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容睁眼醒来,瞧见头顶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鼻腔内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提醒她自己正身处于某间医院病房。
目光下落,她没有看到母亲,而是侧坐在病床边的女人。
沈丽曼正认真削着苹果,抬头见她睁眼,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惊喜道,“你醒了,感觉还好么,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明明记得自己刚才还在回家的路上,怎么如今到了这里?是姐姐救了自己么?
病房里光线明亮,猜测时间应该已经到第二天早上。她手臂发力打算坐起来,刚动一下,头顶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痛感,疼得她叫出了声。
沈丽曼叫身后手下打电话通知宋芳笙,转身搂住她肩膀不让她用力,表情关切道,“别动,伤口在头顶。”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巷道里被人袭击,我们找到你送来医院,你便一直昏睡到现在。”女人重新把人放倒在枕头上,细心给她掖好被角,“还记得是谁袭击你的么?”
叶秋容茫茫然低头回想一阵,仍是摇头。
“走得好好的,身前身后也没人,头顶突然咚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和手下一起回到病房的还有段澄恩。男人一脸憔悴,看得出来胡子也没刮,见她醒来立刻凑到病床边想摸她的脸,被她躲开。
沈丽曼默默看着这一切没出声。宋芳笙很快赶到,三人便说起叶秋容昨晚遇袭之事的细节来。叶秋容看着自己手上镯子、戒指,摸着耳垂上的耳环,都不见了,疑心道,“难道不是劫财么?”
“自然不是。如果是劫财,那人将你打晕之后完全可以直接将你身上钱财、首饰拿走,根本没必要将你整个人带走。”
“你们难道不是在巷子里找到我的?”
“在距离巷子出去两条街一个储藏间门口,”宋芳笙坐在床尾,抿唇说道,“巡捕发现你的时候,你就躺在门口杂物堆里,满脸是血,别提多吓人。”
“那人把我藏在杂物堆做什么?”
宋芳笙闻言与沈丽曼对视一眼,看上有些犹豫,“应该是被迫把你半道扔下的。我们在杂物堆里翻找到绳索和匕首。若是我们晚些找到你,恐怕……”
不顾头疼,叶秋容直起身子追问,“你是说,这个人,他想杀我?”
“所以我们才要你好好回想,你最近可得罪什么人没有?”
“没有啊!”
“不要急着回答,认真想、仔细想!”
“我真的不知道,”她躺在床上撅嘴,自暴自弃起来,“那人如果要杀我,只管等我进入巷子,确认周围没人之后,直接拿石头砸死我就好,为何还要费这么大力气先把我砸晕,又把我带走?”
是啊,那个巷子虽说没有完全隔绝行人,但袭击者能做到将人砸晕后带离现场,至少说明当时巷子里是没有人的。这个人不选择直接从身后动手,而是从楼上扔石头呢?
没人能想通这个问题。
病房里无人说话,气氛一时低迷。沈丽曼想起宋芳笙昨晚那个电话,开口问道,“对了,你昨晚在电话里同我讲,葛冰如的案子有新线索,是什么?”
她怎么把这事忘了!
“对!我正要说呢!”她把沈丽曼拉到床边,向两人说了兰心大剧院的发现,“我今儿一早就去了趟警署,找识琴的人看了葛冰如那把小提琴,也比对了在顶箱柜里找到的那卷琴弦,确认都是脆弱易断的羊肠弦,根本不可能把葛冰如勒死!我也给国立音专打去电话问过黄维生,当晚音乐会一共四名小提琴手,除葛冰如用的是羊肠弦外,其他三人使用的都是金属弦,所以真正的凶器在其他三把琴上!能拿这三把琴其中一把上的琴弦才能杀人!除开林云启还有两个,均胜已经派人去找这两个人了!”
案件终于有了进展,叶秋容脸色也好看一些。沈丽曼见状又问道,“所以这边有我们,你啊,就好好想想,到底得罪了谁吧。否则日后就算这伤好了,保不齐哪天那个人又从另外一条巷子钻出来。或者你干脆和段少爷和好,有他时时刻刻陪着你,我们才算彻底安心。”
“别拿话编排我,”她下意识往病房外看一眼,男人靠在门上抽烟,背影孤单、寂寥,“我真是想不起来了。这些时日,除了去听音乐会、同芳笙去拜访过林少爷,其余时间我都老老实实待在图书馆,从未与任何人发生争执啊……”
她揉着脑门,突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昨天我被东西砸中头顶晕倒在地,昏死过去之前,眼前似乎出现过粉红色。”
“粉红色!?是人么?”
她摇头。沈丽曼忍不住声调拔高,“难道真是礼堂后台那个穿粉色衣服的人要杀你?她到底是谁啊?!”
一直没有找到的粉红色身影;凶手非要大费周章也要顶箱柜藏尸;林宅卫生间奇怪的血迹;叶秋容奇怪的遇袭方式。这么多疑点,到底指向什么呢……
站在一旁静听的宋芳笙忽的眼前一亮,自顾自说道,“我想到一种可能。不过我要先确认两件事。”
说完她告辞众人先走,留沈丽曼走到门口,一片烟雾缭绕中笑段澄恩道,“我记得你结婚之前已经戒烟了。”
“刚捡起来没几天。”
“抽烟消愁么?”她回头看向病房内,门故意打开一缝,好让里面的人听见外头人说话,“昨夜若不是你立刻发动所有力量,将那条街周围一公里全部封锁,恐怕秋容已经遭了毒手。这些事,你也不打算告诉她?”
段澄恩掐灭烟头,好像手掌没有痛感一样,神情冷漠道,“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回到我身边么?她恨我。”
余光扫过门缝,她确定叶秋容正屏气静听,笑道,“怎样都好,好歹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段少爷如今这副模样,我真担心你哪天悄悄死了。”
除开昨晚找人的时候露出一点焦急,段澄恩身上一点活人的气息也没有,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他闻言从门边站直,鼻腔里若有似无叹气,沉声答她。
“我生出一分苟活于世的念头,或许只是源于,害怕死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那种恐惧罢。”
门内那道身影没有作声。
时近晌午,叶母也被段澄恩接过来,得知叶秋容平安先是松一口气,瞧见她头上裹满纱布,头发也剃掉一段,又心疼得落泪。
“不省心的孩子,只知道让我担心……你爸爸已经走了,我真是害怕极了……”
她拍拍母亲后背不住地安慰,一面告诉她,是段澄恩救了自己,叫母亲别怪他。
从叶秋容躲开段澄恩的手那一刻开始,男人就没再进过病房,只是守在门口。远远地,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朝这边走近,他认出来人,脸色垮下来。
谢言西这回没有选择翻窗,而是堂堂正正走正门来看她。可惜他远远瞧见段澄恩站在病房外,走到门口被人拦下。
“我是来看望叶小姐的,还请段少爷移步,让我进去。”
“这里没有叶小姐,只有段太太。”
“呵,”男人轻笑出声,直视对方眼睛道,“据我所知,叶小姐的离异书早就写好了,是段少爷单方面一直纠缠,不肯签字也不肯登报,这婚姻关系,应该早就名存实亡了吧?啊!”
忍无可忍。段澄恩一拳打在谢言西脸上,力气之大,将人打翻在地,滚上好几圈才停下。
“名存实亡也好过你,插足他人感情。”段澄恩走近一步蹲下,抓起谢言西衣领又给了他一拳,双眼瞪出火花,“你应该庆幸我今日没带手枪,否则你现在已经死了。趁我尚存一丝理智,赶紧给我滚。”
叶秋容听见动静叫母亲打开门,忙制止道,“你们怎么在打架?快住手。”
说完不忘看谢言西单独道,“你是来看我的?进来说话吧。”
女人警惕的眼神落在段澄恩眼里又是一阵刺痛,偏低头又对上谢言西胜利者一般的眼神,抬起的手无力垂下。谢言西趁势一把推开他起身,整理衣服,才慢慢走进病房。
“我也是刚听闻昨晚在图书馆附近发生的事,赶着就来了。你还好么?”
她嘴上和谢言西说着话,眼睛却看向外头,“不是说了以后不来往么,怎么倒还走上正门了?”
“你说过这话么,我怎么不记得?”
看着门外那道身影离开,叶秋容支走母亲,直截了当道,“我说过了,当初对你感到好奇,让你生出旁的错觉来,是我不对。可如今你我已经讲开,我定是不会喜欢你、爱慕你、多看你一眼的,何必叫旁人误会呢?”
“是怕旁人误会,还是单怕段澄恩一个人误会?”谢言西刚舒展的五官又皱在一起,低头道,“你还是割舍不下他……”
她躺了回去,故意盖上被子不看他,“你走吧,算我求你。不要再来了。”
怎样都好,就算她同段澄恩没有了以后,至少也要表明自己同其他男人的态度,不要再多耽误任何一人才好。
曾经她或许因为年轻、因为好奇,伤害过不止一个人,如今她决不能再错下去。
宋芳笙这边,女人一到警署就开始忙碌:一会儿问李正要小提琴,一会儿又找通讯部的人问哈尔滨某所医院的电话和传真;这会儿刚重新看完案件资料,隔会儿又埋头写写画画,不知道在记什么。
顾均胜欣赏她专注认真的模样,由着她想什么做什么,想做多晚做多晚。
就这样东蹿西跳了一天一夜之后,她愁眉苦脸地坐下,嘟囔着,“会藏在哪儿呢?”
