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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备孕

    离秋入冬,上海的白天来得越来越晚。

    宋芳笙醒来时身边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懒得换衣服,睡衣外头直接套上夹绒的毛领大衣,走到一楼用早饭。

    餐厅壁炉里的柴火还燃着,她便知道顾均胜晨起也是用了餐才出门的。

    最近的报纸没什么新闻,她随意翻看一阵搁置在桌边,一个牛皮文件袋从身后递过来,放在她面前。

    回头一看,顾均胜拉开凳子坐在她身边,让丫头小棠给他倒一杯热茶。

    “这是?”

    “周峰和李正手上所有有关红梅夫人案的资料,”男人喝一口热茶,声音发沉,“你以为,我那些手下当真只是混日子、吃干饭的?”

    周峰和李正分属于两个片区的探长,这几日没少为连环杀人案忙碌。他肯主动把警方内部资料拿出来,宋芳笙一个字不敢多问,赶紧放下咖啡杯,拿出资料逐字阅读。

    从法租界专门请来的丁法医对所有受害者的遗体进行检查和解剖,发现其中有两名受害者的脖子在死后呈现出皮下出血和淤青,包括轻微的颈椎骨折,可见其凶手力气不小。李正根据丁法医拓出的掐痕形状,以及每个死者胸口致命刀伤的伤口形状,判断凶手身高应该高于几名死者。

    周峰走访了案发现场附近五公里内可以购买到斗篷、粉脂膏和红色剪纸的铺子,询问最近是否有身高中等偏上、身型健康有力且皮肤白皙的女人出入,尚未得到有用的线索。

    宋芳笙看完这些激动不已,将在孙太太手里得到的红色剪纸纸屑拿出来,放在顾均胜前面道,“这个,先生拿回去同案发现场得到的红梅剪纸比对一下,看是否匹配。最后一个案子可以先排除,因为我们是在最后一起命案发生之前得到这个的。如果比对成功,凶手一定就是那栋楼里的租客无疑。”

    如此有力的证据,若能比对成功,基本就离凶手不远了。顾均胜斜她一眼,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你有如此重要的证据,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我原本以为,我们靠自己就能破案呢,谁知道……”回想起被龚尚惠袭击时的场景,她默默喝了一口茶。

    好消息很快传来。

    午饭过后,沈丽曼和叶秋容刚前后脚到了顾宅,警察署一个电话打来,报告说剪纸碎屑缺失的部分刚好与第二起和第三起红梅夫人案中遗留在现场的梅花图案完美契合,可以确定就是凶手所有物。

    “所以我们没有找错,红梅夫人就在那栋楼里。”

    “不就是龚尚惠吗?”叶秋容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好,坐下既没有喝茶也没有吃点心,“他还没有招供?”

    宋芳笙摇头,“他否认自己是红梅夫人,只承认自己长期偷窃其他女租客的贴身衣物,和男扮女装去占女人便宜这两桩罪行。先生说龚尚惠此举并非故意,而是得了一种名叫异装癖的心理怪病。且根据他们对凶手的侧写,红梅夫人对女性应该有着极大的恨意,而龚尚惠表现出来的都是对女性的迷恋和渴望,两者在心理成因上完全相反。”

    从这个层面,的确可以排除龚尚惠的嫌疑。叶秋容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资料放在桌上,道,“这是之前从监狱里拿到的资料,我已经全部看完了。里头有一个细节,也不知道有用没有用。”

    “你说。”

    “黑蛛刀在日记里写道,两个月前曾有一家杂志社采访过他,为他的案件做过长达六期的连续报道。我看过报纸,第一期杂志发行的时间与红梅夫人第一次犯案的时间基本吻合,所以两者之间仍有关联。”

    “不过黑蛛刀针对的主要是在他看来容貌漂亮的女人,这个红梅夫人杀女人似乎只看年纪,不看长相。”沈丽曼翻看着警方资料继续问道,“龚尚惠的房间里有找到相关报纸或者期刊吗?”

    “有,不过那些报纸并不是在她房间发现,而是在一楼杂货铺子门口发现的。房东的小儿子孙一明说那些报纸都是他们孙家长期订阅,看过之后会统一放在一楼铺子门口架子上,供其他租客任意取阅,没办法确定龚尚惠到底有没有看过。”

    “他脸上的伤呢?”叶秋容想起来了,“最后一名死者不是抓伤了他的脸?若是伤痕比对成功,那就一定是他。”

    “不是他。”

    身后传来声音,三人回头,看见顾均胜从二楼走下来,向两位太太略颔首致意后继续道,“丁法医已经检查过他脸上的抓伤,确认是猫爪抓伤。加上周峰前几日走访,确认其中三起命案发生之时,龚尚惠都在大东舞厅、四马路上的茶馆里和人打牌跳舞,期间没有离开过,有人可以为他作证。”

    相较于百乐门和仙乐斯,大东舞厅票价低廉。四马路的茶馆白天卖茶,晚上撤掉桌椅变成舞场,按钟点收费,出入的基本上以普通职员和小商人居多。他既如此说,那龚尚惠便可完全排除在外。

    “那其他几个租客呢?”叶秋容凭借清晰的记忆说道,“吴阿珍之前因有不在场证明排除嫌疑,赵雪身材矮小,与目击者看到的凶手身材不相符合,不是还有带孩子的郑小蕊,和住顶楼的女文青郭成秀吗?”

    “那就要仰仗顾少爷派人去查了。”

    寻常这个时间,沈丽曼几乎不曾在宅子里见到过顾均胜。她盯着面前衣冠楚楚的男人,目光不断在他们夫妻俩身上来回打量,取笑道,“说起来,顾少爷今日倒得空,不会是约好和芳笙出门,在这儿等着呢罢?”

    叶秋容心领神会,只是没心情取笑,随口附和道,“那是我们俩来得不巧,打扰到顾少爷和顾少奶奶二人世界。姐姐,咱们改日再来。”

    “没有的事,”宋芳笙面容讪讪,起身把顾均胜往外推,“他这就要回警署了,哪里有我的时间。”

    一边小声催他“赶紧走”。

    两人还没出会客厅,外头传来铁门拉开的声音,接着一辆乳白色沃克斯豪尔汽车缓缓驶入庭院,就瞧见顾均胜的母亲陆夫人从车里走下来,满脸高兴地往里走。

    “妈?”

    “诶,小两口这是去哪儿?”

    陆夫人高跟鞋啪嗒啪嗒,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来得正好,我让人从香港买上好的燕窝和阿胶等物今日到了,那虫草足有黄口小儿的食指粗细,是一等一的佳品,拿去叫下人炖了汤来喝,冬日进补,最是养人。”

    顾均胜接过她手中礼盒,递给身边丫头,领着人往里走。

    “这些东西家里都有,再要送来,吩咐下人哪个不行,偏要自己跑一趟。”

    “是啊,叫下人送来就行,辛苦妈亲自过来。”宋芳笙婚后和陆夫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面对她始终有些不自在。

    陆夫人倒全然不觉得,高高兴兴进了屋子,见到沈丽曼和叶秋容也热情,招呼大家都坐。

    “你们那些东西,哪里比得我这个?再说冬日不好好进补,等开了春,芳笙明年要怀孩子就该辛苦了。”

    “啊?什、什么怀……怀……”

    她眼神瞟着顾均胜,慌张到忘了坐下。男人也被陆夫人突如其来的说辞惊着,一时间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走马灯似的,丰富极了。

    “怀孩子、生孩子有什么害羞的,”陆夫人把目光转移到沈丽曼身上,热情道,“沈太太最是明白人,家里小少爷我那次见着,真真是养得又聪明又好,个头高高,身子壮实。芳笙你既同沈太太常一处喝茶,该多向她请教才是。”

    说罢让丫头从礼盒里头拿出两盒雪茄并一条香烟,递给沈丽曼道,“我早知道芳笙和沈太太关系好,常来往,原想着先带来让她转交,你既在,我现在就给你了。现在你们新派人如何补身子、养胎,到底同二十年前不一样,我是不懂的。只盼着沈太太在这方面,多教教芳笙,让她少吃些苦头才好。这生孩子啊,是女人一生中避不开的大事,我想她少受些罪。”

    这番话听得宋芳笙心头暖,下意识牵住顾均胜的手,更加卖力地扮演恩爱夫妻。叶秋容坐在一边,看着陆夫人对儿媳妇这样好,心里刀割似的难受,双手攥紧裙摆不说话。

    手上“古巴雪茄“和”“仙女牌香烟”沉甸甸的,沈丽曼笑弯了眼,“陆夫人厚礼,我知道了。”

    注意到边上还坐着个叶秋容,陆夫人一碗水端平,让人拿来两盒瑞士巧克力给她。

    小姑娘的伤心稍稍缓和,苦笑着接下了,见宋芳笙在一旁又羞又喜,想起来要取笑她,赶紧让沈丽曼继续说怀孩子的事。

    沈丽曼立刻懂了,煞有介事地说起生儿育女之事来。什么南洋血燕、黄酒核桃阿胶糕,还有乌鸡白凤丸和虫草汤药,滋阴润肺,利于受孕。

    她看一眼顾均胜,还特别强调道,“不光太太要养,先生也要一同养着。首先这个早出晚归的习惯就要改,日日陪夫人吃饭、喝汤,常在一处培养感情。如此夫人心情舒畅,有利于受孕安胎不说,生下的小孩在性格上也会和善、活泼,通晓事理。”

    “活泼”二字说到老太太心坎上,“活泼好、活泼好啊,均胜小时候就最是头一个不活泼的,跟他爹一样,闷葫芦。我那时候守着一个大闷葫芦、一个小闷葫芦,心里还纳闷,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

    她转头看向顾均胜,语重心长道,“那我可得同你下命令了,今后你必须每天按时回家,陪芳笙吃饭、看书、听曲,夫妻俩多在家相伴相守。可别跟我说你公务繁忙,李正和周峰跟了你多少年,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别以为你父亲去世以后,我就对警署的事儿一无所知,门儿清着呢……对了,这夫妻俩卧房的风水也很重要,当初我说要找人来看看,你非不让,我知道是你们新派人不讲究这些。如今要生孩子了,可就不一样了……”

    说得好像宋芳笙肚子里已经有了一样。她就要起身,往楼上两人的卧房去。宋芳笙吓得花容失色,赶紧就要上去把人拦住,被顾均胜拉回来。

    “只是看看房间,慌什么?”

    女人快急哭了,“你忘了吗,咱俩床正中间还摆着一排蜡烛呢!”

    第32章 调情

    腿长果然要跑得快些。

    顾均胜三步跨上台阶拦住陆夫人,脑子转得飞快道,“不若先去看看,哪间屋子更适合孩子住,到时候置办家具一类的东西,也全听妈的。”

    说罢朝宋芳笙使眼色,让她赶紧回房间。

    一家人在楼上忙活,沈丽曼瞧着叶秋容打进门开始兴致就不高,用银托盘盛一块松饼递给她,神色温柔道,“为段三少爷?”

    “啊?”叶秋容愣愣接过,反应慢了不少,“没、没有……”

    自从嫁给段澄恩,叶秋容以前在仙乐斯那些姐妹逐渐都断了联系。有些是本身就交情浅薄,得知她嫁入豪门嘴里没一句好话,有些则是三天两头想着来攀交情、讨钱用,她都不喜欢。

    如今沈丽曼和宋芳笙算得上她惟二的朋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声音比蚊子还小。沈丽曼低头喝一口茶,眉眼带着温吞的笑,“往日你哪次来不是兴高采烈?人未见着,声音先远远传了进来,偏今天做了个闷声包。再说你这大衣一脱,脖子上一块好皮没有,我还能不知道?怎么,他为那日从宴会偷跑的事责怪你了?”

    这样的吗?她赶紧拉高衣领遮住脖子,一抹嫣红爬上耳垂,摇了摇头。

    “我猜也不是。段三少爷护短这事儿,几乎全上海与你们夫妻二人打过交道的都知道。那是为何原因?”

    “老太太让我在家闭门思过那几日,白、白扇周来找过我……”

    白扇周,荣府旧宅那日见过的大盗?

    为男人吃醋,沈丽曼觉得合理多了。在她看来,男人一向比女人更加小肚鸡肠。“所以段三少爷就不高兴了?别是妒忌白扇周年轻貌美罢?”

    “可不是了!他自己犯了自卑的毛病,非要把气全撒在我身上,我无处说理。这几日他也不着家,那几个恶婆娘逮着机会就欺负我,我真是气自己没有靠山,又受不住这些闲气!”

    沈丽曼轻抬眼皮,尖锐发问道,“你就一点越界的事情没做?”

    小狐狸态度立刻软了下去,不敢直视沈丽曼的眼睛:“是、是白扇周自己找上门来,我看他拿我的东西,我就抓住他、闹了一会儿……可是臭老头也不该如此对我!”

