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浦死后,偌大的宅子只有沈丽曼带儿子吴耀晖住着。
穿过种满紫、粉色绣球门廊,中式会客厅内放置着小木马、迷你老爷车,还有一些小孩儿的图画书散落在羊毛地毯上。
一身丝质吊带睡衣,外罩毛领长衫的沈丽曼闲坐二楼窗台喝咖啡,圆桌铺设白蕾丝绣花桌布,搁着粗陶鎏金烟灰缸,旁边镂花粗陶大碗里时令的水果上挂着水珠。
杨妈在一楼带着耀晖玩耍,她就在二楼看报。
五日前,在上海最负盛名的算命先生,号称“江东神仙”的刘铁嘴,刘守义突然出了一则卦签,说近日有一批流通在上海的瓷器挂带不详,与那越洋过海的外邦人命数八字最是相克。凡持有青花、桃釉、白胎瓷器者,若不尽快脱手,小则三月内有血光之灾,大则三年万贯家财散尽,亲人离散,不可善终。
此卦签即出,举众哗然。接着,仅仅三天内,就有好几个名声在外的洋人遭遇车胎被划、贼走空门,或者是被从天而降的茶杯砸中脑袋,见了血。
在外国人眼中炙手可热的青花瓷器突然成了烫手的山芋,那些久居上海,甚至在上海安家落户的英国人、法国人纷纷将家中青瓷藏品系数当卖,有的甚至直接转赠他人,但求家宅平安。
这其中就出了一件糗事。
有不少人看到,法租界公董局总办查尔斯先生,带着一批青瓷古董找上荣公馆,点名指姓要把这些东西还给荣家六少爷荣时邈,称他故意将一些受了诅咒的瓷器以资抵债,要求他将古董收回,并如期归还欠他的钱。
荣老爷亲自陪着查尔斯先生又是喝酒又是看戏,回来之后将荣六少爷大打一顿,事后打发到哈尔滨替他跑偏远地区的生意,三年不准回上海。
丢失的瓷器被重新安置回旧宅,因偷梁换柱者是家中少爷,米婶和下人们免遭责难,只是嘱咐他们,日后就算是少爷小姐们来了,依旧不能放松警惕,想要什么,需得过荣老爷的手才行。
荣家瓷器丢失一案算是了结,就是苦了上海那帮卖瓷器的人。
不少古董商人、瓷器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如查尔斯先生一样带着古董上门退货之人数不胜数。还好揪出荣六少爷这个家贼的第二日,刘铁嘴就宣布,已经有人把这批不详的瓷器送到他那里,他会把这些东西送到他师傅的道观之中,祛除邪祟。
如此,方解上海“不详瓷器”之灾。
“所以,刘铁嘴收了你多少银元?”
电话那头,宋芳笙低头玩着电话线,笑弯了眼,“四件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都归他,还要什么银元?倒是姐姐的手下,戏弄那些个洋人花了不少功夫,改日我必定登门,亲自道谢。”
“那瓷器是顾少爷的?”
“自然不是,他那样的人,脑子里除了警察署和那些犯人,再容不下其他——”她抬头看一眼,书房右侧墙面正中挂着一幅西洋画,是叶秋容找人送来的。
“——是段家老太太的宝贝。秋容说,上周有个叫皮埃尔的法国人,想和段家合伙做生意,送了四只青花瓷瓶来,老太太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刘铁嘴卦签一出,她拿到老太太面前吹嘴,老人家几乎立刻相信那是洋人送来的不祥之物,存心要她不得好死。你知道的,人这年纪一上来,少不得迷信。她当晚就喊心口疼,让人把四件瓷器扔出去。刚好便宜我们……不说这个。米婶连同荣家旧宅里的下人,送了好些糕点来,我让赵妈又烤了水果蛋糕,经不起久放,姐姐下午记得准时来。”
挂断电话,沈丽曼盯着报纸上标题“恶瓷疑云”四个字,一旁小小的落款写着“记者苏砚之撰”。
又是他。女人敛了敛眼皮,搁下报纸起身,唤人伺候她穿衣。
每次去顾宅喝茶,她都习惯买点什么一同带去。中秋时节是杏花楼的月饼、云片糕,过了中秋,五芳斋的桂花糖年糕味道也是极好。宋芳笙和叶秋容爱吃西式糕点,所以她最近总来凯司令咖啡馆买拿破仑和芝士条。
脚刚跨出车门,尚未看清面前咖啡馆招牌,沈丽曼面前猛地窜出一个人挡住了她。
“沈太太,巧遇。”
苏砚之换了一身白衬衣,看上去应该是熨烫过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灰褐色双肩背带隐隐勾勒出男人的胸肌,只是腰依旧细得不可思议。头上褐色贝雷帽把头发压得更低,两只小鹿眼带期盼从细碎的刘海里瞧她,似白玉润透的脸因为激动有些泛红。
见她不答,苏砚之继续道,“我到附近跑新闻,正巧从街对面看到太太的车,想着万一是你呢,没想到真是你……你来喝咖啡吗?”
好一个“巧遇”。沈丽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垂眸点了点头。
“那……不如我请你喝如何?”说罢,他似乎觉得这个请求颇为冒昧,赶紧把手里的报纸展开,找补说道,“我这篇报道得以发表,获得我们主编的肯定,多亏沈太太、顾少奶奶和段三少奶奶暗中追查到底。所以今日这杯咖啡,就算是我谢谢沈太太。”
“你如何得知此事与我们三人有关?”
“自从上次火灾案告破,我就知道三位太太能力非凡,昨日早晨,有人看见荣宅的下人给顾宅送了不少谢礼,报社的兄弟把人叫住,一问便问出来了。”苏砚之将报纸翻到他所写文章那一版,指着最后一段说道,“我知道三位太太做好事不留姓名,所以你瞧,我换了个办法,让大家知道,这件事三位太太也帮了忙,你瞧瞧,这样写可使得?”
“恶瓷疑云”最后一段,写知情人士透露,送到刘铁嘴府上的四件瓷器是之前协助警方抓过罪人的三名“侠义女豪杰”找到的,虽没有明说姓甚名谁,但大家都心知肚。
使得、使不得,他都这样写了,报纸已经发得满上海人人皆知。他如此问,不过是在向她邀功。看面前年青男人满脸期待,沈丽曼弧了弧眼睛,“这样很好,有劳你替我们着想,不如今日这杯咖啡,我来请罢。”
“那怎么好,自然是我请你……”
“我听说南京西路开了一家沙利文,不如你下次再请我去那里尝尝?”
“真的吗?当然可以……”他喜不自胜,低头忍不住笑着,引沈丽曼进了咖啡馆。
挑个能看见大街往来人群的位置,两人相对坐下,店员招呼完其他客人转身,没瞧见沈丽曼的背影,只注意到苏砚之,上前说道,“苏先生来得有些晚啊,沈太太今日还是没有来……”
“咳咳咳咳……”
没想到在她这里露了馅,苏砚之尴尬到无以复加,连连咳嗽打断,店员这才意识到沈丽曼就坐在她身后,屏气敛声不敢再说,留下两杯清水灰溜溜走开了。
他拿余光扫她,发现她神色如常,叫来其他店员点了咖啡和拿破仑,好像没听见方才店员的话一样。
“原来你喜欢吃拿破仑吗?”
自从和吴阳浦在一起,看着他建立虹口帮,沈丽曼见过无数男人的眼睛:下流、阴沉、贪婪、愤怒。面前男人亮晶晶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叫她生出一丝恍惚。
不染一丝杂陈,又像是幼时养的狗“福福”望着她。她没有回答,而是双手手指交叉,撑住下巴看他,“你多大了?”
衬衣背带、贝雷帽,活脱脱一个爱国大学生。
一问到年龄,他拘谨起来,“十、十九,虚岁二十了。我书念得早,三个月前毕了业,刚进报社没多久,已经在自己挣钱了。”
小她七岁,着实太年青了。不过,她最初与吴阳浦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十九岁呢。
正是不顾一切去爱的年纪。
吴阳浦清俊的模样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沈丽曼恢复些许理智,挥手招来店员,将她刚才点的拿破仑包好,带走。
“啊?”苏砚之跟着起身,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紧张道,“怎么刚坐下就要走,可是我做错话了?”
