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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表妹

    深秋过后,顾宅里木樨、月季尽数凋谢,宋芳笙不喜欢秋时的菊、海棠一类花朵,叫园丁海叔另寻了木芙蓉来栽种。青黄不接之时,花园里一派萧瑟景象。

    三位阔太喝茶的地点从花园搬至屋内,就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两侧贴上彩色玻璃纸,只留中间两扇,视野开阔之余,也不容易被人打扰。

    “噗。”叶秋容一口咖啡噎在喉咙差点喷出来,看着沈丽曼哈哈大笑,“什么呀,姐姐你就这样扔下他跑了?后来呢,他没有若往常一样,到你家门口寻你吗?”

    沈丽曼斜她一眼,面容讪讪道,“仆人倒是说他来过……这两日我早出晚归,不曾与他碰面。”

    “怕是故意躲出去的罢?”宋芳笙和叶秋容对视一眼,取笑她道,“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竟然也有夹着尾巴逃跑的时候,真叫妹妹们开眼。”

    宋芳笙同意,“这个叫苏砚之的小记者如今看来定也有些手段,你栽在他手上,是迟早的事。”

    “胡说八道。”沈丽曼低头喝茶,眉目低垂间想起苏砚之讨饶嘴脸,苦恼之余忍不住笑。

    听门外有动静,女人想起什么,问宋芳笙,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二楼站着的穿洋装的小姑娘是谁。

    “对啊,”叶秋容附和道,“方才我也瞧见了,年纪看着比我还小些,像是还在念书,是你新认识的哪家小姐吗?叫过来一起喝茶啊。”

    提起这个,宋芳笙立刻换上一副愁容,双手撑在桌边支着下巴,瘪嘴说那是顾均胜的表妹,陆月娥。

    两天前正逢顾均胜母亲陆夫人生辰,在东水涠路大饭店内设宴五十桌,款待宾客。她挽着顾均胜的手站在门口,正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优雅的太太、乖巧懂事的儿媳,一辆车开到跟前停下,从上头下来一个穿小洋装长裙的姑娘,二话不说就朝着顾均胜扑过去,一口一个“表哥”喊得亲热。

    这陆月娥的父亲是陆夫人弟弟,小姑娘平时唤一声“姑妈”。她从新加坡回来,因着年芳十七,还想继续念书,托熟人报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手续齐全之前,在顾家暂住。

    陆夫人但凡换季必然生病,照顾自己尚且有心无力,日日药汤不离口,于是陆月娥就住进了顾均胜家。

    小姑娘搬进来当晚,宋芳笙就瞧出来两人熟络异常,倒比亲兄妹还亲近些,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个远方表妹同她先生竟是青梅竹马,年龄相差四岁,升高中那会儿原本说好一起出国念书,顾均胜心心念念只有他父亲从警的老路,两人才于六年前分开,一个念了黄埔军校,一个去了新加坡。

    或许是受国外风俗影响,陆月娥行事作风颇为豪放,但凡顾均胜在家就扭着他不放,狗皮膏药似的,看得宋芳笙心里泛酸。

    这些话勾起叶秋容往日在仙乐斯受那些年轻舞女、歌女闲气的记忆,眼神一凛道,“这是你同顾少爷的宅子,谁是主子谁是客人,她没数,你也没数吗?只管拿出你女主人的做派来,好好压一压她这股子邪气,否则以后她在上海念书这几年,你还有的心烦呢。”

    “不见得,”沈丽曼放下茶杯,“且不论她此行为是有心还是无意,你只盯着顾少爷,要管教、要规训,交给顾少爷去做。只要他没问题,什么表妹表姐,成不了气候。”

    时节到了,天总黑得比往日早。

    沈丽曼的儿子还放在托育中心,天黑之前必须要见着妈妈,否则就要哭闹。

    下午茶结束,宋芳笙因着不想同陆月娥待在一处,到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沈丽曼的话,身上着凉也未曾察觉,等晚上吃过饭才察觉头晕,回房吃了药早早歇了。

    治疗感冒头晕的药多少带些安眠作用,她一觉睡醒,窗外明月已经高挂,她叫来小春,知道顾均胜回来有一阵子,吃过饭正在书房办公。

    陆月娥的事,该找他说说吧?毕竟她老当着自己的面,不是跳到顾均胜背上,就是饭桌上要他喂她吃这个吃那个。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身子肉也显了,男女之防也懂,怎么可能不知道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

    就算表妹只是性子开朗,若她把宋芳笙当自己嫂嫂,看见嫂嫂脸色难看难道也不知道收敛?

    索性同顾均胜讲清楚。

    披上外衫走出来,绒面拖鞋踩在地毯上寂静无声。她走到书房门口,见门稀开一缝,听声音不止顾均胜一个人在,猫着腰凑上去偷看。

    “表哥平时都睡这儿?”

    没听见顾均胜回答。

    透过门缝,她看见陆月娥又走近几步,一把抓住顾均胜手上钢笔扔在一边,继续道,“姑妈不是说,你同嫂嫂感情很好?你们分房睡这件事,姑妈知道吗?”

    “小孩子少打听。”

    “我就要问、我就要问。你不告诉我,我问姑妈去。”

    “回来。”

    陆月娥很吃这一套,被顾均胜一句话喊回来,得意洋洋地站到书桌边,满含柔情地看着他道,“原来你同嫂嫂感情不好啊……我早知道。这两日我瞧你们除了吃饭,几乎没说一句话,更别提寻常夫妻那般,先生陪着太太逛街、看戏,太太陪着先生喝茶、读报。哪怕像我们小时候,一起坐车去豫园逛庙会呢?还是我们以前要好,那时候……”

    “咳咳……”

    书房门被推开,宋芳笙冷脸站在门口,顺着陆月娥不满的目光一步步走近,径直走到顾均胜旁边,一屁股坐上男人大腿,身子靠在桌边看着陆月娥。

    “我同先生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何时感情不好过?先生你说对不对?”

    软玉在怀,顾均胜看她两只眼睛瞪着自己快要冒出火来,脸不知道是感冒还是生气的缘故,面颊坨红一片,硬是从气鼓鼓的表情里看出三分媚气,让他想伸手捏一捏。

    她没打算给他答话的机会,双手圈住男人脖子,头已经靠上去,“我今日着凉头晕,吃过药早早就睡了。本来让小春在先生到家的时候叫醒我,先生偏不让。今晚专门让厨子做的油爆虾先生可吃了?”

    她演得卖力,一心只想着挽回一点颜面。从吃饭说到休息,再从休息说到睡觉,她骂下人不仔细,说了多少回,不能因为先生疼自己,怕进屋睡觉会吵着自己就让顾均胜一个人睡在书房。讲到动情声色处,以至于一只大手搂住她的臀,将她整个人又抱上来一些都没察觉到。

    “往日这宅子里只有你我二人也就罢了,如今表妹来了,见你睡在书房,还不知道误会成什么模样,真叫我有口难辩。先生还是别熬夜了,赶紧随我回房洗漱、休息罢。”

    她身上的睡衣料子本来就滑,从他腿上跳下去的时候,顾均胜只感觉到掌心温热与柔软一划而过,没来得及抓住,被她拉起来往外走。

    陆月娥自然是不信的,奈何她与宋芳笙不熟,不可能直接戳穿说她在演戏,顾均胜又不表态。

    “表哥……”

    宋芳笙抢先一步接过话说道,“表妹啊,你也早些休息,女人最经不起熬夜,这黑眼圈一上来,人就显老。你瞧你眼下乌黑一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晚上睡不着,净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呢。”

    “我胡思乱想什么?”

    “谁知道呢?”女人拂了拂肩头长发,只留给陆月娥一个懒散的眼神,“表妹既不愿意说,自然是我们这些做哥哥嫂嫂的,不能干涉的事就对了。别的我也帮不上忙,表妹若真熬黑了眼圈,嫂嫂这里有敷眼的珍珠粉,偶尔也给你哥哥用,只是他不乐意。你若需要,明儿我让小春拿一些给你。”

    房间门关上,她立刻甩开男人胳膊,翻着眼皮瞪他道,“为什么不反驳?”

    “什么?”

    “她说我们感情不好的话,你为何不反驳她?”

    顾均胜拉开椅子坐下,垂眸淡然道,“你要我说谎?”

    “你什么意思?”

    顾均胜重新相信站起来,高出她大半个头,宋芳笙的目光瞬间又从俯视变成仰视。男人看一眼门口,知道门口没人,道,“你认为我们感情好吗?或者说,你同我有感情吗?”

    “有没有感情什么要紧,不是你说演戏的吗,怎么到了表妹跟前就不愿意演了?怎么,怕她生气?”

    “我并没有这样说。”

    他在避重就轻!

    她向来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不屑于同任何人比较,更不愿意承认,自己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劳神伤心。陆月娥之心昭然若揭,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宋芳笙越想越气,从梳妆台抽屉里翻出七八只粗圆的白蜡烛,竖成一列立于床正中央,将大床一分为二。她扯着被子上了床,气鼓鼓闭上眼。

    “反正她没走之前,你就睡这儿了。不准越界,否则我一定找准机会,点燃蜡烛烫死你。我真的会这么做的!”

    女人的威胁听上去一点威慑力也无。顾均胜低头浅笑,一边解开衬衣衣扣,一边往浴室走-

    闹成这样,宋芳笙将喝下午茶的地方挪到外头,霞飞路上新开的文艺复兴咖啡馆,据说那里提供现磨西伯利亚紫貂咖啡,也有最新款瑞士巧克力。

    叶秋容和沈丽曼前后脚找过来,只看她的模样便知道她没有斗赢。

    “男人的事儿不值得一说再说,还是说说最近上海闹得满城风雨的连环杀人案罢。”

    第22章 作戏

    最初只是一起寻常的命案。

    有人发现在回家路上,弄堂堆满杂物的角落发现一具中年女性尸体,胸口被一把尖刀刺穿,身旁提包、钱袋、零钱散落一地。警方在现场发现一枚红色梅花剪纸,经勘查和询问家属,确定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案发现场自带之物。

    寻常凶杀案,凶手有八成可能是死者身边熟识之人。情人、伴侣、同事、家人,你不知道你在何时就触怒了他们、伤害了他们,尽管他们不承认,但对你造成的伤害已经存在。

    爱从来不是单独存在的个体,因为血缘不得不爱,因为优秀带着欣赏的爱,这里头的爱只是浮在表面的油,底下妒忌、利用、陷害才是重点。

    警方尚在摸排死者的人际关系,一起雨夜女性被杀案再次发生。同样的中年女人,同样的尖刀,同样不属于现场的红梅剪纸。

    第三起、第四起。其中第二案和第四案中,都有目击证人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戴黑色头纱的女人曾在案发时间出现在现场附近。除此之外,每一起命案现场都发现有清洁剂残留,怀疑凶手行凶后在现场进行过清洗,基本确定是同一个人所为,是以名为“红梅夫人”的雨夜连环杀人犯横空出世。关于她的猜测层出不穷,更多的是上海太太小姐们的恐惧。

    一名上了年纪的警察敏锐地察觉到,红梅夫人的手法和目标与二十年前一名外号为“黑蛛刀”的连环杀人犯十分相似,幸存者看到手上的尖刀刀柄顶端刻有一只黑色蜘蛛。他在被捕之前,一共有七名不同年纪的女人死于相同的手法,奈何犯人极其谨慎,在大多数犯罪现场都没有留下足以指证他的直接证据,所以他在审判中侥幸逃过死刑,如今还关在牢里。

    在那个年代,黑蛛刀其人足以成为街头巷尾议论不休的传奇,有关他的报道和小道消息至今在上海流传,被《晶报》、《礼拜六》一类专注社会轶事和讽刺小品一类的媒体争相报道。

    黑色蜘蛛、红色梅花,同样的黑夜行凶,同样的女性死者,警方认为这是一位模仿犯,针对二十年前黑蛛刀周遭的人际关系和曾出现过的崇拜者调查随即展开。

    五天前,第五名死者在江苏路被发现,死的依旧是一名中年女人,因与在夜校念书的女儿发生争执后,担心女儿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出门来接,这才遭了劫。女儿听闻噩耗后第二天也在家中上了吊,至此有关红梅夫人的一切,宛若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在城市上空,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往日歌舞升平、日夜不分的上海街头,一到晚上行人寥寥,路边卖油茶的、卖冰淇淋的摊贩斗早早收摊,黄包车一晚上拉不到三个人。

    沈丽曼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起二十年前黑蛛刀的调查结果。叶秋容一目十行,从宋芳笙带来的旧报里找到一则详细报道,边看边说道,“凶手被抓后交代,说自己有几分姿色的太太跟别的男人跑了,造成他对漂亮的女人心怀怨恨,所以才会开始杀人。”

    “呸。”宋芳笙没忍住,一脸鄙夷道,“太太有几分姿色什么时候成了坏事,倒多亏他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这些报纸对女人的恶意何时才会停止?姐姐,你赶紧把那个叫苏砚之的小记者扶上主编的位置,我们借他之手,好好整治这属于男人的舆论天下。”

