林臻别无他意,只是想让姑母知晓孟良誉是什么样的人,您想从他的手里护住信,是不可能的。”林臻态度诚恳道。

    “国公府勾结三皇子意图谋反,犯上作乱,孟首辅不过是大义灭亲罢了!”片刻,林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道:“再说,孟首辅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你今日强行让我去见那个谋逆的疯妇,是何居心!”

    事到如今,林氏还欲隐瞒那日与林臻一同入宁府拜访的人,林臻不屑费口舌去拆穿她,只继续道:“姑母竟还要装糊涂吗?方才足足在禅房半个时辰,姑母难道就没从贵妃口中听得点什么?”

    “还是需要我来说与姑母听——”

    “住口!”林氏骤然打断她的话,呵斥道:“她是逆贼之母,又是一介疯妇,所言也是叛逆之词,我劝你也慎言!”

    方才禅房内贵妃的呓语犹在耳边——十句有八句都在控诉孟良誉的负心背叛,虽是些支离破碎的疯言疯语,却也不难拼凑出完整的事实。

    可正如他那日对自己所倾诉的那样,像他这般出身寒门,毫无根基之人,若想攀上权力巅峰,必会比常人多千倍万倍的艰辛。

    那些见不得光的心计与手段,或许只是情势所迫。

    如若当初兄长不执意分开他们,强将她嫁于永安侯,她与他,也许都不会到今日如此地步。

    彼时林臻年纪尚小,并不知晓姑母与孟良誉的旧事,她只想尽可能让姑母看到孟良誉的恶性,从而交出信,站在她这边。

    见林氏仍不肯松口,林臻只得般出一个她自己还不曾证实的猜测,作最后一搏:“她是叛逆之人,孟良誉又何尝不是!姑母可知三皇子的真实身世?他缘何会一意辅佐资质平平的三皇子,她又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贵妃之位,如今又为何会发疯?”

    “虎度尚且不食子,姑母,他根本就——”

    “住口住口!”林氏愤而拍案,心底的慌乱已彻底显在面上了,只有口中仍执着地否认着,“你、你在胡说些什么!诋毁皇家血脉乃是重罪!”

    若她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姑娘,即便听到这样的话,她仍会义无反顾地相信孟良誉。

    毕竟,彼时的她曾认为,唯有她才是他的真命天女,纵使他真有兄长说的那般不是,对她却是真挚热忱的。

    如今她身为人母,心境已不似当年。

    她很想像方才一样说服自己,却发觉根本做不到,或许人终究会改变,亦或许自己竟真如兄长所言,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

    若他真是如斯衣冠禽兽,她怎敢将信交于林臻,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偌大宁府现下都系于她一人之上……

    林氏蓦然起身,她想像往常一样逃离,一样回避林臻。

    可今日的她却未能像往常一样如愿,林臻端坐桌前,纹丝未动,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片:“今日若不说出信件所在,恕林臻不能放姑母离开。”

    “我与季濉的关系,正如您心中所想,现下外面都是他的人,只消我一声令下,便会尽数听我差遣。”

    林氏万没想到会从林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惊愕地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怒道:“林臻,你不要忘了,我仍有一品诰命在身,你胆敢私下扣押命妇!”

    “姑母可以试试,我敢不敢。”林臻回眸慢慢道。

    *

    问到信件所在之地,林臻便急推开门,正迎面撞上季濉。

    事实上,季濉并没有派一兵一卒供她驱使,只是恰好今日他也有事要在大觉善寺处理。

    她方才所言,只是为了吓唬住姑母。

    林臻不知他是何时来门口的,她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方才清冷迫人的目光不由因心虚而有几分躲闪。

    幸而季濉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听得他问道:“事情办妥了?我稍后还要见客,让石竹先送你回去罢。”

    林臻亦正色道:“姑母受了惊,可能要在里头歇息一阵子,稍后你能否派人将姑母送回府上?”

    季濉点点头:“交给我便是,那你呢?”

    林臻道:“我需要一匹马,先去宁府一趟。”

    季濉转头向石竹道:“将我的马牵来,”接着对林臻道:“我的马在后院,它认得你,骑起来会更得心应手些。”

    林臻点头应了。

    看着林臻纵马离去的方向,季濉嘴唇抑制不住上扬。

    “忠勤伯世子到了,请将军过去。”石竹道。

    季濉收起唇边骄傲又餍足的笑意,正色道:“带我过去。”

    *

    忠勤伯世子虽只是从四品的神枢营坐营官,却是神枢营统领的参将,季濉手里唯一缺的那块宫城布防图,从他手里拿到了。

    “大将军,英国公谋逆一案,不会牵连至家妻罢?”

    季濉将布帛掖回袖中,笑道:“世子如此识时务,夫人自然安然无虞。”

    *

    烈日灼灼,粉衣蓝裳的妇人在丫鬟的陪侍下站在寺门外神色焦急地等待着,绢帕被紧紧绞在指尖,额间花钿也被细汗浸得微微晕开。

    不时,季濉一行人从寺庙出来,打马离去,妇人的心不由揪得更紧。

    直到那抹熟悉的灰青色身影映入眼帘,方才眉眼稍霁,趋步上前问道:“如何了?”

    男子扶住妇人的肩,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帕子,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日头这样毒,怎么不在车里候着?”他压低声音,揽着她:“先回车上再说。”

    姜玉嫦早已迫不及待,英国公与三皇子谋逆之事一度闹得满城风

    雨,姜姓人人自危,她这姜家贵女更是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潭,成了人人避讳的过街老鼠。

    当年她与季濉婚事不成后,便被父母兄长怨怪无能,恐她因此事跌了身价,便火急火燎地替她寻找新的亲事,好争得最大的利益。

    对兄长的最大利益,对表兄的最大利益。

    她心高气傲惯了,因不服父母之命,偏生选了他们最看不入眼的忠勤伯世子。

    他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好在肯处处听由自己,不料此回姜氏大难,不少官员怕牵连自身甚至休妻以证忠贞。

    在此关头,丈夫竟横了心保她到底,甚至敢求到季濉头上。

    实则不论结局如何,她已心满意足。

    思及感伤处,姜玉嫦不禁落泪。

    世子忙捧住她的脸,笑道:“怪我怪我,让夫人受惊了,莫要担心,今日已得了他的承诺,剩下的便看天意了。”

    “不过为夫私心想着,上天应不至如此残忍地要取你我夫妻性命。”

    听见他要与自己同进退,姜玉嫦眼泪更是扑簌簌往下落,却在唇角绽开笑靥:“才不会呢。”

    阳光透过树梢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马车在光影中穿梭着缓缓离开。

    *

    “红叶,阿姐可告诉你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林玥问道。

    红叶摇摇头。

    “那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林玥又问。

    红叶还是摇摇头。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眼见午饭时辰到了,阿姐他们竟然还没有回来,林玥不由心慌。

    “玥儿,你的脚伤刚好,别走来走去了,快坐下歇歇罢。”白策从屋子里端出来一碗药,放在前厅桌上。

    林玥不禁朝遮在白策双眼上的白绫瞪了一眼,有时她真的怀疑他是装瞎而不是真瞎。

    林玥坐回桌前,咕嘟咕嘟喝完了药,她不知道白策给药里放了什么,他熬的药就是不似寻常郎中开的药那么酸苦难喝。

    外厅实在太热,林玥喝完热气腾腾的药,便落了一身汗,红叶服侍她回房。

    林臻神色恹恹地走回家里,甚至没发觉前厅有人,还是白策听见动静先开口道:“林姑娘回来了?”

    林臻涣散的视线慢慢聚拢,凝在他身上,顿了半晌,回道:“嗯,林玥他们都在家罢?”

    白策点点头,片刻补充了一句:“季将军还没回来。”

    “林姑娘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为姑娘诊脉吗?”

    林臻闻言微怔,白策敏锐的感知力她是知道的,便道:“是有一点,歇歇便好。”

    二人彼此沉默一阵,心中皆有所想,林臻仍沉浸在在宁府看见的,父亲留给永安侯,准确来说,是留给皇帝的信里。而白策则思虑着是否要将林玥与他那段经历告诉林臻,到底是他对不住林玥,或许他该向她的阿姐坦白。

    “林姑娘……”

    话到嘴边,他却改了主意——这事终究该先问过玥儿。

    “林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便早些回房歇着罢。”

    话音甫落,忽有几人翻墙而入,疾速掠至林臻身后,在她尚来不及发出声音前,捂住她口鼻。

    他们皆身法了得,动作利落干脆,即便如此,仍没能逃过白策耳朵,他立时站起身来:“林姑娘?”

    无人回应后,他登时大喊道:“林姑娘!林姑娘!”

    他一面喊着,一面朝着细微声音消失的方向追去。

    林玥的房间离前厅最近,闻声她率先跑出来,循着声音追出府门外,却只能看见白策追逐的身影,林臻等人早已不见。

    “林姑娘被人掳走了!”林玥追上前,白策急道。

    她拦住白策,道:“不要追了!”

    他不解地回头望向林玥,不过他很快便明白了,他默不作声地冷冷拨开林玥抓着他胳膊的手,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追。

    林玥并不曾注意到他态度的突然转变,仍赶上前拽住他:“别追了!早就追不上了!”

    白策执拗道:“我还记得他们的声音!”

    林玥觉得他莫名其妙,放弃阻拦他,道:“我去找季濉救人。”

    白策再次与她意见相左,反道:“你在家里等着,让红叶备马车,我去找他。”

    “说什么笑话!”

    哪有让一个瞎子去奔波,她好好端等在家的道理?不过她没空与他争辩,只加快脚下的步子,向里跑去。

    谁知今天的白策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格外执着与强势,他竟拦住她,“你不能去,要去便让红叶去!”

    林玥终于回味过来,“你——你是疑心我非真心救阿姐?”

    白策沉默如山。

    “你!”

    “玥儿……我不能让你做日后会后悔之事。”

    林玥又羞又恼,最后哭道:“你在说什么疯话!那可是我阿姐啊!”

    第53章

    林臻被一阵异响惊醒。

    “嘘——”

    她朦胧睁开眼,扎着双丫髻的少女蹲在榻旁向她挤眉弄眼,旋即响起一阵叩门声,门外有人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少女祈求的眼神看着她,连连摆手。

    林臻不明所以,讷讷地应了一声:“没有。”

    少女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歇了片刻,拍拍衣裳站起身,见林臻神色怪异地盯着她,她讪笑道:“我是琼华宫偷跑出来的宫人,他们虐待我,我、我不堪受辱,便跑出来了。”

    林臻仍旧蹙眉看着她。

    她又道:“你呢?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新入宫的娘娘?”

    这处宫殿她早事先探查过,根本没有人住,她是前天就躲进此处的,连着两日,也没见着个人影,只能有这一种解释了。

    宫人?娘娘?

    “此处是哪里?”林臻问道。

    少女睁开大大的眼睛,俯身靠近她,一面端详,一面呢喃道:“这样好的皮囊,竟是个傻子呢,怪不得会被送进宫来。”

    宫里……皇宫?

    她猛然坐起身,大步往外走,推开门的瞬间,雕栏画栋九重宫阙映入眼帘。

    她竟真的身在皇宫,林臻难以置信。

    可是……是谁将她带进宫里的?她隐约只记得自己是被人迷晕的。

    瞥见门外垂首欠身的侍女,林臻问道:“你可知晓是谁将我安排至此处的?”