身边仆人接过糕点,她转过身来,表情平淡道,“尚与他人有约,就不待了。苏先生,改……”
改日还要再见吗?还是不要给他太多念想的好。这话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我先走了。”-
“姐姐。”
“姐姐?”
“姐姐!”
沈丽曼猛地睁眼,面前苏砚之的脸几乎贴上来,盯得她眼神闪躲,“胡叫什么,谁是你姐姐?”
“你知道我年龄小,自然叫你一声姐姐。不过我原也不愿意这样叫,姐姐看着年纪也小,若我叫一声妹妹,你能答应也是好的。总之,‘沈太太’三个字,我以后都不会叫了。”
他何时变得如此无赖?
沈丽曼甩开他欲走,被抓住胳膊,死死地贴上来,“做什么?”
“好姐姐,你看见我不高兴吗,为什么急着走?”
“胡闹!”
“好姐姐……”
“放开我!”
再一次睁眼,沈丽曼看见熟悉的床幔。眨眼确定,自己此刻躺在床上,方才一切都是做梦,她长舒一口气坐起来,目之所及是凌乱而珍贵的一切。
她和吴阳浦的一切。
门外传来登登登上楼的声音,没一会儿杨妈敲门。想起儿子睡在隔壁房间,若出什么事情,杨妈不会从楼下赶来,放心道,“什么事?”
“太太,刚顾少奶奶打电话来,说是荣老爷宅子里遭窃,还出了人命,死了三个人呢!”
第16章 采花贼
米婶死了。
和米婶一同被杀的还有两名旧宅男仆,都是当晚值夜的下人。两人被子弹精准命中头部,分别死在收藏金铜重器的顶楼走廊和一楼会客厅里,米婶则是死在后院下人房中,自己的床上,死因同样为一枪爆头。
因为事发突然,宅子里的仆人发现尸体后刚报警,估摸警察这会儿还在去往荣府旧宅的路上。
要不是之前陪米婶一同来送糕点的一个仆人想起给宋芳笙去个电话,恐怕她们要等到案件见报之后才会知晓。
前往静安寺路的街道上,一辆黑色小汽车缓缓驶过。宋芳笙坐在前头,身后是同样面色凝重的叶秋容则与沈丽曼。
“咱们这样贸然登门,应该进不去吧?”
“不会,”沈丽曼轻拍叶秋容手背,以示安慰,“幸好我与荣三姨太打过几回桥牌,算是相识。我说近期得了一座纯铜鎏金的佛像,对古玩有兴趣,想去荣老爷放古董的宅子看看,她立刻戳破我,问我是不是要带着你们俩去玩侦探游戏。”
叶秋容好胜心上来,追问道,“难道说,我们三个如今也是名声在外?”
“只是这名声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
宋芳笙担心此去荣宅会遇上警察署的人,叫司机慢些开,等警察署的车子与她们擦身而过,她才松一口气。
荣府旧宅进来,看着宅院着实不大。
三面围墙较左右两侧房屋更高,顶点插满尖锐的碎玻璃,墙下还拴着狗。
有荣三姨太事先打招呼,剩下的五名仆人恭恭敬敬等在门口,把宋芳笙三人迎进会客厅,直接上到顶楼。
这次丢失的古董不下十件,全是收藏于顶楼的金铜重器。有青铜小鼎、自鸣钟,还有金锡杖。其中最为珍贵的,当属一座铜镀金珐琅葫芦式三星献寿转花钟,其价值不可估量。
一下子少了十余件古玩,房间内有些空,地板上还残留曾经摆设某件器物的印记。因着负责打扫顶楼房间的仆人已死,其他人无法描述丢失古玩的大致造型,宋芳笙退至门口,问三名死者各死在哪个位置。
“这,”仆人脚尖点地,地板上隐约散发出清洗过的味道,“他们还把凶手的名字用血写在了地板上,几位太太恐用不着费心思,交给警察抓人就是。”
“什么?难道他们认识凶手吗?”宋芳笙心一沉,勘查现场的乐趣顿时少了一半。
仆人温驯点头道,“上海应该没有不认识的——他们写的是‘白扇周’。”
“白扇周,那个神偷手?”
宋芳笙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蹙眉表示不解。叶秋容则一脸崇拜,眼冒桃心道,“这两年突然出现的一个江洋大盗,据说是鉴宝高手,更是盗宝专家,能做到飞檐走壁、翻墙爬窗不留痕迹。此人擅乔装改面,专偷货真价实的古玩珍宝,从不出错,所以报纸上都管他叫白扇。曾经有目击者看到过他其中一次行动中暴露在外的长相,肖像画贴出来之后,有人说他同自己认识的一名周姓男子极为相似,所以得名‘白扇周’……但此前,从未听说过他偷东西还会杀人啊。”
沈丽曼检查完房间门锁,开口问仆人道,“三人都写了?”
“米婶没有。”
“字迹可都完整?”
“十分完整,早前警察上门之时还拍了照呢。”
“那你可看见,两名死者写这三个字的笔划和大小都差不多?”
“对。”
“不对。”沈丽曼似笑非笑道,“正是这样才不对。且先不说,人在头部中枪之后,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意识和操控四肢的力气,快速死亡,根本没时间写下完整的凶手名字。你只仔细想想,那两名仆人是你旧相识,他们两个平日里可识字?书写可工整?字迹有无可能完全一样?”
一语点醒,仆人呆愣地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自信女人,旋即略带羞愧低下头去。
顶楼死者头部中弹,子弹打进他身后墙内,从角度可以得知,是凶手从楼梯上到顶层之后立刻开枪射击;一楼会客厅的死者死在茶几边上,子弹落在地毯上,没什么特别。
三人最后来到米婶所住的房间,看到一颗子弹孔清晰地出现在床侧墙壁,床褥上留有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
仆人有些害怕,指着枕头小声道,“米、米婶就死在床上。我最先发现宅子里两个人的尸体,进来叫她的时候发现她脑袋枕着枕头,正中间好大一个洞……”
根据子弹孔的位置和尸体的位置,宋芳笙有了初步推断,“那就是凶手推门进来被她察觉,刚从床上坐起身来,往门口看去,就被站在门口的凶手一枪击中,顺势倒回床上,所以才会在侧边墙上留下弹孔。”
尸体已经被警察署的人带走,不过就算还放在荣宅,宋芳笙也没有勇气去看,更别提叶秋容。
查看完所有的现场,沈丽曼和叶秋容被带到偏厅小坐歇息,宋芳笙不知去了哪里闲逛,姗姗来迟。
一口玫瑰花茶下肚,清润甘甜。叶秋容不想在死了人的房子里久待,喝茶的间隙四处张望道,“姐姐们可还有想要问的?没有的话,我们走罢。这里头堆满了从土里挖出来的东西,原也不住人,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更别提现在还死了三个。我总觉得有一股阴风从身后吹过来,怪瘆人的。”
“那就说说到目前为止,咱们了解到的线索罢。”
沈丽曼先开口道,“首先,凶手杀人偷东西,意图嫁祸给盗贼‘白扇周’,但白扇周此人犯案,一不杀人,二不损坏门窗。我看顶楼房间门明显是被撬开,虽然损耗很小,但依旧不是白扇周盗窃的一贯手法。再者,有一点我不明白,凶手杀宅中值夜的两名仆人情有可原,可为何要杀米婶?从米婶的死亡现场可以看出,她死的时候还在睡觉。下人房间离主宅尚远,凶手要逃跑也不会经过,他完全没有杀害米婶的理由。最后,我发现旧宅所有被撬坏的门和保险柜,损耗都极小,几乎都只有很小的划痕,应该是使用较为专业的工具做的。不知道这个线索能指向什么。”
“我同意,”宋芳笙激动道,“我也觉得米婶的死十分蹊跷,突破口说不定就在她身上。所以我方才找仆人,私下问了她的家底情况。据仆人了解,米婶家中关系单薄,先生早逝,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养在老家哥哥家中,靠她每个月寄一些钱回去,身边也没有亲属或者朋友沾染偷盗、赌钱之风。我怀疑是荣六少爷被赶出去,怀恨在心,刚才又给警察署去了电话,找顾均胜的手下李正问了荣时邈的下落,结果发现他根本不在上海。”
“还有一点,”沈丽曼从指间取下一枚戒指,放在手上把玩道,“被偷走的东西固然值钱,体积却都不算小。如果凶手真正的目的仍然是偷盗,需要尽快将赃物出手,做到短期变现,旁边明明有一柜子金玉扳指和玛瑙翡翠,随便拿上七八个,其黄金和玉器不但更好脱手,也更好携带。这一点也与白扇周不吻合,凶手显然不识货。”
除此之外,他们既没有怀疑的对象,也不知道去何处寻找丢失的古玩。总不能故技重施,又闹出什么“被诅咒的转花钟”这种市井异闻出来罢?