    “好好的又提他,仔细你的皮。”沈丽曼难得露出小女儿的羞赧,拿眼神剜她。

    叶秋容很快将七八篇报道全部看完,义愤填膺道,“可不是?有篇报道公布了警方的调查结果,说其妻离开的真实原因,全怪黑蛛刀常年家暴,妻子无法忍受,才叫了自家一个弟弟带她逃走,哪里是红杏出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说了半天,看的都是二十年前的案件报道,正经有关红梅夫人的调查,芳笙……”

    还得指望她找顾均胜要。

    宋芳笙低头,拿银勺从蛋糕上刮下来一块,没往嘴里送,“我何曾不知道他的用处,可眼下我还同他生着气呢。”

    “没事儿,”沈丽曼旋即起身,道,“我瞧这件案子非同小可,咱们三个又刚好符合红梅夫人的目标,还是少沾染。不然我可没法向两位妹夫交代。我还要去接耀晖,就先走了。”

    “姐姐有小记者呀,”叶秋容笑得促狭,“十九岁呢,身体、样貌都正好,身子骨比钻石还硬。”

    “小蹄子,你再说。”沈丽曼伸手来掐她胳膊,两人笑成一团。

    宋芳笙招来服务生,打包两盒巧克力蛋糕,一盒让沈丽曼带走,送给小侄子吃,一盒带回去给顾均胜。

    她知道他不爱吃甜食。这样的关心,既满足了太太心中时常挂念先生的恩爱戏码,又暗中告诫着男人,她不在乎他爱不爱吃。

    回家看到顾均胜和陆月娥都不在,询问之下,知道是陆月娥非吵着要提前去美术专科学校看看环境,两人下午一起出门去了。她对此已经有些免疫,洗漱完把叶秋容送她的翡翠绿天鹅绒睡裙穿上,外罩一件蕾丝钩花长袖衫,披散着头发斜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书。

    会客厅开着窗,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左侧窗外传来,她便知道是林云启在演奏。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她记得以前上学,教授音乐课的老师玛丽亚曾为这首曲子写过词,端着酒杯站至窗前,跟随乐曲声轻轻吟唱:

    秋风拂花窗,月照弄堂,

    谁家琴弦低唱,声声诉,绕情肠。

    无事懒登场,只把秋月望,

    恐惊窗下桃花面,独剩影彷徨。

    一段乐毕,她收了声音,迟迟不闻第二段乐声响起,以为对方不喜她随声应和,觉得没意思,伸手关了窗户,又坐回灯下看书。

    没想到过一阵,大门外传来声响,她循声望去,就瞧见杨妈领着林云启走了进来。

    男人盈盈笑着,身后仆人推他进到会客厅,将一只方形手提木盒放下,打开来是广口玻璃碗,里面花胶鸡汤还冒着热气。

    “顾少奶奶好歌声。我学琴数十载,头一回知道乐声与歌声能完美融合,仿佛天生属于彼此,对于奏乐之人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我心中实在激动,坐不住就来敲门了。”

    结婚之前,宋家与附近邻居交好,隔壁老爷太太们经常送羹汤、点心来。宋芳笙看着盒子里的鸡汤,头一回有种在顾宅生根的感觉,心情好起来道,“林少爷客气了。说起来也是我一时兴起,拿上学时候老师写的词胡乱唱的,也不知道押上韵脚没有。”

    “在声不在词,顾少奶奶唱什么都动人。”

    她听得眉开眼笑,“照你说,我唱《川江号子》也好听?”

    “唱《卖橄榄》都行。”

    他这么一说,宋芳笙脑子里立刻浮现《卖橄榄》的唱词:

    【橄榄要伐?橄榄要伐?香是香糯是糯,

    吃仔橄榄勿想茶,阿要买两包去哄哄小囡呀?】

    看表情,林云启知道她听过这歌,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不如你教教我。”她想起在书房看到过琴谱,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乐器的谱子,叫小春取了来。两人灯下紧挨在一处,林云启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教她。

    “这是四分之三符,是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三拍的意思,节奏为强-弱-弱,就拿你方才所唱的其中一段为例……”

    顾均胜就在这和谐的教学声中进了会客厅,将两人靠在一起的场景尽收眼底。

    “在喝酒?”

    啊?

    侧眸看一眼桌上的酒杯,宋芳笙摇头,“没有,方才我一人独酌。先生要喝一点吗?是洋买办那边新送来的蓝带马爹利。”

    陆月娥见两人靠得近,以为自己撞见什么不得了的场景,故意添油加醋道,“旁边明明还坐着一位器宇不凡的先生,酒杯也是两只,怎么能说是独酌呢?嫂嫂真会说笑。”

    “他?他就住在隔壁,正教我识五线谱呢。”说完这句,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没有解释的必要,倒像是真和林云启有什么一样。

    男人默不作声,眼神定定地落在林云启身上。后者眼神未曾有过一丝闪躲,轻笑道,“均胜兄,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

    林云启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顾均胜道,“当初在广州黄埔军校做过半年同窗,不过我猜,均胜兄恐怕早已不记得我了。加上我搬来此处时间太短,又不常出门,均胜兄瞧着我面生,也是正常……今日便做久别重逢。”

    说罢他仍然举着酒杯,等待顾均胜的回应。

    男人的眼神并不友善,结霜似的透着寒气。加上一旁宋芳笙明显穿着睡裙,天鹅绒的材质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顾均胜眼皮微动,根据宋芳笙对他这三个月来的了解,应该是生气了。

    怎么,他可以因为自己和林云启学看谱子生气,自己不能因为陆月娥和他单独出门生气?

    她偏要气一气他。

    宋芳笙跟着端起酒杯,客客气气道,“没想到林少爷同我家先生还有如此渊源,大家互为邻里,日后相互照顾、多多来往。”

    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等着看顾均胜的反应。说是一饮而尽,其实也就剩下两三口。

    顾均胜就不同了。丫头小春不懂酒也不懂喝酒,多半是把马爹利当成红酒一般,咕嘟咕嘟将酒倒了大半杯,矮脚球形干邑杯里焦糖色液体发出清脆的流水声。

    她没出声,林云启也没出声。男人之间无声的拉锯还在持续,顾均胜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宋芳笙身上,最终拿起酒杯喝了个干净,将杯子放回桌上,径直往楼上走。

    “表哥?表哥等等我……”

    陆月娥紧追上去,没一会儿又独自出现在二楼走廊,用不甘的眼神看着会客厅的两道身影。宋芳笙心生烦厌,愈发觉得没意思。

    跟女人争没意思,跟男人斗气更没意思,都不是重要的人,何必去计较不重要的事。

    想通之后,一身疲惫席卷而来。她主动合上乐谱本子,说夜已深,改日再向林云启请教。

    回到房间,顾均胜刚好从浴室里走出来,脸黑得比锅底好不了多少,眼神略显混沌,明显是方才那一大杯洋酒起了作用。

    她这才想起,自己为了和陆月娥赌气,这两日都和顾均胜共卧一榻,伸腿翻身之间总免不了碰到他,干脆道,“你还回书房睡罢,妈妈那边,如果陆月娥多嘴,我就说刚好她来这几日我病着,怕传染给你,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家里下人我都交代过,谁敢说出去,立刻解雇赶出去。”

    她连下人都交代好了,可见有多厌恶他。顾均胜憋了一晚上,此刻血气上涌,呼吸声较方才又大些,无视她的眼神直接走到床边坐下,脱掉外裳躺下。

    “诶,你怎么……”她上手去拉他,发现男人一座山似的一动不动,“你还喝了酒,臭气熏天的,别睡在我床上……啊!”

    下一秒,男人拉过她直接倒在床上,单手抓住她两只手举过头顶。接着宽厚的身躯覆盖上来,她立刻感觉到床塌因为重量的缘故微微凹陷。

    顾均胜俯身下来,浓烈的酒气喷洒在她脸上。

    “闹够了没有?”

    第23章 强迫

    “酒是你敬的,现在又来嫌弃我有酒气?”

    那怎么了?

    宋芳笙仰起下巴,理直气壮道,“想要不想要,喜欢不喜欢,自己不知道吗?还是说,这些都不要紧,给你什么你也接着,以后别人再塞个人给你,你也接着?”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人。

    顾均胜这下听明白了,眼神明朗起来。

    就在她感觉到,束缚住自己的那只手稍稍松懈,以为他会放开自己的时候,男人盯着她上下打量一阵,忽的低头将她吻住。  !

    滚烫的热气瞬间将她包裹,呼吸交错间,分不清那股若有似无的酒香是谁身上残留。他似乎吻技不佳,唇瓣只是一味地贴上来,想强迫她张嘴,在没有感受到她的回应后又更加急切、粗暴了些,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颈,没入宋芳笙瀑布般的发丝中,想要加深这个吻。

    “唔……”

    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宋芳笙双眼瞪大,没想到他这次会毫无征兆地亲上来。奈何自己双手双脚被牢牢钳制,动弹不得,只能任人索取。

    氧气耗尽,两人气息逐渐变得粗重,胸口起伏之间,柔软与坚韧一下下撞在一起。他睁眼看她,嘴唇稍稍离开些换气,带着惩罚的意味,似笑非笑地凝她。

    “顾均胜!你……你……”

    她气极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更加卖力地挣扎着想要逃脱,“放开我……”

    他几乎没有耗费什么力气,只是呼吸重了些,学她的话反问她道,“人是你放进来的,半边床也是你让我上的,怎么,想要不想要,喜欢不喜欢,自己不知道吗?”

    “你!”

    混蛋!这个混蛋!

    她腾不出手脚,也罢,想起自己还有个脑袋,干脆猛地一抬头,拿额头狠狠撞了他一下。

    原本就憋着一股气的男人,身体里那点子血气被彻底激发,加上她现在衣衫不整的模样,白花花胸口露在翡翠绿天鹅绒睡裙外面,白嫩豆腐一样,顾均胜咬牙切齿凑了上去,再次堵住宋芳笙的嘴,连后脑勺也不扶了,腾出一只手掐住她的腰,把人死死往床里按。

    她没力气了,呼吸也渐渐困难,在男人的强迫之下张开嘴巴,牙齿立刻撞着什么,嗑到唇角破了皮。

    顾均胜显然没打算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大手逐渐上移,她立刻感觉到腰带被扯掉,裙子被推着逐渐往上,冷气和旁的东西一齐钻了进去。

    先前在心中积攒的那点对他的欣赏和肯定全部消失,心里的委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宋芳笙嘤嘤哭了起来,被封住嘴巴只能呜咽着发出一点声音,直到顾均胜停下动作看她。

    “顾均胜,我讨厌你……”

    她生气,他何尝不生气?

    顾均胜眼现迟疑,忍到手臂青筋暴起,“就因为我不宠着你、不让着你,你就讨厌我。当初嫁给我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今日?”

    对啊,当初嫁给他也是为了保全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是她自己想得太好,既要又要,受不得一点委屈,又不愿意低头。

    她死不认错,顾均胜低头又凑过去,她赶紧出声制止,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

    “知道错了?”

    她不言语,带着粗茧的手掌热辣辣地贴上腿心,吓得她直往上缩,“知道了。”

    宽大的卧室里不闻人言,安静得只能听见窗外夜莺啁啾。宋芳笙侧着头不看他,两人就这样各自沉默着。

    她讨厌他,自然不能继续下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宋芳笙感觉身上一轻,男人松开她起身,从衣柜里另拿出一套衣服来,默默进了浴室。

    人没教训到,自己倒被占了便宜。自己长这么大,何曾被人按头认过错?宋芳笙越想越委屈,坐在床上缩成一团,眼圈上的红一直没消。

    不到十分钟,顾均胜洗漱完走出来,头发两侧湿了一圈,不似往日谨慎。他盯着那只抓住被单的手,低声道,“再哭,我们就继续。”

    她更想哭了,但只是吸吸鼻子,往他相反的方向,直缩到床头角落里。

    “过来,别着凉。”

    “我去书房……”

    “过来。”

    好人不吃眼前亏。宋芳笙擦擦眼泪,摸摸索索钻进被子,背对他远远地躺下。

    顾均胜侧过身子关灯,眼睛却没闭上,借窗外月色照进来的微光,打量着床上人儿的背影。

    终究是她先扛不住,眼皮渐渐重了。

    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和,男人才叹一口气,闭上了眼-

    文艺复兴咖啡馆里,金桂和咖啡豆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显出一股浓浓的深秋氛围。

    三个衣着风格各有不同,只同样都透着富贵的女人围坐于铺了红格纹桌布的原木桌前,神色慵懒。

    “你这嘴怎么了?”

    即便用了脂粉,沈丽曼仍一眼看出宋芳笙嘴角挂彩。她赶紧喝一口咖啡故做掩饰,眼神闪躲道,“没什么,鸡汤喝多了上火。”

    “原来是这样啊,”就连叶秋容都看出她不对劲,“从进门开始到现在,头一回见你如此沉默。你不说上火,我还以为是被顾少爷啃了嘴皮,在这闹情绪呢。”

    宋芳笙支支吾吾,只想岔开话题,“没有的事……诶你们看,隔壁桌有人吵架呢。”

    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一名衣着还算考究的中年女人与一个年轻姑娘正面对面坐在咖啡馆后门角落里。小姑娘身体前倾,两条细长的眉毛拧成一团,明显对面前人有所不满。

    中年女人激动地说着什么,随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空了的清洁剂瓶子,和一团红色废纸。

    “打契约那会儿答应得好好的,现在看来全是哄我耍的。”

    “孙太太,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相信,这些东西不是我扔的?”