    “回姑娘,是王公公。”侍女回道。

    林臻忽然意识到她并不认得宫里的任何人,即便问出结果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意图,只是目前看来,似乎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便没有再问。

    腹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低鸣,林臻尴尬地提袖掩住腹部。

    训练有素的宫人面不改色,只福了福身子,道:“姑娘稍等,奴婢这便去传膳。”

    她昏迷中已过了一日一夜,腹中饥肠辘辘,可当精美佳肴饭摆在她面前时,却食欲全无。

    不知季濉会不会以为她又蓄意逃走,而迁怒妹妹和其他人。

    “姐姐……要不然,你也吃点儿?”少女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红唇被油脂浸得盈润发亮,饿了两日的肚子终于打住了底,她才记起这顿饭属于眼前的女子。

    林臻将一碟炙鸭肉往少女身边推近几分,“你吃罢。”

    “对了,你可认得王公公?”

    少女微微蹙眉,忙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思索着回道:“我只认识一个姓王的公公,内总府总管,紫宸殿的首领太监王腾,他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你莫要得罪他。”

    吃人嘴软,她决定提点提点林臻。

    是陛下的旨意?

    林臻不敢确定。

    若是陛下旨意,为何不是明旨召见?

    林臻并无头绪,只能静待。

    出乎意料地,几日下来并没什么动静,除了守在门口伺候她饮食起居的侍女,再无旁人来。

    那侍女也并不限制林臻的自由,她可随意走动,加上从那少女口中套出的话,几日下来,她已大致知晓皇帝日常处理政务会见大臣的几个宫殿所在,却也不敢冒然求见。

    这日,林臻又如往常一样在宫殿后的湖边闲走,今日湖边她常坐的亭中已有人在,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林臻原打算折返回寝殿,却见那老伯忽而站起身,面色紫胀,举止怪异。

    林臻快步上前,瞥了一眼桌上棋盘旁的一碟荔枝,当机立断,将老伯按在桌缘,用手肘发

    力,逼出了噎在他喉咙的核仁。

    老伯大口喘气,林臻将他扶着坐下,她还尚未来得及松口气,远处有人高声喝道:“放肆!快放开陛下!护驾护驾!”

    待回过神,她已被闻声赶来的禁军押着跪下。

    王腾气喘吁吁地领着太医跑来,一面喘息一面道:“快、快给陛下诊脉。”

    待确认皇帝安然无恙,他才放下心,气息平缓后,立时发号施令:“将这刺客拿下!”

    皇帝笑着摆摆手,“是她救了朕,起来罢。”

    林臻怔了半晌,声线微颤,俯首请罪道:“罪臣之女林臻——叩见陛下。”

    皇帝神色微顿,视线落在她跪俯的脊背上,目光却好似透过她在看着别处,他徐徐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原来是你,坐罢。”

    皇帝看着她,温和地笑道:“林云峰的女儿,应该会下棋罢。”

    林臻讷讷地坐在皇帝对面,仍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最后在王腾的轻咳提醒下,才回神道:“民女略知一二。”

    皇帝不语,只笑着将一枚黑棋放入棋盘,看向林臻。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林臻心里疑窦丛生,她全然没有想到这个白发横生的老者,竟会是当今陛下,她隐约记得,陛下不过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不过陛下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她出现在宫里,想来这确是他的授意。

    可是陛下为何会这么做?

    她醒来时已被人从头到脚换了衣裳,她的信连同贴身衣物一起不见了。

    她的信会在哪里?陛下是否已看到她的信?

    父亲的那封信,虽说是交给永安侯保管的,但却是写给陛下的,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奏表。

    从她拿着信走出宁府,便已在脑海中盘算该如何面见陛下,将此信面呈陛下。

    但如今陛下就坐在离她咫尺的距离,她竟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一袭素灰杭绸常服,仅以一根墨玉簪松松挽着发,姿态温和,平易近人,思及陛下在三皇子叛乱之事的处置上也仁善之至,她本应放松,却总莫名感到迫人的压力。

    林臻赶走心中杂念,将心神收拢于棋局之上,手执白棋,缓缓放下去。

    她一旦专注起来,便如入无人之境,落子看似温和,实则步步为营,不留一丝余地地将皇帝逼入绝境。

    “陛下,口渴了罢?”王腾适时地给皇帝奉上一盏茶。

    林臻长睫微颤,将快要落下的棋子举起,思索良久才放下。

    一刻钟后,棋局胜负已分,王腾笑着恭维道:“陛下运筹帷幄,落子如飞,颇有国手之姿啊!”

    皇帝笑着瞪了王腾一眼,转对林臻道:“莫要被这个糊涂东西影响了,你只管按你的想法下棋便是,这可是圣旨。”

    林臻耳垂微红,低声应是。

    日影西斜时,皇帝已连败五局。

    他坐直身子舒展手臂,面色稍带几分不悦,问道:“什么时辰了?”

    王腾回道:“回陛下,酉时三刻了,长生殿已备好晚膳,等候陛下起驾回宫。”

    皇帝站起身,脸上复带起笑意,对林臻道:“与朕一道用膳罢。”

    *

    直至王腾将林臻送回寝宫,她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一道突兀出现的清脆声音,终于将她拉回现实,“你回来得这么晚,还是王公公送你回来的,你见到皇帝……陛下了?”

    少女故作不经意地抬眼瞧林臻一眼,“有听说宫里的什么新鲜事么?”

    林臻将食盒放在桌上,她瞬间停止了问话,高兴道:“你真好!不瞒你说,我饿了好久呢,还以为你今夜会侍寝,不会回来了呢!”

    林臻皱起眉头,不搭她的话茬,待见她吃得差不多了,说道:“你明日就离开这里,我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见过你。”

    这少女言谈举止都不似个寻常宫人,但这一切都于林臻无关,她只想让她早些离开,如今她已亲眼见到陛下,这正是她最好的机会,她不想因任何事而节外生枝。

    少女跪坐在桌前,捧着饭碗的手微微收紧。

    这晚她不似往常那般喧闹,安安静静吃完饭,蜷缩回角落。

    一整晚林臻也始终背着她,没再说话。

    *

    翌日,林臻仍旧去了湖边,却没有再见到皇帝。

    她在青石小径上来回踱步,日影渐高,她终于下定决心——此刻早朝方散,陛下应当正在长生殿批阅奏折。

    穿过重重朱墙时,恰好撞上王腾迎面赶来,“真是巧,咱家正要去寻林姑娘呢!”

    林臻忙整肃衣冠,紧跟在王腾身后,她打了一路的腹稿,抬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在长生殿,而是来到一处空旷的马场。

    皇帝独坐凉棚之下,马鞭横在膝头,他目光放空望着远处。

    瞥见林臻后,他眉间添了几分笑意,朝她招招手。

    林臻见礼毕,问道:“陛下是来骑马的?”

    陛下笑着拿起膝头的马鞭,爱惜地看了又看,叹道:“朕老了,不过,你该是会骑马的罢。林云峰虽是文官,却极爱骑射的,你是他的女儿,想必也不差。”

    见林臻没有立刻回绝,他便将自己的马鞭抛向她,道:“去试试罢。”

    看着马场上林臻英姿勃发的身影,皇帝再次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他才缓缓道:“你觉得,像他吗?”

    王腾不答,反问:“奴才愚钝,陛下说的是……”

    皇帝冷冷瞪他一眼,王腾连忙道:“她是罪……林大人之女,自然是像他的。”

    皇帝接着道:“像他的好,也像他的蠢。”

    做事一样认真,却也太过认真。

    懂得掩饰,却演技拙劣。

    下棋时一味地压制他,经得王腾提醒,又急于让棋。

    皇帝笑着摇摇头,端起一旁的茶水浅酌一口,叹道:“今日这茶似乎格外清爽些。”

    王腾笑回:“清爽的不止是茶呢。”

    皇帝道:“你还记得朕潜邸时小小的马场么?林云峰总要借着商议政事的由头,来找朕跑上几圈马,还有季元勋,他更是个闲不住的,也说不好他根本就不是来找朕的,是来看朕的皇妹的!还有齐洹……”

    逆王齐洹名讳一出,话音戛然而止,皇帝转道:“怎的突然说起了这些陈年旧事,朕真的老了。”

    “陛下九五之尊,万岁之躯,离老还早着呢。”王腾笑着接过茶盅。

    皇帝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渐高,暑气上来了,快让她歇着。”

    第54章

    艳阳高照,马场几圈跑下来,林臻洁白的脸上透出充满生气的绯色,身上大汗淋漓,她却觉得竟格外畅快肆意,心底方才的犹豫不安也被一扫而空,索性一鼓作气道:“陛下,民女——”

    小太监捧起凉茶递给林臻,王腾道:“姑娘快用碗凉茶解解暑气罢。”

    林臻只得将马鞭放在一旁,接过茶盅,浅浅抿了一口。

    皇帝拂袖指向下首的座位,“坐下歇歇。”

    林臻坐下片刻,方记起将马鞭归还给皇帝。

    “如何?这根鞭子着实有些年头了,使得还顺手?”皇帝笑着接过。

    “京城中大多马鞭是以玉为柄,藤为条制成,这鞭子却是用红柳木作柄,牛皮编制,兼具韧劲和重量,虽不华贵,却更能精准地控制其方向和力度,确是难得好物。”

    皇帝神色稍顿,讶异道:“果真是亲父女,一样的眼光见地,朕被先帝册封为太子之时,满屋的珍宝贺礼,他偏偏看中了这条马鞭,还不止一次向朕讨要。”

    “陛下,其实父亲——”

    王腾突然上前道:“陛下恕罪,奴才蠢笨,这会子才想起,海棠泉池就在附近,不如让奴才先带林姑娘前去沐浴更衣,再来回话。”

    “陛下——”

    皇帝笑看他一眼,“你考虑得倒是周到。”

    “去罢。”皇帝转望向林臻。

    林臻只得道:“谢陛下。”

    心中有悬而未决之事,前往海棠泉池的路上,林臻一直心不在焉,连王腾与她说的话都没听清:“什么?”

    王腾并不气恼,反倒颇有耐心地笑着继续道:“林姑娘可知这海棠泉池的来历?”

    林臻勉强笑了笑:“不知。”

    “乃先朝皇帝为他独生的公主所造,后来历朝能用此池者,除却帝后,便只有盛极一时的宠妃了,本朝受此殊荣的,也只有前贵妃姜氏一人。”

    林臻忽而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王腾欣慰地笑了:“林姑娘果然是聪明人,想来已经明白奴才的意思。”

    林臻面色郑重:“王公公,我的信,是被你收走的罢。”

    王腾脸上的笑意敛去。

    “恐怕你已经看过了信,却将它私自昧下欲欺瞒陛下,王公公存的是何心思?”

    若非如此,他何以屡次打断她向陛下的禀奏。

    “我想林姑娘是想岔了,奴才有没有看过信,甚至您口中所说的信到底是否存在,这都不重要。要紧得不是奴才的心思,而是陛下的心思。”

    “陛下欣赏姑娘,看重姑娘,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王腾说着,轻拍林臻肩头。

    *

    林臻沐浴更衣罢,换上了王腾替她备好的衣物,被他带去长生殿陪皇帝用膳。

    皇帝看见她,眼神恍惚一瞬,笑道:“很合身。”

    王腾似乎默认林臻已听进去他说的话,晚膳期间,他没有再打断林臻和皇帝的交谈。

    但林臻也没再提及旧事。

    只有皇帝滔滔不绝说了许多久远的往事,久到林臻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她似乎确实在幼时曾见过陛下,彼时他还是太子,会时常来府上与父亲共商时事。

    望着面前深陷回忆,鬓发早衰的帝王,她忽而意识到,那一场灾难,不仅是她失去了父亲,他也同样失去了至亲与好友。

    *

    对于林臻席间的表现,王腾很是满意与宽慰。

    将她送至宫门口,王腾回首瞥了一眼身后一列宫人手中捧着的赏赐——西域骑装、紫檀棋盘、羊脂玉如意、鎏金安康锁还有那条不曾舍得出手的马鞭。

    意味深长地嘱咐林臻:“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罢,一切是非因果都该随那抔黄土一并散了,活着的人就该往前看,林姑娘定要牢记这一点,莫要歪了念头。”

    说罢,他后退半步,躬身行礼,脸上又堆出惯常的笑容。

    *

    夜晚,王腾服侍皇帝更衣就寝。

    “在这沉闷的宫里待久了,人也少了几分鲜活劲儿,你说朕是不是瞧着又老了?”皇帝叹道。

    “是吗?奴才怎么觉得这两日宫里挺有生气的?”