花茶见底,三人正准备起身离开,小春急匆匆从会客厅绕进来说道,“少奶奶,少爷的车来了,说是来接少奶奶。”
叶秋容身边丫头四妞紧随其后,说是段三少爷也来了,车就同顾均胜的车停在一起。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段澄恩还好说,那个叫四妞的丫头,宋芳笙和沈丽曼早就怀疑她是段澄恩安插在自己太太身边的眼线。可顾均胜是怎么知道的?
哦,她想起来了,自己刚才给李正打过电话。
那小子……
“既然都来接了,那我们便告辞了。”沈丽曼拿起手包,带头走出去。
段澄恩和顾均胜站在客厅里,一人着白色西装,英挺文雅;一人穿黑色警服,气宇不凡。叶秋容还若往常一样,一到段澄恩面前就换上讨好的嘴脸,娇滴滴地问他在公司累不累,晚上吃什么。
顾均胜一张脸绷得比报纸还直,宋芳笙迟疑着上前两步,还未开口,先被数落。
“玩够了没有?”
“什么玩,我正经是来查案的。”
“此盗窃案出了人命,非同小可,哪里是之前你们看看报纸、看看日记就能破的。再说你怎么知道,这宅子就再无危险?若是出事,我……”
“你如何?”
顾均胜对上她坦然的眼神看上一阵,末了收敛回眸,侧过脸去说道,“……我没办法向爸妈交代。”
用不着你上赶着交代。这话她没说出口,怕又被面前古板的男人瞪眼,外人面前总要给他留面子。
五人前前后后走出来,荣宅的仆人站在两侧,一边各三人,低着头恭敬有加。
叶秋容挽着段澄恩胳膊,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四周,忽地眉头蹙起,在原地站住。
“怎么了?”
“有点不对劲,”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小声嘀咕着,“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啊对了——”
女人伸手指向站在大门右侧的其中一名仆人,朗声道,“多了一个仆人!你是谁?”
此话一出,宋芳笙方想起三人进门的时候,整个荣府旧宅里只有五名仆人,此时两边各三名,可不就是多了一个?
叶秋容笃定的语气引众人注目。仆人们苦了抬头,看见身旁多出一个人来,也是吓得不停,纷纷往旁边躲闪。
段澄恩把叶秋容护在身后,顾均胜也立刻站到宋芳笙和沈丽曼面前,掏出手枪,目光凛然道,“抬起头来。”
佝偻的男人缓缓抬头,脸上褶皱纵横,一脸的老相。可仔细一瞧,布满皱纹的面庞却带着一双极为年轻的桃花眼,鼻梁挺而鼻翼窄,隐隐透着俊秀。
“哎呀,我只是来看看热闹,不是什么坏人。”
这声音夹着端着,一听就不对劲。顾均胜扣动扳机,目光沉了沉继续道,“说谎。把手举起来。”
“我真不是……”
“把手举起来!!”
“他不是老头!”躲在段澄恩背后,叶秋容露出脑袋,指着他,“你们看他的脖子,面皮和脖子的皮肤都没连上。”
这话犹如投石入湖,又激起一阵骚动。
男人见状也懒得再装,缓缓直起腰身,竟同顾均胜一般高矮。他低声笑着,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
“哈哈,这位小姐不但生得漂亮,人也聪明。不知姓甚名谁?”
如此赤裸裸的搭讪,段澄恩当即黑下脸来,眉眼下压死死地盯住男人。
察觉到气氛变化,男人哈哈大笑,“好了,刚才我在里面听到,各位已经找到足够多的证据,帮我洗脱嫌疑,我就不奉陪了。”
笑完他后退一步,从袖口发射一枚带着钢丝弦的钢针,射到众人身后高大铁门缠绕两圈,抓住钢丝弦一跃而起,从众人头顶掠过。
就在众人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男人伸手触碰到叶秋容的脸,意带调戏地从她脸颊一扫而过。
“下次再见,美丽的小姐。”
这一次接触来得突然,段澄恩始料未及,搂住自己太太的腰身想躲开已经来不及,被男人硬生生占了便宜。
眼看男人跳过铁门上了旁边宅院的屋顶,他双眼冒火,抢过顾均胜手里的抢,“砰砰”朝着那个灵活的身影打去,被男人躲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屋檐后。
反应过来的叶秋容尚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抓着段澄恩胳膊兴奋道,“是白扇周!他是白扇周对不对?”
第17章 受伤
“是他!一定是他!”
宋芳笙头一回见这种场面,高兴得直喊,“秋容,他方才那番话,是在谢我们找到证据洗脱他的嫌疑吗?”
小狐狸也高兴,抿唇一个劲点头,“就是不知道,他摘了假面皮是何模样,真想见上一见啊……诶。”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段澄恩拦腰扛到肩上,往车的方向走去。
“先生做什么?”
“脸脏了,回去洗洗。”
“那也不用如此着急……”小狐狸扭了扭发现挣脱不开,只能扶在先生肩膀上,连告辞都来不及说。
顾均胜瞧自己太太一脸期待也没了耐心,搂住宋芳笙的腰同沈丽曼告辞,不等沈丽曼说话,带着人转身就走。
“走了。”-
被摔进车里,叶秋容意识到身边男人生气了,不敢出声,摸着屁股委屈。
今天段澄恩坐的是敞篷车来,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与街道两侧过往行人声音交织在一起,愈发显得车内人安静。叶秋容想着自己平时装惯了,在段澄恩面前总一副热情似火又迷恋他的模样,久了也累。
看他的反应,自己连其他男人一句好话也说不得、一个眼神也看不得,未免霸道得有些过分,今日干脆也不装了,双手抱胸坐在边上,还故意往边上挪移一些,离男人更远。
“小气鬼、臭老头。”她不看他,还故意靠在车门上,随风哼哼两句小调,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车开进段宅,叶秋容气鼓鼓打开车门想下来,身后人搂住腰又按回去,依旧被段澄恩扛在肩膀上,从另外一边车门下去,径直往宅子里走。
“诶,放我下来。”
今日二嫂许小月的父亲生辰,段家人基本都在许家祝寿未回,只有段澄恩以杂事向许老爷请辞,提前出来接她。
此刻宅子里空无主子,只有几个仆人还在附近,见状赶紧上前打开大门,放两人进去。
登登登上到二楼,叶秋容已经做好了挨艹的准备,没想到段澄恩打开房间门直接右拐,扛着她进了浴室,托住后腰把人抱到面前,放进浴缸里就开始放水。
水温尚冷,瞬间打湿叶秋容的衣服。她怔愣着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蹲到面前,伸手来解她旗袍的扣子,被她下意识死死抓住。
“做什么?”