    她挽起衣袖、拉低衣领,数不清的红痕和牙印斑斑点点,从耳垂一直蔓延到锁骨,两只手腕上还有淤青,隐隐有药香袭来,出门之前应该已经上过药。

    “我真是怕了,经不起他如此磨搓,简直要命。”

    姐妹三人之中,面前妹妹年纪最小。沈丽曼虽也宠她,有些道理却不得不说。

    “我知道你喜欢段三少爷。或许白扇周也是个不错的男人,让你心猿意马。可惜段三少爷容不下他,更容不下你的心猿意马。你若没有离开段三少爷的打算,只消和除他以外的男人保持距离,他还会一如既往的宠着你。”

    道理她都懂,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谁要他宠,我才不喜欢他……”

    陆夫人交代完一切,心满意足地牵着宋芳夫妻两个回到会客厅,招呼下人把最大的礼盒打开。

    “这是冠生园的赵老板送来,他们马上要推出的圣诞糖果礼盒。我瞅着里头乒乓糖、奇术糖还有奶油太妃糖,味道都不错,知道你们小年轻喜欢,快一起尝尝。”

    锦盒里空间一分为十,还有冠生园招牌的杏花糖、摩登杏仁糖和什锦巧克力。只是比送给叶秋容的差一些,作为聚会分食之物尚可。见宋芳笙吃得眉开眼笑,陆夫人仿佛看到孙儿、孙女在向她招手,喜不自胜道,“这圣诞礼盒尚未对外发售,只是上了今年十二月份的月份牌画报,让当红女歌星红袖拿着拍的,想买外头还买不着呢。”

    说罢从锦盒底部抽出一张画报,展开来是一个时髦的美人受持礼盒,对着镜头微笑的画面。

    宋芳笙曾在舞会上见过红袖,见她做了时兴的发型,接过画报细看。叶秋容脸上写满羡慕,凑过去说道,“不知道这月份牌画报是哪里拍的,每个月都在换女郎,能不能也找一个月,把我们三个换上去看看?”

    看着画报上女郎娇俏明媚的笑容,圣诞装扮下头上别着红色蝴蝶结,叶秋容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表情呆滞住不动了。

    察觉到她的不寻常,沈丽曼碰了碰她的胳膊,“怎么了?”

    “我想起一桩事情。”-

    从顾宅出来,天已黄昏。叶秋容不想回段宅,沈丽曼便借顾宅的电话给段澄恩打过去,说自己家中孤单,将他的太太带回自己家吃晚饭。

    车开到托育所门口,仆人杨妈已经带着五岁的吴曜辉早早候在门口,沈丽曼立刻下车迎上去,将儿子抱在怀里。

    “今日怎么这么早?玛丽修女没有带你们多玩一会儿吗?”

    吴曜辉窝在沈丽曼怀里撒娇,“我想妈妈。”

    叶秋容捏捏孩子鼻头,看他粉嘟嘟模样喜欢得很,只想逗他,“男孩不能太黏人哦。”

    “我就是想妈妈,我就要妈妈。”

    “真是拿你没办法。”

    回到沈宅门口,两人带着孩子刚下车,沈丽曼立刻瞧见,铁门小叶枫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

    苏砚之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登门,只知道每日不管是从报社下班,还是跑完新闻从某个老板的公司出来,他满脑子只想往这里跑。

    来见她,见这个勾走了他魂魄又消失不见的女人。

    叶秋容头一回见苏砚之,单从沈丽曼困扰的表情和对面男人入迷的脸就知道,此人就是那个申报小记者无疑。

    “哟,我今日真是走哪儿、哪儿有热闹可以看啊。”

    沈丽曼后悔莫及,让杨妈先把儿子带进屋去,又伸手去推叶秋容的肩膀,让她先进屋喝茶取暖,“别捣乱了,算我求你。”

    将人都送走,苏砚之仍旧站在枫树的树影下看她。沈丽曼缓步上前,没好气道,“你又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轻轻柔柔的四个字,若清风拂面,似泉水叮咚,直落入人心坎里。沈丽曼立刻想起方才在车上,叶秋容说自己儿子的那句话,“男孩不可以太黏人哦”,一时心绪复杂。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趁醉和他发生那夜的荒唐事,现在叫他缠上,竟也甩不掉了。

    见沈丽曼没说话,苏砚之上前一步,轻唤道,“姐姐……”

    “打住!可千万打住!”她自觉汗流浃背了,双手前伸,阻住他继续靠近,却在触碰到他坚实胸膛之后猛然抽回手,心慌道,“莫混叫,让人听见可怎么好?”

    “不是你让我叫姐姐的吗?”苏砚之没了耐心,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腕,水灵灵的小鹿眼里盛满失望,“我听闻你最近也在查红梅夫人的案子,那凶手专杀女人,你能不能别参与进来,我怕……”

    “闲事莫管。倒是你孤身一人,瘦胳膊瘦腿又没有枪,顾好你自己罢。”

    “这话是在关心我吗?”

    手被他抓住死活抽不出来,她翻了个白眼,“如果你来就为说这些,还是赶紧离开吧。”

    他牵着沈丽曼的手往自己胸口带,“我来要回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男人刚准备开口,铁门后面大片芭蕉树下一阵飒飒作响。叶秋容探出小脑袋,努力憋笑道,“别是苏大记者的一颗真心罢?”

    “叶秋容!”沈丽曼登时羞得面霞耳烫,作势就要冲进去打她。小狐狸咯咯笑着往屋里跑,隔着大门冲两人吐舌头,然后钻进去不见了人影。

    苏砚之把人拉回自己面前,看沈丽曼鲜有小女儿的模样,一张娇艳冠绝的脸上满是红晕,心里只觉惆怅缠绵,难以消解。

    “你到底来要什么东西?那日我分明只带了我的包离开,里面什么你的东西都没有。”

    “相片。”

    “相片?”她脑海里闪过一张照片,是两人初次见面时,苏砚之阴差阳错在百乐门给她拍的,“那是我的照片,你不是说洗出来就与了我吗?”

    “你的那一张我早早就送来给你了,剩下那张,是我的。”苏砚之抬头,湿漉漉的眼神又看过来,“你不愿见我,只有那照片能让我见一见你。”

    “不行,你走吧。”

    “那我便再去求主编把胶卷找来,就说我对你思念情切,想再洗一些你的照片出来随身带着,睹物思人……”

    “威胁我?”沈丽曼抽回手道,“你莫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这个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一阵凉风吹过,苏砚之打了个喷嚏。她见他衣着单薄,细碎的刘海被风吹乱,还挂着黄昏雨后的一点露珠,莫名生出惹人怜爱的娇弱感。男人的手悬停半空,轻轻摇头,“求你把照片还给我。”

    这个人,分明就是装可怜!

    看天色渐暗,落雨在即,沈丽曼最终妥协,转过身去往里走,“在我屋子里,你先进来罢。”

    进了会客厅,苏砚之身上立即回暖了,借壁炉里的柴火烘干头发,伸手去端沙发边小圆桌上的茶。

    五岁的吴曜辉正在客厅里骑小木马,一口一口吃着杨妈喂到嘴边的鸡豆花。他知道那是沈丽曼同前夫吴阳浦的孩子,心里先是酸涩一阵,听那孩子奶声奶气喊了自己一声“叔叔”,又心花怒放起来。

    “顶聪慧的孩子,叔叔下次给你带巧克力吃好不好?”

    真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叶秋容在一旁看热闹不说话,端着咖啡止不住偷笑。沈丽曼从二楼下来,见此情景拿眼神剜她,把照片递给苏砚之。

    “喝了这杯茶就赶紧走吧,夜深人静,我一个寡妇留你不得。”

    “还有这个。”苏砚之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珍珠项链,沈丽曼乍看之下有些眼熟。这不是……等等,这是!

    还未等她开口,男人先一步说道,“这是你那晚戴着的珍珠项链,被我扯断之后滚落在床上。我如今拿去首饰店重新穿好了,你还想要吗?”

    “噗。”

    两人同时侧眸,看见叶秋容一口咖啡梗在喉咙差点吐出来。

    第33章 红梅夫人

    一口咖啡梗在喉咙,叶秋容咳嗽两声,缓了过来,“咳咳……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们继续。”

    气氛正尴尬,下人从外头匆匆进来,说是段家来人,要接三少奶奶回家。

    “是段三少爷来了,怎么不请进来?”

    “回夫人,来人说自己是三少爷身边的人,叫阿坤。”

    以往从来都是段澄恩亲自来接,今日倒只派了个手下来。

    沈丽曼转身看叶秋容又垮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拉着她,给她穿大衣。

    “高低先回去,见了面再好好谈谈。”

    “谁要和他谈?每次都只知道欺负我……”她抓住沈丽曼的手,声音哽咽道,“姐姐,我实在不想回去……”

    “谈不拢只管回来找我,这里就是你第二个家,好不好?”

    吃下这剂定心丸,叶秋容稍稍宽心,出门跟阿坤上车走了。

    厨子和仆人端菜上桌,沈丽曼拉着苏砚之走到边上无人处,一把抓过他手里珍珠项链道,“说你是记者,你又好像什么都不懂;说你生瓜蛋子没轻重,偏你又知道说这些让人白看笑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曾是我想做什么,只是想把它还你罢了。虽然我也想留着做纪念……”

    “那你只管拿走。”

    她把项链扔回苏砚之手里,手劲大了些,发出“啪”的一声。

    苏砚之吃痛,蹙眉间露出受伤的表情,默默转身去拿外套、开门。关上门之前,还不忘看她一眼,“那我走了。”

    分明就是一副被人抛弃的可怜样子,是要控诉她睡完不认账,做给谁看呢!

    沈丽曼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认栽,开口把人叫住。

    “外头还下着雨,吃了饭再走。”

    饭桌上,苏砚之瞅准机会,逗得吴曜辉咯咯直笑,沈丽曼在一旁看他耍心眼,却又觉得家里少有的多了一丝人气。

    如此热闹的的一餐,许久不曾得见了。

    奶娃娃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谁逗他开心,他就喜欢谁,“苏叔叔,你以后都来陪我吃饭好不好?”

    某人奸计得逞,抬头看沈丽曼,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可以吗?”

    女人已经不记得这是她今日第几次翻白眼,好声好气道,“曜辉乖,苏叔叔很忙的……”

    “对,苏叔叔不能每天都来,最多……最多每隔两三日就来,好不好?”

    “好呀好呀,那苏叔叔记得来看曜辉。”

    “你……”沈丽曼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手里勺子把碗里的鸡豆花剁成碎渣。

    这就是管不住下半身的结果吗?她今儿才算是领教了!-

    三日后,霞飞路近郊。

    此前多次造访的西式公寓楼前,五辆黑色汽车陆续到了门口。七、八个警察跟着顾均胜下车,宋芳笙、叶秋容和沈丽曼从最后一辆车里掀开帘子,看着警察将这里包围。

    临街的杂货铺里,孙一明率先瞧见不对劲,转身想跑,被周峰抓住肩膀按在矮柜上。

    “跑什么?”

    “哎哟军爷,我看你们这么多人,我害怕啊!”

    “嘘,”李正一拍他脑袋,让他安静,“不是来抓你的,别做声。”

    “军爷,你们上次来抓走的那个女人,哦不,男人,不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吗?今儿又来抓谁啊?先说好,可不是我、可不是我!”

    顾均胜紧随其后,目光往一楼孙家堂屋看去,表情凝重道,“家里人此刻都在何处?”

    “都、都在屋里呢……”

    “带路。”

    顾均胜带着人从正门进,周峰则带三名警察绕至屋外,守住窗户防止有人外逃。

    众人押着孙一明进了堂屋,推开左侧木门,看到孙一围坐在穿廊厅内,守着收音机听广播。孙太太夫妻俩从内间卧室走出来,盯着众人,惊慌不已。

    “怎么了这是?各位官爷,是我们犯了什么法吗?”

    “我们来抓红梅夫人。”

    “红……不是那个龚尚惠,已经被抓走了吗?”孙太太反应过来,刚要松一口气,看顾均胜押着自己的儿子,复紧张道,“难道官爷怀疑我儿子是凶手?”

    “当然不是。”

    顾均胜松开孙一明,将目光落在孙一围身上,“我们要抓的人是他——红梅夫人,孙一围。”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默不作声,甚至没有将调试频道的手从收音机上拿开。孙太太情绪激动,一把扑到儿子身上挡住他,激动地说着不是他、不是他。

    顾均胜回头看一眼宋芳笙,对方点头示意后转回来,朗声命令道,“给我搜。”

    身后警察一拥而上,开始在整个穿廊厅里翻来覆去地找。

    起初孙一围还能忍,随着房间越翻越乱,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他额头青筋乍现,拳头捏紧嘎吱嘎吱响。

    “警察说我是红梅夫人,有什么证据吗?”他终于开了口,盯住顾均胜的眼神寒若冰窖。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要找的红梅夫人一直是个女人,即便最后你们发现龚尚惠是男人,那也是因为他有穿女人衣服的习惯导致。这一切都与我扯不上任何关系,不是吗?”