    皇帝抻了抻腰,“似乎确实与从前不大一样,朕总是不时回想起年轻时在潜邸的事,真的不是朕老了么?”

    王腾道:“陛下正值当年,春秋正盛!”

    皇帝仰头大笑,“不过,朕的确并不抗拒这样的变化,反倒觉得极好!”

    “三皇子叛乱之后,宫里许久没有喜事了,不妨趁此时机,热闹热闹。”

    “什么时机?”皇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的字眼,挑眉看向王腾。

    王腾看出皇帝眼底的笑意与期待,心中愈发有底气,从容不迫地回道:“自是陛下充实后宫的时机,依奴才看,陛下一向节俭持重,若是大费周章举办选秀,难免劳民伤财,还好眼下宫里正有一位适龄——”

    皇帝呼吸一滞,眯眼凑近他:“你说得是……”

    随着皇帝给的反馈,王腾信心更甚,连腰板都挺直几分:“林云峰之女,林臻姑娘!”

    话音未落,王腾只觉脑门疼得嗡嗡作响。

    “你还真敢说啊!真真儿个蠢东西!”皇帝大喝。

    王腾扑通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扶住自己的官帽,回道:“奴才蠢钝,奴才该死!”

    皇帝沉默良久,叹了一声:“朕若有这般皇儿,便好了。”

    *

    林臻回宫后,发现昨晚蜷缩在角落的少女仍在原地,她眼底满是乌青,黑黢黢的眼睛看着林臻。

    见林臻回来,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攥紧衣角道:“再、再给我三日,我便离开。”

    林臻无动于衷,她继续道:“三日后便是十五了,宫中会更换防守,届时我便逃出宫去。”

    “逃出宫?”

    少女也知道她的说辞会让人难以置信,便和盘托出:“其实……我不是琼华宫的宫人,我是住在琼华宫的昭宁郡主……”

    “此番出逃,是想回漠北找我爹爹。”

    “漠北?你可知漠北离京城有多远?”

    她是五年前被陛下专程派人从漠北接来京城的,她自然不知晓一个人要如何回去,但她不想放弃:“是,我的确不知它有多远,甚至可能根本找不到漠北到底在哪里……可若我连皇宫都出不去,那就真的一辈子都到不了了。”

    林臻终于抬眸,少女双眼泛着泪花却一脸执着看着她,林臻语气仍旧冷硬:“山遥路远,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是要死人的。”

    “那又如何?人总是要死的,我才不要死在笼子里!”她蓦然蹲在地上,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头,颇为无助道:“虽然陛下待我很好,可我自小生在漠北,长在漠北,爹爹曾说我生来就是草原的女儿,那里的天比宫墙里的大,那里的草也比宫墙里的绿,我喜欢在风中骑马、射箭,”顿了顿,她倔强地扬起头道:“是真正的骑马射箭,不是抓几只兔子狐狸扔进园子里那种狩猎。”

    或许是被她口中描述的画面所吸引,林臻有片刻晃神,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在少女身旁蹲下,她拉住她的手,将其掌心向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能你真能逃出宫,便去此处,告诉府里的人我在宫中,他定会帮你达成心愿。”

    “真的?”少女蓦然握紧林臻的手,期盼地看着她。

    林臻笑着点点头。

    一整日未进事,这会子少女才忽然觉得很饿,经过林臻的允许,她在一堆赏赐的精美盒子中翻找起来,幸而寻到一碟可果腹的食物。

    吃得半饱,她开始把玩起皇帝给林臻的赏赐,她忽然道:“这件骑装,是长公主的罢!怪道我觉得你今日回宫时穿的那件衣裳也很眼熟,这会儿想起,我曾见长公主穿过。”

    提及长公主,林臻不可避免地想到公主府,想起公主府的某个人。

    “你与长公主相熟?”

    少女摇摇头,“她常年待在乐清山上,唯有宫中宴席才会下山入宫,她整个人好似山里的神仙,清清冷冷的,独有的一次接触,便是她因重病无法前去滇国和亲,跟着长公主在飞雪楼侍奉的宫人,曾进宫向我索要过桃仁,说是要补身子。”

    “桃仁……?”

    “是呀!忘了告诉你,整个皇宫,琼华宫的桃树最多了!”少女说得兴起,并没有注意到林臻游离的神色。

    须臾,她叹气道:“虽然我也不喜和亲,但若长公主当初没有生病,而是前去滇国和亲,兴许后来就不会因宸王谋逆一案而葬身火海了。”

    少女沉默片刻后,慢慢说道:“……我阿姐也去和亲了,阿姐与我不同,她一出生便被接进宫里,被陛下破格册封为异姓公主,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耀!但自从阿姐远嫁戎卢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了。不过幸好阿姐在戎卢过得很好,上月爹爹还来信说阿姐回漠北看望他了,若是我能回到漠北,说不定能和阿姐团聚呢!”

    少女说完笑意盈盈地看向林臻,却见她脸色奇怪地反问道:“戎卢?”

    少女点点头,很快笑道:“是一个很小的国,你可能没有听过。”

    据林臻所知,戎卢早在数十年前就被大周灭国了,林臻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夜晚,林臻将自己的床铺分给少女一半。

    深夜,少女梦

    呓问她:“真的会死吗……?能不能晚一点再死……?”

    林臻翻身转向她,轻拍了拍她的背:“不会的,你会活着回到漠北,见到你爹爹……和阿姐。”

    *

    天光微亮,一辆马车疾驰驶入宫门。

    “陛下!大将军季濉意图谋反!”

    第55章

    “将军!”

    石竹未经禀报突然闯入房门,原本扶额坐在案旁的季濉骤然起身,大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黑眸熠熠发亮盯着他:“有消息了?!”

    面前男人双眸布满血丝,眼底乌青,面色寡白,石竹不忍却还是只能摇摇头。

    季濉颓然松开手,将石竹推开,又兀自落寞地跌坐回椅子上,双目空空望着地上。

    “将军,是孟良誉,属下方才收到孟府上的人传信,说他跑了!”

    林臻被掳走后,季濉派人在城中搜查两日无果,便怒气冲冲地带着一行人直冲首辅孟府,将孟良誉拉到前院儿,当着府中众奴仆的面,公然置私刑,严加拷打,直至他堪堪只剩了一口气,才放过。

    之后孟府便在神武营的控制之下了,每日让下人照常出入府邸,维系表面上的平静,同时将孟良誉“亲手”写的告假书呈入宫中。

    一切尚算稳妥,却不料今日忽然传来他逃走的消息。

    季濉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城门层层把守,莫不成他还能飞出去?”

    “不怕他逃出城,就怕、就怕他进宫去!”石竹担忧道。

    这些时日,为了找到林臻,将军把他所有的政敌都暗中关进林府,私刑拷问,原本就快要纸包不住火,自从三皇子事发,将军已开始暗中筹谋调集宜州的兵马进城,如今就快抵达,此时要是惊动了宫里,只怕将军的大业会前功尽弃!

    “进……宫?”季濉若有所思,他突然抬起头:“去把白策带来!”

    石竹愣了一瞬,以为将军身上不适,忙扭头出门去找白策。

    人是领进门了,将军却没让他诊脉,反倒又盘问起来:“你将林臻被掳走那日所听见的所有声响,再细细说一遍。”

    *

    是夜,季濉在林府内整顿手上亲兵以及神武营兵马,给几个将军发放了皇宫布防图,欲在两日后夜袭宫城。

    石竹明知自己无法阻止季濉,还是在众人退下后,上前苦劝:“宜州——”他尽力压低声音:“宜州的兵马再有十日就会到,将军何不在打草惊蛇之前先撤离出城,等候与大军汇合,届时再一举攻下皇城,岂不更万无一失!”

    孟良誉若真是入宫了,蛇怕是早已被惊着了。

    白策所听见的声音,是只有皇帝手下亲养的暗卫才有的令牌的声响。

    他虽不知皇帝为何要掳走林臻,但若皇帝已知晓他们的关系,那他在此时默认谋逆撤离出城,林臻将必死无疑。

    他不能赌。

    “你说得对,”季濉忽然道,石竹大喜,听见将军继续道:“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就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去替本将军写一封请罪书呈入宫中。”

    “请罪书?”石竹实在疑惑。

    季濉皱着长眉眼眸幽深,一字一句道:“臣季濉知罪,私藏罪臣之女林臻,又在她遭人掳劫之后一时冲动牵连旁人,臣辜负陛下厚望,悔之晚矣,现听凭陛下发落。”

    “送去宫里,愈快愈好。”他冷冷地补充道。

    石竹自然知晓这是主子想稳住皇帝的权宜说辞,皇帝也必不会相信,甚至可能会很快借主子的请罪书顺势将他严惩,但这正充分表明了主子破釜沉舟的决心。

    在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之后,石竹终于点头应是。

    季濉回到林臻卧房,站在书案前,看着案上未完成的字迹发怔。

    夜晚闷热潮湿,似乎连包裹在其中的回忆也变得黏腻浓稠。

    他仿佛还能闻见她发丝的清香,掌心还有她指尖温凉的触感。

    他躺回榻上,薄被蒙住头。

    数日来他反复以此让自己重回那个令他心动到发疯,令他险些失控的夜晚。

    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变得不堪一击,他比从前更加不能承受她的消失,不能承受她受伤害。

    任由自己肆意贪婪地汲取狭窄空间中属于她的气息。

    少时,他双目恢复清明,他必须让自己保有足够的理智去救回林臻。

    他无法再失去她第二次。

    *

    清晨。

    今日不早朝,皇帝在长生殿批阅奏折。

    皇帝养病数月,身弱体虚,炎热夏日,即便宫中冰窖的冰很富裕,长生殿也并不凉爽。

    林臻只站了不到两刻钟,已起了细细的汗,不似骑马那日出的汗通体舒畅,湿湿嗒嗒,黏在身上,被风干后,又觉阴冷。

    “那是前两日回京的巡按使所献字画和文房四宝,挑挑看可有合心意的。”皇帝的目光从奏折上挪开片刻,看了林臻一眼。

    “姑娘请,”王腾的笑比前两日更深,他将林臻引至案前,恭谨地将摆放其上的物什一一捧给她看,低声补充道:“往日这些东西都是先送往文华殿给诸位皇子挑选的。”

    “是吗?”林臻淡淡道。

    王腾将身子福得更低,“自然,陛下对姑娘的宠爱非比寻常。”

    林臻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砚台,并未伸手去接,清冷的凤眸静静地看着他:“你既如此认为,又如何敢压着我的信?”

    王腾身形微滞,不过他眼里没有惊慌,更没有恐惧,只有一闪而过的惋惜。

    可林臻没有捕捉到。

    昨夜她几乎彻夜未眠,为了这一刻,她等了太久,他们也等了太久。

    她仿佛已经站在一扇尘封五年的大门前,它在等着她推开,她也必须推开,那扇门封存着所有人祈盼已久的光明。

    林臻捏紧双手,步履坚定地走向皇帝书案前,挺直腰背,双膝跪地。

    满腔的赤诚与悲愤尚未来得及宣泄出口,就遭皇帝打断,“有事要禀?看了半晌折子,这会儿有些乏了,若有要事,改日再禀。”皇帝站起身,从书案旁绕出来,走过林臻身侧,笑问:“怎么?没有你中意的?”

