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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畿语

    看着万宝珠被刺,周峰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前将来人推开,可惜匕首没入万宝珠胸口太深,没人敢拔。

    在场众人之中,宋沈叶三人、阿华和周峰都参加过万、李两家那场阴婚仪式,是以接连认出,突然冲进来刺伤万宝珠,此刻倒在地上的女人便是李家男鬼,李正和的母亲。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了年岁的老妪被推倒在地,也不说话,双眼像是钉死在床榻女人身上一样,脸色阴沉地看着万宝珠眼神逐渐涣散,最后双手一摊,死在床上。

    “哈哈、哈哈,终于死了!”

    她扶着床沿站起身,疯癫模样令人望而却步。周峰惦记宋芳笙三人安全,站在前面将三人护在身后。

    “我儿这么喜欢你,你却送个旁人来拜堂,这不是叫他生气吗?他生气,也只是生我和他父亲的气,不敢来找你,可是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不让儿子如愿呢?你放心,你的八字早就拿来同我儿合过,合适得很!你嫁过来,我们李家绝不会如万家老爷那般苛待你,把你当病人、当煞星,只要我儿说你好,你便是顶好的!”

    说话间她凑到万宝珠的尸体前,替她整理头发和衣服,满脸堆笑道,“方才你不是还说,这一生不曾被人坚定地选择过吗?如今我儿便圆你的心愿来了!他可喜欢你,托梦告诉我,非你不娶呢!”

    这一幕实在诡异,连一向不怕鬼神的叶秋容也怕了,抓紧沈丽曼胳膊躲在她身后。

    阿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把上前将老妪推开,拔出万宝珠胸前匕首向老妪刺来,被周峰眼疾手快拦住,身后警察一拥而上,将两人各自抓住。

    从修道院出来,沈丽曼瞧见原本乘坐的车边上又多了一辆车,顾均胜从车上下来,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宋芳笙的身影。

    她回头去看,瞧宋芳笙目光呆滞跟在身后,这才反应过来,好像从李家老妪持刀冲进房间那一刻开始,宋芳笙就没再说过话。

    “发生什么事?”男人两步上前把人搂进怀里,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太太。

    沈丽曼把叶秋容塞进车里,将方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与男人听,“这是她头一回看见杀人不是?”

    顾均胜低头温柔地看着怀中人,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冲击不小,多半吓着了。”女人伸手捏了捏宋芳笙圆润的脸蛋,笑道,“要做侦探,这点子小事一定要克服。既然顾少爷来了,我就送秋容回,改日再约。”-

    宋芳笙上一回像树懒一样,双手双脚贴着顾均胜不放,还是在万、李两家举行阴婚仪式中,被男鬼附身的柳三姑吓到失语的时候。

    顾均胜把人抱在膝盖上一路回家,车辆路过拥挤的市集,路边不远处肉摊上传来剁肉的声音,她才想若猫儿炸毛一般浑身战栗,搂住男人脖子催司机“开快点”。

    “害怕?”

    她埋在他颈窝里点头,“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太吓人了……先生不觉得吗?”

    “最开始会觉得,如今看太多,麻木了。”男人的手搂在她后腰,再往下滑一些,软圆趁手。他捏了几下,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方知她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暇与他调情。

    用过晚饭洗漱完,宋芳笙没心思看书也没心思喝酒,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满脑子都是万宝珠的案子。

    万宝珠和阿华,万宝珠和李正和,一人一鬼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她,可惜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无心联姻,却又在假死之后日日跑到教堂里看别人结婚。当新郎和新娘互换戒指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会想起哪一个露水情缘之人呢?

    顾均胜进浴室之前她就在梳头,从浴室走出来看她还在梳头,伸手拿走她的梳子,“还在想?”

    她侧身与他对视,男人放下木梳,拉开梳妆台抽屉,她立刻瞧见里面闪着银光的手枪,细细看来,与沈丽曼的那把勃朗宁M1906一样。

    “给我的?”

    男人温柔的眼神从始至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闻言俯身,双手撑在梳妆台上,示意她把枪拿出来。

    枪很小巧,也很轻,她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可我不会使枪。”

    下一瞬,她感觉身体一轻,被男人抱起到床上坐下。顾均胜抚摸着她的头发,觉得差不多干了。

    “教你。我知你喜欢同你的两个姊妹一起查案,我没办法时时在你身边。身上备着这个,我也安心一些,真枪实弹,比什么神婆扶乩管用。暂时没有买到比这把勃朗宁更适合女人用的枪,你带出门的时候尽量低调,少让人瞧出来。”

    前半句甜进心坎,后半句她就不爱听了。她想从他身上下来,奈何被大掌按住屁股动弹不得,只好双手撑在他胸前,离得略远一些。

    “我不同意。这上海别的神婆扶乩准与不准有待商榷,柳三姑却准得很:先是说中宁家小童被杀,头颅与身体分离;然后是说出行凶之人,万宝珠和阿华所在方位,精确到万宅院中山水造景;现在回想起来,阴婚仪式上,男鬼李正和借她之口说出赶人走的话,应该也是察觉到棺中尸体并非万宝珠,而是万宝珍的缘故。一次算是巧合,三次巧合便不再是巧合了,先生以为呢?”

    室内温暖,宋芳笙沐浴过后里面穿着睡觉的长裙,外面随意罩了一件丝绒长衫,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一时间春光无垠。问话间她抬头瞧他,他能看见她浓且长的睫毛偶尔扑闪,显出懵懂青涩的模样,偏领口以下丰腴饱满,又透着三分成熟。

    薄薄的睡衣料子勾勒出水蜜桃鼓胀的形状,她轻轻摇晃,身上香气便一起扑上来。她见他不答,抬手在他面前轻晃,“先生在想什么?”

    “嗯?”

    原来他根本没听。

    “我说,柳三姑三句畿语都成了真,是真本事。”

    她还在纠结这个。顾均胜眼中笑意浓浓,决定逗她一逗。毕竟自己忍了这么些时日,若不是每次被她碰着身体还会有反应,他都怀疑自己憋出病了。

    “嗯,那柳三姑还有一句呢?”

    还有?她细细回想,撞上男人戏谑的眼神,想起来了:一儿一女那句!

    顾均胜吃准了她的心高气傲,一旦抛出某个观点,绝不轻易承认自己错判,一定会死扛到底。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陷阱,目光移到一边,支支吾吾道,“也、也没说错啊。你我已经结婚,法律上真正的夫妻膝下一儿一女,多正常。她不会说错。”

    “这么说来,一儿一女,夫人是愿意生的。”

    “嗯,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见鱼上钩,男人双眸微眯,把人抱得更紧道,“那……这生孩子之前,须得走什么程序,夫人也一定是知道的。”

    “知、知道啊……”生孩子之前,自然是怀孩子,再往前那就是造孩子……

    想听她说的话,她已经说了。顾均胜把人松开,任由她坐在自己身上,他自己则上半身略微后仰,双手撑在床上,眼神懒淡地凝她,等她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知道。

    被架在当场,宋芳笙决定硬气到底。

    不就是造孩子吗?往日为这事,沈丽曼和叶秋容没少拿她取笑。如今她看顾均胜顺眼不少,短时间内没想改嫁,听叶秋容说男人过了二十五身体各方面大不如前,她算着面前男人还有三年,将“早用早享受”五个字默念了无数遍,坐在男人腿上,双手无措地揉搓着,盯着他的衣服不知道从何下手。

    伸手抓住浴袍带子,刚想拉扯又松开,一张脸羞得通红。

    “你、你自己脱。”

    都主动到这个地步,他有些心疼,乖乖应了声“好”。睡袍、睡衣一件件落了地,昏黄色暖光照亮他上半身肌肤上稀稀疏疏的伤疤,块垒一般坚实的肌肉伴随呼吸一起一伏,野性又性感。

    他脱完自己的,伸手去解她的,被她触电般躲开,好像平日里抱着他睡的那个人不是她,“我、我自己来。”

    丝绒长衫从男人小腿滑过,落到地毯上,她身上只剩一件睡裙,领口原没有系紧,长长的丝带垂落到男人手背,他顺势捉住一点点往外拉,她羞得满脸霞飞,也不阻止。

    绑带完全散开,春光洒了满地,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坦诚。带着粗茧的指腹划过肩头绣着梅花的雪缎,好似一阵清风拂来,她感觉周身发凉,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气音,羞赧万分地侧过脸去,立刻被男人大掌按回,唇瓣即刻覆盖上来。

    窗户开了一缝,有那不解风情的寒风钻进来,她打了一个喷嚏。

    “啊楸!”

    男人眼眸深若寒潭,抱起她一个翻身将人放倒在床上,滚烫与炙热即刻覆盖上来,饱满而热烈的欲念重新将她包围。

    她被亲到缺氧,迷迷糊糊间只觉得,重新占据上风的顾均胜温柔极了,大掌带着薄茧寸寸缕缕、点点抚慰,细细密密的亲吻落进她眼窝、落在鼻尖、划过朱唇,脖子上戴着的那块玉牌也得了他的吻,冰凉与滚烫交织在一处,动情处勾出她更多低吟,缠绵又羞怯。

    下雨了,他能触摸到绝对的润泽,这雨是温柔的、懂事的,圣洁洗礼一般要他们好好享受此刻。顾均胜忍到极致,墨绿色墙壁上两道剪影完全重叠,宋芳笙被热辣辣地贴上,小嘴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了。

    一滴热汗从男人额角滑落,滴入她眉心。一片混沌之中,她的耳边传来男人哑声低语。

    “张开些。”

    第52章 昼夜

    夜色温柔,空气腥甜。

    夜色中能听见萦绕在耳畔的小兽呜泣,风铃丁零、板屐嘎啦嘎啦响,这声响缓慢、悦耳,带着十足的耐心,矜矜柔柔,在等待爱人的回应。

    宋芳笙神魂荡在半空,只觉得手脚已经不是自己的,闭着眼不说话,只是略弓起来将他抱住。顾均胜心下了然,看着她泪渍斑斑的小脸,在月色下更是说不出的魅惑勾人,额头相抵,声声唤她的名。

    “芳笙……芳笙……”她终于是他的了。

    听他第一次唤自己“芳笙”,她心肝又是一颤,整个人浑浑噩噩,连哄带骗着转过身去,绯红的脸蛋埋进软枕,黑暗中弯成一张拉满的弓,身后是不得不发的箭。

    头两回尚有些意识,她听他如此唤自己还是欢喜的,一声声“均胜”、“先生”软若无骨地回应着他,夜色中乱了呼吸。掇弄到后半夜,人便有些乏了,一边叫着口渴,一边求他快些。

    好不容易躺进被窝,她刚睡着又被被窝里的热水瓶烫醒,挂在床头的圣诞铃铛疯了似的摇,丁零当啷响个没完。

    “那、那是什么……”

    她颤悠悠伸手指向窗外,快要昏过去的前一刻,认出那是擦亮的天际线,“竟要天亮了吗……”

    所以他怎么还不退出去,怎么他还邦邦英朗,结实得她想哭啊?!

    天色和男人的眼神一同亮起来。顾均胜低声闷哼的同时,她也晕过去了。

    早上九点,书房电话铃声罕见地没有吵醒宋芳笙。她迷迷糊糊中记得自己被顾均胜抱进浴室,简单擦洗过,继续抱着男人睡得香甜。

    丫头小春登登登上到二楼,见夫妻二人主卧房没有人出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沈丽曼的声音。

    “找你们少奶奶。”

    “沈太太,少奶奶和少爷还睡着。”

    “哦?”

    要说宋芳笙冬日贪觉,还算正常。顾少爷却是个从来不曾赖床不起,耽误公务的人。沈丽曼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左手把玩着电话线,在指尖一圈一圈地绕。

    “那就不打扰他们,等芳笙醒了,让她下午两点到虹口施高塔路的公啡咖啡馆来,我和秋容在那里等她。”

    “好的沈太太。”

    挂断电话,沈丽曼起身脱掉睡衣,叫杨妈把她今日要穿的衣服拿来,“阿肆那边可回话了没有?”