    “谁说没有关系?”

    宋芳笙挤到众人面前道,“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女人,是因为他总是穿黑色斗篷、戴黑色头纱做女人打扮,后来我们抓住龚尚惠,就因为他穿女人衣服、房间附近有黑色斗篷和空的清洁剂瓶子,还在龚尚惠窗户下面发现了红梅剪纸的碎屑,所以理所应当以为他是凶手。”

    “可有没有一种可能,真正的凶手与他相识,所以从他那里学会了男扮女装,甚至还有擦粉;黑色斗篷和剪纸碎屑出现在她二楼窗户下,但实际上她家中窗户正下方还有你房间的窗户,那也有可能是你的东西;有关黑蛛刀报道的报纸放在公共区域,你作为孙家人自然也有机会查看;凶手有洁癖,每次杀人之后都会清理现场,而整个孙家堂屋地面脏乱,只有你的屋子一尘不染,因为你也有洁癖;你弟弟孙一明说过,龚尚惠是你唯一与之交好的朋友,你会发现他是男人一点也不奇怪。”

    “你弟弟和父亲每晚在杂货铺子轮流看店,母亲每晚出去打牌,这刚好给了你充足的时间出去杀人。”

    “杀人动机呢?”孙一围笑得阴森,“我同那些女人无冤无仇,杀她们做什么?”

    “因为你恨!”

    叶秋容接过话头,蹙眉瞪着孙一围道,“你恨你的母亲,她拆散了你和你曾经深爱的家中女仆,一方面安排你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干涉你的人生,让你陷入无法融入社会的恶性循环里。所以你才要杀那些同孙太太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你恨她们!”

    她伸手朝左边房门指去,众人跟随她手指方向,看到孙太太的房间门上贴着一张月份牌画报。

    “这是贴在你母亲房间门上的画报,上面穿着冬装斗篷的女人头上别着的正是一朵红色梅花!你日日坐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看着你母亲房间,看着这张画报,知道自己从生到死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她。可是你无能!你是个废物,你恨她,又依赖她,离开她你连饭都吃不上,所以你只能去杀别人!”

    “胡说!”

    孙一围突然暴怒,挣脱孙太太的束缚起身朝叶秋容扑过去,被靠前的警察按在地上反驳道,“我没有这么做!你们没有证据!”

    沈丽曼款款上前,面前人越是愤怒,她就越是淡定,道,“证据?你猜,如果我们带着你去那些,你买斗篷、清洁剂和剪纸的店,他们能不能认出你来?哦对了,之前有目击者说看到红梅夫人肌肤雪白,知道是你脸上擦了粉。可如今看来,你要让自己肌肤雪白,不止擦了脸,你还擦了脖子和手臂。最后一起杀人案中,死者用指甲抓伤凶手,如果这伤痕不在你的脸上,会不会在你的手上呢?”

    说罢她掀起孙一围衣袖,三条已经结痂的抓痕赫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得知真相的孙太太失声痛哭起来,孙一围双眼布满血丝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暴声怒吼道,“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你是我的母亲!为什么!”

    看着孙一围被押解上车,三个女人站在公寓楼前,一时心绪复杂。

    “没想到,他竟然因为憎恨母亲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沈丽曼看着旁边几乎哭晕过去的孙太太,心中唏嘘,“亲人、血缘,是每个人一生无法摆脱的束缚。孙太太困住了她的儿子,所以她的儿子恨她。”

    “归根结底,人还是要自食其力,不能完全离不开谁。要是孙一围在外头有朋友、有钱花,不用窝在家里,哪里会有这些事发生?”叶秋容深以为然,开始分析到自己身上,“我也要赶紧利用臭老头单悄悄做自己的事,不求发家致富,但求有朝一日,就算离开他也能过得舒服一些……今儿破案就算一件。”

    说到这她主动找到顾均胜,谄媚笑道,“顾少爷,今天的案子可要好好报道一下我。”

    顾均胜远远看一眼宋芳笙,点头道,“三位太太辛苦。实际情况如何,我们会如实呈报出去的。”

    远远的,宋芳笙瞧见两人小声说着什么,谈话间叶秋容一直往她的方向看,脸上笑意浓浓。

    待顾均胜带队回警察署,留下周峰负责送三人回去,宋芳笙把叶秋容拉回来问道,“你刚才和他说什么了?”

    小狐狸笑得得意,眉眼弯弯盛满风情。

    “顾少爷问我,你平日里都喜欢吃些什么,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可有哪些钟爱的点心和菜式,亦或是有哪些偏好的咖啡和茶的种类。我问他,问这些做什么,他说既答应了要日日陪你吃饭,自然应该知晓你的口味才对。然后我说,难不成你们真打算明年要孩子?你猜他怎么说?”

    宋芳笙的心被揪起来,“他怎么说?”

    “……他说,有这个打算。”

    第34章 鹿鞭酒

    从宋公馆出来,宋芳笙上了车,看着手边大包小包的礼品,回想起母亲的话发愁。

    “今冬养生的事,亲家母都同我说了。我原想着你刚嫁,年纪算不上大。新派人都讲究个二人世界,什么浪漫啊、仪式的,晚几年再要孩子也好。不过你既答应了,我自然高兴,举双手双脚地支持你。这女人啊,生孩子越早,恢复得越好,到老了没那么多病痛。这些东西你带回去,丝绒布包好、写好卡片的是送给亲家母的,你替我转交,剩下的是给你和均胜的,日常炖汤、煮茶的时候加一些进去。”

    “妈~”她生出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推背感,拉着宋母胳膊坐下,“我何曾答应了?不过是不想驳了老太太面子,送来的补品、吃食平时也吃得。”

    “那你跟妈老实说,打算生孩子不曾?”

    她和顾均胜还远远没到那一步,两边长辈倒先催上孩子了。

    “没这个打算。”

    “是今年暂时没这个打算,还是这几年都没这个打算?不是妈说你,写侦探小说也好,玩探案游戏也罢,同你的婚姻和生育是不冲突的。再等几年你和均胜都老大不小了,难道还不生孩子?你……”

    “哎呀别絮叨了,”她没了耐心,起身准备离开道,“你从来不把我的喜好当正事,以为我还像十几岁时候三分钟热度。你现在说的我不爱听,我想说的你也听不进去,不聊了我先走了。”

    宋母跟着站起来,“我不当回事,你自己出去问问,哪有女孩子家天天看死人、到处抓犯人的?”

    “顾均胜就当一回事。”

    “哦?”这个回答宋母倒十分满意。

    “嗯,”生怕母亲不信,她接着说道,“我们交换线索,他也会给我看他们警察署内部的资料,每次破了案子,上报纸也不抢功,妈没看见,报纸上都是我们几个姊妹的名字吗?”

    “既如此说,你很喜欢他咯?”

    这……

    话都说到这里,她硬着头皮也只能点头,“是啊。”

    “那就好!”

    宋母一拍巴掌,多的话也不说了,喜上眉梢道,“先前我就怕你性子傲,不喜欢我们给你定的这门亲事,结了婚还像在家里一样任性惯了。只要你喜欢他,不怕我没外孙女抱。”

    说罢也不留她,让她赶紧带着东西家去。

    顾、宋两家自两个孩子结婚之后,往来频繁。往常有礼相赠,都是宋母自己带着就上门去了,何曾让她转交过?

    宋芳笙越看这些东西越可疑,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她没忍住好奇,将母亲包好要送给陆夫人的礼物拆开来看。

    一瓶法国香水、紫檀木匣装着的一只翡翠手镯,还有一张黑胶唱片,都是寻常送礼之物。想来真正的猫腻不在其中,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母亲给自己和顾均胜的东西上。

    鱼翅燕窝、金华火腿、人参肉桂鱼肝油,一只单独的牛皮纸袋子鼓鼓囊囊,拿在手里颇有些份量,还有一瓶叫不出名字的药酒。木塞拔出来,一股浓郁的药气在车内弥漫开来,熏得宋芳笙直皱眉。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呀?”

    丫头小春转头过来看,瞧见她手里纸袋上有字。

    “纸袋子上不都写着‘羊肾羹’三个字?那酒就不知道了……”

    司机回头看一眼,笑得促狭,“少奶奶,那是鹿鞭酒。”

    羊肾羹、鹿鞭酒?

    “是什……”话音未落,她大概明白过来,烫手山芋一样把东西扔回车座位上,又羞又气,“妈真是……”

    让她没话说了!

    “停车,把这两样东西扔出去。”

    “不行!”小春赶紧把东西接过去,护在怀里道,“出门的时候太太专门吩咐了,让厨子按时按量炖给少爷吃。若是下回她来家没见着东西,又该寻我的不是。少奶奶,左右是给少爷吃的,你不用吃这苦哈哈的东西,就留着罢,花了太太不少钱呢。”

    自那日陆夫人登门后,顾均胜几乎日日都准时回家吃饭。每晚的菜式在原本的基础上又加了甜点和羹汤,宋芳笙这几日脸都吃圆了。

    晚上不到六点,天几乎全黑。顾均胜从警察署打来电话,说议员临时有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她吃饭,莫等。

    羊肾羹和鹿鞭酒就放在桌上,她决定等人回来,当面说清楚。

    就说这些东西属于母亲瞎操心,并非她的意思,他若是不想吃,便立刻扔了干净,到时候母亲问起,就说他不愿意吃就完事。

    打定主意,宋芳笙上楼洗了个澡,换上浴袍回一楼坐下,就躺在壁炉边铺了虎皮的沙发椅上,翘着脚打盹。

    黑胶唱片也有她的一份,打开来听是李明晖的《人面桃花》。

    78转的虫胶唱片,每播几次就要换针,她渐渐没了耐心,放任胶片转完不再管,靠在软枕上睡着了。

    富贵人家的冬天不算冬天,顶多是给衣柜里那些貂皮坎肩、狐领大衣和麂皮长靴一个穿上身的理由。顾均胜回到家,警帽上还沾着冬夜的霜露,深绿色大氅脱下来交给下人,在会客厅寻见她的身影。

    “怎么让少奶奶在这里睡了?”

    小春领了宋夫人私人的命令,添油加醋道,“少奶奶说要等少爷回来,我们也劝不住……”

    好在会客厅温暖如春,壁炉里干柴噼啪作响,暖融融的光照在女人侧脸,她睡得很香。

    男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找了个不错的位置认真欣赏太太的睡颜。

    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她闭着眼睛,露出十分享受的表情。浓密睫毛不时闪动,睡梦里抿唇微笑。他余光扫到桌上的东西,剑眉上扬。

    “这是什么?”

    “回少爷,是少奶奶从宋太太那边带回来的,是说给少爷补身体。”

    牛皮纸里包着的药材他尚不识,药酒里面泡着的东西他却见过。她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需要喝这些东西来补身体的?

    “收起来罢。”

    “是。少爷还需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你们各自休息去吧。”

    屋子里待上一阵,他身上回暖,甚至开始发热,遂把外套脱下来,与窗外的寒霜和风尘彻底隔开。低头闻了闻,确认自己身上没有奇怪的味道,男人起身走到宋芳笙面前,一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宋芳笙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顾均胜抱在怀里,后腰和大腿窝尤其滚烫,像是被一块烙红的铁贴着。

    “你回来了。”

    “嗯。”顾均胜低头看她,上楼的脚步放慢,“桌上那些东西……”

    “不是我准备的!”她激动起来,在顾均胜怀里挣扎两下,头抬起来一些道,“这些东西你根本用不上,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就把它们全扔了。”

    等等,她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他用不上?

    顾均胜“不负众望”地沓樰團隊歪曲她话中含义,停下步伐来凝她,声音里暗含一丝笑意。

    “我的确用不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少奶奶以为,我是哪个意思?”

    “我……”

    越抹越黑,她不想说了。

    顾均胜看她涨红了脸,轻笑一声抱着人继续上楼。

    “是妈让你带回来的?”