    皇帝随手在桌上的墨宝里翻了翻。

    此时,王腾又站回皇帝身边,他们站在窗后的阴凉处,而林臻则远远跪在殿中。

    她手里只有那一封信为证,陛下会信她超过王腾吗?

    林臻心底没有丝毫胜算。

    积郁五年的沉冤在胸腔里翻涌,她知道自己等不得了。

    林臻内心的焦急已不觉印在脸上来,而站在皇帝身侧的王腾仍旧低眉垂眼,面无表情。

    面向皇帝,林臻再次叩首道:“民女要揭发首辅孟良誉构陷宸王谋逆一案,民女有父亲手书为证,现被首领太监王腾扣押。”

    王腾恭谨地撩起眼皮,与皇帝短暂相视,即垂下眼帘。

    窗棂照进来的光,洒在林臻身上,将她整个人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皇帝沉默着看了她半晌,兴致缺缺地撂下手中字画,“你所奏之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非你一人之言便可大动干戈彻查的。”

    皇帝没有震怒,没有悲伤,没有讶异,面色平平。

    林臻又扫视一眼同样镇定的王腾,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陛下……早就看过父亲的手书,可陛下却不准备替他们洗刷冤屈?”

    这厢孟良誉拖着病残之躯,几经波折,被侍卫搀扶入殿,人未到声已至:“陛下啊陛下!大将军季濉与罪臣林云峰之女无媒苟合,又借口臣掳走那女人,公然殴打朝廷重臣,他这分明就是谋逆啊陛下!”

    孟良誉哭

    喊着进殿,扑通跪伏在地上,抬头时,竟发现林臻正跪在不远处。

    林臻凤眸怒视他,继续向皇帝奏道:“宸王与季元帅,从未背叛陛下,父亲当年之所以会指认王爷谋逆之罪,皆是因孟良誉从中作梗,逼得父亲走投无路!”

    对于林臻的出现,孟良誉很是诧异,不过,他自认他是除王腾之外最了解陛下的人。

    否则,他不会只用断断数年,便从林府小小门客,成为当今首辅。

    可该有的表面功夫他还是要做的,于是孟良誉满面惶恐与无辜:“臣……臣冤枉啊陛下!宸王私挪国库,屯兵养马意图叛乱,天下皆知!”

    “若非你派人拦截祁州战报,边关战事迫在眉睫,父亲怎会对宸王出此下策?若你心中无鬼,之后为何日夜监视父亲,逼死父亲!”

    林臻看过信才知,父亲会在房中服毒自尽,便是想让孟良誉彻底断了念头,卸下防备,好将自己多年以来搜罗的证据转交出去。

    即便孟良誉此时已知晓林臻定是已从林氏手中拿到什么证据,可既然他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林臻辩驳,便足以说明陛下的态度。

    这让他信心倍增,从容苦笑:“这话又是从何说来?莫不是你与季濉合谋想要诬陷老臣罢。”

    林臻不愿与他争辩,只道:“陛下,当年父亲曾与前往镇压叛乱的漠北军一起前往祁州,他曾有意留宸王性命,欲将他带回京中当面向陛下自白,但他却情愿自绝以证清白。还有季元帅,他并非病逝狱中,而是先行去了祁州,若非他亲自领兵上阵,宸王已无将才可用,漠北军又岂能那么轻易在平叛之时顺便解决了祁州边境之乱!”

    “长公主殿下,也不会在绝望中自焚而去……”

    林臻尾音轻飘飘地落下,大殿上陷入一片死寂。

    孟良誉暗暗睨向皇帝,人老了,难免又会念起旧情,他有些拿不准,陛下还是当年那个陛下吗?

    漫长的宁静后,大殿之上突然起了一阵巨响。

    窗下案牍上的笔墨纸砚哗啦啦被横扫满地,在大殿上发生叮咚刺耳的声音。

    “朕自小疼她,替她作了最好的安排,她若是乖乖去滇国和亲,朕可保她作一国之母!天大的荣华,她却还是选择背叛朕!还有林云峰,朕视他如手足兄弟,他却一步步走向齐洹,私联边疆王侯,偷放在狱罪臣,哪件不是重罪?!季元驹更是蠢货!”

    “朕是如何善待他们,他们又是如何回报朕的!”

    皇帝甩着宽袖,几步走至林臻面前,将那束洒在她身上的光彻底挡住,她置身于一片黑暗中。

    王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孟良誉则跪直身子,嘴角勾起讥讽地笑意。

    这时,有太监从殿外匆匆进来,说有大将军季濉的急奏呈上。

    闻言,皇帝拂袖走回上座,王腾趋步上前接过奏疏,用清晰明朗的声音缓缓念出。

    皇帝听罢,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让他放在一旁。

    孟良誉倒是慌了,跪行至书案前,劝谏道:“陛下切莫听信他一面之词,此人心机深重,口蜜腹剑,看似谦卑恭顺,实则早有反心啊陛下!”

    林臻冷笑一声:“孟首辅既知他早生反心,如何今日才报?”

    “他……他诡计多端!臣、臣也是今日才看出!”孟良誉生怕皇帝会因林臻的话而疑心他和季濉的关系,虽说他向来谨慎,与季濉一直是暗中来往,却也不敢保证他们的联系密不透风。

    若陛下真起疑心,届时,即便不以同罪论处他,势必不会再对他委以重任,因此回话时多了几分心虚和惶恐。

    “漠北的十万轻骑兵五日后抵达京城,朕就怕他不反。”

    漠北离京城有千里远,大军至少两月前便已动身,显然陛下对季濉布局已久早起杀心。

    孟良誉重新瞥向林臻,他这才想通林臻为何会出现在皇宫。

    见陛下态度果决,且丝毫没有问罪于自己,孟良誉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如今季濉已经尾大不掉,早已脱离他的掌控,在此时除去,实在消他心头大患。

    “陛下——圣明!”孟良誉高声叩首。

    林臻也在此时才反应过来,皇帝将她掳进皇宫,是想扰乱牵制住季濉。

    只是她不解,“陛下既然要他死,为何等到今日?”

    等到他独大,等到需要调用重兵,血流成河之日。

    皇帝低声叹道:“这宫里,不安分的人太多了。”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林臻脑海中萌生,她迟疑着问道:“陛下是指大皇子,还是三皇子?”

    皇帝沉默不语,只有孟良誉,在林臻提及三皇子时,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悚栗一瞬。

    闷热的大殿,林臻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皇帝忌惮大皇子戍边多年,重兵在握,便引他入京试探,又在算计之间让季濉除掉了他。

    可三皇子……

    林臻忽而想起那个她用来吓唬姑母的猜测,她缓缓道:“……陛下早已知晓三皇子身世?”

    林臻仔细想来,季濉设计让三皇子与孟良誉反目的事情实在太过顺利,姜贵妃所在的禅房很是偏僻,怎么引路小僧就偏生将他们错引去那样偏远之地?

    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林臻此话一出,孟良誉已然如置地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可他很快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若陛下早知内情,他不会好端端地还在这里,姜贵妃也不会免去死罪。

    孟良誉咽了咽喉,跪直身子。

    皇帝仍旧沉默,林臻继续道:“陛下为何不直接赐死他?”

    “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起疑!”皇帝勃然大怒,拂袖高喝,片刻他又恢复方才冷静的神色,语气也变得平缓,几乎是压抑克制着道:“你没有看见他死时的模样,哭喊着求朕,口口声声唤朕父皇,一双眼睛,在充满惊恐惧怕……和渴望之中,渐渐熄灭。”

    “朕看着他们像被关进狭小竹篓里的螽斯,不断相残厮杀——”

    “朕终于——感觉到一丝快慰。”

    皇帝的神情随着话语而变换,林臻这才发觉,他只是花白了头发,脸上并不显老,反而因病痛引起的消瘦而显得紧致年轻,这样极致差异的对比,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扭曲癫狂,再不见半点慈善和蔼的模样。

    皇帝说这冰冷冷的话时,甚至都没有看孟良誉一眼。

    而后者早已忘记一切礼节,瘫坐在大殿之上,失禁浇湿下袍,溢出脚下金砖。

    王腾皱眉半遮口鼻,吩咐道:“秽物玷污圣殿,还不快些拉下去。”

    直到走出很远,才传来孟良誉嘶吼的声音:“陛下饶命啊——!”

    良久,殿中恢复宁静。

    林臻怔怔望着地面,“原来,所有人不过是您手中的棋子。”

    皇帝的面色已恢复如常,又是一张慈爱祥和的脸,淡笑着道:“林臻,你的确与他们相像,你像林云峰,也像长公主,甚至有几分像宸王。可有一点你与他们不同,你还不曾背叛朕,朕可以免去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封你为郡主,甚至公主!”

    “郡主?是像昭宁郡主一般作为人质被困在皇宫,还是像她的长姐,沦为大周开疆扩土的工具?”林臻问道。

    听见林臻如斯问话,皇帝并未恼怒,反而云淡风轻地说道:“那丫头消失几日,原来是躲进你宫里去了。她年少无知,你可莫要听她胡言乱语。”

    “她胡言乱语,那父亲呢?陛下何以对父亲的禀奏视若无睹?您只道他们如何犯错,如何背叛陛下。”

    “他们的确错了,他们错在忠于这样的君!”林臻说着愤然起身,“您才是自己口中自私自利,为了无上权利而背叛所有人的人!”

    林臻这才明白,若无皇帝的默许,孟良誉怎能如此轻易就陷一方诸侯于死地。

    她亦明白为何皇帝偏生‘恩宠’于她。

    “他们至死都不肯向陛下低头。陛下好处占尽,才又念起他们往昔的好,想在我身上施舍您惺惺作态的怜悯。”

    一声巨响,林臻额头蓦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

    殿外银色甲胄士兵应声涌入,将她团团围住。

    林臻知道她不会活着走出长生殿了。

    教坊司大火,她曾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是惧怕死亡的。

    但此刻,她却仍旧身形笔直地站在大殿上,如劲松青竹。

    林臻没有等来死亡的宣告,皇帝只是挥了挥手。

    “将她带下去罢。”

    第56章

    门蓦然被人重重推开,刺目的阳光照得少女

    睁不开眼。

    她目光缓缓聚焦在背着光走进屋里的人身上,很快门又被拉上,她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啊——唔!”

    适应室内的光线后,少女终于看清来人的脸,那脸上血迹模糊,她差点没认出是林臻,疾呼出声后,她忙捂住自己的嘴。

    “你、你怎么了!”少女匆忙起身上前,扶住林臻。

    “我没事。”林臻推开她的手,走向榻旁,坐下。

    少女见林臻静得可怕,不敢上前搭话,转身在房里翻找,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慢慢挪去林臻面前,试探地给她擦拭净脸。

    看到林臻脸上大多都是血渍,只有一处伤口,少女终于轻舒一口气,很快心又揪起:“这伤口好深啊……”

    少女一直静静守在林臻身侧,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日。

    夜色漆黑,还是无人前来掌灯,她已经将房里翻遍了,没有找到火折子。

    林臻突然开口,这是两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无法逃出宫去。”

    少女摇摇头,片刻沉默后,她想起黑夜里林臻看不见她的动作,又道:“不不,本来我能逃出去的可能就很小,明日我就出去求陛下,向他认错,让他将也放出去。”

    “不要!”林臻突然反应激烈,她抓紧少女的手,“不要去求他。”

    “我是说……不必求他放过我。”

    少女追问缘由,可林臻又不肯说话了。

    两日没合眼,她扛不住靠在林臻身上睡着了,后半夜,门外忽然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吵嚷嘈杂的声音。

    “醒醒!醒醒!”林臻将她拍醒。

    “怎么了……?”