    “不是你?在你租的那间屋子门口和窗台下头找到的,不是你扔的,难道还是我吗?”

    “那是公共区域,谁都扔得。再说谁会把自家垃圾扔自家门口?孙太太,你要是不想租给我,或者是下个季度想涨房租就直说,我待会儿还要去打工,没空陪你掰扯。”

    被唤孙太太的女人说不过她,嘴翘得老高,“如此不守规矩,你、你、你不要租我的房子,我不租给你了……”

    “不租就不租,你打量你那栋破楼是什么好地段吗?住进去的人没一个发财的,指定是风水不好!”小姑娘牙尖嘴利,说完拿起包袋转身就走。

    “你……”

    沈丽曼的目光落在桌上,起身走到孙太太身边劝道道,“好了好了,这位太太消消气。”

    孙太太正在气头上,见沈丽曼年轻貌美、衣着得体,以为她是咖啡馆老板,气鼓鼓抱怨道,“如今这些年轻人,敢做不敢认,也怪我选房客的时候没多个心眼,把这些乱扔东西的姑娘给看出来。”

    “她扔的就是这些东西吗?”沈丽曼将空瓶子和碎纸团拿起来看。

    “可不是?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今儿早上我从她门口过,拐角放自行车的地方,那车轮胎底下还藏着好些空瓶子呢。”

    “和这只空瓶子一样吗?”

    “嗯,”孙太太终于意识到沈丽曼有些反常,表情警惕起来,“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这些东西你看着烦闷,放桌上也脏,我这就替你扔出去。”将东西拿走的同时,沈丽曼叫来服务生,给孙太太再拿两块蛋糕来。孙太太更加确定她就是咖啡馆老板,收敛神色算是默认了她的行为。

    坐回原位,宋芳笙瞧她拿着垃圾当宝,问她可是发现了什么。

    沈丽曼将手绢铺在桌上,小心将空瓶子和碎纸团放上去,意味深长道,“你们还记得,上一次咱们在这里讨论红梅夫人那会儿,报纸上说红梅夫人有哪些特点吗?”

    “记得啊,”叶秋容如数家珍道,“她穿黑斗篷、戴黑色头纱,用尖刀杀人,现场还会用清洁剂清洗,留下一枚红梅剪纸……”

    说到这,两人的目光立刻转向桌上,清洁剂瓶子和红色的纸团有些刺眼,“姐姐是说,这些东西有可能是……”

    “嘘。”

    女人嘘声,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引起周遭人的注意之后说道,“方才你们也听见了,那孙太太和小姑娘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孙太太说她乱扔,她却不认,说这两件东西不是她的。”

    乱扔垃圾只不过是小事,年轻人习惯不好,认个错就行,犯不上死扛。

    “她既不认,甚至愿意退租,可见还真不一定是她扔的。这两样东西的主人,另有其人。方才孙太太也说了,她那栋楼里,像这样的空瓶子还有很多,目前红梅夫人犯下多起命案,所用清洁剂肯定不止一瓶。加上这些剪碎了的红色剪纸,如果能拼出梅花形状,排除巧合,那栋楼的住客有很大嫌疑。”

    说罢她戴上黑色手套,开始拆解揉成一团的红色碎纸。

    是一般剪纸材质,丝丝缕缕细碎得不成样子。宋芳笙和叶秋容内心激动,顾不上脏,各自领下一段,在桌上认真的拼接起来。

    “有了!”

    叶秋容叫喊出声,引周围食客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三人各自点头致歉后围到一起,盯着桌上。

    白色手绢上,几块剪碎了的红色剪纸拼成四方形,正中空出一块,正好是一朵五瓣红梅图案。

    第24章 探监

    宋芳笙在家中等了两日,等到李正和周峰上门来。

    她和顾均胜刚吃过早饭,男人还在书房。听见楼下有声音,她先一步来到会客厅,把李正拉到边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东西都带来了吗?”

    “这……嫂、嫂嫂说什么?”

    “资料啊!”她忍不住喊出声,又立刻小声道,“连环杀人犯的案件资料,前两日不是让人给你送信,让你想办法帮我弄到就带一份过来吗?”

    “这……”饶是李正这样圆滑的人也没辙,摊开双手表示没有。

    她心中气馁,一甩手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周峰,你听着,明日帮我从警署拿一份资料出来,就是那个……”

    “警察私自将内部文件带出警署,轻则革职,重则入狱。”

    沉稳而冷淡的男声自身后响起,三人转身,看到顾均胜从二楼楼梯走下来。宋芳笙懒得听他说话,背对着顾均胜继续朝李正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仍悄悄把东西带给她。

    李正看出两人神色不对,做和事佬出主意道,“这个好办,我们带不出来,头儿可以啊。嫂嫂就像上次一样,还让头儿给你带出来不就好了?”

    废话,但凡能同顾均胜开口,她何苦找他们俩?

    身后男人听了这话,难得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绷直了腰背站在原地候着,好像在等她向自己开口一样。

    上次在咖啡馆里得到红梅剪纸碎片之后,宋芳笙三人约定好,各自回家收集线索:

    沈丽曼继续和房东陈老太太打交道,想办法弄到所有房客的基本信息;叶秋容将所有相关的报纸和小道杂报的内容都收集起来,逐一阅读,方便与房客信息进行交叉对比;她则需要想办法把红梅夫人的案件报告弄到手,以便对这个连环杀人犯有更深入的了解。

    两个姊妹原就比自己厉害。

    叶秋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沈丽曼擅看透人心、察言观色,她除了一腔热忱和看过几本小说以外,也就剩“有个警察署署长先生”这一个先天优势。

    宋芳笙在心里想着自己的任务,下次喝下午茶之前,她绝不能空着手去。

    她迟疑转身,慢吞吞走到顾均胜面前,请求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那……那……”

    不行!英雄堪为五斗米折腰?

    她生气地抬头,瞪他道,“不帮忙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刚要转身,手臂被身后人拉住。顾均胜颇为无奈,声音了软下来,“夫人还在生气,气我那日不经你同意就亲了你?”

    啊啊啊啊他在说什么!?

    女人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抽出手来捂住男人的嘴,侧眸看着周峰和李正都尴尬地别过脸去,推着顾均胜后背往一旁无人处走。

    “谁叫你说这些的?羞死人了,”余光扫到花园,陆月娥往日在院子里骑着玩的自行车此刻没有停在门后,她又到处看了看,“你的好表妹不在吗?”

    一大早又去哪儿了?

    “去妈那儿了。”

    “什么?”

    顾均胜打开花园的门,连陆月娥之前买回来的几盆花卉也一同不见了,“我将她送到母亲家中,在她念书之前,都不会再来打扰你我。”

    陆月娥那样骄纵又爱粘着他,怎么舍得轻易离开?“她没哭没闹吗?”

    “能闹出什么花来?”顾均胜轻敛眼皮,嘴角若有似无带着笑,“她再不走,明日怕是连我也要一同被赶出去。”

    原来他都晓得。

    这台阶来得突然,宋芳笙态度软下来,有些不敢直视他的脸。

    “我、我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男人笑看她一眼,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转身离开。

    “诶,别走啊,红梅夫人的资料……”

    “下午让李正给你送来。”

    “还有,”她一蹦一跳到他面前,眼里闪着愉悦的光,“我还想和丽曼姐还有秋容一起去监狱,同那个黑蛛刀聊一聊,你能帮我们安排一下吗?”

    末了她嘴上抹蜜,甜甜地喊了声“先生”。

    “那是死刑犯,又是因残杀女性入狱,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见他,一来不安全,二则没来得的恶心自己干什么。不行。”

    “哎呀先生最好了……有你派手下保护我们、看着我们,能出什么事……”

    “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今天晚上滚回书房去睡。”说完她立刻意识到,面前男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男人,上前拉住他袖子不放,“哎呀好先生,你最好了,有你在那儿站着,我什么都不怕。先生也希望,我能毫无保留的完全信任你,对不对?”

    挨惯了刀子棍棒、枪子儿拳头,顾均胜头一回知道甜言蜜语的威力。

    他享受着太太的撒娇和夸赞,拒绝的话再说不出一句。

    “就十分钟,让周峰和李正陪你们去,不准直接和犯人说话,要问什么,让他俩替你们问。”

    “好!”宋芳笙答应得快,看他的眼神都顺眼不少。

    “还有,沈太太我不担心,段三少奶奶那边,需征得段三少爷的同意才能带她进去,否则……”

    “我马上打电话给她,让她跟三少爷说,必不让先生为难。”说到这她不忘举起右手,比出三根手指向他表示诚意,顾均胜知道她高兴了,眼中笑意更浓。

    “监狱没那么容易进,等我安排好再说,你只先同她们说好,在家等我消息。”

    两人走回会客厅,顾均胜带着手下准备出门,宋芳笙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两三步小跑到顾均胜跟前,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只当作西洋礼仪。

    得了便宜就要记得卖乖,她不是不识趣的人。顾均胜始料未及,站在原地不动,慢慢红了耳朵。

    周峰和李正哪里见过小情侣谈情说爱,没反应过来这两人一会儿红脸、一会儿脸红的,在搞什么名堂,赶紧戴上帽子先出了门。

    “先生早去早回。”

    “……嗯。”-

    黑蛛刀虽没有被判处死刑,作为重犯人员仍然关押在上海设施最严密的提篮桥监狱。因着年代久远,黑蛛刀在这世上已无亲人,探监手续整三日才办下来,对外只算做红梅夫人案的相关嫌疑人提审。

    就在宋芳笙激动地以为,自己就要接触到真正的连环杀人犯之际,提篮桥监狱传来黑蛛刀于提审前一晚死在牢房的消息,死因为年老体弱引起的突然猝死。

    第二日清晨,是同住一间牢房的另一名重刑犯发现黑蛛刀没了呼吸并叫来狱警,才发现他已经死在床上。

    见不到黑蛛刀,沈丽曼的意思,哪怕和黑蛛刀同一间牢房的另一名重刑犯聊一聊,听听他有什么发现也好,所以计划照旧,三人分两辆车来到提篮桥监狱,在周峰和李正陪同下,见到了这名重刑犯。

    男人看着约莫四、五十岁年纪,满脸胡子和旺盛的毛发将面部遮盖大半,看不清长相,只有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牢里待了二十几年的人。不但如此,他走进提审室时彬彬有礼,看见宋芳笙三个年轻女人也不像其他犯人那样激动。

    她们知道监狱不是寻常地方,特意都换了素净的西装长裤,奈何即便如此,走起路来身段太过明显,仍然被那些犯人认出来,纷纷用带着色欲的贪婪眼神盯着她们,恨不得把她们吃掉。相比之下,大胡子男人安安静静坐在固定的椅子上,只有手脚上的铁链当啷作响。

    黑蛛刀的尸体无外伤,嘴唇没有发紫,手脚无发绀,加上同住一屋之人往常与之关系一直不错,基本确定是意外身亡。

    宋芳笙附在李正耳边说上两句,李正即刻走近两步,审问起大胡子男人。

    一来一往之间,大胡子男人恭敬有礼,语气缓慢,入狱前想来也是上流社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经他讲,黑蛛刀生前经常在其他人面前,炫耀自己杀了这么多女人却没有被枪毙。偶尔有小道报社或者杂志编辑来采访,他甚至会添油加醋,将神学与鬼怪之谈融入其中,说自己每次出现在犯罪现场只是巧合,是有神明上了他的身,用他的身体去惩罚那些有罪的女人。

    知道自己第二日要被提审,他以为是警方找到新的证据,要改判他的罪行,担惊受怕了两日,估计猝死也有一部分原因在里面。

    “那你们在牢里知道红梅夫人吗?他是否知道,有个模仿他杀人的女人出现,对此又是何反应?”

    说完这话,宋芳笙立刻意识到不该自己来问,连忙闭了嘴。

    大胡子男人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骤然亮起,直直地看着她不眨眼。李正一个侧身上前挡住男人目光,敲敲桌子示意他收回目光,赶紧回答问题,男人身后狱警先一步开口,说自从开始怀疑红梅夫人是黑蛛刀的模仿犯,就掐断了提篮桥监狱了解这些社会案件的所有途径,他们,包括面前大胡子男人都不知道有红梅夫人的存在。

    重刑犯监狱密不透风,谁进来都觉得阴冷。宋芳笙因为方才不慎开口的缘故吓出一身冷汗,后知后觉胸口闷得慌,悄悄躲在众人身后,略拎起领口扇风透气。

    她很少穿西装衬衣,领口第一颗扣子没扣严实,抓扯之间松开,里面碧玉的佛像玉牌露了出来。

    大胡子男人一眼发现她脖子上那抹翠绿,在看清出玉牌上面所刻图案之后倏忽间瞪大双眼,“噌”地就从凳子上站起来,朝宋芳笙扑过去,手脚铁链哗哗作响,吓得宋芳笙和叶秋容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第25章 房客

    “不准动!”

