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督公就这么发了笔横财。
足足四千一百七十三个铜板——折合四贯钱再多一点, 据说是废太子眼下的全部家当。
剩下的银子……就都在破王府的府库里,叫碎砖烂瓦埋着了。
托巡捕营、锦衣卫、兵马司的福,瓦砾碎石已清得差不多。等从朝会回来,祁纠打算带着郁云凉过去一趟, 把能捡的零碎全捡走。
修旧利废, 勤俭持家。
毕竟一口气要活整整十年, 什么都得精打细算, 不能再像过去那么随便挥霍。
“行了,过来……”祁纠看郁云凉蹲在树底下, 忍不住乐了一声, “先别数了。”
郁云凉听见他出声,立刻把铜钱哗啦啦拨回麻袋, 抱在怀里跑回来:“殿下。”
祁纠摸摸他的脑袋:“不用数,就咱们两个,丢不了。”
他平时都把铜钱放在系统那,哄小公公的时候就拿出来三枚,从没特地掂过分量。
——也亏郁云凉对他的盲目信任, 看他从袖子里摸出这么一大袋子铜板, 居然都没生出半点怀疑。
没半点怀疑的郁小督公, 像是没见过这么多钱,一直蹲在树底下翻来覆去数……系统闲极无聊,跑去围观,看着郁云凉从第一枚摸到最后一枚。
郁云凉一枚一枚地把铜钱全排开, 码得整整齐齐, 再拢到一起, 再排开码齐……就这么不厌其烦地数了十几次。
要不是铜钱实在揣不进怀里,说不定郁督公是真打算把它们全装进那个半旧的小布包, 每天带着四千多个铜板到处跑。
“不值多少钱。”祁纠揉揉郁云凉的脖颈,帮他算账,“折四两银子多一点。”
他那一瓶伤药就一两银子,更不要说这些天郁云凉拎回来的药材,每一样都不便宜。
——系统暗中打探,郁云凉那小布包里,金叶子都少了一片。
这么花钱如流水地买药,要不了几天,另一片金叶子恐怕也难免要少个角。
祁纠笑了笑,低声提醒:“小公公在我这儿花的,可都不只这么点了。”
郁云凉不说话,把脑袋埋在胸口,垂着眼睫一味地摇头。
察觉到颈后那只手的力道,他稍一犹豫,就跟着爬进躺椅里,任祁纠揽着。
郁云凉整理祁纠靠着的软枕:“我的钱,和殿下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祁纠不这么教他,“钱就是钱……躺过来点,挤着暖和。”
躺椅里的空间不大,祁纠分他一半裘皮,两个人暖暖和和挤在一处,在微凉的夜风里看星星,简直舒服到不行。
“回头把钱放一块儿,全叫你管。”祁纠打了个呵欠,“看你分不分得清。”
郁云凉抿了下唇角,依旧不说话,只是小心地挪近,埋进祁纠身上的清苦药香。
……没什么分不清的。
他养祁纠,祁纠的钱一分都不能花,要分清楚很简单。
但这话他不打算说给祁纠,郁云凉还想被摸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拽拽祁纠的袖子:“殿下。”
“嗯?”祁纠睁开眼睛,迎上小公公直勾勾的漆黑眼瞳,试了试心灵感应,“没吃饱?”
郁云凉:“……”
祁纠笑得有点呛风,咳嗽了几声,不再逗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
他很知道怎么打理郁云凉,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把几缕不服帖钻出来的碎发理顺,又弄得整整齐齐。
“去……把酒拿来,教你喝一点儿。”祁纠说,“过了生辰,我们小公公就是大人了。”
郁云凉的耳廓在这句话里发烫,漆黑眼瞳泛出亮来,爬下躺椅去取烫好的黄酒,都还用力挺着肩膀。
他只想一晚上就长高,再有一身结实力气……这么一想,半夜趁祁纠睡着了,他还是得去院子里翻磨盘。
听人说水磨功夫都是这么练的,能把大青石磨盘轻轻松松翻着走,自然就算有了力气,抱起个人也根本不成问题。
郁云凉盘算着这些,把那一壶酒捧回去,屏了呼吸,越走近脚步越轻。
祁纠陷在裘皮里浅眠,听见声响就睁开眼睛。
郁云凉又被抓包,也不懊恼,只是把酒放在一旁,替他掩了掩裘皮:“殿下累了,就回房歇着。”
“不累。”祁纠说,“扶我起来。”
他只是见缝插针调息——要是真想活十年,这毒不逼出来不行,可如今的底子根本撑不住。
系统直接把能量条放到了首页,发现不够,就及时提醒祁纠。
这么调一调息、理一理脉,尽量不透支体力,往后再调理身体时,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郁云凉半跪下来,仔细看祁纠的视线,见那双眼睛里虽有倦意,却仍格外清醒、半点不见衰弱,这才放心。
他抱住祁纠的肩膀,仔细帮祁纠坐稳:“等殿下身子好了,就不会这么容易累。”
“是这道理。”祁纠笑了笑,活动了下筋骨,抻了个不大的懒腰,“不急,慢慢来。”
他指挥郁云凉往杯子里倒了酒,拿在手里,对着月亮看了看。
郁云凉完全听他的话,在黄酒里放了切好的姜片,烫得滚热,轻轻一晃就漾出点琥珀似的光。
“酒不错。”祁纠把酒还给小督公,“尝尝。”
郁云凉其实会喝酒,他前世也学过那些人,数不清的冷酒灌下去,淋漓醉后什么也没有。
热的酒……他倒的确是第一次喝。
郁云凉捧着酒杯,试着抿了一口,入口格外柔和,还有些辛辣的回味。
这种辛辣不散去,反倒掀起淡淡热意,沿胸口熨过四肢百骸,并不难受。
郁云凉抬头,迎上祁纠的眼睛:“好喝。”
“偶尔喝些,舒筋活血,没什么不好。”祁纠摸摸他的脑袋,“世人想拿它来解愁,反倒未必管用。”
郁云凉上一世就不知道这个道理,醉死过去的感触早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二日头痛欲裂,恨不得找棵树去撞。
他把祁纠教的话默念了一遍,在心里记牢,又低声许愿:“十年后……我跟着殿下,早去投胎。”
立刻就去投胎,跟着过忘川水、奈何桥,听人说这样来世就能早早在一处。
他这么牢牢跟上祁纠,就能一直听祁纠的教导,就不会不小心跑错地方、做错事。
这话说得太轻,又太含糊,祁纠没怎么听清:“什么?”
郁云凉摇头,因为喝了酒而不那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来,把剩下那大半杯酒也一口一口喝净。
祁纠又给他倒了一杯,就不准他再多喝:“剩下的加这几种药材,泡进去,接着煮……熬出来的酒髓,搀着甜汤喝。”
他从小督公的袖子里摸了摸,搜出块干净的帕子,捡了块木炭划两下,写了几味药名。
郁云凉双手接过来:“殿下能喝?”
“能。”祁纠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笑了笑,“回头陪你喝……月下对饮。”
果然,郁小督公听了这话,眼睛瞬间跟着亮,看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出去买药。
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得照顾祁纠,最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一直跟到祁纠回房睡觉。
郁云凉听祁纠的话,慢慢喝完了第二杯酒,就把酒杯和酒壶都收好:“殿下,明日杏花就差不多开了,我折一枝回来。”
他今日就想折的,可今日杏花才刚吐苞,折回来只怕也不好看。
今夜春风宜人,想来街头巷尾拂过一宿,到明日也就差不多了。
祁纠点点头:“折两支,咱们俩一人一支,插一个瓶里。”
这话加上微薄酒力,哄得郁小公公有点迷糊。郁云凉攥着袖口,不自觉抿了嘴角,耳廓几乎泛起些红热:“……好。”
“再买两身衣裳,记我账上。”祁纠刚掏空四贯多钱的家底,很阔气,“要是挑不准,就描个样子记下来,我帮你挑。”
郁云凉原本觉得自己根本用不着买衣裳,听见祁纠要帮忙挑,立刻把话咽回去,决心明天就去描衣服样子:“好。”
“再去街边看看,有没有卖春芽的。”
祁纠琢磨给他平衡营养,也不能一味吃肉、半点绿叶菜都不见:“香椿、蒜苗、豆苗都行,或者弄点豆子回来,给你发豆芽……”
他说到这,迎上一眨不眨、光盯着自己看的漆黑眼睛,就笑了笑,俯身替郁云凉理理衣领:“是不是啰嗦了?”
郁小督公看起来是想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
“不啰嗦。”郁云凉抱住他,有点着急,“殿下多说,我很愿意听。”
他很愿意听,祁纠说的这些,他一句都没听过、一样都不知道。
他只是……太不舍得出声了。
灶中火将灭未灭,还在毕毕剥剥地烧,偶尔在夜风里噼啪爆起火星。
低头春草初生,仰头星辰高上,祁纠就坐在这片好风好月里,慢悠悠跟他点明日的菜。
……人说走好运走过头时,反倒会生出不如立时倒毙的离奇念头,郁云凉原本不懂,现在却隐约懂了。
倘若就在这一刻死了,牢牢记着这些,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一辈子都值得。
郁云凉垂着眼睫,他也只是这样一想,绝不舍得做——因为祁纠还活着。
祁纠活一天,他就定然要跟着活一天:“我明日就买些春芽回来,还买豆子。”
郁云凉说:“殿下要是喜欢,我再去拔些野菜回来,加些羊油用石板煎了,很清爽开胃。”
“行。”祁纠就这么跟他敲定,又提醒要做君子的小督公,“箭不能少练、书不能少读。”
郁云凉抿起嘴角笑了下,他很喜欢被祁纠这么管着,温顺地点头。
月上中天,郁云凉半搀半抱撑着祁纠,轻声说:“不早了,我扶殿下回去睡。”
祁纠打了个呵欠,也不强撑,叫他扶着慢悠悠走回去。
郁云凉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要做的事,桩桩件件理清楚,又忽然冒出个念头。
——若是还有工夫,路上大概能经过一座菩萨庙。
上辈子郁云凉不信这些,也从没去过什么庙,没见过杀人如麻的刀去求神拜佛的。
这辈子……他有点想去拜一拜,求一求。
只求前世杀孽血债,别累及今生,别牵累祁纠。
从明日起,他做君子,做良人,跟着祁纠。
……明日,他去给菩萨磕头。
——
接下来这几天,郁小公公都忙得脚不沾地。
系统倒是非常高兴,一连几天都拉着祁纠,给他看任务进度:“你看,你看,这势头很好。”
郁云凉其实学什么都快,他只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所以故意躲避、故意不去碰。
等他终于想通了、终于翻过去那个坎,进境自然飞快。
只要保持着这个势头下去,要不了多久,这批金手指就都能收割一笔提成。
至于黑化值这种东西,自然也跟心境息息相关。
祁纠开了全局视角,系统这几天拿望远镜看出门的郁云凉……只觉着祁纠家这小公公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庙里的大和尚跟他说,行善积德,就能增阳寿。”
系统举着望远镜:“跟你说了,你别不信,他正从水里往外捞蚂蚁……”
祁纠正专心运功逼毒,呛了一下,内力险些走岔:“谁把蚂蚁扔进去的?”
系统:“……蚂蚁自己脚滑掉进去的!”
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郁云凉为了刷功德扔的??
祁纠只是心情不错,所以随口开玩笑,咳嗽几声,摆弄着杏花瓣笑了笑:“挺好。”
比起阴郁冷沉、心事重重的郁督公,他还是更愿意看郁云凉这么劲头十足地到处跑。
看郁云凉练箭,也挺不错……小公公一天比一天有模有样,如今再拈箭搭弓,身板已经很有些利落轩拔的意味了。
今夜郁云凉回来,可以适时加点餐,弄个蹄膀补一补。
“对了。”听他提起今夜,系统想起正事,“今晚你有什么打算?”
明天就该到春日大朝了,这是司礼监的大事——按规矩,只要册子上还有郁云凉的名字,小公公就得回去当差。
按祁纠的意思,这事犯不着上心,就算江顺把郁云凉的名字在册子上划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郁小公公还是想去一趟……倒不是为了司礼监和江顺。
“他是想替你进宫,摸摸情况。”系统说,“皇帝、如今的新皇后,新皇后那一大家子,都对你不怀好意。”
这些人都想要废太子的命,郁云凉怎么都放不下心。
祁纠当然清楚这个:“我知道。”
郁云凉在这件事上很坚定——任谁说也没用,郁小公公认定了是自己该养祁纠、自己该护着祁纠。
这件事江顺就很有发言权:因为郁云凉在这几天里,依然持之以恒偷他的银子跟宝贝养祁纠……权倾朝野的江司公已经就快要揭不开锅了。
当然,江顺也已经发觉这件事,气急败坏地满京城捕凶缉盗——路过的野狗都要被拎起来晃一晃,看是不是吃了江司公的夜明珠。
“总之……你要是不想让他回宫,就得抓紧时间,好好跟郁云凉说。”
系统提醒祁纠:“他今晚就要偷跑了。”
郁云凉什么事都听祁纠的,唯独这件事,不见得会完全听。
因为这是对祁纠有危险的事,稍有疏忽,就可能让祁纠置身险地。
郁云凉宁可回头负荆请罪、请祁纠原谅……也会抢在祁纠去龙潭虎穴之前,先进去替他趟一遍。
“行。”祁纠说,“给我买个望远镜。”
系统下单到一半才愣住:“你要装睡?你不跟他聊了?”
祁纠要用望远镜,就说明是要回来——也就势必是要假装睡觉的。
可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再有人拦得住郁云凉。
“叫他去吧。”祁纠枕着胳膊,琢磨一会儿,笑了笑,“狼崽子。”
有他盯着,出不了什么大事……就算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用张瞬移卡,赶过去就行了。
郁云凉很想做这件事,非常想,他想把祁纠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他想替祁纠去探龙潭虎穴、去涉莫测死地。
祁纠这些天里,其实也在慢慢琢磨,怎么教郁云凉更好
——还像上回爆炸那次,把郁云凉先拿大氅裹着推走……小公公是会难受到说不出话、站都站不住,仿佛叫人一节一节敲碎了骨头的。
郁云凉根本不想这样,不想被祁纠推去安全的地方。
他想替祁纠把这些拦下来,如果拦不住,那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祁纠。
这是郁云凉自己的意愿,不是什么人强加给他、灌输给他的——郁云凉自己想要这么做。
祁纠愿意尊重。
“行……望远镜,瞬移卡。”那系统也尊重,“你最好现在就躺下。”
郁云凉已经解救了所有脚滑的蚂蚁,积完了今天份的德,开始往回走了。
今日的郁小督公,没穿祁纠给他挑的衣裳、没戴祁纠送他的簪子发冠。那一袭极不起眼的披风底下,已经换回司礼监小宦官的寻常黑袍。
郁云凉不想让祁纠看见这个,也不想让祁纠看见衣裳里藏的匕首。
郁云凉固执地将这两面分开:他学着做寻常人家的少年,让这少年陪着祁纠,又留下冰冷狠戾的一面,护着祁纠向外挥刀。
系统一边下单一边提醒:“看见那个香炉了吗?这里面的分量,够你睡五个时辰了。”
小公公心狠手辣,偷了江顺五千两银子,买了最好的、绝不会对人有半点害处的眠香。
这眠香极为珍贵难得,一两千金。点上以后,虽会致人昏睡,却绝不招梦魇,更不伤身体——反倒有宁神养心、疏郁理气的神妙功效。
“……”
祁纠原本还觉得江顺破产得有点快,听系统算完账,就有了新感想:“江顺还没露宿街头吗?”
“快了,快了。”系统噼里啪啦按计算器,“你家小公公明天要去偷他枕头底下的匣子。”
那匣子里不是宝贝、不是银票,全是锦囊——全是江顺掌印司礼监,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的罪证。
这计划和祁纠的打算不谋而合,因为这本来就是郁云凉跟祁纠学会的。
那日水牢里,祁纠一柳条抽出一个锦囊,不仅从司礼监全身而退,还轻而易举从江顺那换走了郁云凉。
郁云凉看过一次就记住了。
只要有这东西,江顺就不敢动祁纠。
祁纠闭着眼睛躺回榻上,自己扯着被平整盖好:“什么时候动手?”
“你上大朝的时候。”系统开了全局视角,知道的十分全,“郁云凉的‘搅弄风云’金手指植入完成了。”
这是个掐得极准的时机——晚一分无用、早一分则变故横生,只有在这时候下手,才能让这东西最有用。
祁纠回了个句号,示意了解,还不等再说什么,门外已经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系统也就迅速隐身,顺便帮祁纠调整了身体状态。
……隔了半晌,那扇门才被轻手轻脚推开。
郁云凉悄悄走进来。
他并不立刻走近榻边,屏息凝注良久,确认了榻上的人睡得正熟,才悄然走过去。
灯烛之下,祁纠气息均匀浅淡,睡得正熟。
“殿下。”郁云凉轻声唤他,“我回来了。”
香的效果看起来不错,祁纠睡得安稳,吐息浅而绵长,连气色也仿佛要比平时好些。
郁云凉慢慢抬了下嘴角,极浅的笑在他脸上浮了下,像石子没进水面,涟漪转眼就已淡去。
郁云凉就这么跪在榻边,握住祁纠的手,小心替他理着散乱的鬓发——有那么一两根白的,叫郁小督公下手极快地掐掉。
这是因为身子还没好,郁云凉问过老大夫了,这毒耗人的生机,才会这样。
要怎么才能补充生机……郁云凉也打听了好几个地方。
他不知哪个有用,索性全都记下来,准备一样一样地试——或许祁纠当初开的玩笑真没错,烟花三月下扬州,就是办法之一。
可惜狗皇帝不会叫他们这么轻松地走。
离了京城,刺客下手就更无需顾忌,要是真一走了之,只怕第二天就要被人凿穿了船。
郁云凉的瞳色沉了沉——如果不是弄死皇帝,行刺的人多半也活不成……他还是非常想直接去这么干。
可如今的郁云凉惜命。
祁纠要人照顾,他不舍得死了。
郁云凉摸着袖子里的匕首。
他慢慢把手松开,在入宫之前的短暂安宁里,跪在榻边,继续思索别的办法。
……
“你说,他在干什么?”
系统压低声音,举着望远镜:“检查你是不是装睡?”
“应该不是。”祁纠举着第二个望远镜,“可能是在做入宫前的准备工作。”
系统:“比如给你拔白头发?”
“……”祁纠放下望远镜:“有用,可以锻炼手眼合一。”
系统居然被说服了:“……那他为什么又开始给你按摩,还抱着你不放?”
“点穴理脉。”这个祁纠感觉得出,郁云凉连手法都是跟他学的,“我昨晚刚教过他。”
这一手能救人也能防身,全看使出来的力道。
至于抱着不放,是因为郁云凉的身量毕竟还没长成。
祁纠教他的时候,只要单手就能给小公公翻面。但两者反过来,郁云凉想找准他的穴道,就没那么轻松了。
系统将信将疑,继续举着望远镜观察,隔了一会儿才又问祁纠:“郁云凉今晚进宫,有需要用嘴的地方吗?”
祁纠想了想:“没有。”
司礼监的小宦官只需要做事,不需要长嘴。
要潜入宫中,替他先去趟一遍龙潭虎穴、去碰一碰暗藏杀机的郁小督公,也会以黑纱覆面。
“……那你要不醒一下吧。”系统建议,“我觉得这个不是准备工作。”
祁纠举起望远镜:“……”
……这个确实不是准备工作。
郁云凉只是含了一口甜汤。
祁纠教过他的,搀了加过药材熬出来的酒髓,酒香扑鼻的甜汤。
这东西不好熬,前两次都不太成功,这是郁云凉第一次熬成。
他还没来得及和祁纠月下对饮——要是此番平安,一定要找一夜最好的月亮,摆桌最精致的小菜。
要是不平安——郁云凉不去想这种可能。
必须平安,他好不容易才从祁纠这儿讨来十年。
郁云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想这些。
他拿出自己在庙里求的平安符,悄悄塞进祁纠的衣领里。
祁纠身上的药香清苦悠长,他不舍得放开手。
郁云凉发了一会儿抖,漆黑眼瞳盯住祁纠,他的呼吸有些急,因为极隐蔽的念头……他今夜不是良人。
不是良人,但情形紧迫,这一趟不知吉凶,来不及了。
月光洒在榻下,烛火闪了一闪,被风扑灭。
药香被醇厚酒香覆尽。
“有97.63%的概率……”
系统:“他是要用嘴碰你的嘴了。”
系统:“啊。”
第32章 为我活着吧
祁纠本来是不想醒的。
郁云凉不懂这个, 小公公到处跑去学怎么能让半死之人多点生机,因为太不择手段,连乐棚里的杂剧也跑去看。
亲一亲就能叫人活,这是戏文里狐妖野鬼的法子。
郁小督公这会儿心神不宁, 穿着遮掩面目的兜帽, 含着口酒笨拙地在祁纠唇边磨蹭……倒也有几分像是夤夜造访的山精野怪了。
小狼崽子变成妖怪, 半夜跑来抱着人类贴贴挨挨, 到了这一步,居然紧张到自己把那口甜酒汤咽了下去。
郁云凉自己把自己呛得面红耳赤, 咳嗽成了一小团。
系统举着望远镜, 看得这叫一个急:“他会不会亲?!”
祁纠也叹气:“我回去。”
系统立刻转过来:“你会不会亲?!”
“……”祁纠放下系统的笔记,给系统报了个深度培训班, 选择了意识导入。
醒过来之前的最后三秒,祁纠又回来,没收系统的望远镜,关了六个监控摄像头。
……
郁云凉几乎僵在榻上。
察觉到祁纠的气息变化,他的心头就陡沉, 等榻上人翻身, 郁云凉的背后都凉透一半。
背后是墙, 除非越过祁纠翻出去,否则无路可走。
郁云凉不舍得这么干,于是一再后退,直退到紧贴在墙上……直到后背叫人揽着拍了拍。
郁云凉手脚冰冷, 咽了口气, 僵硬抬头。
祁纠本来低头看他, 叫郁小公公木木愣愣、半死不活地这么一望,就忍不住笑了:“折腾什么呢?”
郁云凉在这句话的笑意里卸了力气, 身体软下来,他陡然放松,几乎有些头晕:“没……没什么。”
“我来看看殿下。”郁云凉低声说,“我该走了。”
他怕祁纠问他去哪,只想趁着这人刚醒,大概还迷糊着想不到那么多,答一句就尽快脱身。
司礼监亥时点卯,时间不算紧,可也不太宽松了。
郁云凉攥了攥袖子,尽量不惊动祁纠,轻手轻脚往榻下挪。
“不急这一刻。”祁纠说,“要入宫,有条近路。”
郁云凉定在这句话里。
他垂着头,看着祁纠撑身坐起来——这香或许的确效用颇佳,那人没怎么费力就坐直,微低了头看他。
室内烛影轻摇,祁纠身量比他高出不少,单手撑着斜靠在榻上,低头看不会动的郁督公。
郁云凉隐在兜帽披风之下。
这是前世郁云凉做督公常有的打扮,他就这么游荡在京城,像只无处可归的幽魂厉鬼……要么抄家、要么杀人,所到之处就有人魂飞胆丧。
——可祁纠也叫系统多翻几页,又查了查。
那些被抄的世家望族满口道德文章,私底下数不清的奸淫掳掠、逼良为娼。
那些被杀的人,每一个手上也有数不清的杀孽血债。
没人教过郁云凉这些,上辈子没人教他什么是恶、什么是善,没人教他惩恶,没人教他积德……即使这样,郁云凉也没变成真正的索命厉鬼。
只不过是个半夜乱跑、跑来含着口酒乱蹭人,还不知道怎么亲嘴的小妖怪。
“郁云凉。”祁纠不逗他,温声说,“过来。”
能止小儿夜啼的郁督公不敢跑,慢慢回到他眼前,屈膝垂头,一手紧攥着袍袖。
祁纠摘下郁云凉的兜帽,又去解披风。
他的手极稳当,解了压着郁云凉的黑沉披风,又拢过那一袭黑衣的衣领,拂去夜露寒气。
“……殿下。”郁云凉在他手里发抖,声音极低,似是哀求,“殿下。”
祁纠像是拗不过他,轻叹口气,笑了笑。
郁云凉慢慢闭上眼睛。
他刚要说话,背上就被一只手揽了,向怀里按一按:“躲进来。”
郁云凉怔住。
他听见胸口心脏重重跳了一声,像是叫什么重击着砸穿,忽然就把存着的血全迸出去,沿着四肢百骸呼啸。
在回神之前,郁云凉就已手脚并用着爬进祁纠怀里,躲在那一小片安宁阴影中。
祁纠用他这一身披风,直接将两人一并罩了,一手护在郁云凉背后,慢慢拍抚。
他拍得缓且轻,力道柔和,缓下郁云凉胸腔里激烈的心跳。
“要去宫里,没打算拦你。”祁纠低头说,“提前跟我商量,咱们两个对一对,有个照应,不是更好?”