某人心想,到我上场了,悄悄从身后贴过去,伏在宋芳笙耳边道,“夫人在愁什么?”-
三天后,傍晚。初春薄暮还有些泛凉,叶秋容出院在家修养,呆坐窗边,肩上披着小毯。
客厅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她猜可能是宋芳笙打来,下床跑去接起,那头果不其然传来宋芳笙兴奋的声音。
“最近可大好没有,能出门么?明天带你抓凶手去啊!”
第82章 追凶
汇山码头是上海最重要的远洋客运码头之一,每日停泊轮渡不断,接送着往来美国、加拿大的旅客。
清晨日头刚出,“亚洲”远洋客轮已经停靠在码头,黄浦江咸湿的江风与滚滚煤烟的气味混杂在一处,形成独属于轮渡码头的气息。
有那即将远赴海外的富贵少爷,头戴墨镜走在前面,脚夫挑着行李跟在后面,不时嚷嚷着“劳驾借过”、“让一让”。
行来至往的人群当中,两男一女三个仆人手拿行李,年岁看着稍大些的管家推着轮椅上的男人刚走上码头,被身后一个清冽的女声叫住。
“林少爷,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林云启闻言转头,瞧见说话的人是宋芳笙,其身后更是站着好些人:顾均胜、沈丽曼、叶秋容,都是之前来听新春音乐会的熟面孔。至于段澄恩,虽然未曾同他正式打过照面,倒也在其他场合见过几次。这些人背后还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不远处货运仓库二楼,谢言西一路跟随接叶秋容的车来到码头,躲在远处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不安与惶恐只有一瞬,随即被镇定代替。林云启示意管家将他推回,来到宋芳笙面前,面带笑意道,“冰如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留在这个伤心地也没什么意义。我打算去美国待一段时间。顾少爷、顾少奶奶怎么也来了,也打算去美国么?”
“那倒没有,”面前有顾均胜挡着,宋芳笙得意地笑,“林少爷不是说,杀害葛冰如小姐的凶手一直没抓到,你伤心么?我们今日便是来抓凶手的。”
“哦?可不知,这凶手究竟是谁?”
“是那个穿粉红色衣服出现在后台,又消失不见的人。”
听到这里,林云启悄然松一口气,笑道,“原来是她。可我并没有在码头看见她。顾少奶奶是不是认错人了?”
死到临头还嘴硬,宋芳笙摇头晃脑,高兴得很,“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个人……就是林少爷你啊。”
她的语气实在好笑,沈丽曼忍不住笑出声,引众人回头。
林云启笑不出来。他扯动嘴角,眼神慌乱起来,表面仍客客气气,“顾少奶奶说笑了。我……”
“哎呀哎呀,你别说话,假正经的装给谁看呢?我再说一遍,你就是凶手,也是穿粉红色衣服的人,你不但杀害了你的未婚妻,葛冰如小姐,还在弄堂外小巷袭击叶秋容小姐。你若认罪,赶紧让均胜拷回去,省得我们多费唇舌。”
“我自然不认,”林云启平静似水,冷声道,“顾少奶奶方才所言完全是信口胡诌。你没有证据,如何一口断定我是凶手?别的不说,那个穿粉色衣服的人,后台休息室里不止一人看见,她可不同我一样坐在轮椅上面,正正经经是个四肢健全的人啊。”
“是啊,那人是四肢健全没错,我当时也瞧见他了,腿脚利索,走得可快了。”
“那你还……”
“因为你就是四肢健全、腿脚利索!”宋芳笙厉声道,“我之前便一直在想,凶手在杀掉葛小姐之后,为何非要将尸体藏在那么高的顶箱柜里。若是为了拖延时间逃走,尽可用尸体口袋里的钥匙将房门锁上;若是为了藏匿尸体不被发现,就应该将尸体身上的血迹再擦干净,不至于让我听见滴血的声音发现尸体。如今想来,凶手故意这么做,还在柜板上留下血手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手法只有四肢健全的人才能做到!而你在所有人眼中,是个早已瘫痪两年的残废,大家便是再怀疑你,也知道你绝对不可能做到顶箱柜藏尸!”
“可我就是……”
“你先听我说完嘛,”宋芳笙推开顾均胜护着的手,大剌剌直接走到林云启面前,继续道,“包括我们找了好久的粉红色身影。我和陈优莉都只看到那人穿着粉色的衣服,胸口别有国立音专校徽这条线索是你单独说的,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证实。我在知道葛冰如的琴弦是柔软易断的羊肠弦后,立刻调查了你同其他两个小提琴手的琴弦,发现你们三人的琴弦都是坚韧的金属弦。可另外两人资格不够,没有使用单人休息间,全程一直和师生乐队的人坐在一处,有人能够为他们二人证明。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那个,即便再不可能,也是事实真相。”
“于是我前几日拜托李正探长,以例行询问之名将你叫到警署,同时命人翻找了你的卧室和礼堂后台109号房间,果不其然被我发现,你有一件黑色毛呢大衣,夹层内里是淡紫色真丝面料,在休息间暖黄色灯光照耀下便会呈现出粉色的效果来。所以当时你便是将那件黑色大衣反过来穿在身上,先是杀完人走出来时被陈优莉看见,然后又在假装成外人离开时被我瞧见。你口中那个安慰你、鼓励你的追随者从始至终都不存在,是你随口编出来,引导我们往错误的方向去查!”
“包括后来,你之所以会袭击叶秋容,全是因为那日我同叶秋容小姐到你家中拜访,她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你裤子上,你怕她看出端倪,怀疑到你头上,所以才会选择对她下手!如果不是段少爷及时叫人把你困在那附近,同时我让所有人制造噪音干涉你的行动,只怕她已经变成了你刀下第二条人命!”
“够了!”林云启开口打断她,情绪失控道,“顾少奶奶说一大通,全是废话!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已经将腿部检查的X光照片送到警察署,顾少爷面前,向所有人证实我左腿残疾,根本无法行走、站立,货真价实是个废人。我又如何能做到站起来藏尸、如何反穿大衣走到你和陈优莉面前的?”
现场除顾均胜和沈丽曼提前知晓一切答案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宋芳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叶秋容闻言担忧地看着她,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已经破解谜题。
宋芳笙面色如常,听完他的话竟然点了点头,笑道,“对啊,你的确是个残废没错。”
“那你……”
“你半个月前残废,和你一个月前站起来杀了人有什么关系吗?”
这下不光叶秋容,就连林云启身后几个仆人都向她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宋芳笙享受完众人的注目,揭秘道,“或者我重新说:你在杀人的时候,腿是假瘸,但是你杀完人之后,腿就真瘸了。那晚我们在隔壁听到你在家里闹一整夜,为的就是让所有人精疲力尽,无暇照看你。等到夜深人静,你独自去到卫生间,忍痛将左腿敲断,那滴落在地板夹缝的血渍便是你当时自断左腿时留下。包括你故意多次从礼堂门口台阶摔下来、伤心欲绝从床上摔下来,摔得浑身是伤,就是为了掩盖你腿部这一个小小的伤口。骨折基本属于内伤,骨头错位带来极致的痛苦,所以你那段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我们还当你伤心过度、悲痛欲绝,殊不知你是巨痛难忍。直到大概一周过去,你才主动提出到医院检查,故意找了个新的医院照X光照片。医生不认识你,以为你就是最近才受的伤,所以也没有多提你骨折的时间,只说你是真的瘸了。”
“所以当叶秋容小姐将茶水洒在你身上,你怕她透过衣服,看出你腿部皮肉下骨头异常的突起和畸形,察觉到你是最近才骨折,所以你决定杀了她。我们之前一直想不通,凶手既然想杀叶小姐,为何不直接从背后将她杀死,而是要在楼顶埋伏,先用石头砸晕,再拖到其他地方动手。现在想来,原因刚好和杀葛小姐藏尸时的原因完全相反:因为你坐在轮椅上,根本不可能从身后或者身前袭击到她上半身要害!加上轮椅推动的声音十分好认,万一你杀人不成,被叶小姐或者其他人认出来,只会适得其反。所以你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杀她。包括那段消失在拐角拖拽的痕迹,也不是凶手把叶小姐抱起来了,而是你把她拖到了你的轮椅上,用轮椅同时带动你们两个人一起离开。就仅仅只是因为担心她会看穿你么!但想到你都能自断左腿,这算什么,啧啧啧……不得不说,林少爷,你是真下得了手啊。”
“你胡说!”
“我胡说?”她打顾均胜手里接过文件袋,抽出来一张X光照片,同时唤那个一直站在最后面,穿白大褂的医生上前道,“这是你当时送来的X光照片,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骨头的愈合情况。如果你还不服,这是我从圣彼得医院特意请来的艾医生,他可以现场给你检查,告诉大家,你的腿到底是什么时候伤的。怎么样,要验么?”
见事情败露,林云启凶相毕现,恶狠狠盯着医生道,“滚开!就算我这腿是新伤又如何?就算我在这之前装瘸又如何?杀害葛冰如、袭击叶秋容两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猜测,你根本没有证据!就算我的腿是新伤怎么了,自己打伤自己也犯法吗?还是说装瘸子犯法?你抓不了我!”