想起他在荣府旧宅说的话,叶秋容心里猛地一沉,呼吸微窒道,“是他摸的我,又不是我主动凑上去的,先生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他依旧无话,她失了手劲,领口扣子解开两颗,全开襟的旗袍便从肩头剥下来。
是了,自己不过是他豢养的金丝雀,从来都不是关系对等的夫妻,所以,他才会为一个陌生男人摸自己一下,便做出这些事情来羞辱她。
她原以为自己忍得了,为了钱,为了父母,为了纸醉金迷的富贵生活。段澄恩虽然有些霸道,至少大多数时候情绪稳定,也肯在段家羞辱自己的时候站出来维护自己。她不去追究,他维护自己的理由到底是真的心疼她、爱护她,还是只是不允许除他以外的人羞辱她。
如今看来,她还是做不到。
水越放越多,温度渐渐适宜。段澄恩沾湿手掌,捧起她的脸开始擦,好像她的脸上沾着什么动作,总也擦不干净一样。
“我不洗!先生蛮不讲理!”
他越是沉默,她就越生气。叶秋容顾不上衣衫不整,一把甩开男人的手,打算从浴缸里站起来。放满水的浴缸根本无法站立,她脚下打滑,仰面就要摔倒,被他接住。
段澄恩终于开口,抱着她做会去道,“只是寻常沐浴,别闹。”
“撒谎!先生就是在为白扇周的事生我的气!你生气不要紧,犯不上如此作践我!”
他生气不要紧?
男人眸色幽深,捏住她下巴轻声道,“他碰你是他该死,你对他好奇又是另一回事。”
“先生是嫌我脏?”
“我从未这么说。”
“那快让我起来……放手……”
两人在浴室里拉扯一阵,她急了一口咬在段澄恩虎口,见他一声不吭,悻悻然松口,坐回浴缸里。
她想哭,但不知道怎么,脸上反而笑起来,“那你就是吃醋了。”这样想让她好受一些,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是还是不是,问你话呢。”
男人双眼眯缝,欣然接受了这个台阶,站起身来开始解领带。
往日嘲笑他年纪大的话自然都是假的,她喜欢他,好喜欢,喜欢到她忽略了他可能根本不喜欢自己这件事。
哗啦啦,男人走进浴缸的声音,唇瓣贴上来。她看段澄恩闭着眼,一滴眼泪不着痕迹掉下来,“你欺负我,我要告状……”
水汽氤氲里,两人亲得迷迷糊糊。段澄恩睁眼看她满面桃绯,目光逐渐下移,声音嘶哑起来,“太太要跟谁告状?”
“……我妈,说你欺负我……”
他心情转好,捧着脸又亲下去,“”那我可要好好道歉……”
浴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从荣宅回来,顾均胜一刻不曾多待,用过午饭就匆匆出了门,听李正和周峰说,淮海路上有帮派斗殴。
上海有名有姓的帮派不止断刀盟和虹口帮,宋芳笙想着沈丽曼能跟着她专门去一趟荣宅,想来淮海路的斗争与她无关,也就没有过问。
不曾想临至傍晚,天色刚暗下来,顾均胜的车又开回门口,几个人神色慌张地打开车门,朝门内大喊。
“快来人!头儿受伤了!”
宋芳笙还在会客厅放唱片,听见动静带着人迎出来,看见男人脸色苍白地半靠在周峰背上,肋骨处衣服渗着血,将周峰后背染红。
“怎么回事,受伤了怎么不往医院里送?”
李正招呼着仆人搭把手,一面扶住顾均胜,不让他从周峰背上滑下来,“已经通知了家庭医生,是经常给头儿处理伤口的马实志医生。”
“那也不行,万一要开刀做手术,家中哪里有这个条件?”
“用不着,”顾均胜捂着伤口,双眼似睁还闭道,“寻常刀伤,缝几针就好。”
众人簇拥着进了一间客房,将顾均胜放在床上,她立刻上前开始扒顾均胜的衣服,看到黑色外套里,白色衬衣已经被血浸成乌红色。她从来都只是装得胆大,头一回亲眼看见翻着血肉的伤口着实吓着,鼓起勇气帮他按住伤口,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颗颗滚落下来,滴在手背上。
“还说不严重,血都快流尽了……”
她突然哭了,倒让顾均胜不知所措起来。
屋里开了灯,不似主卧室明亮,只有两盏钨丝灯照着。他略撑起身子,大掌包裹着那只按住自己伤口的小手,倒安慰起她来。
“几时骗过你,比这厉害的伤也受过……”
她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只感觉到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冰冷,全然不似以往温热,心下又是咯噔一声。
“医生呢,那个马什么的医生怎的还不来?你们快去催一催啊!”
因着伤在腹部,不能盖被,加之天气转凉,她赶紧唤仆人关上门窗,烧热壁炉,就听见几个脚步声登登登上楼,戴着眼镜的白大褂男人提着医药箱子走进来,周峰便招呼大家先出去。
“怎么受的伤?”
“怪我,”李正一脸愧疚,“街巷帮斗,选在两栋居民楼里,过往还有不少商贩和行人。头儿吩咐不准开枪,我们只好一边出声喝止,一边用警棍敲打那些不听命令的人。几个楞头小子砍红了眼,见警察抓人,挟持住路过的一对母女想跑,那个母亲急了把女儿往外推,我抓着女儿没抓着妈,头儿上前救人的时候被那人一刀砍在腰腹,就成这样了。”
光是听周峰描述,她就已经能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危险。
帮派斗殴,棍棒与刀子乱飞,真打起来管你是谁,只用尽全力砍下去,否则下一个受伤的就是自己。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嫁了一个怎样的男人:责任重大,在上海算得上最安全,也最容易陷入危险。作为署长,大可以坐镇后方,可他偏要跑在最前头,做最勇猛的头狼。她真的有同这样的男人度过一生的勇气吗?
她拭去眼尾泪珠,将房间门推开一个缝隙,恰好看到马医生手里的针从顾均胜腰腹裂开的皮肉中间穿过去,吓得她赶紧移开目光,说不出的难受涌上心头。
处理完伤口,马医生事无巨细地交代完换药、忌口,被下人送出去。顾均胜额头豆大的汗珠未干,又把周峰和李正都叫进来交代一遍,才让他们离开。下人进屋,将所有的床单被褥更换一新。
等所有人都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男人赤裸上身靠在床上,胸口和腰腹缠着绷带,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钻进她鼻腔。
宋芳笙在床沿坐下,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现在时间太晚,买不到猪肝。明日一早我就让杨妈去买回来,炖红豆猪肝汤给你喝。”
没有照顾过伤患的年轻女人,还以为养伤只需要补血。红豆猪肝汤,听上去更是难吃。
他想起白天,她在自己面前看着白扇周一脸花痴的模样,刚才又被他的伤口吓哭,心里又酸又甜,定定地凝她一阵,抬了抬手臂。
“不如,你帮我擦身。”
从下午出门到现在,他应是出了不少汗。
温热的湿毛巾覆上来,与女人一般体温,不凉也不烫,软乎乎地贴在他胸口。感觉到头顶目光落在她身上,宋芳笙抬头撞进他眼里,这才感觉到二人独处的暧昧。
刚才自己是不是哭了?现回想起来有些丢人,“方才的事,别多心,我可不是为你哭的。”
“嗯。”
“我是想着,你若是死了,我还得再嫁一回,我嫌麻烦。”
“嗯。”
“你怎么只知道嗯啊嗯的,不相信吗?”
顾均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狡辩,浓睫淡扫道,“我相信。”
跟这种人说话真没意思,不过……他的胸膛好硬啊,即便出了这么多汗,离这么近也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她难为情地想着,脸渐渐烧红了。
“这些,都是在抓贼人的时候伤着的?”
意识到她在看自己身上的疤,顾均胜收回目光,平静道,“差不多罢。从四年前当警察开始到现在,伤了多少次,疼了多少回,记不清了……对了,听妈说,你平日里喜欢看《三侠五义》和《洗冤集录》?”
芳笙笑道,“她来来回回只记得这两本!其实还有刘半农先生翻译的《福尔摩斯探案》和程小青写的《霍桑探案》,都是极精彩的小说本子。说起这个,如今我嫁过来,书房应是你我二人同用,书架要腾出一半来,放我的书。”
他没有异议。
“喜欢破案?”