祁纠说到这儿,就坐得有些累了,四处踅摸软枕。
亏得郁小公公到了这个时候还有本能反应,立刻翻出枕头,仔细垫在他身后。
祁纠也就舒舒服服靠进去,连趴在自己身上、伸着胳膊整理软枕的郁云凉一起揽住:“怕什么。怕我?”
郁云凉用力摇头,他怎么会怕祁纠:“我……穿这一身,很不好看。”
他想做被祁纠亲手拾掇好的、挽弓执箭读书习字的端方君子……祁纠给他挑了身天青色的银丝暗纹锦袍,郁云凉生怕弄脏,穿好了跑去河边看,看完就立刻脱下来收好。
“这身不好看。”郁云凉攥着司礼监的黑袍,低声说,“不想给殿下看,不想叫殿下记着。”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小公公很好看。”
郁云凉勉强笑了下,摇了摇头想要开口,却被祁纠又变出个柳枝编成的环,往手上套了。
郁云凉忽然愣了下——他第一次想起更久以前的事,他和祁纠第一次在无定桥下碰面,浑河水里……祁纠的确说过他好看。
“当我是胡说?”祁纠笑了声,他解了郁云凉自己扎的头发,摸摸郁小督公的鬓角,“没胡说。”
他是真觉得郁云凉挺好看,穿那一身黑也不错,有肃杀气,带出去能吓哭全京城小儿。
但郁小公公非不信,这种事口说无凭,系统没事闲着跑去怡红院看热闹,抱了一整本笔记回来,天天给祁纠讲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劝服人的好办法。
祁纠不听系统胡扯,但笔记有些用,他低下头,把那一碗不算远的甜酒汤端过来,也含了一口。
郁云凉睁大了眼睛,看清了祁纠的动作,心脏重重砸了两下肋骨,愣怔抬头。
祁纠靠在灯烛下,摸摸他的头发,轻轻颔首。
……小狼崽子变的山精野怪,半夜跑来亲人,却又不得其法。
这会儿懵懵懂懂,爬进人怀里,仰起脸去尝那口酒。
郁云凉不自觉地闭紧眼睛,他尝到甜酒的香,透着药材清苦——又或者,不是药材的清苦。
祁纠拢着他,浸透药香的微凉气息也笼罩下来。郁云凉跪在他怀里,不自觉地闭着眼仰头,褪去淤青的喉咙悸栗,依旧是引颈受戮的架势。
他从祁纠这里分到这一口酒。
祁纠不给他再喝更多,只是揽着紧闭着眼、微微发抖的郁云凉,抵着额轻声问:“小公公,带我去行不行?”
郁云凉仍浑浑噩噩,下意识睁眼:“……什么?”
“带我去,不给你添乱。”祁纠温声哄他,“我给你指条近路,你赶着马车去,我在马车里等你。”
郁云凉本能觉得不行,可他叫祁纠亲得恍惚,连转动思绪都十分吃力:“宫中、很危险。”
“我今夜进去,殿下等我消息。”郁云凉已把这念头在心底盘算千百遍,此刻哪怕心神恍惚,说得也十分流畅,“若是明日有鸽子飞回来,就照常去大朝。”
若是没有鸽子,就说明宫中已是龙潭虎穴、绝境死地……那么祁纠就立刻走。
只管走,郁云凉偷了不少银子,这几天分散着换成银票,全藏在了马车的暗匣里。
祁纠带着银票离开京城,下扬州也好、去别的什么广阔天地也罢,走得越远越好,不必再回来,不必再打听他的消息。
祁纠听懂了,摸着郁云凉通红的耳廓,慢慢点头:“这是郁小公公心底的打算。”
郁云凉叫他摸得不会动脑子,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才发觉居然说漏了嘴,立时追悔莫及:“不,不是,我——”
“没什么。”祁纠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他的神情仍很温和,“别为我死。”
郁云凉抿着唇,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这句话,只是刚被亲软的后背又变得僵硬,垂着头不出声。
但祁纠的话还没完,他摸了摸郁云凉的下颌,轻轻一抬,就叫小公公接着看他:“非要为我做点什么的话……”
他看着郁云凉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冰封早就融尽,很干净。
郁云凉一动不动地盯着祁纠,眼睛里只装着祁纠一个。
祁纠低头,叫这双眼睛也沾了点酒香。
“为我活着吧。”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说,“小公公,为我长命百岁。”
——
郁云凉到底还是被哄迷糊了。
等他叫夜风一吹,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悚然意识到自己居然真同意了这么离谱的法子——他真的在赶马车。
马车里真的拉着一个祁纠……废太子休养了这么多天,难得出趟门,心情非常好,叼着柳枝替他指进宫的近路。
郁云凉现在就想回去看看,那碗甜酒汤里是不是有蒙汗药。
“有什么不好?”祁纠咬着那根柳枝,慢悠悠说话,真有些潇洒浪荡的意味,“在哪睡不是睡。”
他还替郁云凉完善计划:“若是到了明早,小公公还不出来,我连马车也省得套了,挥鞭子就走。”
郁云凉倒是希望他这么做,勉强扯了扯嘴角:“……殿下会挥鞭子就走?”
“不会。”祁纠逗他一会儿,自己先笑了,“我就进宫去抢你……别怕,我还有八条命。”
他只是为了活十年,所以不动真气、不动内力,不催这毒更往骨头里进。
可休养了这些天,气血稍稍补起来些了,这具身体里藏着最残酷的圈套也拨云见日,跟着浮上来。
祁纠看了看自己的腕脉——今晚郁云凉给他用的眠香,极为金贵、极为难得,对身体有大好处……于是终于叫这具身体的隐患也彻底暴露。
如今他的经脉之中,是种更明显的青紫,气血越足,这种不祥的紫气就越往外冒。
……这才是沈阁这个废太子不奢华、不享受,不乱花银子,宁可过清苦日子的真正缘故。
不只是为了把银子攒下来,用于上下打点铺路——这当然也很重要,郁云凉上辈子替沈阁做事,亲眼见的也是这一桩因果。
而真正的缘由,反倒因为沈阁这个废太子生性暴戾、行事荒唐,凡是见过他毒发的一律发配流放,没什么人真正清楚。
沈阁之所以不享受,是因为不敢享受。
因为气血足了、身体好了,毒就会发作。
“但这也是拔毒唯一的办法。”系统说,“你只能把气血补足,让毒发作出来,然后拔毒——每次发作,就把毒逼出来一些。”
虽然惨烈,但系统翻了这么多天的设定,这是唯一有希望的办法了。
好消息是祁纠只是吐一吐血、死上一死,然后再活过来,不至于真疼到去撞石头和抹脖子……坏消息是他们可能会吓到郁云凉。
“你打算怎么和郁云凉说?”系统和祁纠商量,“还是得说明白,那眠香是有好处的,最好让他多弄点。”
虽然看起来,祁纠是因为眠香补足气血、引得毒发在即,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是要一直活十年,唯一能走通的一条路。
“照实说。”祁纠说,“总不能写信,我们小公公字还没认全。”
系统:“……郁云凉听见了要咬你。”
郁云凉这些天是在临摹字帖,可那不是因为不认字,是因为郁云凉没怎么学过好好写字。
郁云凉倒也会写,写出来的东西勉强能认……但和祁纠一比就像狗爬。
这个比喻不是系统胡乱损人,是郁小公公自己说的。
郁云凉看了祁纠给他写的字帖,恨不得把自己写的那些狗爬字毁尸灭迹,全塞去江顺肚子里。
“那就咬一口,又不能少块肉。”祁纠笑了一声,揉揉脖颈,“帮我望风,我去找小公公聊天。”
系统架起望远镜,又不太放心:“……你这就和他说吗?”
“早说早妥当,既然早晚毒发,不如耍一耍帅。”
祁纠慢慢抻了个懒腰,摘下咬着的柳条,在手里慢慢摆弄:“他能听懂的。”
这具身体里的毒叫血气推涌,只是这么抻了个懒腰,就激起一连串咳嗽。
郁云凉立刻勒住缰绳:“殿下?”
“不要紧。”祁纠不以为意,由后室换去前室,和驾车的郁小公公挤在一处,“酒好喝吗?”
郁云凉:“……?”
系统:“……”
祁纠带了一小壶甜酒汤出来,懒洋洋靠在春风里,给小公公分了小半口,又从郁云凉手里接过来两根马缰,慢悠悠地晃。
他已经开始运内力、动真气,做这些事都得心应手,几乎像是从未生过病,从未中过毒。
系统举着望远镜,一边看宫中的阴暗心思、龌龊勾当,一边看这两个人好风好月好甜酒。
祁纠指的这条路的确极近,马车走到宫墙外,离亥时还有大半个时辰,干什么都很来得及。
郁云凉听懂了祁纠说的所有话。
少年宦官脸色苍白,神色却异常镇定,他盯着祁纠腕间紫气,瞳孔漆黑凝定:“我明白,我去弄更多眠香。”
“把毒逼出来……殿下就会好。”郁云凉低声问:“是不是?”
祁纠轻轻一翻腕,袍袖垂下来,将经脉隐去:“是。”
死局在这里,破局之道却也在这里。
这是他们这些天下来,最后找到的唯一办法。
“好。”郁云凉说,“我陪殿下。”
他好像并没因为这个计划相当冒险、相当疯狂,可能耗去祁纠的六、七条命,而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
又或者全部反应都被他嚼碎了咽下去,郁云凉很擅长这个,他过去很会忍疼——半边肩膀和胳膊被一刀一刀废了,也没叫过一声痛。
是因为遇见了祁纠,日子过得太好,才忘了怎么忍疼了。
这会儿的郁云凉脸上又变得没什么血色,眼睛里的光却愈发清晰,他看着祁纠垂在身侧的手,忍着不去碰——因为祁纠不想让他碰。
他刚刚偷偷摸过了,那只手很冷、冷到异常,像是快不会化的冰。
“殿下的新府邸,想要哪一处?”郁云凉轻声问,“还是江顺的宅子好么?那温泉很不错,屋子殿下住着也舒服。”
废太子要住在什么地方,这是个没有一定之规的事。
过去安置沈阁的那个破烂王府,只不过是某个被抄了家的倒霉异性王留下的,空置了好些年,皇帝让人重新收拾了门面。
如今炸得一地废墟,京城五所全灰头土脸、颜面扫地,新皇后那一家子人都被雷霆之怒训斥到惶惶不可终日,没人盼着废太子死,全盼着废太子复活。
废太子可以掉进河里淹死、可以毒发身亡、可以死在刺客手上,唯独不能死在京城内城莫名其妙炸了的一座王府里——这太丢人了,皇室内部的龌龊翻到明面上,生怕人不知道。
街头巷尾的小儿玩闹,童谣都改成了“青竹蛇儿咬,鸩酒一满盅,虎毒也食子,大龙炸小龙”。
皇上这段时间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听见下面报上来的消息,眼看就要被气死了。
……
祁纠相当怀疑这童谣是郁小督公编的。
他迎上郁云凉的视线,想揉揉小公公的脑袋,因为手实在太凉就作罢,只是点点头:“巧了。”
“我正好想要江顺那座宅子。”祁纠说,“小公公,帮帮忙。”
郁云凉眼瞳深黑,里面透出一点很浅的笑,他带着这点笑仰起头,学着祁纠的样子,在祁纠唇畔轻轻碰了碰。
“殿下放心。”他慢慢地说,“我们在那里拔毒、在那里用掉七条命,然后在那里活。”
祁纠的眼睛里有笑,但很快就在微凉的夜风里咳嗽,他的神色很平静,不压制翻涌血气,朝郁云凉要帕子。
郁云凉摇头,替他擦拭唇角涌出的血——这次的血发暗发乌,落在帕子上都仿佛渗着丝丝阴毒寒意。
“有毒。”祁纠被他抱住,靠在车厢壁上,“我自己来。”
郁云凉依旧摇头:“殿下歇着,不要动。”
他会很小心,不会沾到这些有毒的血。
他要陪祁纠一遍遍拔毒,这些一定都要由他来做,祁纠只要专心活着、专心呼吸,专心让那颗心脏继续跳就够了。
郁云凉擦拭干净那些血迹,又解开水囊,倒出清水给祁纠漱口,换了新帕子帮他擦。
他并不把祁纠留在马车上,马车太危险了,目标太大,谁都可能盯上。
郁云凉在马车里留了个诱饵,确认四周无人,抱扶着祁纠躺在荒墙矮树下,将压倒的草全扶起来。
这片草是香茅草,能驱虫,他还给祁纠带了药枕,不会有蚊虫毒物靠近。
祁纠半闭着眼,靠着药枕躺下,胸口缓缓起伏。
“殿下在这等我。”郁云凉帮他整理药枕,低声说,“下面垫着兔裘,殿下冷了,就自己扯出来盖。”
祁纠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了解。
“暗匣里有水,有甜汤,有一点酒髓。”郁云凉掏出两个匣子,“另一个有护心丸药,有荷花酥,有糖渍梅。”
系统:“……”
“发什么省略号。”祁纠在内线拒收,哄着小公公,继续轻拍那只护着自己的手。
郁云凉耐心地慢慢教他:“殿下累了要知道歇着,困了要知道睡觉。”
郁云凉:“睡觉就是闭上眼睛。”
祁纠:“……”
他睁开眼睛,看见郁小公公眼里的笑意,才想明白这狼崽子居然学会了跟他开玩笑,没忍住笑出来:“……行。”
他打了个呵欠,索性真就懒洋洋闭眼,幕天席地开始睡觉。
郁云凉摸了摸祁纠的眼睛和脸颊,他护着祁纠,抬头看向那个隐蔽的小城门。
今夜暗流涌动,江顺鬼鬼祟祟暗中出宫,怀里揣着那个能要他命的匣子……看方向,是要往那片宅子去了。
殿下教他的都是对的,这时候待在外面,比在家安全。
郁云凉俯身碰了碰祁纠的额头,最后整理药枕和兔裘,发现祁纠有一缕头发垂下来,就仔细帮祁纠理好。
他重新戴上兜帽,握住匕首身形掠出,无声无息潜行,跟上江顺的马车。
……
祁纠躺在草丛里,左手甜汤酒髓、右手荷花酥糖渍梅,问系统:“走远了吗?”
“走远了。”系统举着望远镜,“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祁纠:“唉。”
系统忍不住要笑,从他那偷了个糖渍梅吃:“谁叫你哄他?”
祁纠每次哄郁云凉,就任凭小公公细致照顾,几乎有些放纵的架势……让郁云凉到了这一步。
郁云凉终于开始给祁纠买零食了。
再接下去,系统其实很怀疑,等过段时间正式拔毒的时候,郁云凉会给祁纠带回来糖葫芦、拨浪鼓和面人糖画。
祁纠自己琢磨一会儿,也失笑摇头,撑坐起来,从袖子里摸出柳枝。
他盘膝坐在柔软的兔裘上,慢慢把玩那根柳枝,找了几片看着最顺眼的叶子,摘在手里。
风向悄然一变。
今夜负责巡宫城的是锦衣卫,锦衣卫的两个镇抚使带人执夜,走着走着觉得不对,错愕回身。
跟在后面的人不知何时越来越少,竟只剩下茫然四顾的几个,被换了身利落飞鱼服的废太子搭住肩膀。
这几人面色惊恐,只觉颈后大穴先麻后痛,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喉间咯吱着僵硬倒地。
镇抚使脸色齐齐变了,其中一个拔刀便扑上去,被锋利如刀的柳叶在腕间一划,手上骤然失力,那虎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祁纠随手以柳枝钉他周身穴道,内力运到丹田,胸腔震了震,又有血沿嘴角不停涌出来。
他浑不在意,随手抹了,弯腰抄起那把虎头刀,在最后一个吓瘫在地上的镇抚使喉咙上贴了贴。
镇抚使认得他,却从不知他有这等身手,魂飞魄散:“殿,殿下……”
“借块腰牌。”祁纠照他腰间一薅,“皇上在寝宫,还是丹房?”
镇抚使吓得面无人色,一口气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皇上这几日都在丹房,忧心忡忡着求仙问药,又想长生,又想弄出点什么药叫孽障听话。
因为那些该死的童谣……皇帝一时不敢叫沈阁死了。
——有些人重权势、有些人重脸面,他们这个皇帝最重脸面。明明能做出那些事,却又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史书上留个亲手杀子的罪名。
皇上只想叫沈阁变听话,为这个叫人炼药,听说已经有些成效,明日大朝就要赐沈阁一杯酒……
祁纠点了点头,他身上的毒仍在肆虐,血气翻涌不停,索性将那刀反手往腕间一划。
泛乌的血汩汩涌出,镇抚使知道它有毒,一时魂飞胆丧,手脚并用着仓皇爬远。
镇抚使腿软得跑不动,惊恐地盯着这个为了延缓毒性发作,居然能面不改色自行放血的废太子。
祁纠看血放得差不多了,就从他身上割了块布,将腕间伤口缠住,咬着打了个结。
他被郁云凉塞了一叠帕子,站在原地合计了一会儿,还是回去打开暗匣倒了些水,浸着帕子把血全擦干净。
那个吓瘫了的镇抚使,被祁纠拎着摆了个勇猛的姿势,把另一柄狼头刀塞进镇抚使手里。
回头万一小公公跟他算账,他就说是锦衣卫先动的手。
……
“殿,殿下。”镇抚使看着那柄雪亮的虎头刀划来划去,吓得奄奄一息,“您——想做什么……”
祁纠不做什么,就是处理一下伤口和作案现场,顺便摸了个糖渍梅吃了。
确认了没什么遗漏,祁纠就以刀撑着地起身,抹去唇角血痕:“去看看皇上。”
“孤看上了个君子良人,长得很好看,以防来日不测……”
废太子慢悠悠晃荡,抛了抛那块御前行走的腰牌,不紧不慢隐进夜色:“……先找他赐个婚。”
第33章 把箭射完,我就好了
皇帝并不难找。
祁纠换了锦衣卫的飞鱼服, 拿着那块御前行走的腰牌大摇大摆,就这么进了丹房。
炼丹的道士吓得腿一蹬,昏死过去,没了动静。
皇上从未料到这逆子竟能胆大包天, 随心所欲到这个地步。厉声呼喝着叫人来护驾, 手却抖得慌张, 连那一杯给他准备的酒也端不住。
没人进来护驾, 祁纠进来的路上,顺手在寝宫扔了点回礼, 相当不客气地也炸塌了一片。
宫中当值的护卫宦官全涌过去, 抓刺客、灭火、找江大人……一时混乱到不成,丹房这里反倒没了什么人。
就算有个把跑得慢的、反应迟缓的, 也叫祁纠这一路上顺手放倒,拖进墙角高卧去了。
“就写个诏书,用个印。”
祁纠拄着虎头刀,盘膝坐在炼丹炉上,低头指导摔了三跤的皇帝:“没什么难的, 我说你写。”
他又没要禅位诏书, 不过是要张赐婚的, 再让内库出点银子,掏点像样的绫罗锦绣、金玉珠宝。
给废太子赐婚,赐的还是个阉党宦官,这种荒唐事够正史野史凑一桌喝上三壶了, 不可能真有什么效用——要真有, 偌大个礼部从上到下, 可能要齐齐吊死在宗庙明志。
祁纠也没打算让它真管什么用,无非是拿回去逗小公公, 圣旨诏书用的是上好蚕丝,适合糊窗户。
……
皇帝盯着这个视皇权天威如玩物的逆子,越发认定了里头装的一定是哪来的精怪厉鬼,既惊且怒:“你竟敢,竟敢——”
“敢。”祁纠拿刀拨了拨那杯毒酒,低头挺耐心地指导,“写。”
皇帝:“……”
“悠着点,别真给气死了。”系统提醒祁纠,“好歹也是皇帝,有天命的,死了扣钱。”
毕竟皇帝这东西……不论好坏,算剧情主线。
他们只是来送金手指外卖的,要违反原本的剧情进度,提前弄死皇帝,也就相当于强行更改剧情主线。
扣钱也就算了,改到这种程度,还多多少少要受反噬。
这种反噬放在平时好说,放在现在的祁纠身上,未必还能让他这一口气撑上十年,安然无恙陪着郁云凉。
祁纠有数,点了点头:“我这不是在跟他好好商量。”
系统看着手边就是毒酒、脖子边上就是钢刀的皇帝:“……”
一定不能让郁云凉知道,他身虚体弱一步三咳嗽的殿下还有这一面。
凡是祁纠教的,郁云凉什么都学。真要连这个也学了……他们可能会得到一个每天把匕首架在皇帝脖子上,从内库搬银子养废太子的主角。
皇帝叫雪亮亮的钢刀笔着,写完了一张诏书、用了玉玺,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诏书被钢刀挑走。
祁纠检查了一遍,还算满意,放在边上晾着:“明日大朝,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换一换人。”
皇帝只慢了一步,叫他胁迫至此,脸色已然铁青,森森盯着那杯毒酒:“……你为何不篡位?”
他本该亲手将这杯毒酒给这逆子灌下去。
这不是要人命的毒,只不过是叫人浑浑噩噩、半痴不傻,老老实实地听话而已。
皇帝准备在明日大朝,赐沈阁喝了这杯酒,做个不会折腾的废太子。
如今这酒被推回他手边……离他只有一寸。
而这将毒酒推还给他的逆子,也绝非简单的莽撞恣意——这看似荒唐的行止,看似容易,却要掐准锦衣卫、东西两厂、司礼监的动向。
要顺势随风夤夜潜入,要掐准大朝之前最忙碌混乱的一夜,要将这几方人马调得团团转,自己打自己人,晕头转向找个子虚乌有的刺客。
皇帝盯着祁纠,惊惧之下更有深深忌惮:“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这逆子究竟是真将朝中波谲云诡了若指掌,还是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
这孽障若是昨夜来、前夜来,王府炸塌了的当夜来……都不要想能活着出去。今日之前,宫中还埋伏了无数锦衣卫与东厂高手,有强弓劲弩,能将任何妄动之徒射成筛子。
唯独今夜不同,因为明日就是大朝,要监视的朝臣太多,这些暗棋不得不都被撒出去了。
也因为明日就是大朝,皇帝认定了沈阁会现身、会以王府爆炸这一桩烂事做筹码索要钱权,于是放松警惕,来了这最易漏风的丹房。
“要段消停日子。”祁纠以刀身一撑,轻巧掠下半人高的炼丹炉,“篡位太麻烦了。”
他不是来当皇上的,当皇上卷进天命,卷进江山社稷,卷进无休止的朝堂诡谲、风波不断,乏味得很。
他只是来送金手指外卖,顺便找一只狼崽子,他记得自己养过只狼崽子。
如今找着了,祁纠准备再找个清净地方,给狼崽子梳梳毛、打理干净……等这具身体的毒拔干净,就烟花三月下扬州。
所以……他也要个傀儡。
皇帝脸上血色褪尽,惊疑不定,看着这逆子的神色几乎称得上荒谬:“你要拿朕做傀儡?!”