    “回了,说那个叫阿七的今日没有去帮里报道。阿肆派人跟着他,有人看见他和一群人去了租界,进了均培里,没出来呢。”

    均培里?如果她没记错,断刀盟帮主苏洪的住处也在那里。沈丽曼柳眉上扬,接过大衣穿上,“走,去均培里。”-

    “砰”地一声,双手被缚的王郁臣被人一脚踢倒在地,左脸擦刮在又硬又脏的木地板上,脑子一阵嗡嗡作响。

    还没等他抬头,又被身后人踩住后背,脚后跟发力不停碾压男人脊柱,疼得他蹙眉。

    断刀盟堂主邹荣守一口啐在王郁臣身旁,冲着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人恭敬道,“帮主,就是这小子办事不力,公和祥码头那天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偏喝了个烂醉,一点忙没帮上。”

    苏洪上了年纪,蓄着胡子,常年抽叶子烟的关系有些驼背,只是坐在这个位置的人,杀气都重,因而身上同时出现敦厚与肃杀两种气质。

    他一口烟圈吐出来,示意邹荣守抬脚,“我怎么听说,他还帮虹口帮那个寡妇挡刀,反而砍伤了自家兄弟?”

    “那都是误会,”毕竟王郁臣是邹荣守堂口的人,牵连起来他也难辞其咎,故连忙赔笑道,“他眼神不好,也不认识那个寡妇,喝了几口马尿精虫上脑,净想着英雄救美了。那天那么大的雾,他哪里看得清是敌是友啊?我原也不想用这小子,可如今愿意给帮里卖命的人实在不多,要么全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我只瞧着他是个不惜命的,能用则用……”

    说着不忘再在王郁臣后背踹上几脚,叫他向苏洪和被他误伤的兄弟道歉。

    “道歉、我叫你道歉听见没有?”

    心高气傲的男人哪里肯松口,嘴角渗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苏洪知他是条硬汉,拿着烟斗起身,准备离开,“我苏洪才到码头混那会儿,和你是一样的年纪。年青人嘛,要多给机会。嘴硬没关系,兄弟犯错,按帮规处理。”

    “诶、是。”

    邹荣守点头,随即招呼身后帮众围过来,厉声道,“给我打!”

    这里是苏洪的宅邸,深宅大院里三层外三层站满帮众,他轻易跑不出去,只能认栽挨打。拳头、脚掌不断落到他肩头、后腰、胸口,王郁臣承受着暴风雨般的殴打,没一会儿功夫全身都挂了彩。

    苏洪起身从议事堂走出来,正好撞上苏砚之准备出门。

    满身江湖气的老爷和书生气十足的小公子,乍一眼看过去完全不像一对父子。苏洪看他手里还拿着礼物盒子,知道他又要去找沈丽曼。

    “给我站住!”

    其实苏砚之早就看见他了,只是懒于招呼。见状无法,只得停下转身道,“父亲。”

    “又去见那个寡妇?”

    “父亲请不要用如此语言称呼一个失了丈夫的可怜女人。再说她有如此遭遇,都是潘四叔所为,父亲作为帮主同样难辞其咎。”

    “呸,”苏洪气得胡子翘起,“你怎么不提,潘四叔也是死于那寡妇之手?他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叔叔!”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好好好,我如今是管不了你,我苏洪生出来的白眼狼!今日你若是不答应,定时从那寡妇身上套取虹口帮商会机密出来,我绝不放你出去见她!来人,给我把少爷带回房间严加看管,他要是跑了,你们全都没命!”

    苏砚之自然不从,“父亲忘了,当初在母亲病床前是如何答应她,我想做什么都依我吗?”

    “这是诡辩!你母亲让你做什么了,让你爱上你父亲乃至整个帮派的仇家吗?”

    “帮派之间完全可以共存,是父亲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住口!还不给我把少爷带回去!”

    没等苏砚之被架上二楼,大门口两个帮众急匆匆跑进来,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帮主,外头兄弟说,虹口帮来了三辆车,正开进均培里往这边来呢!”

    沈丽曼来了?

    苏砚之闻言不再挣扎,站在原地两眼放光。邹荣守就跟在苏洪身后,听罢赶紧道,“估计是知道咱们抓了阿七那小子,还把他当自家兄弟,来救人来了。”

    “她倒是比她那个死丈夫仗义……”苏洪揣度一阵,挥手示意他们放人,“没找到合适的人替他之前,让他继续在那边待着,你看紧些。如果发现他家里还有其他亲人,一并带回帮派看管起来,必要时候做威胁之用。”

    “是。”

    邹荣守一声令下,没等沈丽曼的车开到苏宅门口,浑身是伤的王郁臣被人从大门口扔出来,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

    男人一丝意识尚存,实在不想让她瞧见自己如此狼狈模样,挣扎着硬是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肋骨一步一步往弄堂口走。

    苏砚之趁乱挣脱跑了出来,见方才挨打的男人一瘸一拐走在巷子里,凑上前想去扶他,被王郁臣一把甩开。

    “你往后别落单,到哪里都和虹口帮的人在一处,父亲叔叔他们便没那么容易抓住你。断刀盟的人不好相与,在我看到大多都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你能尽早脱身,最好不要选择留在我父亲帮里。”

    他都知道了。没关系,他也有把柄在自己手里:他苏砚之是苏洪的儿子,这事比他卧底身份的严重性轻不到哪儿去。

    苏、砚、之,李正口中这个着了沈丽曼道的愣头小子,年岁看着同他一般大小,细皮嫩肉,青春懵懂的样子,见之令人生厌。

    沈丽曼会喜欢他这样的吗?王郁臣上下打量着他,内心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苏砚之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沈太太最近事多缠身,你若尚能走路,找她手底下人治伤去,别去打扰她。”

    “你在替她命令我?”他算个什么东西?

    “何曾命令,你找她手底下人治伤不也快些吗?”

    王郁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捂着胸口,一步步朝苏砚之走近,双眼眯缝,僵青的脸上带着讥讽。

    “你说,要是她知道,你是苏洪的儿子,她会如何?”

    苏砚之眼中微光闪烁,直视他淡然道,“她最讨厌背叛她的不忠之人,你的真实身份若暴露,在她那里得不到一点好处。如今你我都捏有对方的把柄,各退一步如何?”

    “就这么在乎她?”他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嘴上说着反话,“苏洪没说错,你就是个整日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废物。”

    哪知苏砚之听见这话脸色未变,眉宇间洋溢着恋爱中的甜蜜,竟瞧出几分自豪来。苏砚之身高一米七九,略矮王郁臣半个脑袋。他略抬头,报以一个微笑道,“便是死在她脚下都甘愿。”

    他……

    这番话反倒让王郁臣没了后话,胸口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也不知怎么就失了控,上前一步抓起苏砚之衣领恶狠狠道,“你还没这个资格。”

    他反应如此大,迟钝如苏砚之也觉察到他的异样,蹙眉不言。

    “滴滴”两声,沈丽曼的车行至跟前。一身黑色貂裘大衣,里面搭同色丝绒旗袍、戴黑色长手套的女人款步下车,瞧见苏砚之柳眉蹙起。

    “你怎么也在这?”

    第53章 赤痕

    看见沈丽曼,王郁臣即刻松了手。苏砚之整理衣服迎上去,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我今日在这附近采新闻,没想到会遇见你。”

    说罢还故意回头看王郁臣一眼,故作无辜道,“这人,非吵嚷着要我骑车送他医院,怎么,你同他认识?”

    沈丽曼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脸色铁青的王郁臣,眨眼没什么情绪,“算是吧。”

    “那正好。我从那边一栋大宅子经过的时候,正好瞧见他被扔出来,还以为要沾染上什么麻烦事。如果是你的朋友,我很乐意帮他。”

    阿肆见状上前搀住王郁臣,低声道,“应该是我们的车刚开进弄堂就被断刀盟的人知道了。”

    自己原本是来抓他的,如今倒救了他一命。见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沈丽曼沉声让人把他扶上自己的车,先离开此地再议。

    “上你的车?”某个男人不高兴了,“那我坐哪儿?”

    沈丽曼弯腰上车,坐在后座看他,“谁要你上来了?你不是自己骑车来的吗?”

    “可我……”

    “开车。”

    “诶,”看王郁臣就这样坐在女人身边,苏砚之一把抓住车门,决定纠缠到底,“我已经采访完了,自行车停得远,可以同你们一起走。”

    “我还有事。”

    “姐姐……”

    “停,”沈丽曼知道他又开始了,斜一眼王郁臣,颇为尴尬道,“混叫什么。你去坐阿肆的车。”

    “好。”临走时略带深意看了一眼王郁臣,苏砚之松开车门,往身后的车走去。

    车辆一路驶出均培里上了大路,王郁臣看她不说话,一路坐如针毡,干脆开口问道,“沈太太叫我上你的车,应该不是因为心疼我吧?”

    “叫我老大,”女人直视前方,下巴仰起道,“说吧,你为什么会去到苏洪的家?”

    “我说被人抓过去的,你信吗?”

    “那日在公和祥码头参与火拼的人这么多,为何他单抓你一人?”

    “你开枪杀死的那个,是他们四大堂主之一。”

    女人闻言侧眸,见他满身伤痕与血污,衣服被撕烂挂在身上松松垮垮,肚子上露出巧克力一样的腹肌,“那依照苏老爷子的性格,你根本不可能活着出来才对。”

    “全仰仗沈太太啊,”他无赖地笑着,从座位上坐直一些,高大身躯在车后座有些驼背,“如今虹口帮不仅有警察署署长的偏爱,还有商会会长的帮衬,可为今非昔比。苏洪一听说沈太太来了,估计以为我半死不活,也活不成了,就把我扔出来,让我死在外面,好撇得干干净净。没成想我命硬。”

    她自然知道这是阿谀奉承之言,凑到男人面前凝他,“不要叫我沈太太。好,既然你如此说,那我继续问你——那日公和祥码头为何装醉?是不是早知道断刀盟的人会来抢货?”

    “我这人惜命,加入帮派纯粹只为混一口饭吃,实在不想连命都没了。”

    “那为何后来又帮我?”

    男人好像也不疼了,眉宇皆是挑逗,“沈太太实在美丽。”

    登徒子。

    “是吗。”

    女人挑眉,见一旁车上常备着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瓶酒精倒在手帕上,不等王郁臣开口,一把按在他伤口之上,疼得他浑身一颤。

    “凭你是什么东西,调戏上我了?我再说一次,叫我老大。”

    “……嘶。”他不叫,那只纤长的手又倒了些酒精往他身上胡乱抹,逼他改口,“……老大。”

    这还差不多。

    她把手绢扔在男人腹肌上,继续审问道,“那我再问你,为何对警署的内部构造如此了解,可以一眼认出解剖室的位置?”

    王郁臣这才恍然,知道自己那天出了如此多纰漏。

    果然是美色当前,色令智昏。

    “没进虹口帮之前,我进局子的次数,比一般小警察还多。”

    “解剖室不是审讯室。”

    “我逃跑的时候哪儿哪儿都去过,所以记得。”

    男人斜靠在座位上的模样颇为无赖,看向她的眼神更是直接又赤裸,像是隐藏在深林里窥视猎物的豹子,满带侵略感与占有欲。他的确也像豹子,小麦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光泽,寸头、薄肌,原来衣服下头的肌肉如此紧实,方才她的手按在他腰腹上,也是硬邦邦的手感,给她一种野性难驯的感觉。

    不像苏砚之,是一只心机满满的可爱小狗。

    车开到圣铭医院门口停下,阿肆从后面的车走到沈丽曼车窗前,女人淡然收回眼神,道,“带他下车。”

    她要走了?

    王郁臣不愿下车,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我这伤是为你伤的,你这就要抛下我?”

    “呵,肯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男人多了去了,我一个个陪着他们在医院里呆坐不成?给我下去。”

    他闻言缓缓凑近,唇瓣几乎马上就要碰触到女人白皙无瑕的脸,在她耳边哑然低声道,“我和他们不同——我可以为你去死。”

    说完他也没指望她会回答,轻笑一声主动下了车,站在阿肆身边,看着阿肆关上后座车门。车辆启动前,她的目光扫过身后,叮嘱阿肆道,“后面两个车不用跟了,带他治伤后到公啡咖啡馆来找我。”

    “那苏记者……”

    “随便找个地方放他下车就好,不要告诉他我去哪。”

    “是。”

    阿肆撤身离开的一瞬,沈丽曼再次叫住他,让其耳朵凑过来悄声道,“阿七的话不可尽信,你这几日找人盯住他,切莫被他发现。”

    公啡咖啡馆里也有西餐。沈丽曼一个人享用完午餐,远远看见段澄恩的车在街边停下,车上美丽的女人与斯文的男人拥吻之后,叶秋容一个人下了车。

    “姐姐来得真早。”

    沈丽曼招呼她坐下,笑道,“怎么三少爷最近又不忙了,亲自送你来喝下午茶?”

    叶秋容伸出右手,装腔作势翘起兰花指端起茶杯,沈丽曼立刻瞧见她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钻戒,深红色宝石在咖啡店冷白色灯光照耀下折射出火彩光芒,戴在小狐狸纤弱白皙的小手上,适合极了。

    “哟,这是有好事要宣布?”