“喜欢。”
说到看书,她话终于多了些。顾均胜看着胸前那只贴在自己皮肤上的手,只觉得柔若无骨,比剥了壳的鸡蛋还要软滑。
屋内温暖,她脱了外套,只穿着薄薄一条丝质睡裙,浑圆的肩膀比钨丝灯还要亮。骄纵惯了的太太难得温柔,低头擦完身体,又找来睡衣给他穿上。
两人肌肤相亲,他身上热起来,比方才缝合伤口的时候绷得更紧。再看下去,只怕伤口又要裂开。
他猛地移开目光,左右胡乱张望两眼,最终指着自己左边胸口上一条足有二寸的疤痕说道,“这条疤是抓江北帮头子张亚樵留下的。他带人抓门绑架富商、外国人索要赎金,拿到钱之后撕票抛尸黄浦江,捞都捞不着。我带着二十几个兄弟把他堵在码头的时候,他拿刀砍我。后来见逃无可逃,便一鼓作气跳了江,两个会水的兄弟把他捞上来的。”
“山东拳师钱永贞的案子你可有听闻?这块疤就是他们在上海码头与断刀盟火拼,我带人赶去阻止的时候被误伤的。刀深入骨,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起身活动。”
“还有这个,你若想听,我细说……”
身边人悄无声息,侧眸发现她靠在软枕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白绸睡裙被撩至膝盖,露出光洁的小腿。
她倒睡得快。顾均胜的手停在半空,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牵过她睡裙裙摆遮住膝盖,抱着人往枕头上靠,然后侧过身子去关灯,睡在女人身边。
床头左面玻璃窗上糊有油绿描金的花纸,隐约有月光渗进屋内,照着地毯上一大一小两双绒面软底拖鞋,像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小兽。顾均胜借月光久久地瞧着身侧人熟睡的面孔,渐渐觉得眼皮重了。
第18章 暗凶
宋芳笙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睁眼只看见男人穿着睡裤的圆翘屁股,和被纱布包裹依旧能硬挺有型的腹肌。
顺着腹肌往上,对上顾均胜懒洋洋的眼神。
“醒了?”
“诶!?”她猛地翻身坐起来,第一反应是掀开薄被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在不在,“我怎么会……”
怎么会跟他睡在一起?!
回想昨晚,她担惊受怕一整晚,又伺候他擦身、换衣服,竟累得直接睡着了?
她警惕的眼神让顾均胜有些不悦。男人放下手中报纸,掀开被子下床穿衣服、穿鞋。
“你要做什么?”
“去警署。”
“不行,”她光着脚丫把人拦在门口,“警署里除了你全是废物吗,非要你坐阵?我不同意。”
“听见了吗,说你们是废物呢。”他语气里满是戏谑,宋芳笙听见动静回头,发现周峰和李正站在门口,各自把脸撇向一边,尴尬地咳嗽。
“咳咳、嫂子早。”
周峰正经些,低头说道,“警署今日没什么事儿,我们只是来看看头儿的伤怎么样了……猛虎带不出小猫儿,还请嫂子相信我们。”
“这可说不准……”她随口应答,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想法,转过身去看顾均胜,“顾均胜。”
“嗯?”他眉毛上扬,明显不满她当着自己手下的面唤他全名。
“呃……先生。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叶秋容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发现自己膝盖乌了。丫头四妞听见动静敲门进来,手上拿着药膏,说要给她擦药。
“三少爷吩咐,等三少奶奶醒了先别急着洗漱,给膝盖和后背上的淤青都擦一次药再起。”
“我后背上也有?”
清凉药膏敷上去,她才感觉到后背正中有些疼,想起和段澄恩在浴缸里面对面最后那次,自己神智不清,已经快要昏厥,后背抵在放水的金属龙头上也没察觉。
应该是他抱着她睡的时候看见的。
段澄恩这个男人,睡觉的时候喜欢把她翻过身去抱在怀里,她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能感觉到他的手游走在自己身体各处,烫得她不舒服。
昨夜的疯狂,与男人平日里斯文的表象截然不同。回想起她十五岁时第一次看见他,他也是如此,面对她失手洒在他身上的酒渍淡然一笑,让舞厅领班不要难为她。
那时候,他到底只是习惯了表面的和顺,还是怜爱十五岁的她?
胡思乱想之间,叶秋容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头,另一个仆人敲门进来,说顾少奶奶来电话。
“这就来。”
“顾少奶奶已经挂了,说是急事儿,让三少奶奶不用去她家,直接去警察署。”-
叶秋容到达警察署的时候,看见沈丽曼的车缓缓开到她面前。
“姐姐。”
“嗯。”沈丽曼下车,因为街上寒风萧瑟,她拢了拢肩上的狐毛坎肩,“芳笙可有告诉你,让我们来警察署的理由?”
小狐狸摇头,主动挽住沈丽曼胳膊,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往里走,“出来走走也好,这段时间的下午茶喝多了,腰都粗了一圈,昨天被臭老头掐得生疼……”
“停!”沈丽曼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赶紧打住罢,这里可不是顾宅,由得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地方。”
两人慢悠悠往里走,刚打听到署长办公室的位置,就看见办公厅内乱成一团,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们打作一团,文件纸和牛皮封袋扔得满天乱飞。
“这是怎么了?”
见里头的人大有冲出来的架势,丫头四妞和奶妈杨妈赶紧拉着各自的主子往边上躲。叶秋容就看见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峰和李正追着一个警察跑出来,在警署大门口把人按住。
“叫你小子跑……跑啊、跑啊!”
李正说话的功夫,身下小警察一个手肘后击,正中他面门。李正哀嚎一声松了手,小警察顺势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大门上了街。
就这么放他跑了?
警察一窝蜂追出来,两个女人紧随其后到了门口,想看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
“砰”。
身后传来放枪的声音,叶秋容赶紧捂住耳朵转身,看见顾均胜站在身后,手里勃朗宁M1900手枪枪口还在冒烟。
宋芳笙从他身后站出来,捂着耳朵,抱怨他开枪不知道先知会一声。
陡然响起的枪声惊了行人,街上乱成一团。
两三分钟的功夫,周峰和李正把人押回来,小警察裤腿血红一片,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哭得很大声。
鸡飞狗跳的警察署刚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又重新被各色流氓地痞围满。
叶秋容和沈丽曼被请进顾均胜的办公室,李正殷勤地送了一壶茶进来,“糙汉子的地方,什么都很简陋,太太们别见怪。今儿多亏嫂嫂,我们才能把荣府旧宅杀人偷盗的人抓住……太太们聊,我跟着头儿出去,头儿晚点回来接嫂嫂。”
等他退出去,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宋芳笙,叶秋容直接把杯子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好哇,把我们叫到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来,就是为了炫耀你抓住了凶手?到底怎么回事,快说,说得我不满意,看我不收拾你。”
原来今儿早上,宋芳笙刚想回怼李正,说警察署里也不都是认真查案的警察,就好比那日她到警署送大衣,遇到那个不理米婶,一味只知道看逸园门票的小警察一样。
“米婶身边所有的人都查了,荣宅其他少爷小姐们也没有嫌疑,我便想起,接触过米婶,知道这件案子的人还有当初那个警察。于是我问他们,逸园是做什么的,他们告诉我,逸园又名逸园跑狗场,会定期举办赛狗,相当于法租界的‘合法赌博’。不少人在那里下注赌狗,输得倾家荡产。”
“所以你怀疑那个小警察?”
“嗯。”她拿起顾均胜办公桌上一叠文件,递给沈丽曼道,“顾均胜自己的人,查起来快得很。你们来之前,李正和周峰已经把那个叫秦三齐的小警察赌博、欠债的事儿查得一清二楚,随后在他家中翻找到被偷的古董,全部都被他埋在自家院子里,土都是翻新的,你说笨不笨。他们把东西带回来放在秦三齐面前,没想到他抵死不认,闹得人仰马翻,可不就是你们进来时正巧撞见那一幕。”
说到这她伸手指了指外头,叶秋容和沈丽曼就瞧见玻璃窗外,一大堆沾满泥土的古董堆放在角落,那座铜镀金珐琅葫芦式三星献寿转花钟也在其中。
沈丽曼欣赏着那座无价之宝,嘴角扬起弧度,“说他不识货还真是说错了……芳笙,做得好。”
“对,”叶秋容也站起身,双手抱胸道,“这回可连你先生的风头都盖过去了,真给我们女人长脸。我们去百乐门喝酒庆祝一下吧!”