    “嘘——”林臻举手示意,她将一柄带着尖锐铜针的烛台递到少女手中:“宫里似乎起了暴乱,把它拿好。”

    “所有角落!都给我仔仔细细的搜!”

    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子声音,林臻将少女安顿好,缓缓向门口走去。

    “将军!”石竹抱拳道。

    “还没找到?”季濉发丝散乱,下颌处凝固着灰尘和暗红的血迹,双眉之间满是戾气,“不可能,白策不会听错,找,继续找。”

    “将军,天快亮了,将士们必须尽快布防死守各个宫门,否则——”

    “找!!”季濉再次命令,石竹垂眸应声,挥手带走了院里大部分士兵。

    季濉黑色劲装上套着银色重甲,目光落在那扇落锁的门上,他缓缓卸下头上盔甲,抱在身侧,大步拾阶而上。

    月色下,长剑挥舞,散出一道耀眼银光。

    铁锁应声落下,门被震开。

    夜风卷起林臻的衣袖,她微眯了眯眼,下意识用手遮挡,待缓缓放下时,季濉正站在她面前。

    林臻唇角微动,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带入怀里。

    银甲冰冷坚硬,耳边传来的呼吸却滚烫炙热,她缓缓抬手,抚上他的背。

    *

    长生殿。

    皇帝只穿一件贴身亵衣,外罩明黄色长袍,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将他围住的几个士兵。

    “你们可知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现在放下刀,陛下还能饶你们不死!”王腾挥舞着拂尘,挡在皇帝面前。

    银盔铁甲的士兵按剑肃杀而立,丝毫不曾退让。

    季濉抱着林臻迈进殿,旁若无人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

    “好一个情种!和你那不争气的娘一个模样!”皇帝冷声嘲讽。

    季濉置若罔闻,单膝跪在林臻面前,不紧不慢地斟茶,缓缓送到她干涩起皮的唇边。

    林臻抬眼看他,他浓黑的长睫密密垂下,遮住眼眸,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她猜到,季濉一定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世。

    父亲虽不是害死长公主和季元驹的元凶,但他们的死却也与父亲有干系。

    林臻是从昭宁郡主口中的讯息猜到季濉的身世的,长公主当年所谓的“大病”,也许便是身怀有孕,因此她的宫人才会向琼华宫讨要大量桃仁。

    林臻跟在齐瑜时身边有些时日,对日常药材有一定了解,知晓桃仁有活血落胎之效。

    他既是长公主所出,却从未对外公开过身份,且事发又在滇国七皇子所在的飞雪楼中,他的身世自然不言而喻。

    长公主宁愿落胎也不肯前往滇国和亲,想必他的来历并不愉快。

    长公主厌恶七皇子,亦憎恶他。

    所以五年前她在街边捡到他时,他会衣衫褴褛,年过十五仍目不识丁。

    他在母亲的厌恶与仇恨里活过了十五载。

    林臻心底蓦地被揪痛,比额头上的伤口要痛得多。

    她低下头,就着他捧着的茶碗,将那股酸涩连同热茶一并强咽下去。

    待将林臻安顿好,季濉方才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上座的皇帝。

    季濉暗中搜集宫城布防图,集结宜州兵马之事皇帝早已知晓,他只是想趁机一网打尽。掳走林臻,也不过是为了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出乎他意料的是林臻在宫里的消息会走漏,季濉竟像个失控地疯子一样不顾自身安危深入皇宫挟持他!

    “不出朕所料,潜入宫的侍卫不足三千人罢,城外宣府三万骑兵收到消息,天亮就会赶到,你敢伤朕分毫,顷刻间便会化为铁蹄下的肉泥。”

    宣府兵马加上漠北军,他认定季濉根本无从逃脱。

    季濉阴沉着一张脸,“是谁伤得她,你?”

    季濉忽然拔剑指向皇帝,王腾忙怒道:“你、你大胆!陛下既是九五之尊,亦是你舅父,你胆敢如此以下犯上!”

    季濉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轻嗤一声,长臂一挥,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突然从台阶上咕噜噜滚落下来。

    躲在林臻身后的少女倒吸一口气,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季濉淡淡道:“把他的头挂去正阳门,谁敢强攻,下回挂出去的便是皇帝的头。”

    闻言,皇帝目眦欲裂,他厌恶这种失控的局面,后悔自己太过仁慈,没有早些将这卑劣肮脏的东西除去。

    “你这个野种,你敢!”皇帝捏紧拳头怒而起身,膝盖忽然吃痛,他重重跌坐回去,“啊——你、你——”

    季濉在皇帝膝上砍了一刀,复剑指他咽喉。

    林臻忙撑着起身,“季濉,住手!”

    到长生殿的一路上,鲜血满地,林臻知道他此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皇帝见识到了季濉的疯狂,忙向林臻投去祈求的眼神,“林臻,只要朕不死,朕答应你,会替宸王翻案,替你父亲翻案!林臻……”

    “闭嘴。”

    季濉又一扬手,皇帝的发冠被削去,白花的头发散乱下来,愈发诡异落魄,他睁大双眼惊恐片刻,昏死过去。

    嘈杂的声音终于消失,季濉回身去扶向他走来的林臻。

    她搭上他冰凉的护腕,与他相对而视,她轻声道:“漠北军三日便会到京城,天亮之前,快撤兵离开罢!”

    季濉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他伸手平抚她蹙起的眉头,“不要担心我,漠北军而已,八万,十万?还是二十万?”

    “宜州的兵马也要进京了,且看谁来得快。”他嫣红的薄唇染了血,像淬了毒的花瓣,美丽却令人胆寒,“林臻,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林臻拨开他的手,摇头道:“不,我不想做什么皇后。”

    他冰凉湿润的唇忽然吻上她的额头,“林臻,你现在身子太虚弱了,你需要休息。”

    在铁甲森然的笼罩下,天亮之前,宫人已将长生殿一应用具按季濉的要求

    更换了一遍。

    精致御膳被奉上案,季濉抱着她坐下。

    “我自己来。”林臻想接过季濉举在她面前的银箸,却被他避开,沉声道:“你受伤了。”

    林臻无法,只得任他将饭食一口一口喂进自己口中。

    饭罢,季濉便扶着她往内殿去。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林臻回头望去,少女正从案几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不要!”

    比她声音先发出的,是一支锐利的袖箭,因她的声音而稍有偏离,射在少女肩膀上。

    “妄想通风报信者,格杀勿论!”季濉凛冽的声音传出,身着铁甲的两个士兵霎时拔剑横在少女脖间。

    用过饭,林臻的体力已恢复许多,她快步走向案几后,推开侍卫,将少女从桌底拽起来。

    “姐姐……我、我饿……”少女明亮的双眼看着林臻,不喊疼,先说饿。

    林臻浅笑着松了一口气,扭头对季濉道:“她跟我一起同被关起来,两日不曾吃过东西,她只是饿了,她没有要去通风报信。”

    林臻说着,帮少女处理起伤口,好在只是擦伤。

    这厢她还未包扎好,少女已不顾肩上的伤,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

    季濉不悦地将林臻从地上打横抱起,“将她看住,不准踏出长生殿。”

    留下警告后,他便抱着林臻走去内殿。

    已至晌午十分,照进纱窗的光十分刺目。

    季濉将林臻抱入榻内,便起身拉上所有帷幔,室内只剩微弱的光。

    季濉坐在床沿,大手轻盖住林臻的眼,“你该睡会儿了。”

    林臻闭上眼,心里却翻腾不安,她觉得季濉眼下就像如站在悬崖边上的人,随时都会失足堕入万丈深渊。

    他谋逆师出无名,必然反对者众多,如今又心绪不稳性情暴戾,即便成功弑君上位,京城也将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下。

    可她不知该如何阻止他……

    少时,林臻缓缓睁开眼。

    季濉忙俯身问:“怎么?”

    她从凉被下伸出手,牢牢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哪里都不要去,在这里守着我,好吗?”

    季濉反将十指紧扣,桃花眸中全是温情缱绻:“好,我会一直守着你。”

    第57章

    翌日,熹微晨光从帷幔缝隙中洒进来。

    林臻缓缓醒转,指尖下意识探向身侧,一片空空,她骤然坐起身。

    窗下,季濉手持强弩正瞄准窗外的飞鸟,听见动静,他忙放下弩箭,走向床榻。

    “醒了?”宽大的手掌轻抚上林臻脸侧,他目光望向她额头的伤口:“还疼吗?”

    林臻手轻触额头,发觉不知何时已被人上药包扎起来了,“我的伤口不碍事,不疼的。”

    季濉将她的下巴抬起,与他对视,破晓的曦光仿佛给他镀上一层柔软温暖的光晕,一双惯常凌厉的墨眸此时氤氲着罕见的温润,若非她余光瞥见窗下发着冷光的强弩箭矢,几乎就要陷进这般温柔缱绻中。

    果然,他薄唇轻启:“林臻,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受伤,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到你。”

    未等林臻回应,外殿传来嘈杂声,季濉轻吻她额头,“等我回来。”

    *

    季濉站在宫中最高的阁楼之上,听着石竹的回禀。

    “宣府的人向来只听命于皇帝,格外忠诚,忌惮皇帝被挟持在宫中,因而并不敢强攻,只派人从各处废弃宫墙和狗洞里钻进来,想要刺探皇帝的具体景况,已被属下就地处决。”

    季濉点点头,道:“把他们的头颅全都丢出去,并加以警告。这两日加强各个宫门巡防,漠北军随时可能入城。”

    石竹点头应是。

    *

    季濉回内殿时,林臻正站在窗下,对着那把弩箭出神。

    他放下手中的食盒,走过去,问道:“这是狗皇帝放在外殿的,似乎是北莒国贡品,威力非常,要试试吗?”

    说着,他动作娴熟地挂弦装箭,修长的手指在弩机上灵活翻动,将上好弦的臂弩递到她面前:“按下悬刀,便可击发。北莒国最善研制精巧器械,莫要小看这只臂弩,五十步之内,可破轻甲。”

    林臻接过弩箭,指腹触到冰凉的弩身,轻放下:“改日再试罢。”

    季濉笑道:“也好。”

    二人用罢早膳,时日尚早,季濉觉得方才去过的阁楼还算凉爽,饭后便将林臻带了上去。

    凭栏远眺,晨光将宫城的红墙黛瓦覆上一片朦胧的金色。

    凉风吹过,卷起他半束的长发,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姿,卸下甲胄的季濉少了几分肃杀,却多了胜券在握的松弛,仿佛万里江山已尽在掌中。

    他忽然转头,黢黑的墨眸恰好撞进林臻眼中,眼尾微扬,他笑着牵起她的手,放在他唇边。

    那吻带着清晨的凉意,却烫得她指尖发颤。

    薄唇贴在她指腹,他说道:“宜州兵马入城之时,便是新帝登基之日,届时,我会给你最盛大的封后仪典。”

    “此后,你我二人便站在这权力之巅,共享天下。”

    林臻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里面满盛着孤注一掷的欲望和偏执的眷恋。

    风掀起她的衣袖,与他的衣摆纠缠在一起。

    林臻沉默一瞬,开口道:“不为后,我也会嫁给你为妻。”

    凉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有些轻,他有些无措地放下手,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臻迎上他错愕的目光,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紧贴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彼此似要冲破皮肉的剧烈跳动的脉搏。

    她一字一句道:“林臻,愿与季濉为妻。”

    日头渐高,夏日的暑热随之蒸腾而来,两人相握的手就像弥漫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一样湿热黏腻。

    他从未期待过她会有所回应,此刻的他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忽见绿洲,甘泉入喉的刹那,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战栗起来。

    似乎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随时就会消失的幻觉,他不受控制地握紧林臻的手,越收越紧,直到她皱起眉头,才慌忙松开。

    妖冶的桃花眸染上一层薄红,他声音克制地有些喑哑:“林臻……”

    他低唤她的名字,忽然将她腾空抱起,在原地转了一圈。

    “成何体统!”林臻的手牢牢攀住他的脖子,嗔骂了一句,他才肯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她在他热切的目光下整理好衣衫,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之际,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臻退开半步,转过身。

    石竹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额角挂着汗,“回大将军,皇帝醒了。”

    *

    连日闷热,终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季濉依例在宫墙上巡视,石竹在身后撑着伞,“将军,今日已是第三日了,却丝毫不见漠北军的踪迹,”他犹疑再三,继续问道:“林姑娘的消息……确切吗?”