“慢慢考虑。”祁纠不强求,毕竟毒酒都炼好了,就放在这,“该上朝了,陛下。”
这一夜过得很快,天边隐隐泛出晓色。
梆子响刚落,晨钟已鸣,极淡的天光晓色里,悠然钟响传彻京城。
皇帝这一夜原本就没打算睡,早换上了龙袍衮服,十二章纹层层叠叠,如今却委顿在炼丹房内,翼善冠滚在角落,狼狈不堪。
祁纠准备出去找两个小太监,伺候皇上打理仪容、前去奉天门。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负隅顽抗:“你以为——拿捏了朕,就万事大吉了?”
皇帝踉跄爬起身,低声道:“朕无非叫你摆了一道,今日大朝……你若不知好歹,不会叫你好受。”
皇帝视线森然,死死盯着他:“江顺——”
祁纠听着这名字就忍不住,咳嗽着笑了一声。
皇帝想不通有什么好笑,悚然错愕:“笑什么?!”
“江顺帮不了陛下。”祁纠活动了两下手腕,找了个好看的炼丹炉,随手将虎头刀插|进去。
系统开着监控,郁小公公离了他,心狠手辣的程度也上了不止一个档次,救蚂蚁积的那点德估计都暂时还给菩萨了。
如今正拈弓搭箭,远远瞄着江顺那架落荒而逃的马车,一箭一箭射得江大人魂飞胆丧的……是祁纠一手教出来的郁督公。
江顺泥菩萨过河,那一匣子要命的东西全在郁云凉怀里,稍有不慎,就能叫清流言官弹劾个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这一朝,谁死谁活、各方势力较量,远不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只手便能控制得了。
“陛下是寡人……我不是孤家。”废太子慢悠悠道,“考虑一下,那酒不错。”
皇帝挺讲究,一杯淬了毒的酒,居然还用新酿的玉陵春。
祁纠将圣旨随手塞进袖子里,捡起那枚玉玺掂了掂,也顺手拿了,准备回去给郁云凉当镇纸。
他踅摸着尚衣监的方向,踩着熹微晨光过去,顺手替丹房关了个门。
他也得换件衣服,他也去大朝会。
大朝会上多半有个踮着脚找他的小公公。
……
来上朝的皇帝,袖口有玉陵春的酒香。
冲灭理智的盛怒,叫皇帝重重打翻了这该死的毒酒、将丹房砸了个遍,几乎气得活活厥过去……却还是不得不来上了朝。
奉天门气派,春风和煦旭日东升,骈四俪六的祈春文书念得抑扬顿挫,仿佛这就是朝堂。
可惜这到底只是表象,繁花下是湍流,锦簇下是淬了毒的暗箭。
皇帝没有找到江顺的影子,最后一点心气熄灭,委顿在龙椅上,明明是贵气至极的衮服,却难掩颓败死气。
京城五所防卫不利,个个该罚,念在废太子安然归来、祈春不宜招晦气,只罚些俸禄,作香火钱供春风。
废太子得了心仪的宅子,不过十八的少年宦官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内库流水一样的礼单,尽是银子、珠玉、绫罗锦缎。
念出来的御笔诏书,没用皇印,只说是给废太子压惊安宅。
这理由谁也没法说什么——毕竟那一座破王府的确被炸得稀烂,若是不和这一把稀泥,就要把新皇后本家扯出来。
作为破王府被炸案的苦主,“惊魂未定、余悸未消”的废太子只不过是要个宅子、从本来就是皇家的内库里搬走些银子跟宝贝……这是皇家自己的事,任谁来也管不了。
非要横生枝节、非要撕破脸,只会把原本就浑的水搅得更浑。
真折腾到再废一个还在啃手指头的太子,再等着皇上生个更小的……朝堂内外全要乱了。
……
桩桩件件都合心意,桩桩件件都顺遂,皇上甚至身体不适,对司礼监交代了要罢朝三月。
郁云凉穿着司礼监的黑袍,浑然看不出一箭接一箭追杀江顺的气势,隐在角落,视线定定落在祁纠身上。
罢朝三个月……足够闭门不出,给祁纠好好养身子了。
郁云凉第一次打开这种思路,他忍不住盘算,等三个月结束,怎么让皇帝再身体不适一年。
不适了三个月,再不适个一年……差不多也就能油尽灯枯,急病暴毙了。
不会被祁纠察觉出不对的。
“能量条不妙,你的毒怎么样了?发作起来没有?”
系统还不知道他们的主角在想什么,跟祁纠讨论:“你忍一忍,别回去就吐一地血。”
祁纠被赐了个座,倚在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摆弄杏花:“尽量。”
系统提醒他:“你手上那个口子还在渗血,郁云凉马上就要看见了。”
祁纠把左手往袖子里挪了挪,把系统变成的绷带缠手上:“局里就没有一秒痊愈的特效药?”
“有是有,古代世界不能用,下次你弄个星际的,去那儿受伤。”系统说,“星际世界有差不多的药。”
不过人体自身的规律在那,就算有这种药,也治标不治本——只不过是看着痊愈,伤还是伤,发不出来就往里走。
到时候表面看着什么事都没有,里头早损毁得差不多,碰一下就无声无息倒下去。
那才叫虐,明明看着哪儿都没伤,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治、怎么拦着……好好的人凭空就碎了。
祁纠想不通:“我非得到哪都是这种剧情吗?”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也想不通:“我打个报告,回头问问,你先给我打个结。”
祁纠把绷带在手腕上打了个结,隐在袍袖里,继续听着那些繁花锦簇的官样文章。
他的确也分不出多少精力聊天。
这具身体这么折腾,基本也就到了极限,他有意不加收敛、挥霍着动真气内力,就是要一次把这毒轰轰烈烈地催发出来。
第一次拔毒最为紧要,若是能将骨头里的毒都逼出来,后面就会容易很多。
“再撑一炷香,念到最后一页了。”系统帮他剧透,“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
这一拔毒,祁纠要被弹出来多少次、要在缓冲区待多久,可就都说不准了。
系统已经准备了火锅,要是祁纠想吃麻酱,它现在就回去买。
“……”祁纠暂时倒是没有和火锅相关的愿望:“不想吐一地血,先帮我铺上点。”
系统挺仗义:“行,回头我变塑料布,你别管了。”
毕竟如今这宅子彻彻底底是自家的了——听说江公公还很大方,还搭上了宅子后面那一座山。
祁纠闭着眼,内力沿经脉游走,尽力维持住毒气血行的平衡,慢悠悠走在这一条颤巍巍的钢丝上:“江顺还藏了座山。”
这么一看,当宦官还真是挺挣钱。
祁纠进穿书局之前,就一直挺想弄座山,可惜当时资金不够,后来也就搁置了。
“圈的,这些人圈地是常事。”系统也紧张,连省略号都不敢发,帮他走钢丝。
“江顺本来想得挺好……”系统等他内力转过一个大周天,才接着说,“等金盆洗手了,就上这养老。”
祁纠其实不想聊天了,但实在忍不住好奇:“现在呢?”
“现在连金盆都没了。”系统挺客观,“在浑河里洗手呢。”
毕竟江顺那个丑到不配给祁纠坐的马车,早就被睚眦必报的小公公弄松了栓子,一跑快就要散架。
被郁云凉这么一箭追着一箭地射,马车散架恰好摔进浑河,已经是因为江顺死期未到、剧情线的强大力量加持了。
祁纠笑了一声,他察觉到血气翻涌,就闭上眼睛凝神,再度将涌上来的血压下去。
还不等血气稳住,一只手已经由他背后搀上来。
……小公公胆大包天。
祁纠和系统都忙着走钢丝,没留意刚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郁小公公,居然连一炷香都等不及。
光天化日,郁云凉就这么摸了过来。
祁纠咳去喉咙里的痒意,向后靠了靠,索性就这么把力道卸在那只手上。
“殿下。”郁云凉扶着他,低声问,“乱跑了多久?”
祁纠笑了笑,闭着眼睛:“小公公要算账?”
听见这一句回答,郁云凉的手臂紧了紧,更用力地搀扶住祁纠:“……不算账。”
祁纠说话时分明已不带中气,气声里有咳意,话还未尽音就已消。
郁云凉怎么会有心思算账,他恨不得现在就带祁纠走:“殿下,吃一丸护心药。”
祁纠拍拍他的手:“吃了。”
郁云凉根本不上当,他数了那匣子里的药,一颗都没少:“吃不下?”
他没听见祁纠的回答,知道这是默认,紧紧咬着下唇,垂在身侧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他把这只手攥起来,不去想更多没用的事,低声劝祁纠:“不要紧,大概是脾胃太弱了。”
老大夫说脾胃弱极就会吃不下东西,即使强行咽下去,也要牵扯着再吐更多出来,不如不吃。
“我雇了人来赶马车,一会儿下朝,我扶殿下坐后面。”郁云凉低声说,“只管歇着……”
他这话还未完,一炷香已尽,那篇华丽冗长的祈春文稿总算念到头。
司礼的太监将“退朝”念得又细又长。
百官起身山呼万岁,龙椅上的皇帝颓然不动,废太子被一席黑衣的少年宦官搀着起身,离开奉天门。
……这一条路走得并不容易。
郁云凉扶着祁纠,这里到处是人,祁纠只让他撑着肋间,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样离近了,郁云凉更能听清他的心跳……是极为散乱急促的动静,偶尔如石滚、偶尔如细丝,蓦一下砸得极重,继而便悄然寂静几息。
郁云凉像是被那一声砸中,脊背僵硬,额间渗出冷汗,手上却依旧牢牢扶住祁纠。
祁纠站着,靠着他昏厥片刻,就又慢慢睁眼。
那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是“无妨”的意思,再轻轻一揽,就是说“快回家”。
郁云凉已经能很好地分辨这些力道,他不敢再耽搁拖延,将祁纠搀上马车,将碎银子甩进车夫手中。
没必要缓行了……疾驰还是缓行,实在已经差得不多。
郁云凉跪在车厢里,抱着阖眼调息的祁纠,低声说:“殿下……难受就吐,把血吐出来。”
他劝不动祁纠,在车厢里吐血,掺了毒的血势必要沾在郁云凉身上,这毒缠上人便不放,丝丝入骨。
祁纠躺了一阵,就睁开眼,拍了拍小公公的手,摸出朵杏花塞过去。
这是在尚衣监找衣服穿的时候,系统发现的,一棵不起眼的杏树从墙外探进来,开得洁白如云、绵密胜雪,每朵都染了点红晕。
祁纠看着好看,摘了几朵把玩。这东西不比柳叶坚韧,花瓣一揉就破了,这是唯一剩下的一朵。
小公公失魂落魄跪着,看见杏花,愣愣接过来:“……殿下?”
祁纠拍了拍他的手,握住郁云凉的手指,叫他把杏花收了。
郁云凉被他拢了下手就回过神,手忙脚乱取出那个半旧布包,把杏花也小心翼翼收进去。
祁纠看他这个架势,就又掏出那封揉皱了的诏书,也塞给他。
郁云凉以为是赐宅子的诏书,细细叠了,塞进布包。
祁纠拎着袖子倒了倒,又滚出来一枚玉玺。
郁云凉:“……”
祁纠忍不住笑,闷咳了几声,将血气压下去,低声说:“都收着吧……我枕头底下,放了几页纸。”
纸上是系统弄来的机关术金手指,江大人捐给他们这宅子哪都好,就是没什么防备的机关。
宅子的地势极好,背后倚着山,没有后顾之忧,温泉角落又曲径通幽,可进可退,要做机关的只有东、南两面。
小公公心灵手巧,做机关这种事,就算没有他手把手地教,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祁纠想了想,又说:“还有几张单子……给你补身子的,照着买,照着吃。”
郁云凉知道他在做什么,死死抱着他,沉默点头。
祁纠琢磨了一会儿,没有什么非得嘱咐的了。马车飞驰颠得人快散架,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阖眼歇了歇,再醒过来,车已经停在院子里。
车夫在半路就被打发走了,郁云凉将马车赶回来,抱着祁纠下车,他已经能很好地抱稳祁纠,处处都磕碰不着。
祁纠被他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回家,低声问:“是不是长高了?”
郁云凉怔了下,哑着嗓子说:“不知道……”
“长高了。”祁纠摸摸他的脑袋,忽然笑了,“真不错。”
祁纠这会儿像是有了点力气,甚至帮郁云凉重新理了理头发,把因为疾奔散乱的鬓角弄整齐。
他做完这些,又往小公公手里塞了条蓝白相间、缂了银丝的发带。
这也是尚衣监翻出来的,祁纠觉得挺好看,顺手带回来,给郁云凉绑着玩:“有件事。”
“咱们是闯活路。”祁纠低头,温声问少年宦官,“不是求死,是不是?”
他的神色极温和,低着头轻声慢语,檐下的阳光落在那双眼睛里,折出酒酿似的琥珀光。
“是。”郁云凉说,“我陪殿下闯活路。”
祁纠就又笑了:“好乖。”
他揽着郁云凉的肩,将小公公在怀间温温一拢,就轻轻推回阶下:“在这等我。”
郁云凉瞳孔猝然凝了下,他下意识追上去,祁纠已经回身进了房间,将那扇门关上。
……他听见里面的声响,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垂在身侧的手抖得不成,悸颤着扶上那扇门。
“别开。”他听见里面祁纠的声音,“去练会儿箭。”
郁云凉隔着门跪下来:“殿下。”
“听话……百发百中,赏你大蹄膀。”祁纠咳了两声,“别怕。”
房间里的人温声骗他:“你把箭射完,我就好了。”
第34章 叫他自己悟
“郁云凉可没听你的。”
系统变成塑料布, 提前在地上铺好了,提醒祁纠:“在窗户那趴着呢。”
窗户纸被戳了个窟窿,系统分身乏术,暂时没工夫去补。
窟窿外头站了个自己咬自己的狼崽子。
祁纠不让进, 郁云凉就不敢开门, 一身僵硬地立在窗口, 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 把所有该有不该有的念头全咬碎了吞下去。
祁纠顾不上了,靠着门坐下:“回头扣他半只蹄膀……”
涌出来的血把狼崽子的眼睛染得通红。
……院子里连柳叶都像是在风里不动了。
郁云凉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管不了, 他一只手僵硬扣着窗棂, 眼前全是祁纠的血。
全是,那些血一口接一口地向外涌, 仿佛没有尽头。
祁纠就那么懒洋洋靠门坐着,头颈微垂,像是在想着什么事,胸腔偶有震颤,就又是一大口呛出来的乌血。
起初祁纠还会擦拭, 后来大概是觉得实在没有必要, 索性就放任着血向外淌。从他嘴里涌出的血落在身上、地上, 新的叠着旧的,逐渐再分不清颜色。
后来……郁云凉就无法判断,祁纠究竟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
他只能牢牢盯着那道影子,尽力分辨, 确认祁纠的胸膛仍在微弱起伏。
涌出来的血太多了, 所以当祁纠渐渐不再吐血的时候, 甚至叫人完全没法判断……这是代表这所谓的“第一次拔毒”接近尾声,还是那具身体里实在流不出更多的血了。
一个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可流……
郁云凉打了个寒颤,悚然醒神——他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屋子里的烛影太暗,他蓦地意识到,祁纠已经有几息都没再动过。
就那么靠着门不动了,低垂着头,连胸膛后背也都寂静。
郁云凉不知自己是怎么连跌带撞扑过去的。
他摔了几跤,拉开那扇门,原本靠着门的人就软进他怀里。
祁纠身上凉得慑人,脸色比纸更白,阖着眼如同熟睡,并没什么痛苦神色。
郁云凉拼命眨去眼前黑雾,他发着抖抬手,剥去早叫血染透了的衣物,把手掌覆在祁纠心口。
……没有动静,他摸不出动静。
可能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可能是他自己太慌了。
郁云凉抱紧无声无息的人,他按着记忆里的频率,向下用力压祁纠的胸口,求那颗心跳得再明显些。
他知道这很累……他知道,所以只稍微再明显些就好了,只要能让祁纠继续呼吸……只要还能继续呼吸,就好了。
郁云凉甚至开始反省,是不是他积的德不够、磕头的时候不够诚心。
怎么能让这颗心继续跳……把祁纠和他的胸膛都剖开,把他的心换给祁纠行不行?
郁云凉不知自己按了多少下——或许没多少,或许只是须臾片刻,他怀里的人胸腔震了下,缓过那一口闭住的气。
那颗的确已累极的心脏,虽然仿佛相当不情愿,虽然时断时续、时缓时急,却终归是又开始跳了。
郁云凉惊醒,手忙脚乱抱紧祁纠,拼命替他顺气。
祁纠的胸膛重新有了起伏,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些乌血沿嘴角涌出来。
郁云凉恍惚着,下意识想要去接,手刚抬起来,袖子就被扯住。
……祁纠不准他碰。
祁纠歇了一会儿,自己慢慢抬手,抹干净了那最后一口血。
他靠在郁云凉怀里,又歇了更久的时间,总算相当费力气、相当不容易地睁开眼睛。
“别乱碰。”躺在郁云凉怀里的人,低声训他,“乱碰……打手。”
郁云凉的肩膀重重哆嗦了下,惨白的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直到这时候,眼泪才大颗大颗涌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发现有水弄湿了祁纠,就手忙脚乱攥着袖子去抹、去擦。
越擦越多,郁云凉不知道该先管哪个,但总归他得先把祁纠抱进屋子里,门外的风太凉。
郁云凉小心地扶着祁纠躺好,卯足力气站起来,他腿太软,刚站直就又摔了一跤。
明明是祁纠拔毒,他倒是仿佛比祁纠还要更狼狈,因为摔跤不断,蹭了一身的土灰。
郁云凉拼命将身上的土拍干净,他发着抖,死死咬着下唇,先重重锤了几下腿,等着两条腿不再哆嗦,才抱着祁纠回房间。
这一会儿的功夫,祁纠已经又失去知觉,昏睡过去。
郁云凉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可掉,幸而掉一掉眼泪不耽误做事。他恨不得去学戏文里的哪吒,剖骨剔肉变个莲花化身,长出八条胳膊,一口气把所有事做完。
郁云凉早做了准备,他翻出干净的衣服,放在榻边,又一刻不停地将木桶里灌满了温泉水。
屋子里的地上铺了奇怪的东西,血渗不下去,地面远比想象中要好收拾。
郁云凉不知这东西值不值钱、是不是祁纠弄来的什么宝贝,不敢乱动,小心拖去屋外院子里的土地上。
他抱着祁纠,让祁纠躺在热气蒸腾的木桶里,里面有重金从老大夫那买的药包。
这些天努力塞进肚子里的饭,终归长出力气。
郁云凉将袖口绑了几圈挽高,小心地替祁纠洗去血污,他一刻不停地倒水换水、擦拭拂洗,桶里的水换到第三遍,终于再不见血色。
郁云凉跪在榻上,抱着仔仔细细擦干净了的祁纠,让全无意识的人靠在自己身上,替祁纠穿新衣服。
衣服都是用药熏过的,老大夫虽然不认为这毒有救,但被小公公在门前站了一宿,终归还是于心不忍,冒险开了几个方子。
流水一样砸下去的银子,把这些方子都换成最好的药材……有吃的、有熬药汤的、有熏蒸沐浴的,郁云凉不管哪个好用。
不管哪个好用,哪怕有一个能稍微派上些用场,就很好。
祁纠的手腕上有伤,看刀痕是自己割的,不深不浅,多半是为了放血压制毒性。
一来二去,郁云凉已经差不多跟老大夫学会了看伤,小心处置好那一处伤口,敷上伤药、缠好新的白布绷带。
郁云凉小心翼翼地替他披上中衣,抱起祁纠的胳膊。
不等套进袖子,那只手就软软滑下去,砸在榻上。
郁云凉慌忙去捞,被他抱着的人就也软倒,新衣裳又落在榻上。
祁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很不情愿,郁云凉好不容易将衣襟拢上,又疑神疑鬼地怀疑那颗心犯懒,弯下腰剥开衣襟去听。
这么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小公公就又要哭了。
郁云凉死死咬着唇,肩膀不住发抖,喉咙里几乎藏不住呜咽哭腔。他替祁纠穿不好这件衣裳了,索性发着狠抱住祁纠,就这么扯着被子,将自己和祁纠牢牢裹住。
他用自己暖着祁纠,把人手脚并用地护在怀里,不停替祁纠的心口顺气,把自己胸腔的热气全分给祁纠。
……就这样,过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过去,月上中天,祁纠的身上终于有了极淡的暖意,脉象虽仍浮弱无力、时隐时现,却终归是规律了下来。
郁云凉护着祁纠伤了的那只手,脊梁悸颤了下,睁开眼睛。
他察觉这只手上仿佛有了些力道,又不敢信,半晌才终于壮起胆子:“殿下……”
他这么叫了几次,犹豫着想要停时,那只手就慢慢屈起手指,在他的掌心点了点。
郁云凉立刻有了高兴的神色,他不敢再说话,怕惊飞了这一点生机,只是小心握住那根手指。
隔了一会儿,祁纠慢慢睁开眼睛。
蜡烛点了一宿,烧得只剩了一小截,幸而这一宿快过完,天也要亮了。
祁纠被狼崽子牢牢抱着,躺在暗淡烛火和熹微晨光里,笑了笑:“怕什么。”
郁云凉用力往肩头蹭了蹭,破涕为笑,摇摇头,抱紧了祁纠不出声。
祁纠醒了这一句话,要了中衣穿上,在郁云凉的背上拍了拍,就又睡去。
郁云凉替他系衣襟上的带子,见祁纠闭上眼,就把动作放得更轻,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老大夫说了,咳血之后不能躺,若是呛了血,说不定就要喘不上气。
郁云凉不敢让祁纠躺下,就这么抱着祁纠,一下一下替他顺抚胸口,直到蜡烛最后一点蜡泪也淌尽。
“殿下。”郁云凉轻声说,“天亮了,我们活过了昨晚。”
祁纠靠在他肩头,容色淡白,吐息浅而长。
郁云凉也就这么抱着他,昏沉沉闭了眼,一头磕在墙上,顷刻便睡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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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祁纠是在躺椅上醒过来的。
系统比他先出缓冲区,因为郁云凉挺勤快,小心地洗干净了那块塑料布,把它放在最干净的一片草地上晾。
草长莺飞,这处小院的春色已经浓郁,处处生机勃勃。
看见祁纠睁开眼睛,系统就跟他打招呼:“你家小公公在练箭。”
郁云凉在练箭,一箭追一箭,都钉在箭靶上。
因为昨夜体力消耗得不轻,箭矢的力道也不重,但准头都相当不错,支支中在靶心。
他明明是背对祁纠,躺椅一有动静,却立刻就放下了手里的弓箭,快步跑回祁纠身边:“殿下。”
祁纠刚跟系统塑料布打完招呼,被狼崽子拱进怀里,就忍不住笑了:“天亮了,是不是?”
郁云凉跪在躺椅旁,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确认祁纠的气色尚算不错,才总算露出放松神色。
他点了点头,眼里也跟着祁纠,很轻地露出一点笑,伸手整理祁纠身上盖着的柔软裘皮。
“都快再黑了。”郁云凉轻声说,“殿下贪睡,饭也不吃。”
祁纠被他乖着了,拍了拍郁云凉,示意他也上来。
郁云凉手一顿,跟着祁纠的那只手,被拐进相当宽绰的躺椅,极小心地跟祁纠挤在一处。
“怎么不吃。”祁纠没力气说话,等他离得近了,懒洋洋只出点气声,“箭练得怎么样?”