    她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妈是说自己母亲,点头承认,“我说不要,她非不依。”

    抱着她的手把门推开,顾均胜发现屋子里陶瓷暖炉没开,尚冷着,只好把她先放到床上,转身去开暖炉。

    “长辈送什么,有无作用不要紧,只全部收着,就是做子女的孝心了。”

    原是这个道理。她在心里默默想着,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寻他。

    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只有一点月光照进来,男人背影在白色衬衣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宽厚。

    今日同母亲的对话回想起来,倒让她有了新的感想。

    面前这个男人的确是认同她的。不拿性别当作阻碍她行事的借口,从林婉茜旧案到红梅夫人,她的每一个要求,他几乎都给了。若说他还有别的优点,腰挺细的,个子高,脸也还行。还有嘛……

    顾均胜准备去开屋子里的灯,手触碰到开关,想起她在身后又作罢,回头发现她正看着自己。

    “睡罢,我不开灯。”

    “床上冷,我睡不着。”说罢一只脚丫子从被里伸出来,脚趾头来回动,“脚都是冰的。”

    “我让小春烧个汤婆子送进来。”

    “诶,”她叫住他,又动了动脚趾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用不着,你用手给我捂一捂。”

    男人闻言身形顿住,朦胧夜色中只能看见他的手似乎在动,指间在掌心磨搓几个来回,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我尚未洗漱……”

    “我不嫌弃,”被窝里的女人又坐起来一点,露出亮晶晶、雪白的肩头,“你比汤婆子暖和。”

    原来是拿他当汤婆子使。

    说完这话,宋芳笙后知后觉也觉不妥,默默把脚收回来。脚丫子尚未完全收回被窝,立即被滚烫的手捉住又拖了出去,牢牢放在男人大腿上。

    另一只脚递过去,泥鳅似的钻进男人手掌心,暖流从脚掌即刻传至全身各处,舒服得让人叹气。

    女人的脚实在是小,白玉一样透着冷气,又似奶油馒头摸起来软绵。两人各怀心思坐在黑暗里,都没有作声。

    她在黑暗里悄悄打量他的脸,再往下是带着喉结的脖子、宽厚的肩,挽起的袖口里露出布满粗筋的手臂和硬邦邦的胸。往日总嫌弃他是一堵墙,如今总算看着顺眼了些。

    一双脚在他手里久了,僵直、酸软。她忍不住动了动,那双手也跟着动。常年握枪的手,指腹布满粗茧,磨搓得她脚心发痒。

    宋芳笙没忍住出了声,那双手略松开她道,“弄疼你了?”

    “不曾。”黑暗中她悄悄红了脸,把脚收回被窝里,扯过被子盖住头,闷声闷气道,“不要你捂了,你去洗澡吧。”

    第35章 谢言西

    人一旦动了情思,想睡着是再不能了。

    尤其浴室里水声不断,屋子里也渐渐暖和起来。掀开被子一隅,宋芳笙瞧着浴室门缝下透出来的五彩的光,心里也是各种色彩混杂在一起,搅了个天翻地覆。

    听见水声即止,像是某种哨令,她惊弓之鸟一样闭上双眼,倒比结婚典礼那晚还要紧张。

    啪嗒、啪嗒,是拖鞋缓慢移动的声音,五彩的光在屏风后放大,接着一股檀香油的气味钻进她鼻子。顾均胜没有洗头,穿着浴衣懒淡走回卧房,坐在床角透气。

    她想起床中央那一排白色蜡烛被她撤走,此刻两人之间一点阻挡也无,双手不仅攥紧了被角,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因闭着双眼,她只感觉到床塌凹陷下去,接着一股热气钻进来,高达身影将窗外唯一的一点月光全挡住,乌云似的朝她压过来。男人显然也注意到蜡烛不见了,脚背刚碰到她立刻收回去,自动挪远一点,将被子盖严实。

    这就完了?

    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甘心,心里眷恋他身上的温度,好像带着粗茧的手也成了稀罕物。仗着夜色深深,她闭着眼睛掩耳盗铃,伸脚去勾他。男人手长腿长,脚丫子伸过来,只到他小腿。

    宋芳笙整个人又往他的方向挪了挪,以脚找脚的过程中,被窝里一只大手将那只乱动的脚抓住,男人的声音微哑发沉。

    “还觉得冷?”

    那只手松开她的脚,在被子里一路往上,来探她的手臂、肩头。她喜欢这种感觉,又往他怀里挪了挪,伸手回抱住他,舒心道,“不冷了。”

    只是这一搂,对方彻底不动了。

    顾均胜僵直后背,刚洗漱完的那股燥热又涌上来。双腿之间因为多了个她,此刻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灼烫和欲念在被窝里发酵,一点点膨胀。他忍到极限,大掌贴上宋芳笙后背,低头看她。

    她睡着了,呼吸声均匀、轻微,睫毛不时微微闪动,像夜幕里的星辰闪烁不停,安静而美好。她如此不设防,男人心里一时说不上高兴还是失望,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抱着她闭上了眼-

    夜色由暗转明,晚星化作晨星仍留在云后。叶秋容一觉醒来,身边人早已不见踪影。

    “先生呢?”

    丫头四妞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拉开窗帘道,“三少爷说商会里有事,早早就走了。奶奶要起床吃饭吗?”

    臭老头,还真就哄不好了。虽然她也没下功夫哄。

    原她以为,只要自己不追着他闹,时间久了,这事也就翻篇。没成想这个男人的心眼比针尖更小,从往日走哪儿跟哪儿,变成了如今早出晚归,一日说不上三句话的样子,让她想起,沈丽曼之前同她说的话。

    【这三少爷在家是何模样,我不知,但他在外头谈生意什么样,我却见过不少。外头但凡是个生意人,谁不知道中华商会会长段澄恩是个顶冷漠的人。手段残忍、冷血无情。吞并商铺和并购股票的时候简直吃人不吐骨头,丝毫不在乎那些小商小贩的死活,真真是个共情能力很低的人。除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见他笑过一次以外,我从未见他在外头笑过。这或许也和他的家庭有关。】

    【旁人不知,你却应该知道。你的先生排行老三,前头两个大哥顶着,会夺走父母多少的关心和爱,你想过没有?我从前听先夫提起,说段家原本是打算交给二少爷段澄远的,是段澄恩立夏军令状,一年之内让段家业下十几间濒临倒闭的铺子起死回生,才争得和二少爷平起平坐的机会,一步步走到现在商会会长的位置。我想,这些年的单打独斗耗尽了他的感情,所以他对你以外任何人或者事情,都很冷漠。】

    那又如何?

    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他掌中玩物。感情是没有的,兴趣和新鲜感还剩多少,她吃不准。

    脑子里胡乱想一通,没理出头绪来,叶秋容烦躁地掀开被子,下床往外走,“不吃了,把我的衣服拿来,我要出门。”

    “三少爷吩咐,他没回来之前,不准奶奶出门。”

    “凭什么?我禁足的日子早过了。”

    四妞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是了,这些人追归究底是段家的人,哪里肯听她的话?

    叶秋容扯过浴衣披在肩头,穿鞋往屋外走。四妞从身后跟着劝了一路,临到门口“砰”地一声在台阶跪下,抓扯住她衣袍一角求饶道,“若是让三少爷知道,我们放奶奶出了门,三少爷还会再罚我们跪一整晚的。如今天寒地冻,我们几个丫头尚挨得住,几个妈妈是无论如何经不起

    第二回了,求奶奶开恩。”

    “什么?”她心头咯噔两声,转头回来看四妞,“什么叫再罚一次?”

    听四妞娓娓道来,叶秋容才知道,白扇周登门那晚,所有院子附近并三少爷屋子里的仆人全部挨了罚,被段澄恩勒令跪在白扇周逃走的那棵梧桐树下。

    从深夜直到清晨,连续三晚。

    因着原来的屋子尚在修缮,这些日子叶秋容都不曾往那边去,是以竟从未察觉。

    “难怪我说,最近怎么大家都同我一样愁眉苦脸,做事提不起精神,原来……”他怎么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束缚住她……

    段宅内,装有同犹太富商哈同的‘爱俪园’一样的英国锅炉,有铜管埋于地板之下,温暖宜人。叶秋容没了脾气,背靠在楼梯扶手,在台阶缓缓坐下,伸手去掀四妞的裤腿。

    “奶奶……”

    “让我看看。”

    充了棉的长裤卷起来,露出两只又红又肿的膝盖。

    “可上了药了?”

    “都上了,”四妞把裤腿放下去,小心翼翼道,“几个妈妈严重些,这几日站不起来,还在屋里躺着呢。”

    这可就要叫她里外不是人了。

    “三少爷何时回?”

    四妞看她起身回屋,终于松一口气,跟上去说道,“说是晚饭之前回。”

    出不了门,她窝在书房和沈丽曼打电话。聊苏砚之、聊红梅夫人结案后的报道、聊圣诞夜。初冬的午后,天不见晴,瑟瑟地透着寒气。下人听见门铃响声,没一会儿四妞迎出去,从下人手里拿进来一只袋子。

    “是什么?”

    “不晓得,送东西的人只说是给三少奶奶的。”

    黑丝绒布袋在手里掂量两下,还算扎实,里头猪肝色丝绒首饰盒,打开来是一只AERNI女士金表。

    金表?

    白扇周斯文白净的面容自脑海一闪而过,她“啪”的一声关上盒子,仿佛那是一颗定时炸弹。转身看四妞没什么反应,想来自己那日同白扇周争抢金表的时候,应该没人看见。

    将四妞赶出去,她稳住心神,再次将首饰盒打开,发现手表下压着一张卡片,上书:

    清玩笑存——谢言西赠

    “谢、言、西……”原来白扇周不姓周,姓谢。

    耳畔响起沈丽曼那日的告诫,她手指把玩着卡片,一时心绪繁杂。这礼物该不该收?收了,就好像做了对不起段澄恩的事,成了红杏出墙之人;若不收,她也找不着退还的地址。

    金表外壳金光闪闪,表面还镶嵌有一圈钻石,方知价值不菲。她因谢言西此人受了段澄恩这么多磨搓,就算拿去当掉,当作是赔偿也好。

    在心里打定主意,她刚将手表放回盒子,身后就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

    “谁送来的?”

    “啊?”转身对上段澄恩审视的眼神,叶秋容不知,自己的心虚被对方完全看在眼里,“……是丽曼姐送来的。你不让我出去,她只好找人送上门来了。”

    “是吗?”

    段澄恩没有看见卡片,只将金表放在手里翻看,默默记住了手表的款式和品牌,不再追问。趁身后有仆人找来,叶秋容赶紧将布袋子下面压着的卡片抽走,死死攥在手心里,直到手心生汗。

    “何事?”

    “三少爷、三少奶奶,老夫人方才又吐了,曹医生说家里待不住,还需赶紧送医院才好!”

    曹医生是段家的家庭医生。

    自去年段家老爷段顺庆因病去世,到段澄恩力排众议,接任商会会长那段时间,老太太没了心气,身体每况愈下,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大哥段澄轩生辰过后,老太太出门被风扑着凉,回来就吐了,至今都没能下床。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被吊起,前后脚都往老太太屋子去。四、五辆车陆续开进了圣彼得医院,担架上的段老太太已经趋于昏迷。叶秋容裹紧大衣跟在最后面,趁无人注意,悄悄把兜里写有白扇周名字的卡片拿出来撕了,扔到角落。

    老太太住进医院之后就再没醒来。

    消息传开,在上海但凡与段家有过生意往来和几分交情的商贾、世家都前来探望。各类滋补果品、点心源源不断送到医院,山参、鹿茸,并勒吐精鸡精、鱼肝油胶囊一类西洋舶来品里三层外三层将病房堆满。床头白兰花和康乃馨插瓶,上附英文祝福卡,写着“Mayeachdaybringyourenewedstrength.”

    老夫人病重,段家三个少爷表面上顾着尽孝,手底下多少人忙着站队,多少人惦记家产分配,虽然还不敢摆到明面上,但这股暗流涌动,连叶秋容都察觉到了异常。

    段澄恩每日忙进忙出,不管是生意上、商会里还是医院,都亲力亲为,段澄轩和段澄远只恨往日老太太生病之时不曾帮着料理,如今突然病重,不管是医院还是家中,人人都只认三少爷一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无敢不从。

    他忙得脚不沾地,她在一旁看着,说一点不心疼是假的。生意上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日日到老太太病床前,同大嫂、二嫂轮流守着,情况稳定的时候用医院电话打给他,让他不用着急过来。

    这日清晨,她吃过早饭刚到医院,下车就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提着篮子在医院门口,向护士打听段老太太的病房。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第36章 维护

    “听说亲家母病了,于情于理我们都要来看看。”

    看见女儿,叶母撇开护士两三步上前,把手里篮子举起来道,“这里是六枚福橘,两盒松仁枣泥糕和茯苓饼,都是杏花楼买的,不会给你丢人。”

    “我何曾在乎过这些?”

    叶秋容环看四周,没瞧见一个段家人或者来探病的熟面孔,带着父母往楼上病房走,“我是担心段家那几个恶婆娘又给你们气受。”

    “三少爷不在跟前吗?”