宋芳笙脑袋一歪,像看傻子一样看他道,“可是我有证据啊。”
第83章 挟持
“你的琴弦就是证据。”-
时近晌午,到汇山码头乘船前往海外的人基本都已登船,远远地,站在甲板上看着码头发生的一切,还好汽笛的声音掩盖住双方对峙声,还以为是送行者的不舍绊住了林云启的脚步。
听她如此说,林云启反而轻松起来,嗤笑一声,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椅背道,“还当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我的琴就在包袱里,你们尽可以拿走检查。”
宋芳笙没有动他的包袱,继续说道,“当然不是你琴上的弦。不光是你,当晚四把琴弦上面正在使用的弦,长度都太短,想在葛冰如脖子上形成缠绕伤,并留出足够双手掌握的长度,必须和你扔在凶案现场的琴弦长度差不多才行。”
“那就更不可能是我了。顾少奶奶你忘了,案发当晚你们已经搜索过我的琴盒,我根本没有带任何备用琴弦进入礼堂后台,你们也没有在后台找到,除冰如的那卷琴弦以外其他琴弦,不是么?”
“因为你把你杀人的琴弦藏起来了——”宋芳笙目光凛然,伸手指向他道,
“——就藏在你身下的轮椅里面!”
“胡说!你们当时检查过我的轮椅,根本没有……”
“我们漏掉一个地方,那就是你轮椅的轮胎里!这种轮胎内外两层,内里中空,你正好可以把琴弦缠绕进去,这样的做法势必会留下血迹。而杀完人当天,你回到家立刻敲断了自己的腿,期间养伤、应付巡捕和我们,已经心力交瘁,我猜,你或许还没找到时间和机会,将轮胎里残留的血渍清理干净。林少爷,你敢不敢让我们用酚酞试纸,测一测你轮椅轮胎内,是否存在血迹呢?”
虽说这个测试不能百分百确定那是人血,但至少可以将林云启暂且留住,不让他逃去美国。加上医生进一步确认他断腿时间与杀人事件吻合,即便表面上足以逃脱法律制裁,葛家人也不会放过他。
对于林云启这样的人来说,名声尽毁比要了他的命更严重。
果不其然,林云启在听完这番话后,下意识看了右手边轮胎一眼,双手紧紧攥住两边扶手不回答,用力到额头两侧,青筋暴起。
姗姗来迟的葛家父母,看见现场众人的表情,猜到林云启就是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葛母失声痛哭,声声斥责他为何要这么做。
“冰如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呀?!”
对啊,凶手是抓住了,可动机呢?
如今大家都知道,林云启是在杀完人之后才敲断自己的腿,可谁也没说,他到底为什么要杀害自己亲手捧上首席之位的未婚妻。
码头起风了,咸腥的江水味擦刮着众人的鼻尖而过。
宋芳笙站在日光下瞧着他,目光悲悯而伤感,“我猜,或许是因为她无意间发现,你的腿其实并没有瘸,是不是?前几日为证实我的猜测,我专门找到你两年前摔断腿时住进去的那家位于哈尔滨的医院询问过。医生承认,他当时被你用钱收买,替你做了假的诊断。而你从此假装成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或许为的就是可以继续学习小提琴。你嗜琴如痴的事人人皆知,可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被送到广州军校学习,也一直是你父亲林老爷的意思。”
说到这她回头看一眼顾均胜,在心里默默感激自己没有放过任何一条细微的线索,转过头来继续说道,“戎马一生的林老爷希望你继承他的衣钵,继续以一个军人的身份为林家开拓疆土,如果被他知道,你四肢健全,不日就将痊愈,他还会任由你继续拉小提琴么?”
“呵,他当然不会。那个老东西,宁愿我死在枪杆下,也不愿意我碰小提琴一下。”
“所以我猜对了么,你是因为葛小姐无意间发现了你的秘密,才蓄谋杀了她?”
“不是蓄谋。”
藏一个秘密藏太久,想来也是一件很累的事。说完他骤然放松,整个人宛若断线木偶一样瘫坐在轮椅上,双眼呆滞,低声回忆道。
“那晚我的演出结束得早,坐在她休息间沙发上,听着外面传来悠扬动人的旋律,我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自己是何等幸运。我在从事着自己喜爱的工作,又有一名天赋异禀的未婚妻。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中,需要靠掐疼自己这种傻事,来确定现在的生活不是虚幻。”
“她回到后台与我热烈拥抱,我们交换着对彼此的赞美。后来她把琴搁在桌上,出去洗手,远远地我看那琴摇晃不稳,竟是要从桌上掉落的样子,出于爱琴高于一切,我下意识起身去接住了掉落的琴,却不想刚好被她看见自己双腿站立的样子。”
“看到我双腿健全,她好高兴,说上帝没有薄待她,给了她一个完美的丈夫。呵,原来在潜意识里,她仍然嫌弃我是个残废。”
“所以你就杀了她。”
“当然不是。我看到她的反应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决定把心里话都告诉她。我的父亲如果知道我身体健康,一定会要求我放弃小提琴,投身到家族事业当中去。你们猜怎么,她竟然说没关系,她可以留在交响乐队替我完成我的心愿,但我的腿好了便是真的好了,不能为了想继续拉琴,就欺瞒父母、妻子,一辈子坐在轮椅上,成真正的残废。可笑,她竟然也想控制我。当初在军校里,我为父亲的愿望不得不争强好胜,一次次为了荣誉、胜利去做出我本不愿意做的事,如今她又想来控制我?”
说到这,男人的眼泪已经不可抑制地落下,他哭得撕心裂肺,朝众人大喊道,“如果这一生都要为别人而活,如果这一生都注定不能再演奏,我宁愿做个残废!心灵上的残缺和肢体上的残缺,到底哪个更可怕,哪个更让人痛不欲生?你们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残废?!”
“所以我趁她不备,关上门,用她的手绢和我的琴弦把她勒死,将她的尸体放到顶箱柜后故意在柜板上留下血手印,让所有人认定这件事一定是双腿健全的人才能做到的事。然后我简单清理完现场,将脱在她房间的大衣反过来穿在身上,锁紧脖子尽量低调,关上门从106号房间走出去。为了让你们相信真的有另一个人存在。没有人见过我站起来的样子,所以也不会因为粉色身影的身高而怀疑到我身上。我挑表演结束后,整个后台最混乱的时间,穿着那身衣服又出来走了一圈,确认有人看到我之后才返回自己房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闭眼装睡。我知道,冰如平日里待所有人都极好,恐难以找出对她有杀机的嫌疑人来,你们迟早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所以回家之后我只能选择敲断自己的腿,一是为彻底摆脱嫌疑,二来我也成了真正的残废。不管未来如何,父亲如何、母亲如何、整个林家如何,我都只能带着我的小提琴度过余生了。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目之所及,身后那艘近在咫尺的远洋船登时变得遥不可及。林云启侧眸远眺,任风将他脸上泪水吹落。
“除了与音乐相伴的这两年,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冰如,冰如她很好,是我对不起她……”
宋芳笙听不得那些迟到的悔恨,冷声讥笑道,“林少爷这话,自己说说就好,葛小姐是第一个不想听的。你分明为自己要了她的命,夺取她风华正好的人生……”
林云启斜她一眼,发现她脖子上的玉牌还戴着,“顾少奶奶是想听听旁的?比如你那块玉……”
顾均胜和沈丽曼异口同声呵斥道:“住口!”
“玉?什么玉?”玉牌、玉镯,她身上的玉不止一块。
两人反常的样子勾起宋芳笙疑惑,她抬头看向自己的先生,对方没有看她,“胡乱说的,满嘴谎话的犯人到最后都这样。”
“是吗?”她没有再问。
警车开到码头边,属于林云启的远洋之路注定业崩道阻。李正走近敲打着轮椅靠背,提醒他轮椅作为重要证据,需要单独带走,“林少爷应该带了拐杖的吧?还请使用拐杖跟我们走出码头,到外面上车。”
身后仆人已经吓得有些茫然,比起林云启的去向,似乎更担心自己的去留。女仆闻言乖乖从轮椅靠背后面挂着的包袱里取出一副拐杖递给林云启。比起普通拐杖,他常用的这副单拐,在后手肘处多了半圈包裹,是以单手拄拐行走的同时,又比普通省力,比双拐方便。
男人接过拐杖起身,因着行走时需手掌发力,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大家也默认他不用戴上手铐。就在他经过众人身边时,注意到人群之中,站着娇小纤瘦的叶秋容。她个头本鞜樰證裡就不高,帽子下面还露出一截纱布,代表他上次带给她的伤害尚未痊愈。
一抹狠戾闪过男人眼眸,林云启一手撑住拐杖,另一只手从后手肘拐杖接口处抽出一柄匕首,直朝着叶秋容刺来,刀尖到了女人脖颈处又立刻拐弯,架住她的脖子将人搂到身前,完成了一只手拄拐,一只手挟持叶秋容为人质的偷袭。
“啊!”
“干什么?!”
“不准过来!谁上前一步我立刻杀了她!”林云启双眼猩红好似疯了一般,架住叶秋容一瘸一拐地往后退,同时匕首在女人脖子上不停颤动,随时都有可能划破女人的脖子。
林云启从叶秋容右侧把人抓走的时候,段澄恩正好站在妻子左侧,没来得及抓住她,满脸焦急紧跟着,掏出手枪企图瞄准。林云启趁势弯腰,更加隐秘地躲在叶秋容身后道,“来啊,看是段少爷的枪子儿快,还是我的刀快。”
“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目不斜视,一步步将叶秋容架住,后退到登船的步桥上,语气里藏不住兴奋与期待道。
“我要登船、去美国……我要离开这里!”