    “咳咳,”叶秋容媚眼如丝,笑得娇俏,“姐姐不是总说,情情爱爱都是虚的,票子、车子也不过消耗品?臭老头今儿早上参加完股东大会,正式成为段家掌权人,我这边儿也刚办完手续,段公馆啊,以后就是我名下的宅子了。”

    的确值得庆贺。沈丽曼以茶代酒,举起茶杯道,“那便祝贺,今儿可就算是正儿八经的段太太了。”

    叶秋容美滋滋地喝完这杯茶,左右四望道,“芳笙呢,怎的还没来?”

    “她啊……”沈丽曼低头憋笑道,“赖床上起不来呢……”

    这话说得含糊,叶秋容似懂未懂,只等人到齐了再问。

    这一等,直从下午两点等到四点半。宋芳笙姗姗来迟,坐下时略显局促,双眼带着淡淡的黑眼圈。

    “还以为你不来了,”沈丽曼带着深意看她,目光落在她脖子上,“在室内还戴什么围巾呢,取下来搁在椅子后面。”

    “啊?”她下意识把围巾抓住,不肯松手,“不用,我觉着冷飕飕的,戴着就行。”

    她越是这样,两个姐妹越觉察出她今日不太对劲。叶秋容懒得再问,瞅准时机直接一把扯松她脖颈处的羊绒围巾。

    围巾松散的瞬间,宋芳笙吓得花容失色,再想双手来遮已然来不及,沈丽曼和叶秋容就瞧见,她往日光洁纤长如天鹅颈一般的脖颈处密密麻麻爬满了红痕和牙印,从耳垂一直延伸到锁骨,女人蕾丝花边打底的白色衬衣里。

    “噗……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又娇气的甜笑声传来,引附近食客和服务员频频回头,将目光落在餐桌边三个美妇人身上。宋芳笙裹紧围巾,面颊泛红道,“快别笑了,再笑我就不待了。”

    “别……别走……”叶秋容伸手拭去眼角泪水,笑弯了眼,“咱们这个顾少爷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啊,怎么能把人啃成这样?真是苦了芳笙你了。”

    “谁说不是呢!”

    宋芳笙全然不知这是在套她的话,继续抱怨道,“躺上床才知道枕边人是人是野兽,抓人抓到床上来了,都不知道累的,只当我和他一样生龙活虎,日夜不分呢!你们猜我几点睡的?今儿早上六点半!六点半天都亮了,猫头鹰都该睡了,他还醒着,他还可以,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腿还没闭上呢!我算是后悔了,什么一儿一女,谁爱生谁生,我反正是不生的。”

    女人逮住机会抱怨,一句一句全是真心话,哪里还顾得上用词是否优雅得体,说出的话是否体面。沈丽曼和叶秋容憋笑憋得肚子疼,表面上还要装作一副无比认同的样子,看着面前刚开荤的小姑娘,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边,痛斥自己先生“生龙活虎、日夜不分”。

    “就是,哪有先生如此不体己,不知道心疼自己太太的?你下次说说他,让他早点放你睡觉去,女人全靠睡足觉美容呢。”

    “对啊。姐姐看我的黑眼圈,两层脂粉都遮不住可是?便是念书写论文的时候也不曾熬这么晚,看见外头天亮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围巾略微松开,主动将一脖子的红痕展示出来道,“你瞧瞧,便是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气,厚重的围巾斗遮不住,这要是到了夏天可不是害死我,连门都出不去。他是过瘾了,我一个人遭罪。”

    “所以才迟到了?”

    “嗯啊。小春叫醒我的时候都一点半了,他今日没去警察署,说是要陪着我。谁要他陪?马后炮……我吃完饭把他扔在家里,这才出来得晚些。”

    这大概是最近唯一一桩高兴事。沈丽曼和叶秋容肩膀挨着肩膀,憋了一阵还是没憋住,捂着肚子笑起来,“哎呀我不行了……芳笙你说你,怎么如今你倒成了不解风情的人?顾少爷难得肯放下工作陪你,你偏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

    叶秋容笑够了,端起茶杯道,“无妨、无妨,终归是喜事一件。让我们以茶代酒,祝贺芳笙和顾少爷离一儿一女的目标又近一步,陆夫人交给我们姐妹俩的任务算是完成,我这巧克力吃起来也不亏心了!”

    宋芳笙这才恍然,知道自己一气之下什么都说了,又羞又恼,起身去掐叶秋容的胳膊,“小蹄子,找打!”

    “哎呀、哎呀,姐姐救我!”

    咖啡馆里欢声笑语,仙乐斯里的筹备也热火朝天。

    上海高档舞厅一般在入夜前开始营业,下午四点前后,正是所有歌女、舞女、乐队和服务生彩排走台、聚在一起提前排练的时间。

    叶父叶海生前一晚同几个乐手喝了通宵的酒,此刻睡眼惺忪上了台,捧着萨克斯怎么也吹不响,惹得周围熟悉他性格的人止不住笑。

    叶母王柳儿招呼着刚来的舞女一个个进化妆间,抓紧时间给她们穿衣服、化妆。

    喧嚣繁华之上,许小月同段澄远站在三楼包间,俯瞰这稀松平常的一切。

    段澄远的眼中略带犹豫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这种时候了先生还在犹豫!”许小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道,“再不动手,咱们就真成了段家的丧家犬了!”

    早在嫁入段家,越过自己先生肩膀,看见风度翩翩的段澄恩的时候,许小月就在心里想,为什么她嫁的不是英俊潇洒、精于经商的三少爷,而是这个看上去病怏怏,性格也十分懦弱的二少爷。婚后她也曾尝试过与段澄恩交好,可惜这个男人冷得像一块冰。

    直到叶秋容出现,她才知道,三少爷不是块冰,只是暖的并不是她罢了。所以她更恨叶秋容,恨她可以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一切。

    木已成舟无可逆转,许小月平复心情,继续循循善诱道,“先生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只消一觉睡醒,一切都会顺利的进行。”

    第54章 火灾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宋芳笙测过脸去看向窗外,发现外头还黑着。

    再看挂钟,刚过凌晨一点。

    一般来说,若非紧急事务,这种时候鲜有电话会打到顾均胜这里来,男人起身去了书房,没一会儿宋芳笙听见他走回来,正掀开被子一隅让他回来,男人却按开电灯,将整间屋子照得明亮。

    “做什么开灯啊?”

    她睁眼瞧见顾均胜开始换衣服,意识到可能不是小事。

    男人脱掉睡衣,拿起一旁熨烫妥帖的制服开始穿戴,宋芳笙只好从床上坐起来,替他打领带。

    “发生什么事了?”

    “仙乐斯舞厅大火,工部局火政处已经派蒸汽救火车去了,说里面的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怀疑中间有异常,我去看看。”

    “仙乐斯?!那不是秋容父母工作的舞厅吗?”

    她挣扎就要爬起来换衣服,被顾均胜一把按下,“你别急,好歹等我先去看了情况再说。此事非同小可,你先别告诉她。”

    “我同你一起去。”

    “不可,”男人穿戴好,捧住太太的脸耐心道,“救火现场不是寻常命案现场,人多眼杂,极其混乱。我无暇顾你。你若在,我定无法专心做事。就在家里,等我消息。”

    “可是……”

    “如果段太太的父母当真在里面,你也希望所有人拼尽全力,专心救他们出来吧?”

    道理她怎会不懂?

    “那……你一定要小心。”她跪在床上,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不可以有事。”

    男人回以热烈的一吻,“一定。”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窗外寒风凛然,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披着外衫坐在床上,看着天色慢慢亮起。

    精神虽然紧绷,身体却着实困乏。就在天色快要大亮,她还是打算偷偷前往火灾现场看看什么情况的时候,沈丽曼的电话先打了进来。

    “姐姐?”

    “芳笙,仙乐斯大火你可知道?”

    “我知道,均胜今儿凌晨一点就被叫走了。怎么,姐姐你也知道了?”

    “手底下的人路过瞧见了。既然顾少爷已经去了,可有秋容父母的消息?”

    原来她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还没有呢,我们三个女人去了也帮不上忙,我也不敢告诉秋容……”

    “她已经知道了!”

    什么?

    “她怎会知道?”

    “这场火已经少了快六个小时,如何不知道呢?我刚打电话去段家,她和三少爷已经出发去现场了,段家下人说,三少爷原本也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称她去帮不上忙,也不安全。可她哭得快要断了气,这才带着她匆匆出发了。”

    “那我们也赶紧去吧!”

    顾不上装扮,她简单洗脸漱口,让小春随便给她拿了套衣服穿上,坐车匆匆往仙乐斯舞厅来。

    顶大顶浓的黑色烟雾,距离尚远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车子开到附近已经堵得水泄不通。等她下车一步一步走到火灾现场,仙乐斯舞厅大门内已不见猩红的明火,只有源源不断的黑烟从里面钻出来,像是一张吞吐浓雾的血盆大口。

    一具又一具尸体从火场里抬出来,皮肉烧焦的味道迎面而来,闻得她止不住干呕。现场救火兵、巡警、看客和附近客人乱作一团,她四处张望,在人群中瞧见沈丽曼的身影,高举右手示意她看向自己。

    “怎么样,找着秋容了吗,她父母呢?”

    宋芳笙只是摇头,两人复四处看来,往堆放尸体的方向而来,终于在废墟角落处发现段澄恩夫妻的身影。

    “秋容!”

    叶秋容耳聋一样,哪里还能听见旁的声音。一名巡警带着他们夫妻二人穿梭在死人堆里,掀开白布一个一个地找。

    “李四叔……云良哥……仁爱姐姐……”她认出这些尸体,整个人颤抖到站立不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宋芳笙不忍细看,揪住巡警问道,“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呢,舞厅正常营业的时候,所有大门不是都开着的吗?”

    “谁说不是呢!我们同火政处的蒸汽救火车一同到达现场,发现后门被堵,前门还让人从外头锁了,里头人吼得撕心裂肺,死活就是出不来。我们兵分两路好不容易撬开了门,好多人因为前门打不开又跑去后门,后门的人又往前门跑,一来一回竟全死了!”

    “啊!啊!”叶秋容听见径直往地上跪,段澄恩赶紧把人抱起搂在怀里,示意他们走远些再说。

    三人走到边上,宋芳笙立刻说道,“那一定是有人故意堵门、锁门,如今可还有没找着的人?均胜呢?你们署长在哪儿?”

    “谁是谁,还有谁,没人知道,一片混乱呢……署长也是如此说誻膤團對獨鎵的,这是蓄意杀人放火。”

    正说着,从废墟另一边跑来一个警察,跑到近处宋芳笙立刻认出是李正。

    他满脸烟灰,跑到几人面前道,“三少爷、段太太,头儿说……诶,嫂嫂和沈太太也来了。”

    “废话少说,均胜让你来说什么?”

    “找着了,找着段太太的父母,两人都好好的!”

    “太好了!”众人欢呼起来,叶秋容更是喜极而泣,抱着段澄恩放声大哭起来。

    “只不过……”李正欲言又止,让大家刚放下的心又悬吊起来。

    “只不过什么,你快说呀!”

    “……只不过有一个幸存者和一个路过的目击者,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认叶父叶母堵门放火,是这场火灾的幕后元凶。”  !

    宋芳笙和沈丽曼回头,就看见叶秋容两眼一闭,昏倒在段澄恩怀里-

    往日本就喧嚣的警察署此刻堆满情绪激动的受害者家属。他们有的刚从停尸间认尸出来,有人当时在现场,亲耳听到幸存者指认叶家父母为蓄意纵火元凶,堵在警察署非要他们立刻还自己已故的亲人一个公道。

    宋芳笙被吵得脑仁生疼,彻夜未眠的眩晕感复涌现出来,她扶着额头靠坐在长椅上,接过沈丽曼递来的一杯热茶。

    “均胜呢?”

    沈丽曼紧挨着她坐下,用手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稍稍放心下来道,“带三少爷和秋容见叶父叶母去了。听说两个人是在火场外面被找着的,但是发现他们的时候人也昏迷着,应该也吸入了部分烟尘,这会儿正在医院呢。叫谁也不要声张,让这些人听见了,闹得更厉害。”

    “外面?不是说火烧起来的时候,舞厅前后门都被堵死了,他们又怎么会在外面?”