郁云凉抿了下嘴角,很温顺地答话:“射的都中了。”
祁纠说话算话:“今晚炖大蹄髈。”
郁云凉点了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他和祁纠离得很近,额头就贴着祁纠的颈侧。
春风已经很暖和,祁纠身上还是凉的,睡到现在,盗出一层浅浅的虚汗。
郁云凉把裘皮更向上裹了裹:“我还有几千支箭要射……殿下,我慢慢练。”
如果几千支也不够,就几万支,他一直练箭。
等他练完了,祁纠就会好。
祁纠摸摸他的背,轻轻拍了拍。
郁云凉被他拍得眼睛疼,把脸埋进祁纠衣料里:“我说错了……殿下该多睡,想睡多久睡多久,只要记得吃药吃饭。”
他熬了三次药,从今早睡醒到眼下暮色渐深,试着喂祁纠,都没能喂得进去。
祁纠昏睡时喝不进水、进不下药,喂下去的药不论如何按摩喉咙,都会在呛咳里由嘴角溢出来。
郁云凉实在不舍得,喂到第三次就不喂了。
祁纠知道这一天一宿折腾,狼崽子多半吓得不轻,按着郁云凉的头颈替他收了收惊:“好说。”
吃饭不容易,吃药还是不难的。
这事局里还真有办法,系统翻了半天商城,发现有口味调节的一次性特效。
花上几个经验点,再苦的药喝下去,都能调成可乐味。
系统一口气囤了冰可乐、热巧克力、红茶拿铁鸳鸯,雄心勃勃,准备好了要帮祁纠豪饮三碗药。
……
郁云凉不知道这些,专心替祁纠按摩手臂心口,慢慢地顺气:“殿下还想不想泡温泉?”
祁纠还真不了解:“能泡吗?”
他记得泡温泉有不少忌讳,不知道中没中哪一条——总归这具身体如今是彻底千疮百孔,内力也撑不起来了。
祁纠叫裘皮裹着,睡出一身的汗,倒真是想去温泉里泡泡,松快松快。
“能。”郁云凉低声说,“做什么都行。”
今天稍早些时候,郁云凉去了一趟医馆,想办法求老神医出诊,来宅子里看了一趟祁纠。
像这种必死之局,但凡医者明哲保身、重名声些,都不会轻易牵涉进来。
但郁云凉一身泼墨黑衣,守在医馆门口,就只是那么站着不走。
这是司礼监的衣服,郁云凉身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腰牌……这些都不要紧,郁云凉带来的钱财、珠宝也不要紧。
只是那少年宦官这么等在医馆外,神色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见慌乱、不见哀戚,甚至连威胁医家出诊的意思也没有。
却偏偏叫人莫名就觉得……倘若那个无论如何他也要救的人活不过来,或许这京城会多出一场风波。
一场远比浑河水患更激烈的风波,在那巍巍宫墙之内、之外,或许都有些早该陪葬的人,要活不成。
不论出于这份谨慎,还是出于医者仁心,老大夫跟着郁云凉来替祁纠诊了脉。
……
诊过了这份脉,老大夫只惊异于,有人到了这一步,竟然还能活着。
破而后立是个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可这“破”倘若到了干脆全盘砸碎的地步,凶险自然也可想而知。
到了这一步……反而不论做什么,都已不再有那么多忌讳。
“做什么都对他有好处。”老大夫对郁云凉说,“没什么对他有坏处的事了……若是想泡温泉,那就泡罢。”
同理,吃药也一样——若是还能喝得下药,那就自然最好,只要喝下一点药,身子的亏空就能补上一点。
若是喝不下……那就喝不下,也不必再强求了。硬撑着将药咽下去,再吐出来,只会雪上加霜。
老大夫心中不忍,却还是把这些如实说出来,告知给郁云凉。
郁云凉依旧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被祁纠教得进退有度、知礼守仪,规规矩矩将老大夫送回医馆,留下一大笔诊金,就又回了宅子陪祁纠。
祁纠在屋子里睡得不舒服,郁云凉就搬来躺椅,放在树底下,把祁纠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晒太阳。
祁纠嘱咐他练箭,郁云凉就练箭,一直练到祁纠睡好了醒过来。
现在他也不对祁纠说这些,只是问祁纠:“我去烧火做饭,殿下等我一刻……我们吃些东西、休息休息,就去泡一泡温泉解乏,好么?”
祁纠把说话的力气用完了,踅摸一圈,抖了抖袖子上落的花瓣,取了个巧劲抛给郁小公公。
郁云凉被洒了一身花瓣,忍不住耳廓泛红,垂着头颈笑了:“我这就去弄。”
他在祁纠怀里埋了埋,闭眼一动不动地静了几息,就爬下躺椅,将裹着祁纠的裘皮重新仔细整理好。
郁云凉很利落地跑去生火做饭。
他的活动范围只在祁纠能看见的地方,即使偶尔离开,也会立刻返回,天色就在袅袅的炊烟里暗下来。
郁云凉已经能把饭做得很好,他炖了一大锅蹄髈,放了不少药食同源的药材,撇了五、六次油过后,汤色澄清鲜亮,揭开盖就香味扑鼻。
饭香也诱人地飘起来,郁云凉还热了一小碗甜汤、加了药萃出的酒髓,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煮着。
郁云凉盛了很小的一碗汤,带了几颗红灿灿的枸杞子,用勺子舀到不烫了,先捧去给祁纠喝。
“好喝。”祁纠咽了半口,夸郁小公公,“能开个饭馆。”
郁云凉抬了抬嘴角,低声说:“等殿下好了,若是想下扬州,我就去西湖边开饭馆。”
祁纠挺愿意哄着小狼崽子想这些,来了些兴致,一本正经琢磨:“不如开个客栈,打尖住店,挣两份钱。”
郁云凉就把这事记住,点了点头:“殿下,再喝一口。”
他又舀了勺汤,这汤熬得恰到好处,浓郁鲜香却又不腻,药材的苦味恰好被中和,其实很适合入口。
祁纠靠在躺椅里,就着他端的勺子,慢慢向下咽,咽出一头冷汗。
郁云凉垂在袖子里的手抖了下,将剩下的半勺汤收回。
祁纠却比他更有耐心:“急什么。”
他招了招手,把郁小公公那只垂在身边的手要过来,指腹擦过郁云凉自己咬出来的齿痕,慢慢揉了两下。
这样的细微触感,叫郁云凉不自觉地微微悸栗,连碗都险些端不稳:“……殿下。”
“活着呢。”祁纠回答他,“下回别咬了。”
郁云凉垂下眼睫,看着那个深可见骨的齿痕,胸口慢慢起伏了两下:“嗯。”
“别难受,狼崽子。”祁纠轻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没那么容易死……他这是在想办法活。
郁云凉不能一直这么难受,这么绷着。
再韧的弓弦,一直往死里绷着,也迟早是要断的。
祁纠示意郁云凉帮自己扶着胳膊,接过那个勺子,又叫郁云凉扶着自己稍微坐起来些。
他一点一点喝下去两勺汤,又挑了颗好看的枸杞子,细细嚼了一会儿,闭眼咽下去。
这一份吃完了,他又要了煮得热腾腾的甜酒汤,也慢慢喝下去小半杯。
“我睡着了,喝不下去药……那也得喝。”
祁纠这边抄起系统的笔记本,临时抱佛脚,那边同步教郁小公公:“你就不知道想点办法?”
郁云凉听得愣怔,睁大了眼睛,替祁纠擦汗的手顿了顿。
祁纠还想往下念,被系统杀过来拦住:“点到即止!这个不能念,叫他自己悟。”
说实话,祁纠不太相信木木愣愣戳着的郁小公公:“你确定他能自己悟?”
“那也不能念啊。”系统忧愁,“你不看这写的什么?”
这好风好月,良辰美景,哪有人念“喂药指南第一步:了解人类口腔和喉咙构造”的。
系统不确定,但反正培训班是这么教的,系统假装听懂了,转达给祁纠:“心之所至,水到渠成,自然就会了……”
祁纠半信不信,把笔记还给系统,打发郁云凉去吃饭。
郁云凉立刻听祁纠的话,跑去用大海碗盛饭。
大约是有了要照顾祁纠拔毒的重任,郁小公公吃得更狼吞虎咽,恶狠狠盯着那个蹄髈,仿佛今晚把它吃干净了,明天就能长十斤力气。
祁纠看狼崽子吃饭,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一声,就迎上郁云凉立刻转过来的视线。
“吃你的。”祁纠说,“看你吃得香,高兴。”
郁云凉的耳廓就又泛起红,埋头大口吃饭,把肉和米饭搅在一块儿,扒拉着全咽下去。
祁纠看了一会儿,能量条耗尽了,就又被弹回缓冲区。
这具身体如今正在破而后立的“破”,已经破到了一定地步,缓冲区里根本看不见外面,声音都是时断时续。
系统把视角导回塑料布,在夜风里呼啦啦作响,勉强帮他看个大概:“郁云凉在摸你的脉……看来还行,他脸色不错。”
郁云凉把东西都收拾好,用洗干净的柳枝蘸着那一点甜酒汤,尝试喂给祁纠。
起初那一点沾到嘴唇上,勉强算是成了……但稍微再喂得多了,就又不顺利。
祁纠根本无力下咽,那一点琥珀色的酒浆喂进去,打了个转就顺着唇角溢出来。
郁云凉立刻把它们仔细擦净。
大概是这件事让他太难受了,郁云凉就这么一动不动,额头抵着祁纠的额头,抱着祁纠站了一会儿。
因为祁纠睡着,郁云凉放纵地给了自己十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直起身,轻声说:“殿下是太虚弱,过几天就会好的。”
风把裹着祁纠的裘皮吹得微动,郁云凉把手放在那上面,俯身替祁纠挡住这一阵清凉夜风。
今夜的月亮很不错,洒下来一片银辉,将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照得明净。
好风好月,郁云凉带祁纠去泡温泉。
那里也被他放了药枕,借着温泉下的地热熏蒸,摸着几乎有些烫手,多躺一躺正好能舒筋活血。
郁云凉抱扶着祁纠,小心翼翼地帮他靠下去……沉沉昏睡着的人身体不着力,但郁云凉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
郁云凉拢住祁纠,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就这么跪在温泉水里,一动不动地拥抱着他。
“殿下。”郁云凉轻声说,“我们多泡一会儿,你一定就能好。”
祁纠微垂着头,身体靠在他胸肩上,气息浅淡,发尾叫温泉蒸得微潮。
郁云凉把刺眼的白发掐干净,祁纠明明也才及冠——正是最年轻鼎盛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中了毒身体弱,怎么会这样。
祁纠的手是能勒缰、能挽弓的,等养好了身子下江南,一定还能亲自做这些事。
他也要多练练骑马,一定不能被甩下,到时叫春风送行,追着祁纠一路快马下扬州。
郁云凉扶着祁纠,凝神让他在药枕里靠妥当,抬手揽稳祁纠的头颈,又拿过那一碗药。
他不舍得给祁纠喂药,老大夫也说……要是实在喝不下,就不要喝了。
这话里其实有浓浓不祥死气,郁云凉原本想故作不知,只当听不出,但他的殿下没打算要死。
他的殿下……言传身教,一言九鼎,说了要活下来,就不往死路上走。
祁纠要喝药,让郁云凉自己想办法。
郁云凉自己尝了一口药,极苦,从舌尖一路苦进喉咙,苦到人天灵盖都打哆嗦,十分难捱。
郁云凉把这一口药闭眼咽了,又含住第二口。
他的眼睫有些打颤,呼吸微微急促,胸口起伏了下,脸上耳廓热意更甚。
他记得……祁纠是怎么给他分甜酒汤喝的。
但那是甜酒汤,沁甜醇厚、余韵悠长,不是苦到人头晕的药。
郁云凉就这么垂着视线,蹙眉思索,不知不觉又将第二口药也咽了下去。
……祁纠其实有点担心,郁云凉就这么把一碗药一口一口喝完。
他又恢复了点能量,就抽空醒过来,叫醒冥思苦想过了头的小公公:“来。”
祁纠轻轻拍了怕郁云凉的手背:“药给我,我自己喝。”
郁云凉已经想明白了,他摇摇头,低声说:“殿下,这药很苦。”
祁纠自己吞咽十分困难,咽下去两勺汤就要一盏茶的工夫……这么喝药,只怕苦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什么都不剩了。
郁云凉含了口药,喂给祁纠。
他是哺药的一方,却温顺到极点,极为仔细谨慎地将苦涩药液送进祁纠口中,等祁纠把它们咽下去。
然后祁纠怀里,湿漉漉的小狼崽子变成的精怪,相当笨拙、相当磕磕绊绊地,舔舐那些残留的药气。
祁纠怕他紧张摔了,把力气放在手臂上,揽住跪在自己怀里发抖的郁云凉。
郁云凉闭着眼睛,全然不知抵抗地伏在祁纠怀里。
小狼妖叫温泉蒸得快烫手,热腾腾红通通,舌尖慢慢扫过祁纠的口腔,啜走了所有苦涩的余波。
第35章 我有只狼崽子
一口药喂完, 郁云凉险些就要比药枕还烫。
他一只手里还端着药,跪在祁纠身前的青石板上,胸口起伏不定,神情几乎有些恍惚。
祁纠摸摸狼崽子, 忍不住笑:“苦傻了?”
郁云凉摇头。
他极少会有这样的时候……虽然并没被苦傻, 心神却也浑浑噩噩, 仿佛叫温泉水蒸得朦胧恍惚。
这种感受很难三言两语解释得清, 郁云凉将药暂时放在一旁,抱住祁纠, 听胸腔里那颗心脏慢慢地跳。
祁纠身上无力, 几乎全靠他撑着,只剩下只手在他背后不紧不慢拍抚。
郁云凉闭上眼睛:“不苦……殿下, 你喝得进药。”
祁纠还活着,还能把他喂的药咽下去……没什么事比这个更好了。
祁纠的手在他背上停顿片刻,揽着狼崽子微微发抖的头颈,轻柔摩挲。
郁云凉受不住这个,祁纠的力道越是温柔, 他就越难过, 这些情绪变成疼痛, 打着颤从骨头里往外钻。
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这毒在祁纠身上。
有那么多人都该死,为什么偏偏祁纠想要活着,就要这么辛苦。
他想不通这些, 老大夫说祁纠这一场拔毒只是开了个头, 接下来又要过那鬼门关——没什么别的法子了, 就只能硬挺过去。
高热、寒颤、刮骨之痛。
老大夫叫郁云凉提前准备了布条,到时候缚住祁纠的手脚, 免得祁纠痛极自伤。
郁云凉跑了整个京城,弄来了最软和的棉布,仍怕会伤着祁纠,自己先把自己绑了一炷香。
这一炷香里,郁督公死死同几根布条较劲,盯着袅袅烟气,牙关咬得生疼。
祁纠低头笑了笑:“来,药再给我喝一口。”
他这么说,又不亲自动手,靠在郁小公公身上,摆明了还是要刚才那个喝法。
郁云凉叫他从无数执念中惊醒,蓦地烫了烫,强自定下心神,端起碗来又含了口药。
祁纠舒舒服服,向后躺进滚热药枕,任凭小狼崽子爬进怀里,偷着渡人精气。
苦涩药汁被慢慢哺过去。
郁云凉担心他咽不下,每喂一口就要替祁纠按揉胸口顺气,偶尔察觉到祁纠气息转弱、胸口起伏吃力,就再适时轻微按压。
喂药的时间不算短,期间祁纠又有几次含着药昏睡过去,郁云凉就小心地帮他捋着喉咙,一点一点下咽。
……大半碗药喂下去,郁云凉额间已布了层薄汗。
最后这口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祁纠呛得低咳了声,漆黑药汁沿嘴角溢出。
郁云凉要替他抹去,那只手却被祁纠按了。
祁纠摇头,示意他袖间,郁云凉立刻摸出帕子,才一接过去,祁纠就接连呛出几口血。
血色极深,祁纠闭了眼调息,缓过口气,敲了敲郁云凉手背:“积点德……回去找地方烧了。”
小公公连掉进水里的蚂蚁都要救,这毒血就别混进温泉水里,毒害无辜的草木花鸟了。
郁云凉没有不听他话的时候,将那帕子仔细叠了,暂时用石块压在岸上:“殿下又在运内力真气吗?”
“药力不弱,正好试试。”祁纠笑了笑,老大夫说得不错,已经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幸而效果不错,倘若能这么顺利下去,或许七条命还真就够用。
郁云凉多少能听得懂,即使听不懂,祁纠说什么他也都一定会信:“一定顺利,老神医说了,殿下来年夏天就能好。”
他一边说,一边探身取了早备好清水来给祁纠漱口,又从匣子里取出颗糖渍梅,给祁纠含着解苦味。
这话无疑是郁小公公壮着胆子编的。
老神医哪敢说这种话,按着医理诊脉,祁纠能活过来年夏天都是万幸。
但小公公打定了主意这么编,神色坦然语气坚定,就是垂在袖子里的手攥得青白,呼吸急促不定,多少有些要露馅的端倪。
祁纠笑了笑,招招手,就让湿漉漉泛着凉的狼崽子钻进怀里。
“用不着夏天。”祁纠说,“咱们春天就好。”
祁纠收拢手臂,幕天席地合了眼,柔声哄他:“三月就好了,坐船下扬州。”
他刚将内力游走周天,强行逼出几口毒血,体力消耗很大,说了这几句话额头就见汗,又闭上眼睛。
郁云凉立刻抱住他,攥着袖子替他擦拭:“殿下歇着,明年三月的事我来置办。”
祁纠点点头,很一本正经地摸了块小石头,拍进郁小公公手里当押金。
郁云凉抿了抿嘴角,脸上露出浅淡笑容,很珍惜地把小石头收好:“谢殿下赏。”
祁纠相当阔气,又抓了把温泉水,撂给郁督公。
这回郁云凉捧不住了,热腾腾的水淋在手臂上,淌过那个咬出来的伤痕。
“我自己上药。”郁云凉知道祁纠的意思,立刻说,“下回我不咬了。”
这态度确实相当诚恳,祁纠稍感满意,精打细算的最后一点能量恰好用完,回了缓冲区。
郁云凉小心抱着他,让祁纠在药枕里躺得舒服自在,又跪在一旁的青石板上,给祁纠腕间的伤口换药。
祁纠身上没有力气,手腕不怎么活动,反倒更适合养这伤。
郁云凉将两片竹篾削得又轻又薄,光滑得不带一点毛刺,包扎的时候嵌在绷带第二层,就能护着伤口不被牵扯。
比起身上的毒,这种皮肉伤要好处理得多了,最好的伤药加上这有药用的温泉水,很快就能让伤收口。
郁云凉替祁纠上好了药,伤药还有剩,就往自己腕间也涂了些。祁纠的手就垂在一旁,温泉倒影里,像是抚着他的胳膊。
郁云凉低头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轻轻抱起祁纠的那只手,小心放在自己背上。
他就这么蜷进祁纠怀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陷进极放松的倦意里,心想这样也很好。
这样也很好,郁云凉想,若是真有什么不测,他就这么陪着祁纠睡在能看见星星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下下下下策里,最角落才会写的备选最后一项。
郁云凉只在这念头里停了一瞬,就换了个更愿意想的——他准备找时间去看看画舫游船。
他去挑艘漂亮的船,明年春草一绿,就送给祁纠。
……
到了夜里,毒气牵扯的高热还是找上门来。
郁云凉根本没敢睡,早抱着祁纠回到卧房,一察觉到温度不对,就立刻去往冷水里拧帕子。
祁纠睡够了,这会儿醒着,看狼崽子忙得脚不沾地:“没事。”
“殿下没事。”郁小公公百忙之中跑回来,抱着祁纠笨拙地哄,“殿下就躺着,不用管。”
祁纠被他往怀里拱,轻咳着笑了笑,看清系统发的消息:“……给我绑上吧。”
疼痛被阻断在感受层,身体自身的反应是压不住的,眼下只是因为没有力气,连战栗也微弱。
这具身体里有他导入的数据,有内力有真气,等毒性彻底发作起来,郁云凉按不住他。
听见这话,郁云凉的后背就变得僵硬。
但也只是一瞬,郁云凉很温顺地点头,用脸颊贴了贴祁纠的脖颈,轻声说:“好……殿下忍忍。”
“我不疼。”祁纠再跟他强调一回,“毒性折腾,不难受。”
到了这一步,郁云凉不再去想任何道理,祁纠说什么,他就盲目地听,在祁纠滚热的颈间点了点头。
郁云凉找出找准备好的布条,他生怕弄伤祁纠,再三用最柔软的细绢在祁纠手腕上裹了,才将布条向上束缚住。
绑到第三根布条,榻上的人呼吸忽然一窒,寂静的片刻里,冷汗水浇一样透出衣物。
几乎只是顷刻,新换上的中衣就湿透了。
郁云凉死死咬住牙关,手上一刻不停,将第三根布条绑紧,合身翻上床榻,将祁纠牢牢抱住。
被他抱着的人没有声响,没有回应,郁云凉使尽力气压制住那传言中能活活逼死人的剧痛,勒住祁纠的肩膀手臂。
祁纠还有只手没被绑上,这是失误……也是郁云凉的私心,那只手上的伤一旦绑了,就要崩裂。
郁云凉不舍得绑,他抱着祁纠半边胳膊,这具身体叫疼痛翻扯起来,郁云凉撞在墙上,眼前跟着黑了黑。
他缓过口气就立刻爬回去,抱住榻上的人,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拍抚:“没事了……没事,殿下,疼就使力气。”
“不疼……”祁纠缓过这一阵,提了口气,揪了两下狼崽子散下来的碎发,“没记住?”
郁云凉的脸上比他还没血色,定定看着他,勉强笑了下:“记住了。”
郁云凉握住祁纠的手,扶着祁纠慢慢躺回去,低声问:“难受呢?殿下难不难受……”
祁纠“不”字说到一半,眼前炸开白光,意识尚未来得及回笼,已经被强制弹出。
系统早被他嘱咐过了,眼疾手快开后门,再把他塞回去:“采访你,什么感受?”
祁纠心说一秒弹出三次还谈什么感受,胸腔震了下,喉咙一热,就涌出血来。
色泽鲜红,并不是毒发所致……纯粹是这具身体再受不住疼,硬生生逼出的血。
祁纠给系统回了个句号,闭上眼睛,专心调息,免得栽在一口呛进气管里的血上。
感受……硬说的话,也是有的。
因为“疼”这一层感受被阻隔了,剩下的就更加明显——剧烈到极点的心跳,高频率的呼吸,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的白茫。
再有就是坠落。
很像是一脚踏空的坠落,失重感沿着脊骨向上爬,因为落得太快,胸腔像是空的。
一只狼崽子手脚并用爬进他怀里。
湿漉漉的、发着抖的狼崽子,不停拱着他的头和脖颈,想要让他抬头和睁开眼睛。
……
祁纠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见正在发抖的郁云凉,想起刚才的问题,就继续回答:“不难受,没事。”
郁云凉抱着他,死死抿着唇,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
“怎么哭成这样。”祁纠过去没发现狼崽子这么爱哭,低头哄了哄,单手把人揽了,“挨揍了?”
他还真有点不放心这个。
这具身体有他的数据,失控下很可能应激自保。郁云凉身上半点内力没有,真到这个地步,难免无辜遭殃。
祁纠能用的力量格几乎见底,被系统暗中拽着袖子帮忙,好不容易挪过来的胳膊,几乎是直接砸在了小狼崽子背上。
郁云凉被砸得一激灵,醒过神来用力摇头,手脚并用着翻下床榻。
这次郁小公公手忙脚乱,解布条解到一半想起要给祁纠换帕子,换了帕子又想起该给祁纠喂水,端过来一盏清水,又想起布条还没解完。
祁纠索性把人押在身边,暂时不准动:“停。”
狼崽子被施了定身术,变成不会动的石头,戳在榻边,一戳就是一骨碌。
“真没挨揍?”祁纠仔细端详,“惨成这样。”
大概是他来这本书以后,郁小督公最惨的一回——发髻歪了、衣服也半乱不乱,一边袖子被扯裂大半,歪歪斜斜挂在肩膀上。
祁纠问系统:“我是在毒发的时候把郁云凉揍了一顿吗?”