第84章 坦白
看见叶秋容被挟持,谢言西此刻顾不上暴露,自二楼仓库一跃而下,穿过众人与段澄恩站在一起,紧跟着林云启和叶秋容一步步退上步桥。
“我跟你换她,你放她走。”
林云启每走一步就回头看一眼,生怕拐杖勾到障碍物,害他功亏一篑,“段少爷当我是傻子么,放着娇娇弱弱的叶小姐不用,换段少爷来要我的命?”
越来越多的警察将码头包围,顾均胜指挥巡捕站至码头各处,寻找可以单独射杀林云启的位置,可惜他用整条手臂紧紧环住叶秋容的脖子,两人几乎贴身,没人保证子弹打出去,穿过林云启的同时,能让叶秋容毫发无伤。
叶秋容何曾被人挟持,用刀架在脖子上过?脑子一片空白,过去许久才反应过来,泪水包在眼眶不敢哭出声,听林云启和段澄恩说话,胡言乱语道,“他不厉害,他如今也是个瘸子……”
“对,”段澄恩一边用眼神安慰着自己的妻子,一边重复道,“我也是瘸子,拿我换她,带你逃走。”
“想让我上当,没门!去美国演出一直是我和冰如的心愿,我一定要完成它!”
说话间,甲板上的人看见林云启手上有刀,段澄恩手上有枪,纷纷躲闪让出一条路来。林云启带着叶秋容退至甲板栏杆边,身后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你们!你们全部都退下船,等船开出去我自然会让船长把她放到小艇送回来,快!”
架在叶秋容脖子上的刀不停晃动,好几次差点碰到皮肉,看得众人心惊。无奈,大家只能按照林云启的要求慢慢后退:一个、两个。渐渐所有巡捕都退至码头,船上响起出发的汽笛声。林云启癫狂地笑着,眼神不住地在汽笛和巡捕之间来回看。
没机会了。人群之中,沈丽曼瞅准林云启分神,掏出手枪一枪打过去,林云启眉心中弹,眼神慢慢涣散,握着匕首的手松了。
在他失去意识前一刻,启动的船身发生晃动,巨大的推力将林云启推向栏杆,眼看着就要栽下去。叶秋容被他的手臂环住脖子无法挣脱,竟被他带着一起往栏杆后仰倒,两人就这样直直地朝海里掉下去。
“啊!!!!”
段澄恩一个飞身跳起,在叶秋容的身体即将飞出栏杆外的一瞬间抓住她的手,把人甩回甲板,自己却因为惯性原因被甩出去,与林云启一起飞出栏杆。
叶秋容被甩在甲板上,眼睁睁看着段澄恩的身影不断下坠,张嘴大喊,“啊啊啊啊啊不要!!”
这是在轮渡甲板上!就算会水的人从这么高的地方坠海,也会在掉进海里的瞬间被拍晕,根本无法自救。
他会死的!
不行,不可以!叶秋容起身跑到栏杆边上,抓着栏杆往下看,段澄恩一只手抓住甲板边缘,挂在船边摇摇欲坠。
“先生!先生你坚持住别松手!”她喜极而泣,转头冲所有人大喊,“快来救人啊!”
谢言西第一个冲过来趴下,朝段澄恩伸出手,“抓住我!”
没时间多想,段澄恩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继续死死抠住甲板边缘,不敢再动。顾均胜带着众人冲上甲板把人拉上来,叶秋容立刻扑到他怀里,鼻涕眼泪混成一团。
“呜呜呜呜呜……我以为你要掉下去摔死了……”
巨大的抓扯之后,段澄恩双臂无法抬起,猜测大概是脱臼。他低下头,用下巴代替双手抵在她头顶,眼里盛满爱恋,柔声道,“这不是好好的么?”
不知哭了多久,叶秋容从他怀里起身,发现谢言西不知何时不见了,吸吸鼻子反应过来,一把把人推开。
男人立刻闷哼一声,偏双手无力,就这样直直地倒在甲板上。叶秋容见状又赶紧把他拉起来,目光看向别处,别扭道,“现在真成没用的臭老头了。”-
林云启坠海,打捞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段澄恩被送去医院,期间叶秋容嘴上什么也没说,倒也一直陪着没走。
一个刚好,另一个又伤了,接连三番,竟生出几分命途多舛的意思来,不禁让宋芳笙和沈丽曼感叹,小两口真是好事多磨。
牵扯甚广的一件悬案告破,三名阔太侦探屡破奇案的报道占据各大报纸头版头条,尤其宋芳笙家被报社记者围得水泄不通,争相要求上门采访,拿到一手独家新闻。宋芳笙更是借此机会,不等父母点头,直接对外宣称自己将与沈太太、叶小姐共同成立女子侦探社,社铺地址将不日公布,任何疑案、奇案都欢迎上门求助。
至于这报纸第二版面,则出现了一位新的人物:
盛雄,一个凭空出现的名字,与这个名字一同出现的还有他成立的帮派“玄武门”。原本上海地界,鱼龙混杂,新帮旧派改朝换代、迭代更新,屡见不鲜,寻常的很。但就是这个叫盛雄的人,不知什么来头,竟然在短短一个月内笼络上海近半数老门老派,心悦诚服地归降于他,扔掉以前的名字,加入玄武门,甘愿从帮主降为玄武门一个小小堂主。就连沈丽曼也被人撞见,多次出入玄武门所在茶楼,不知道在密谋着什么。
没人认识这个叫盛雄的男人,大家只知道,这个叫“玄武门”的帮派如今摇身一变,接替断刀盟成了上海最大的黑/帮。
当然也有年纪在四十开外的帮众老人,认出盛雄与二十年前获罪入狱的宋雄,在长相上有八分相似。但所有人都知道,罪犯宋雄死了,眼前这个人是新一代上海滩的霸主。
警察说宋雄死了,宋雄便真的死了;众帮派堂主、旧部说他是盛雄,他便是盛雄。
王郁臣看完报纸,连同沈丽曼手里那份一起抢过来放在一边,脸上写着不满,“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被抢走报纸,沈丽曼干脆喝完咖啡,起身到门口去,看在院中玩耍的儿子,心情不错的模样答他,“与你无关,无可奉告。不过是立下小功一件,就以为能赖上我么?如今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收拾东西,我让司机送你回你的住处。”
“姓苏的也是这么被你撵出去的?”
清晨日头晴好,阳光从门外洒进来,落到女人脚背上。沈丽曼侧过身子看他,斜斜地倚靠在门边,双手抱胸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你这个姓李的也不想走?”
李?
对啊,他怎么忘了,当初在观看万宝珠阴婚仪式,她问自己的名字时,他脱口而出“李郁臣”三个字,可不就是“姓李的”?
后来她一直唤他阿七,倒让他忘了还有这事。
怎么办,像苏砚之一样隐瞒到底,到最后一拍两散,鸡飞蛋打?
坦白吧。
王郁臣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凝她,眼神里满是犹豫道,“其实,我不姓李,我姓王。而且我也不是虹口帮的……”
“那就还是断刀盟的?”
“都不是……我是警察。”
说完这话,他迫不及待抓住沈丽曼双臂,生怕她转身丢下自己,继续说道,“我原本是被派去断刀盟做卧底,谁知道那边堂主邹荣守非要把我又派到虹口帮来。我发誓,我一件损害虹口帮利益之事也没有做过,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丽曼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勾唇轻笑,“要是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对不起虹口帮的事,我早就把你杀了,你以为你还能住在我家里养伤?”
“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
沈丽曼松手放开他,反被他更加用力地搂住腰贴近,胸脯撞在硬邦邦的胸膛上,有些硌人。
“我伤着脚踝,你替我上药那次。我看到你手上的茧,位置似乎与帮派里其他常年握刀、握棍的兄弟不同,更像是常年用枪留下的。私下找人去你的住处搜了搜,看到有汇款单上签名写着李正探长的名字,就知道了。”
他又被耍了!又是豁出命去讨她欢心,又是担惊受怕以为她知道真相会赶自己离开,竟不想一切都在她掌握中,“你早晓得了!”
面前男人露出又生气又委屈的表情,两只鼻孔张得老大,她竟觉得可爱。
踮脚在他唇上轻点一下,沈丽曼决定继续吓唬他,“你猜,我知道你是警察的时候有多生气?”
小狗就是好骗。一说生气立刻怂了,揉着沈丽曼的腰,轻一下重一下,把她腰上的肉捏变形。讨好道,“我早就想说呢,李探长非不让,说女人信不得。”
确实信不得。
“那打算怎么补偿我?”
王郁臣眼前一亮:还有机会补偿吗?
没等沈丽曼反应过来,男人双手下伸,搂住她的屁股把人竖着腾空抱起,高高地举起来,嘴巴凑到她脸上又蹭又亲,“你想要什么?珠宝钻石,我给你买!有什么想吃的,花胶鲍鱼,都给你买好不好?”
小孩子过家家。偏她心里怎么就这么受用?
沈丽曼被他亲得满脸口水,嫌弃地喊停,“等我想好再说,你先回警察署复命,我这里用不上你。”
“啊?”小狗的脸立刻拉垮下来,硬邦邦说了句“不要”。
“断刀盟势力未除,我的任务尚未完成。我不走。你不会是看着姓苏的做了帮主,不想让我们继续针对他吧?”