    见重刑犯朝宋芳笙的方向扑过来,周峰和李正生怕她受到一点惊吓,传到顾均胜耳朵里两个非掉一层皮不可,一个赶紧上前把犯人死死抱住,另一个挡在三位太太面前,掏出手枪指着他。

    “坐回去!”

    大胡子男人的眼睛自始至终只落在宋芳笙的脸上,悲戚的神色中透着一丝渴望。一旁狱警也围上来,不断有拳头落在他身上,他却毫无感觉。

    “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也是你能打听的吗?”周峰拿枪抵住他额头,示意狱警将犯人带走。

    “等一下!”他显然不愿意就此放弃,眼神在宋芳笙与身后漆黑的牢狱之间徘徊,慌忙说道,“老黑生前,会把那些采访他的报纸,还有将他的故事撰书成册的文稿都剪下来保存,他自己还有个本子拿来写写画画。这些东西就藏在他床垫下面……”

    如果能拿到黑蛛刀的手记,也算不虚此行。

    宋芳笙再一次开口道,“那你能去把它找来给我吗?”

    对上他等待的眼神,她心里并没有反感或者不适,顿了顿声补充道,“我是警察署署长的太太,宋芳笙。”

    一个注定无法活着走出监狱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没关系吧?

    “宋芳笙……宋……宋……”

    他嘴里反复咀嚼这三个字,拖着铁链哗哗啦啦地离开,没一会儿独只有狱警再次出现,将一叠剪报、信件和手记给了她。

    走出提篮桥监狱,时间还早。

    周峰、李正任务完成,向宋芳笙告辞,回警署复命。沈丽曼提议到霞飞路的红房子西菜馆吃饭。

    “上次在咖啡馆送那老太出来,我让她将每位房客的信息都写给我,内容尽可能详细,想起什么写什么。她听我说房客里可能有杀人犯,极配合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出租的那栋楼就在霞飞路附近,咱们吃饭的时候,我正好找人去取。”

    红房子西菜馆的法餐十分出色,可惜不像国际饭店西餐厅一样提供下午茶。

    三人取了东西,宋芳笙想着自己手里黑蛛刀的手记,实在不宜在公共场合拿出来,提议回自己家再看。

    房东太太叫刘翠兰,其丈夫孙兆华祖上原本是富贵人家,奈何一代不如一代,家道中落,到她丈夫这一代,就只剩了这栋四层楼的宅子,如今夫妻二人带着两个儿子住在里头。

    一楼不对外出租,孙家四口都住在一起:左边是客厅和三间卧房,带小厨房、盥洗室、杂物间,右边三间铺面开了一家杂货店,卖些肥皂、纽扣、拖鞋一类的生活物件,日常由孙太太的丈夫和小儿子照看着,算是勉强糊口。

    楼上三层空着也是空着,孙老头不管事,比两个儿子懒惰,老太太干脆找两个人一起打扫出来,拿出其中稍微宽敞的五个房间租出去,并且为了省事,只租给女人。

    幸而如今这个年代,独立出来,需要找地方落脚的女人不占少数,五个房间陆续租出去,孙家半年来生活水平上才有所改善。

    叶秋容忙着翻看黑蛛刀的剪报和手记,宋芳笙就和沈丽曼一起,仔细研究起这五名租客来:

    住二楼201房间的女人叫吴阿珍,是个不爱出门的中年女人,样貌看着比寻常三十五岁的女人年轻貌美些,身段丰腴,尤其屁股又大又圆。半年前她同丈夫离婚搬到这里,十七岁的女儿也跟了丈夫。离婚的原因对外只说是比较迷信,成日里把钱花在求神拜佛和占卜算卦上面,神神叨叨惹夫家烦厌,这才被赶了出来。

    吴阿珍没上过学,也没有谋生的本事,仗着容貌还算秀丽,孙太太偶尔会撞见她往家里带男人,什么年纪、什么职业的都有,猜到她在做皮肉生意。微词肯定是有的,还好她并不招摇,孙太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楼202房间的房客便是之前在咖啡馆里同孙太太争吵的姑娘。女孩赵雪,中学没念完,从外地来上海投奔亲戚,没成想到了上海才知道亲戚早两年就出国了,她死要面子,说什么不肯就这么回去,于是租下这里的房间,如今在永安百货做售货员。上次同孙太太吵完,说要退租也不过气头上的话,之后几天故意早出晚归,避开同孙太太一家碰面,这件事算是翻篇,谁也没再提起。

    三楼301的女人郑小蕊信息最少,信上写她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制衣厂上班,问只说孩子的爸爸死了,欠债被人打死的,她们娘俩为躲债才舍弃旧宅搬了出来,平日里同孙太太一家相处得很好,炖汤、煲粥都会给他们送去。

    302房间住着一个喜欢化妆的女人,名叫龚尚惠,孙太太在信上将她比作花蝴蝶。

    【衣服蓝的、绿的、红的、紫的,有时候是一个色,有时候身上同时出现三四个颜色,总之就没见这人有素净过一回。随时顶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好几次在楼道里碰上,心脏病都给我吓出来。】

    且她容貌不若二楼的两名房客好,内心似乎颇为妒忌,经常有其他房客同孙太太抱怨,说看到龚尚惠从窗户、门缝和楼道拐角处盯着她们瞧,瞧到她们发现都不躲。

    最后住顶层阁楼的房客是个女文青,叫郭成秀,说是在出版社工作,生活却十分窘迫,经常在孙太太家开的杂货店里买一些最便宜的玉米面和油豆腐边角料回家做饭,偶尔碰到,手里提着的也大多是青菜帮子、腌酱菜一类的素食,很少看到她买肉。

    女文青生得高,手长腿长。长此以往,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两颊凹陷,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营养不良。皱巴巴的长袖旗袍穿在女人身上,更像是空捞捞地挂在衣架上。偏她养了一只猫,黑白相间的踏雪寻梅,看着倒比她圆润些,估计全靠自己在外头捉老鼠吃。

    除开这些,孙太太还单独起了书信,说起连环杀人犯来。

    之前提到,出现在赵雪房间对应窗户下的空瓶子和废纸团,孙太太逐一询问过其他四人,不出所料无一人承认。

    她在信上说,自己根据黑色斗篷、黑色头纱和尖刀这些特点,近两日悄悄观察着房客们一举一动,发现吴阿珍晾晒出来的衣服里就有黑色斗篷。

    【沈太太,你晓得女人们在一处聊天,话题总离不开男人和婚姻。我想起阿珍提起过,她之所以离婚,不光因为丈夫在外头有了女人、婆母厌恶她,就连女儿也讨厌她,口口声声说着“她不是自己的妈妈就好了”这种话。我料想这会是她憎恨所有女人的原因。加上她同赵雪同住一层,空瓶子和废纸团也有可能是她扔的,我怀疑她才是杀人犯。你不知道,她招揽客人都是在晚上,穿黑色斗篷是怕被我们认出来。一想到杀人犯与我、我的家人朝夕相处,我担惊受怕、夜不能寐,还望沈太太帮帮忙。】

    宋芳笙看完,同意孙太太的观点,“这个叫阿珍的女人的确很可疑。清洗斗篷说明她可能有洁癖,主要活动时间集中在晚上也与犯罪发生的时间段相同。其他几人之中,龚尚惠行迹存疑、郑小蕊带着孩子,犯罪难度较大。不过这一切目前都只是猜测,最好还是要去她们家中看看。”

    沈丽曼沉吟一阵,面露难色道,“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她们既非嫌犯,房子又是日日都有人住着的。所以既不能拜托顾少爷让警方出面,我也没办法安排手下悄悄潜入。”

    “哎呀,不看了。”

    “啪”的一声,叶秋容把厚厚一本剪报扔在桌上,问服务生又要了一杯咖啡,“都是我之前在那堆旧报里看过的内容,从二十年前他被捕开始到最近一、两年街头巷尾胡编乱造的传言,都不新鲜。”

    忙了整日却毫无进展,宋芳笙有些丧气。沈丽曼看两个妹妹士气低迷,干脆道,“只当做寻常问候,去拜访孙太太一回。有收获最好,没有收获,就只能看孙太太自己的造化了。”-

    说是旧楼,宋芳笙却瞧出,孙太太一家如今仅剩的这栋四层建筑青砖立墙、水泥抹面,显然是早期的西式公寓楼。

    一般这样的建筑内部,每层一到两户,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本就不适合一人独住,想来孙家旧时就有了盖楼出租的主意,被如今这一代将钱财挥霍一空,实在令人唏嘘。

    见沈丽曼三人登门拜访,孙太太热情地迎上来,牵着沈丽曼的手往一楼客堂间坐,倒上茶水,问他们书信是否派上用场。

    女人就每个租客的细节与她交谈,宋芳笙便还看四周,打量起一楼堂屋来。

    家具一应都是中式的红木家具,少许瓷器、玉器陈列在博古架上,琳琅满目。装饰品则是中西结合,落地钟、单人皮沙发,留声机和波斯地毯,看上去都上了年头。孙家人似乎不太注意卫生,地上瓜子壳、橘皮末胡乱洒在地上,桌上堆满了杂物,无人清理。

    听见一旁屋子里有声音,她起身靠近,把门推开一缝,看见里面是穿廊厅。

    一般穿廊厅是自家人使用,会放置收音机、沙发、留声机在内,供自家人围坐在一起听广播取笑。

    她瞧见桌上收音机正开着,里头一男一女咿咿呀呀,声音太小听不清内容。目光瞟到左侧,发现那里还有一扇门,门上贴着海派摩登女郎的月份牌画报,日期似乎停留在一月份就没有再换过,画报上面的女人着冬装打扮,乍一看像《红楼梦》中站在雪地里的薛宝琴。

    不同于堂屋的杂乱,穿廊厅倒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光线昏暗。

    目光由左到右,她的注意力转回收音机上,在想为何收音机开着却无人在侧。再往右,她赫然瞧见沙发里坐了一个男人,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啊!”

    第26章 纹身

    宋芳笙这一叫把叶秋容也引过来,孙太太立刻起身到门口看一眼,赔笑道,“这是我大儿子孙一围,不爱说话。没吓着你吧?”

    她摇头,沈丽曼随即表示还想四处看看。

    客堂间走出来,右边就是杂货店铺面,房檐梁柱上打钉子挂满各色商品,衣架、刷子、扫帚、塑料盆。

    一个和方才看到之人,在相貌上有七分相似的男人正趴在门口堆满柿饼的桌子上,瞧见宋芳笙三人走进来,眼前一亮,上赶着迎上前来打招呼。

    “妈,这三位小姐是来买东西的吗?哎哟真漂亮啊。”

    “不许瞎说。”孙太太打断他,介绍说这是她小儿子孙一明。

    “几位小姐好,要吃点柿饼吗?新鲜的。还有枣糖糕和板栗酥,再不济,里头还有云片糕,三位小姐往里头走走……”

    他越靠越近,脸上笑意愈发猥琐。叶秋容瞪他一眼倒让他更加兴奋起来,宋芳笙方知这人就是个好色之徒。

    沈丽曼上前一步,将身后两个妹妹与男人贪婪的目光隔开道,“不进去了,看看就走。”

    男人丝毫没有羞耻之心,又追问起三人姓名、来找他母亲是否为租房。沈丽曼白眼翻到天上,碍于孙太太在身边不好发作,就看见男人忽的移开目光,朝她们身后看去。

    “哟,阿珍姐又出来买东西啊,需要我帮忙吗?”

    三人循声回头,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从楼梯下来,提着菜篮子经过门口。宋芳笙站在最前面,看了眼女人的腰身,确认她是住201的吴阿珍。

    她似乎早已习惯孙一明的搭讪,啐了一口笑骂道,“呸,有你不如没你,只知道占便宜的下流东西,心里打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呐。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能从阿珍姐手里过一回,喂蟑螂、喂蝗虫也愿意。”孙一明嘿嘿笑着,眼睛拿胶水粘在吴阿珍的屁股上。

    孙太太似乎早已放弃劝解自己的儿子,同沈丽曼说道,“他就这样,总也说不听,你们别跟他说话就是。”

    “他对所有女房客都这样吗?”

    “那倒也没有,”孙太太往楼上看一眼,302的窗户紧闭着,“龚小姐偶尔来家里做客,给我们带糕点,也会递一些给他哥哥。所以遇到他对龚小姐口出不逊的时候,他哥哥总说他几句,是以对龚小姐一人会收敛些……也不曾对郑小姐的女儿说这些。”

    孙太太在心里似乎已经认定吴阿珍就是红梅夫人,生怕自己儿子会惹怒她,拉过吴阿珍往旁边走,问她出去做什么。

    孙一明这才住了口,看着旁边等候的三人说道,“别听老太太的,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

    这是什么意思?

    宋芳笙和叶秋容露出疑惑又鄙夷的表情,看孙一明继续道,“老太太可霸道,要不是因为她看哪个女人都不满意,把我苦苦求来的好几个对象都吓跑,我没准现在孩子都有了,哪里还有这闲工夫到处去看别的女人。她自己就天天出去,整宿整宿地打桥牌和麻将。哎。”

    说完他趴回桌上,和他哥一样调试着面前那台破收音机,发出滋滋、滋滋的电流声。

    三个女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宋芳笙着急还想着上楼看看,独自一人往前两步,走到上楼的楼梯口抬头看。

    这一看,正好撞到一道从二楼扶手旁看过来的目光,女人惨白的面容和殷红的嘴唇像浆糊的纸人一样出现在她视野里,吓得她又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

    “怎么了这是?”

