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窃案

    宋芳笙在警署碰到的中年女人,原是荣公馆中下人米婶。


    以荣中盛为首,做面粉厂起家,被称为“面粉大王”的荣氏家族,在上海、奉天、北平四处置有宅子,闲置居多。


    失窃的宅子并非荣公馆主宅,而是荣老爷众多豪宅中专门用于收藏古董摆件的一处旧宅。


    富贵人家的钱各有用处:年青小姐脂粉首饰,时兴的、复古的,香水、面膏这个月有桂花香的,下个月就有龙舌兰香的,总也买不完;败家少爷们吃酒、打牌、抽烟,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面子上,也花在愚笨的脑子上,买真情、买尊严、买教训。


    荣老爷更精明些,知道什么是硬通货,把钱全花在房产田地和古董玉器上。


    宅子每一间房大致做了分类,金铜器一间,堆在顶楼;玉器、字画房刷漆,做了防水防潮;瓷器、骨器怕碰不怕灰,房间格外空些,就怕仆人打扫转身之间碰碎了,就只有荣老爷一人有钥匙。精细之余,按下不表。


    米婶和其他几个仆人进荣宅干活之前也专门做了交代,务必心细如尘、熟知金玉古董的保存之法。


    据她说,最先发现丢失的是瓷器。几个晚清时期的缠枝瓷盘和白胎瓷瓶,都是官窑烧的,青花白底,价值连城。


    说是丢,其实说“换”更为准确。洒扫的下人发现瓷器上的青花不对劲,叫识货的人来看了才知道,真货早不知道何时被谁换成了民间的窑烧瓷,质地、花纹差一大截。他们数下来拢共少了三只瓷盘和两只花瓶,上报上去整五日无人回应,米婶以为是荣老爷事务繁忙,看不上这么点子小玩意儿,也就抛在一边,只把宅子里所有人叫到一处,吩咐绝不可以再出现偷梁换柱之事,叫暗藏的贼人收敛一些。


    “没想到接下来,丢的东西更多。”


    宋芳笙将一张画纸递过去,上面画满大大小小的白描瓷器:青花龙纹香炉、山水人物瓷罐、桃红釉堆白花鸟纹壶,下面两排则画了玉佩、玉镯和扳指一类,并金子打的妆盒、耳环。


    “这有什么可推理之处,多半是下人所为。”叶秋容两三下看完资料,把纸扔在一边,“叫荣老爷把所有下人聚到一处,挨个盘问,再不说,把家里住在上海的亲人、朋友也都找来,严刑拷打,一定有人招。”


    话糙理不糙。


    一旁沈丽曼点点头道,“既知道要那一模一样的瓷器来换,这贼人首先一定知道放在宅子里的真货长什么模样、又放在何处,非一般临时走空门的飞贼可以做到;再者以假换真,定要有人里应外合,先找地方把假的准备好才是,将上海做瓷器的店一一问来,一定会有所收获;最后,贼要销赃,能换钱的地方左不过典当铺子,或者卖给洋人,拿着单子、花点时间,一问便知。”


    “我何尝没想到这些?早让米婶把下人名单给我,我找人都问过了。”


    “结果如何?”


    “荣宅里算上米婶一共七个下人,既没有外头赌钱欠债,也没有家中亲人生病急需用钱,皆规规矩矩、朴素老实。米婶将那仿的瓷瓶画了样子,我找人打听,上海能做瓷器的店近三个月来都没有制过类似的罐瓶,最后又问了当铺,一无所获。”


    “洋人呢?那些洋人最喜这些。”


    芳笙看她一眼,笑道,“哪个洋人?我到街上随便抓一个洋人,问他最近可曾买了中国的新鲜玩意儿?且丢失的东西里头也有古怪——青花瓷器一律都有替代品,贼人拿假的来换走了真的,画纸上最后两行被偷的金器、玉器却没有替代品出现,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你们说怪不怪?”


    拿起画纸又看了看,叶秋容道,“许是金玉难替,就干脆没费那份心呢?”


    但其实金玉最好复刻。铜镀金、银包金的饰品,市面上仿货、假货多如牛毛,以大理石或者绿玻璃冒充玉石制成的首饰更是数不胜数,四处金银首饰店内都有擅仿制的工匠。


    赵妈端着三碗美龄羹走进花园,听到三人议论的是荣氏家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丽曼看她不停拿眼睛瞟向桌上的画纸,问她在看什么。


    “回太太,没、没看什么。只是荣氏那几位小姐、少爷是出了名的败家子,我们下人之间老拿他们的事谈笑呢。”说罢不忘再看上两眼,嘴里嘀咕“原来家底这么厚”。


    这话点醒叶秋容:“对啊,会不会是荣宅里其他人做的?小姐、少爷、姨太太,荣老爷把古董放在旧宅是家祖中人尽皆知之事,倘若他们之中谁起了歹念,拿着主子的身份进去偷东西出来,下人谁还敢搜身不成?”


    有了新的突破口,宋芳笙赶紧来到书房,准备给荣宅米婶写信,让她将近三个月内荣家所有人进出旧宅的记录大致写来,并将荣家众少爷小姐并姨太太们身上有无疑点,都详细写了送来。


    美龄羹喝完,夕阳落了山。


    临走时沈丽曼从手拿包里掏出一包橙红色香粉递给宋芳笙,让她吩咐人送信的时候将此物一并带去,涂抹在那些古董趁手的隐蔽处。


    “这包香粉原是包指甲的,沾上之后不易洗掉,也许能帮上忙。我就先走了。”


    送沈丽曼和叶秋容行至门口,隔壁再一次传出悠扬的小提琴声。伴随夕阳姹紫嫣红,三人不约而同朝隔壁大门望去。白色油漆铁门下种满桂花,一阵风起,洋洋洒洒。


    “桂花深处住的不知是谁,小提琴拉得这样好,下次叫他一同喝茶如何?”