“我有我的打算,”她点了点男人的鼻子,像哄儿子循循善诱道,“你该庆幸,我没有在知道你身份的时候立刻把你轰出去,否则,你做什么事我都不会理你一下、看你一眼。哪怕你把苏洪的人头砍下来给我儿子当球踢呢。赶紧走吧,日后你自然晓得。”
看着王郁臣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沈丽曼挥手示意奶妈把曜辉带进屋,叮嘱她今晚看好他。
“我今晚不在,切莫让他离开你的眼睛一分钟。”
说罢招手叫来司机,“去公和祥码头。”
第85章 反目
苏洪从车里走下来,才知道天在下雨。
说是雨,初春的丝丝雨帘又软又细,全然不当成是雨。他压低帽檐,伸出左手,身后苏砚之也跟着下车,接住他的左手搀住,一同往码头上的茶社走去。公和祥码头还和二十年前一样繁华、热闹,老爷子自打生病以后,还是第一次出门,瞧着什么都觉得陌生,好像过了个年,一切都变了。
“他们为什么突然想见我?”
苏砚之垂眸慢步,没有看他,“或许还是信不过我罢。几个堂主听说父亲病情好转,就老念着想见你一面。我之前拦着不让他们来,是不想他们打扰父亲休养。如今你在床上躺太久,恐躺出其他毛病,出来走走也好。”
老爷子鼻孔出气,对这个儿子仍然不满意,“做事做得不漂亮,能怪谁?你今年接手断刀盟以后,谈成的生意全是小恩小利,听你孙七叔说,给兄弟们塞牙缝都不够。其他事情自己畏首畏尾也就罢了,还不准兄弟们出去抢地盘。你还真把自己当正经生意人了是不是?”
码头茶社也同往常一样,里里外外、楼上楼下坐满了人,脚夫、肩运工、买办,更多的是许多断刀盟脸熟的弟兄。喝茶打牌、抽烟等人,都挤在一起。
见苏砚之搀着苏洪走进来。人群中不少人起身喊“少帮主”、“苏老爷”,给两人腾出一张桌子坐下,随即陆陆续续,从前门后门离开,只留下断刀盟的人还坐着。
一口热茶下肚,苏洪没看见几个堂主,心里起疑,“他们人呢?”
“估计还没到吧。”苏砚之专注喝着茶,头也不抬。
到底是在上海摸爬滚打二十几年的人,苏洪只看了面前倒茶小厮一眼,便察觉不对,立即起身道,“到底怎么回事?”
“苏老爷这是等谁啊?”
一道冷冽的女声自身后传入众人耳朵。沈丽曼掀开帘子走出来,眼尾带笑道,“既是等人,怎的一点耐心也没有?”
“原来是沈太太。”
苏洪下意识看一眼自己仍坐着不动的儿子,嫌弃道,“你来的不巧,今日是我们断刀盟内部公事。”
沈丽曼隔两张桌子坐下,点燃一支烟道,“苏老爷等人,我也等人,而且我等的这个人,说起来,跟你们断刀盟也有很深的渊源。”
“谁?”
“我。”又一声粗旷低沉的声音响起。
众人之中只有苏洪听出这声音似曾相识,下意识止不住微微发抖。他随声音回头看向门口,只看见一个年纪约莫五十不到、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无数玄武门的核心成员。
一个月前,他们还散存于上海各大帮派,如今已经全部成了一家人。
“雄、雄哥……”
苏洪立即警惕起来,侧眸看身边手下一眼,对方转身去找支援,立刻被中年男人身边的人拦住。苏洪这才发现,整个茶社上下两层已经全部被玄武门的人占领,就连方才几个断刀盟的人也都与他们站在一起。
中年男人摘下帽子搁在桌上,敲敲桌面,示意苏洪坐下说话,“阿洪,看来你还记得我。”
“雄哥,你不是死了么?”
报纸上说他越狱被抓到之后便当场枪毙了,难道是假的?
宋雄轻笑一声,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说道,“死的人是宋雄,我是盛雄。不过,宋雄死之前,说自己同你有一笔账没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他当然知道。二十年前,是他带头策划一切,杀害官员、妇女栽赃给当时的帮主宋雄,并在他被抓第二天的暴雨夜,派人将宋雄的妻女一并杀死。后来他已经做好与宋雄决一死战的准备,却没想到宋雄得知妻女去世的消息心灰意冷,就这样轻易认罪,在牢里待二十年都没有出来。
这笔帐直到今天才清算。
“没、没有的事,雄哥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阿洪我自你入狱接手帮派之后,也一直在帮雄哥你寻找杀害嫂子、侄女的凶手,后来等潘四死了,我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他找人做的。”苏洪慌慌张张说完,不忘指一指沈丽曼道,“潘四后来被她杀了。也算是替雄哥报仇了……雄哥你说是、是吧。”
“是吗?”宋雄朝身后勾勾手指,先前在送猪仔出海那次事故中,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堂主孙老七被几个人押上来,脸上伤痕比起之前又添一些,应该是经过了严刑拷打。
“老七,当年你也是从我手里走出来的,你再说一次,当年的事,是谁做的?”
“是他!是苏洪!”孙老七想也没想就指认道,“当年我和潘老四都是受了苏洪的指使才做的,他说我们不杀了嫂嫂,他就把我们的妻儿都杀了!嫂嫂、嫂嫂更是被他活活踢死的!”
“啪”地一声,宋雄将茶杯摔在地上,手背青筋暴起,不忍再听下去。他眼露凶光,撑在桌子上一把将苏洪的衣领抓住,整个人提到他面前,面色阴冷道,“你还要狡辩吗?”
见退无可退,苏洪开口大喊苏砚之,“快!快开枪把他们都杀了!”
苏砚之坐在一旁喝茶,闻言放下茶杯,轻轻站了起来。
“别动,”沈丽曼先一步拔枪指向他,跟着他一起起身,两三步走到宋雄身边,看苏砚之的眼神有一丝不忍,“不与你的父亲同流合污,或许你还能活命。”
显然,她以为他会反抗,会偏帮自己的父亲。那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知道自己会和他再一次拔枪相向,她就没有丝毫犹豫么?
年轻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盯着沈丽曼手上黑漆漆的枪口,伸手缓缓从腰间掏出手枪。沈丽曼又逼近一步,拿枪抵住他额头,声音有一丝动摇。
“我不想开枪。”
他眼神直直地看着她,好像知道她不会开枪一样,掏枪、上膛,再把枪举起来。
在场所有人看着他一点点把枪举过沈丽曼的腰、肩膀。就在他拿枪即将对准女人额头时,枪口骤然转向,一点点转过宋雄,停在苏洪面前。
苏洪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什、什么意思?你要背叛我?!”
苏砚之浓睫淡扫,轻飘飘道,“父亲,你方才没听沈太太说么?我要想活命,就不能再帮着你了。我可是苏家独子,我活着,也算给父亲你留后了,不是么?”
“逆子!!你这个逆子!!你大逆不道,背叛亲生父亲,你、你……”苏洪气得说不出话。
“说得你是什么好东西?”沈丽曼少有的露出嫌弃和鄙夷的表情,吸一口烟,将烟头杵在桌面灭掉,双手持枪对准苏洪道,“你陷害兄弟、杀兄弟妻女,接手帮主之位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硬生生逼走了好几位元老自立门派。就算后来你改名断刀盟后,也是作奸犯科,坏事做尽。拐卖妇女、贩卖人口,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相信你送了命,你有资格说他?”
说罢她看苏砚之一眼,补充道,“我听说,苏老爷这些年在外头也没少找女人,原配秦太太,似乎也是被苏老爷的两个情人,联手害死的啊。”
苏砚之全程面色紧绷,冷脸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只是对准自己父亲的枪仍然没有挪开。
“没有!没有的事!砚之你休要听信寡妇谗言,弃亲情不顾!”见儿子无动于衷,苏洪转身想跑,被宋雄一拳打翻在地,身后苏砚之和沈丽曼一左一右跟上来,同时将枪口对准他。
宋雄忍住想要一枪了结掉面前这个罪大恶极之人的冲动,蹲下身再次抓住他的衣领,冷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不会就这么杀了你。我要你交出断刀盟,把所有作奸犯科的手下全部送进监狱,连同你一起,都进监狱,用剩下苟延残喘的每一天去赎罪、去享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生。”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便是要在监狱里日日折磨他么?苏洪害怕了,侧过脸去不停地喊着苏砚之,“你如今才是断刀盟的帮主,你快替我求情!替你的父亲求求情啊!”
苏砚之眼中死水微澜,似有泪光闪过。他侧过脸去,声音听上去从未有过的孤独,“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做什么帮主。父亲,你该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
“把人带走。”
苏洪被几个人架住往外拖,不忘回头拼命喊自己的儿子,“砚之!砚之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砚之!”
看着苏洪踉跄的身影消失在码头,苏砚之浑身乏力,放下手枪坐回凳子上,脸色阴沉,“帮派归入玄武门的事,断刀盟里大多数人我都打好了招呼,不愿意留下的要么各自散了,要么随他们去哪,日后再作奸犯科犯在我手里,绝不轻饶。至于我父亲——”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宋雄,“——宋叔答应过我,会留他一命。”
什么?他早就和宋雄有过交涉,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沈丽曼听得眉头紧蹙,心里有一万个问题等待解答。
宋雄久久地与他对视,眼中既有欣赏,也有警惕,“你很聪明。虽然这次是你帮我从监狱里逃出来,但那也是因为我对你而言,尚有利用价值。大家各取所需,你如今也算帮我报了仇,我便答应你,留苏洪一条狗命。不过,他在监狱里会遇到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我只能答应你,保他不死。”
面对苏砚之是一种表情,面对别人又换上另一种。宋雄转身看向沈丽曼,脸上露出长辈特有的慈祥,道,“沈太太这次帮了大忙,断刀盟的这些人,你要是愿意收入虹口帮,你就留下;你不要,我再另派些好的给你。”
沈丽曼看苏砚之一眼,发现苏砚之也在看她,“谢宋叔。人我就不要了,贵精不贵多,人多我懒得管。今儿你累着,先回去休息,我和苏少爷还有点事要谈。”
第86章 和好
人走茶凉。茶社里只有淡淡的日光从二楼窗户透进来,在苏砚之和沈丽曼脚边映照出一道一道的坎影。
她站在光影里看他,觉得陌生:“你帮宋雄越狱?为什么?”