    沈丽曼和孙太太一前一后围上来,抬头看见二楼的女人后,孙太太更显尴尬,小声道:“那就是住在302的龚小姐。”

    面对四个人同时投射到她身上的目光,龚尚惠没有立刻走开,反倒专注而沉默地打量起她们来,其中以叶秋容为首,将她的妆发、衣服、首饰甚至鞋子,上上下下看得仔仔细细。

    “她就是这样,特别喜欢看漂亮的女人,你们别害怕。”

    正说着,二楼202房间的门打开,之前在咖啡馆有过一面之缘的赵雪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龚尚惠之后怒不可遏,抓着她就开骂。

    “好哇,这回总算逮着你了!快把偷我的东西还给我!”

    龚尚惠不说话,只是低头躲着赵雪的口水。

    “偷东西?”

    叶秋容看向孙太太,对方干笑道,“好几个房客倒是都来告过状,说晾在外头的贴身衣物被人拿了,但也没说是谁啊……怎么就怀疑上她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上楼,企图将两人分开。

    赵雪不依不饶,抓扯之间盯着龚尚惠的脖子看了一阵,突然发现什么似的,伸手就把她领口扣子扯开两颗,露出绣蕾丝的白色肩带。顺着女人裸露的肌肤,宋芳笙猛然瞧见,龚尚惠脖颈靠近锁骨的位置,好像纹着一朵红色的花,不知道是不是红梅。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龚尚惠抓住衣领反扣过去,两个女人抓扯起来。

    “还敢狡辩?这是什么!?”赵雪抓着那根肩带不放,朝房东太太吼道,“这是我花了八个大洋在永安百货买的内衣,玻璃丝的,你看看是不是穿在她身上了?”

    她死命抓住龚尚惠不松手,女人肩膀和腋下的肉又露了出来。眼看着孙一明也凑过来看热闹,宋芳笙借机登登登跑上去劝道,“快松开罢,都是女人,好歹别露给不相干的人看了,进屋子让她脱了给你。”

    “谁要她穿过的!呸!现在就给我脱下来!”

    赵雪分毫不让,龚尚惠手劲突然大起来,一下子掰开她和孙太太的手,却也不跑,只是低头扣扣子。赵雪想再来抓扯,她一挥就把手打开了,可见其实手劲是大的。赵雪见状又来扯她的头发、衣袖,两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扭打在一起,白花花的大腿就这样在孙一明的眼前晃来晃去。

    “好好好,不要她穿过的,我拿钱给你买新的可好了?”宋芳笙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拿钱,拿出一张伍拾圆券递给她,她这才擦着汗松了手,站在原地,目光盯着那张哗啦啦作响的伍拾圆券不放,要知道一张就可以兑换约四十五个大洋呢。

    宋芳笙把钱塞到赵雪手里,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龚尚惠,尝试朝着她的胸口伸出手去。

    龚尚惠立刻躲开,警惕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她这个陌生人为何突然如此好心。

    “你的扣子扣错了。”宋芳笙轻声细语,静静地等待她的反应。

    龚尚惠眼神闪烁,仍不开口,不过这回她松了手,将散乱的领口露在宋芳笙面前。

    就是现在。她紧张到咽口水,小心翼翼解开女人的扣子,抻了抻衣领假装在整理,实则目光探进去,将龚尚惠锁骨上红色的梅花图案看得清清楚楚。

    她激动到无以复加,心中海啸似的澎湃着,拼命稳住心神替她扣好衣服,向房东太太告辞。

    “今日多有打扰,我们就先走了。”

    “这就要走?”碍于面前两个房客都在,孙太太不敢多问。

    沈丽曼瞧出宋芳笙手微微发抖,上楼来说她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改日再来拜访。

    孙一明看出些名堂来,一边嗑瓜子,一边略有深意问道,“三位小姐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瞧这打扮,出手又如此阔绰,没道理来咱们这种地方租房子。”

    “是替别人来看的,”叶秋容瞪他一眼,有了主意,“我先生在外头找了不三不四的女人,还有了孩子,我打算替那个女人找房子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把她赶出上海。你这里离得不远,也算隐蔽,我还会再来的。”

    离开的车上,宋芳笙将龚尚惠胸口纹身告诉她们。沈丽曼怕打草惊蛇,建议不要将这一发现告诉孙太太,先派人偷偷盯住龚尚惠,探清此人底细再做打算。

    这是宋芳笙第一次和疑似嫌疑犯走得如此近,她深知龚尚惠与之前提篮桥监狱里大胡子男人全然不是一种人。

    龚尚惠沉默、谨慎,对所有人都有着极重大的防备之心,可她又是如此大胆,即便被人发现她躲在暗处,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窥,她的目光也没有丝毫闪躲。那是一种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的鲁莽。

    三人各自回家,宋芳笙想起今日去了监狱、又去了孙宅,总闻见身上一股腐败、腥臊的臭气,像儿时跑进厨房,刚好看到赵妈从泡菜坛子里抓出来一长条的腌菜。

    她洗完澡坐在会客厅,等顾均胜回来吃晚饭,没等一段广播听完,就听见铁门打开,有车开进来的声音,顾均胜一边摘皮手套,一边朝她走过来。

    只是脸色不太好。

    “周峰说,那犯人同你讲话了?”

    原来是为这个。她在心里骂着周峰多嘴,承认道,“根本没说什么,周峰也说了罢?旁边这么多人呢。”

    顾均胜将皮手套扔在茶几上,沉声喊她,“过来。”

    “做什么……诶!”

    她刚从沙发起身,男人迫不及待上前两步站到她面前,一堵高墙似的压过来,压迫感十足。

    “我是不是说过,不准同犯人说话?你倒好,连自己的名字身份都报上去了。”

    “那人不是死刑犯吗?知道我是警察署署长太太,只会更惧怕我,对吧?”

    这话带着几分讨好,男人定神打量她。

    一如结婚当天,白净娇俏的脸蛋,一脸机灵。她叉腰仰面看着自己,身上沐浴后的玫瑰花水味有意无意钻进他鼻腔,像刚摘下的莓子一样新鲜。

    男人满肚子重话和规训到了嘴边,只能咽回去,别过脸去往楼梯口走,“不会再有下次了。”

    “诶?”

    那怎么行,这才只是她伟大侦探事业的起步,不管是牢里的还是外头的,以后可不知还要和多少犯人打交道,怎么可能没有下一次?

    她踩着皮拖鞋追上去,抓住顾均胜的袖子把人掰过来,重新面对他。

    “那不行。至多这样,以后我专等你得空的时候,你陪我去,好不好?”

    “松开。”

    “不要。”

    他越往前走,她揪得越紧,手脚绷得笔直,连表情都在用力,“先生不答应,我就不放手。”

    “你这点子力气扭得过我?”

    眼看他只是稍稍发力,最后一截衣袖泥鳅似的从指尖慢慢就滑了出去,她情急之下吼他,“敢挣脱我就生气了!”

    他果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回想起周峰和李正汇报的情况,与黑蛛刀关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似乎对他的妻子格外关注。顾均胜墨眉上扬,刚想开口,书房电话铃铃铃响起,丫头小棠跑进去没几秒又跑出来,焦急道:“少爷,警察署的人来电话,说红梅夫人又出现了,死者就在江苏路,让您过去呢。”

    第27章 犯错

    阴冷的上海街头,细雨缠绵。

    听说红梅夫人又犯案,宋芳笙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龚尚惠的脸,顾不上换衣服,套上大衣非要跟他一起去。他如何肯依,她百般哀求,说自己就在车里,绝不下车,他才答应。

    坐小汽车赶到江苏路,车拐过两条商业街后驶进弄堂,路逐渐变窄。

    周峰就站在路灯下,撑伞等着,“头儿。”

    男人点头,打开车门之时身宋芳笙侧也想跟来,被他一个眼神瞪回去。

    “敢下车,我立刻让司机送你回去。”

    嘁。

    她在心里翻个白眼,拢了拢衣服上的毛领,笑着坐回去。

    “死者大概四十岁上下,身上还穿着鑫鑫百货公司的工作服,走路距离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发现她的人是街边卖油墩子的摊贩,因着下雨提前收摊,路过的时候看到一双脚露在垃圾堆外,走近就瞧见了尸体。那人后来回忆,说推车进巷子的时候刚好和一个穿黑色斗篷的女人擦肩而过,那女人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但摊贩从兜帽下瞧见她的下巴,和从衣袖里露出一截手臂来,说皮肤比雪还白,跟雪女一样。”

    “他有说,女人大概多高吗?”

    “他印象中不算矮,说是中等身高。李正已经带着兄弟开始在这一带走访,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或者尽快找出死者的家属,确认身份。”

    与红梅夫人前几次作案手法相同,尸体胸口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头发和衣服都有被抓扯过的痕迹,猜想死者生前进行过激烈的反抗。

    因为这条巷子距离人口密集的弄堂里还有一段距离,道路两侧楼房无人居住,死者生前呼救也只是徒劳。

    宋芳笙憋在车子里,听着车外雨点打在车顶的声音,坐立难安。

    凶案现场就在一步之遥,车门外头却站着个小警察,看犯人一样将自己看管在车内。

    打开通风窗口,她努力探头,想从车内探看巷子里的情况,脖子上的玉牌撞到车门发出声音,引小警察看她。

    “转过去,不准看我。”

    年青的小警察哪经得起吼,红着脸又转回去,后背僵直。她趁机悄悄开了另一边的门,一路弯腰绕过车子和小警察,躲在路灯后面偷看。

    顾均胜专心瞧着尸体,不时和身边法租界请来的法医交谈几句。

    “这次的死者很聪明,在她左手指甲里发现了带血的人体组织,应该是从凶手身上挠下来的,右手还抓着一段黑布。如果能找到与之对应的黑色斗篷,或者根据材质查出斗篷的出处,此案很快可以告破。为防止凶手处理掉斗篷,接下来一天是抓获凶手的黄金时期。”

    “顾少爷说得没错,”穿黑色大衣的陌生男人把尸体的手举起来,棉签从指甲缝里沾带出一点油粉状物道,“而且我发现,这些人体组织上面沾着东西。”

    “什么东西?”

    “脂粉。这是油膏状的粉膏,小姐太太们化妆时用于遮盖面部瑕疵,遮盖力比香粉强些。”

    脂粉?!龚尚惠浓妆艳抹的脸又一次从脑海闪过。宋芳笙听得专注,不知不觉越走越近。

    顾均胜看着他一个大男人,蹙眉道,“丁法医还知道这些?”

    男人扶了扶眼镜,笑得温吞,“偶尔替太太买过。顾少爷不知道吗?”

    他目前只知道,浴室里那堆玫瑰花香水和扑粉是她常用的。

    顾均胜尴尬咳嗽,岔开话题道,“如此深夜,红梅夫人脸上依旧带妆,那她要么是工作所需,比如夜晚在歌舞厅工作的歌女、舞女、陪酒女,亦或是戏剧演员;要么此等怪异激动,必定引起周遭邻居或者家里人注意,查起来也方便。”

    丁法医翻开尸体衣领,发现尸体脖颈处似乎还有红印,“衣服下头或许还有其他的伤,待我回去检查完给你一个答复。”

    今夜收获颇丰,只可惜了面前无辜的女人。顾均胜起身同丁法医道谢,叫人把尸体抬走,转身看到墙角边纯白色毛边大衣的衣角出现在路灯下。

    宋芳笙正凝神,听里头没了动静,转头想看看顾均胜在做什么,转身一头撞山男人梆硬的胸膛,惊叫一声。

    “哎哟!大晚上吓唬人做什么……”对上他责备的眼神,宋芳笙揉揉脑门,声音低下去,“车里呆久,太闷了,我下车透口气……”

    由得她狡辩。

    看里面尸体快抬出来,他不想让她看见,搂着人往车里塞。宋芳笙心里惦记“接下来一天是抓凶手的黄金时期”这句话,想知道怎么接近龚尚惠,不让她有机会处理斗篷和脸上的伤,完全没注意到搂着住自己腰身的那只手越来越紧。

    托后车座算不上宽敞的福,今夜他同她难得亲近。路灯自车外不断闪过,暖黄色的光照在女人毛茸茸侧脸上,浓睫不时抖动,显现出专注的模样。

    他想起之前,两人各自为林云启和陆月娥生气那晚,他把人按在床上,说着“不宠她、不依她”的气话,垂了眉眼。

    这次允许她带着她的姊妹去监狱,亦允许她跟来凶案现场,已是他此前从未做过的让步。

    她会察觉到吗?

    “你……”

    他没叫过她。太太?夫人?还是直呼她闺名“芳笙”?

    宋芳笙全然没有注意到男人欲言又止,被他的声音唤回神志道,“怎么了?”