    “商会和公司那么忙,哪里能时时都在呢?况且我也不想他两头跑啊,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上到四楼,她转身过去对叶母说道,“太太尚在昏迷当中,与你们说不上话。里头恐人多,我带你们放下东西,寒暄两句就走,那几个恶婆娘说什么你们只当没听见,切莫当真。”

    叶母为人老实,叶父常年熬夜,身子骨也软。平常或许也是个不能委屈的人,可真正到了另一个世界,见到另外一种人、一种人生,就露了怯。两人瞧着这四楼往来之人衣着华贵、眼高于顶,方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默默点头。

    三人走到病房门口,隔着门帘,能听见里头安静之余,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门刚推开一半,叶秋容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女人声。

    “给我站住。”

    许小月两步走到门边,挡在三人面前,与身后何美龄一前一后将三人包围。女人竖眉瞪眼,上下打量着衣着朴素的叶父叶母,双手抱胸发问道,“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二嫂嫂没长眼睛不会看吗?我爸妈知太太住院,特意来医院看望,难道不行吗?”

    “三妹真会挑日子。这时候把他们带到医院来,你们是长脸了,说出去让外人知道,你们也能来探太太的病。可太太跟前现在多少达官显贵杵在里头,你这不是存心要丢我们段家的脸吗?”

    叶秋容把篮子举到许小月面前,争道,“寻常亲戚妯娌,相互看望,怎么就丢脸了?再者这些水果糕点也是从杏花楼买的,与其他太太小姐送来的无异,就因为是我父母送来的,就成了臭的、酸的吗?”

    说罢她懒得再辩,肩膀挤开面前人,打算带着父母进去,“让开。”

    “不行。何议员正带着太太在里头坐着,你们不能进去。”何美龄上前阻拦,抓住叶秋容手里篮子不撒手。

    叶父叶母一脸为难,站到女儿身边不停地劝。三、五个人聚到一起,动静越来越大。

    眼看着病房里的人往外看出来,许小月拉住叶秋容往走廊躲,你来我往之间篮子提手不堪拉扯散了架,色鲜饱满的橘子掉落在地,咕噜噜滚远,脆生的糕点更是摔个粉碎,又红又绿地搅合在一起,成了人脚下的烂泥。

    叶秋容看着那摊闻上去甜滋滋的糕点渣碎,好像看到了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非要挤进不属于她的名利场、富贵家,自己争了个头破血流不说,连带无辜的父母也被人踩烂成泥,糊在别人成功成名的道路上。

    见叶秋容红了眼睛,许小月与何美龄不动了,只是依旧挡在叶父叶母面前,不打算放三人进去。

    “行了,有这个心就好,我替太太谢谢两位,倒不用进去了,赶紧走吧……啊!”

    “啪”地一声,叶秋容一巴掌打在许小月脸上,声音响彻整个走廊。许小月被打懵,捂着脸反应过来,抬手就准备打回去,身后一只大手将她抓住,众人循声望去,看见段澄恩带着手下阿坤站在许小月身后。

    “先生……”

    女人双眼噙泪,因为委屈的缘故微微发抖,唇瓣紧抿,原本极力忍耐着,在看见段澄恩的瞬间落下泪来,只是表面强忍住,没有哭出声音。

    她往日大吵大闹,旁若无人似的撒泼,段澄恩尚觉得有办法将她哄好。可现在看她一副逞强的样子,丝毫不见往日伶牙俐齿,知道她是真伤心。

    许小月不服,说什么都要打回来,“你瞧瞧你娶的好媳妇,当众打自家人,丢自家人的脸!”

    段澄恩甩开她的手,将女人径直甩开两三步,冷声道,“要不要叫二哥来看看,这个场面,到底是谁在丢段家的脸。”

    “你……”

    何美龄上前搀扶住许小月,争辩道,“何议员在病房里头,我们只是好心,顾及大家颜面,让他们在外面等等……”

    “东西全都摔在地上,也叫等等?”

    “可是何议员……”

    “何议员什么也不会说,倒辛苦嫂嫂低看了人家的品格,做出这些小肚鸡肠的事来。”段澄恩不再理会他们,弯腰把脚边的一个橘子捡起来。阿坤立刻和身后其他几个手下把橘子全捡回来,搂在衣服里,恭恭敬敬地侯着。

    “茯苓饼和枣泥糕的确是老太太爱吃的,辛苦爸妈记挂着。等她醒来,我和秋容再买来,大家一起吃。爸、妈,跟我进去罢。”

    段澄恩的恭敬无法打消她心中怨愤。叶秋容站在原地,怔怔地瞧着段澄恩把父母带进病房,缓步走到走廊边长椅坐下。

    许小月和何美龄自讨没趣,见病房门口被段澄恩的人围满,只能不甘心地瞪叶秋容一眼,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何议员夫妻俩推门出来,笑着向叶秋容告辞。丫头四妞站在门口,进也不是,留也不是,惶惶走到叶秋容身边,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们都走了,少奶奶进屋歇歇吧。”

    老太太的病房很大,病床外屏风隔有会客厅,左侧是盥洗室。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觉得手、脸都是脏的,推门进盥洗室去洗脸。冷水浇在脸上,她清醒一些,没那么生气了,只剩下无力感,垂头丧气地坐回沙发。

    屏风后,段澄恩带着叶父叶母看过老太太,简单了解过病情之后,感谢他们来看望老太太。

    “今日的事,是我招待不周,让爸妈受了委屈。”

    叶母不知道女儿就坐在屏风后面。她摇头,思考再三,还是怯懦着开了口,“三少爷,我们怎么样都没关系,只是秋容她……我们虽然没钱,从小到大却也没亏待过她,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把别人捉弄得灰头土脸的时候,何曾像现在这样……”

    叶父同样痛心疾首,回想起方才的场面,只觉羞辱,“原是我们不该来……”

    “是我的问题——”男人沉稳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像一只小手从胸腔里揪住了叶秋容的心。

    “——秋容她很好,是我忙起来忘了顾她,让爸妈担心。我保证,以后绝不会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都是说得好听。她一边无声地落泪,一边在心里默念。

    叶母也是过来人。对于段澄恩的保证没什么反应,诚恳道,“三少爷,我知段家不是寻常人家,你有你的难处。再者秋容年纪再小,始终也是个大人了,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去抢,经历了什么,也是她该经历的。或许她现在模样好,你愿意多帮着她,过几年模样不好了,又是另一番光景。这男人再多的深情,也有消耗完的一天,我明白。可无论怎样,她永远是我们的女儿。就算整个上海都容不下她,她仍然有三兴弄的家。”

    作为父母,他们给不了叶秋容若段家那样霸气的靠山,说不出“要分开,那也是我们女儿弃了你”那样的话。他们只希望女儿记得,三兴弄堂里永远有一盏灯为她亮着。

    叶母语毕,叶秋容也在屏风外凝神静听,等着他的回答。病床前的男人较往日格外消瘦些,英俊的眉宇间充斥着倦怠与疲累。他听完抬头,微微颔首后郑重其事道,“她是我段澄恩此生唯一的妻子。模样,不过是她身上诸多闪光点中,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有我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用争、什么也不用抢,我会把整个上海都搬到她面前。她可以永远任性、永远娇气,永远蛮不讲理。”

    屏风外,叶秋容的泪一滴滴从眼角滑落,怎么也止不住似的,脑海中千思万绪、情丝百转,一颗心碎成玻璃渣子,下一刻又被一片片捡起来粘好,还剩下满手的伤。

    听里头三个人止住声,准备出来,她恐被他和父母瞧见自己这副样子,起身躲进盥洗室。刚好又有人上门探望,大包小包地推门进来,向段澄恩打招呼。她擦干眼泪走出来,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只搂过母亲胳膊,小声道,“你忙着,我送爸妈出去。”

    她眼眶泛红的样子他自然看见了,可惜眼下不是说体己话的时候。男人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她脸上,垂眸应了声“好”。

    上海的冬天是张爱玲笔下蟹壳青的阴。

    将父母送到医院门口,她还想让司机开车送父母回弄堂,被叶母拦住,“不用了,省得你大嫂二嫂说闲话。时间还早,我们慢慢走回去,一样的。”

    她不再多说,让四妞叫来一辆黄包车,提前付了车钱,扶老两口上车坐好。

    “妈,入冬了,多注意身体。爸也是,少抽烟。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诶。”叶母满心欢喜地应着,凝视着她,随黄包车渐行渐远了。

    回病房的路不长,她一步一停,走了很久。

    重回病房,先前来访的客人已经送走,只茶几上又多了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补品。男人着实累着,即便以手撑住额头,半靠在沙发假寐,蹙紧的眉头也没有放松过。

    段家世代从商,他不是斯文的门阀公子,身上也没有半点商人的铜臭气。虽然生得一双漂亮的瑞凤眼,他却甚少用那双眼睛正眼瞧人,大多数时候只垂眸淡扫,懒懒从人脸上掠过,不带半分温度。医院是安静的,安静到压抑。他身坐其中却格外的合适,仿佛这里能让他身上那股天生的疏离感和冷淡得以安放。

    他此刻身处权利与财富的中心,她却在他身上瞧出一丝孤独。心里柔肠百转的滋味复涌上来,叶秋容缓步上前,坐到段澄恩身边,伸手替他轻轻按压起鬓间两侧,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指间淡香钻进鼻子,男人不用睁眼也知道是她。

    叶秋容刚触碰到他的脸,立刻被搂住腰身和腿,整个人腾空抱到他大腿上坐好。他狠狠埋进她胸口,贪婪地吮吸着女人身上香气,那双环住她腰身的手越来越紧,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骨血,化为一体。

    她快喘不过气来,闷闷道,“睡会儿罢,妈身边有我。”

    段澄恩看出她情绪仍然低落,大掌按住她后脑把人往自己面前带,仰头将她吻住。

    第37章 异闻录

    上海的冬日,下雪与不下雪都冷。

    顾宅院子里的花尽数凋谢了,只剩罗汉松、女贞和夹竹桃还绿着,疏疏落落没什么意思。因着自己儿子到了冬日不去托育中心,自己腾不出时间照看,吴阳浦的母亲还要等一段日子才能来上海,沈丽曼提议将下午茶地点改至自己家中。

    宋芳笙是顾均胜送来的,比三人说好的时间略早些。

    霜寒的天气,沈宅下人撑伞来接,就看见车开到门口,宋芳笙戴上手套、帽子和围巾,一身冬日劲装的顾均胜在身旁,将她乌黑的头发从围巾里拨出来,女人就甜甜地笑着下车,同他挥手。

    送走顾均胜,她嫌弃脖子不透气,想将围巾摘下,小春立刻上前制止,小声道,“千万别摘,奶奶忘了那万家大小姐是怎么死的?”

    上海娱乐巨头之一的万家,家族企业在上海开设包括仙乐斯在内的各大舞厅、大世界游乐场,日赚斗金,获利极丰。万家老爷万荣青膝下两女一子,大女儿万宝珠一直是名媛圈子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

    奈何红颜命途多舛,这万宝珠年轻时候谁也看不上,轻易不肯嫁。年岁大起来婚姻运又不好,好几次谈婚论嫁都没成,不到三十的年纪生出痨病,日日咳嗽不止,有关她被男人抛弃的传言满天飞。

    十日前,大雪节气头一天,万家传来万宝珠的死讯。说是百日咳痨,药石无灵而死。

    那时宋芳笙才惊觉,痨病也会死人。

    电话里,沈丽曼一再告诫二人注意保暖,绝不能为了穿漂亮衣服冷着、冻着,谈话间说起与万宝珠少有的几次碰面,唏嘘不已。回想起万宝珠深邃凹陷的眼,那时候她刚被退了婚,整个人看上去一丝生气都没有,活死人似的,宋芳笙乖乖裹紧大衣。

    与沈丽曼相识时间不算短,这还是宋芳笙头一回到她家中拜访。小春手上抱着好些礼物,有给沈丽曼的,也有给小侄吴曜辉的。进门脱了外套,宋芳笙环视这栋颇有些年岁的中式宅院会客厅,发现餐厅里站着一个男人。

    “咦?”

    苏砚之白色衬衣外头套一件灰色马甲,正背对着宋芳笙摆弄咖啡机。有趣的是他还系着围裙,粉色荷叶边缠绕在男人微微鼓起的胸膛上,生出几分令人羞耻的娇气。

    他回头看见宋芳笙,一点不见外地招呼她过去,“你就是宋小姐?可以帮我看看吗,这咖啡机好像不工作了。”

    顶斯文漂亮的一个弟弟,宋芳笙心里默默猜想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憋着笑点头,上前同他一起研究咖啡机。

    “这种水平式虹吸壶比较麻烦,要先把这里打开……然后是这个……”

    “原来是这样……”

    她斜他一眼,开始套他的话。

    “你是苏记者?”

    “嗯,鄙人苏砚之。”

    “姐姐家里的物件,她没有教你如何使用吗?”

    男人心里只惦记着给心爱的女人冲咖啡喝,随口答道,“不曾教过,都是我自己想学。只是没料到这种虹吸壶与我家中常用的不同,还真难以上手……”

    “学这个做什么?”