男人懒洋洋坐下,将冷掉的茶倒来喝了一口,无所谓道,“你我之间,隔着的便是这断刀盟,偏我本就无意继承什么帮主之位。不如找个更厉害的人出来一统天下,我也乐得作壁上观。”
“那是你亲生父亲,你倒下得了手,不怕遭天谴。”
“我不这样做,他死得更快。这些年他做了多少坏事,得罪了多少人。黑/道、白道,好人、坏人,竟找不出一个想他活命的。我同宋雄讲好,我助他逃狱,他保我父亲一条命。待在牢里,总比等在外面,任人宰割的好。”
想不到他竟如此通透。
沈丽曼随他坐下,也给自己倒一杯茶,继续道,“所以,你也知道宋雄才是宋芳笙亲生父亲的事了?”
“还有这种事?”男人眉眼弯弯,吊儿郎当起来,“我还奇怪,你怎么会和他联手,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并不知道他是谁的父亲,不过当时我去找他商量,希望他出山接管帮派,他二话不说就答应时,我是有疑惑过的。只是那时,对你的思念战胜一切,让我无暇追究他这么着急出来的原因。”
又开始说这种话。沈丽曼翻了个白眼,放下茶杯准备起身,手被男人抓住,柔声道,“断刀盟的人你为什么不要?都和我一样听话呢。”
“苏少爷怪高看你们帮派的。”
男人攥着她的手又紧些,“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不打算夸夸我么?”
说起来,他的确替自己解决了一件大事。
苏洪倒台,不管断刀盟归属于谁,至少宋雄的仇算是报了。那么,他当初答应自己,会暂时放弃与宋芳笙相认,待日后找机会慢慢认识、熟悉的事,也就容易多了吧?
她淡然回握住他,媚眼如丝道,“不是生气,说我拿你当小狗么?”
“我如今想通了。如果真要有人来做你的小狗,那只能是我,我怕别人做不好。”
含沙射影。
趁沈丽曼看上去心情不错,某只小狗赶紧认错,“这是我最后一次瞒着你、没有同你说实话。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骗你。原谅我,让我回到你身边,好不好?”-
丁零零、丁零零。宋芳笙给叶家打去电话,响了五声被人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段澄恩的声音。
“喂?”
“段少爷?怎么是你?”
段澄恩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听筒被叶秋容抢过去,声音听上去有些慌张。
“是芳笙么?他、他就是来帮忙的……找我什么事啊?”
“就是想问你,最近一天不用去图书馆工作是什么日子?我在图书馆附近和淮海路都看中了不错的铺子,作为咱们侦探社的备选地,想约你和丽曼姐出来,一起去看看呢。”
“后天就可以,后天我不上班。”叶秋容搅着电话线,有些犹豫。
“那好,那我就跟丽曼姐说,咱们后天上午十点在图书馆门口碰面,先去看看我在图书馆对面街看中的那间铺子。想着离你工作的地方近,如果真开在那里,以后有事商量也好,查资料也好,要找你就方便多了。”
“好、好啊。”
“那我就先挂了。”
“别,”她看着卧房里男人忙碌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先别挂,我有事说——”
“——以后要找我,不用打来这里,依旧还打回段宅去……我、我和我妈都要搬过去,这里以后就租出去给别人了……” !
电话那头,宋芳笙惊喜到眼睛都亮了。她嗅到异常的气息,从沙发上坐直了,双手捧住听筒问道,“你决定同段少爷和好了?!”
“嗯……嗯。”
“什么时候的事?竟然敢瞒着我们侦探姐妹花!”
“就、就前天,他出院的时候,决定的。”
不行,她要听细节,一个字不落的那种,“你好好收拾收拾,我和丽曼姐汇合之后就来接你,咱们喝茶的时候细说。”
“可是他还在帮我收拾行李,准备搬家呢。”
“他,你说段少爷?哟哟哟,现在是不得了,臭老头也不喊了,先生也不喊了,娇滴滴的‘他’来、‘他’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刚订亲呢,酸唧唧。”
“芳笙!”叶秋容一张脸羞得通红,“你再说我就挂电话了!”
“我不管,你让你的‘他’自己带人收拾去。别人我不知道,段少爷什么财力物力,需要你守在那里收拾行李搬家?你赶紧打扮一下等着我。挂了。”
电话那头只剩下滴滴声。
“喂,喂?”
挂这么快?她待会儿不会被审判吧?
叶母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拿着收进来的衣服,“是顾少奶奶还是沈太太?”
“芳笙,叫我出去呢。”
叶秋容举着听筒发呆,身后段澄恩靠过来,替她整理头发,“去吧,这里有我。去的哪家咖啡馆说一声,我晚上来接你。”-
距离上次三人一起喝下午茶,恍若隔世。
公啡咖啡馆彩条阳伞下,宋芳笙喝了一口热可可,脚边趴了一只不知道谁家的黑色小狗。沈丽曼姗姗来迟,橄榄绿的格纹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椅子靠背,与宋芳笙一起坐在叶秋容对面。
“说说吧,这回是谁提的,又是怎么答应的?”
“我妈提的。” ?
坐在对面的两人对视一眼,想想又觉得合理。
原来那天从汇山码头出来,叶秋容陪着段澄恩坐车到医院。他治疗拉伤的双臂,她顺便让医生瞧瞧头顶旧伤。
单人病房里寂静无声,她等了半天,心里想了无数或是寒暄的问候、或是客套的感谢,偏病床上的男人坐靠在那里跟死了一般,什么话也没有。
遇险之后,疲惫感若潮水一样涌来,她送走医生开始犯困,迷迷糊糊间躺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病床上的男人已经不见,叶母悄无声息地坐在她身旁,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绒毯。
“妈,你怎么来了?”不过想也知道,自己消失大半日,不管是段澄恩还是宋芳笙她们,都会给母亲报一声平安。
叶母眼神复杂,凝她时心头发冷也发酸,想说什么一样张嘴,末了又闭上,只是紧紧攥住女儿的手叹气。
这些时日彼此相依,两人交心更胜从前,叶秋容知道母亲心疼自己,千言万语涌到喉咙只恨嘴笨,垂眸靠在母亲肩头,也不说话。
女儿的手是纤细的,只是皮肤摸着不似从前细嫩。叶母知道是她这几个月来,打扫、做饭、洗衣服留下的茧皮。从最开始用冷油煎鸡蛋,到如今能在半个小时内作出简单的两菜一汤,她学什么都很快。再看地上,她脚上那双皮鞋还是年前去新新百货买的,从段家搬出来的时候一双鞋没带,这双皮鞋因为常穿,边缘沾了一圈黄灰的尘泥。
最终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回去吧。”
“什么?”
对上母亲的眼神,她看出母亲眼里的慈悲与宽容,心中起了微波,“我不回去。”
“事情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我已经老了,可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如何就这样日日守在弄堂照不到太阳的小窗里,逐渐凋谢呢?”
“不嫁人的女人就一定只能等着凋谢么?妈,我如今在图书馆工作,馆长都夸我聪慧机敏,等侦探社开起来,你女儿更大的作为在后头!”
“可是你不快乐啊,”叶母一语道破,动容道,“若是你没有和段少爷相爱、结婚,便是这世上最快乐的女儿。现在一切都回不了头,你和他这辈子都注定纠缠不清!我不愿意承认,可他的确爱你,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一个他也一样爱你。”
“可是爸已经死了,我如何能仅凭爱意,就让爸的死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吗?”
说出这话,母女俩红了眼眶,彼此紧握的双手交叠在一起,炙心滚烫。
叶母低下头去,尽量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落下来。两人沉默一阵,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爸,他是天底下最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人呢?要是让他知道,你现在为了他的死,日日惩罚自己、封闭自己,他会不会比你更伤心难过?”
父亲随和散漫的面容浮现在脑海,叶秋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不断落到叶母手背。
她鼻头泛红,声音顿咽道,“可是、可是……妈,我真的可以独自幸福吗?”
“傻孩子,你还有我。”
段澄恩推门进来,瞧见沙发上岳母和妻子哭成泪人,心揪痛起来,下意识想退出去。叶母赶紧叫住他,起身擦擦眼泪,走到他面前温声。
“段少爷,上海不太平,今年也不是个太平年。你瞧瞧,这才刚开年,秋容就遇上多少事情。这孩子皮实,而我老了,眼睛治好了也没用,不能时时看着她。我把她托付给你,还让她跟你回去,也省了我好多担忧,可以安享晚年,你看好不好?”
男人在衣袖里默默攥紧拳头,眼里起雾。再开口,声音沙哑。
“是我离不开她。岳母肯把她给我,她若也愿意跟我回去,就算是可怜我了。”
第87章 送礼
“所以你就答应跟他回去了?”