“应该不是。”系统的塑料布没挂在屋里,视角受限相当严重,只能搜索关键词,“郁云凉的袖子是被钉子刮破的。”
衣服扯乱了也是因为这个,发髻歪了、又散乱大半,是护着祁纠的时候撞在墙上,没顾得上整理。
祁纠确认了袖子不是自己撕的,就放心大半,把郁小公公轻声慢语地往怀里哄。
郁云凉浑然不知自己惨成什么样,爬进祁纠怀里,小心地替他按摩心口,顺脉理气。
祁纠被伺候得挺好受,把那一口气慢慢呼出来
郁云凉就又轻声问:“殿下……难受不难受?”
“不难受。”祁纠被他抱起来,换掉身后湿透的软枕、解下湿冷衣物,靠在郁云凉身上,“我昏了多久?”
那种坠落的感受大概是持续了一阵。
他不太清楚这段时间有多久,但醒过来的时候,怀里有只狼崽子……感觉不错。
所以就像是也没多久。
祁纠身上没力气,就偏了偏头,额头抵着郁小公公的脑门,轻轻碰了两下。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抿着唇角沉默半晌,手臂上移,环住祁纠的头颈。
“没多久。”郁云凉说,“殿下看,天还黑着。”
祁纠看了看,窗外的确夜色如水,月在树梢头,像是三更前后。
郁云凉取过新的中衣给他换,衣裳是微温的,很干爽,有淡淡的药香气。
祁纠伏在他身上,配合着抬手,套进袖筒:“是不是累坏了?”
郁云凉摇头,仔细替祁纠整理袖口、抹平衣襟,把带子系好。
他极力保持镇定,但祁纠就靠在他肩上,高烧呼出的气流柔软滚热,又这么温声低语地说话……的确难挨。
红通通的郁小督公跪在祁纠怀里,把脑袋埋在胸口,几乎是讷讷着说:“不累。”
“我没什么累的。”郁云凉哑声说,“殿下这一天……”
祁纠问:“一天?”
郁云凉心神不宁,一句话就露了馅,懊恼地咬嘴:“不是,是——”
祁纠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想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怎么回事。
郁云凉爬进他怀里,扯住他的袖子:“殿下。”
“怎么了?”祁纠回神,笑了笑,“好事,过一天少一天。”
每次毒发要熬七天,这就过去两天了,剩下的时间弹指即过。
祁纠稍微使了点力气,揽着狼崽子一块儿躺下,郁小公公很懂事,立刻扯上被子将两人裹住。
“我昏着的时候,脑子不清楚。”祁纠拢了拢手臂,“是不是说什么了?”
郁云凉的肩背在他臂间僵了僵,像是一动不动地凝定了半晌,才又开始呼吸。
祁纠猜着是这么回事:“说什么了,把小公公吓成这样?”
郁云凉看起来分明不想说,只是将脸埋在他怀里。
祁纠也就不再多问,打开内线联络,给系统发消息:“帮我买个护心丸。”
局里的护心丸很有效,局限性是只在古代世界能用,好处是阎王来了都能续命三刻,坏处是不便宜。
但还好,郁云凉相当能挣,那一排金灿灿都金手指植入进度,已经挣来相当丰厚的提成,买几十颗护心丸也不在话下。
系统在后台下单:“买好了,真贵,什么时候用?”
“现在。”祁纠说,“这颗心跳不动了。”
系统愣了下,立刻加快了速度,行云流水一串流程下来,购买成功的提醒和使用确认一并发到后台。
护心丸生效的时候,郁云凉也正倏地惊醒。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强烈的直觉,他几乎是慌乱地去摸祁纠的腕脉。
“挺好。”祁纠主动给他检查,“是不是?”
郁云凉的手指冰凉,在他腕间摸了半天,慢慢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局里的药效果不错,祁纠稍微有了点力气,就摘了郁云凉的发冠,帮他把头发慢慢打散。
祁纠发着高热,手上也有热意,不紧不慢地摩挲小公公头上穴位,帮他放松:“狼崽子。”
郁云凉被祁纠点了好几次腕间齿痕,慢慢知道了这是在叫他,心神恍惚着抬头。
“别管我说什么了。”祁纠说,“人难受昏了头,什么都说。”
郁云凉立刻问:“殿下难受?”
“……”祁纠头一回见这么刨根问底的,没忍住乐了,“不难受,就是打比方。”
他问郁云凉:“不是跟你说了?”
郁云凉就又不吭声,他记住了祁纠是怎么给自己按的,也抬手替祁纠按揉那些穴位。
“殿下……太难受的时候,就和我说。哪儿难受告诉我,撑不住也告诉我。”
郁云凉低声说:“就和我说,我陪着殿下……”
“嗯?”祁纠被他按得挺舒服,快睡着了,半醒不醒笑了笑,“不难受。”
他摸摸郁云凉的背,温声哄:“乖,不难受。”
郁云凉疼得脊背打哆嗦,团团转着不知道能咬什么,后背叫那只手拢了拢,就被祁纠护进怀里。
祁纠还发着高热,胸腔灼得烫人,呼吸断断续续,手上的力道却还是温柔平稳的。
祁纠没力气动,睁开眼睛低头看他,示意榻边。
狼崽子不敢咬人了,也不敢再咬自己,抿了热腾腾的甜酒汤,爬过去轻轻拱祁纠。
祁纠就笑了笑,自己慢慢撑起来,缓了缓,低头接了这口酒。
郁云凉抱住祁纠垂下来的肩膀。
他知道祁纠喝不进去,拿温水浸过的帕子一点一点将酒水擦拭干净,顺抚祁纠的胸口,重新喂进去一点清水。
清水也从唇角溢出来,郁云凉就继续喂。
这样反复十几次,终于稍微给高烧了一天一宿、嘴唇都已干裂的人哺进去丁点水分。
祁纠的喉咙慢慢动了下,把那一点清水咽下去了。
郁云凉松了口气,神情稍许放松。
他抱着祁纠,小心地叫祁纠安稳睡回去,自己爬下榻换衣服,盯着袖子里藏的那些殷红的血。
……
这一天一宿……祁纠吐了十二次血,挣断了七根布条,难受得最厉害的时候,睁着眼视线空茫,冷汗如浇。
毒发到最厉害的时候,祁纠对他说:“不太好受。”
郁云凉把能想的办法都用上了……他给祁纠喂药、抱着祁纠去温泉,把草药嚼碎了哺给祁纠。
他一刻不停地给祁纠按摩,用布条把祁纠和自己直接绑在一处,布条被震碎了,不得不换上锁链。
沉甸甸的锁链,里面层层叠叠垫着绝不会弄伤人的软布,锁着祁纠。
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的。
祁纠不太好受,不好受到内力失控震碎了温泉的青石板,他们一块儿摔进水里。
他吓傻了,手忙脚乱抱着祁纠向上托,呛了几口水以后,祁纠就问:“拘魂还是索命……”
郁云凉又不是要淹死他,差点就叫这人的毒舌气哭,铆足了力气把祁纠向温泉外拖。
把祁纠拖出去,他才看见祁纠吐出来的血。
很多,多到和第一次拔毒那些血加起来……可能就是一个人能流出最多的血了。
祁纠没在损他,祁纠是真的在问:“到忘川河了没有?”
郁云凉失去力气。
他在这一刻开始思考,要不要真陪着祁纠过忘川。
太不好受了、太难熬了,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可以陪着他的殿下去忘川。
但祁纠不去,祁纠伏在温泉边上,懒洋洋说什么都不动,还拖他下水,非要回去。
郁云凉疼得什么都看不清:“殿下……不回了,我陪你,殿下,我们不难受了。”
他甚至不敢轻易去碰祁纠,这人千疮百孔地靠在淡红色的温泉水里,只剩下一口气,剩下一颗快要跳不动的心。
“回。”祁纠说,“来年柳叶还绿,杏花还会开。”
祁纠说:“我还有只狼崽子。”
郁云凉有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祁纠挺多场哭——在遇到祁纠之前,他两辈子明明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遇到祁纠之后,就快丢人丢到无定桥了。
心狠手辣、叱咤风云的郁督公哭到喘不上气,哭到手脚发软,然后被说什么都不肯过忘川的废太子殿下慢吞吞踹了一脚。
祁纠手脚都捆缚着锁链,斜倚在碎裂的青石板旁,不上岸,不肯过忘川。
祁纠懒洋洋踹他,直到郁云凉恍惚着抬头,爬回祁纠身边,把这个人死死抱住。
“对。”祁纠教他,“抱紧了。”
郁云凉拼尽力气,解开那些锁链,把祁纠从忘川河边抱回家。
他重新忙成八条胳膊的哪吒,给祁纠擦干身上的水、换上新的中衣,重新用布条缚住手脚,抱着祁纠去挨新一轮的毒发。
漫长的、仿佛没有边际的煎熬结束后,郁云凉解开布条,小心地去查看祁纠的情形。
高烧毒发,榻上的人难受得不清醒了,昏沉着在烛火里看他……等看清了,眼睛里就有了点笑。
“……挺好。”他的殿下慢慢地说,“我有只狼崽子。”
第36章 关窗户也行
这一宿没做什么梦。
郁云凉换好衣服, 就轻手轻脚回了榻边,将薄被绒裘掀开一个小口子,钻进祁纠怀里。
若是放在平时,这点风吹草动根本瞒不住祁纠。但一天一夜的毒发, 毕竟还是消耗太剧, 榻上的人依旧沉沉睡着。
郁云凉只盼着祁纠能多睡, 他担心的是祁纠的心脉。
老大夫说, 这毒最难处就难在心脉。
假如心脉养得好些,气血一足, 毒气自然汹涌转烈, 就要发作——可若是为了压制毒性,一味叫心脉耗弱, 性命就难保了。
这里头的如履薄冰,只能走一步探一步。郁云凉给老神医送了束脩、奉了拜师茶,学着给祁纠诊脉,接下来每旬都会抽时间过去学。
郁云凉蜷在祁纠怀里,握着那只瘦削了不少的手腕摸了半天, 又伏下去贴近听了半晌, 才稍稍放心,
想起那些被挣断的布条,郁云凉就放轻了力道,慢慢按摩祁纠的肩背手臂,只求能叫明日起来的酸痛少些。
他一下一下慢慢按揉, 听着虽耗弱无力、却终归仍均匀平缓的心跳, 劫后余生的睡意上涌, 终于淹没头顶。
郁云凉伏在祁纠怀中,不知不觉合上眼。
这一宿安稳, 春雨拂檐,更漏悠长,没做什么梦。
……
翌日一早,天光又亮。
祁纠还没睁开眼,就有混着雨气的清新晨风送进来,相当舒服:“下雨了?”
郁云凉正琢磨窗户,他在窗前罩了层香云纱,又能挡住多余雨水、又能叫风进来,给屋子里透透气。
他听见祁纠醒了,眼睛立刻就跟着亮,快步回了榻边:“殿下。”
祁纠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惯常的慵懒笑影,虽然仍难掩倦色,却十分清明。
郁云凉知道他不难受,就也忍不住高兴,脱去沾了些水汽的外衫,钻进祁纠怀里。
他醒得早,特地在窗口站了一个时辰,把身上吹凉。这会儿祁纠身上仍高热,抱着他会比敷冷帕子舒服些。
“下雨了,殿下。”郁云凉抱着他,抬头说,“很小的雨,过会儿我带你去门口看。”
这宅子修得十分精心,卧房门外有一条小小的回廊,叫屋檐遮着,雨丝半点落不进来,却又能吹吹风。
春雨已经到了不冷的时候,吹一吹风,就能叫人觉得身心爽利,精神也会转好。
“看。”祁纠也有兴致,给他出主意,“弄个小火炉,温点酒。”
郁云凉只知道点头,他看见祁纠有精神就高兴,哪还有昨晚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去弄,一会儿就能成。”
祁纠被狼崽子往怀里不停拱,笑了笑低头,将手落在郁云凉的背上,向怀里拢了拢。
天色阴晦、细雨绵绵,正是适合再睡个回笼觉的时候。
祁纠也不打算这就起,支使着郁小公公把被子再拉高些,舒舒服服高卧:“不急。”
他们没有要急着做的事,这场雨一时片刻还下不完,过了午后再看也来得及——那时候的雨下透了,风里混进去草木的清香气,吹着还要更舒服。
“累坏了没有?”祁纠问郁云凉,“困不困?”
郁云凉一味摇头,抱着他调整榻上被褥枕头,力求叫它们都舒服:“根本不累,殿下比我辛苦得多。”
他看得出,祁纠身上不剩下半点力气……拢在背后那只手是滑下来的,落在他背上,连手指也软垂。
郁云凉自己向他怀里挪进去,叫祁纠抱得更轻松,又慢慢替祁纠按摩手臂和胸口。
看见祁纠不仅醒了,还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郁云凉哪还有累的念头——他这会儿满脑子盘桓的,只剩下再去买些药材、弄只鸡回来。
还有补血的黑枣和桂圆,买些上好的当归、熟地,还有何首乌。
“干脆买筐鸡苗。”祁纠给他出主意,“再买点小米。”
郁云凉下意识就跟着点头,点了两下才骤然回神,脸上倏地烫起来:“……殿下。”
他怎么走神走到这个地步,躺在榻上、被祁纠抱着,居然去琢磨怎么喂鸡,怎么建个鸡舍。
但这种感受又十分新鲜,叫人十分不舍……郁云凉昨夜还难受到恨不得陪祁纠过忘川,今天就又一点也不想了。
他今天忍不住想的是,怎么把小火炉就放在檐下,每天都给他的殿下温一点药酒,热热的捧着边暖手边喝。
假如他养了一筐鸡苗,每天喂小米,就能在祁纠靠在檐下吹风赏雨的时候,把它们全捧来给祁纠解闷。
郁云凉见过刚破壳几天的鸡苗,很小的一团,暖和柔软,很亲人,摸起来很舒服。
这些念头全跟着祁纠走,今日他的殿下不难受、睡得也很好,还主动想要喝一点酒。
……郁云凉就也跟着活过来了。
祁纠叫凉意引得喉咙痒,咳嗽了两声,一本正经夸他:“小公公当家当得很好。”
郁云凉被他的咳嗽牵扯心神,立刻又问:“殿下冷?”
“不冷。”祁纠说,“吹吹风舒服。”
他身上高热未退,一味保暖反倒不好,不如这么叫凉风绕进来吹一吹,咳过了反而气息通畅。
郁云凉立刻爬起来,揽住祁纠的脊背,帮他稍坐,又跪在榻旁,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祁纠靠着行云流水的郁小公公,咳了一会儿,缓过来就笑了笑,平下翻涌血气:“长高了。”
郁云凉是真长高了,系统偷着量的,不过这些天就窜了半掌。
根据系统弄出来的科学预测,还分明有要接着拔节的趋势。
祁纠其实也正合计,叫郁云凉再出去的时候,买些大骨头回来炖成一锅,给正蹿个头的小公公把养分补上。
“我还能长。”郁云凉跪得更直了些,把他的殿下揽得极稳当,“今日我就去买大骨头,殿下,你也要喝一勺汤……半勺。”
祁纠眼里透出些笑,叫活过来冲他晃尾巴的狼崽子抱着,慢慢点了下头,就又闭上眼。
他叫微风吹得舒服,揽在郁云凉身后的手稍有力气,轻轻拍了拍。
郁云凉立刻扶着他躺回去。这次的药枕垫得高,祁纠半躺着呼吸顺畅,郁云凉也就这么扶着他,将手放在祁纠胸前,放轻力道小心推按。
阴雨连绵又安稳的天气,确实难免容易叫人犯困。
尤其不冷不热、微风舒服,淅淅细雨打在檐上,沙沙作响,叫人绷着的那一根弦也稍许放松。
“睡会儿。”祁纠气息转稳,就温声哄,“狼崽子,日子还长。”
郁云凉眼底一热,一动不动躺着,抱着祁纠的手遮在眼睛上。
他的殿下身上滚烫,气息也是烫的,掌心却凉,手指更是冷得像冰。
这要补血,要多吃滋补的东西,要身心放松,要多睡觉……少说也要经年累月。
要经年累月,日日精心调理,长久下来,方有那么一丝希望能够补足。
老大夫是这么说的。
郁云凉当时听着,面上不显,却只觉头重脚轻、背后冰冷,眼前几乎泛起黑雾。
那个时候他满心里想的,全是这要补多久、经年累月是多久,有没有什么立刻就能见效的办法,究竟怎么能让他的殿下快些好起来。
可祁纠这么一说,郁云凉居然也不那么慌了……甚至忍不住开始盼着那个长久的“经年累月”。
经年累月,日子还长。
长到没有什么太着急的事,陪他的殿下睡一觉,陪他的殿下醒过来,看见是个阴沉沉的雨天,那就倒回去再睡。
睡醒了,慢慢喝一点汤、吹一点风、晒一点太阳,在檐下捧着药酒放松啜饮,雨天就懒洋洋什么也不做的“日子还长”。
……哪来这么好的事。
要积几辈子的德,才能遇见这么好的事。
“好乖。”祁纠察觉到他跟着放松,稍有力气的手就遮着他的眼睛,轻轻摩挲,“闭眼。”
郁云凉跟着温顺地闭上眼睛。他眼睫又渗出湿气,被被掌心柔和的力道捻去,又被冰凉的手指抚上太阳穴。
祁纠慢慢揉着他的穴位,手上力道渐微,那只手滑落下来,就被郁云凉抱住。
狼崽子比什么时候都乖,不偷跑也不偷醒,听话地闭着眼睛,把那只手藏在怀里。
……
他们就这么又无所事事睡过一个早上。
睡到午后,果然雨还没停,天色晦暗柔和,像是时间不曾变过。
郁云凉被这一觉睡饱,茫然张开眼睛,撞进祁纠眼睛里那点琥珀色的光采里,几乎想要去给漫天神佛磕头。
祁纠正捏了片柳叶逗他,被狼崽子滚进怀里拦腰抱住,忍不住笑:“做了好梦?”
“没做梦。”郁云凉不眨眼地盯着他,“一醒了就高兴。”
祁纠这一觉也睡得舒服,他身上的高热退了,虽然力气没多少,但好歹手脚不至于再发软。
祁纠拍拍郁云凉的脑袋,主动挑位置:“门口那一块儿,往西两尺三寸,有片太阳光。”
狼崽子眼睛都是亮的,抿了嘴角用力点头,又紧紧抱了下祁纠,跳下床跑去搬椅子、铺裘皮。
这些天下来,郁云凉早就忙得得心应手,几乎用不着特地停下来思索,就已经弄好了个赏风观雨的好坐处。
郁云凉跑回房,仔细给祁纠穿好外衫、系上厚实披风,小心翼翼地扶着祁纠从榻上下来。
“扶稳了。”祁纠对自己大约有数,靠着狼崽子的肩膀,“别慌……”
他话音未落,眼前视野迅速叫黑雾吞噬,短暂失去知觉。
郁云凉抱着无声无息软倒的人,真的格外镇定,只是收紧手臂一动不动牢牢抱着,叫祁纠歇在自己肩上。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祁纠慢慢醒过来,呼吸心跳都慢慢平复。
他额间渗出些冷汗,被郁云凉攥着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
“殿下气血太弱了。”狼崽子跟他讨价还价,“要喝一勺汤,要喝半碗补血益气粥。”
祁纠相当豪气:“都喝,再给我弄半碗药。”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听见祁纠的话,就忍不住跟着露出一点笑容,抿了嘴角用力点头。
他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祁纠慢慢地走——郁云凉知道祁纠想自己走一走,所以把力道放得极小心,等着祁纠迈步。
短短一段路,走到门前那片阳光里,祁纠的力气刚好差不多用完。
郁云凉抱着他,扶祁纠靠进铺了厚裘皮的躺椅里,又揽住祁纠的背,仔细帮他顺气。
“不要紧。”祁纠咳了几声,精神很好,“我这不是健康多了?”
郁云凉被他引得微微笑了,又低头,把祁纠垂下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殿下一日比一日好。”
祁纠挺满意小公公的捧场,把那片柳叶拍进他手里。
郁云凉立刻仔细收好,又把祁纠的手放在膝上,取过薄毯,一直覆到祁纠的肩膀。
他没立刻出门,陪着祁纠看淅淅沥沥的雨,春雨把院子里洗得干净,柳叶青翠、春草茂盛,一片喜人的生机勃勃。
“殿下。”郁云凉忽然问,“你想不想看练箭?”
祁纠正看雨水从柳叶上淌下来,听见这个,就收回视线:“下雨也练?”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下雨也能练。”郁云凉说,“再说这雨很小。”
祁纠现在的身体,能打发时间的事不多,连看书也吃力……可只是看雨水浇叶子毕竟太无聊了。
郁云凉不知能找什么给祁纠看,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出练箭:“我穿件蓑衣,再戴斗篷,不会淋湿的。”
祁纠想了一会儿,笑了笑,朝他招了下手。
郁云凉立刻伏到躺椅旁,抱着祁纠的肩膀:“殿下。”
祁纠没力气的时候就不怎么说话,点了点头,示意郁云凉帮忙扶着自己的手臂,伸到檐外去接雨水。
这雨的确不大,但檐上还是积了涓涓细流,沿着瓦楞蜿蜒流淌,滴滴落下来。
下了半日的雨,瓦片上的薄尘早被洗干净了,落下来的雨水已经十分干净清澈,近于澄清。
祁纠接了半掌心的水,叫郁云凉盯着,手腕使了个不含内力的巧劲。
郁小公公盯得专心致志、眼睛一眨不眨,被水猝不及防浇了一脸:“……”
“……”郁云凉:“殿下。”
祁纠靠回椅子里,笑得咳嗽。
他现在虽然不发热,但高烧留下的症状没那么快消退,凉气进了喉咙还是会咳。
郁云凉立刻替他顺抚胸口,又攥着袖子抹脸,越抹越好笑,伏进祁纠怀里替他暖着胸口,闷声笑个不停。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没了,什么拔毒、什么生死……暂时都要先往后放放。
他在这场雨里被他的殿下浇了一脸水。
郁云凉笑得肚子痛、手脚都发软,深吸了几次气,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殿下,这也是暗器的手法?”
“这不是。”祁纠总算逗笑了狼崽子,眼里笑意多了点,剩下那几颗水珠拢进手指,重新以巧劲射出,“这个才是。”
这几颗水珠飞出去,恰好击中水线,竟叫檐下落的那一线流水飞溅,迸出几朵小小的水花。
郁云凉这次才真是睁圆了眼睛。
“没什么用。”祁纠说,“不动内力,靠巧劲,练着玩的。”
郁小公公最近越来越上道,立刻抱住他,握住他的袖子:“殿下教我。”
祁纠问:“交多少束脩?”
郁云凉抿了抿嘴角,把空荡荡的袖子翻给他看:“束脩是交不起了,我卖身给殿下罢。”
祁纠算了算账,觉得不错,翻过手掌,等狼崽子自己乖乖把爪子搭上去。
他把要领教给郁云凉——其实没什么特别稀奇的功夫,只要找到窍门,剩下的全是多练。
多练很好,多练能打发时间,能牵扯精力。
狼崽子需要做些这种事,不能把所有心神都牵在他一个人身上,随他喜随他忧,见他好了才活过来。
祁纠慢悠悠讲诀窍,拢着郁云凉的手,教他怎么使力气。
那只手本来很凉,但因为郁小公公跟他挤在一个躺椅里头,热乎乎抱着他的手,也就慢慢暖了。
“我每天都练。”郁云凉牢牢记住了,冥思苦想,给这门功夫找了个能派上用场的地方,“等回头……灭蜡烛,就不用下榻。”
祁纠还真没想过这么用,被他打开思路,也想了想:“关窗户也行。”
他们两个凑在一张椅子里琢磨,从不用下床就能关窗户,一直琢磨到不用下床就能放帐子、落床帷。
系统:“唉。”
祁纠正哄狼崽子,莫名其妙被系统在内线敲:“干什么?”