    “她爱喝咖啡,更胜喝茶,我学会了,总会有用的……”

    “苏记者多来几次,迟早能学会。”宋芳笙笑着继续套他的话,“还是说,这些日子你原也住在这里?”

    “那倒没有,”咖啡机开始工作,男人松一口气,换上一副幽怨的神情道,“她哪里肯接受我呢……”

    口口声声唤沈丽曼“她”,可惜是个地下情人。

    宋芳笙愈发看好他,开口准备支招,“你……”

    “休听他胡言乱语。”

    沈丽曼踩着绒布拖鞋登登登下楼,显然没想到苏砚之还在她家里,“睡个午觉的功夫,你倒在这里胡说八道上了。不是说下午要去大新百货公司采访吗,还不去?”

    男人手指咖啡机,想了想她应该不耐烦听,又作罢,走到门口去穿衣服。宋芳笙闻到咖啡的香气,笑道,“你别急着赶人家走啊。”

    “早就该走的。”对上她戏谑的眼神,沈丽曼心虚地补上一句,“他今日只是来吃个午饭,你别多想。”

    宋芳笙不拆穿,阴阳怪气道,“我何曾想了,我什么也没想……”

    男人恋恋不舍推门,正巧下人又撑伞把叶秋容带进来。迎头撞上,小狐狸的嘴最不饶人,立刻娇声媚眼长“哟”了一声。

    “今日有苏大记者陪我们喝茶吗?”

    “我正要走……”

    “别啊。外头天寒地冻,待久了头发都是湿的。你在这里陪我们说笑,姐姐可高兴呢。”

    “又混说,”沈丽曼三两步走到门口,一把拉过叶秋容捏住她的脸,眉眼泠冽道,“小蹄子,又想让三少爷惩罚你了?”

    “哎呀姐姐我错了……”

    沈丽曼故意不看他,男人在门口站一会儿,满脸失望地走了。

    苏砚之一走,宋芳笙和叶秋容逮着机会,抓住沈丽曼取笑。

    “只是来吃午饭?”

    “嗯。他说有玩具给我儿子送来,我就留他吃了个饭。”

    “玩具也是今日送来的?”

    一身居家装扮的女人别过脸去,不自然地“嗯”了一声。

    “姐姐竟也有为男人撒谎的一日!”宋芳笙高兴得站起来,开始分析道,“苏砚之明明是昨天就来的,姐姐打量能骗得过我们吗?”

    小狐狸也惊着,抓住她衣角问道,“昨天,那不就是在姐姐家里过夜了?你如何看出来的?”

    “他的外套挂在最里面,其次是姐姐自己的大衣,再外面才是你我的衣服。看打扮方知姐姐今日并未出门,那苏砚之的衣服又怎么能挂到姐姐的衣服前头去?再者我先前进门的时候,瞧见苏砚之的鞋干净得很,如果是中午才来,今儿这霜雪天,你我的鞋才走上几步就已经满是泥和水的点子,可见他是昨天就来的。”

    “姐姐~”叶秋容媚眼如丝,挽上沈丽曼胳膊,“你这是害羞了?不就是年纪比你小的男人么,我瞧着挺好的。书里不是有句话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猜三少爷听了这话作何反应?”

    “那你……”

    “有狗为什么不逗?”

    “噗,”宋芳笙笑出声,“这话太厉害,我可接不了。”

    收拾妥帖,沈丽曼带两人上到二楼。茶室红木矮桌上是仿英式三层点心架,顶层杏仁蛋糕、奶油小方、水果塔,中层放着司康饼和果酱,最底下是黄瓜三明治加火腿奶酪。

    苏砚之临走前做的咖啡端上来,沈丽们喝一口,询问起段老太太的病情。

    “还昏迷着,说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叶秋容换上一副愁容,唉声叹气道,“明明看着同我母亲一样年纪,偏就生出这么多病来。可见富贵人家得的也是富贵病,还好我妈平日里总干活,除眼睛有些陈疾,身子骨还算硬朗,穷人有穷人的福气。”

    “三少爷呢?”宋芳笙小心翼翼道,“上次你在电话里说,叔叔婶子在医院同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起了争执,你还打了她,最后怎么说?”

    问起这个,叶秋容倒沉默起来,只是脸上带着几丝甜腻,看来对这件事的结果颇为满意。

    “我知道,”沈丽曼接过话头道,“段澄恩此人心狠手辣果然不假。我前日带人去东水涠大饭店谈生意的时候听说,段家原本趁老太太昏迷,底下分三拨人生了好多事出来。这三少爷直接先一步向法院申请,成为了段家财产临时监管人,同时冻结商铺账目,目的就是为了限制两个哥哥擅自挪用。而且他最近和租界律师以及洋买办的人来往密切,外商洋行已经断了他二哥段澄远十几间铺子的供货,点名指姓,要二少奶奶许小月亲自带着礼物登门,向叶家父母道歉,可是这么回事?”

    好狠的手段。

    叶秋容垂眸点头,嘴角上扬道,“他还同我父母保证,我会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

    那日在医院,他紧紧抱住自己,叶秋容只恨自己没出息,隔着屏风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想原谅他。男人一眼瞧出她心软,又亲又抱地哄着她,也不道歉,只问她还生不生气,也不知道是说他在床上折腾自己的气,还是父母被许小月欺负的气。

    男色当头,想着当初自己也是为他这张脸才结的婚,叶秋容没出息地摇头,此事至此翻篇,不再提起。

    “翻篇?他可没有翻篇。”宋芳笙喝一口咖啡,含笑蔑她一眼道,“均胜回来可跟我说了,这三少爷专门打电话告诉他,若是抓到白扇周,务必先单独送到他那里去。另外,外头关于捉拿白扇周的悬赏已经涨到了两万块银元,死的活的都要,你管这叫翻篇?”

    男人的醋意真是可怕。

    自己一时心猿意马,倒好像害得白扇周那个男人吃了苦头。叶秋容心虚地喝着咖啡,一声不敢吭。

    “好了好了,别光说我们了。芳笙,你今日叫我一定要来,是又找着案子了?”

    “算是吧。”

    宋芳笙搁下咖啡杯,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沈丽曼凑过去,看见报纸上一则寻人启事被蓝色墨水画上圈。

    【紧要访寻:

    失踪人:宁天成(小名阿成),男,年五岁,身穿蓝布绒褂,黑色圆口布鞋。

    失踪情由:本月八日下午五时许,与静安寺路绿容百货商店门口失去踪迹,至今未归。

    家属悬赏: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报信至、英租界仁福里宁宅,或巡捕房报案,使骨肉团聚,酬谢大洋壹百圆,绝无食言。

    附注:小童生性活泼,若遇捣乱或损坏财物,家人定悉数赔偿,恳请各界留意收留,感恩慈悲。】

    “仁福里宁宅,是那个电影明星,宁启恩的儿子?”

    “嗯。”宋芳笙接回报纸道,“他五岁的儿子之前不是丢了吗?昨日我在警察署里,听均胜手下闲聊,说那宁启恩的母亲迷信的很,竟找了神婆到家中起畿,想靠歪门邪道找到孙子的下落。结果神婆说孩子已经死了,且死状极其惨烈,吓得老太太当场晕了过去。宁启恩的太太也又哭又闹,说什么不肯放神婆走,一家人硬生生闹到了警察署来。”

    第38章 柳三姑

    听说,神婆是从香港请来的。

    深水埗庙街柳三姑,专替人问米、解签、驱邪,只是这“人”又只限定富贵之人,毕竟她给出的价格,实非一般人消受得起。

    “天机不可尽言,因果皆有价格。窥见天机乃折损阳寿之事,各位是在拿钱,买我的命。”

    据宁宅里头下人疯传之言,那柳三姑只左眼可以视物,右眼框里镶一颗橙黄相间、晶莹剔透的琥珀石。最可怖的是琥珀石里含以一只完整的八爪蜘蛛,乍看之下若鬼魅凝眸,见者皆低头避开,不敢与之对视。

    灵媒起畿也叫扶乩,驱请神明附体,解凡人疑惑。

    屏退众人,仅留宁启恩夫妻二人、其母何老太太以及奶妈之后,柳三姑立于失踪小童宁天成的房内,燃灯做法,默念起无法分辨其意的咒来。

    一语念毕,独眼女人进入主乩状态,整个人不停地颤抖。她手握桃木笔,半闭双眼开始在米盘里比划着什么。

    请来的神明似乎并不好控制,柳三姑颤抖逐渐加剧,桃木笔、米盘连带她身下的桌椅板凳一同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好像有一双巨大的手将整个房间捧在手上,不停摇晃一般。宁启恩夫妻和何老太太被这诡异又剧烈的场景吓住,下意识退至屋门口,躲避撒过来的糯米。

    劈劈啪啪、咚咚哒哒,神明在柳三姑身上耗尽最后一丝耐心,将离未离之时带来极大的痛苦,让柳三姑闭着眼睛开始呻吟、叫喊。呐喊声即便是身处一楼和庭院的下人也能听见。

    “啊啊啊!”

    一声足以撕裂灵魂的叫喊声结束后,柳三姑停止颤抖,整个人失去力气向后仰倒,“咚”地一声摔在地板上。老太太眼见得了乩语,以为立刻就能知晓孙儿的去处,大着胆子跨过神婆,走到米盘旁边来看。

    只一眼,老太太双眼瞪大充血,竟是受到极大打击一样露出惊恐的表情,捂住心脏眼看就要晕过去。宁启恩夫妻赶忙上前将人接住,侧眸看向米盘的瞬间,也露出同自己母亲一样的表情。

    “这、这是……怎会如此啊?!”

    四尺见方的木盘,米已经撒出去大半,只剩薄薄一层留在盘中。但即便如此,桃木笔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地勾勒出柳三姑得到的乩语——

    ——死。

    好多个“死”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布满整个米盘,柳三姑眼神恢复清澈之后从地上爬起,额头涔涔细汗,也被吓得不轻。

    “死了、早就死了!”柳三姑拨开三人重新走回米盘前,狠狠盯住米盘上的字,声嘶力竭道,“到处都是血!那孩子脚折了、手断了,身首异处、死不瞑目!还有头,头竟不在那孩子身上,去哪儿了?”

    宁太太靠在宁启恩怀中默默地听着,失声痛哭起来,“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

    柳三姑再次施咒做法,手持黄符点燃后,直接用手捻紧燃烧中的黄符在米盘上画着什么,火焰燃尽留下黑白相间的灰烬,完全焦黑的米粒在她眼中成了获取的天机。

    “是厉鬼!那孩子已经被厉鬼活吃了,成了猛鬼的盘中餐、腹中肉了!”

    孙子没有找到,反而死得比谁都惨。何老太太最后一口气散尽,两眼一闭倒了下去,被身后赶来的奶妈接住。宁启恩向来体弱,见此情形捂住心脏,宁太太便知他心脏病发,赶紧唤人来扶他出去吃药。

    “你!你这个满嘴喷粪的神棍!疯婆子!给我抓住她!”

    “我通的是天眼!你的孩子早就死了,你不信我!”柳三姑满脸横纹,竖眉瞪眼的模样尤为瘆人。她挥舞双手之间等着那只琥珀眼看人,宁宅诸人无一人敢上前拦她。

    据说后来是男仆们硬着头皮上去把人按住,宁太太拿住人,以原本起畿三倍的价格要她改口。柳三姑说什么也不改口,称以假乱真只会惹怒神明,她自己也会死于非命。最后缓过来的何老太太一个大洋也没有给,将柳三姑连人带米盘扔了出去。

    叶秋容哪里知道这些迷信,听到“被厉鬼活吃”时也不害怕,反倒兴奋手抖,将咖啡洒出来一点,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孩子找到了吗?”

    宋芳笙摇头,“三天前罢,听说那神婆在香港原是极有脸面的人物,这次远行没拿到钱,还被人扔了出来,手下五个徒弟带着人就闹到警署去了,柳三姑也说,此事不了,决不回去,就在上海暂住下了。好多人听闻她留在上海,排队等着,要找她占卦。”

    “占卦一次多少钱?”

    “三百大洋。”

    鬼神之说,乍听之下没什么可推理的地方。沈丽曼咬一口奶油泡芙,发出一声酥脆的声响,“三百大洋,可做寻常人家一到两年生活之用,被这些心怀鬼胎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轻易拿来,就为了换神婆子一句混话。”说罢淡淡摇头。

    “兴许有几分道理呢?”宋芳笙心有不甘,复开口道,“宁家那孩子悬赏如此高,若真是走丢,整个上海怕是有七成人都巴不得把人找到,给宁家送去;要说被人绑架,那绑匪早就该出来要赎金了,可如今一点动静也无,实在奇怪。所以我想,各中缘由一定没那么简单。”

    三人正说着,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自隔壁房间响起。沈丽曼示意杨妈去接,没一会儿杨妈气息不稳回到三人面前,单用担惊受怕的眼神看向叶秋容道,“回太太、少奶奶,是段家的电话,让段三少奶奶立刻回去。说、说是、说是……”

    她的样子有些吓着叶秋容。女人放下咖啡杯,焦急道,“说什么了?”