“原也不是为了同他争什么才做的。我能有今天的进步,多亏你们陪我、同我站在一起。在外人看来的儿戏,只有你们愿意相信我。”
“这话便是自轻自贱了,”沈丽曼抓过二人的手握在一起说道,“秋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你热忱、勇敢,学以致用;我呢,没别的本事,只不过在上海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会一点看人识人的本领。我们三人能走到一起,也是你的功劳。”
叶秋容最激动,反握住其他两人的手,感觉找到了人生新的意义,“上天要我们聚在一起,做出点往日上海女人做不到的伟大事情来,这是天意。”
放在警察署历年来数不清的档案里,今日这件不过是个小案子。到了叶秋容嘴里,就成了整个上海的女人都做不到的伟大事情。
沈丽曼忍不住笑道,“就冲你这句话,就算儿子在家里哭翻天,我今天也要陪你们喝个痛快。”
两天之后,涉案警察因赌博欠下巨款,从报案人处得知荣府用于收藏古董的旧宅存在看管上的漏洞,从而萌生偷盗的念头,深夜携带专业撬锁工具到荣宅杀害三人,偷走十余件古玩的新闻登上申报头版头条。
据犯人供述,他在杀掉两名值夜仆人之后,用他们的血写下“白扇周”以嫁祸他人,为防止报案人米婶在日后认出自己,又专门找到米婶的房间将其杀死,用的也是从黑市买来的枪。
原本宋芳笙以为,这次又给顾均胜做了嫁衣。没想到新闻出来的时候,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办案警察称,全靠警署署长夫人以及另两位有头有脸的太太观察入微,从一张小小的逸园门票察觉到犯人可能因为参与赛狗欠下赌债,将此事告知署长,此案才得以告破。
撰稿人不忘在最后将宋芳笙的家世及美貌吹嘘一番,大赞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天造地设。
沈丽曼看着报纸,旁边所配照片上,顾均胜站在自己宅子门口,被宋芳笙死死地抱着,侧过脸去偷笑。宋芳笙则难掩羞赧,把脸埋在先生颈窝,不敢直视镜头。
“都是那些混蛋记者偷拍的!”宋芳笙在电话气得不行,“那日我听顾均胜说,有记者采访,李正问他要不要把我们几个做的事说出来,他让李正但说无妨。我心里高兴,一时忘情,便上前抱住他。没想到刚好被候在门口的记者拍到了,还给刊登出来!”
将报纸翻转到另一面,一则揭露黑心工厂奴役工人的报道映入沈丽曼眼帘。
撰稿人笔力千钧,字字珠玑,将工人悲惨遭遇和处于底层的劳动人民就业环境艰难一事写得入木三分,任谁看来都忍不住暗道一声“惨”。
尤其最后,撰稿人将这家工厂的名字和工人名单全部刊登出来,并呼吁相关部门进行查处,并社会各界人士施以援手,还这些工人一个公正。
她默默地看着文末处“记者苏砚之”几个字,末了将报纸盖起来扔回桌上,起身去拿外套。
“不自量力。”-
上海的秋天很长,长到和闸北工业区里,一支支烟囱里冒出来的浓烟一样,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工厂区的墙是灰的,云是灰的,地是灰的,水从这里流过也成了灰的。
苏砚之拍到了满意的照片,趁天色渐暗,猫腰从墙角钻出,沿着灰蒙蒙的小道准备离开。身后流水的声音不知何时被脚步声代替,一并传来的还有刀子和棍棒在地面拖行的声音。
“那个拿相机的,给我站住!”
第19章 挡酒
从工厂里追出来几个人,个个手上还拿着武器。苏砚之见势不妙,抱住相机撒腿开跑。
男人纯白的衬衣与灰色工厂毫不相干,污泥之中一颗透亮的珍珠一样明显,他慌不择路,只觉得进了迷宫似的,不管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绕弯不管用,身后人越追越近,他干脆狠下心往一个方向跑,从看上去看是仓库的地方穿过去,终于看到大马路两侧种的杉树,偶尔有一辆车开过,远远的,他只能看到黄色的车顶开过。
“站住!”
就在他以为跑到马路边,终于可以摆脱这群人之时,面前猛然窜出两个壮汉拦住去路,他始料未及,一头撞在其中一人身上,跌坐在地,衣服裤子染了灰。
面前壮汉竖着眉毛,将手里铁棍拍得啪啪作响,“好小子,听说你专门到各处工厂偷拍,为那些工人鸣不冤啊。”
纵然害怕,苏砚之眼神澄澈,只死死护住怀里的相机,道:“既做得出来,就不要怕被人知道。你也是人,家中也有在外做工的妻子、父母,难道你忍心看他们被人欺负、受人凌辱吗?”
“呸,”壮汉一口啐在地上,招呼其他打手围过来,“把相机给我,不然今天让你横着出这个门。”
两个人蹲下来抢,苏砚之干脆在地上蜷成一团,用手臂和大腿将相机圈起来。
“好,”壮汉没了耐心,挥舞铁棍道,“兄弟们,给我连人带相沓樰團隊机一起砸个稀巴烂!”
话音落,木棍和铁棍也如雨点子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壮汉一边打一边不忘用脚踹他,直到他痛苦呻吟出声,“我让你拍、我让你拍……给我照死了打!”
混乱之中,苏砚之的衣服不知道被谁扯开,露出脖子上一枚金制的名牌,上头一把断成两截的利刀图案映入眼帘。
带头的打手认出那是断刀盟只有堂口堂主,或者是二当家才有资格佩戴的金名牌,颤抖着伸手把名牌翻过来,浮雕的“苏”字闪闪反光。
“苏?”上海谁人不知,断刀盟总舵主叫苏洪,他家中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难道眼前愣头青是苏洪唯一的儿子?
他还没来得及叫身边人停手,“砰”的一声枪响,众人惊诧之余抬头,看见马路上不知何时停了两辆车,车上人蒙面看不清长相,只有手中的枪明亮晃眼。
“艹他/妈的,谁啊……”
“砰”,第二枪,为首的壮汉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仰面倒地,眉心流出黑血。
其他人哪里还敢上前,顾不得抢走苏砚之手里相机,皆丢兵弃甲四散逃开,没一会儿就全部躲进了工厂,只留清瘦的男人蜷在原地,从头到脚灰头土脸,比泥里的龙虾还脏。
是、是谁呢?
他虚弱到睁不开眼,尚来不及检查怀中相机是否完好,蒙面人下车架住他左右臂,连人带相机一起抬起来。
“你们、你们是谁……”
又是来要他命的人吗?
男人被甩上车,一张方形纸片从他胸口口袋掉落,飘到车内人脚边。
沈丽曼将纸片捡起翻过来,发现这是自己那日在百乐门时被他偷拍的照片。
“还说你没有偷拍。”
被抓个现行,苏砚之气原本惨白的脸浮起一抹嫣红,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着。
“沈太太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路过。”
他伸手来抢照片,被沈丽曼躲过,将手帕扔给他,让他擦脸,“去这种地方采新闻,不带武器,也没有同伴接应,你果然是去找死。”
距离上次在咖啡馆见面,苏砚之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女人高傲又娇艳的脸,下巴依旧抬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他着了魔似的,心里只惦记着和她的约定,“不是说好一同去沙利文咖啡馆吃蛋糕吗?我好几次拜访,沈太太为何一直不愿意见我?”
“不得空。”
“可……”可她回回去顾宅,又是如何抽出来的空?只单纯是不想见他罢了。
苏砚之带着失望,手臂垂下的间隙,沈丽曼瞧见他腋下和腰腹都在流血,无奈拍了拍前座,让司机往最近的一家医院开。
“可是太太,和王老板约好的饭局快到时间了,去医院的话,就算是最近的医院都来不及了。”
“时间不是还早吗?”