    季濉面色不虞,冷声道:“只管加强巡防便是。”顿了顿步子,又道:“将宜州兵马提前入京的消息放出去。”

    “近日宣府已在召集左近人马了,这岂不是给他们充足时间应对防范?”

    “照做便是。”

    *

    那日从阁楼回来,林臻便没再见到皇帝,宜州兵马未至,她想季濉不会真杀了皇帝,却还是有些不安。

    “皇帝怎么不在长生殿?”林臻问道。

    “他的脑袋只是暂居在脖子上,还住什么长生殿?”季濉将她抱至榻上,却没有离开,只静静地看着她。

    林臻不自在地摸向额上的伤口,“很吓人?”

    从受伤到此刻,林臻都没有去照过镜子,并非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是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

    现下被他这样盯着看,她颇不适应,耳际脸侧不自觉发热,她垂下眼,欲转过身去。

    季濉伸出大手及时抚在她脸侧,让她只能正视他。

    “很美,让我再看看。”

    林臻脸色红得更深,她无法抵挡这样赤。裸炙热的视线,拂开他的手,将身子背向他:“可我困了,要睡了。”

    季濉笑笑,“听说封后大典很是繁琐累人,你确实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林臻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又一会儿,灯熄了。

    夜半,林臻隐约听见外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朦胧睁开

    眼,发现季濉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她床前。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林臻起身想下榻,却被他揽在怀里,在她耳边道:“等着,有好戏瞧。”

    约莫一刻钟后,嘈杂的声音消失,殿外传来石竹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空旷悠扬,似乎连喘息声音也清晰可闻:“回大将军,逆贼已清理干净。”

    季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走向殿外,林臻疑惑地跟上去。

    还未走出去,林臻已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行至廊下,便见数具尸首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不愧是皇帝亲手执掌的宣府,果真了得。”季濉冷眼扫向地上的黑衣人,叹道。

    皇帝费心布局多年,连宣府都不知漠北军会来援助的消息,得知季濉这边的援军就要抵达,他们只得破釜沉舟,直入长生殿,意图刺杀季濉,救出皇帝。

    擒贼先擒王,若能先拿下季濉,那区区三千人便不足为惧。

    季濉刻意放出消息,便是想以身入局,逼宣府祭出最后杀招,即便他早有防备,竟还是让他们杀到了殿门前。

    幸而有惊无险,季濉回身牵住林臻的手,尚有心思玩笑:“你我还未成婚,倒险些先赴了白首之约。”

    “……倒也好。”

    “嗯?”

    林臻仰首看他,浅笑回应:“有些累了,我们回去罢。”

    众人原以为这一番整饬之后,能好好歇息几日,却不承想,只过了半个时辰,天光未亮,宫门外惊雷般的鼓声破空而来。

    “主、主子!漠北军已兵临城下!”

    *

    “看守宫门的士兵传信进来,漠北军主帅与其军师要求进宫与将军和谈。”石竹一面紧跟季濉步伐走向宫墙,一面急声回禀。

    季濉脚步停顿,回首冷笑一声:“和谈?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本将军和谈?”

    大军压城,宫墙下已黑压压一片,季濉面色仍从容不迫,“去把皇帝绑上来,本将军倒要看看,谁敢顶着‘弑君’的罪名攻城?”

    “属下这就去办!”石竹抱拳领命,人还没退下,便听见已登上宫墙的季濉骤然扬手喝住:“慢着!”

    一抹素白身影在千军万马的玄甲浪潮之中,宛若雪落寒梅般清绝耀眼,更令季濉刺目的是他身下坐着的轮椅。

    石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说道:“将军,那便是漠北军的军师。”

    “千里镜。”季濉面色骤然变得阴冷,石竹跟着心头一凛,忙从怀中摸出递过去。

    齐瑜时清瘦的身影映入季濉眼底,他捏着千里镜的指骨用力到发抖。

    良久,他缓缓放下千里镜,从石竹手中拿回他从长生殿带出来的弩机,蓦然抬手将弩箭瞄准轮椅上的白色身影。

    “将军不可!”

    两军还未交战,哪有先斩军师的道理!石竹望着季濉眼底翻涌的戾气,全然不懂这怒火从何而来,只紧紧按住他的手。

    “滚开。”

    季濉的声音似是淬了冰,石竹只得松手。

    箭即将离弦的刹那,季濉忽然改了方向,弩箭堪堪擦过齐瑜时侧脸,深。插。入他身后的石砖中。

    修长指腹缓缓抚过弩身,他忽而改了主意,“传本将军的命令,同意和谈,放他们进来。”

    季濉的态度转变太多突然,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之上,石竹才如梦初醒般躬身道:“是……”

    第58章

    看着窗下空空的长桌,林臻没由来得一阵心慌。

    天虽未亮,但她早已睡意全无,起身下榻,却被侍卫拦在门口:“大将军命我等誓死守护姑娘周全,恕卑职不能放姑娘出去。”

    林臻只能返回内殿,在房中来回踱步。

    门外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季濉大步跨入殿内,林臻忙迎上去,问他:“漠北军真的来了?”

    季濉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却让她觉得格外疏冷,她已许久不曾看见他这样的神色,林臻下意识地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下一瞬就被季濉狠狠拽至身前,他尽力压抑克制的粗重呼吸洒在她颈侧。

    “皇帝为何会将漠北军进京的消息透露给你?”

    “他——”林臻记得她已将进宫前前后后之事尽数说与他听过,她蹙眉看向他:“你这是何意?”

    季濉紧紧凝视她这张冷艳动人的脸,勾起唇:“或许我应该换一个问题。”

    “当日教坊司大火,本将军立时下令封了城,那么,你是如何逃出城的?”

    他缓缓松开林臻的胳膊,转而揽住她的腰身,大手贴紧着她单薄的亵衣缓缓上移,最后落在她后颈,力道不重不轻,却足以将她禁锢住,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让我猜猜,这个专门为我所设的局中,你究竟参与了哪些?”

    他直起身,唇角还噙着三分覆着寒霜的笑意,她知道他根本没打算听她的回答。

    “他在祁州尚且保不住你,今日又有几分把握从我手里带走你?”

    祁州……

    “子衡师兄?”

    季濉猛地再次低头,狠狠吻住林臻。

    原本只想堵住她的嘴,可在唇齿交缠的刹那,体内对属于她的气息本能的渴望与眷恋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失去了控制。

    他将林臻紧紧按在怀里,肆意汲取她甘甜的汁液。

    这段时日与她相处时的温存与柔情骤然消散,他的吻极尽强势,攻城略地,几乎让她喘息不得。

    良久,季濉终于肯放开她,眼底的戾气稍稍减退,眼尾泛着微红,“怎么不推开我?”

    他紧紧抱住林臻,下颌陷在她柔软清香的发丝中,在她耳边呢喃道:“林臻,就让我再信你一次,好么?”

    林臻此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季濉,后者没有再说话,只俯身在她唇边蜻蜓点水地吻了吻。

    林臻茫然被他牵着坐在妆奁前,任季濉一言不发地给她挽发,描眉,簪钗。

    铜镜照映出清冷美丽的面庞,粗粝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侧,季濉露出满意的笑容。

    映着浅浅金色的晨光,季濉将林臻身上单薄的亵衣剥落,有条不紊地将外衣一件一件给她穿上。

    他的视线从始至终没有任何避让,一寸寸扫过她全身。

    林臻直觉很不好,她探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堪堪触及他的指尖,便觉一片冰凉。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再次细细审视,微微皱眉后,贴在她颈间落下一吻,力度不似方才那般激烈,却也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洇出一抹暗红。

    眉尾微挑,他笑着牵起林臻僵在半空的手,向外走去。

    *

    长生殿正殿彼时已剑拔弩张。

    漠北军主帅与军师进宫时随身跟着的贴身死士,正和石竹手下的侍卫刀剑相对。

    “放开我孩儿!否则老夫让你们所有人为她陪葬!”漠北军主帅霍丹持剑大喝。

    石竹哪里晓得跟在林臻身边的小侍女竟是漠北军主帅的女儿霍栖灵,霍丹甫一进殿,见霍栖灵衣衫染血坐在角落,便立时对他们发难。

    如今宫中尚且是他们的地盘,石竹亦不肯退让,将霍栖灵挟持在旁,逼对方缴械。

    “好生热闹。”季濉牵着林臻走出。

    “姐姐……”霍栖灵红着眼眶,不敢乱动,只斜着眼求助地看向林臻。

    “她只是个孩子,放了她罢。”林臻道。

    “好。”季濉意不在此,爽快地应了。

    一抹白色身影从人群中缓缓移出  ,声音清润如玉,“季将军如此知理识大体,想必今日的和谈将会很顺利。”

    齐瑜时知道当日在祁州劫走林臻的人正是季濉,他已做了会在这里遇见林臻的充足准备,可当二人一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不由得将视线落在他们十指交缠的双手上。

    “咳咳……!”齐瑜时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齐瑜时的身子骨林臻很清楚,她蓦然松开季濉的手,只向前走了半步,就被他揽回怀里,禁锢在肩上的手让她动弹不得。

    季濉笑看着林臻,“不知你是以何身份与本将军谈判,是漠北军师,还是——祁州知州?”

    齐瑜时脸色寡白,喘息半晌,终于稍缓过来。

    他原以为季濉已知晓他的身份,现下看来,或许是因怕被追责,李康裕根本没有把永安侯被劫的消息传给季濉,季濉对他是宸王之子的身份并不知情。

    如此,齐瑜时心中有了新的决断,“无论我是何身份,今日都只为促成双方和谈。霍将军身为一方统帅,言出必行,只要季将军肯交出皇帝陛下,漠北军即刻放将军出城。如此一来,刀兵暂歇,两厢无损。将军意下如何?”

    季濉松开林臻的肩膀,转而揽在她腰间,眼皮懒懒掀起:“若我拒绝呢?”

    齐瑜时的视线从他手上划过,看向他身后:“据在下所知,宜州兵马还需三日才可抵达京城,不知季将军手里这三千神武营精锐,能不能在漠北军手下撑过三日?”

    季濉眼神变得冷冽,“你在威胁本将军?可惜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义之士。不必等三日,现下我便砍掉尔等狗头,悬于宫门,漠北军群龙无首,我看谁敢还冒着弑君的罪名攻城?!”

    “在下与霍将军进宫之前,已派人传讯与邻城成王,殿下今夜子时便会抵达。

    明日便会有消息传出京城——逆臣季濉挟持陛下意图谋反,漠北军统帅孤身犯险营救陛下不得,终与圣驾同殉社稷。成王含泪执戈,领漠北军将士奋起灭贼!”

    这几句话齐瑜时说得铿锵有力,他面色胀红,双目炯炯看着季濉,后者扯起一抹笑:“成王?你们就如此甘心作他人登极的祭品?”