    女人只是摇头,看着行来过往的受害者家属满面愁容。

    “或许这也是叶父叶母被怀疑的原因之一吧。”

    所有人都被困在里面,单他二人不知什么原因出现在火场外。如今警察署乱作一团,李正、周峰和其他几个熟面孔的小警察各自忙活着,她们也不好这时候抓着人问东问西。

    工部局警察医院内。

    顾均胜带着段澄恩夫妻上至三楼,推开一间双人病房。

    病床上老两口尚在昏迷之中,守在一边的警察见人起立行礼,“头儿。”

    叶母头发蓬乱,脸上满是灰尘。叶秋容见状立刻扑到病床前,满眼含泪地查看母亲身体各处有无其他烧伤,抓着母亲的手在床边坐下。

    段澄恩眼神复杂,更多的是身上一股隐忍不发的怒气。他与顾均胜并肩而立,低声问道,“顾署长可知,现场到底是什么情况?”

    “明火大致熄灭后,我的手下在厨房后门的杂物堆里发现他们,当时他们已经是如今这个样子,面部沾灰,鞋面及头发有灼烧痕迹,判断应该是从火场内逃出来的。但问题就在于我们进入火场之后,发现后门及舞池大厅上二楼的楼梯,都有被重物和杂物堵塞的痕迹,部分死在前后门边的人后背烧伤严重,应该是没有在活着的时候从里面逃出来才对,不知道二老是如何在烧伤如此轻微的时候单独逃生,既已经逃出来又为何不走。”

    “那名幸存者又为何如此笃定,指认他们就是纵火元凶?”

    看顾均胜脸色沉青,段澄恩便猜到不妙。

    “幸存之人是今日到仙乐斯跳舞的客人。据他供述,晚上九点他在过道抽烟,就听见老两口同大堂经理起了争执,似乎涉及到有客人丢了东西,找了好几天,结果在王姨那里找到了之类的话云云。乐队演奏到十一点,所有客人都被邀请到一楼舞池跳舞。叶叔称病临时离席,路过这名客人的时候他在其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叶叔离席不久后,火便烧起来了。这名客人因妻子抓奸,跑到舞厅里来逮他和他的情人,火烧起来的时候他正好躲了,在二楼一个包间待着,并未参加跳舞,是以火烧起来的时候用窗帘从二楼爬出,逃过此劫。”

    “这人在死里逃生之后,因惦记妻子和情人都还在火场里,并未立刻离开。看见我们从后厨救出叶家父母,知晓二人应是在火刚烧起来就逃出来之后便开始大肆吵嚷,一口认定二人就是纵火元凶,我已经派人警告过他,只凭这些臆想的猜测之言,不可妄下断言。他若再企图煽动他人情绪,会对他做收监处理。”

    “至于目击者,他直接说自己看到叶伯父用锁链将仙乐斯大门锁住的全过程,周峰还在给他做笔录。”

    旁人暂且不谈,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叶父叶母绝不可能是放火之人。但叶母被指认偷盗客人物品,不久后叶父临时身体不适,这一切就发生在三个小时内,未免太过巧合。

    抛开当真是巧合不谈,段澄恩双眼漠然,与顾均胜想到了同一种可能:蓄意栽赃之人,一定是冲着叶父叶母而来。

    顾均胜往日在家,没少听自家太太念叨段家和沈家琐碎事情。目光看向病床边眼泪不断的叶秋容,他的语气带上几分迟疑。

    “如果我没记错,仙乐斯刚换了老板。”

    “是我二哥。”

    还好这话没有被叶秋容听见。叶母指尖微动,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她抓紧叶母,眼泪奔涌而出。

    “妈!”

    第55章 冤狱

    火灾当日,被困在舞厅内共百余人。其中一部分在二、三楼的客人翻窗逃生,一部分熬到打开一楼逃往二楼的阶梯通道后逃了出来,剩下共有四十七人死在火场内。

    死者中包含歌女、舞女十人、乐队六人,服务生、厨师及其他舞厅员工十六人,以及宾客十五人。有两名舞女和一名服务生逃出,目前因伤势过重尚在治疗。当日有一名舞女因病请假,逃过一劫,再加上叶家父母,整个仙乐斯舞厅所有员工仅六人生还。

    既为栽赃,后续调查之中,不利于叶家父母的证据自然越查越多。

    先是周峰带人在火场废墟搜查之时,从叶母平日里专用给舞女、歌女化妆的柜匣之中,翻找出几日前客人遗失的名贵钻表,表演后台,乐队表演者休息区域内找到火柴、火机以及多个烧至融化的空油桶。

    主动向警察提供线索,指认叶父的目击者称,火灾发生之时,他路过仙乐斯门口,看到一个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从舞厅外用粗大的锁链将门锁住。经他指认,认出那个锁门的男人穿的衣服就是仙乐斯乐队演奏表演服,与叶父身上衣服完全一致。

    叶父叶母作为火灾疑犯,理应在身体恢复之后回到看守所,顾均胜派人以“观察治疗”为由继续让他们留在工部局警察医院。从叶父的衣服上提取到大量油渍,与火灾现场所燃是同一种汽油。

    接着,李正带人从叶家三兴弄的房子里找出大量购买汽油、火柴的单据,以及叶父滥赌欠下巨额赌债的字据,最后在夫妻二人房中发现大量被偷来的名贵首饰、钱财。这一切都仿佛在按着众人的头,要向他们展示一个事实:叶父滥赌欠下赌债,二人在仙乐斯多次偷盗客人物品,企图以资抵债。不料在最近一次叶母偷盗客人手表被抓后,二人恼羞成怒,购油纵火,酿下大祸。

    “简直是胡说八道!”

    宋芳笙“啪”地一声将卷宗拍在桌上,气得鼻孔瞪大,“从未听说叶伯父滥赌!再者,栽赃者没脑子,那些受害者家属也没脑子吗?就算叶家有债务,放着把自家女儿宠上天的女婿不问,放火杀人?杀人又不能解决欠钱还债问题。如果这些事都是段家二少爷派人所为,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沈丽曼表情严肃道,“不用怀疑,一定是他们做的。”

    “是吗,难道他们又做了什么?”

    “火灾之后,段家二少爷作为仙乐斯的老板,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丝毫不关心舞厅损毁赔偿,反而成天带着受害者家属在仙乐斯门口和警察署吵着要审判罪犯,还死者一个公道。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此举便是要煽动报社和受害者,将此事闹大,不管是顾少爷还是三少爷都没办法将此事轻易压下来,需得时时给民众一个交代才是。”

    警察署人多眼杂,宋芳笙还是将沈丽曼约至家中详谈。顾均胜每日归家,若案件有新进展都会带回来给她。

    沈丽曼将卷宗简略看过,抬头问道,“叶父叶母不是醒了?他们如何说?”

    说起这个,宋芳笙情绪不高,长叹一口气。

    老两口醒来之后懵懵懂懂,对当晚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叶母记忆中,她下午四点到仙乐斯后一切如常,拉着舞女、歌女们化妆、穿衣服,在后台看着她们选歌、排练。偷盗事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当月已经有五、六名客人说自己丢了东西,一直没有找到惯犯。但叶母说到一点,那就是直到火灾发生之前的白天,包括大堂经理黄有伦在内,仙乐斯并没有任何人将这些事专归到叶母一人头上。黄有伦那晚抓住她突然发难,叶母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表演开始,她更加忙碌,一个节目加一个节目,舞女的衣服脱得到处都是。

    直到十一点前后,所有歌舞节目告一段落,客人们纷纷进入舞池跳交谊舞,她回到后台自己的房间坐下,刚以为能歇一口气,就听见外头有人喊“着火了”,接着滚滚浓烟钻进后台,她刚跑出来立刻被人从身后敲晕,再醒来就已经在医院。

    叶父的记忆更加模糊,他宿醉未醒,七点断断续续演奏到十一点突然开始闹肚子,没办法只得找人替了他,一趟一趟往厕所跑。也不知道跑到第几趟,他渐渐感觉周遭环境莫名热起来。眼看一旁厨房现了明火,他提上裤子从厕所出来,没跑几步被人从身后敲晕,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闹肚子一事,他回忆当天和仙乐斯的人一起吃过晚饭,自己并没有单独吃什么东西,思来想去似乎喝了一杯不知道谁递来的醒酒茶。至于身上油渍,他解释说,从厕所推门出来,不知道谁拿油桶把门抵住,他光顾着把油桶推开去上厕所,没有注意衣服上沾到了油渍。

    分明就是一步步走入了栽赃者的圈套。

    几个太太平日里没什么主人架子,小春也很喜欢讨巧漂亮的叶秋容。她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忍不住接嘴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就直说有人栽赃啊!”

    “哪里这么容易?”宋芳笙又叹一口气,少有的气势低迷道,“行凶之人显然有所准备,叶家父母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明显伤痕,说明凶器不是棍棒一类的硬物,很有可能是直接用手刀将老两口打晕。经过这几日的休息,后颈敲击伤基本已经痊愈,没办法去跟外头那些情绪激动的受害者亲属细说,他们不会相信的。”

    “有古怪,”沈丽曼听罢,一针见血道,“栽赃者要在放火时同时将前后门,以及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堵住,绝非一人可以轻易做到,极有可能是团队作案,且对仙乐斯的场地内部构造十分了解。这些人在舞厅里走来走去还不引起怀疑,多半是舞厅内员工才对。可方才你说这场火灾中,只有两名舞女和一名服务生逃了出来,其余人全部死在火场,根本没有留下嫌疑人。难道纵火者不是舞厅内的人吗?”

    宋芳笙摇头,“那也不对。伯父婶母都说自己是看到火灾发生之后,在舞厅内被敲晕带出来的。那纵火者至少那时候也是在舞厅内的人。他们把伯父婶母带出来,将嫌疑引至二人身上之后,要么立刻逃了,要么还会返回到舞厅前后门附近,确认没有人挣开大门束缚逃出来才对……总之,我们先从仙乐斯的人身上查起,准没错。”

    说起看名单,她想到了叶秋容。

    “也不知道秋容怎么样了……伯父婶母虽说还在医院,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若真上了法庭,她……”

    很难想象,平日里娇气包似的小妹妹会伤心到什么地步。可前头有这么受害者家属,受段澄远夫妻二人煽动一刻不落地盯在那里,即便有顾均胜和段澄恩手眼通天,也难掩悠悠众口。

    沈丽曼喝一口热茶,眸色幽深道,“就看这段二少爷,想从三少爷那里得到什么了。”-

    “十万大洋。”

    段澄恩将茶杯搁在桌上,看向段澄远夫妻二人,眼神冷漠道,“作所有受害者亲属的抚恤之用,在警察署调查出真相之前,不再为难我岳母岳丈。”

    段澄远默然坐在一边不开口,单许小月悠然喝了一口茶,说道,“四十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背后就是四十七个家庭,近百号人。这十万大洋听着不少,分到每个人头上,可就不多了。且三弟还忘了,我那日进斗金的仙乐斯舞厅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损失又何止这十万大洋?”

    “我给你!”叶秋容日日哭泣,双眼红肿未退,整个人看上去憔悴极了,“仙乐斯要赔多少钱,我一定想法子凑齐都赔给你!只要你们放了我爸妈……”

    “放了他们?他们可是杀人犯。”

    “胡说!你们明明知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们……”她激动起身,想朝许小月走过去。段澄恩起身拦住,将她搂在怀里,冷声道,“嫂嫂不会真的以为,凭我们自己的能力,查不出真相吗?”

    “谁敢怀疑咱们段家掌权人的能力啊?”许小月撩着头发,语带讥讽道,“我就是怕,三弟的岳丈岳母身子弱,等不起。”

    叶海生与王柳儿上了年纪,身体本就一般。叶父好喝酒,常年昼伏夜出,身子骨早就垮了。叶母眼睛不好,眼前灰蒙蒙地总看不清。如今老两口受了这么多折腾,在火灾里又损了肺,躺在医院里就没下过地。

    叶秋容听了这话又急又气,滚滚热泪就这么落下来。段澄恩哪里受过这些气,强忍怒气直到手背青筋暴起,抱着妻子冷声道,“二哥和嫂嫂不妨明说,到底要什么作为交换条件?”

    “这……”一旁沉默许久的段澄远刚打算开口,被许小月眼神制止。

    她带头站起来,做出一副准备离开的姿态道,“人命,那可都是一条条人命,焉能以钱财计量?三弟若是想不到,我们还是改日再来。或者,三弟随时想通了,来个电话,我们电话里谈一样的。”

    “别走!”

    叶秋容在先生怀里不断挣扎,虽然理智告诉她,面前两人便是陷害她父母的始作俑者,可以想到父母是因为自己才遭此劫灾,巨大的愧疚感将她笼罩。

    父母虽说没有给过她富裕的生活,到底从小也没有亏待过她。儿时的欢声笑语一点一滴,如今看来恍若隔世,别说求饶,便是以命换命她都愿意。

    “嫂嫂!二哥!我求求你们,放了我爸妈!我求求你!”