“不算吧,”她剜起一勺奶油蛋糕放进嘴里,有些得意道,“那宅子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他说不管怎样,先让我和我妈搬回去住,比住弄堂安全。至于他,哪天我看他不高兴,把他赶出去就行。”
“段少爷也真是能屈能伸。”
“什么呀,他再买十栋宅子的钱都有,需要姐姐可怜?总之我妈说得对,到底要过得开心,我爸地下有知才不算辜负。我自己想想也对,要是我爸瞧见我这副可怜样子,指不定晚上去找他索命呢。我这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叶秋容撅着嘴,话里话外都是嫌弃,宋芳笙却瞧出她眼里的欢喜。
有耍嘴皮子逞强的心情,她心里那道坎大抵已经跨过。
沈丽曼端起咖啡杯,眉目舒展,“那好,我宣布,侦探社三人,新的一年正式集结完毕。特此以咖啡代酒,祝我们今年大展宏图、旗开得胜!”
阳光下,同桌的两个女人端起杯子。一个朗朗明月若珍珠高贵优雅,一个皎皎花容独占九分春色。带头喊口号的女人更是容色傲人,宛如宝座上的女王。
“大展宏图,旗开得胜!”
庆祝的咖啡喝完,说回正事。三人出咖啡馆走到街对面,一两层独栋的中式旧宅门口,带瓜皮帽的房东瞧见人从隔壁楼小跑来迎,掏出钥匙开了门,好声好气地接三人进去。
“三位太太,这房子外头看着旧,里头物件可一应都是新的。您们看哪件颜色不好,我即刻找人来刷新漆,都是现成的。”
“这就是我看中的第一套宅子,二楼那些房间可以全部拿来改档案室和仓库,或者再请两个助理,给他们当卧房住也使得。”
沈丽曼瞧着宋芳笙的背影想到一事,把叶秋容叫过来,让她跟房东四处看看。
“干嘛都推给我?我又不会看房子。”
“正好锻炼你呢。段家这么大家业,你怎么能不知道挑挑拣拣,便是学学讨价还价也行。快去吧。”
说罢她拉着宋芳笙到一边,笑颜如花,“明日玄武门在礼查大饭店设宴,你跟我一起去。”
玄武门,就是那个最近才突然冒出来的帮派?
“那种场合我去做什么?”署长夫人去参加黑/帮聚会,光是听着就够离奇。
“我一个人去寂寞,你陪我跳舞不好么?”
那她就更觉得可疑了,“姐姐以前可从来没邀请过我。”
沈丽曼找不到别的理由,没好气道,“就当是替我撑场面,让新来的帮派人瞧瞧我的势力。”
这合理。“那为何不叫上秋容一起,不是更唬人?我俩再把各自的先生叫来接送,吓死他们……”
那可是你亲爹,吓死了算谁的?
沈丽曼翻个白眼,摆手,“可打住罢。这次你先陪我,下次她再亮相。哪有人打牌,一次性把两张底牌都打出去的?当我和你一样没脑子。那便说好了?”
“好。”-
宋芳笙到家的时候,天色黑下来,又开始飘小雨。她穿过廊檐进屋,不断有柳絮飘来,企图钻进她的鼻子。
初春就是这样,下不尽的小雨、清不尽的柳絮。
走进会客厅,顾均胜背对自己坐在沙发,双手拿着一份文件正看。她走近些发现他看的是自己的体检报告。
“回来了?”
“嗯。”
“可有定下哪间铺面?”
“还没呢,我看中的那间,秋容嫌夏天太晒,准备再找找。”她贴着他坐下,顺势趴在男人大腿上休息,“我的体检报告这么就好看?”
顾均胜盯着报告纸顶上“广慈医院”四个字,温声道,“你之前常去的不是同济医院么,怎么突然想起换地方了?”
虽然两家医院都属上海技术顶尖的大医院,但他依稀记得她提过,广慈医院是年幼时她母亲常去的医院,那里有熟识的医生。
宋芳笙趴在他大腿上胡乱蹭,无所谓道,“腰酸呢,正好路过就进去了……对了,我明日要去礼查饭店赴宴,不回来吃晚饭。”
“好。”
“先生不好奇,我和谁去吃饭么?”
他早知道。
“和谁?”
“丽曼姐,好像是一个叫玄武门的帮派作宴。”
“那要我晚上去接你么?”
宋芳笙从他腿上爬起来,看着他双眼眯缝起来,“你不对劲。往日别说是接送我去黑/帮宴席,和他们说两句话你都不让。今日怎的如此放心?”
男人放**检报告,把人搂进怀里,目光看向窗外。细雨缠绵、月色也温柔,正如宋雄同沈丽曼提到宋芳笙的时候,他躲在门背后,从宋雄眼里看到满满的慈爱。
“我早调查过,玄武门的人大多不坏,那个叫盛雄的人亦是个爽利的长辈,你可以认识。”-
时近黄昏,礼查饭店门口不断有汽车停下,一个个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下车,被侍应迎进去。
宋雄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算着时间,脖子上领带拉了又拉,紧张到手心出汗。
一辆黑色小汽车驶至门口,他立刻认出那是沈丽曼的车。
“沈太太、顾太太到了!”
宋芳笙今日一身墨绿色包裙加西装外套,珍珠项链在脖子航绕了三圈,整个人年轻焕发、珠光宝气。
第一次在监狱见到她的时候,她还穿着狱警的衣服作男人打扮,那时候他怎么没察觉,她竟然和她的母亲如此相像?
宋雄呼吸微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仍旧不可抑制地疯狂擂动。他的女儿,婉曦的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美丽。
他生怕吓到她,拼命忍住想要冲上去的冲动,站在原地直到两人走过来,沈丽曼带她向他打招呼。
“盛老爷,这是警察署署长的夫人,顾太太。芳笙,这就是我跟你过的盛雄盛老爷。”
宋雄擦擦手汗,伸出手来,“欢迎。”
宋芳笙没有伸手,而是定定地瞧他。方正的脸,下巴宽泛、颚角削尖,年轻时候应该也是个英俊人物。她沉默着,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宋雄的手在半空悬停一阵,收回手也不恼,脸上带着笑意,“里面去,看看今天的菜色喜不喜欢。”
寻常赴宴,哪有主人如此谦卑的?
不对劲的地方才刚刚开始。
宋芳笙一就座,在她看来大多都是趋炎附势之人立刻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位便是顾太太吧?久闻不如见面,真是拔尖的美人啊。”
“早听说顾太太、沈太太断案的本事非常人可比,不知道侦探社什么时候开张,我好送花篮来?”
“哎呀我家这几日正好丢了东西,一直没找着呢,顾太太可有时间上我家瞧瞧?我这有今日刚买的金手镯,便做定金了,顾太太收下吧。”
什么?!拿金镯子做定金么?!
“诶诶,我这也有东西要送给两位太太。”
“我也有……”
沈丽曼瞧着这些谄媚的人,争着抢着讨好宋芳笙,生怕她瞧出端倪,不敢直视她疑惑的眼睛,只帮着一一接过礼物,尴尬咳嗽,“咳咳……那什么,帮派礼宴就是这样,你以后常来就会习惯了。”
更有个愣头愣脑的秃顶大伯,不知道先前是哪个帮派的,直接端着酒走到宋芳笙面前,开口嚷道,“哎呀,这位小姐怎么长得和雄哥如此像,是雄哥的女儿吗?”
“诶?”
“噗。”沈丽曼一口香槟喷出来,恨铁不成钢看秃头一眼,赶紧拉着宋芳笙到席间就座。
宋雄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想到她如今如此优秀、美满,心里高兴,但想到自己无法与她相认,心里又难受。沈丽曼回身偷看,瞧见老爷子站在角落里,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愁的样子,绝望闭眼。
这些男人到底行不行?连黑/帮老大也逃不过女儿奴的诅咒吗?!
她白眼没翻完,宋雄已经走到两人身边坐下。碍于怕吓到女儿,他坐到沈丽曼旁边的位置,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与女儿打招呼。
“今日菜色可喜欢?”
“啊,”宋芳笙看看他,又看看沈丽曼,客气道,“很丰盛,盛老爷费心。”
“你喜欢就好……”他得意忘形,看沈丽曼使眼色又赶紧改口,“啊,大家喜欢就好。”
面对宋芳笙又投来疑惑的眼神,沈丽曼忙打圆场,“玄武门如今刚在上海站稳脚跟,急需与其他帮派处好关系,谦卑些也是理所应当。但是盛老爷,你也别太谦卑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老爷子却充耳不闻,只看着女儿傻笑。
宋芳笙刚收回眼神,他又立刻开口道,“说起来,我成立玄武门之时,有那高人指点,道我膝下无子无女,需寻一德才兼备的天之骄女认作义女……”
“诶诶诶,”沈丽曼慌张不已,竟直接站了起来,脸色仿佛在说“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她拉着宋雄走到一边,低声抱怨道,“宋叔,你也太藏不住了!芳笙若是起疑,我可帮不了你!”
“哎呀,如此明显吗?我没察觉呢。”
“太、明、显、了!”
“这……”
“且收敛着,来日方长。你的女儿又不会突然消失不见。”
“诶诶诶,不吉利的话说不得。我注意、注意行了罢。”
两人交涉好走回来,原本坐在观众席正中间看表演的女人此刻却不见踪影。沈丽曼向侍应生、周围宾客和舞台上的人问了一圈,都说没瞧见。
“芳笙呢?”
第88章 囚禁
礼查饭店,一楼卫生间。
顾均胜赶到时,沈丽曼正蹲在地上,查看一地花瓶碎片,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歉疚。
“顾少爷,对不起……”
“别说这些。有什么发现?”