    男人紧张之时有握紧拳头的习惯,大掌一收一放之间捏住她腰间软肉,宋芳笙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掐住腰,半靠在他怀里,整个人紧张到缩了一下。

    往日骄纵蛮横的脸近在咫尺,几乎就要鼻尖相抵。饶是如此近的距离,他仍瞧见她面颊光滑似剥了壳的鸡蛋。什么香粉、粉膏,她应该是用不上的。

    不过,送给她,她也许喜欢……

    再往下看,那红唇……是他尝过的。甘润、饱满。咬破她嘴角的时候还有一丝腥甜钻进嘴里。曾有那伤风败俗的书本册子,写女人嘴上口脂若甜梨春露,他如今回想起来,方知形容不假。

    嗓子不知怎么的干渴起来,急需解渴。男人喉结上下滚动,少见得犹豫起来。

    “嘀嘀!”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一辆自行车,打横从车头开过,吓得司机鸣笛示意。顾均胜顿了几秒,回过神后下意识收回手,全身肌肉绷紧,淡淡说了声“没事”-

    “不行。”

    电话那头,沈丽曼拒绝得干脆,“这太危险了,你不能一个人去。听话,我这边事情处理完,自然会安排人去盯着龚尚惠和其他几个租客,不会让她们逃走的。”

    换一个号码打过去,叶秋容的声音听上去情绪也不高:“今天不行哦。臭老头大哥生日,大嫂二嫂那两个恶婆娘非要安排我去汇中饭店订酒席、排座位,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都快累死了。”

    杀人犯靠近不得,去看看她脸上有无抓伤总可以罢?

    打定主意,宋芳笙叫来小春,坐车到了霞飞路。

    “小春,我找房东太太问点事情,你让司机送你去前面的点心铺子买点俄国小面包来,我拿去送给房东太太。”

    支走丫头和司机,她站在孙家一楼店铺门口往里瞧,想避开孙一明的视线直接上楼,没想到正好和他撞上眼神。

    “哟,上次的太太,这回怎么一个人来?要不是我妈说你已经结婚了,我还一个劲管你叫小姐呢。”孙一明眼巴巴地迎上来,眼神不住地在她身上打量,恨不得把眼珠子贴上来。

    她其实也有点害怕一个人去见龚尚惠,干脆走进铺子,隔着桌子问孙一明道,“她们不得空……那什么,你今日可见着住302房间的龚小姐了?”

    “那个鬼女人,见着呢。太太是来找她的?”

    “她瞧着与平日里可有何不同?”她问得突兀,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听说最近有一批从苏杭那边过来的鸭蛋粉和雪花膏出了问题,好多太太小姐脸上都不好了,但愿她没有买到那批货。”

    “没有罢,”男人大大咧咧,一边看她一边回忆道,“哦我想起来了。今儿早晨她下楼买粢饭团吃的时候,我刚好出来开店,瞧见她这半边脸靠近耳朵的地方花了,好像是让猫给挠的。”

    一边说还一边拍自己左半边脸,说“这边”、“就这个位置”。

    哪里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宋芳笙在心中断定,凶手必定是她无疑。

    难得来一个人陪着他说话,更何况还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孙一明话匣子打开,继续说道,“说起这个龚小姐,上次太太你也见到了,那真是顶奇怪一个女人。五官我看着也还算清秀,怎么就这么喜欢一天到晚顶着一张大白脸、红嘴唇,像西洋画里头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吸血鬼。你说她像不像吸血女鬼?估摸着男人缘好不到哪儿去,我就没见过她和哪个男人来往过……也就我哥还算她半个朋友,我反正看不上她……”

    “那昨晚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你见没见过她?”

    孙一明摇头,说那时候他早睡着了,“平时只要我妈晚上出去打麻将,我就关上铺子在店里睡觉,因为我知道她至少要达到第二日清晨才会回来。”

    既然问不出什么,孙一明也做不了人证,她还是决定上楼看看。

    “那她现在在楼上吗?”

    “谁知道呢,反正买了早饭上去就没看见下来。”说到这他突然左右看看,神神秘秘道,“上次你们来不是正好瞧见,二楼赵小姐说龚小姐偷了她的内衣嘛?我估摸着她这会儿正在偷谁家小姐太太的丝袜呐。”

    男人色眯眯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翻白眼。

    她正想着找个理由上楼,身后一只手递进来一个木盘,上面放着饭菜。宋芳笙警惕转身,看见孙一围站在她身后,目光看着孙一明。

    “弟弟。”

    “哥,你怎么才来,我快饿死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他才吃午饭?

    宋芳笙分别指了指两兄弟,疑惑道,“现在才吃饭?”

    “那可不,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孙一明一边吃饭一边说道,“以前我们家也有做饭的女佣,后来我妈发现她和我哥悄悄好上,就把人赶走了,她自己又不常做饭,哎……哥你说吧,我懒得说。”

    孙一围低着头不看她,也不打算细说,扔出一句“我走了”便又回屋子里去。

    宋芳笙看准现在是好时机,趁孙一明专心吃饭,出门独自上了楼。

    302房间就在走廊尽头,从走廊窗户看过去,能看到302房间的窗户位置,与二楼赵雪和一楼孙家的窗户位置正好一致。她看了看发现窗户关着,里面似乎没人,鼓起勇气敲了敲门也无人应答,心底开始打鼓。

    龚尚惠真的不在吗?不会听到风声躲起来了吧?

    可她若是离开,应该也会带上行李,但大包小包下楼必定被孙一明看见。短短一夜功夫,她应该还在上海。

    幽暗的走廊寂静无声,宋芳笙眼神直直地看着302房间大门,肩膀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啊!”

    “嘘,”叶秋容出现在身后,笑弯一双狐狸眼,“小声些,别惊着其他人。”

    “秋容,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

    “你的性子,哪里是等得的?光是那通电话,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来,所以吃过午饭,我趁他们全去打牌,就赶紧溜出来找你了。你果然在这里。”

    小狐狸看一眼紧闭的房间门,柳眉上扬道,“你想进去?”

    “嗯,方才孙一明说,他今日看到龚尚惠脸上多出一条猫的爪痕,肯定是昨晚杀人的时候被那个姑娘抓伤的,尸体指甲里还残留着她的皮屑和抓烂的斗篷碎片,断不会错。我们只要进她房间找到斗篷或者其他罪证,这案子就算破了……不知道孙太太那里有无备用钥匙,要怎么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到手,又是一个难题……”

    叶秋容自信挑眉,一拍胸脯道,“这种门锁我会开,看我的。”

    她竟然会开锁?

    瞧出宋芳笙脸上不可置信,叶秋容从头发上取下一字夹掰开,将铁丝塞进锁眼里边鼓捣边说道,“以前在仙乐斯的时候,有个门童专趁客人下楼跳舞的时候,开锁开门偷他们的东西。富贵人家,视金钱如粪土。包里少了几张洋票、几个银元,酒醒以后还以为是自己随手拿去打赏某个舞女或者服务生了,从不起疑。他还教我,千万别拿女人的戒指、耳环和手表,这些东西女人都有数,丢了一定会回来找。我以前还没觉得,以为他大惊小怪,就是怕我多拿。现在想想,真没说错,我要是丢个钻石的戒指,能把全上海所有的咖啡馆都翻个遍……”

    女人碎碎念着,手里活不停。只听得啪嗒一声,锁舌回弹,叶秋容把门推开一条缝,洋洋得意地回头看宋芳笙,“开了。”

    夸赞的话还没说出口,宋芳笙目光越过叶秋容,眼睁睁看着龚尚惠从阁楼走下来,停在楼梯口阴森地看着她们。

    “诶!”

    第28章 羞辱

    被房间主人抓个正着,连一向鬼主意多的叶秋容也乱了阵脚,眼睁睁看着龚尚惠一步步走近,没了主意。

    “这、这是你的屋子?我只当没有人住,想进去看看呢……”说话间不停用眼神暗示宋芳笙往下看,她低头瞧见龚尚惠的脚挺长。

    两人心中认定面前女人就是红梅夫人,生怕下一秒她会从身后掏出尖刀,是以龚尚惠前进一步,二人便后退一步,不知不觉退进了302房间。

    龚尚惠慢慢把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来,看清她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一件衣服和两个木衣架,方松一口气。

    “你们来看房子?”

    龚尚惠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听上去压抑着某着情绪,吐字不清。叶秋容赶紧点头承认,“上次来的时候咱们不是还见过吗,你不记得了?”

    怕她生疑,宋芳笙又补充道,“对啊,我还帮你解围了,想起来不曾?”

    女人根本不在乎她们说了什么,只盯着两张精致姣好的面容看了又看,目光下落到两人的胸上。

    那是一种近乎赤裸的眼神,舌头一样在她脸上、脖子舔过,留下又湿又臭的口液。宋芳笙身材比叶秋容看着丰腴些,龚尚惠最后上下打量完宋芳笙,转身给两人倒水。

    “坐罢,喝水。”

    宋芳笙此时被赶鸭子上架,再不想坐还是坐下了,期间小心翼翼环视四周,企图找寻和凶案有关的蛛丝马迹。一如房东太太信中所写,龚尚惠满屋子挂满大红大绿各色衣裙、挂毯、窗帘,寻常人家屋内多栽种绿植,她屋子里的却是毛线勾的绣球团花。目之所及眼花缭乱,让宋芳笙这样喜好素净的人自觉喘不过气来。

    “这栋楼住满了,没有空房。”

    “这样啊,”叶秋容找着机会赶紧拉宋芳笙站起来,“那我们往旁边看看去,就不打扰了。”

    “对、对。”

    “那你们是用什么开的门?”

    啊?所以她还是注意到了。

    宋芳笙两个面面相觑,干笑起来,“开什么门,你的门压根就没关啊。”

    “对啊,是不是上天台取衣服,顺手带门没关得上,你仔细想想。”

    如此蹩脚的理由,换成她们自己都不信,只能祈求龚尚惠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不是个可以用寻常逻辑来推断的人。

    “可是我看见你们用铁丝开锁了,就用的一字夹。”面前女人干瘦、寡淡,被各种颜色包裹在里面,像橱窗里挂衣服的架子。

    “这……”她既然都看到了,还在这里问什么,难道她还有别的目的吗?不算温暖的室内,宋芳笙冷汗涔涔,目光不断看向门口,思索着逃脱的机会。

    龚尚惠一步步走近,目光再次落到宋芳笙胸前,忽然诡异地笑了。

    “我可以不说出去,不过可以让我摸一摸你的胸乳吗?”

    宋芳笙觉得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女人眼里带着渴望,一边说话,一边不往用手指向自己胸口,“我、我是个身材扁平的女人,我就想……”

    这回她确定自己没听错,“当然不行!”

    这个叫龚尚惠的女人就是个疯子,宋芳笙顾不上思考,拉上叶秋容往门口跑。

    半个身子出了门,宋芳笙被龚尚惠伸手抱住了腰,一股自胸口涌上来的反胃让她脚下踩空,顺势摔倒在地上。疯狂的女人逮住机会,伸手朝宋芳笙胸口探去,叶秋容张嘴一口咬在她手背,三个女人在楼道扭打在一起。

    两个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哪里是龚尚惠的对手,拉扯之中被这个瘦长的女人摸了脸又摸了头发,与其说是厮打,不如说她俩完全被龚尚惠占了便宜。

    “放开我……你这疯婆娘……”宋芳笙在地上滚了两圈,脑子晕乎乎的看不清楚,恍惚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接着一只大手把自己捞起来,同时一脚把龚尚惠踢开。沈丽曼踩着高跟鞋赶到,身后跟着脸色阴沉的段澄恩。

    “先生?”

    直到被顾均胜抱在怀里,她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搂着男人的脖子大声哭起来。相比顾均胜脸上的关切,段澄恩虽然护着她,眼中却明显带着淡漠和审视,叶秋容眼泪到了眼眶硬生生又憋回去。

    她撇下汇中饭店如此多宾客和家人偷跑到此,还闹得如此狼狈,自然理亏。

    先后上楼的孙家人和其他警察赶到现场,看龚尚惠明显占据上风,只是乱了头发。宋芳笙和叶秋容的衣服在地上滚脏,因为慌乱的缘故哭花了脸。

    没有得逞的女人捂住腰腹,方才被顾均胜踢中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

    “报警。”

    好哇,明明是她非要来摸自己的胸,她倒先嚷着要报警。宋芳笙张嘴没来得及说话,被顾均胜按回怀里。

    “你说,我就是警察。”

    “她们两个撬锁进我房间。”

    “收集人证物证,到警署录口供,剩下的我会查……”顾均胜说得一板一眼,但阴冷的眼神告诉她,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不过到了警署,要先算你对我太太动手这笔账。”他一声令下,李正和周峰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把龚尚惠架住。

    “是、是她们先私闯民宅!”

    龚尚惠挣扎不停,双手双脚大开大合。顾均胜眼中有微光闪过,语气沉下来道,“你能保证你所说每一句话绝无虚假?”