    宋芳笙自己住过来也才一月有余,从未见过隔壁人真容,“只看见过褐红色的老式汽车从那道门进出。”


    一听褐红色汽车,叶秋容激动起来,“褐红色的,可是劳斯莱斯?我听臭老头身边人讨论过,那可是世界上顶贵、顶豪华的轿车。看来你这个邻居,身份不一般啊……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去敲一敲你这个邻居的门,打个招呼如何?”


    “别耽误你回家,刚不是说三少爷要来接你参加舞会吗?”


    “和臭老头跳舞有什么好期待的,还是看看劳斯莱斯的主人,说不定是个英俊的音乐家。”


    “咳咳,”三人回头,看见段澄恩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表情冷漠,看样子已经听到了。


    叶秋容立刻换了表情,小狐狸似的粘了上去,抓住男人胳膊轻摇,“先生怎么才来?我方才就一直在想先生呢。”


    “是吗,”段澄恩不接招,瑞凤眼下落,淡淡地看着身边妻子,“不是在想英俊的音乐家?”


    他果然听到了。


    “诶……下午茶羹汤里加了酒,方才说的都是酒后无德的胡话,先生可一句话不能听、不能信的,先生最好了。”


    “你还喝酒了?”


    再在仙乐斯从小摸爬滚打到大,叶秋容也只有十九岁。多说多错,加上想起他这几日对自己的管束,小狐狸眼眸闪烁,心里还是有些怕他。


    “你最疼我,一定不会怪我的,对罢?”


    另外两个躲在一旁看笑话。


    段澄恩凝她一阵,最终伸出手捏了捏妻子的鼻头,带人向宋芳笙和沈丽曼告辞。


    早在结婚之前芳笙就听母亲说过,顾均胜之所以搬出父母家宅住进愚园路的宅子,就是为了与一条街上军政要员为邻,如今方知不假。


    “打招呼是可以,但说什么呢?”


    眼看着夕阳快要落尾,宋芳笙招手让赵妈又热了一份美龄羹来,端到白色油漆铁门下,就看见里面扎着两只大黑辫子的丫头迎上来,询问之下给她开了门。


    “少爷在屋子里呢,太太跟我进来罢。”


    少爷?她还以为,能将小提琴拉得如此婉转动听之人定是个女孩。自己手中的美龄羹乃是上海女子所爱之物,端来赠男子岂不是招人笑话?


    “这……我不知你家少爷是……这羹汤恐他不喜,我改日再让厨子送别的来。”


    “无妨。”一声清润的声音从房中传来,芳笙后知后觉跟着丫头已经走到书房门口,接着一个清瘦的年青男人从书房里出来,眼尾挂着和善的笑。


    “我在吃食上并无挑拣。”


    男子黑色马褂里一身雪白长衫,胸口佩戴一枚玉环。如果说顾均胜是站在山巅、俯瞰众人的鹰,面前温润儒雅的男人就是独立溪涧、临水而歌的鹤。


    可惜,宋芳笙看到了他身下的轮椅。


    如此翩翩公子,竟是个残废?


    感觉到芳笙为难的目光,男人眉眼低垂,并不在意道,“鄙人林云启,刚随家父搬到愚园路不久。正如太太看到的,因身体不便,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到太太家中拜访,倒劳烦太太今日送来羹汤。不嫌弃的话,坐下喝杯茶罢。”


    林云启?宋芳笙回忆所认识之人中可有姓林的,想起三个月前听父亲说起,有一位姓林的将军自荒河失守后下野,将兵权交出,居家迁至上海。


    就是眼前人的父亲吗?


    “不劳烦,之前多次在园中听得林少爷家中有小提琴乐声,如听仙乐,今日来拜访,多有冒昧。可不知,拉琴之人就是你吗?”


    “不错,”林云启示意下人将小提琴取来,琴身通体乌木,表面油亮、琴弦闪闪发光,一看方知持琴之人爱护有加,“我不常出门,初来上海亦没什么朋友,惟在家中偶一抚琴,但愿没有吵到太太。”


    他越是谦逊,宋芳笙越是拘谨,“没有的事。林少爷所奏琴声悠扬,我同其他姊妹都很喜欢。可惜我从小闲不住,什么乐器也没有学……嗯……时间也不早了,我不打扰,这就回去了。”


    “等一下,”他的眼睛微眯,将宋芳笙拘束的模样看在眼里,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来,“太太可是顾均胜,顾少爷的夫人?”


    看来他知道隔壁是顾宅。宋芳笙点头,“你认识我?”


    “百闻不如一见。”他转动轮椅,离她更进一步,“早在北平的时候就曾听上海同窗多次提起,远东最美珍珠——宋芳笙小姐。今日得见,果然光彩照人。”


    她心里受用,客套起来,“我也刚搬来此处不过一月,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林少爷只管开口差人到隔壁寻我便是。”


    “一定。”


    他倒是一点不客气。宋芳笙没了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告辞林云启走出来。


    摸着腹中空空,想来下午吃那点东西都已经消化,她叫来小春,让人把晚饭送到书房来。


    “啊?可是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在餐厅等少奶奶吃晚饭呢。”


    “顾均胜回来了?”稀客,他往日几乎不回家用晚饭,宋芳笙只有临睡前听到靴子踩踏楼梯发出登登登的声音,才知道他回来了。


    入夜生凉,她披上围巾来到餐厅,看顾均胜坐在餐桌对面正看报,听闻脚步声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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