    “干戈既起,总会有牺牲,但将军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季濉大笑,忽而抬手将袖中的弩箭指向齐瑜时眉心,神色霎时锐利冰冷:“好啊,那本将军先拿你祭旗,看你究竟敢不敢死。”

    齐瑜时平和而坚定地直视季濉,林臻则心慌意乱地看着齐瑜时。她并不知道季濉会不会真的下手,但她知道自己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让局面更加危险。

    她的身子几乎是僵硬的,可她必须让自己放松下来,咽了咽喉,在她还未想好要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时,手心一阵冰凉。

    季濉将弩塞进林臻手里,向她耳边低声蛊惑:“做给我看,林臻。让我信你。”

    齐瑜时原本笃定季濉不会杀他,此刻他方才知晓,季濉是真的动了杀心。

    对林臻的占有欲和报复之心,已然将他的理智吞噬得一干二净,他变得如何野兽一样疯狂。

    “林臻,动手。”齐瑜时看着林臻说道,他知道今日他与林臻只能有一人活下来。

    林臻缓缓抬手。

    她望向季濉,那双幽深的墨眸中正盈满炽烈的欢喜与痴迷,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愈燃愈旺,几乎霎时间就将自己燃尽,周遭寒气骤生,冰冷刺骨,宛如浸入无底深潭。

    她正将弩箭对准他的心脏。

    林臻知道自己此刻该施令让他退兵出宫,可她喉中仿佛堵了千斤重石,无法言语。

    石竹几乎立刻将长刀架在林臻脖颈上,怒吼:“放下弩箭!”

    霎时有数十柄长剑指向林臻,她却未有所动,只静静地看着季濉。

    多么熟悉的场景,季濉扬手喝退石竹等人——他清楚,林臻的箭会比他们所有人的刀都快。

    因为她有他们没有的决绝与冷漠。

    这是他与林臻一次次对峙中得出的经验与结论。

    漫长的寂静后,空旷的大殿响起男人阴沉的笑声。

    他扶额大笑,笑了许久,笑得累了,终于放下手。

    当他再看向林臻时,眼底只余烈火焚灭的灰烬,不知他是在对林臻说,还是对齐瑜时说:“退兵可以,我要带走狗皇帝,以保我可以安然与宜州军相会。”

    齐瑜时爽利地应了,他们还协商了一番,可是林臻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

    直至季濉等人退离长生殿,她才回过神。

    “姐姐!”霍栖灵及时扶住要跌倒的林臻,她站直身子摆摆手,“我没事。”

    *

    霍丹需要安排漠北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齐瑜时赶路多日,又与季濉争锋相对多时,脸色很是难看,林臻便将他安置在长生殿内殿。

    “父亲的手书,我在侯府拿出来之前,誊抄了一份,上面有父亲多年搜集有关孟良誉罪证的存放地点。”

    林臻明知此时齐瑜时需要歇息,但她有太多事要讲,她等不得,只能坐在榻前,慢慢说与他。

    “成王真的会来?”林臻问道,印象里成王是个十分闲散,于朝政无心的人。

    齐瑜时斜倚在榻上,微微颔首,“不过,他的确无称帝之心。”

    林臻知晓他不会做无把握的冒险之事,顿了顿,她长睫低垂,转问道:“季濉会如约交出皇帝么?”

    “他若守约自然最好,我真正的目的是想逼他离京。帝京之中,户列珠玑,百姓云集,断不可在此开战。”齐瑜时道。

    她与齐瑜时有过数月相处,知道他蛰伏多年,所求远不止平反旧案,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并不意外。

    林臻缓缓摩挲指尖,淡淡道:“他此去便如纵虎归山……”

    “别怕,”齐瑜时轻覆上她的手腕,“来京的路上,我已在宜州军中布了内应。这回,我定能——”

    数年筹谋,只余一步之遥。往后这世间,再不会有任何事能重过林臻。他尽可放纵私心,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林臻忽然反抓住他的手,“你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能,我能!”齐瑜时脱口而出,或是压抑太久的缘故,他竟会急切许下未经考量的承诺,他意识到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让她安心。

    这似乎是他唯一能给她的,而他也希望她会因此而留在自己身边,正如从前。

    林臻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兀自摇了摇头,抿唇思量半晌,她道:“若有人能在他身边时刻传递出消息,这定更加稳妥。”

    齐瑜时心中一怔,尚未细想她话中之意,只听她又道:“我需要一匹快马。”

    他深深地望着林臻,她从未改变,她一直是他熟知的林臻。

    倨傲而倔强。

    是他自己心神大乱,以至于竟忘了——只要她不愿,没人可以折辱她。

    *

    漆黑的寝殿无人掌灯,齐瑜时静静躺在金碧辉煌的黑暗中。

    心内经年未起波澜的湖面,终究还是落回了死寂。

    方才那阵翻涌的浪潮,恍若一场错觉,了无痕迹。

    第59章

    细密的雨点打在山坡的营帐上,发出嘀嗒沉闷的声音。

    帐内隐隐约约飘浮着几乎让人听不真切,却又无法忽视的黏腻水声。

    带着浅浅清香的发丝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扫在男人结实紧绷的胸膛,他墨眸幽深地凝视着她,大手轻柔地拨开几缕沾在她脸侧浸湿的发丝。

    油灯暖黄的光给她脸上染上一层柔和朦胧的光晕,她在那片光晕中起起伏伏。

    浸在细汗中的脸颊柔嫩红晕,漾在暖黄的光里,犹如早春日光初斜时沾染晨露的蔷薇。

    梦果然是梦,一切都美得似镜花水月,就这么将他心内漫无边际的黑洞慢慢填满。

    他情愿永远沉溺其中。

    指腹轻抚上她紧抿着的唇瓣,他将动作放缓,虽缓却沉,幽幽地问道:“还受得住么?”

    她蹙眉不语,蓦地咬住他指尖。

    倒是他险些受不住,轻嘶了一声,她连忙松开贝齿,蒙着水雾的凤眸紧紧看着他。

    她的眼里满满都

    是自己,专注而关切,看得他心底发烫。

    季濉半撑起身,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越吻越深,她放开攀在他肩上的手,长指插。入他墨黑的头发。

    女子细微的喘息声渐渐急促,须臾,帐外疾风骤雨,霎时雨打芳草,簌簌惊颤。

    她倚靠在他胸前,缓缓平稳呼吸,他停下来,低头轻吻她的头发。

    夜色深而沉,他捞起她汗涔涔的身子,似乎怎样都不能餍足。

    直至那朵蔷薇在雨水反复冲刷下,花瓣被浸得透湿,连尖刺都软了几分,他才不舍地将她拢在怀里,沉沉睡去。

    *

    昨夜的酒似乎格外醉人,季濉泡在浴桶中时,整个人仍昏昏沉沉的。

    他仰头靠在木桶边沿,脑海中不觉浮现昨日的梦,目光不觉幽深。

    他后来还做了另一个梦——他最不愿回想的三年前雨夜。

    昨夜周公似乎格外眷顾他,竟让他接连好梦。

    梦里,林臻并未在刺伤他之后将他丢弃,而是背着他在雨后潮湿泥泞的林子里徒步下山。

    途中她不慎跌落深水坑,昏迷间他想要救她上来,奈何身子像失去控制一样,怎么都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他冰冷的身子被人揽在怀里,她同样冰冷颤抖,却仍试图温暖他。

    终于在日头初升之际,他蒙着暖光在她怀里昏睡过去了。

    季濉嘴角勾起笑,自心底溢出来的笑,待回味过来后,他忽而仰面大笑。

    他真是疯了。

    时至今日,竟还会生出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大概是他一直都活在梦里。

    他以为老天让林臻回到他身边,就是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以为只要他不去想,只要过去之事无人再提及,它就会渐渐烟消云散,永远在他和林臻的心底死去。

    哪怕她是假意,哪怕他是强求。

    他仍旧可以活在美好的梦里。

    可亲眼看见齐瑜时的刹那,便如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劈开他精心编织的梦,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那个人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在赤裸裸地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在自欺欺人。

    林臻从未属于他。

    他还是五年前街边那条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季濉抬头望着空洞的帐顶,眸光沉寂黯淡,梦中被填满的黑洞,此时又裂开口子,里面翻涌着猎猎寒风,将那一点虚幻的温存慢慢吞噬。

    石竹忽而匆忙掀帘进帐,见季濉正在沐浴,低头抱拳:“将军!有士兵在山脚下的溪边抓到了林臻!”

    季濉扶着木桶的长指骤然收紧,皱眉看着石竹,听他继续回道:“晨起前来值守的士兵发现将军帐前的赤珩不见了,便四处去寻,在山脚下溪边看见它和林臻在一处。”

    赤珩认主,不会轻易听人驱使,因而一直都是放养的。

    “竟还念着她,真是个蠢货!”季濉低声咒骂,旋即漫不经心问道:“她来此处做什么?”

    “她说——她是漠北军的使者,有要事与将军商讨。属下觉着这其中必定有诈,不如将她赶走!”

    要不是方才石竹顾忌执着地护在林臻身前的赤珩,他早将她撵走了。

    见季濉从浴桶中起身,石竹忙上前替他更衣。

    “带她进来。”

    *

    “你还当真敢来见我,不怕我即刻杀了你!”

    林臻甫一进帐,季濉便掐住她的脖子,他只是稍稍用力,人却忽然倒在他怀里,连他自己都唬了一跳,下意识揽紧她。

    下过雨的夏日,第二日依然艳阳高照,林臻从进帐便面颊泛着薄红,此时更深几分。

    她勉力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说道:“若我收到的消息没错,宜州的先锋军今夜便会赶到,此番我奉霍将军之命而来,望大将军能信守承诺,将皇帝交还与漠北军。”

    季濉要求带皇帝一起出城时,齐瑜时也提出了条件——两千漠北军须与他们保持三里之遥,一路紧随,直至季濉平安与宜州兵会合,再接回皇帝,护送回宫。

    但季濉心思深重,又反复无常,林臻难保他不会突然变卦,她知道皇帝暂时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季濉手里。

    季濉眼神黯淡下来,冷冷扫过她的脸,“待本将军的援军一到,先斩了狗皇帝,再灭了那群漠北狗!”

    “你!”林臻抬眼看他,长眉蹙起:“一旦公然弑君,天下无主,只怕还未到宜州,那些妄图趁乱上位之人便会蜂拥攻来。”

    季濉冷笑一声,双眸燃着灼人的戾气:“那便让他们来罢!本将军会让他们知道——顺吾者昌,逆吾者亡!”

    林臻的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心一点点沉下去。

    在她已觉说服季濉无望之际,他突然倾身靠过来,声线低沉:“没有本将军不敢做之事,只有愿不愿做。”他停顿片刻,目光缓缓在她脸上逡巡,最终落在那抹红唇上,“我可以放还狗皇帝,但你们也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好。”林臻目不斜视,答应得很干脆。

    季濉微一皱眉,哼笑一声,温热的气息直扑她脸侧。他继续俯首,几乎将脸埋进她颈间,鼻息扫过她细腻的肌肤,喑哑着声音道:“连我要什么都没问,你就敢应?”