    他莫名问一句,龚尚惠有片刻恍惚,语气也迟疑起来,“这、这个自然。”

    “那我问你,你是女人吗?”-

    回家的车上,宋芳笙因为被占了便宜,一直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坐在顾均胜大腿上目光呆滞,双手无意识地环住男人脖子。

    一想到自己方才被一个男人摸了胸,还是个男扮女装的怪人,她心里那股委屈劲上来,脑袋埋进顾均胜怀里又哭起来。

    “呜呜呜……”

    她靠得近,顾均胜心头怒火稍稍平息,低头看她,“以后还一个人偷跑出来开别人房门吗?”

    这个男人,当真一句怜香惜玉的话都没有!

    宋芳笙吸吸鼻子抬头,眼中含泪道,“就不是一件事情!我若早知他是男人,从他第一眼开始打量我的时候我就会离得远远的了。又怎么敢……怎么敢……呜呜呜……”

    被龚尚惠碰过的肌肤火辣辣的,分不清是她的错觉,还是真的。她下意识拢了拢肩头的衣服,把胸口遮得严严实实,“气死我了,你一定要把他的双手剁了喂狗!”

    她被别的男人碰了,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丝,顾均胜肺都能气炸。剁手自不必说,他早在周峰和李正把人带走的时候就说了,私刑先安排上,其他的处置还在后头,他要亲自动手。

    看宋芳笙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全然不认为自己今日偷跑去开嫌疑人的房门有错,俨然还是一副娇宠大小姐模样,顾均胜双眼眯缝,打趣道,“就这么生气?”

    “那是自然!他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沾染我?再说那个地方是随便给人碰的吗,那是丈夫才可以碰的地方!”

    说完这句,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口中可以碰她的“丈夫”就在眼前。她看看顾均胜,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胸,一下子羞红了脸。

    顾均胜憋着笑不言语,司机和坐在前排的周峰面露尴尬,恨不得从车内直接消失。

    她坐在他怀里,后背那只大手离她的胸口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此刻贴在她肩胛骨上,愈发热辣滚烫起来。

    顾均胜将她搂得更紧,低声道,“你是说……”

    “诶诶诶……”她迅速开口打断他道,“说起来,先生如何知道,龚尚惠是男人?”

    方才在楼道里,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出那句话,不等龚尚惠反应,立刻伸出手去一把撕开他的的衣服,露出里面干瘪的胸膛。孙太太和孙一明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忙躲到一边看着龚尚惠被按在地上。脸上脂粉擦尽,露出男人的寻常面容来,甚至能算得上丑陋。

    “有喉结,虽然不及寻常男人明显,但与女人相比还是有明显突出;双手指骨关节粗大,布满干活形成的老茧,发丝硬朗无光泽。而且在他挣扎的时候,我看见他胯间异样突起。”

    “异样突起?那是什么?”

    顾均胜略带深意地看她一眼,她反应过来立刻闭上嘴,决定不再开口。

    今天到底是被龚尚惠吓着,三番两次语无伦次,她都在说些什么胡话啊!

    总之,龚尚惠此人定是红梅夫人无疑,只要把人带回去一审,各类相关证据自然浮出水面。宋芳笙认定自己此次行动有得有失,但终究收获更大。

    颠颤的车徐徐开过大街,她眼皮打架,心中阴霾渐渐淡去,靠在顾均胜的怀里睡着了-

    段公馆内,叶秋容刚走进会客厅就被两位嫂嫂迎头挡住,就算她有段澄恩牵着,两人表情依旧凶神恶煞。

    “这回犯下如此大错,三爷你还要偏帮她不成?那以后这个家还有无规矩可言,有无礼义教条可言了?”

    “是啊,弟妹虽然年轻,犯了错却不能不罚。三爷你只顾着心疼你的小妻子,却不知如此纵容下去,她以后丢的可是我们段家的脸!”

    叶秋容自知理亏,没能及时赶回去,被逮个正着不说,还在公寓楼道里和那龚尚惠拉扯起来,扯破了衣服。她此刻衣衫不整,只能躲在段澄恩身后,大气不敢出。

    男人眉眼阴沉,显然也正在气头上,只是握住太太的手不曾松开,道,“她出差错,我作为丈夫难辞其咎。此次犯错我会带着她一同反省,保证下不为例。如今她在嫂嫂们鞭策下已经识字,规矩、教条我会教,不劳烦嫂嫂们,早些歇息罢。”

    “三爷你……”

    “你这样是不行的。诶别走啊……”

    “站住!”

    一声怒吼自侧门传来。四人转头看球,段老太太在下人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面前,双眼落在叶秋容脸上,恨不得活吃了她。

    “还不给我站出来!”

    第29章 禁足

    “满屋子的宾客等着落座,后厨十几个大厨、领班等着你吩咐下午茶餐点、酒水。打牌的、看戏的、吃酒的,哪个包间做哪样事情,都等着你来安排,你呢,到何处去了?你一声不吭地跑出去,就这样撂下不管了!”

    段老太太拿拐杖指着叶秋容,声色间激动万分。

    “多少老爷、少爷因为这件事,觉得我们段家怠慢,那些个太太、小姐们站得脚都酸了,后果你担当得起吗?还不站出来跪好!”

    男人紧握的手依旧不放,叶秋容却知道,自己不能再给他惹麻烦了。伸手轻拍男人后背,她朝段澄恩轻轻摇头,两步走到老太太面前,下跪认错。

    “太太别生气,全是媳妇的错。我同先生、嫂嫂和太太保证,一定谨记于心,再无下回。诶……”

    她膝盖刚刚着地,段澄恩已经不耐烦地把人拉起来护在怀里,目光冷淡道,“明日我会让阿坤把宴会上有微词的宾客名单梳理出来,逐个送礼道歉,不会让大哥难做。妈你也别为这点小事伤了身体,早些休息。”

    可老太太依旧不依不饶道,“在你看来只是一件小事,殊不知从这件事就能看出她的性子有多么随性、散漫、难以约束。今日我若不施加惩戒,落到外人眼里,还以为你父亲去世之后段家就成了散架子!不行,我今日非要罚你不可!”

    老太太叫来下人,厉声吩咐道,“三少奶奶目无规矩、敷衍塞责,罚她禁足三日,不得外出,就算是署长夫人和虹口帮那位女家主邀约也不行!这三日务必在家好好反省思过。连同三少爷在内,谁都不准放她出去,听见没有?”

    “是!!”

    当众被禁足,叶秋容知道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她抬头看许小月得意嘴脸,心里难受,被段澄恩搂着还是同老太太好声好气道过晚安,上楼回房。

    段澄恩当着外人面护她,到私下又换上另一副面孔。

    房门关上的瞬间,男人脸色沉下来,想起她身上旗袍被别的男人撕破,站在门口就开始剥她的衣服。

    “等一下……冷……”两人身后窗户还开着,段澄恩解开盘扣把旗袍推至腰际,唇立刻覆上来。

    “唔……”

    男人唇瓣微凉,舔舐、轻咬之间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没有。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脑袋挣扎着后仰,搂住她腰身的手立刻移到后脑勺扣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后背着了风,冷飕飕的不痛快,偏面前男人火热,热气不断喷洒在她面庞、耳垂、脖颈,不得片刻歇息。

    叶秋容感觉到他的粗鲁,知道这个吻也算是一种惩罚。

    她伸出手,艰难地把那颗埋在自己颈窝的脑袋扶正,满面嫣红道,“先生也认为我错了?”

    段澄恩气息不稳,眼神却寒津津地凝她。

    “我不是气你丢下宾客跑了,也不是气你不守规矩、自由散漫,哪怕你告诉我,你是去杀人,我也只会让阿坤给你备一把趁手的抢,什么都不问。”

    “那先生气什么?”

    扣住她后腰的手用力,把人又往他面前带了带,两人几乎鼻尖相抵。段澄恩眼中暗光闪烁,表达着不满,“我气你做了决定不告诉我,让我找不到你。你知道,当妈告诉我你不见了的时候,我是何感受吗?”

    “担心?”

    他捏住她下巴,盯住那原本已经红肿的唇瓣,又啃又咬,“生气,我好生气……”

    所以他不气她得罪了大哥、嫂嫂,不气她撇下宾客不管,气她做事不先同他报备?

    叶秋容被他亲得满脸红腻,感觉一块好皮也不剩,嘟嘟囔囔道,“先生太霸道了……”

    “你早该知道的——”

    他松开一只手,让怀中人得以片刻喘息,“——今日之事,没有下次。”

    自从被见报表扬,说“巾帼不让须眉”,叶秋容找到了嫁入豪门以外的其他目标:和宋芳笙、沈沈丽曼一起侦查探案。既是新目标,少不了还会有新状况。而她几乎从来不曾忤逆过他。

    叶秋容抬头看他,玩笑之中带着几分认真,“若真有下次,先生当如何?”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落在眼里,他脸色始终不见放晴,双手松开她道,“你大可试试。”

    接下来三日,段澄恩果然生气了一样,默认老太太对她做出的惩罚,每日正常出门,只是不带上她。

    花园里、棋牌室,叶秋容走哪儿都有人跟着。她回头瞪小春一眼,丫头也不躲,只是站在远处,依旧将她寸步不离地看着,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若前几日那样,骑上自行车就跑了。

    和宋芳笙打完电话,知道龚尚惠什么也不认,案子依旧还在审,她嫌身后人实在是烦,说自己要回房睡觉,让小春不准跟来。

    段宅家大业大,每个少爷在宅子里都有自己的楼层,单独会客厅、书房和卧室。

    叶秋容翻来覆去睡不着,瞧阳台门开着,披上外衫走到阳台外四处瞧。

    深秋梧桐叶落,像极了她小时候初学骑自行车的时候,偷偷骑邻居哥哥的二手兰苓牌自行车,从梧桐大道飞驰而过,不断有落叶从她面前飘过的情景。

    小孩子做事没有对错,全凭喜恶,大人也没办法。等她推着摔坏的自行车回到弄堂里,妈妈也只能叹一口气,把洗好的桃递给她,然后两个人坐在天井台阶上,看父亲一边给人赔不是,一边研究怎么修车。

    再大些,她便想念书、想学钢琴,想和女同学手挽手逛永安百货商场,认识段澄恩之后就想让段澄恩多看她几眼,或者她自己与段澄恩多多见面。

    仙乐斯是什么地方,她知道,所以她一面希望能常见到他,一面又不希望他常来。

    少女似懂非懂的爱慕太美好,远远地看他一眼,足以让她开心好几天。

    如今朝夕相对,她却有些喘不过气。从来都是自己不停地说着喜欢他、喜欢他,假意中掺杂几分真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却从来不敢问,段澄恩对她是何感情。

    想过稀里糊涂过完这辈子,好歹有钱花也就罢了。可她如今越来越贪心了:除了钱,她还想得到爱,嫁进豪门,她还肖想得到自由。

    最要紧的还是当下。她想赶紧出去和两个姐妹见面。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梧桐树刷刷摇晃几下,树叶倾刻间落了一地。叶秋容回神定睛,还没来得及看清树上是什么东西,一道黑影猛地落到阳台栏杆上,睁着一双雪亮的眼睛看她。

    “美丽的小姐,好久不见。”

    白扇周?!

    两人距离不过一尺,她能将白扇周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尖脸翘鼻、唇红齿白,温吞的眉眼里带几分书生气,竟是个男生女相的年轻男人。

    “是你?原来你长这样。”

    叶秋容朝他走近两步,看见他头上还挂有梧桐落叶,“被我看见真容,不害怕吗?”

    男人笑她单纯,一个纵身跳下栏杆,与她面对面而立,发现她个头只到自己下巴,“害怕啊,所以小姐可要注意,以后我会像厉鬼一样缠着小姐的。”

    说完他又自圆自话地“哦”了一声,补充道,“不该叫小姐,该唤你一声‘段三少奶奶’才对。你说你这两日被禁足,他也不帮你,看来你这丈夫,原也不是个贴心人。”

    他步步紧逼,朝她靠近。叶秋容略带紧张地后退,两人不知不觉退进屋子,远离楼下仆人的视线。

    “你怎么知道我被禁了足?”

    “三少奶奶好忘性,我说了我们还会再见的,你全忘了?我可是很关心你的。”他说完抬头,煞有介事地环顾四周,只当叶秋容和段澄恩的卧室如自己家,随意走走看看,在两人一张结婚照前停下。

    叶秋容说不上原因,对面前男人蓦然闯入一点畏惧也无,追在他屁股后面问道,“那你这次来,就只是来关心我的?”

    “嗯。你以为还有什么?”

    “这宅子里好东西可不少,你若不晓得哪间屋子里都有哪些宝贝,我告诉你。头一个要去的就是东边老太太的屋子,她好古董,青釉的罐子、青花的瓶,什么越窑的五足炉、耀州窑的水盂,个顶个有市无价。还有大哥大嫂那间屋子,大哥把值钱的手表、把件儿都搁在书房里,何美龄的首饰在她自己房间。你若要去,倒挑白天来,白天她们打牌的打牌、看戏的看戏,反而是晚上都在……”

    叶秋容如数家珍,巴不得让白扇周把这些人心爱之物全搬空。男人看她表情丰富得紧,是个善妒的伶俐女人,忍不住抬手在她头顶敲了一下,溺笑道,“怎么你倒像是我安插在段家的眼线?”