    宋芳笙和沈丽曼走进段宅,恰好与离开的段澄远夫妻擦肩而过。许小月挽着自己先生,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斜两人一眼便登车离开。

    两人进到会客厅,见叶秋容在段澄恩怀里哭成泪人,方知是受了段澄远夫妻二人的气。

    “秋容……”

    劝慰的话没说出口,身后一个仆人匆匆进来,递给段澄恩一张纸条道,“少爷,这是二太太让递进来的。”

    会是他们开出来的条件吗?

    叶秋容赶紧一把夺过纸条打开,身边人凑上前,瞧见纸条上只写了一个数字:

    51.

    第56章 哄小狗

    白纸黑字只写了“51”,叶秋容泪眼婆娑,不知道许小月卖的什么关子。

    “这是什么意思?”

    转头看去,却发现段澄恩脸色铁青,眉头若乌云压境一般同眼眸蜷在一处,声色哑然道,“是股权。”

    股权?!

    沈丽曼霍然吃了一惊,惊呼道,“她想要段家所有公司51%的股份?!”

    叶秋容虽然对做生意一窍不通,陪伴在段澄恩身边这些时日,倒也对商业运作的用词有初步了解。如果将段家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交到段澄远夫妻二人名下,等同于将整个段氏家族商业命脉交出去,以后段澄远才是正儿八经的段氏掌权人。

    许小月疯了。

    再抬头,叶秋容为难地看向自己先生,心中一时百转千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要他给吗?那等同于将段家三代家业拱手让人,叫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可要他不给吗?父母是因为自己才遭此劫难,她这个做女儿的此时挡着、拦着,岂不是不孝?

    回想起方才擦肩而过,许小月那个得意的眼神,宋芳笙气得头冒青烟。

    不等叶秋容开口,她先一步激动说道,“我还就不信了,我们这么多人斗不过他们两个人!秋容,我们查案!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伯父婶母清白!”

    “对,”沈丽曼被她的情绪感染,接过话头说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做好的事吗?既然你我都知道,伯父婶母是无辜的,那就查出来!而不是在外人看来,段家伙同警察署包庇,花钱买了两个放火杀人的凶手出狱。若真是这样,即便伯父婶母出来了,也会一辈子背负骂名!”

    是啊,就算把人救出来又如何?不清不楚地了结,彻底落下口舌,性格要强如她父母,定是听不得街坊四邻闲言碎语半句的。

    若换做其他人,叶秋容此刻早已热血沸腾,发誓要靠自己的力量差个水落石出。可这次是她的亲生父母,稍有差池,她便是万劫不复。

    眼前是她最信任的两个姐妹,身后还有她此生相守相伴的丈夫。她抬头看向段澄恩,男人目光坚定,未有丝毫退缩。

    “我都听你的。”

    即便失去家业也没关系吗?即便到了地下,被段家列祖列宗痛斥不孝也无妨吗?

    她记得原本段澄恩手里的股份在75上下,交出去以后,这天下就要改了主人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愿意被段澄远那个草包,和许小月那个毒妇踩在脚底吗?

    叶秋容思虑万千,内心那股子倔强最终战胜懦弱,吸了吸鼻子,极力忍住眼泪道,“好,需要我做什么?”

    段澄远夫妻背后没有帮派势力,养的打手也就那几个。既然认定是他指使,便先从仙乐斯的人身上查起。

    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厚厚一叠资料堆在叶秋容面前,三人重回以往一起查案的日子。

    顾均胜那边继续摸排段澄远夫妻最近接触的人,段澄恩则派人,带着从叶家搜到的赃物,挨家挨户地询问东西丢失的情况,只要将其中任何一个参与计划的人找出来,顺藤摸瓜,就会顺利很多。

    段宅的茶多冷冽涩口,沈丽曼没有多喝,熬到晚上自觉困乏。其实不光她,所有人近日都不曾睡好。她看着叶秋容眼下浓重的眼圈,主动将她手里卷宗抢过来,道,“今日就先看到这里罢,你好好休息两日,就算是伯父婶母那里,见你如此憔悴也难免心焦。幸存的两名舞女和服务生那边我会找人盯着,等他们醒了咱们再过去一趟。”

    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叶秋容只是紧紧握住两个姐妹的手不放,“我知姐姐家中还有娃娃要照顾,芳笙也有自己的事。旁的话说多了倒显生分,我只说,多谢。”

    拍拍她手背以示安慰,沈丽曼两人告辞他们夫妇,与宋芳笙各自出门登车-

    腊月初二,大寒。

    天色黑得越来越早,沈丽曼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时,身后夜幕低垂,隐隐有落雪的征兆。

    她一边摘手套一边走进会客厅,就瞧见苏砚之手持汤勺从厨房跑出来,怀里抱着吴曜辉,身上满是松茸鸡汤的香气。

    “是从段三少爷家中回来的不曾,用过饭了?”

    看见他在,她心里莫名高兴,暖融融的愉悦感扑面而来,只是面子上依然端着,问他,“你怎么又在这里?”

    男人脱了外套,单穿着海蓝色小立领衬衣,清清爽爽好似一阵春风。他举起手中汤勺,五官舒展道,“我今日去采访菌菇大王何立群,他给了我好些姬松茸、鸡纵菌和羊肚菌,都是品相极好的。听他说这菌菇给女人炖汤最是滋补养颜,我就给你拿来了。”

    说罢不等沈丽曼回答,他将吴曜辉放到地上,自己转身回厨房,没一会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出来。

    “我知道你们姑娘家怕胖,这鸡是去了鸡皮炖的,油都刮掉,还加了山药和苹果,清甜得很。你快尝尝。”

    鸡汤放到面前细闻,的确又闻出几分苹果的香气。沈丽曼心情好转,看看鸡汤又看看他,嘴角勾起,“你还会煲汤?”

    “刚跟杨妈学的。”杨妈是吴曜辉的奶妈。

    见她盯着自己看,苏砚之耳垂泛红,端起鸡汤,用白瓷勺略盛起一些,迟疑着喂到她嘴边,眼神微微闪烁,“好与不好,你先尝尝。”

    那朱唇润泽,比鲜亮的汤色更浓。女人眉眼低垂,在他的注视下微微张口,瓷勺抵在嘴边,舌尖在其中若隐若现。只是轻轻低头,茶汤便顺着喉间滑下,连成一线诱人的起伏。苏砚之静静地瞧着她喝汤,仿佛咽下的还有他漫溢的痴迷。

    热汤化于口中,她品出几分缠绵的滋味,末了眼尾斜斜上扬,唇瓣远离瓷勺道,“瞧够了么?”

    男人已经习惯她如此说话,低头浅笑一声,又给她递来一勺,“永远也瞧不够。”

    呵。

    侧眸瞧见儿子还在餐厅,她挥手招来杨妈把孩子带下去。吴曜辉吵嚷着要妈妈,她起身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乖,同杨妈洗澡玩去,躺床上妈妈就来给你讲故事。”

    将儿子和仆人都支走,沈丽曼笑着回头,眉稍带俏道,“这汤冷了,你再重新给我盛一碗。”

    说是盛汤,她却先一步往厨房走去。苏砚之却听出点喝汤以外的意思,心下情意缠绵,端起碗跟她走出餐厅,尚未到厨房门口,只站在走廊五彩玻璃窗边,女人倏忽然回了头,伸手扯住他的领带,唇瓣即刻覆上来。

    这个吻接得惶然,他一手端汤,另一只手犹犹豫豫搂上沈丽曼的腰,带着几分急切与燥热,两瓣薄唇就这么急匆匆贴上来。

    轻拢,慢捻,复旋绕。碗落了,汤洒了,一地缠绵月光无人观,窗户上两道剪影交叠,两人都有些急切。

    迷蒙之中他感觉到领带松了,慌张撤身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气息微喘,“不上楼吗?”

    沈丽曼就是这样的性格。越是心里装着事,越需要男人陪她做点别的事。厨房、楼上,都有她和吴阳浦的影子留下,这走廊反而清净,她日后回想起来,只有他到过这里。

    想到这她闭上眼,继续贴上去道,“我喜欢这里。”

    她的喜欢就是一切。

    男人听罢不再言语,一把将人抱起来坐到窗台上,沈丽曼喉间挤出几个气音,将他搂得更紧。

    餐厅与走廊之间相隔一道门,门上无门,而是挂着珠玉的隔断帘。一阵莺莺燕燕之语中他生怕有人瞧见,脚边一堆衣服里将那件黑色丝绒旗袍捡起来,将将就就把她后背一圈包住,热辣滚烫紧贴在一起,埋在她颈窝粗喘。

    “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沈丽曼仰头,鱼儿渴一样张着嘴,呼吸微乱,耐着性子哄他,“不是、见着了么……”

    “不一样——”

    月色撩人,她也随之轻颤,听耳边人胡言乱语。

    “——你每一次轻视我、忽略我、让我完全感觉不到你哪怕有一点点在意我,都让我以为,你同我之前那些时日只不过是我黄粱一梦。如今梦醒了,你只当我是陌生人。”

    她转身过来,面朝着窗外,脸好几次差点撞到玻璃,眼神涣散道,“那你想如何……如今可连宅子都让你随意进出,还、不够么……”

    见她快到临界点,苏砚之覆身上来,贴在她耳畔轻声,“下次见面,我唤你‘丽曼’,好吗?”

    这就算是来要名分了。

    沈丽曼恢复些许神志,心想着他未必过的了今晚,顺着他的话点头,“好啊。”

    小狗都是轻易可以哄好的。男人得了她的肯定,张弓搭箭,窗外鸦雀惊飞,扑腾着闹了一会儿,最终她双脚发软,倒在苏砚之怀里,男人搂着她亲亲揉揉一阵,拦腰将她抱起,往浴室里去。

    哄儿子睡觉出来,她瞧见苏砚之换回刚才那身衣服,将帽子戴好。

    “要走了?”

    苏老爷子最近对他管得愈发紧,最后一道底线就是必须回家过夜。他凑过去亲她一下,推开大门,放月光进屋。

    “菌菇不宜久放,鸡汤趁早喝完要紧。段三少爷那边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一点,绝不会让任何未经证实的新闻随意在申报登出,必要时我也会写一些引导舆论的稿加以扶正。”

    来日方长,他想成长为配得上她的男人。

    “那我走了。”

    沈丽曼眼神复杂,不紧不慢回了句“好。”

    听着自行车的声音渐行渐远,女人眼神变得凌厉。

    苏砚之并非毫无提防。他骑车一路前行,每过一个路口都要停下等待一阵,确认身后无人跟来才继续走。车子拐进均培里前,他最后一次回头,甚至在最后,决定从旁边一条只能过人的小路,将车子推进去,以这样的方式进了均培里,才慢慢骑回苏宅,在仆人一声声“少爷回了”的声音中停好车,走进宅子昏黄色灯光里。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道黑影从房顶探了头,确定看见苏砚之走进苏宅之后,接连几个纵身跳到另一边宅子落下,上了一旁等在黑暗里的车,慢慢开出均培里。

    沈丽曼端着红酒,在书房随意找了本书看。算准时间,电话铃声准时响起。她略显忐忑接下,那头传来阿肆的声音。

    “老大,看见了。”

    “是他吗?”

    不要是他,能不能不要是他。她第一次这样没出息地想着。

    在上海,叫苏砚之的男人没几个。记不清哪个晚上,他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身边,床头衣服里露出的苏家吊牌,全上海也没几个。她不想自欺欺人。

    可他的确很好,模样、性格、身体,连带他浮于表面的那些小心思,样样都讨她欢心。

    知道他可能会提防身后跟踪,她特意找人提前守在苏洪家附近。只要他不出现,那他随便回的哪里,是贫穷是富有,是书香门第还是经商氏族,都不要紧。

    只要他不出现在苏洪家。

    不自觉抓紧电话线,那头的声音简短、笃定,“是。我确定看到苏记者把自行车停在院里,里头下人立刻把他迎进去了。”

    搅绕电话线的手顿住,女人浓睫淡扫,不住痕迹地眨眨眼,声音清澈而冷淡。

    “知道了。”

    第57章 病重

    叶秋容没能等来好消息。

    三天后,火场幸存的服务生伤口多处感染去世,两名舞女陆续醒来,口供里也只提到火灾发生前她们一直陪客人跳舞,火烧起来的时候她们被挤在舞池里,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提供。

    所幸有宋芳笙等人连同整个警署全力以赴追查此案,明眼人看在眼里,都知道两名嫌犯牵扯多方势力:警署、商会、**,段澄远夫妻双拳难敌四手,能操控的受害者家属越来越少,叫嚣判罚之声逐渐消停。

    谁知这天入夜,一名受害者的父亲趁警察和护士交替班之际潜入医院,也不知怎么的,精准无比地找到三楼叶家父母房间,偷溜进去,将包里所带之物全部洒在老两口病床上。

    夫妻俩拿起来一看,房间里漫天飞舞的竟然是祭奠死人之用的白色纸钱,还有所有死在火场里的,与他们一同在仙乐斯工作数年的朋友的遗照!