“没事。”系统有点忧愁,抱着培训班的笔记,“你们继续讨论。”
祁纠不知它愁从何来,隐隐约约在笔记本上看见“洞房花烛”,就给系统批了点经费,让系统放心去怡红院玩。
他这儿没什么事,等把狼崽子哄得立了耳朵、抬了头,有精神甩尾巴了,就准备再睡一会儿。
系统抱着一线希望:“抱着郁云凉睡吗?”
“哪有得抱。”祁纠刚和郁小公公商量好,“他要去买药买菜,回来做饭,我自己睡。”
郁云凉得出个门,去外头跑一圈回来,把接下来几天的食材药材都置办全。
等饭做得差不多,祁纠刚好睡醒,就能喝上热腾腾的补血益气粥。
等这次毒发彻底结束……祁纠身上再有些力气,就能躺在郁小公公亲自赶的马车里,一块儿出去透透气、看看热闹,赶个祭春祈神了。
京城的祭春祈神很热闹,不光有大集可赶,还有烟火、有散曲百戏,数不清的人往水里放河灯。
浑河是京城百姓的叫法,它原本和上面那座桥的名字一样,叫“无定河”,本朝定都后认为不够吉利,就改成“永定河”。
心里有所求的人们,就愿意信这种事。
写好的河灯放进永定河里,随水漂流,只要一直不翻覆,灯上许的愿就能实现。
……
“行。”系统听完这两个人的宏愿,背上书包,和他道别,“我去怡红院了。”
祁纠随了一个铜板,给它践行。
塑料布都不哗啦哗啦响了,院子里就比刚才更安静。
雨丝落地几乎无声,柳枝轻柔,墙角的桃树前几天冒了骨朵,也在这场雨里被浇开花瓣。
等系统回来,祁纠准备再买点植物生长剂,趁着春天早早浇下去,说不定等秋天能吃到桃子。
看着怀里的狼崽子专心致志练习手法、模仿力道,祁纠就觉得挺欣慰,收拢了下手臂。
郁云凉立刻停下动作,仰起脸:“殿下。”
“练你的。”祁纠说,“给我抱会儿。”
郁云凉立刻温顺贴近。
他靠在祁纠怀里,认真练祁纠教的手法,偶尔能弹出去几个水点,大部分时候都还是会失误,飞溅的水花没个定处。
祁纠都被暗算了两回,拿袖子抹了脸,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教郁云凉这个:“……”
郁云凉脸上的水比他多,自己抹了半天,又觉得好笑,自己拿帕子擦了手,埋进祁纠肩膀里笑个不停。
“行,今天练到这。”祁纠也被他感染,笑着咳了两声,“把碗拿过来,陪你喝点酒。”
郁云凉微微点头,闭眼在他肩上稍靠了靠,就很精神地跳下躺椅,跑去拿酒壶陶碗。
他喝加了姜片的黄酒,祁纠喝加了酒髓的甜酒汤。
祁纠这会儿的精神不错,自己就能端稳酒碗,慢慢抿了一口,温热酒浆在喉咙里润了润。
郁云凉成天自己琢磨,已经把甜汤铺老板的方子买了,又往这里面放了枸杞、红枣、莲子肉,酒髓也重新熬制,加了何首乌和赤芍药。
是酒是甜汤不知道,味道倒是不错,喝着体验相当丰富,就快要比上八宝粥。
“挺好喝。”祁纠被狼崽子趴在膝上,一眨不眨盯着,给出客观评价,“下次红糖少放两成。”
郁云凉的眼睛亮了,抿了下嘴角,牢牢记住。
祁纠扬了扬手里的酒碗,既然是雨中对酌,怎么也要把流程走全,该碰一下。
郁云凉挺直腰身,端起自己的那一碗热黄酒。
“起来喝。”祁纠温声说,“跪着不凉?”
郁云凉摇头。
地上不凉,他很想这么喝……他见人家的合卺酒是这么喝的,只不过那要用很苦涩的葫芦瓢装,他不舍得。
祁纠喝的药太多了,郁云凉不舍得再叫祁纠多尝一点苦。
雨丝叫风吹斜,有些朝他们这边落过来。郁云凉撑着地面,想要挪动身体替祁纠挡一挡,肩颈却被拢住。
“挺好。”祁纠说,“这雨不错。”
于是郁云凉就觉得这雨不错,他捧着酒碗抬头,微微屏着呼吸,很郑重地把它捧到祁纠手边。
祁纠身上覆着薄毯,很放松地靠在躺椅里,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是这些天罕有的好气色。
他单手端着酒,在郁云凉那碗酒上轻轻一碰,又蓄了会儿力,低头喝下一口。
郁云凉大口喝下自己的那碗酒,他背后有风、有连绵细雨,祁纠选的地方最好,有一点太阳光。
郁云凉想不出更好的日子了,这都是他在戏文里见的——他把自己的酒喝完了,就把碗放在一旁,很利落地站起来。
郁云凉帮祁纠扶稳酒碗,让祁纠完全不必着急,就着眼前的景色,有一口没一口慢慢地喝。
他守在躺椅后面,拢着祁纠的肩膀,和祁纠一起看雨水打在柳叶上……看那一点云彩被挤开个窟窿,太阳从里面探出些金光。
天地见证,只看过戏文的郁小公公闭着眼睛,无声在心底默念,他想这大概就是天地见证。
天、地、云、雨都看见了,这是他的殿下。
他的祁纠。
第37章 这回熟了
这场雨在傍晚时停。
虽说已是傍晚, 但云散雨霁,还是变得明朗起来,天地间卷着铺开一片金灿灿日色。
郁云凉把马车赶得快,驮着一车满满当当的东西赶回小院。祁纠就靠在树下躺椅里休息, 这会儿并没睡, 也在看那片夕阳。
他歇了大半天, 的确不困, 听见声音就撑起身,朝一身蓑衣斗篷的狼崽子招手。
郁云凉边跑边摘了斗篷、脱了蓑衣, 钻进躺椅里将他抱住:“殿下。”
“晚霞不错。”祁纠这儿视野正好, 引着他看,又察觉到极淡的清幽香气, “什么香?”
郁云凉把这一口气缓过来:“茶花开了……一大片,我带不回来。”
山脚的一片野生茶花,在这场雨里开得格外热闹。
这种花单枝单朵只是好看,一大片凑在一起,叫雨水一淋, 就有种格外独特的幽远清香。
郁云凉实在不知怎么带回来, 索性就在花里站了一时三刻, 又立刻穿上蓑衣、戴上斗篷,一刻不停地往家里赶。
郁云凉身上还有一点潮气,却不冷,严严实实藏在裘皮里, 把灌回来的满襟风全给祁纠:“殿下, 等你好些了, 我们就去看。”
祁纠摸摸挤在肩头的脑袋,低头笑了笑:“好说。”
他拢着狼崽子, 在颈后轻柔摩挲了两下,让郁云凉把最后那一点气息也平复,摘了小公公衣领里的几片茶花瓣。
郁云凉被他在背后轻轻拍着,忍不住抿了唇角,也抬头去看那片金灿灿的晚霞,轻声说:“殿下,不下雨了……”
祁纠不用特地动脑,都能猜着这狼崽子转的念头:“想练箭还是练字?”
郁小公公耳廓一热,小声说:“……练字。”
不过这事也不急,练字不像练箭,其实不拘着白天晚上,夜里点一盏风灯也能练。
郁云凉要等天晴练字,是因为他如今还在沙地上写——他这笔字本来还稍微能看,自从看了祁纠的,就说什么都不肯再浪费笔墨纸张。
小公公勤俭持家,总觉得有这钱还不如省下来,给祁纠买几本书、几幅画回来看着解闷。
“今晚陪你练。”祁纠点点头,给他出主意,“在温泉边上弄块石板,蘸着水写。”
温泉旁地热最盛处,摸着烫手,找块平整石板覆上去,水汽一会儿就能蒸干。
用毛笔蘸着水,在石板上头写,要比拿木棍写沙地趁手得多,也更容易参透结构章法。要是再稍微铺一张布帛上去,几乎同在纸上也差不多。
郁云凉眼睛亮了下:“我过会儿就去准备……先弄饭,殿下饿了没有?”
祁纠没什么感觉,但总归哄小公公高兴,半真半假琢磨一会儿:“饿了。”
郁云凉带回来的香气淡得差不多,就从躺椅里下来,给祁纠仔细将裘皮裹严实,精神百倍地跑回去忙碌。
今日下雨,集上没有卖鸡苗的,但他向一家农户定了,那家还有搭鸡圈用的东西,过几日一并取回来。
该买的食材、药材,郁云凉都一口气买齐。接下来这几天他不出门,祁纠熬过前三天,身上由热转冷,要一直待在温泉边上。
在这片院子里,郁小公公早忙得得心应手,这边给灶烧热了,那边顺手将药材都往屋子里搬进去存好,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盏风灯,提前挂在树下。
天暗下来不过是须臾的工夫,这样连轴转地忙碌,回身已是一天风月。
云开天晴,今夜的月色极亮,几乎将那眼温泉照得波光粼粼。
郁云凉在这片景色里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时,连忙想给祁纠看,又在看清躺椅里的情形时噤声。
他轻手轻脚过去,扶住祁纠:“殿下。”
祁纠正对着那片粼粼银光出神,被狼崽子扒拉胳膊,就回过神:“怎么了?”
“殿下在想什么?”郁云凉蹲下来,仰头细看他,“想要什么,都和我说,殿下不要有心事。”
祁纠忍不住笑了,摸摸郁小督公的脑袋:“好霸道。”
他没什么心事,不过是在和刚从怡红院回来的系统讨论,要买几颗护心丸。
他们的狼崽子实在非常勤奋,那一排金手指眼看就快要出栏,零头都够买一盒护心丸当糖豆吃……系统还多买了一板健胃消食片,不知道有没有帮助,但总归聊胜于无。
祁纠的确没什么想要的,想了一会儿,跟郁小公公要了颗小石头,使了个巧劲弹上去,砸了片柳叶下来。
狼崽子的眼睛又睁得溜圆。
“等我好了。”祁纠这一下就用去一格能量,无视系统吐槽,拿柳叶尖拨郁小公公的睫毛,“就教你。”
郁云凉被他弄得痒极,忍不住笑,抬手揉眼睛:“我记着了……殿下不能反悔。”
“反什么悔。”祁纠胡噜他脑袋,“怕我不教?”
郁云凉不怕他不教,只怕他不好。
但这种念头只是徘徊胸口,并不至于再生出什么干碍……郁云凉已经能冷静处理这件事。
他的殿下不过忘川,那么日子还长,早晚会好。
一把刀是理解不了“日子还长”的,刀就是刀,见了要斩的就劈下去,卷了刃就磨,用不上了就还鞘。
一把杀人的刀,每一刀都要见血,理解不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郁云凉已经能接受这个,说明他已经不是把刀,早已经重新有了一颗心,重新做回人。
但郁小公公此时还意识不到,只是在心里记住了祁纠说的,就又跑去翻出暖炉来烘热,放在祁纠怀里。
他这次不止是忙碌,边生火烧饭,边陪祁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不知不觉间,身上最后的一点沉郁也尽散。
热腾腾的大骨头汤熬好了,饭也烧得香,米粒剔透,粒粒分明。
雨后的野菜最嫩最鲜,在野茶花间往怀里灌风的时候,郁云凉采了不少。
他记得祁纠喜欢这个,全拿回来仔细洗干净,用油细细煎了,只放一点盐,试着给祁纠开胃。
这会儿郁云凉正在熬粥,老大夫教他的益气补血粥,放了洗净碾碎的红枣和细细切成泥的山药,再加进去各类补血药材磨成的粉,武火煮开文火慢炖。
郁云凉蹲在灶边,尝了尝味道,又往里面加了一点桑葚和枸杞子。祁纠连日吐血,脾胃克化不了糯米,这一项要以后才能加。
……
若是放在上一世,哪怕是这一世遇到祁纠之前,要是有人逼着郁督公想这些,恐怕都得被拖出去自生自灭。
郁云凉过去从不考虑吃什么。
只要能入口,给他米便吃米,给他糠便吃糠,真饿极了,削块树皮也能嚼烂吞下肚去。
现在他却在想,放多少冰糖、怎么调和苦涩药气,能叫这益气补血粥喝着口味最佳。
郁云凉发现自己喜欢想这个,他才发现自己喜欢做饭,这很新奇,就像一把刀忽然发现自己想当个炒勺。
要他这一辈子全过这样的日子,只要有祁纠在,他就一点都过不够:“殿下,我们真能开个客栈。”
“开。”祁纠被他扶了,靠着树干坐下,“叫什么名字?”
郁云凉当真开始冥思苦想。
祁纠被郁小公公雷厉风行的架势逗乐,揉揉他的后颈,温声说:“不急,慢慢想……有的是工夫。”
他接过那碗益气补血粥,试了试发现还能端得住碗,就自己慢慢吃了几勺,又要了一小碟野菜。
郁云凉把粥熬得细腻,酸甜可口的滋味将苦涩掩得很淡,的确很好吃,嫩野菜也煎得清爽开胃。
健胃消食片的功效也就到这了。
祁纠还在合计要不要从郁小公公那儿要一勺浇了肉汤的饭,郁云凉已经看出他吃不下,抱住他的肩膀:“殿下今日吃得好,肉汤记到明天。”
祁纠额间有些细汗,郁云凉攥着袖子小心拭了,又添上件披风,一手替他慢慢按摩胃脘。
“还能记账?”祁纠靠在他身上,慢悠悠盘算,“再给我记半碗粥。”
狼崽子眼睛都变得锃亮:“殿下喜欢喝?”
祁纠笑了,摸摸他的背,掀起披风将两人一并裹了:“很好喝。”
最要紧的还是补血,他是真快把这具身体的血吐干净了,动一动就要冒虚汗,眼前一阵接一阵地黑朦,很不方便。
郁云凉猜到他的念头,跪坐在披风里,专心替他按摩胸口胃脘,低声保证:“殿下,我会叫你好起来。”
祁纠知道,低头碰了碰郁云凉的额头,迎上黑漆漆的眼睛:“别着急。”
郁云凉每天都听他这么说,慢慢就听进去了,很温顺地点头,收拢手臂抱紧祁纠。
他不急,他就是不想让祁纠像现在这样,每天只能吃半碗粥、几棵野菜,剩下的胃口全用来装苦药。
——但话说回来,祁纠昨日还进不下半点食水,今天就能慢慢喝下半碗粥,已经好了很多,接下去还会更好。
郁督公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坚信他的殿下每日都能更好些,说不定等到秋风起的时候,就能吃他做的饭菜。
这么一想,就叫人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郁云凉振作起来,扶着祁纠靠在树下消食,又很利落地去收拾饭菜、灶台,准备一会儿泡温泉的东西。
他已经尽力加快速度,几乎脚不沾地取来大块棉布、软裘,又带了加药熏蒸过的干净中衣……至于练字用的石板布帛,索性一股脑抄了匣子回去。
这样跑回院中,郁云凉直奔树下,抱住祁纠,披风里的身体已无声无息倒在他肩上。
老大夫说了,这毒七日七夜不饶人。先高热再寒颤,日日折磨煎熬,每次毒发都要磨去一条命。
能从这之中偷来半日舒坦,就已是万幸。
郁云凉只觉得庆幸,至少那一碗益气补血粥被喝下去了大半。
他跪倒在祁纠面前,动作极利落,半点不见慌乱,迅速用披风将祁纠牢牢裹紧,又将烧热的暖炉放在祁纠手上。
祁纠靠在他肩上,微垂着头,胸口起伏极微,手拢不住暖炉,扶上去就又滑落。
暖炉滚在地上,郁云凉及时将它拨开,不叫撒出来的银丝炭烫到祁纠。
刚才还同他聊天说话的人,现在阖着眼不动,把手探在鼻间半晌,能微微察觉到一点冰冷气流,拂不起最轻薄的丝绒。
……
郁云凉早做了心理准备,手仍然是稳的,紧紧抱扶住祁纠,轻声开口:“殿下。”
祁纠在调理作祟的毒气,人尚且是清醒的,隔了半晌慢慢挪动手指,在他掌心点了点。
郁云凉滞在胸口的一口气呼出来,不叫祁纠费半点力,将祁纠背在背上,往温泉走。
“狼崽子……”不知走了多久,背上的人动了动,轻声说,“背得动了?”
“背得动了,我这些天吃了很多饭。”郁云凉说,“长了很多力气,还有个子。”
被他背着的人像是笑了笑,微微呼出口气:“真不错。”
郁云凉脊背绷了下,把胸口那一点痛楚压下去,依然稳稳当当背着祁纠,一步一步走到温泉边上。
他在温泉水里跪下,等温热的水流漫涌上来,将人裹住。
郁云凉在水里转回身,抱住祁纠冰得慑人的身体:“殿下,先别睡。”
老大夫说,这种时候,人越睡只会越冷,这种冷其实是错觉,是毒骗人在寒冬腊月、雪窖冰天。
“醒着。”祁纠只是没力气睁眼,两人靠得极近,就慢慢吐字回他,“没事。”
考虑到有这么一片温泉可泡,这一关是最好熬过去的了,只不过是冷一冷,不至于把狼崽子折腾得惨兮兮。
郁云凉听见他回答,就稍微松了口气,抱着他游到温泉最热的那一处地热泉眼,将药枕垫在祁纠颈后。
郁云凉跪在祁纠怀里,抱着祁纠,握着祁纠的手同他说话。
因为失血实在太多,那只手在高热时都是冷的,现在就更冷,几乎像是块冰。
郁云凉把祁纠的双手抱在怀里,用胸口暖着,仍觉不够,探身取过放在岸边的烈酒。
祁纠闻见酒香,慢慢睁开眼:“给我的?”
“给我的。”郁云凉见他睁眼,心头放松不少,露出一点笑意,“我喝,殿下以后再喝。”
祁纠现在的心脉,半点受不住烈酒,喝下去暖不暖身子不好说,只怕心脉叫酒力一冲就要碎裂。
郁云凉是嫌自己不够暖和,他记得喝烈酒后身上发烫,烫得衣服都穿不住,非要跑出去吹风、去水里泡着才好。
郁云凉大口灌下烈酒,在心里祈求许愿,让自己快一点发烫。
如今尚是少年人的郁督公忘了,自己这辈子没喝过烈酒,尚且没有那么好的酒量。
还没等烫起来,酒一下咽,郁云凉就被呛得不住咳嗽,几乎想不通自己上辈子干什么喝这个:“……难喝。”
靠在温泉水里、疑似半昏半醒的废太子殿下咳了两声,很坏心眼地幸灾乐祸,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被他笑得脸上更烫,却又忍不住难受。
他更愿意看见祁纠有力气睁眼、有力气说话,不要只是幸灾乐祸,最好落井下石地泼他一脸水。
幸而这种滚烫很快就传到身上,郁云凉回到祁纠怀里,将身体贴近,把热意全给祁纠:“殿下,我们现在很暖和。”
郁云凉按照老大夫的嘱咐,不准那毒骗祁纠,不停对祁纠说:“我们没在冰天雪地里,我们在泡温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春色很好。”
他牢牢抱着祁纠,少年人的胸膛发抖,呼吸都是哆嗦的,滚烫的脸和潮气一起往祁纠颈间贴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阖着眼仰在热石上、始终无声无息的人动了动,慢慢抬手,将他抱住:“伤心了?”
郁云凉茫然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只觉得像是太过经年隔世的执念……他好像没能带着祁纠赶去一场春天。
所以现在他不停告诉祁纠,春天到了、春景很好,他把岸边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讲给祁纠,讲街上那些很繁茂的柳树。
他不让那毒骗祁纠,他要把祁纠从数九寒天的大雪里抱出来。
祁纠听的很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问花是什么颜色,树上有没有鸟窝。
郁云凉没来得及细看树上有没有鸟窝,被他问住,又着急又紧张:“可、可能……”
“可能有。”祁纠笑了笑,替他编答案,“树长得这么好,就有鸟来筑巢。”
他慢慢说完这一句话,咳了几次,并没吐出血来,这具身体已经没有血给他吐了。
但系统配合的很好,护心丸续上得很及时,缓下来的心脏慢慢地跳,重新让这具身体生出力气。
“我知道,狼崽子。”祁纠轻声说,“我们到春天了。”
他摸摸狼崽子发着抖的背,把人拢进怀里:“别再做噩梦了,听话。”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恍惚,他扯住祁纠的袖子,把脸蒙上,紧紧抱着祁纠一动不动。
……
这片衣袖在温泉水里泡得湿透了,叫风一吹,很快就变冷。
郁云凉也一样,他刚亲手埋葬一场噩梦,就发现自己又不热了。
春天的晚上就是这样,哪怕喝了几口烈酒,好不容易变烫,也叫夜风一吹就又转凉。
小公公半醉不醉,埋在殿下怀里低声抱怨:“我是不是该叫郁云热?”
祁纠这回是真没忍住笑,一口真气险些走岔,咳了几声:“到了夏天呢?”
郁云凉:“……”
到了夏天,这名字确实又不合适。
他还想让他的殿下吹点凉快的风、避一避暑,要是身子好了,就喝点冰镇的银耳甜汤。
“不要紧。”祁纠及时解救醉懵了的小公公,摸摸通红的耳朵,温声哄他,“我不冷。”
“你不是把春风揣怀里,给我带回来了?”
祁纠从袖子里摸出茶花的花瓣,取之于狼崽子用之于狼崽子,赏回给郁小公公:“我收到了,我不冷。”
郁云凉稍感安慰,很珍惜捧着那几片花瓣,游到岸边去藏好。
祁纠给他安排新差事:“练练字。”
郁云凉就又捧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匣子回来,把昨天被祁纠内力震碎的青石板取出一块,铺在热石上。
这一处泉眼热力的确不弱,水淌过石板,很快蒸发,甚至留不下什么痕迹。
祁纠偎在热石上,揽着勤学苦练的郁小公公,帮他出主意:“铺上块布帛……锦缎最好。”
他发现能量条要耗尽,就提前告诉郁云凉:“我睡一会儿。”
郁云凉立刻回神,紧紧抱住他:“殿下。”
“睡一会儿……”祁纠笑了笑,胸腔微震咳了两声,给小公公分配新差事,“帮我暖暖。”
两人离得极近,今晚月色好,温泉水泛着银光,什么都能看得清。
郁云凉看清他眼底的倦色,彻底改了主意,认真点头,拢着祁纠向后靠舒服:“殿下累了。”
他抱住祁纠的头颈,捧着祁纠的脸,轻轻抚触那双眼睛,让里面暖洋洋的太阳光先好好休息。
那双眼睛慢慢阖上,又过了一会儿,抚在他背上的手也落下来。
郁云凉用布条把两个人绑在一处,他牵着无知无觉昏睡的人,这样就能保证祁纠不会滑进水里。
喝了酒的郁小公公胆大包天,慢慢地说:“殿下,我在亲你。”
祁纠气息浅淡,安然睡在晚风里。
郁云凉小心地喂他热甜酒,这次祁纠喝下去了,苍白如霜雪的嘴唇在分开后,仿佛稍微多了些血
色。
郁小公公也比刚才热了些,壮着胆子,去轻轻亲祁纠的眼睛。
此前祁纠昏睡,他煎熬痛苦还不够,哪有这种心思……但这次不是错觉,祁纠的身体是真的在转好。
一天比一天好了,再养养就能更好。
郁云凉确定了这件事,又确定了另一件事——这法子比喝烈酒好用。
“殿下,我比刚才热了一点。”郁云凉轻声跟祁纠说话,他知道祁纠睡沉了,但酒力使然,总催着人再多说些。
郁云凉给他的殿下汇报:“我练字,殿下,我写了个‘纠’。”
郁小公公汇报:“石板上是要覆布帛,但棉布不好用,看不清……我没有刚才热了。”
郁小公公汇报:“软裘也不好用。殿下,我又喝了口酒,变热了一点,但不如亲你好用。”
郁小公公在匣子里埋头翻找,他终于找到块不错的锦缎,展平了铺在石板上,写下工工整整的“祁纠”。
这次写得不错,他模仿祁纠的笔记,埋头练了很多天,终于有一点形似。
烈酒入喉,酒力绵延不散,把少年督公变回寻常家少年。
郁云凉迫不及待举着那张明黄色的锦缎,把写出的大字给祁纠看:“殿下,我想热一点——”
他想再稍微热一点,这样更能暖着祁纠,祁纠的身上依旧很冷。
所以他想再亲亲祁纠。
这话没等解释清楚……半醉不醉的郁小公公举着圣旨,看清自己这面的字迹,一动不动地错愕怔住。
温泉上不着天、下不接地,云散雨停,给小公公那杯合卺酒做过见证的全不在。
……但明月当空。
明月当空,光华万里,把圣旨上的字照得清楚分明。
每个字他都认得。
字字认得。
郁云凉愣愣站着,手里举着那封圣旨,不会动。
……
昔日的郁督公,经手过不知多少圣旨,早没了敬畏——他甚至亲手拟过圣旨,将玉玺放在断了气的皇帝手里,按下一枚朱红大印。
所以……在马车一路狂飙着,一路颠沛回家的时候,郁云凉接过祁纠塞给他的圣旨和玉玺,几乎没怎么过脑子,就全扔进了匣子里。
他只看得见祁纠,什么圣旨、什么玉玺,能有祁纠更重要?