    “……说是段老太太病重不治,刚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

    还有五天就是圣诞。

    结婚半余年光景,顾均胜每逢节庆假日就会变得异常忙碌。周峰、李正两个探长手下杂事不断,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其中,维护着上海表面的和平。

    宋芳笙前些日子在惠罗公司定了一棵圣诞树,玻璃彩球、小天使星、镀金松果和锡纸包核桃一类装饰物不易得,好在顾均胜的母亲陆夫人知道一家俄侨店,将中式丝绸灯笼、剪纸与各类干果蜜饯一并买齐,今日全部送到家里。

    深冬的早晨不甚亲切,寒津津的,总也睡不醒。她披上皮草坎肩,睡眼惺忪走下楼,看到足有两米高的巨大松树已经在会客厅立好,赵妈带着下人们大包小包、欢欢喜喜着手布置。

    “少爷呢?”

    “出去了,一早让两位探长接走的。”小春头一回过西洋圣诞,手捧玻璃彩球不住地看,“赵妈让我问少奶奶,这圣诞树要如何布置?”

    她懒得操心,坐下喝了口茶,“之前买回来的画报上面,新新百货公司的橱窗里不就有一棵?照着弄就好,不需要一模一样。”

    门外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沈丽曼一身黑色貂裘大衣,头上戴男士宽边礼帽,踩着羊皮短靴啪塔啪嗒走进来,看见圣诞树眉眼带笑。

    “你倒是不着急,如今还有五天了才开始张罗。”

    “姐姐来了,”宋芳笙将她迎至客厅坐好,吩咐下人重新沏一壶茶来,“原不想布置呢,往年在父母家,圣诞都是母亲张罗这些,我只睡醒以后,去树下翻找我的那份礼物就行。如今嫁了人,事事都要操心。”

    “顾少爷不管么?”

    “他,”宋芳笙别嘴表示不满,“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祖上在北平,端午吃粽子、过年吃饺子,就差往家门口挂红灯笼了,哪里喜欢这些?还是陆夫人惦记我喜欢过圣诞,才叫人帮我找来的,他原不上心……对了,段家那边情况如何了,姐姐可有耳闻?”

    段老太太死讯传来那日起,叶秋容就被紧急接了回去,陪在段澄恩身边忙进忙出。

    一段和美的夫妻关系,对于家族企业中的掌权者而言十分有利。虽然叶秋容的背景远比不上许小月和何美龄,但段澄恩在家族中的威信却足以让手底下的人忽略掉这一点。

    于叶秋容而言,段澄恩说到做到,去每一处、办每一件事都带着她。三兄弟的斗争刚刚开始,她凭借过目不忘的能力帮自家先生清算账目,处理不少陈年旧务。偶尔有时间通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虽然疲惫,但也有掩饰不住的开心。

    【原来识字这样好,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可以同臭老头并肩作战的夫妻。这些时日来,以前那些打心底瞧不起我的人都对我刮目相看呢。芳笙,谢谢你。】

    沈丽曼摘下礼帽,笑道,“三少爷那样狠辣的手段,没有打不赢的仗。听说公司和工厂那边换了好多人,也见了血,如今都已经稳住了,相关手续都在处理中。老太太生前的财产他一分没要,任由两个哥哥分走,只是在这之前他带着秋容过目,咱们秋容妹妹看中几样首饰,他做主直接要走了。”

    这种时候还一味惯着自己的妻子,也只有段澄恩才做得出来,“那房子呢?”

    老太太过世前,三兄弟尚能和睦地住在一个屋檐下。如今物是人非,最小的少爷一跃成了家主,这宅子又该如何分配?

    “老太太生前的财产加起来,再买三栋段公馆都有余。三少爷此举就是要让他们放弃宅子。如今掌权人没做成,段家那两个少爷手里股份少,各自名下的铺子缺资金周转,急等着用钱,自然答应。听说已经在租界看新的宅子了。”

    “那以后,咱们可以去找秋容喝下午茶了。”宋芳笙一边想着,一边替叶秋容高兴,“段三少奶奶成了段太太,她再也不会说,自己不是真正的段家人了罢。”

    “我也是这样同她说的。”

    搁下茶杯,沈丽曼轻抚着手边的流苏手包,表情玩味道,“段澄恩就是一只生了病的豹子。他的爪子、尖牙锋利无比,实际内心比谁都患得患失。他既认定秋容做妻子,生病期间她隐忍些也是正常,等秋容成了他心尖尖上的宝,便是瞧见她鞋底镶着生锈的铁针,他也心甘情愿扶着人往他胸口上站。到时候,想要什么都是有的。银元啊、宅子啊,都是眼下的,正经要权利、要股份、要身份上的对等,才对。”

    是这个道理。宋芳笙想起秋容的身世,在这样的社会下,不考虑钱财和地位是不能的。金钱和地位意味着生存的空间。她自己呢?若自己不是外交官的女儿,她还能做什么来换取如今富贵的生活?

    看来,她的侦探社要开始着手计划了。

    内心胡乱思考的间隙,她眼睛瞥见沈丽曼的手包,发现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款,“姐姐怎么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手包?这样小巧,连一副墨镜都装不进去。”

    沈丽曼拿起手包打开,勃朗宁M1906手枪露出银色的枪口。她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沈丽曼这样的身份,随身带枪也是应该。

    看出她眼中渴望,沈丽曼关上包,笑道,“你也想要?”

    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我不会使枪。”

    “学就好。顾少爷没教你么?”

    他……如果他知道自己打算开一家侦探社,不知道是什么反应……反正两边父母那边肯定是不支持的,想到这她有些沮丧。

    “他最近忙得很。”

    “无妨,我教你一样的。”沈丽曼拿起手包,示意宋芳笙跟她走,“换身衣服,咱们出去一趟。”

    “去哪儿?”

    “你不是认为宁家那孩子丢得蹊跷?我约了柳三姑占卦,就是今日。”

    第39章 占卦

    上海一众奢华富丽的西式酒店中,柳三姑偏选择一品香旅社这样中式酒店住下,宋芳笙忍不住在心里想着,她连选住所是否也要占上一卦。

    按照约定,沈丽曼带着宋芳笙到旅社门口,神婆的徒弟已经站在大堂等候。三人一路上到四楼进房,独眼的柳三姑正端坐在铺了绒毯的沙发上,左侧茶几焚香,整个房间烟气缭绕,熏得她睁不开眼。

    两人进到房间,徒弟立刻退身出去关门,留她们与柳三姑独处。独眼的神婆自始至终闭着眼睛,淡淡道,“沈太太带了贵人来。”

    这话是在说她?

    两人对视一眼,沈丽曼握紧她的手道,“三姑神通,这是顾少奶奶,警察署长顾均胜的妻子。”

    柳三姑的面容被烟气熏蒸,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淡定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贵’。”

    “我知道,”宋芳笙虽然害怕她,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我父亲是外交官,三姑算得很准。”

    独眼女人没有辩驳的打算,睁眼看向沈丽曼道,“沈太太要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

    沈丽曼带着宋芳笙坐下,表明二人次行来历,“我们是想知道,宁家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三姑可知道凶手的消息?”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见人提起宁家,柳三姑的表情并无丝毫变化,复闭上双眼,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如何死的?”

    “被猛鬼吃了。”

    “三姑口中猛鬼真的是鬼吗?我听闻‘身死魂留’则为鬼,一个灵魂要如何吃人呢?”

    听见宋芳笙开口,柳三姑斜她一眼,语气耐心起来,“这猛鬼有魂、也有肉身。”

    “三姑是说,那猛鬼是人?”

    “也可以如此说,但此人有人心而无人性,地狱无所容,天堂无所往,偏人间无所寄,所以他成了不人不鬼的野兽,游离在三界之外,不窥天光,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这话不是说死人的吗?宋芳笙与沈丽曼对视一眼,追问道,“那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另按三姑之言,孩子的尸首应该还剩下头颅,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找到头就能找到凶手吗?”

    柳三姑看她着急的样子,用审视的目光凝她,“那头、那人皆为不详,贵人还是少沾染的好。”

    沈丽曼掏出四张壹佰元券,每张可以兑换约九十枚大洋,冷声道,“那我今日占卦就问这个,可以吗?”

    绿油油的老头钞票递过来,柳三姑拿在手里扇风,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活人的表情,满意地把钱收起来,拿了三炷香递给宋芳笙道,“贵人请点香。”

    看香,也叫香卦,通过观察香燃烧的速度、形状、烟雾判断事物吉凶。

    宋芳笙伸手来接,被沈丽曼先一步抢过去,“我手上血腥气重,压得住些,我来罢。”

    女人划燃火柴,眸色与火柴一同亮起来。

    三炷香燃烧得极慢,宋芳笙两人一会儿看香,一会儿看柳三姑。在香燃到约三分之一处,柳三姑心下了然,将香插回香炉道,“风水三交,方位东南,金拦山、玉断水,有稳如泰山石、玉带环腰水处。”

    东南边?三人此时身处一品香旅社,东南边紧邻英租界五马路和外滩,江西路、霞飞路,还有中产阶级里弄住宅如吉祥里、兆福里、仁福里。范围未免过于宽泛。

    “能再详细一些吗?”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敲门声。方才引两人进来的神婆徒弟隔着门说道,“三姑,警察署署长来了。”

    顾均胜?他怎么来了?

    “请进来。”

    柳三姑开口,房门随即打开。顾均胜制服外面还穿着大衣,帽檐压得很低,身后单周峰一人跟着,不见李正。

    顾均胜虽然不反对她调查疑案,但是明令禁止她往案发现场跑。如今她为了宁家小童失踪案跑来找神婆,她吃不准顾均胜会是什么态度。

    “先生……”

    男人向沈丽曼点头致意,复看向宋芳笙,声色冷淡道,“时间不早了,跟我回罢。”

    话里的不满已经很明显了。她鼓着两颊起身,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柳三姑。

    独眼神婆盯住顾均胜看上许久,忽的开口道,“这是贵人的丈夫?”

    顾均胜脸色更黑,低头悄声问她,“这声贵人是在喊你?”

    “啊,我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唤我。”

    她以为柳三姑会说什么神秘的乩语,结果听上去像是趋炎附势,对着柳三姑点头“嗯”了一声。

    没想到柳三姑即刻起身下了沙发,走到他俩面前又看上一阵,脸上绽出笑容道,“我看贵人夫妻金水相生,福泽满堂。今日再多占一卦,算是送给贵人之礼如何?”

    “用不着。”

    “用得着、用得着,”她拿胳膊肘捅顾均胜,面带微笑道,“三姑,辛苦你再占一卦。”

    柳三姑从衣袖里取出三枚铜钱,宋芳笙伸手接过,走到茶几上抛了六次,安静的室内只听见铜钱不断落地之声,丁零当啷。

    最后一次铜钱落地,两正一反,挨得紧凑。柳三姑独眼眯缝起来,看清卦象后五官舒展,嘴角上扬道,“好签、是上上之签。”

    “那是何意?是说我们这次也能顺利抓住凶手吗?”

    柳三姑将三枚铜钱收起,和颜悦色道,“此卦签显示,贵人夫妻命中子女双全,将来会诞下一儿一女,皆是观世音坐下莲花童子转世,恭喜、恭喜。”

    “啊?”她在说什么啊?!

    一抹嫣红爬上两腮,宋芳笙回头看顾均胜一眼,舌头打结,骂人的字句在喉咙里滚上几遭,最终只从唇间漏出几个气音来,满是女儿的娇怯。

    “哎呀……我何曾问你这个了……”

    顾均胜亦是失了方才的沉稳,将头撇向一侧,用咳嗽掩饰尴尬。

    夫妻俩一前一后站着,宋芳笙想上前,被男人从身后搂住,不甘心道,“我不是问这个……这个不算,我要重新问。”

    “那可不行,”眼看面前小夫妻肉眼可见地红了脸,沈丽曼没忍住笑出了声,“占卦哪有重新来的?妹妹别坏了规矩。再说,顾少爷应该也想知道的吧?”

    男人依旧侧着脸,少有地接过话头答道,“听听也无妨。”

    “不行……先生你别说话了……”

    两人尚在争执,敞开的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语带急切道,“那沈太太呢?”

    屋内众人转身,瞧见苏砚之从门外走进来,眼里满含期待道,“柳三姑,你也替我占看,看沈太太命中可有二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是我的孩子不是?”

    “苏、砚、之!”

    沈丽曼恨得咬牙切齿,两步上前捂住男人的嘴,恨不得掐死他。

    “怎么哪里都有你?赶紧走。”

    “你跟我一起走吗?”

    “你还管起我来了?”