    叶海生因为受到刺激,引发陈年旧疾,睡眠本来就浅。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醒,黑暗中瞧见自己面前,李四、小云良、仁爱妹、老邓的遗像,一个个宛若索命的冤魂一样站在他病床前,老头当即两眼一翻,昏死在床上。

    来人见叶父晕倒,非但不走,反而继续叫嚣,说什么“这都是你们害死的人啊,一个个,好好看看吧”,交替班的警察和护士听见动静进房开灯,叶母已经坐在床上哭成泪人。

    “五十几个冤死的人,还停在停尸房里等着烧呢。你们听听,活着的时候就是活活烧死的,死了还要再烧一遍,你们良心过意的去吗!你们才应该替他们进那火炉子里烧,烧五十几遍!”

    “住口!还不给我出去!”警察将来人带走,留下医生和更多的护士鱼贯而入,加入到抢救叶父的工作中。

    从许小月提出“51”的要求到现在,过去四天,案件不能说毫无进展,但所掌握的线索寥寥无几。段澄远夫妻在火灾前后几乎每日进出仙乐斯,除认真打理舞厅生意以外,只有几间没什么盈利的铺子偶尔搭上一眼。火灾发生时夫妻俩有完美不在场证明,四个打手也全程跟在身边,宋芳笙和沈丽曼只好将注意力继续转回仙乐斯舞厅,摸排舞厅内部人员团伙作案,栽赃给叶家父母的可能。

    幸存的三名伤者和一名请假舞女之中,四个人都身家清白,既没有欠债,也没有明显的把柄被段澄远夫妻二人抓在手里。顾均胜派人向他们的家人做过详细笔录,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段澄远夫妻与这几个人私下里有过接触。

    除请假的那名舞女,背地里其实是大堂经理黄有伦在外头的情人以外,没有获得更多有效信息。

    纵火之人若当真已经死在火场,她实在难以想象,到底是怎样严重的把柄,能让这些人豁出性命都要答应帮段澄远夫妇二人做事。

    决定查出真相的第二天,宋芳笙跟着李正、周峰去了火灾现场。堵住后门的是用于装卸油桶的木箱,每个木箱油桶里还残存着不少油,表面一层黑漆漆的,又脏又臭。

    “据叶伯父说,找到的这些油桶正好是当天送来的,说是除夕前后采购备用,并未引起过多注意,亦无人察觉送来的油根本不是豆油,而是汽油。”

    “锁住前门的锁链提供三层,每层有一把锁,我们带着四处走访了几户全上海所有的锁店、加工厂,确认这是有人专门从外头买回上海的东西。目前还在查。”

    “堵住从一路上到二楼楼梯的东西则更简单些,全是桌椅板凳。数量虽然不多,但都提前被淋上汽油,火灾发生之时熊熊燃烧起来,无人敢靠近。所以烧焦程度也是最厉害的。”

    “死者大部分集中子前门和后门附近,厨房后门也有几个。但因为厨房后门平日里本就堆满杂物和油,火灾发生后属于焚烧最严重区域之一,就连厨子和服务生也知道往其他地方跑,没有死在厨房那道小门后面。”

    案件没有进展。父母所住病房被受害者家属闯入,父亲在医院昏死过去,至今没能苏醒的消息传来,叶秋容手上卷档滑落到地上,整个人宛若抽去魂魄,瘫倒在段澄恩怀里。

    男人赶紧将她抱住,一边冷声吩咐身边人,将其他医院最好的医生都调进警察医院,偷偷安排给叶父诊治,一边柔声安慰怀中妻子。

    “我放弃!我不查了!”

    接连两夜未曾合眼,叶秋容只觉手脚轻飘飘恍若梦中,困顿、悲痛、后悔,万般感伤萦绕心头,抓扯得她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从段澄恩怀中坐起,抓着男人衣领疯了一样说道,“我不要寻找什么真相了,我爸妈、我爸妈他们等不到的!他们身体太差,多等一天就多受一日折磨!先生,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同你提要求,要你放弃段家三代家业去救我父母的命,可我如今也没法了!”

    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模样,男人心痛到无以复加,双手捧住她消瘦的脸,极力安抚住她,“秋容你先冷静,一切都要等父亲醒过来再说。我还有很多办法,我可以安排两个替死鬼,将爸妈换出来,然后将他们送往外地,安度晚年,也可以等二哥二嫂身边保镖松懈,找机会把他们抓起来,你先冷静……”

    “我怎么冷静?我妈日日痛哭,哭得快瞎了,爸爸病重,躺在那里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嫁进了段家!”

    她越说越激动,将这些时日闷在心里,想了无数遍的因果报应全说出来。

    “从我十五岁那年喜欢上你开始,一切就是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如果我不喜欢你、不曾嫁给你,爸妈也不会有如今的下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肖想了不该肖想之人,过上了原本我不配的生活,金钱、爱情、权利,我因为贪图,将这些东西强占,老天爷便要加倍地折磨我的父母……都怪我、都怪我!”

    她,还有她的父母,他们都是因为段澄远夫妻才遭受了如此多的折磨。段澄恩被她一句句撕心裂肺的哭诉抓扯,痛心疾首比她更甚,抬手拭去她脸上泪水,同样红了眼眶。

    “不是……不是……”

    “怎么不是?!”叶秋容突然一把甩开他的手,将怒火发泄到男人身上,“我爸妈不是因为你们段家才遭的劫,仙乐斯这么多人不是因为你们段家内部争斗才死的吗?当初许小月提出要51%的股份,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你们段家三代从商,骨子里都透着铜臭味,定是把钱看得比人命都重要,哪里肯舍得拿出世代的家业来还我爸妈两个人的命吗?!我当初就不该喜欢你,不喜欢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开始无差别攻击,段澄恩心里毛躁,强忍住情绪哑声答她,“不要这么说……你比所有的一切都重要……”

    “所以就该是我去死才对!”

    说到激动处,她直接站起身来,眼中泪水就一直没断过。

    “只有换成我躺在那里,你才愿意答应许小月的条件,是不是?我的爸妈从生到死都只是我的爸妈,不是你的!他们老了、病了,对你来说毫无用处,所以你不愿意!我真是错看了你,想不到你竟冷漠无情到如斯境地!”

    她不曾想到,他也才刚刚失了母亲。段老太太的去世,昭示着两位哥哥便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血亲。失去父母的痛苦,他比她更清楚。

    可她一句句错看、一句句否认,毫无道理地将他打入道德的牢笼、无情的炼狱,段澄恩双眼猩红,随她一同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喜欢我?又不是单喜欢我一个。我亲爱的太太,好歹也把话说全。”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抓住她的手步步紧逼,将人按在酒柜柜门上,与她鼻尖相抵,两人眼里都盛着泪水,“那只金表不是沈丽曼送给你的,对不对?我亲爱的太太,你动心容易,可费了我手下人好多时日。阿坤带着人,走遍全上海所有百货公司和手表商店,才让我找到这手表的出处。表店老板说,是一个长相斯文白净的年轻男人买走的,他说,要买来送给他美丽的情人……”

    段澄恩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指尖在她唇瓣上来回磨搓,“白扇周……或者我应该叫他,谢言西……我总安慰自己,你年纪还小,没喜欢过什么人,一时意乱情迷,分不清喜欢和好奇的区别。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或许真的喜欢我,可现在,你也有了新的心上人对不对!没有人规定,一个女人只能喜欢一个男人,所以你就在心里大大方方地装着两个男人,也大大方方地留下了那块金表,是不是!”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私下早就把那块金表调查得清清楚楚,也将她“花心”、“出轨”的行为烙印在心里,只是不告诉她。

    说话间,一滴眼泪自男人眼眶落下,顺着脸颊一路下滑,滴落在她唇角,又苦又涩。

    痛心、绝望,和眼中少有的软弱。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段澄恩这个样子,手持利刃,一刀刀刻在她心上,血与泪水混杂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非。

    说出这些话,几乎用尽男人所有力气。他没有等到她的否认,只当她默认了,浑身乏力松开她,低头转身。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同时,叶秋容再抽不出一点力气,抬头茫茫然眨眼,手脚一软,倒在地上。

    第58章 车祸

    将写有“51”的纸条交出去之后,段澄远夫妻一直在等待段澄恩最后的决定。期间他们见这边没有动静,又安排一个亲属混进医院,拿着受害者遗像再一次刺激叶家父母,企图强按段澄恩的头。

    段澄远深知自己那个冷漠无情的三弟平日里是何等雷霆手段,心中忐忑担心被他报复,等待的间隙坐立难安,烟一支接一支,抽得许小月皱眉。

    “快别抽了,你要熏死我。”

    “我是担心不管用,”他把烟头杵进烟灰缸,畏惧道,“如今那些受害者家人的怨气差不多消了,只怕是谁给钱他们就听谁的。三弟手段多得很,且样样都是我们敌不过的很着,我实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家业没抢到,命也没了!”

    “你就这点出息!”许小月站起来,刚准备开骂,卧室里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夫妻俩对视一眼,段澄远紧张到咽口水,快步来到卧室接起电话。

    “喂、喂?”

    “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如寒天白雪里的一块冰。

    是段澄恩!

    段澄远一个眼神递给身旁妻子,颤抖着说不出话,就听对方继续说道,“我答应你们的条件。”  !

    “当、当真吗?”

    “嗯。让渡书和文件我已经准备好,你们尽快来一趟,我要岳丈和岳母的冤屈到今日为止,彻底洗清。他们若出事,我要你们双倍奉还。”

    没有多余的话,段澄远听得一愣一愣。

    “诶、好、好,我们……”他刚准备答应,许小月手肘捅了捅他,一面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急着回答,一面伏在他耳边悄声。

    “你忘了,你方才还说怕他要我们的命,万一这是一场鸿门宴,你我去了不是找死吗?”

    “那怎么办,要签字就得见面啊……”

    精明的女人眼珠子转两圈,接过段澄远手里听筒说道,“三弟,都是自家人,嫂嫂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不管是赚钱还是培养手下,你是我们段家最厉害的人。别的不说,你身边那个叫阿坤的,见如今你我敌对,说不准我和你二哥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他抹了脖子也未可知。他拿自己的命换我们二人的命,你培养的人是做得出来的。所以,你的地盘,我们轻易不敢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冷了一分:“那嫂嫂想如何?”

    许小月与段澄远对视一眼,想到一计,“我和你二哥在近郊的天马山山脚新置办了一处宅子,方便随时到附近的工厂去,地址我暂且不说,先给你一个半道上茶馆的地址,等你到了那里,我再让他们把我们这里的地址给你,你带着文件来,一个人,可以么?”

    “可以。”

    “我的意思,连说都不能,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叶秋容。我可怕极了虹口帮那个寡妇,也不想警察署的人知道。”

    段澄恩斜看向书房大门,叶秋容就在隔壁卧房里躺着,憔悴伤心的模样,眼神黯淡道,“我答应你。”

    “好,茶馆名字叫义兴茶社,在天马山西南边小昆山镇里头。这边多农村,路途遥远,三弟开车来罢。进了镇子只有一条车道,你往里头一直开,会有人来接你。到了茶社,那里的人会告诉你下一个地点。我和你二哥这就去等你。”

    挂断电话,段澄恩将股权让渡合同装进牛皮纸袋封好,出书房回到卧室,把丫头四妞叫进来。

    “好好照顾太太,粥和汤食一直用小火煨着,等她醒了就给她端过来,不管她想不想吃。她若要出门,记得叫上阿坤。”

    “是。少爷要出门吗?”

    “嗯。”

    “那阿坤不跟着少爷一起?”