这些天来郁小督公忙出八只手,脚不沾地照顾祁纠,路过了那乱七八糟的匣子少说也有百十趟,从没想过翻一翻。
祁纠看见了,也不提醒他,就是笑笑,依旧闭上眼从容养神。
所以,直到现在……郁小公公也终于才看见,这张圣旨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祁纠是……把刀架在狗皇帝脖子上了么?
怎么会有这种圣旨……
郁云凉忍不住去触碰两个人的名字,触碰那枚从没觉得好看过的朱红大印,心脏从胸腔往嗓子眼里蹦,怎么看都看不够。
在仿佛巨石碾滚的心跳声里,他依稀听见祁纠在叫他。
郁小督公倏地回神,立刻回去,却又在只差一步时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他攥着圣旨,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讷讷:“殿下……”
“嗯?”祁纠刚醒,看见明黄锦缎,眼睛里微微笑了,“给你的,拿着玩儿。”
也不能总是回缓冲区打扑克,他这次是真的在睡觉,其实还没睡够,是被系统塑料布“啊啊啊”醒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早知道就该提醒小公公,窗户上那个被戳出来的窟窿适合用锦缎糊,最好是明黄色带字的锦缎。
祁纠慢慢挪了下胳膊,放松身体,偎进滚热药枕:“刚说什么?”
郁云凉酒醒了大半,尽力回忆,磕磕巴巴艰难坦白:“我……身上不热,想亲殿下……”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他是想给祁纠暖身子,但身上不够热,喝酒的后劲太大了,冷得又快。
但纵然乱七八糟,祁纠还是听明白了,将小公公招进怀里,往背上摸了摸。
的确很凉。
郁云凉站了半天,再暖和的温泉也有夜风拂过,泡不到温泉的地方自然是暖不起来的。
祁纠还困着,摸摸狼崽子的耳朵,把人往怀里拢了,轻声哄:“亲吧。”
郁小公公轰的一声。
他捏着那封赐婚的圣旨,奄奄一息委顿进祁纠怀里。
……这回不凉。
这回熟了。
第38章 没亲够
一钩淡月天如水。
祁纠确实冷, 寒意从骨头里往外蔓延,就算知道是毒惑人,还是轻易就能把人冻醒。
被冻醒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干的废太子殿下,索性教起了还抱着圣旨的郁小公公……那烈酒究竟是怎么喝的。
郁云凉尚在犹豫, 慢慢游回岸边, 取回那一壶烈酒:“殿下……”
这酒确实太烈, 入喉像刀割, 吞下去一线火辣。
他怕祁纠喝了心脉受不住。
祁纠本来也没打算往肚子里灌,他没什么喝大酒的习惯, 叫他小酌还行, 大醉酩酊就过了:“我不喝。”
喝醉了不是什么好事,既难受又容易丢命。在祁纠过去待的地方, 喝醉了倒进雪窖冰天,叫皑皑白雪埋了,天不应地不灵,是真会死人的。
酒这东西,浅斟几杯最好, 拿来暖暖身、应应景, 用不着更多更烈。
郁云凉怀里仍抱着酒壶, 听见这话就松了口气,正要往自己嘴里倒,就被探过来的手拦住。
“急什么。”祁纠的手指覆住他的手背,勾了下酒壶, “过来。”
郁云凉握住那只比冰更冷的手, 贴在脸上, 顺从地带着烈酒游过去,紧紧抱住祁纠。
他看着这样的祁纠, 心里着急又安稳、难受又暖和,这样复杂的情绪全充斥在胸口:“殿下。”
着急难受是自然的,这毒磨人,祁纠身上不舒服,他怎么可能好受。
可偏偏又安稳、暖和,是因为祁纠的眼睛清明……低头看着他时,眼里就微微有些笑,随手摩挲他的颈后脊背。
郁云凉被他这样摸一摸、揉一揉,心里就不由自主跟着安宁,恨不得日子全这样过下去才好。
他仰头看着祁纠,眼睛眨都不眨,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想叫淡下来的月色更亮些。
祁纠斜靠在药枕里,眼里那一点笑影叫琥珀光衬着,暖得远胜过日色……哪怕脸庞苍白得如同霜雪,气色也仿佛一时没那么差了。
祁纠点点他手背,伸手同他要酒。
郁云凉回过神,立刻抱起酒壶,稍微倾倒出来一些,汇进祁纠掌心。
烈酒不浊,澄清的酒浆透得像是水,酒劲却十足,火辣辣灼在手上。
祁纠晃了晃,手腕上半真半假使了个巧劲作势,看见长记性的郁小公公本能闭紧眼睛,就忍不住笑得咳嗽。
郁云凉等了半天,没被烈酒泼脸,耳朵反倒更红热:“……殿下。”
祁纠靠在药枕里头笑,摆了摆手,叫那些酒水往手上淋了,边咳边轻声说:“来。”
郁云凉本来也想过去,他游回祁纠怀里,抱着祁纠仔细顺抚胸口背后,正专心致志时,耳后就是一凉。
点水的一凉,灼烧的烫意叫风点了,跟着蔓延开。
郁云凉险些在水里踩空,他叫这点烫意灼得一路红进衣领,下意识抬头想叫殿下……祁纠还在慢慢用酒描他。
祁纠的手很凉,凉得叫人心惊,这是毒在发作——可这人仍是半躺半靠、颇慵倦舒坦地靠在药枕里,看不出叫毒困扰的架势。
郁云凉从没见过……他见过最像的架势,是千金难买的画师坐堂,正襟危坐着运笔描一幅画。
祁纠不正襟也不危坐,这人很少会有那么严肃的时候,多半都坐没坐相地靠在什么地方。
……但除开这一点,祁纠半躺半坐地靠在药枕里,单手揽着他,架势的确像郁云凉曾见过的那些画师。
也不调笑、也不轻佻,相当认真地琢磨着,用烈酒慢慢描一个郁小公公。
郁云凉牢牢抿着唇,他怕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连呼吸也屏住,抬手握住祁纠的袖子。
“喘气。”祁纠揽着他的手,仍在他背上慢悠悠轻拍,“松劲儿,狼崽子,这地方没人。”
宫里那些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每次都盼着他干脆自己叫这毒折腾没命,这七天只会一个比一个消停。
等七天后……这院子周围的机关陷阱,郁云凉也就差不多照着他画的图做完了。
这种机关术的金手指最好安排,系统相当喜欢干这个,暗中给郁云凉做的那些机关加了不少阴损招数,锦衣卫加东厂跑过来攻城都未必有什么成效。
加上院子后身傍山,山下有泉眼,曲径通幽,沿着系统摸出来的、从没人走过的蜿蜒小路,甚至能一路出京城。
这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眼下没人打搅,以后也没人打搅得了。
……
郁云凉叫这酒烫得发懵。
他还记得听祁纠的话,祁纠叫他松劲就松劲,叫他喘气就喘气,眼睛里难受得有些茫然:“殿下……”
“别慌。”祁纠温声哄他,“给你拔拔寒气。”
要拔寒气不能光涂酒,可这地方也实在没条件艾灸拔火罐。
祁纠有点遗憾,将一只软绵绵的狼崽子往怀里捞了:“闭眼。”
郁云凉懵懵懂懂闭上眼睛,察觉到耳廓温凉触感,从未有过的感受从后脊炸开。
祁纠过去是没干过这个,但看系统抄回来的笔记,领悟领悟融会贯通,差不多也就懂了。
他还没什么学不会的东西,这也不难,他在狼崽子的耳朵尖上慢慢尝这一小片烈酒,这么点酒醉不了人,连舒筋活血的量都到不了。
郁云凉喘得更急,身体都蜷起来,伏在他怀里不会动,只知道低声重复:“……殿下。”
祁纠在喉咙里轻应了一声,尝净了那一点呛人的烈酒,收拢手臂,向后靠回药枕。
他身上的力气就这么多,一手在郁云凉背后轻拍,微低了头,亲了亲狼崽子紧闭着的眼睛:“怕不怕?”
郁云凉呼吸散乱,胸口起伏不定,茫然着点头点到一半,就立刻又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祁纠就笑了笑,闭上眼睛,摸摸他的脑袋。
郁云凉知道,祁纠被这毒牵扯,其实很容易疲倦,只是平时很少能真看出来——除非去仔细看那双眼睛。
仔细看那双眼睛,全神贯注分辨,才能从里面察觉出一点懒洋洋的从容倦色。
所以祁纠总是闭着眼睛,这是种郁云凉模模糊糊能理解的习惯……假如有座山的山神受了伤、中了毒,实在懒得动弹,就会把眼睛闭上。
这是种天性里的萧疏旷远,假如没有人叫他愿意搭理,而他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力气,那么这双眼睛就会一直懒洋洋闭着。
或许有天伤就好了,那么起身拍拍灰走人。或许好不了,那么就这么一直睡着,再不睁开。
这种念头在郁云凉心底盘桓,他忍不住把祁纠抱得更紧,格外小心地拙涩模仿,凑上去轻轻亲那双眼睛。
小狼崽子热得烫人,笨拙地在那双阖着的眼睛上触碰徘徊,掀起一点难以忽略的痒意。
祁纠忍不住睁开眼睛,将人拢了脖颈,额头贴上额头。
他坐没坐相往后靠着,看了一会儿郁云凉,琥珀色的眼睛里微微笑了,低声问:“没亲够?”
郁小公公:“……”
够了。
郁云凉如愿叫他的殿下睁了眼,如愿不会动,如愿熟了,奄奄一息蔫进祁纠怀里。
这次他身上热了不知多久,久到能把他的殿下也暖热,久到月落树梢、天光破晓,有早起的鸟雀开始啼鸣。
寅时过半,卯时未至,天边有朦胧日色,半边天已经变成莹白。
郁云凉一直虚靠在祁纠胸口,被有了变化的气息引着醒过来,立刻握住祁纠的腕脉。
他小心扶住祁纠肩背,从水里跪起来,轻声唤:“殿下,殿下。”
祁纠被他叫了几声,慢慢咳了咳,摸了下郁云凉的手腕。
郁云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袖中摸出帕子来,空着的手帮祁纠顺抚拍背,在穴位处捋按使力,反复十几次,祁纠胸腔终于震了下。
几口暗色淤血被咳出来,祁纠额间渗出薄汗,冲郁云凉笑了笑,又阖眼无声无息睡着。
郁云凉牢牢揽着他,将他扶出温泉、仔细擦干身上水汽,换了热腾腾熏着药包的干爽衣裳。
中间祁纠又醒了一次,大约是环境变化,眼里比平时多出些警惕清明,看清他后就又放松,摸了摸狼崽子的手腕。
“早好了,殿下,我没再咬。”郁云凉知道他在检查什么,主动给他摸拆了绷带的手腕,又低声补充,“殿下是血气太虚,好得慢。”
祁纠此前为了延缓毒性发作,给自己放了些血,伤口依然要每日敷药,解了绷带还是会渗血。
老大夫说这是因为血行不足、身体生机太弱,除了养着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叫郁云凉不要着急。
郁云凉不急,他跪在温热的石板上,给祁纠把隔水的皮质腕套解下,将手腕上的伤口重新敷药包扎。
这会儿不用担心弄湿,正好叫伤口透透气,郁云凉没急着重新包扎,小心护着祁纠的那只手,将人背起来。
祁纠在他背上咳了两声,郁云凉立刻放缓动作,等他气息变得平缓,才慢慢站起身。
卧房里的睡榻叫药炉熏过一宿,正好烘得暖热,郁云凉在上面铺了格外厚实的软裘细绒,躺着舒服到像是掉进云彩里。
他背着他的殿下从温泉回家,和殿下一块儿躺进泛着药香的云彩,拉过被子,将两人一并裹住。
祁纠气息柔和平缓,心脉稳定,好好地睡在榻上。
郁云凉摸了摸两人的头发,都擦得很干爽,没有水汽。又摸祁纠的手,虽然冰冷无力,但脉象并不乱。
郁云凉已经不困了,就一直枕着手臂,看着祁纠熟睡。
他依然看不够,这样一动不动躺了小半个时辰,又红着耳朵,慢慢靠近了贴上去。
变成山精野怪、跑来钻人被窝的狼崽子,又扁着耳朵夹着尾巴,小心翼翼拱进眼前的怀抱里。
这回他亲祁纠的眼睛,比上回熟练,没把祁纠痒醒了。
/
日复一日,毒性渐弱。
到了第七天,祁纠除了还有些冷,自觉没什么不舒服了,甚至还有了些力气。
小公公要赶着马车去集市上,取那一筐预定好的鸡仔,再把搭鸡圈的东西也弄回来。
恰好赶上祭春祈神,祁纠决心蹭个马车。
听说他也要出门,郁云凉眼睛里险些就要放出亮光,叫满地的匣子绊了下才没蹦起来:“殿下好了?!”
这说法很模糊,严格来说没好,因为毒还没拔完,但这种时候谁纠正谁不解风情。
祁纠趁狼崽子不注意,自己慢悠悠换好了衣服,刚把衣襟系好,就接住一只飞扑过来的郁云凉:“好了。”
“不冷不热不疼,不难受。”祁纠提前一口气答他的问题,“能走,走不快,饿了,想去集上吃。”
一个问题都没来得及问的郁小公公:“……”
祁纠压住点笑,他今日的确觉得身上松快,深吸口气,活动了下筋骨:“走,给你买串糖葫芦。”
郁云凉都不知道自己还要买这个,他从不吃糖葫芦这种东西,但看见祁纠气色,就高兴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下决定就买两串回来。
他知道祁纠的脾气,撤了亦步亦趋的抱扶,只尽力站直,让祁纠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祁纠搭着他的肩,几日来头次慢悠悠迈步,自己走出卧房:“好天气。”
天色的确不错,一场春雨一场暖,前几日那场雨把花都淋开了,日色明朗万里无云,看着就很舒服。
“是好天气。”郁云凉仍高兴得不成。祁纠前几天的情形凶险,和今天比起来,远不能同日而语,他陪着今日的祁纠,只觉得什么都顺眼。
郁小公公说话都变得轻快利索:“河边有茶楼,很清静,我带殿下去坐坐。”
祁纠还真有些兴趣,也不叫郁云凉扶着,自己慢慢溜达到马车边上。
废太子殿下的体力条暂时就到这儿了,没事可做,拢着袖子,靠着马吹风,看郁小公公跑来跑去地收拾东西。
那马在郁云凉手里,要反复勒缰、仔细驾驭,才能不跑进沟里。
到了祁纠这儿,这几匹马却都乖得不行,一动不动站着任祁纠靠,最多也只甩一甩尾巴。
郁云凉抱来好几个暖炉,爬进车厢里布置妥当,由车门跳下来,都看得惊讶,忍不住绕着祁纠转了好几个圈,研究祁纠有什么特殊的手法。
“想学?”祁纠逗他,“这本事可不便宜。”
郁云凉连自己都抵给他,又不能抵第二次,颇为难地纠结了一会儿:“下辈子也抵给殿下吧。”
这话说得像是随意,仿佛只是脱口而出,却只有说的人知道,这话究竟盘桓了多久。
郁云凉摸了摸胸口,忍不住低头想,莫非这里头真长出了一颗心,不然说这话的时候怎么又暖又痛。
他一时想着今生这十年,定要过得充实满当、每一日都不虚度……一时又想着下辈子,怎么才能立刻追上祁纠,决不能再错过这么久。
这样浑浑噩噩心神不定,直到头顶被揉了两下,那种疼才渐渐淡了。
郁云凉抬头,迎上祁纠的眼睛,声音轻下来:“……殿下。”
“成交。”祁纠笑了笑,“就抵这个,手给我。”
郁云凉听见心在胸口咚咚跳,他将手交给祁纠,被祁纠握住落在马脖子上。
祁纠向马介绍:“这是我家小公公。”
郁云凉:“……”
祁纠还没说完,继续慢悠悠补上:“以后多照顾,别为难他。”
马打了个响鼻,晃晃脖子甩甩尾巴。
郁云凉:“…………”
祁纠忍不住笑出声,他常有笑郁小公公的习惯,但今天身上舒坦、气息顺畅,再没笑着笑着就咳嗽。
郁云凉光是看着,就觉得胸口只剩下暖热,也再顾不上什么不好意思,朝那匹马拱了拱手。
上辈子杀人如麻、冷心冷血的郁督公,这辈子乖乖站着给一匹马拱手,耳廓都是热乎乎的通红。
他背上一温,被手臂揽住,叫他的殿下圈到身旁:“你不怕它,它就听话。”
祁纠不逗小公公了,揽着郁云凉靠在马车旁,温声解释:“你不管别的,只管去要去的地方,它自然就跟上。”
郁云凉靠在祁纠身旁,叫清苦药香裹了,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太阳光,一动不动凝神静听。
他觉得这像是说马,又像是在别的地方,似乎也大体差不出许多。
祁纠什么都不用管,他自然就跟上。
他也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一直跟着,能跟多紧便多紧就是了。
……想通了这些,胸口最后那一点淤堵也自然消散。
郁云凉扶着祁纠上车,忍不住在心里盘算,祁纠教他的这些东西,大约够他学上几辈子。
他盘算着这个念头,又想找点什么机会,把下下辈子也抵给祁纠……不知不觉间,那马居然真听话了不少,将马车慢悠悠拉到集上。
果然是祭春祈神,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浑河两岸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
祁纠只管坐车,揣着个暖炉靠在车厢壁打瞌睡,很是舒坦,察觉到车停才不紧不慢睁眼:“到了?”
“到了,殿下。”郁云凉探身进去,扶祁纠下来,“这里的人很多。”
祁纠打了个呵欠,由车里下来,被郁云凉踮着脚系好披风。
两岸人流如织,有小商小贩、售药卜卦,瓦子里的相扑木偶,戏台上的杂剧散曲,看不完的满目繁华。
系统天天跑出来玩,早把两岸摸得熟透,祁纠挑着好玩的地方,带小公公凑了一遍热闹,还买了串红通通的糖葫芦。
郁云凉以为自己不喜欢吃,咬了一颗含在嘴里,冰糖甜脆,山楂酸甜可口,诧异地睁圆了眼睛。
他们这会儿已经进了茶楼,那卖糖葫芦的小贩挑着担子到处跑,这时候再回去也找不着了。
郁小督公扼腕:“该买两串。”
“买这么多干什么。”祁纠笑了笑,这东西吃一个好吃,吃两串牙都要倒了,“点菜,吃不吃鲈鱼?”
郁云凉只惦记着他:“殿下吃么?”
祁纠的胃口还没好到这个地步,他已经要了碗菱粉赤豆粥,只是给小公公陪个席:“先帮我记下。”
他点了几个菜,又并几样熟肉、点心果子,等小厮跑去叫后厨张罗了,才同小公公低声商量:“尝个味道,记下来,以后回家做。”
郁云凉原本有些闷闷不乐,听见这个主意,立刻打起精神,抓起筷子:“我都记下来……回头我做了,殿下要吃。”
“吃。”祁纠故意一本正经,“我日啖三大碗。”
郁小公公很熟练地知道自己被哄了,却还是因为心底暖烫,忍不住低头,往祁纠身旁悄悄靠过去。
这一路过来,祁纠带他看了百禽百戏,看了木偶相扑,看了花里胡哨的皮影,还有演杂技的,扑旗子打筋斗无所不能。
郁云凉过去其实也见过这些,京城不少热闹,浑河两岸日日繁华,哪有消停的时候——况且宫中的进演又比这更精美、更叫人眼花缭乱。
可他百般回想,却丝毫想不起过去看这些东西,究竟都有些什么感受。
他只记得今日跟着祁纠,三分心神放在戏台瓦舍,用来回答殿下“都演了什么”的抽查提问,剩下七分都看着祁纠。
他们出来时是申时末,绕了这样一大圈,暮色渐起,晴朗天光也已悄然暗下来。
坐在二楼向下看,河两岸的风灯一盏一盏亮了,卖河灯的也越来越多。微暗夜风里,点点火光闪烁,竟叫人一时恍惚。
菜上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上齐,郁云凉叫人不要打扰,关了门合上门栓,转回桌前。
他不动别的菜,先去试祁纠那碗粥,发觉有些烫,就舀起一勺晾了晾:“殿下。”
祁纠今日走了不少路,合着披风靠在窗前浅眠,被他轻轻摇晃,睁开眼睛:“菜上齐了?”
“上齐了。”郁云凉轻声说,“殿下喝口粥。”
祁纠从他手里接过勺子,很是信任,不辨温烫搁在嘴里咽了,挺满意地点点头。
郁云凉的脸上露出一点笑,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照顾祁纠习惯了,忘了祁纠这会儿已经有了力气,手臂竟没揽动,就挤到祁纠身边:“殿下在看什么?”
“浑河。”祁纠说,“一会儿去买两盏河灯。”
郁云凉立刻点头:“好,殿下求什么?”
祁纠其实没什么想求的——陪狼崽子活十年得靠他自己,回头换个世界,找狼崽子也得靠他自己。
想买灯纯粹是因为挺好看,系统盯上一盏鱼戏荷叶,幽幽怨怨地在后台念叨半天了。
祁纠想了想,决定说实话:“不求。小公公求什么?”
郁云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露出笑,也慢慢摇了摇头:“不求。”
想要的都在身边了,没什么可求的,郁云凉想要的全系于祁纠,不靠祭春也不靠河神保佑。
他才不跟浑河祈求什么身体健康——这破河淹了他们一人一次,不添乱就不错了。
“那就买辆盏灯,挂家里。”祁纠拍板,“好看。”
郁小公公立刻掏银子,放在桌边提前预备着。
他看见插在桌旁的糖葫芦,就带着回来,边吃边陪祁纠看夜景。
祁纠吃了两口寡淡无味的粥,看郁小公公津津有味吃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忍不住敲了敲狼崽子的脑袋:“分我一颗……半颗。”
如今这个身体状况,一颗山楂下肚,多少还是有点孟浪了。
祁纠知道郁云凉还随身带着匕首,这不是什么坏习惯,狼崽子把尖牙厉爪全藏起来,就不叫狼崽子了。
祁纠已经给他找好了切山楂的地方,将那一片放点心的木板拉过来,郁小公公却没动。
郁小公公攥着那串糖葫芦,耳廓一点点泛起红热。
祁纠低头,有点好奇:“不给分?”