“方才绕远路花了不少时间,现在离约好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
将怀表打开又关上,沈丽曼没出声。苏砚之何尝不懂得察言观色,赶紧说道,“无妨,今日谢沈太太救命,待会儿随便找个路口放我下来就行……咳咳咳……”
话是如此说,男人却越咳越凶,时不时还捂着肋骨倒吸几口凉气,然后睁着水灵灵的小鹿眼看她,看得她一句重话说不出口。
“真的,我没关系……咳咳咳……”
明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沈丽曼却凭空生出一种丢弃了猫儿、狗儿的愧疚感。察觉到老大的迟疑,司机建议道,“要不待会儿到了酒店,我把他带到楼上房间去,再找个医生来瞧他,也是一样的。”
苏砚之听罢眼前一亮,“还能这样吗?”
身边女人斜他一眼,他又赶紧咳嗽起来,“咳咳咳……没事,我自己去看医生就行,真的……”
“闭嘴罢。待会儿把人带上楼,就按你刚说的办。”
华懋饭店门口,名流云集。沈丽曼简单整理之后下了车,让司机把车开远些,再把人带出来。
明亮辉煌的水晶灯照得苏砚之睁不开眼。回过神来他已经进了套房,目之所及全是古董摆件和西洋玩意,倒和他家中父亲的珍藏相差无几。
屁股挨到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正准备解扣子把脏衣服脱下来,手摸到脖子上名牌,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警觉,摘下项链塞进裤兜。
沈丽曼推门走进来,手上拿着一身新衣服,吓得他捂紧胸口。
“沈、沈太太?”她不是去应酬了吗?
沈丽曼斜他一眼,拿着旗袍径直走到屏风后面,开始脱衣服,“还不是因为你,我身上脏成这样,怎么好同人吃饭喝酒,不是硬生生要黄了生意?”
隔着屏风后透过来暖黄色淡光,女人曼妙的身材渠映在刺绣真丝上,灵蛇戏水一样在他面前游动。没一会儿那件弄脏了的旗袍搭上屏风,沈丽曼换上一身珠光白苏州刺绣半开襟旗袍,一边穿鞋一边往门口走,留苏砚之坐在身后,盯着她的水蛇腰看。
她穿成这样,到底是要陪谁吃饭?
想起她死了先生,若要留住帮派里的生意,自然只有她自己出马应酬,苏砚之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庆幸吗?她先生已死,他动了什么念头,至少合乎伦理。
难受吗?一个女人需要亲自出面应酬,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也没资格。
她看上去不是那种仇大苦深的女人,死去的亡夫应该带给过她快乐。一想到她曾经靠在别的男人怀里笑,苏砚之承认自己嫉妒。
怎么就忍不住想她,想去见她,看她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想知道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一点讨好而感到高兴,想知道她今天出现在工厂门口是否当真只是路过。
色令智昏,所以自己如今又昏又傻。
怀里视若珍宝的相机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他晃神看向窗外,努力寻找那抹白色身影的间隙,司机已经请了医生来,把他按在床上,开始从上到下,逐一处理他身上的伤。
等医生离开,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周遭酒楼和饭店亮着五光十色的招牌,喧闹若白昼。
歌舞声、吆喝声,男人呼朋唤友的声音和女人娇俏的浅笑声混在一起,共同组成独属于上海的不夜城。
她在陪男人喝酒吗,不知喝了多少?
苏砚之坐立难安,趁司机下楼吃饭,打开门走了出去。
底层马与猎犬酒吧,他捂着胸口转一圈,没看见人。询问之下,服务生说今晚的贵客在顶楼龙凤厅,听见爵士乐队的声音就到了。
他设想过她的酒量。能在帮派之中立有一席之地的女人,酒量不会差,可相比之下,男人不要命起来,她或许赢不了。
顶层龙凤厅有一半在露天,舞池里除了中国人还有洋人,围在一起谈笑、跳舞。他穿过舞池,终于在半圆形台阶上的餐桌边找到她。
王海胜是汉口申鑫四厂的老板,名下有着中国最大的民营纺织集团。沈丽曼今日铁了心要拿下他手里联合办厂的生意,一杯接一杯陪着不知喝了多少瓶。
先是香槟、波尔多红酒一类尚温和的酒,接着是绍兴女儿红、天津玫瑰露一类的烧酒。王海胜迟迟不松口,她知道这酒没喝到他心口上,命人拿了两瓶芝华士来,掺上冰块,与他对饮。
“好好好,沈太太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我喝不下了,不喝了、不喝了。”王海胜打着饱嗝,满意地站起身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雪茄,“沈太太够诚意,这生意就这么定了,我明日便让人送合同过来,选址办厂的事儿,具体细节还要沈太太多操心。”
她其实已经有些昏沉,强打起最后一分精神,左手拿起雪茄剪干脆利落替他剪了茄衣,右手打燃火机。
“承蒙王老板看得起,我让人准备两瓶最好的酒给王老板带回去罢。”
“不了不了,倒让人说我欺负沈太太一个女人,改日再喝。”
顺着王海胜离开的背影,她隐约看到苏砚之就站在不远处,满含担忧地朝她这边看。
他怎么下来了?
沈丽曼没来得及看清苏砚之的表情,一个穿棕色西装的男人端着酒挡到她面前,俗气的红色领带随酒杯一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晃得她想吐。
“沈太太,久闻不如见面。鄙人武净,在上海做酒楼生意,赏脸喝一杯吗?”
男人不知道已经盯上她多久,王海胜前脚刚走,他后脚立刻迎了上来,一边搭讪,一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面前醉眼朦胧的女人。
武净,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她沈丽曼不认识的人,在上海不过泛泛之辈。感觉到他越靠越近,一股浓郁又俗气的古龙香水味钻进鼻子,沈丽曼不耐烦地闭上眼睛,正打算开口让他滚,面前男人被一股力量撞开,苏砚之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你还好吗?”
“哪儿来的臭小子,没长眼睛敢撞你爷爷?”
男人被红酒洒了一身,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苏砚之确认沈丽曼没被男人碰着,转过身来道,“沈夫人不胜酒力,已经不能再喝了。武老板改日再来罢。”
“老子来不来也是你说的算了?”男人一个眼神,身后两三个保镖模样的人立刻围上来。
沈丽曼身后站成一排的手下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状立刻就要一拥而上,被沈丽曼抬手制止。
“不急,先等等。”
她看着面前受了伤的男人挡在她面前,不算宽厚的背,胳膊和腰一样细。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倒要看看,他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第20章 留宿
“识相的赶紧滚开,别挡着你爷爷和沈太太饮酒。”
“我说她不喝了就是不喝了。”苏砚之左右看看,发现华懋饭店的保镖都不在附近,心下猜到这个武净虽然没什么名头,估计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饭店的人两头都惹不起,干脆作壁上观。
“武老板想喝,我陪你喝如何?”
“哈,”男人和身边几个保镖对视一眼,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和我喝,你算个什么东西?”
“武老板是怕喝不过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
“呸。”明知这是激将法,男人仍旧涨红了脸。看沈丽曼面颊坨红,半仰躺在沙发上,眉眼带笑,显然是打算看戏,他的胜负欲上来,向后勾了勾手指。
“拿酒来。”
不用说,包括沈丽曼在内,此刻所有身处龙凤厅的人,一眼看出苏砚之不是喝酒的材料。
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丽曼养在身边的小粉头。也有少几个人认出那是断刀盟的小少爷,知道断刀盟和虹口帮不共戴天,却不知这苏家小少爷何时与沈丽曼走到一起,皆不敢出声。
美人前面说什么不能露怯,两人即刻开喝,一杯接一杯的洋酒下肚,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沈丽曼身后,一个寸头高个的年轻男人姗姗来迟,将手里纸条塞进裤兜,同虹口帮的人站在一起。
“阿七?你小子刚去哪儿了?”
被唤阿七的男人避开他的眼神,道,“打牌输了钱,和那人干架去了……这是怎么了?”