    “天快黑了,顾署长接太太离开后你独自一人,我不放心……”

    又来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记者,倒担心起帮派家主的安危来。沈丽曼闭眼深呼吸,不耐烦道,“你走不走?”

    男人个头明明比沈丽曼高,此刻却偏要弓着背,把脸凑到女人面前,眸光若春水婉转,独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委屈道,“你是嫌我碍眼了?”

    沈丽曼知道他是装的,身边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宋芳笙在一旁看热闹,来不及同沈丽曼告别,被顾均胜牵住往外走。

    入夜后的上海,天色同身旁男人的脸色一样黑。宋芳笙担心他生气,上车之后看见开车的人也不是李正,开口问道,“怎么不见李正?”

    周峰哪里知道,这是她在转移话题,转身恭敬回答道,“他在码头。”

    “在码头做什么?”

    “这……”

    周峰眼神看向顾均胜,犹豫是否要说。顾均胜目不斜视,只淡淡开口道,“他派出去的卧底出了点问题,约他单独见一面。”

    竟然是为卧底?难怪周峰刚才欲言又止,这显然不是可以轻易同外人吐露之事。

    “这是可以同我说的吗?”她有些心虚。

    车辆从街头驶过,五光十色的霓虹彩灯馥丽迷幻,走马灯一样映照在男人英俊的脸上。顾均胜斜她一眼,眉眼带着戏谑,“我若说可以,你以后再出来找神婆算命,可以提前同我报备吗?”

    “可以,我对先生知无不言、绝无隐瞒。”她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心虚道,“那……一儿一女的事,你万不能跟爸妈说,两边爸妈都不能说。”

    男人明知故问,“为何?”

    “还能为什么?妈要是知道,只怕我再也没有清净日子过了!”

    她双手抱着顾均胜胳膊不住地晃,脸也贴上去求他,“神婆信口胡诌之言,哪里信得?况且外人不知,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当然是知道他们两个至今不曾圆房的事啊!连圆房都没有,哪里还能有一儿一女?

    看出顾均胜眼中笑意,她碍于前面还有两个人在,只能再靠近他一点,唇瓣几乎贴上他耳垂道,“……自然是知道你我离怀孕生子尚远啊。若父母听信一儿一女之言,我该如何,是去石头缝里找一个,还是去喝女儿国的河水啊?”

    她整个人几乎贴在自己身上,顾均胜正好搂住她的腰,把人往怀里带。

    两人虽然都未经人事,他却比她多了一些基本常识。车厢空间逼仄,鼻腔间充斥着她身上的香气。男人心旌动摇,垂眸凝她,半带戏谑半认真道,“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第40章 王郁臣

    十六铺码头。

    作为上海诸多码头中,货物吞吐量最大的码头,这里也是类似青帮、洪门甚至专门盗窃船上货物的帮派“水老虫”等帮派大亨聚集地,断刀盟和虹口帮这种规模的帮派只能退居二线。

    李正今日一身便装行走在码头之上,灰色鸭舌帽檐压得很低。他抽完一只哈德门牌香烟,看到码头来往人群之中出现一抹灰黑色的身影,将烟头扔到脚边踩灭,跟着走了出去。

    灰黑色身影先是走过或物堆积的江岸边,绕过无数扛货的工人,进了茶馆;接着他并未停留,绕过茶馆说书先生的台子从侧门进去,灰黑色大衣脱在门口,随手抓过后台内不知道谁的夹袄穿在身上,径直从后门走出茶馆。

    后门外就是船坞,他看准时机,趁船工开船的最后一刻跳上甲板,李正紧随其后,跳上小船上了江。

    “你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听李正开口,穿夹袄的男人回头看他,正是虹口帮帮众之一:王郁臣。

    男人跑热,脱下夹袄扔在一边,随便找了个货箱坐下道,“虹口帮那些人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估计快要瞒不住了。”

    “瞒不住什么?”李正面对他坐下,慧眼如炬道,“是你断刀盟卧底的身份,还是警察卧底的身份?”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不等王郁臣回答,他又接着抱怨道,“当初我派你以卧底的身份进断刀盟,就是为了让你找准机会逮到断刀盟帮主苏洪走私货物、出卖国人的证据,好一举将其端掉,你倒好,就这样被断刀盟又派进虹口帮做卧底了。这任务到底做还是不做?”

    “我说了能算数吗?”

    王郁臣个头比李正略高一些,身形挺拔、小麦肤色。寸头下面是一双桀骜不驯的狼眼,阳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淬了火的刀。他点燃一支香烟,白雾氤氲,依稀只能看清他刀砍斧切一般立体的侧脸。

    “想要掌握苏老爷子手里生意的动向,就必须打入他们帮派核心内部组织,我不能不卖命。人没死成,他们要派我去其他地方卖命,我又能如何,开口拒绝吗?”

    李正没话可说。他朝王郁臣伸手要来一根烟点燃,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你身份特殊,万不能陷入帮派之争。如今要赶紧想办法把你调回去……这样罢,你按兵不动,什么信息也别带回去。同时我让其他兄弟最近多走几个码头,抓些断刀盟作奸犯科的小喽啰回所里,他们缺人,你就申请调回去。再不济,你去虹口帮喝几顿酒,跟帮内的人打一架惹些是非,断刀盟的人自然会调你回去。”

    “不见得,”一支烟抽完,王郁臣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又掏出一件衣服穿上,“以苏老爷子的性格,我要是惹事,他多半会直接找人杀了我。”

    “那你就藏拙,什么也别做,让人以为你是个窝囊废,行不行?你父亲可是咱们警署的老前辈,连头儿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让你出事,王少爷……对了,苏洪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

    “他没有,但他的儿子有。”

    说起苏洪唯一的儿子苏砚之,沈丽曼牡丹一样娇艳的面容一同在他脑海闪过,“苏家少爷最近为了虹口帮女家主,和苏老爷子闹得很僵。我看苏老爷子已经完全放弃要他继承断刀盟,估计会在帮派另选继承人,所以几个堂口的堂主蠢蠢欲动,都铆着劲想干一票大的,在老爷子面前争表现。如果顺利,或许在过年之前,咱们就能等到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最是手段残忍的断刀盟帮主苏洪,却生了个一身正义、一心为社会的儿子。李正想起自己在顾宅见过沈丽曼几次,那样风情万种又骄傲自信的女人,苏砚之会迷恋上她,他十分理解。

    她是任何年轻男人都无法拒绝也不敢肖想的玫瑰。

    “那你小心些,别跟那个苏少爷一样,着了虹口帮女家主的道,忘了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男人嫌弃地看李正一眼,转身走出货仓,从甲板跳上岸,“走了。”-

    有了柳三姑那条卦签,宋芳笙回到家后一刻不曾懈怠,找顾均胜要来一品香旅社东南边地图与住宅区分布图,逐个将可能会有“稳如泰山石、玉带环腰水”一类风水陈设的大宅庭院在地图上标注出来,方便她派人挨个摸排。

    “稳若泰山石,就是假山,到处都是;还好这个玉带环腰水所指应该是有弧度的月牙水池,指向性稍微明显些。荣家可能会有……陈家也是,我记得那家老爷子极钟爱中式园林……哦,还有五芳斋的魏家,之前跟父亲去他家做客,我记得他家院子也颇大、颇宽敞来着……”

    她趴在书房桌子,随手在地图上画圈,就听书房门口,似有仆人小声议论之声传入耳朵。

    “听说了么,已经找着了。”

    “天呐,这样也能找着,有钱人家是不一样嗷。”

    “那可不,再找不着,再是冬天,那尸体也等不及要烂了。听说两家人已经碰过面,这两日就要办了。”

    “哎哟,那是在哪家家里办啊,这多晦气啊。”

    “肯定是男方家里啊,你不得当正儿八经的婚礼操办,外人可看笑话不看?”

    “是这个理。”

    宋芳笙在里头没听明白,开口叫人进来。

    “赵妈、杨妈。”

    “诶,”两个仆人推门进来,“少奶奶唤我们有什么吩咐?”

    “方才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尸体要烂了,又说有婚礼要办,在嚼谁家的舌根呢?”

    两个妈妈对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一阵,终是赵妈上前开口答道,“回奶奶,前儿不是那万家大小姐万宝珠痨病死了么,我们听说那万家家里人正在黑市四处打听合适的年轻男鬼,要拿八字去给万宝珠配阴婚呢。”

    “阴婚?!”

    她“噌”地站起身来,两步走到赵妈面前,关切道,“这么厉害的事情,你们如何知道的?别是舌头根嚼多了,信口胡编的,我可要拿住你们,去寺庙里捐香火钱赎罪。”

    “可不敢胡说、可不敢胡说,”赵妈低着头斜身旁杨妈一眼,恭敬道,“我们每日往那菜市、街口、弄里弄堂去采买,和差不多人家的佣人们都熟。这话自然也是听万家的家丁传出来的,说是那万家老太太嫌大小姐命不好、得这个病死的也不吉利,非要给她配个男鬼,否则就算埋进土里,多半也是要祸害万家后代的。如今年关将近,死人长期停在祠堂里也不像话,所以才发动万家上下,包括仆人、家丁在内,全部都去找八字合得上的男鬼来配阴婚,说什么也要在年关之前把人送出去,埋进别人家祖坟里。我今日去菜市刚好碰上那万家的家丁,说是已经找到八字相合的人选,这两日就要办了。”

    万宅…万宝珠的家不就正好在一品香旅社东南方向,仁福里里头吗?!

    宋芳笙抓过地图放到赵妈面前,急切道,“你可知道,那万家宅子的院里有无假山、水池一类的园林造景?”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能帮我打听到吗?万宅那个家丁,你明日找他问问,别说是我让你问的,就说随便聊聊。”

    “那、那成。我明日若是碰见,一定帮少奶奶问。”

    她自然不甘心就这样等着。两个下人离开,宋芳笙立刻给沈丽曼去了电话,晚饭时间那头便传回消息,说沈丽曼手下的人去仁福里万宅周围转了两圈,确认他们家庭院中修建有南北朝向的巨大假山群,和月牙弧形的水池,里面养着金、红龙鱼。

    假山与水池之间隔着一尊金佛雕像,案几上供奉一只足有手臂粗细的玉如意,与柳三姑“金拦山、玉断水”的畿语完全吻合。

    前往万宅打探消息的人还说,已经确定两日后便是万家与选中婚配的李家举行阴婚仪式的日子,万宝珠的棺椁会从万家祠堂出门,一路送往江西中路景安里李家灵堂,待仪式结束后送往广肇山庄,李家人家族墓园合葬。

    万宝珠的死,与宁家小儿的失踪案,或者说命案有关系吗?她疯狂地想知道答案。

    晚饭时分,顾均胜看着餐桌对面的妻子心不在焉,半天吃不完一碗米饭,猜到她有心事。

    “在想什么?”

    她其实也想告诉顾均胜。毕竟是阴婚这样瘆人的事情,她又是个女孩,就算有沈丽曼带着,她也不敢轻易凑热闹。

    将筷子搁在一边,她起身走到顾均胜身边最近的椅子坐下,用公筷夹了一片金华火腿到他碗里,眼含秋水般看着他道,“先生,我说过对你知无不言、绝无隐瞒的,还记得吗?”

    此言一出,他立刻猜出,自己娇生惯养的妻子一定又打起小算盘来,淡淡“嗯”了一声。

    “那你可知道,我会如此说,也是因为我知道,先生既为我丈夫,一定会无条件支持我、站在我身边帮我,对吗?”

    “夫人继续说。”

    宋芳笙盯着他满含笑意的眼,语调不稳道,“你先答应我。”

    “不说我上楼了。”

    “诶,”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嘴撅得老高,“我想去仁福里,看万家同李家的阴婚仪式。”

    “不行。”

    她就知道,“万宝珠的死可能和宁家丢失的孩子有关系,柳三姑的畿语你也听见了,你不想破案吗?”

    “你可知人从生到死,界限有定,不可逾越。阴婚违背自然生死秩序,更是将亡者物化,成为活人但求心安的工具,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腌脏事。再亡者冥婚,阴气极重,你一个女儿如何去得?”

    “先生陪我去不就好了。”

    “胡闹。”

    “你抱着我,让那阴气半点近不了我的身,我保证不乱动。”

    男人不做声,转身想要甩开她。

    “你就是不肯依我。”她死攥住顾均胜的衣服不松手,语气委屈起来,“结婚小一年了,我的丈夫还是不依我、不宠我,传出去我的婚姻是头一个不幸福的,先生惯会伤女人心。”

    “休要给我乱扣帽子。”

    “那你陪我去。”

    好歹是枕边人,她伸手慢慢往顾均胜衣袖里钻,抓住男人的手,在他手心里画圈,“我保证听话,好不好?”

    她永远只会为案子向他撒娇。顾均胜顺势握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目光在妻子皎皎明月般的脸上下打量。

    “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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