    他没瞧见她轻颤的长睫,只听见她平稳的声音:“我知道。”

    他墨眸骤然幽暗,薄唇终于覆上白皙的肌肤,像蛰伏已久的猛兽捕获了猎物,他并不急于将她吃拆入腹,而是慢慢轻嗅享受,不时有似有若无的吻雪片一般轻落在她颈间。

    长指抚上林臻后颈时,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灼热,他摩挲着她耳垂处柔软的肌肤,迫使她正眼瞧着他,他深深望着她清丽的凤眸,缓缓沉沉地吻了下去。

    他极尽索取,在终于觅得一点梦里的滋味后,才不舍地将她放开。

    是夜,宜州军的先锋队如期而至,双方顺利完成交接。

    主帅帐内,榻前独燃一柄烛火,昏黄的焰光被帐缝溜进的风扯得忽明忽暗,听着外头喧嚣的声音渐渐平息,温热的唇瓣慢条斯理落在林臻脸颊,“现下,该你履行诺言了。”

    林臻指尖抵住他宽硕结实的胸膛,耳根嫣红欲滴,她垂眸请求道:“……能否改日?我……我今日身子不适。”

    “休要再对本将军耍什么花样!”季濉扣住她的下巴,厉声道:“你既敢为了他前来,便该知晓要付出些什么!”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可目光撞进她那双清明干净的凤眸,怒意忽然就泄了大半。

    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她的指尖,口中含糊着道:“那便做点别的。”

    繁复沉重的铠甲卸在榻旁,他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在他身上游走,一路燃起点点星火。

    随着他的动作,林臻脸色渐渐变了,清秀的长眉蹙起,凤眸含着愠怒瞪了他一眼,随即颤着长睫低下头去。

    季濉骤然按紧她的手,眼神警告看着她,林臻只得顺着他动作。

    过了良久,她手腕酸软不堪,他方从一片泥泞中放开她的手。

    原以为就此便罢,可季濉丝毫没有打算放过她,他贪婪执着地贴着她的唇辗转研磨,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指尖划过衣襟时,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扯除去。

    他想尽各种法子,在她敏感的地方辗转流连,逼得她不禁轻颤了几回,才堪堪放过她。

    即便不是她心甘情愿,他也要她为他动情。

    林臻望着他唇边残留的湿意,指尖沾染的莹润晶丝,到处都是她的痕迹,眼眶里还泛着不自觉洇出的泪珠,她觉得甚累,比昨夜好不到哪里去。

    夜已深沉,她披着季濉宽大的外衣,侧脸贴在微凉的枕上,烛

    火还在轻轻摇晃,但她浑身已不剩一丝力气。

    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只隐约听见他起身离榻,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巾帕缓缓擦拭在她身上,清凉舒爽,渐渐将那些黏腻的疲惫驱散。

    一阵清风缓缓吹入,她在这阵微凉的舒适里,毫无戒备地睡去,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第60章

    清晨第一缕日光,斜斜刺破长生殿的沉寂。

    不过几日无人打理,整座宫殿竟已漫出灰败之气,无数灰尘飞舞在光柱里,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严肃穆。

    皇帝身上还穿着出宫前的那件亵衣,衣襟上绣的五爪龙纹样已经脏污得分辨不清。

    他坐在暗处的长榻上,不过几日光景,他面容竟苍老许多,终于和他花白的头发协调了许多。

    洒扫的宫人来来往往,他视若无睹,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陛下,人已带到。”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进殿回道。

    殿内又安静许久,皇帝这才反应过来王腾已经不在了,他慢慢掀起眼皮:“带进来罢。”

    烟青色的锦袍裹着清瘦的身影,坐在轮椅上,被太监推着缓缓驶入。

    皇帝干裂的嘴唇慢慢勾起笑意,“听闻,是你费心劳力冒死筹谋救了朕。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朕会竭力全力满足你。”

    齐瑜时沉默不语,只一味地看着皇帝,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陛下看见我的容貌,难道不曾想起某位故人?”

    “故人……”皇帝略沉吟,“你是……?”

    齐瑜时不答,仍旧浅笑看着皇帝。

    “你——”皇帝面色惊诧,双手颤抖,言语几近哽咽:“你是时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皇帝颤颤巍巍起身,走至齐瑜时轮椅前,握住他的手,双眸已泛红:“孩子,是朕委屈了你们啊!朕直至近日才知晓,当年朕是受奸臣蒙蔽,错判了你父亲,致使你们一家含冤受屈!你放心,朕已将奸贼压入天牢,”他拍着齐瑜时纤瘦的手,“朕一定会还你父亲清白!”

    布满皱纹的双眼饱含热泪,历经沧桑的面容让人不禁更为动容。

    齐瑜时静静抽回手,眼底似湖水一般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笑叹了一声:“陛下真是经年未变。”

    “您,早已猜到霍将军身边的军师是我罢。”

    皇帝嘴角的弧度慢慢压下去,他声情并茂的说辞没能打动齐瑜时,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

    若齐瑜时能像他父亲一样轻易被自己说服,又岂能苟且偷生蛰伏这数年?

    王腾给他呈上的林臻贴身衣物中,除了林云峰的遗书,还有一块连林臻自己都忘记摘掉的玉佩,齐瑜时曾给她的玉佩,也是当年皇帝赏赐给宸王的玉佩。

    他有怀疑过宸王或许还活着,但他尚未来得及派人去查,更没有想到齐瑜时竟能获得霍丹的支持。

    皇帝缓缓站起,朝齐瑜时赞许地点头:“贤侄果真洞若观火智略不凡,不过朕向来就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你进门时,朕便已说过,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左不过就是封地,他可以给他比他父亲更广的封地。

    他知道齐瑜时能活到今日,甚至活着进宫来,那么背后襄助他的人便不止霍丹。

    翻案、册封,对他而言都是小事,他要的是封住这些人的嘴。

    “既如此,便请陛下成全。”齐瑜时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诏书,双手奉上。

    皇帝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料到对方所求。他从容接过卷轴,漫不经心地徐徐展开。

    脸上的笑随着展开的卷轴渐渐消失,最后成了汹汹燃烧的怒火。

    他蓦然将卷轴狠狠掷在齐瑜时双腿上,大喝:“放肆!”

    那明黄卷轴是一道没有印上玉玺的诏书——一道退位诏书。

    “他们会帮你,不过是看在齐洹的份儿上,你以为他们会为你背上谋逆的大罪吗!朕当初能杀齐洹,现下一样能杀你!”

    “那么请问陛下,从您回宫到现在,可曾见过神枢营统帅?御林军统帅?怎么连千里救驾的霍将军,都不曾到您跟前来?”齐瑜时抬眼看着皇帝,目光和气势上却几乎能碾压处于高位的帝王。

    皇帝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齐瑜时,“是你,你控制了他们!你当真要反?你可知道,这是你父亲用性命换来的太平!如今,你却要亲手毁了这一切?!”

    “父亲是个贤德却愚蠢之人,他用性命换来的太平,不过是陛下一人的太平。”

    “陛下还是当年的陛下,但我却不是当年的宸王。”

    齐瑜时说罢,拿起卷轴,冷冷撂在地上,卷轴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在皇帝脚下摊开。

    “陛下若知时识务,依诏印上玉玺,便可做个安然无虞的太上皇,若陛下不允,自会有另一道诏书昭告天下——逆臣季濉挟持陛下意欲谋反,漠北军未雨绸缪千里救驾,季濉夺位不成便杀害陛下,血洗皇宫。”

    “陛下还有半日可供思虑。”

    照在大殿上的那束光已蔓延开来,齐瑜时转动轮椅缓缓驶入炫目的日光中,他忽而回首道:“对了,方才那个小太监,是日后宫中唯一会听陛下驱使之人,您若思量好了,便让他来回禀罢。”

    *

    比起愤怒,皇帝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不会,绝不可能!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会反,霍丹不会。

    他曾一次又一次试探过霍丹,饶是再艰难的时刻,霍丹都不曾反。

    他知晓霍丹仁厚重情重义,因曾得到过宸王恩惠,遂敢冒着欺君之罪协助齐瑜时,这并不让他意外。

    可要说他帮助齐瑜时谋反,这绝无可能!

    皇帝喝令宫人传旨让霍丹前来觐见,奈何无一人敢应。

    齐瑜时想谋反,却没有直接杀他,竟给他选择的余地。

    他并不认为这是齐瑜时的仁慈,反而觉得定是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对自己下手。

    于是皇帝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大殿中宣泄怒火,在殿中一应物什砸了个稀巴烂。

    终于在他砸无可砸,精疲力尽坐在石阶上时,霍丹披甲入殿。

    霍丹一步一步,走至他跟前,卸下头上的狻猊兜鍪,叩首道:“霍丹罪该万死,前来请罪……”

    皇帝步履蹒跚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这、这是真的?!你当真敢反朕!”

    “你敢反朕!!”

    看着霍丹垂丧着脑袋,默不作声的模样,皇帝更是怒从中来,“朕当初就该让你被马踩死!你如何对得起朕对你多年的栽培与信任!”说着,抬脚狠狠踹向霍丹心口。

    霍丹稳稳跪着,恭谨地受了这一脚,缓缓道:“微臣十四岁入东宫,不过区区马奴,陛下宠信,方能征战沙场,得高官厚禄。

    漠北告急,陛下授臣镇北将军印。临行时,宫人却从府邸抱出尚在襁褓中的青儿——言说陛下旨意,边关苦寒,不如留养宫中。

    皇恩浩荡,臣不敢不念……

    青儿及笄,和亲戎卢,臣亲手将她送上凤舆。不过三载,臣用同一双手,终结了她与孩儿的性命。

    只因戎卢犯边,陛下疑臣通敌叛国,强命臣领兵讨伐。

    镇北将军大义灭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陛下感臣忠心,恩赏不绝。

    至此,臣以为与陛下之间再无嫌隙。

    然宸王被冤谋逆,臣领兵镇压之际,陛下又将臣妻与幼女接入京中。

    发妻病逝京宅,灵儿至今不知母姊俱亡。”

    “陛下……!”霍丹突然重重磕在地上,“您的圣恩与信任,恕罪臣再无法领受。”

    再起身时,霍丹脸上动容之色已隐去,他木然垂眸看着地上:“待新帝登基,臣便带灵儿归隐漠北。待她成婚之日,臣自当返京,依旧做您的马奴,侍候上皇终老。”

    说罢拾起地上的狻猊兜鍪,稳稳戴回头顶。甲胄铿锵声中,他转身踏出殿门,只余满殿未散的沉郁。

    *

    宜州先锋队行进已有月余,林臻越来越觉着不对,终于在今日,她确认了这的确不是通往宜州的路线。

    军中齐瑜时的内应亦在今日与她取得联系,她想,她应该尽快弄清此事,并将消息传递出去。

    传信人将消息用花粉印在一块粗布上,遇水便会消失。

    季濉在进帐时,林臻堪堪看完消息,还未来得及将布上的花粉清洗掉。

    “想什么呢?”季濉突然轻咬她耳垂,引得她轻

    颤,不禁将身下的布揪住。

    自离京以来,季濉便格外荒唐,只要她不以身子不适推拒,他便肆意纵情索取。

    虽说入了秋,天气凉爽许多,但毡帐厚实,此时又捂得严密,二人浑身已经汗涔涔的,林臻身下粗布上的痕迹也自然辨认不清了。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他的荒唐。

    林臻不语,但不免心虚,她将脸扭了过去,不去看他。

    季濉偏偏要擒住她的下巴,要她认认真真的看着他,他不许她在此刻都分神。

    一双妖冶的桃花眸中,浸满对自己的情与欲,滚烫得几乎要烧透她。

    林臻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像溺水之人,深陷其中。

    她不再躲闪,回望着他,深吻着他。

    林臻的回应让他又惊又喜,仿佛回到那夜梦中,他将她更揽近自己几分,林臻几乎坐在案几边沿上了,她只得伸手紧紧回抱住他。

    季濉心满意足,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动作愈发肆意。

    案上笔架上挂着的毛笔随之剧烈晃动,发出叮咚脆响,与室内暧昧的喘息声音交织成韵,溢满寂静秋夜。

    直至夜深露重,季濉才拥着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次日天还未亮,季濉便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惊醒。他睁眼,看见林臻正伏在榻边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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