“老大捡来的小记者,正替老大挡酒呢。”
男人立刻回想起,上一刻在拐角阴暗处,接头人说的话。
【上次在百乐门,咱们的兄弟损伤大半,苏少爷也差点受了伤。虽说那次脱险全靠沈丽曼,但老大肯定不会允许少爷和那个女人来往,你到时候多盯着点,少爷若是去虹口帮找她,你立刻告诉我。】
“是吗。”看着面前眼神都开始涣散的男人,分明一个大学学生模样,阿七随口敷衍着,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
“啪”的一声,玻璃杯失手从男人掌心滑落摔在地上,炸开一朵带刺的雪花。武老板喝红了眼,一把推开苏砚之,双手撑在桌子上,贪婪地看着沈丽曼,“不喝了、不喝了。和男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沈太太,还是和你喝酒才有意思……你……”
苏砚之拼命忍住想吐的冲动,扭住男人的脖子想把人拉开,“不准你靠近她!”
“臭小子,我看你今天就是存心找死……”
沈丽曼看够了,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把人拉开。骚乱的间隙武老板那双咸猪手朝她伸过来,女人捏住他大拇指反手往后拉,接着双臂夹住他胳膊绷直,一个抬腿击中男人手臂,就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啊啊!”
“老板!”
两三个保镖哪里是虹口帮十几个人的对手。见自家老板吃瘪,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钻过去把武净救出来,抬着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剧痛而昏过去的男人灰溜溜跑了。
“老大,你怎么样?”
沈丽曼低头,看见苏砚之醉倒在沙发上,熟透的苹果一样。
“嘶……”他抱着胳膊翻身,袖子隐隐透出红色,沈丽曼便知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带他回房间,今晚我也住在这里,收拾好就散了罢。”-
等苏砚之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回到楼上房间,胳膊上又多了一层纱布,凑近能闻到浓浓的药气。
他刚才不是还在和那个肥猪老板拼酒吗,何时回来的?
左右看看,沈丽曼戏谑的脸出现在枕头边,他立刻弹簧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沈丽曼和他就睡在同一张床上。
“沈、沈太太……”
“嗯,”沈丽曼跟着坐起来,双手撑在床上看他,“身上还有哪儿觉得疼,亦或是酒醉头晕,我让他们叫医生再给你看看。马医生今晚就住在隔壁,不曾离开。”
“不用……”他不敢看她,掀开被子低头穿鞋,“我、我还好。时间不早了,我、我去外头睡罢……”
“哪外头?”
“沙发……我记得进来的时候看见,套间里是有沙发的。”
“等一下,”女人翻身凑到他面前,眼神懒淡道,“下次,不要再做自不量力的事。”
“你是说……”
“都有。调查黑心工厂也好,硬着头皮和人拼酒也好。我不是英雄,也不是什么侠客,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救你。”
这话说得无情,苏砚之一扫内心羞涩,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个社会,总要有人伸张正义,不能因为害怕他们就放任不管,置身事外的结果就是迟早会祸及自己,祸及家人。这叫报应。……再说喝酒,我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可我不想看他调戏你,哪怕靠近你一点,我都不能接受……”
沈丽曼笑起来,“那以后,还不知道要挨多少打……”
再是年轻的男人,被人说挨打也会不高兴。
苏砚之气鼓鼓地推开她,继续去找床边的鞋子,“我挨打我受着……沈太太早些睡吧,我出去了。”
“好了好了,”她抓住苏砚之胸口肩带把人拉回面前,两人身上皆沾带不同程度的酒气,交织在空气中,“说你几句还不爱听了,可见平日里伯父伯母养得娇气。”
她醉意未退,看苏砚之唇红齿白,脑子里之前做的梦又浮现出来。
【姐姐……姐姐……】
梦里男人叫得那样动听,不知道现实中他能有几分?
“不若这样,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能保证你以后在上海横着走,如何?”
她醉了,开始胡乱说话。他明知道她醒了可能什么也不记得,心里还是只想答应她。
都好、都好,已经比他之前所想过所有的场景都要好了。
“姐姐。”
轻声细语喊出声来,苏砚之立刻涨红了脸,抓着沈丽曼放在他胸口的手,让她赶紧放开。
女人被这一声叫得眉开眼笑,凑到他耳边悄声道,“谈过恋爱吗?”
“没、没谈过。”
苏砚之胸口一松,腰腹立刻绷紧,浑身麻酥酥的,一动不敢动,“沈……”
“嗯?”
“姐、姐姐……你……”
沈丽曼自顾自忙活着,热气上涌,开始解扣子。
解完自己的,开始解他的。
“等一下……”
“怎么了?”她抬头看他,“你不愿意?”
这叫他如何回答?
“我、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沈丽曼双手捧住他的脸,逼迫他面对自己,娇笑道,“亲我。”
“啊?”
“快点,”她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就像这样。唔……对就是这样……可以了……唔……”
喜欢和心爱之人肌肤相亲,几乎是人和兽共同的天性,苏砚之在这方面显然很有天赋。
闭上眼,只要闭上眼她就不再凌驾于自己之上,自己也不再是那个被她哄得团团转的傻瓜。
苏砚之内心累积多日的不甘此刻被全部点燃,沈丽曼头昏脑胀之余,只感觉到一股股热浪席卷而来,将她死死缠住。
七楼房间的灯一直点到下半夜,雪青色窗帘下火苗与火焰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她没想到他受了伤还这么经得起折腾,自己老胳膊老腿,先一步散了架。
十九岁的男人深若寒潭,灌再多水也无法满足。他不懂伺候人,沈丽曼只能哑着嗓子,叫他给自己倒杯茶来。
失策。她点燃了这把火,却不知道这把火会把她烧干。
一同被烧干的还有苏砚之自己。
入秋的天气,他头上汗珠就一直没干过。腰腹青痕顾不上了,手臂伤口疼也顾不上了,满心满眼只有她。
温香软玉在怀,如坠云端的极致酥麻感,她忍不住闷哼出声,他顺势睁眼,见此情形先害羞起来,赶紧凑上去堵住她的嘴,生怕她再喊出声,把人招来。
招来看看,看看他命都不打算要了,只想与她共沉沦-
清晨,沈丽曼睁眼看见灯没关。
她从床上爬起来,立刻发现床边衬衣、裤子、背带和她的裙子、丝袜扔得满地都是。
苏砚之穿着酒店的睡袍推门进来,面前是酒店供应早餐的小推车,上面放着培根、面包、牛奶和切好的水果。
“你醒了。”
他嘴角还咧着,看上去像是被谁啃了几口。她立刻意识到那个“谁”兴许就是她自己。
酒后乱性,她梦里被苏砚之按在床上的场景都是真的?!
男人把早餐推到床边,端起一杯茶直接直接喂到她嘴边上来,“这是醒酒茶,我怕你醒来头疼,特意管酒店餐厅要的。不过这种类型的茶我没有喝过,不知道好不好喝。”
她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好不好喝。
两口醒酒茶喝下去,她这酒算是彻底醒了。伸手想去拿衣服,他先一步捡起递了过来;想去拿面包,他立刻掰成两半喂到嘴边。
沈丽曼坐如针毡地吃完早餐,见他睡袍里面还光着,紫色淤青还十分明显,想到一计。
“你该换药了,我让马医生进来。”
“还是我去他的房间罢,”男人满目柔情地看着她,难掩内心愉悦道,“我不想让别的男人看见姐姐这个样子。”
他一喊姐姐,女人立刻抖了一下,懊恼地闭上双眼。她这个样子?她什么样?
循着他的目光低头,沈丽曼瞧见自己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掐的、啃的、捏的,项链不知道何时也被扯断了,珍珠一颗颗散落枕边,陷在布满渍迹的床单上。
“好、好、好,你去吧。”
听到隔壁开关门的声音,她风驰电掣般下床穿衣,顾不上收拾东西,抓起手拿包就出了门。
苏砚之换药回来,房间里没了人影。
“姐姐?”他一脸茫然,在房间转了一圈,走到床边将几粒珍珠拾起,搁在掌心,一点点用力握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