她将其中一块碎片拿起来道,“碎裂的花瓶原本就放在卫生间门口,上面沾有血迹,凶徒应该就是用这个将芳笙打晕之后,带离现场。我和宋……盛老爷已经派人将整个礼查饭店封锁起来,同时叫外面的兄弟在附近搜查,希望能像那日秋容失踪一样,出现奇迹。”
顾均胜却不这样想,“此人既然能用这样的方式直接打晕芳笙,说明他完全有能力直接杀死她。可他没有这样做,这其中一定有其他原因。绑架、复仇?今日在饭店内,有何可疑的人或者事情发生吗?”
“一切正常,”沈丽曼看一眼宋雄,知道他比自己还着急,“今日赴宴的宾客要么时知根知底的心腹,要么是盛老爷几十年的旧相识,来之前都提前探过底、也搜了身,直到所有人一一到场,盛老爷才将自己与芳笙真正的关系告知他们。方才等你的间隙,所有人也都接受了检查和盘问,都有不在场证明,没问题。”
那便是宾客以外的人将芳笙带走了。
男人脸色难看极了,额间青筋突突直跳。他转身从卫生间走出去,大声吩咐道,“李正,立刻将饭店内所有人禁足,一个个审问清楚方可以放行;周峰,带人以饭店为中心进行地毯式搜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赶大车、扛包袱的、携带可疑重物的人,全部拦住检查;盛老爷,我手下如今人手不够,能否辛苦你命令手下人协助巡捕?”
“自然没问题!”宋雄把刚派出去的几个人又喊回来,让他们把人分成三波,分别跟着巡捕搜查。
礼查饭店里一阵动乱,顾均胜最后转身看向沈丽曼,像是在拼命抑制住崩溃的情绪一样,脖子上满是皱起的血管。
“沈太太,还要劳烦你,将今晚从你和芳笙到达饭店门口,到她消失这段时间发生所有事情,一字不落、事无巨细地说给我听。”-
宋芳笙醒来的时候,看到头顶是青灰色的水泥天花板。
她打算抬头,刚一用劲后脑勺立即传来一阵剧痛,她忍不住用手去扶,摸到一手又粘又湿,愣神一阵意识到是自己后脑勺流的血。
好疼,她不得已只能放弃,继续保持躺平的姿势。
这是哪里,她刚才不是还在礼查饭店么?
记忆最后一点片段,舞池里人头攒动。玄武门帮派宴席过后,许多人都开始跳起舞来。她依稀记得自己从观众席起身离开,去到卫生间醒酒,刚走进去就感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到,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下来的事她便不知道了。
所以,她是被人打晕后,绑架到这里来的?
侧目而视,四周黑漆漆看不清楚,好像仍处在不开灯的黑夜之中,又像是光线照不进来额地下室。墙边书架、桌椅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连空气里也弥漫着腐败、陈旧的气味,不远处门边,一侧立有一辆木头做的婴儿车,另一侧平滑的墙壁上凸起一段,从墙角一直延伸到门内。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头晕目眩,无力起身,只能静静等着门边那道脚步声一点点走近,直到一个黑影蹲下身抓住她的头发,逼迫她抬头。
宋芳笙睁眼,瞧见来人脸上带着一张木雕的傩戏面具,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纸,上面写道,
【你醒了。】
这字迹陌生,竟好似从未见过。宋芳笙看着来人脸上木雕傩戏面具,长脸蒜鼻,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发寒。
“你……是谁?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面具下的人歪着脑袋,也不说话,撕下第一页纸,将第二页露出来。
【如果没猜错,你并不知道我是谁。高高在上的外交官独生女,警察署署长太太,如今又是帮派红人,怎么会记得我是谁呢?原来我是想在礼查饭店直接杀了你,一了百了,可一想到,你到死都不知道是我杀了你,实在不解气。所以,我要留你一命,让你好好想、认真想。】
抓着她头发的手渐渐用力,疼得她几乎昏厥,“何不摘下你的面具……啊!”
面具人突然发起狠来,将她的头连通头发一把甩开,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翻到下一页奋笔疾书道:
【我就是要你好好想想!想想那些被你忽略的人,被你毁掉人生,你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好好想想!想不起来,你这辈子也不会有走出这里的一天!】
巨大的疼痛袭来,宋芳笙最后看一眼门边异样的凸起,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头顶依旧是布满蛛网的水泥天花板。
室内光线较之前充足,她迷迷糊糊也能看得更清楚些。顺着这点光线朝左边看去,终于在左侧墙壁顶端瞧见一团仅脑袋大小的光斑,猜测应该是窗户。
整个房间腐烂和破败的气味更重了,与钢铁生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像是有人把隔夜的馊饭放在屋子里。
她甚至能听到蝇虫振翅的嗡嗡声。
她在地上静候一阵,没有听到除自己以外人的呼吸声,深呼吸抬头,发现那个戴面具的人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
没工夫去想他是谁,宋芳笙努力从地上坐起来,摸着后脑勺肿起好大一块,但好歹血暂时止住没有再流,她赶紧扶着墙壁起身,朝门边那段异样的凸起走去。
是上了白漆的木板,底下应该是电话线。所以,这间屋子里是有电话的。看着面前关闭的房门,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气静听,确认门外没有动静,她鼓起勇气以极慢的速度转动把手,将门打开。
一小段楼梯,没有灯。好在室外应该是白天,所以她尚能视物。顺着电话线的方向走上台阶,她发现自己走进了另一间房,或者说自己方才待着的就是这间房的隐藏空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部受创的缘故,她这次醒来,发现自己只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但凡稍稍放远便什么也看不清。
周围一片模糊,单面前桌子上金属绿的一团虚影十分醒目。她摸索着走过去,果不其然摸到了电话的听筒-
顾均胜带着人从天黑找到天亮,直到上午十点前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在沙发躺下,书房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是有她的消息了么?男人几乎是弹射起身,冲到书房把电话接起来。
“喂?”
“均胜是我。”
“芳笙!”他拿着听筒的手颤抖起来,“芳笙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这通电话能打多久,所以你闭上嘴,认真听我说:我被一个戴着木雕傩戏面具的人囚禁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地下室。也有可能是半地下室,因为我能隐约感觉到头顶有阳光照射进来,只是不多。面具人没有说话,全程都是在用纸笔与我交流,我怀疑他可能是聋哑人。他执笔写字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用的是一只黑色钢笔,衣袖里露出一截手臂上似乎有淤青,虎口与掌心外侧有茧,右手小指关节轻微变形。这个人字迹清秀,应该是受过教育、念过书,他说他恨我不记得他,恨我毁了他的人生,所以他要让我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想他是谁。”
“这间屋子布满灰尘,门边放有一辆木头做的婴儿车也是如此。我能闻到房间里有生锈和腐烂的气味,看到蝇虫飞来飞去,”说到这她突然停顿,大约三秒之后继续道,“我听到窗外有蒸汽……啊!”
她的声音突然断了,电话那头只剩下刺耳的滴滴声。
“喂?芳笙?喂!”
宋芳笙被一脚踹到楼梯口,手里听筒被她扯断,跟着她一起飞出去几米远,脑袋撞到墙壁再一次昏迷过去。面具人静静地看着她,或者说是那张面具静静地看着她,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将电话线剪断-
一个小时后,所有人在顾宅集结。李正、周峰接下纸笔,将顾均胜所言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叶秋容手边摆放三叠厚厚的资料,坐在一旁静听。
“聋哑人、傩戏面具、可能住在码头或者任何能听见轮渡汽笛声,且家中有地下室或者半地下室的地方,手指有畸形,家里有婴儿。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应该不多,我们这就分散开去找。”
叶秋容听完即牢记,开口道,“可以同时把这些人的资料档案送到这里,我来负责筛查,交叉对比照出有不止一项符合条件的嫌疑人,列出名单。”
沈丽曼在茶几边弯腰,拿起写满字迹的纸页细看,“顾少爷,芳笙在电话里的原话就是蒸汽机鸣笛的声音吗?”
“她只说到‘窗外有蒸汽’五个字,电话便立刻断了。”男人说完再也坐不住,留下一句“里应外合”便跟着手下走了出去。
沈丽曼和叶秋容负责坐镇后方,筛选嫌疑人,他便奔赴第一线,随时做好抓人救人的准备。
“那也有可能是蒸汽火车开过的声音,”女人眼神笃定,“能看到火车或者听到火车经过的地方也不能放过。另外,既然她提到的婴儿车已经落了灰,说明这个婴儿有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已经长大,用不上了。且不一定是面具人的孩子,也有可能是他的弟弟、妹妹;手臂淤青?可能是遭人施暴,也有可能是某种皮肤疾病,包括小指畸形,这些特征都极好辨认,应该不难找到才是。”
叶秋容听罢默默记在心里,又开始以这个线索翻找,将符合条件的人的资料档案单独拿出来。沈丽曼与她配合,一旦发现符合任意条件的目标,即刻使用会客厅的电话打去警察署户籍科求证,没有登记的,立刻派出巡捕到现场搜查,同时留出书房的电话,全天候等待宋芳笙是否有可能再打过来。
又是不眠不休的一日。
上海聋哑人不少,但同时符合多项条件的,一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聋哑人、念过书、家中有孩子或者弟弟妹妹,家住在码头或者火车轨道附近。仅这四个条件一一筛选下来,全部符合的人,叶秋容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子,无奈地抬头看向众人:
一个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