    “那怎么了?丢与不丢,横竖那些东西轮不到我。你拿走,我高兴得很。”

    “那这个呢?”男人把梳妆台上一只金手表拿起来,掂量掂量觉得甚好,“这个就不错,你今日先与了我,明日我再来拿别的。”

    “这不行。这是臭老头的,也算是我的。”她伸手来抢,男人便将手表举过头顶,存心要戏耍她。

    “你的?我看这宅子里的东西都刻着段家的名字,你若离了这里,能带走的怕没几样。倒不如你全部先给了我,日后你同你那个冷漠的丈夫分开,我再悄悄全部送来给你,那样才真正能算得上,都是你的东西,如何?”

    两人在屋里打打闹闹,叶秋容被他这话激怒,皱着眉头开始较真,抓住男人胳膊不撒手,一边顺着他身子往上爬,嘴里一边不甘心说道,“谁知道你是谁,今日你叫白扇周,明日你也可以叫绸缎刘。我才不信你……快把手表还给我……”

    她知道自己贴上去不太好,被段澄恩看见指不定死成什么样子。可她就是想贴上去,看别的男人面对自己、触碰自己是什么反应。她从未说自己是个守妇道的女人。

    眼前女人蹦蹦跳跳又视财如命的样子可爱得紧,男人眼神缓和下来,任她抓着自己、贴着自己,语气变得温柔,“若我把真名告诉你呢,你可会信我?”

    叶秋容眼里只有金手表,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认真的样子。见手表近在咫尺,她向上跳起,精准无比地抓住了表带,奈何男人不撒手,两人顺势向后倒去,白扇周搂住女人的腰,倒在地毯上。

    将手表牢牢地握在手里,叶秋容终于高兴了,低头看他道,“你方才说什么?”

    “砰”的一声,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段澄恩脸色黝黑,将两人姿势暧昧、倒在一处的场景收入眼中。

    第30章 惩罚

    “先生?”叶秋容从白扇周身上爬起来,慌张解释道,“这是误会,方才……啊!”

    她话没说完,段澄恩左手举起手枪,对准白扇周的脑袋先放了一枪。

    “先生!?”

    她上前阻止,换来的却是男人更加疯狂的扫射。段澄恩挥手甩开叶秋容,任她摔在一旁沙发上,白扇周寻找床幔、台灯作为掩体,一边躲避子弹一边往阳台方向跑。

    膛内六颗子弹很快放完,段澄恩杀红了眼,追着白扇周到阳台,眼睁睁看着他跳上梧桐树,翻过围墙消失在夜色中。

    楼下看守、仆人听见动静纷纷赶到花园,就瞧见段澄恩站在阳台上,双手紧紧抓着围栏。他表面上仍绷着三分克制,泛白的骨节和眼底的霜却将他此刻盛怒的心情出卖,无一人敢开口询问。

    段家其他人自然也听见了急促又连续的枪声,先后跑到夫妻俩房间门口,看叶秋容狼狈地窝在沙发里,问段澄恩发生何事。

    男人脸色发青,周身低气压好似有霜雪凝结。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将手枪扔在地上,临到门口看叶秋容一眼,撇开众人去了书房。

    许小月一眼看出两人情绪不对,乐得在一旁作壁上观。没一会儿段老太太身边的下人走回来,说段澄恩不知道给谁打去电话,说要出一万大洋悬赏大盗白扇周,死的活的都可以,说罢往叶秋容这边看一眼,小心翼翼道,“方才……方才我似乎是听见,三少奶奶在屋子里同谁说话,我还以为是三少爷……谁知道转头,就看见三少爷从大门口进来了……”

    “什么?竟然有别的男人?你真是、真是!”

    “我没有!”

    段老太太两眼冒火,抬手就要来打她。段澄恩及时赶到,抓住老太太的手,声色淡漠道,“那男人来找的是我,与秋容无关,她也是被吓着了。”

    叶秋容顺势爬上段澄恩后背,双手搂住他的腰扮可怜,眼中泪水不断滴落到男人颈窝里。老太太也好,许小月也好,平日里虽然看叶秋容不惯,却也知私通外男不是可以随意胡说的。

    “三少爷说的可是真话?”

    见老太太问她,她点头不迭,装出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众人在门口议论一阵,吩咐下人明日找工匠来修补屋子。

    “屋子里遭了贼,又摔了东西、破了墙,终归不吉利。你们明日暂时搬到西边去住,等这里修缮一新了,再挑个好日子搬回来。”

    “全凭母亲安排。”

    男人恭恭敬敬送走众人,下一秒待房间门关上,立刻转身抓住叶秋容的手,把人按进沙发里,冷若冰霜地看着她。

    “他是来找你的。”

    此陈述句非疑问句。叶秋容举着金手表求饶,“他想要这个,我给抢回来了……”

    段澄恩根本不接招,仍旧盯着她慌张的脸,冷声道,“换成别人,他手里就算攥着金条、钻石,你也断不会近他的身,倒第一个先大声叫喊,把人全招来,量他也逃不出去。看来,你当真喜欢他。”

    “我没有……”

    “撒谎,”大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与他正面相对,“你喜欢他什么,年轻?危险?还是神秘?我给不了你的东西,你就想从他身上得到,是吗?”

    叶秋容下颚一阵酸痛,知道自己的脸被他捏变了形,“你弄疼我了……”

    “回答我。”

    “是又怎样!”

    这几日内心积攒的委屈和爱而不得的失落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团成一捆,他的态度成了最后一根压倒她的稻草。只轻飘飘落在她心里,就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她是贪,贪他的富贵、他的钱,可她也爱他,她自认结婚之后对他只有顺从和崇敬,可白日的讨好每每到了晚上,就会变成一支支穿云的利箭,精准无比地落在她胸口,刺进她心里。

    “他比你年轻,难道还是我的错不成?先生只看到他和我打在一起,一句话不问就认定是我主动贴上去,认为我喜欢他,我百口莫辩!那就当你说的都对,反正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看上的是你们段家的钱,那就当先生冰雪聪明,都猜对了!”

    “先生?”段澄恩冷笑一声,捏住她下颚的手改为在她面颊轻抚,“你在背后怎么叫我,当我不知道吗?”

    “知道就知道,臭老头、臭老头!啊~”

    段澄恩双手抓住她衣襟,“嚓”的一声旗袍被撕开,露出里头真丝的胸衣。男人弯曲腰背,巨大的黑影笼罩上来,眸光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那你也猜猜,我看上你什么。”

    他开始解领带,叶秋容便知道他要干什么。这种时候她自然没有心情陪他,挣扎着想从沙发上爬起来,“管你看上我什么,老娘今天不伺候了……你起来……”

    阳台门尚敞着,她却觉得热。段澄恩松开领带俯身下来,小拇指勾起她胸衣的肩带,手上猛然使劲往下,就听见衣带崩断的声音。

    男人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一路往下,“这脸、这身子,还有你伺候我的功夫,我都很满意……”

    他在说什么!

    叶秋容羞愤难当,抬手挥过去,被男人抓住,用戏谑的眼神看她。她干脆抬起头,一口咬过去,他立刻疼得皱眉。

    上次被她咬在虎口上的痕迹还在,见血之后的男人更加兴奋,不顾她的反抗,衣服一件接着一件落了地。

    “我不要……今天我就是不要……”

    “往日只要是你想要,无论多累我都会满足你,今日轮到我了……”

    下一瞬,她被一股力量堵住,生生疼得落下泪来。

    他怎么能如此对她!

    她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涌上心头,她开始放声大哭,一边捶打一边骂他。

    骂他畜生、骂他老男人,骂他如果是个穷光蛋,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总之什么难听骂什么。

    段澄恩起初还有所收敛,听她开骂,心头那点愧疚反而烟消云散,将她的眼泪当作最猛烈的药剂,张嘴服下。

    窗外雨打梧桐叶,啪嗒啪嗒响个没完。

    动情声色处,男人俯身,将她抱进怀里,贴在她耳边呢喃,“既如此说,太太放心,我一定保你荣华富贵,让你这辈子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说罢只是继续,她就像蔫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那点力气迅速垮了。

    雨露洒进窗户,卧室内的皮沙发又宽又大,沾湿水渍也更好清理。颠来倒去之间她已然不知道今夕何夕,只知道阳台外寂静无声,连车辆经过之声也渐不可闻。

    最初她还有些上瘾,久了受不住也反抗两下,让怎么就怎么,假意配合着,只要逮住机会就往沙发下躲,想跑进浴室。奈何她越是如此,男人就越兴奋,赤眼竖眉捏住她不松手,在她耳边低声,“去找你的白扇周来救你啊!”

    男人后背见了红,她的衣服也全遭了殃,丝丝缕缕,布满深一块、浅一块的渍迹。

    丰沛的水渍打湿软枕,被男人抽出来扔在地上。她胡乱的骂声逐渐变小,最后变成小声呜咽。一滴热汗自男人眉心滑落,滴在叶秋容泛红的鬓角。

    沙发已经没什么意思,段澄恩双手轻易将人抱起来,又往梳妆台躺去。满台面首饰珠串丁零当啷响个没完,咕噜噜滚到地上,钻进床底。叶秋容眼神失焦,哪里还顾得上心疼自己的宝贝。

    最后是阳台。她怕别人瞧见自己、拼死抵抗,双手死死抓住门把手不愿意出去。男人看着天边似有云霞升起,终于满意,抱着她在屋子里走上几圈,闷声低哼起来。

    昏迷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刻,叶秋容脑子里只隐约知道,昨日是禁足最后一日,她却没力气出门了-

    彻夜的疯狂,因为阳台门没关的缘故,叶秋容口不择言的话多多少少被听了去。段澄恩什么人物,就算听到他被自己的太太骂老头,家中仆人也没人敢议论半句。

    因着卧房被段澄恩打成了筛子,下人第二日便将叶秋容早早催着起了,腾出空间来收拾东西,搬到西边空房暂住。

    期间少不得要从大哥、二哥的屋子路过,许小月吃准两人这几日红脸,段澄恩在外头不会回来得太早,有意无意到她面前挑刺。

    “哟,怎么平日里不察觉,你这衣柜里裸露的衣裳这样多?咱们家正途出身,媳妇也都是身家清白的好人家,你这些少绸缺缎的衣裳,穿出去简直丢人。大嫂,你说她该不该扔?”

    叶秋容刚护住自己的衣服,她又来要屋子里的东西,“彩釉的瓷枕已经有两只了,多出来的放到大嫂屋子去罢,正巧尧明小少爷明年可以使,不用去外头买那些碎瓷的,不扎实。”

    “那是我的物件,结婚的时候收到的新婚礼物!”她把两只瓷枕搂在怀里,不让许小月拿走,“先生说过,这些物件是我和他共有,我可以做主。既屋子里有两只,我早前已经和先生说好,把这两只送去给我爸妈夏天乘凉使,不能送去大嫂屋子!”

    “原来是要拿出去孝敬自己穷酸的父母。”许小月松了手,咯咯笑起来,“那倒成了稀罕物。不过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吧?”

    “什么目的……”

    “劫富济贫啊,”许小月笑看身旁何美龄一眼,对方也低头浅笑起来,“劫我们段家的富,救济你叶家的贫。真是好计算。还好这两只瓷枕我们亏得起,只当肉包子打狗,给出去只当丢了。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往自己家里拿东西可要有度,就怕我们有那个度量给,你们没那个福气用!”

    “你!”

    顾不上瓷枕脆生易碎,叶秋容把东西扔给丫头,起身抓住许小月的头发,伸手去打她。

    知道女人的脸打不得,她干脆勾起指尖,掐她的胳膊、拿鞋跟踩她腰上软肉,“叫你胡说……叫你说我们家没福气……”

    “哎哟~”

    “叶秋容!还不快松手!”何美龄的加入无济于事,两个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打不过血气方刚的十九岁倔强少女。

    从前在仙乐斯的时候,叶秋容因为生得漂亮,哪怕端着托盘在舞厅走一圈,都能抢走舞女好几个客人,因而没少和女人们被迫掐架,下手多了,知道轻重。

    反而是许小月缺心眼,打架只知道扇耳光,最后往往她看上去毫发无伤,只是乱了头发,其实头皮、胳膊和腰上早就见了血,身上衣服、首饰也都被扯烂。而叶秋容只是脸颊微肿,哭哭啼啼在老太太面前闹上一阵。老太太这段时日本就病弱,听见哭闹声心烦,最后也不曾管,挥手让她们都走。

    从早到晚,叶秋容没见着段澄恩,笃定他存心要晾着自己,给自己气受,心里又冷了半截,生出一丝悲凉。

    好像她只是他花钱买来的一个物件。花了钱,他就要做她的主人,而不是她的先生。往日他对自己那点宠爱和维护此刻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满脑子只有他那晚戏谑的表情,说他看上的是她的身子、她的脸,还有她伺候他的功夫。

    段澄恩表面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依旧坐在会议桌正中间开着会,实则脑子里充斥着她昨晚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灌得满满当当:

    “老男人!”

    “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我就是图你的钱!”

    “老了不中用还不让人说,富贵人家的公子果然矜贵!”

    “就说你是娇养的玫瑰花儿怎么了!”

    “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能看!”

    “你有本事别撕我衣服,看我打不打你!”

    “我要趁你睡着了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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