    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床上熟睡的女人脸上,指尖反复在她脸上游移:“我不在家,他会替我二十四小时跟着太太,你记得。”

    四妞乖乖点头,让开一步,男人低头吻在叶秋容眉心,拿起手边文件袋转身离开。

    “那少爷要去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

    丫头瞧一眼床上的叶秋容,犹豫道,“……就怕太太醒了要问。”

    段澄恩已经走到门口,闻言没有回头,而是在原地站立一阵,自嘲道,“她不会问的。”

    开车出门,穿过公共租界一路向西出城,经过申新纱厂和棚户区后,道路变得崎岖。

    夜幕逐渐落下,车灯照明距离十分有限。困意上涌,他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奈何自己未尝不是同自己的太太一样两日未眠,眼神不定,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

    郊野地段,两侧多农田,不知从哪里猛地蹿出一条狗来,他急踩刹车、猛打方向盘,车子失去控制往右侧打滑,人便跟车一起翻倒在田里。左腿钻心般的疼痛袭来,他自觉天旋地转,强撑着从车里爬出来不到一半,温热鲜血从额间流下来,终是昏倒在地,没了意识。

    不远处还在农家院里收衣服的农妇听见翻车声跑出来看,嘴里喊着“了不得”、“了不得”把自己丈夫喊到面前,两人合力将昏迷的男人拖出车外,放到田坎上。

    “可不知道是谁,怎么办?”

    “能怎么办,死家门口多晦气,送镇上医院啊!”

    “咱哪有钱给他看病?”

    “等他醒了,叫他家里人给钱。你看这个车,这个人,他身上收拾得这么好,肯定是有钱人。”

    “那万一他家里人不给钱,我们怎么办?”

    “不是还有辆车吗?我咋感觉快要下雪了,你赶紧再去叫几个人来,快去。”-

    叶秋容醒来,瞧见头顶熟悉的床幔,侧眸看向窗外,发现天已黄昏。

    段澄恩不在身边,也不在卧室,丫头四妞坐在不远处梳妆台边的皮椅上,一只手撑住脑袋打瞌睡。

    她掀开被子下床,身上衣服换得差不多了四妞才醒,起身一边帮她换衣服,一边问她是不是要出门。

    “医院那边可来电话了?”守在医院的仆人说过,一旦叶父病情有变化,无论是好是坏都会借医院的电话打回段宅报告。

    “还没有。太太睡了一下午,要吃点东西么,我这就去厨房……”

    “不用。”她穿戴整齐,一件首饰没戴,抓起梳妆台上的手套往外走。她站在二楼往楼下看,虽然没有看到段澄恩,但看到阿坤在一楼坐得端正,稍稍放心下来。

    阿坤作为保镖,从来都是跟着他身边的。

    下到一楼,阿坤主动起身叫她,她左右看看还是没瞧见,这才有些起疑,低声道,“先生呢?”

    “他出去了。”

    “你没跟去?”

    “少爷要我时刻跟着太太。”

    上一次他叫阿坤单独跟着自己,还是两人第一次为白扇周吵架的时候。

    既然要跟着,为何不是他来,反而叫阿坤?

    她心里空荡荡像缺了一块,没底气地追问道,“他去了哪里?”

    “少爷没说。”

    这可不是他的作风,难道还在为白扇周的事甩她脸色?算了,如今自己的父母还在医院躺着,她哪里还顾得上他?

    叶秋容心中吃味,倔着性子哼一声,让他们备车,“去警察医院。”

    叶父被闯入者吓至昏厥之后,转入重症病房由专人看管,顾均胜特地加派了人手,如今两间病房门口都有两名警察把守,不存在交替班之时出现看守漏洞。

    医生告诉她,母亲哭了这些时日,视力更加模糊,削好的苹果递到面前也看不见。她想着段澄恩不在家,干脆就在病房住下,脱掉外衣同母亲躺在一起,头挨着头,好像又回到孩童时候。

    叶母在被子里握住女儿的手,闭上双眼笑,“那时候,和你一般大小的孩子都一个人睡了,只有你不乐意,说自己那间房闹鬼,缠着还要和我睡。后来偏又说漏了嘴,让我听见你同其他孩子说,你根本不怕鬼,我才晓得你是骗我的。”

    她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才恍然发现,记忆里母亲滚烫而有力的手如今已经变得干枯、发凉,总也捂不暖和,忍不住鼻子发酸,道,“还不是想和你一起睡才撒谎的。”

    “那时候你睡觉可不算规矩,冷了裹被子、热了踢被子,我没少遭罪。”

    “哎呀,就这么点事,絮絮叨叨说了多少年了。如今我早就不踢被子了,睡相好得很。”

    “光睡相好了就完了?你那时候长身体,睡到半夜老肚子饿。这肚子一饿就要喊我起床给你煮宵夜。今日要吃面条卧个鸡蛋,明日糖水蒸蛋上面就非要洒上桂圆干,难伺候得很。”

    “那怎么了?单我一个人吃,难道爸爸每次下班回来,不是都撞上好时候,同我一起吃来着?妈你就是偏心,给爸爸也做宵夜,从不见你抱怨。”

    “那是你没听见。你等他醒了问问,你不吃的时候,他可有一回是吃着的?”

    调侃到这,两人想起叶父尚在昏迷,气氛又低迷下来。叶母强忍住泪水,笑中含泪道,“你嫁出去那天啊,我就想着,这三少爷以后不但没有好觉睡,家里下人、厨子估计也睡不了好觉了。当时还同你爸说,担心你因为习惯不好,挨三少爷和段老太太的批评呢,没想到老太太走得这样早……三少爷也没少伤心,你要多陪陪他才是。他不像你,爸爸妈妈都还在,即便在,他是个男人,当家作主的,也不能同你一样睡在妈妈怀里撒娇,你可明白?”

    对啊,她光顾着自己伤心难过,忘了段老太太也才刚过世。父母先后过世,他……也会有想念父母的时候吗?

    叶秋容挽住母亲胳膊,将头靠过来,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总之,妈妈身边最舒服,我以后都和妈妈睡。”

    “胡说,成了家的女人,自然是要睡在丈夫身边的。”

    见她闷着不吭声,叶母察觉到异样,侧过脸来关切道,“又跟三少爷吵架了?说了多少回,这件事原不是他的错,你不能拐好几个弯,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若咱们家有这样的家世,你又非独生,指不定闹出不着更大的事来。你老实说,又撇下三少爷一个人出来了?”

    “他先出门不告诉我的,我倒是想说,上哪儿找人去呢?妈你就别帮他说话了。”

    “那你睡醒了就记得回去找他,别叫他担心。”

    “知道了……”

    夜渐深,母女俩靠在一处,心里好受些。她眼皮渐渐重了,耳边只有母亲哄孩子似的低声呢喃。

    “我何时帮他说话了,心一直都向着你的……我的女儿……”

    窗外开始下雪了。

    第59章 中邪

    雪下了整夜,直到清晨才停。

    电话打到段宅,被告知叶秋容和段澄恩夫妻俩都不在家,宋芳笙和沈丽曼约好在警察医院碰头,交换各自这两日查到的线索。

    沈丽曼先到,推门进病房,看见叶秋容从叶母怀里醒来,露出欣慰的笑。

    “还是在母亲身边睡得香甜些,只是不知道三少爷睡的哪里,难不成是这张沙发吗?”

    这也是这么多天以来,她头一回没有睡在段澄恩身边。小姑娘揉着眼睛,情绪不是很好,“他哪里肯屈尊降贵?在家呢。”

    话说到这,沈丽曼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脸上笑容消失,瞧着她缓缓摇头。

    “没有哦,仆人原话:太太和少爷昨晚都没有回来……你们怎么回事?”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往日他出去应酬,同议员和司令喝得烂醉如泥,都会被阿坤送回来,抱着她才肯睡觉。即便是两人吵架红脸,他也决不会在外头过夜。

    宋芳笙也到了,走进来瞧每个人脸色都不好,问这是怎么了。

    “阿坤、阿坤!”叶秋容下床去找人,走出来瞧见阿坤急得在门口打转,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先生呢?”

    “不、不知道啊!我们也彻夜在找呢!”

    “什么叫彻夜在找?他昨晚不是有事出去一趟,难道你们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么?”

    “少爷谁也没说,只叫我留下,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太。昨晚太太入睡之后,我听其他兄弟说少爷还没回,就赶着找人四处去寻了,现在还没找到。”

    宋芳笙眼看叶秋容又要哭,赶紧追问道,“会不会是去找二少爷夫妻算账了?”

    阿坤摇头,“在二少爷家门口蹲了整夜,没瞧见有人进出。连二少爷夫妻都没在家。”

    那还能去哪里呢?

    “难道他是因为生我的气,不想再听我求他答应二哥二嫂的要求,才跑出去躲清静了么?”

    “怎么可能?”

    旁人或多或少不够客观,沈丽曼却清醒得很。她抓过叶秋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安慰道,“这时候万不能再做出这些伤感情的猜测,我们都知道他不是这样人。”

    她立刻追问,段澄恩离开前都发生了什么事。叶秋容委屈巴巴全说了个干净,她便有了判断。

    “多半还是同伯父婶母的案子有关……阿坤。”

    “沈太太请说。”

    “你说段澄远夫妻昨晚也不在家,我看未必是巧合。追着他们的行踪也许能得到线索。”

    阿坤点头称是,刚想转身离开,想起自己答应段澄恩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叶秋容,脸上又犹豫起来。

    “你去罢,秋容身边有我们。”

    “诶,谢谢沈太太。”

    阿坤招呼着手下离开,医院走廊恢复安静,一时间无人说话。叶秋容表面虽然平静,身体却在微微颤抖,松开沈丽曼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两姐妹搀住,赶紧到长椅坐下。

    “还没吃早饭吧?我让小春去给你买点回来。”

    小姑娘只是摇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芳笙,你说,先生他会去哪里?还是说真的出事了?”

    她哪里知道?可又不敢说,同沈丽曼对视一眼,柔声道,“三少爷是怎样厉害一个人,不会有事的。”

    苍白无力的安慰没什么用,叶秋容也知道没人能回答她,红着眼垂下头去,默默掉眼泪。

    最终还是沈丽曼更有办法,提出只要她肯吃东西,她就将帮派里的人都派出去找人,小姑娘这才答应吃饭。

    期间三人又坐在一处,将整个案情重新梳理一遍。

    仙乐斯大火,纵火者要满足几个条件:

    一是熟悉仙乐斯整个舞厅内外构造,能够做到在起火之后,先从火场将叶父叶母打晕带出来,接着重回火场堵住后门,穿上叶父乐队演奏的衣服用链条封锁前门;

    二是一定和段澄远夫妻达成共识,所以不管是在仙乐斯以外的场地,还是就在仙乐斯里面,这些人一定同段澄远夫妻往来频繁;

    三是能做到将油桶运进舞厅,包括在舞厅内进进出出却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幸存者反应在起火之前,舞厅内一切正常),那么这些人也一定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舞厅内。

    可惜如今舞厅内的工作人员全军覆没,没有人能提供段澄远夫妻在火灾发生前,在舞厅内同谁来往密切,剩余三人中两个舞女昏迷,最后那名舞女因为请假当天不在舞厅。

    目前已知段澄远夫妇一定是教唆者,也是一切的策划者,所以宋芳笙和沈丽曼依旧围绕着这两人的人际关系在调查。

    既然凶手不止一人,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仙乐斯的人,不惜以命换命,死在火场也要帮段澄远夫妻办成这件差事;要么是仙乐斯以外,但经常出入仙乐斯的人,可能混在宾客中,可能进出来往,去送货。

    宋芳笙接替叶秋容的任务,逐一排查仙乐斯舞厅内部人员,沈丽曼则是继续排查当天进出过仙乐斯的宾客,甚至包括送货的工人、拉黄包车的师傅,卖花的、擦鞋的、拉客的,一个也不放过。

    “目前来看,第一种可能是最麻烦的。凶手死了,段澄远夫妻便可以高枕无忧,我们很难查出真相。第二种可能目前还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线索,死里逃生的宾客们大多都很排斥重提此事。”

    看叶秋容听得唉声叹气,宋芳笙在脑子里思索,能不能说点振奋人心的消息,拼命回想是否还有遗漏,想起一个细节。

    “对了!伯父不是说,火灾发生前不久他突然闹肚子,不但在厕所边因为推油桶,衣服沾上汽油,而且也是因为闹肚子下了台,才被纵火者招待机会敲晕。现在看来,他当晚遭遇并非巧合,而是纵火者有意安排,那伯父那晚闹肚子也一定是有人故意给他吃了什么才会这样,对不对?”

    “对啊!”叶秋容激动到站起身,但马上又蔫下来,“可爸他还没醒过来……”

    “没关系,”沈丽曼向宋芳笙递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搂过叶秋容道,“你先回病房洗个脸,我们待会儿就去伯父那边瞧瞧,没准我们刚到他就醒了呢。”

    有希望总是好的。叶秋容听完,远远地,好像真的看见父亲从病床上睁眼一眼,苦笑着走回病房,进盥洗室洗脸,顺便还将头发稍稍梳理,看上去清爽许多。

    父亲瞧见她精神尚好,应该也会安心罢。

    谁知三人刚走到加护病房所在楼层,就看见不断有有护士和医生朝着加护病房所在位置奔去,有的手上还拿着布条。

    “这是怎么了?”

    小护士被抓住,不认得面前三人,直接说道,“加护病房里那个病人中邪了,正闹呢!”

    “什么?”

    中邪是什么意思?

    叶秋容头一个慌了神,跟着众人往父亲所在房间跑去。加护病房门旁边是一整面发黄的玻璃,窗帘虚掩之下,宋芳笙和沈丽曼看见叶父正坐在床上疯狂挥舞着双臂。

    “老李!老李你怎么来了?”

    “叶子他妈,还好叶子那晚上没来……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啊!你们不要来找我!”

    “啊!啊!都走,你们都走啊!”他魔怔了似的,对着花白的墙壁不知道在同谁说话,嘴里一个个名字,全是那些死在火场里,仙乐斯的服务生和领班们。

    医护人员一面抓着叶父企图安抚他,一面挡住门口不让她们进去。

    “爸!爸!那是我爸,你们让我进去罢!”叶秋容几次尝试未果,被医护人员推着堵在门口,只好趴在玻璃上不停地叫着叶父。

    不过七八日没见,叶父又瘦了一圈,干枯颓败的一层皮包裹着瘦长的手指,胡乱在空气中抓着什么,两只眼珠拼了命快要从眼眶蹦出来,布满血丝与青色瘢痕。

    倏忽间,仿佛魂魄抽离,终于摆脱了肉体凡胎这沉重的枷锁,获得自由一般,他两眼翻白,失去所有力气倒在床上,身体开始不断抽搐,嘴角有白色泡沫渗出。

    “爸!”医生见状赶紧招呼护士上机器,冰冷的滴滴声不断响起,三人面前窗帘被猛地拉上,走廊里只剩下叶秋容崩溃的哭声。

    期间有护士不断进出,叶秋容再抓住一个,泪眼婆娑道,“爸他到底怎么了?”

    “病人因为受到过度惊吓引引发心脏病,加上本身身体不好、高血压等基础疾病,出现多器官衰竭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意识也不清醒,我们正在努力救他!”

    “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他!”

    对于病人家属的哀求,护士司空见惯,轻易不肯答应,只甩开她又忙自己的去了。

    隔着病房玻璃,沈丽曼和宋芳笙听见里面一声声“再来”、“没反应了”、“病人大小便失禁”,一左一右抓紧叶秋容的手,什么话也不敢说。

    方才听小护士说叶父“中邪”,再见他诡异的反应,一个名叫“回光返照”的词就已然出现在宋芳笙脑海。她在心中默默祈祷是自己猜错,忍不住闭上眼睛。

    “嘀————”

    是漫长而尖锐的电流声,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叶秋容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医生和护士垂头走出病房,朝着三人摇头,说出那句宋芳笙只在张恨水的小说里看到过的话。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第60章 离婚

    叶秋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病房的病床上,身边是两个姐妹。

    “你醒了。”

    姐妹俩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悲伤,宋芳笙眼圈泛红,显然也跟着哭过,沈丽曼则要强些,眼中盛满怜惜与遗憾,只是脸色比谁都难看。

    父亲死了,死在她嫁入段家的第二年。以前他爱喝黄酒,同仙乐斯的叔叔们下班以后也喝烧酒。仙乐斯以前是万家产业,流行中西合并那会儿,餐厅里啤酒很是便宜,他又爱上了喝啤酒。

    直到她嫁给段澄恩,偶尔给父亲送一两瓶洋酒回去,老头一边喃喃说着“还有这种好东西”,一边呼朋唤友地喝了个痛快。

    记忆里父亲总是沉默的,做得好不夸,犯了错也不骂。可她知道父亲爱她,夜晚他下班回家,脚步总是轻,怕吵醒她;夏天热,他就把电风扇搬到她屋子里,带着母亲睡到敞风的屋檐下。

    她和母亲坐在门槛,吃着桃,看父亲一边修自行车,一边接受邻居抱怨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再哭也不能了,她知道面前两个姐妹都是极心疼她的,自己哭起来,倒叫她们没有办法。叶秋容低着头不说话,只有眼泪大颗大颗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印出一个个晕开的点。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马上要见到沈丽曼,王郁臣低头拨弄头发,又左右看看自己衣服穿得可还算得体,敲门进了病房。

    “老大。”

    “怎么。”

    “有段三少爷的消息了。”

    三人闻言回头,叶秋容下意识抓紧被单,呼吸微窒。

    “说。”

    男人踟蹰地看叶秋容一眼,立刻被沈丽曼捕捉到,带人就打算往外走,“段太太需要休息,你先跟我出来……”

    “不要!”叶秋容抓住她的手,眼中死水微澜,“就在这里说吧,我受得住……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昨日傍晚前后,公共租界附近有人看见,段三少爷驾车出城了,车上只有他一个人,阿肆哥已经带着人往那边去找了,段家那个叫阿坤的也跟着呢。”

    “他果然走了。”叶秋容双眼空洞,手松开被单,无意识地交叠放着,脸上写满失望。

    宋芳笙转身回来看她,坐在床边安慰道,“不会的,三少爷可能真的是去见段澄远夫妻……”

    “见他们不需要出城。”

    “那也有可能是办其他事情……”

    “他以前去哪都会带着阿坤。”说到这里,叶秋容抬头,复拾起一个勉强的笑,道,“芳笙,你不用再找借口替他开脱了。我的父亲死在段家人手里,就在刚才,你也看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不是么?”

    “秋容……”

    她掀开被子下床,步伐不稳有些踉跄,沈丽曼伸手来扶,被她死死抓住。

    “姐姐,我想离婚。”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病房里所有人看着面前若风拂柳、脸色苍白的娇小女人,心伤难忍至胸口上下起伏,连说话都变得吃力。

    “秋容,你现在不要做任何决定,等三少爷回来……”

    “与他无关。父亲死了,我没办法继续心安理得做段太太。”

    现在不是劝人的好时候。沈丽曼用力回握住她,尽量给她最大的心理支持,“眼下,安葬伯父和安顿好婶母才是最要紧的事,你先冷静下来,婶母那边还不知道呢。”

    对啊,妈还蒙在鼓里,如今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叶秋容伸手胡乱擦干泪水,开始平复心情。

    见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沈丽曼把她交给宋芳笙,自己带着王郁臣走出来。

    “看见三少爷开车出城那人可有说,具体是哪个方向?”

    “西边出去的。倒是打听到段澄远夫妻二人昨晚也出城了,去的哪里暂时没问到。”

    “你让阿肆继续盯死段澄远夫妻,我怀疑他们趁机挟持三少爷,逼他答应让渡股权也不一定。三少爷从来都只把秋容放在心上,绝对不会抛下妻子不管的。”

    王郁臣满带欣赏地看着她,俯身对上她眼神道,“你也要记得按时吃饭。”

    女人个子不算矮,只是在他高大的身躯前显得娇小依人。沈丽曼仰面看他,脑海中浮现苏砚之的脸。

    她如今谁也不能尽信,“管好你自己。”-

    叶父叶海生猝然离世,沈丽曼与宋芳笙主动接替叶秋容,帮着打理叶父后事,好让她专心照顾叶母。

    眼前段家的人,除身边还剩丫头四妞和杨妈以外,都出去找段澄恩。她回到叶母病房,尽量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在心里悄悄打定离婚的主意。

    “妈,待会儿陪你吃过饭,我回家一趟,收拾衣服带过来,在医院住下陪着你,好不好?”

    “又混说了。那三少爷怎么办?”

    “他忙得很。你看这两日,他都抽不出空来瞧你不是?”

    她往日说话娇俏明媚,要么牙尖嘴利,谁也不饶,要么软声软语,哄得人眉开眼笑,唯独这一句话,女人说得又轻又慢,温柔极了。叶母只当她还在为仙乐斯的事伤心费神,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

    怎么不答应,抛开她是段家太太不言,有女儿陪着自己,老人家心里别提多高兴。

    病房里窗户半开,一阵微风吹过,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叶秋容陪母亲吃过饭,带着丫头和杨妈坐车回了段宅。

    “把我平日里常穿的那几身衣服、鞋袜、帽子都装好带上,颜色大红大绿的不要,拖地难走的不要,鞋跟太高的不要,首饰一件都不带。快去。”

    四妞和杨妈都听见她方才说要离婚,急得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告诉谁,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别提多为难,“太太……”

    “快去啊!”

    将仆人都赶走,叶秋容收拾心情,到书房抽了一页空白纸出来,坐下提笔。

    女人身后,一道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开窗跳进书房,吓得她从椅子上跳起来。看清来人的脸,她骂道,“谢言西!做什么你,吓死人!”

    男人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在书桌上,看到她写的“离异书”三个字歪歪扭扭,眼中既带笑意,也有心疼。

    “当真想好了?”

    相较上一次见面,她消瘦许多,气色也不似从前好了,白森森的透着冷气。浑身那股子娇气莽撞的劲头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下满眼的疲惫和迷茫。

    叶秋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回了卧室,不一会儿再出现,手里拿着猪肝色丝绒首饰盒,打来开里面是他送她的那只金表。

    “这个,我原本是打算卖了换成钱,弥补臭老头因为吃你的醋,撒在我身上那些气。如今用不上了,你拿回去。”

    谢言西没有伸手来接,目光从始至终盯着她的眼睛。叶秋容干脆把盒子放到书桌上,犹豫着又开了口。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想让我帮忙找他?”

    原来他都知道。方才在医院里,她听到树上沙沙作响声原不是她的幻觉。

    “……我、我知道他不是那样人,即便不愿意让渡股权救我爸妈,他也不会一个人开车远远地躲了。或许,真遇上什么麻烦也未可知……”

    “不是已经决定要和他离婚,还关心他做什么?人死了,你还省事些,婚不用离了,股权也都是你的,不是么?”

    “我心肠没有那么歹毒。再者这原不是一回事。”

    听门口丫头说东西收拾好了,她赶紧将首饰盒塞给他,催促他离开,“你若找到他,高低再来医院告诉我,我一定好好谢你,好不好?”

    盒子上带着和她身上相同的香味,他手指在盒子边上来回摩挲,意味深长道,“你要如何谢我?”

    “你想要我如何谢你?”

    即便她什么都不给,他也愿意帮她的。不过……

    “我要你和他离婚。”

    叶秋容身形顿住,避开他的目光冷淡道,“不用你要,我也会同他离婚的。再说,就算我同他离婚,也不会选择你。当初对你太过好奇是我不对,若是让你误会什么,我可以道歉。”

    “那不一样,”男人拿着首饰盒站上窗台,最后再瞧她一眼,“只要你同他分开,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来找你了。我还会再来的。”

    说完他跳下窗台,等叶秋容走过来看,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顺着窗台望出去,庭院一派萧瑟。不久前她还在树下荡秋千,笑着说这宅子终于归了她。段澄恩站在她身侧推秋千,脸上是止不住的宠溺。

    恍若隔世。

    收拾好行李,她抬头最后看一眼偌大的段宅,目光扫到二楼,想起什么,“等我一会儿。”

    重回卧室,她蹲下打开梳妆台侧边柜子,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在无数闪闪放光的珠宝里翻找一阵,从里面取出一只袖扣。

    万宝龙经典大班玫瑰金袖扣,固定的部分已经损坏。那是他们结婚仪式上,从段澄恩第三套西装衬衣上抠下来的。

    那晚,段澄恩极致柔情的模样还依稀可辨,她亦不认识什么万宝龙,只知道在痛感与迷醉相互交织间抓住他胳膊,细碎的浅吟之中从他衣服上抓下这颗袖扣,握在掌心,宣告长达四年的暗恋圆满落幕。

    袖扣冰凉,一滴热泪落在上面很快晕开,消失不见,正如她短暂的美梦,醒来时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

    楼下传来丫头的喊声。

    “太太,鞋都要带哪几双啊?”

    她抬手擦掉眼泪,站起身将袖扣放进口袋。抬手看见自己手上结婚戒指,纯金戒托中间留有一段白瓷,中央是一颗八克拉的钻石。她以前也疑惑,为何两人婚戒上头会用上白瓷这种材料,每每问起,男人总是笑而不答,反问她“不喜欢么”,如今看上去倒是顺眼很多,只不过她也不想要了。

    取下婚戒放在梳妆台,她最后再看一眼两人生活了一年的卧室,转身关上了门。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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