“……给。”郁云凉低声说,他特地留了个最大、最红的山楂,就等祁纠说这句话。
郁小公公今天看了不少杂剧,为了应对祁纠提问,学了个乱七八糟,心神不宁地记了个印象最清晰的。
他盯着山楂上晶莹剔透的冰糖壳,深吸口气,定了定神。
勤学苦练、突飞猛进的郁小督公,按着祁纠曾教过他的,弹了枚铜板过去,将遮掩窗户的帘子砸落。
做完这件事,他就更胆大包天,当着祁纠的面把匕首相当拙劣地藏在了坐垫底下。
祁纠咳了一声,压住笑,拢着钻进怀里的狼崽子。
“没带匕首……”郁云凉磕磕巴巴地说,“没带来,殿下。”
把尖牙厉爪藏好的狼崽子,紧张得耳朵都趴下了,闭着眼睛,还很硬气地视死如归。
郁云凉叼着颗红通通的糖葫芦,跪在他怀里,壮烈仰头:“殿下……自己咬吧。”
第39章 我不会死了
……郁云凉这样等了半晌, 几乎忍不住要睁眼。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将他揽住。
微凉的手指拢在他脑后,不知怎的轻轻一拨,就解了他的束发。
小公公哪经过这个, 要不是还惦着个山楂, 几乎要一头撞到地上去, 胸口像是块滚石轰隆作响:“殿……”
“过会儿给你绑。”手的主人缓声哄, 话音未尽,已将郁云凉拢近了些, 低头噙了他那颗裹着冰糖的山楂。
祁纠身上清苦药气将他裹住, 冰糖壳被咬碎,清脆地一响。
碎开的糖渣磨人, 全落在唇上,祁纠拢着他,低头细细尝干净了。
郁云凉哪遭过这个,只知道那些磨人的糖粉暖热着化了,细微涓流沁得更磨人, 他伏在祁纠的气息里, 胸口被妥帖熨着, 肩膀不住打颤。
祁纠很体贴,待小督公稍缓过来,才说:“甜的。”
郁小督公:“……”
祁纠忍不住笑,咳了一声盖过去, 慢条斯理绕回来, 咬去冰糖里头裹着的半个酸甜红果。
这又是另一番滋味……酸甜清香的山楂果润泽生津, 自愿做砧板的被捻磨得气息低颤,滚烫呼气融进透着药香的轻缓和风里, 散落下来的黑发都微悸。
祁纠替小公公挽了发尾,也不急着重新束发,只拿布条松松系了,低头柔声去哄郁云凉记得嚼。
山楂毕竟是山楂,就算去了核,变成了半个,也是不能就这么愣往下咽的。
郁云凉喘着气,蜷在祁纠怀里,半懵半温顺地恍惚嚼了。
因为外面冰糖早化干净,里头剩的红果就尤其酸,酸得狼崽子猝不及防地一龇牙,后背跟着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
祁纠揽着他,低头问:“好不好吃?”
“……”郁云凉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把脸埋进祁纠袖子里,不说话了。
被狼崽子闷不吭声往怀里拱,祁纠也觉得不错,摸摸郁云凉的头发,依旧靠在窗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那碗粥。
帘子遮了外头的光景,却遮不住风,暮春的晚风已不凉了,卷着花香徐徐涌进来。
郁云凉躺在祁纠身旁,身心都安稳,紊乱的气息也一点点平复:“好香,殿下,这是什么花?”
“紫藤。”祁纠掀开帘子看了看,“开得不错,摘点给你玩?”
他说摘花,连动也不用动,只摸了郁云凉的发带,一头攥在手里,另一头不知怎么便乖乖飞出去。
叫发带顺回来的一串花藤,淡紫色小花开得浓郁热闹,一嘟噜挤在一块儿,看着十分可爱。
郁云凉发现塞不进小布包,就很珍惜地捧过来:“殿下,紫藤香是不是这个?”
他听人说,紫藤香能治吐血咯血,又能医刀伤,还可治心胃气痛。
郁云凉听老大夫说了,却在街上遍寻不着,哪家医馆药方都不卖,已经找了好些天。
祁纠摇了摇头:“不是一种,那是降真木……品质上佳的也是紫色,《南方草木状》里就叫它紫藤香。”
祁纠拢着他,低头研究了一会儿同名的紫藤花:“寻常一般叫降真香,是南面贡品,在京城挺稀罕,宫中才有。”
郁小督公磨刀霍霍向宫中。
祁纠看着有趣,把雄心万丈的狼崽子招到怀里,摸摸脑袋:“这紫藤花也不错……能做吃的。”
这是救灾的东西,逢灾年难熬的时候,就有人摘藤花掺上米糠做粥做糕、凉拌当菜。
祁纠吃过紫藤糕,也喝过藤花粥,味道不算好,无非就是寻常野菜,但吞下去能救人命。
郁云凉抬头:“能治心胃气痛吗?”
“能。”祁纠信口忽悠他,“蒸了吃,管用。”
郁小公公被哄的次数多了,已经学会分辨,抬头认真盯着他的殿下看了一会儿,怏怏趴回去。
“别光在这趴着,去吃菜吃饭。”祁纠胡噜狼崽子,“吃饱了进宫,去抢点降真香。”
郁云凉倏地抬头,眼里立时多出十分亮色。
祁纠笑了笑,把狼崽子招到怀里,抬手重新替他束发。素白发带沁了淡淡紫藤香气,还染上些淡紫洇开,很是风雅。
郁云凉个头长得很快,几乎是可见地往高了蹿。如今祁纠再走累了,把手放在他肩上,就变得很合适。
不过这回祁纠不打算走,准备骑马进宫——上次他摸来的腰牌还没还回去,锦衣卫御前行走,有入门不下马的特权。
郁云凉立刻把匕首从坐垫下摸出来,塞回袖子里。
他很敏锐,低声问祁纠:“殿下,是不是今晚院子里要出事?”
这段时间下来,郁云凉已经很熟悉祁纠的习惯,知道如非必要,祁纠通常多半懒得出门。
倒不是因为别的……叫郁云凉看来,多半是因为这人见得太多、走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所以什么都寻常,实在没什么新鲜可看。
一旦祁纠主动要出门、要往外面溜达,多半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人惦记,要给惦记的人下个白跑一趟的套。
“好聪明。”祁纠奖小公公一大碗饭,拿筷子给他拆鲈鱼脍,“出不了事……有点热闹。”
七日过去,他又熬过一回毒发,能把宫里有些人气得吐血。
探子刺客是少不了的,系统完善的机关陷阱就等着招呼客人,这一晚消停不了,在家恐怕也难睡得好。
既然郁小公公想给他弄降真香,不如就去宫里拿些降真香。
郁云凉边大口扒饭边听,听懂了,只觉得解恨:“吊着折腾狗皇帝。”
以为祁纠会熬不过去,偏偏祁纠熬过去了。以为祁纠在家养病,派一窝刺客探子过去,偏偏他们进了宫。
等扑空了的东厂高手察觉不对,再折返回宫中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全有工夫从容拿了降真香,边赏夜色边回家了。
“是这回事。”祁纠又捞过一只冰糖肘子,塞给长身体的狼崽子,“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这么折腾几回,要不了多久,皇帝一口气就得剩下半口。
至于怎么架空老皇帝,让老皇帝在宫中消消停停“养病不临朝”,怎么扶傀儡新帝预备着,怎么夺权,怎么明争暗斗……那都是朝中那些汲汲营营的“朝堂栋梁”该操心的了。
这种事上,祁纠的主意都是一开始就打定,不同人商量,也不打算改。
郁云凉也不想改,这是他前世盼都盼不来的。
要是前世的他知道……跳浑河水死了,就能过上这种日子,他一早就要跳下去。
前世的郁云凉,到死也不信有人会对他说“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不信有人会摸一摸他的后颈脊背,帮他把头发束妥当,打扮成好人家的少年郎,逛浑河也领在身边。
郁云凉闭着眼睛大口吃饭,他察觉到自己胸口滚热,无限酸楚无限欢喜,就知道那里面长了一颗心。
他只想把这颗心全交给祁纠,要是能换祁纠身子再好一点儿、再少难受那么一点儿,那就更好。
换不来也不怕,他只管跟着他的殿下,有什么事想要做,祁纠只要招呼他一声就行了。
郁云凉把饭菜全吞进去,用茶水漱口。他把自己拾掇干净利落,放下筷子。
窗外夜色浓了,春风和煦,河两岸的戏台子都张了灯,开始咿咿呀呀地唱。
郁云凉听不清,勉强听见半句“他教我收余恨”、“苦海回身”,觉得很好,低声反复念了几遍。
祁纠正闭目养神,推着经脉中的内力走周天,为过会儿去宫中打劫降真香做准备。听见狼崽子埋头念叨,有些好奇:“念什么呢?”
“戏词。”郁云凉耳朵热了热,磕磕绊绊轻声学,“殿下教我……苦海回身。”
祁纠就知道他听着了哪一处,睁开眼睛,笑了笑,伸手说:“过来。”
有锦衣卫东西厂的地方,不该有这出戏,真要将史书翻扯得明朗清晰,这戏要晚上百年。
可他们不在史书上,他们在无人知晓的一座茶楼……赏前人的月、听后人的腔,过他们自己的十年。
郁云凉立刻回他怀里,小公公如今已很熟练,窝在祁纠肩旁,手里牵着祁纠的袖子。
“锁麟囊。”祁纠问,“听过么?”
郁云凉摇头。
祁纠刚推内力走过周天,身上慵且倦,揽着小公公靠在窗前晚风里:“休恋逝水,苦海回身……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他慢悠悠念后头的词,窗外只管咿咿呀呀唱,风把婉转曲乐送进来。
河边戏台子多,唱什么的都有,西皮二黄四平调,抑扬错落丝竹管弦悠扬。
郁云凉叫这话撞进胸口,愣愣坐着,下意识扯紧祁纠的袖子,不知松手。
祁纠就把他揽在怀里,一手在背后慢慢轻拍。
郁云凉闭上眼,只觉饱受庇佑,腔子里一颗心定下来,轻声说:“殿下……”
祁纠低头:“怎么了?”
郁云凉没事,只是想叫叫他,舒展眉宇摇头。
祁纠也就不追问,只是笑了笑:“狼崽子。”
狼崽子往他怀里钻,热乎乎贴着他,往他胸口和颈间贴,把身上的暖和气全给他。
祁纠叫他暖得舒服,扯过披风随手将两人裹上。
夜半时分内宫换防,最宜打劫。眼下才过亥时,晚风不错,还能悠闲耽搁一会儿工夫。
左右又没什么急的事,日子还长。
——
降真香抢得也没半点悬念。
甚至叫系统无聊到扯着祁纠,又去开了几个宝箱,搜刮了一圈极上等的灵芝雪莲龙涎香。
“拿着,都拿着。”系统给祁纠出主意,“现在用不上,以后还用不上?”
龙涎香这东西可非常不错,不光用来当香料,还是味用法相当隐秘的药材。
系统游遍怡红院畅春楼,不会骗祁纠:“再加点麝香和灵猫香,还有鹿茸,可好用了。”
“……”祁纠暂时没这个需求,但的确不拿白不拿,还是挑贵的拿了几个小箱子,又翻出一盒上好东珠,塞进郁小公公怀里。
这劫打得毫无乐趣,与其说是打劫,还不如说是来物资库搬东西。
毕竟把东西两厂所有脑袋加一块儿想破,也想不到祁纠不老老实实养病,会在今天心血来潮进宫。
宫里倒是也有几个人——比如破产了的江顺,自从被郁云凉一箭接一箭逼进浑河里泡了泡,就心气俱灭念如死灰,还在为了不睡大街奄奄一息捞银子。
再比如被吓破了胆的锦衣卫镇抚使,到现在还惊悸噩梦夜不能寐,看见刀就发癔症,生怕谁半夜悄无声息潜进来,直接一个人头落地。
一宫的老弱病残,祁纠不过是去内库拿几箱子降真香,都没人有力气管他……毕竟废太子的武力值实在恐怖且成谜。
有不少人怀疑,哪怕他病病歪歪、把血全咳干净了,只剩一口气,都能一步杀一人百步不留行。
祁纠如今其实是真没力气动手,但这名声不错,能带来不少安生日子。
他当初不顾毒发,只身持刀闯宫,也是这个用意:“还有没有想要的?”
郁小公公琢磨内库的房顶:“这个不漏雨……”
祁纠没忍住乐,拦住了眼睛放光的狼崽子,叫郁云凉把包袱打好,放在马背上。
知道的不敢拦,敢拦的不知道,他们就这么慢悠悠出了宫,不知走出多远,才听见身后地皮颤动。
郁云凉立刻警惕,攥着马缰坐直,一手往袖子里摸匕首。
“出来十三、四匹马。”祁纠听了听,“不是往我们这儿来的……出城方向,应该是去求药。”
城外有道观,给的丹药宫中一直很信服,系统弄来一颗研究,铅汞含量超标到能把好人毒傻。
看来皇帝是真被气得厥过去了。
郁小公公只觉解恨:“就该多厥几次。”
祁纠胡噜两下狼崽子,拍了拍脑袋,帮他把匕首塞回袖子里。
来之前睡了一觉,又推着内力走了几个周天,祁纠这会儿精神体力都不错,示意郁云凉:“跟上。”
郁云凉立刻提缰,跟着祁纠纵马。
祁纠手底下的马就是要更听话,一路上跑得轻快稳健,沿着小路直奔京郊。
院子外这会儿估计还热闹,祁纠按着系统指的路,直接进了山。
这条路人迹罕至,直通一个不错的山洞,树木生得茂密,又有不少珍贵难得的药草,温泉水就从上面淌下来。
在那儿睡上一晚,第二天下山回院子,再合适不过。
祁纠进山就勒了缰绳,回头看跟上来的郁小公公:“不问去哪儿?”
“不问。”郁云凉说,“殿下带我去哪,我就去。”
他全程牢牢盯着祁纠,见对方虽有疲倦之色、额上有汗,精神却依然很好,就觉得放心。
祁纠笑了笑,自己要了帕子擦汗,又朝一味盯着自己的狼崽子示意:“换一换。”
郁云凉愣了片刻,见祁纠轻拍身前鞍鞯,才明白他的意思。
郁小公公一阵风似的忙碌起来,把两匹马的行李换到一匹马上,又把自己换过去。
他和祁纠共乘一骑,握着缰绳,叫另一匹驮行李的马也跟上,按着祁纠指的路走。
这里林深僻静,但夜色明朗,枝繁叶茂间渗下月色,将四周照得清晰,并不阴森。
郁云凉只听见心脏砰砰急跳,不知是自己还是祁纠的。
若是他的,那就是紧张……若是祁纠的,那殿下就还是累了。
累是自然的,今日毕竟太过折腾,祁纠的身子又才好些。
但祁纠想这么痛痛快快跑一跑马,郁云凉也绝不拦——大不了他就将殿下背回去,又有什么不行。
郁云凉只是暗恼着不能替祁纠熬这毒,只要将来毒拔干净了,祁纠想跑一天一夜的马,他也陪着。
“……好了。”祁纠把路给他指明白,“就这一条路,一直走过去,就有个山洞。”
郁云凉点了点头,牢牢记下,又轻声问:“殿下是不是乏了?”
的确有点儿。
祁纠有时候心情好、有了兴致,就总是容易在能量分配上没什么规划……已经被系统提醒了好几次。
但狼崽子就在身边,他就算不规划,也没什么要紧:“自己认不认路?”
“认。”郁云凉说,“殿下累了,就只管睡。”
他坐直了,让祁纠能舒舒服服伏在他背上,为防祁纠睡沉了掉下去,又解下两人的衣带,系在一处。
祁纠低头看了看,衣襟微敞,不禁感叹:“体统……”
“很成体统,殿下。”郁云凉好生哄他,这天并不冷,里面还有中衣,敞一敞怀也无妨。
郁小公公绞尽脑汁,找到借口:“世人说襟怀洒落,胸襟开阔……都是这样。”
祁纠觉得狼崽子学错了书,但难得暮春暖融、月静风和,好像也不是那么非得立刻纠正。
左右他也用完了力气,能量条要见底,狼崽子想要离得更近,那就襟怀洒落也挺不错。
郁云凉小心等着,察觉到祁纠放松身体,慢慢靠下来,只觉前胸后背都泛暖热:“殿下……坐稳些。”
祁纠靠着他,懒洋洋抬手,在小公公腰腹上轻点。
郁云凉耳廓立时通红,攥稳了缰绳轻喝,叫两匹马沿着小路往前走,又忍不住将空出的手慢慢挪了挪,覆住祁纠的手。
他贴着祁纠的胸口,少了一层衣料阻隔,心跳更清晰,两个人的心跳渗进一个人的胸膛里。
这山不高,马上得去,路不算难走,只是要多小心些。
郁云凉一路走得徐缓仔细,看见什么就告诉祁纠。
——他看见只夜枭,刚睡醒,被他们吓了一跳,扑棱棱张开翅膀飞远。又看见点点流萤,可惜这不是萤火的季节,否则一定漂亮。
等夏天的时候,他就带祁纠来看见流萤的地方,一定有成片的萤火,他刚学了这句,“飞光千点去还来”。
这山里有很多生灵,不过大都怕人。他下次可以进山看看,说不定能打着一两只獐子回家,给祁纠补身子。
祁纠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声,后来没了力气,就屈指抵一抵狼崽子的手。
再后来连这份力气也没了,郁云凉比他先发现这件事,握住祁纠的手,低声开口:“殿下放心睡,我记得路了。”
“林子里有走兽。”祁纠说,“留点神,点个火把。”
郁云凉稳稳当当应声。
他察觉到祁纠的身体覆下来,靠在他身后的人向下沉,完全放松地伏在他肩背上,叹了一口很舒服的气。
郁云凉闭上眼,他握着祁纠的手,在马上挺直腰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笔直坐了一会儿。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祁纠安稳睡着。
郁云凉从怀里摸出火石,取下马鞍褡裢里的松油木,点了支火把拿在手里。
火星散进夜风,把那一条路照得明亮暖热。
两匹马这次都很听话,郁云凉没花上多少功夫,就找到那座山洞。
“殿下。”郁云凉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们以后常来。”
山洞下就有地热,这片草木格外葱茏,生机盎然,药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山洞里很宽阔,幽深僻静,是个不错的藏宝地,或许以后从内库搜刮的宝贝都可以暂存在这。
郁云凉解开衣带,扶着祁纠小心下马,让祁纠先靠在地热烘暖的山石壁上,把马在山洞深处栓好。
他安置好两匹马,又小心地背起祁纠,在走到山洞口时,看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像狗又不像,皮毛粗糙,棕褐色有黑斑,前腿长后腿短,是误入这片洞天的鬣狗。
郁云凉和这几条鬣狗对视,谁都不动。
“糟了。”系统紧张起来,叫醒祁纠,“你家狼崽子招这东西,先别睡了,你快管管他……”
祁纠醒过来,却并没像系统这么着急,依然将下颌枕着手臂,伏在狼崽子挺直的背上。
过了片刻,郁云凉带着火把向前走,鬣狗就警惕后退,弓身作势低吼。
这些鬣狗只吃死物,是来错了地方,反倒畏惧身量笔挺的不速之客。
郁云凉把火把仔细扎好。
他过去从没见过这些走兽,却又莫名认得它们,因为此刻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并不打算拿出匕首。
他不打算在这里动手,没必要弄出血腥气,引什么更大的猛兽过来。
他只是和他的殿下在这晒晒月亮、泡泡温泉,叫地热烫一烫筋骨,等天亮了就回家。
他不会再招惹这些鬣狗,这些畜生也早晚会知道,不必跟着他,没有可吃的东西。
这里没有死物,只有活着的两个人。
要一起活十年的两个人。
“你们走吧。”郁云凉说,“我不会死了。”
他的神情很和缓,漆黑平静的眼睛里只有祁纠。那些鬣狗渐渐畏惧,向后退去,转身逃入林子,没了踪影。
第40章 夜泊(第二世界完)
一艘下江南的船并不难买。
一艘能赏月、能吹风, 能慢悠悠溜达着散步,甚至还能练箭的船……就没那么好买了。
练箭少说也要离靶二十步,赏月少说也要个露台阁楼,幸而南下河水滔滔不绝, 这么大的船借水势风力也能走得顺畅。
这一艘船被豪掷千金的郁小督公买下, 已是第二年暮春的事。
祁纠很守约, 陪着他的小公公过完了春天, 又看着夏日初盛,在相当聒噪喧嚣的蝉鸣里喝了冰凉的甜水, 去山间看了萤火。
第三、四条命在夏天用掉, 这两次拔毒都很顺利,只是叫祁纠躺了个把月, 用完了一箱子降真香。
第五条命用在秋初,在天气转凉时,祁纠生了场重病,老大夫被郁云凉拖来看了,对着榻上昏睡的人束手无策, 隐晦劝着早日置办该置办的东西。
郁云凉不听, 抱着匕首坐在榻边, 每过一个时辰就给祁纠喂一次药,那些千金难求的人参灵芝全用在这时候。
这样到第五天,祁纠不用再靠着他渡气,第七天, 祁纠能慢慢挪动手指, 在他掌心敲上一敲。
第九天, 祁纠睁开眼睛,朝他笑了笑。
郁小公公沉稳得很, 温声哄着殿下喝了一整碗药,吹了一会儿风,等祁纠安稳睡熟,才把匕首放回原处。
就这么休养了大半个秋天,到草叶覆了白霜时,祁纠又能叫郁云凉扶着出门,去一树金黄里弄两个银杏果,逗小公公高兴。
立冬那天狗皇帝瘫了,也有消息说是死了。郁云凉进宫看了看,哪个说得都对,人已彻底动弹不了,只不过还能喘气,每日哀嚎着要死了痛快。
朝中对这种情形很满意,夺权的人专心夺权,谋利的人专心谋利,唯一惶惶不可终日的,或许也只有那相当飘摇的、还没学会走路的太子一家人。
郁云凉也对这种情形满意,如果狗皇帝死了,就要封运河三个月,就会耽搁他带祁纠下江南。
郁小公公如今在积德,不乱杀生,敢对祁纠动手的刺客暗卫不算,郁云凉给他们起名“鬣狗”。
这些鬣狗闻着味不散,懂事的逡巡几圈就退去,敢不要命扑上来撕咬的,就等着被一箭穿膛。
郁云凉每天都练箭,风雨不落,他的身量力气都在这一年里长足,又有祁纠教着打磨筋骨、内外兼修,已能轻轻松松处理这些“小麻烦”。
第一场雪落下来,祁纠抓紧时间把第六条、第七条命也一起用了。
这两次拔毒是拔骨头里的,折腾的时间长。到冬至时他才能叫小公公扶着,稍微坐上一刻,到大寒才能起身,去那热腾腾的温泉里泡一泡。
幸而饺子没耽搁,过年也没耽搁,春风送暖入屠苏,热腾腾的屠苏酒就煨在廊下的小炉子上。
小公公居然害怕爆竹,叫系统买来火星乱蹦的呲花吓得不会动,被祁纠摸着脑袋哄了才好,被系统确诊多半是年兽。
……然后这一年也就匆匆忙忙、热热闹闹地过去。
如今在船上安然躺着,在月亮下悠然吹风的,是用完第八条命的祁纠。
郁云凉刚练完箭,简单用凉水冲了身上,换好衣服回去,给他的殿下汇报:“都中了,殿下,十箭连环。”
他见炉火上煎的药好了,就熄了炉子,把药端过去喂祁纠。
这药很苦,郁云凉自己含了一口,慢慢哺给祁纠。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仔细,将药一直送入深处,细细按摩水突、天突这两处喉咙上的穴道,助祁纠将药吞咽下去。
这样喂到第三口,药溢出来,郁云凉立刻仔细拭净了,将药碗放下,替祁纠顺抚胸口。
最后这一次拔毒……拔的是心脉,哪怕不用老大夫诊治,谁都知道凶险无比。
不止郁云凉,祁纠自己也做了不少准备,甚至还闭关了两三天,专门推行内力,确保有了把握才下手。
拔毒远比想象里顺利,就连最难熬的毒发也平平淡淡过去了。
就在郁云凉刚松了一口气的那天晚上,靠在树下、等着小公公下厨弄桌好饭菜的殿下,忽然叫了他一声。
郁云凉跑过去,接住倒下来的祁纠,这时他的殿下已说不出话。
心脉的隐患悉数爆发,被他紧紧抱住的人在阖眼前,也只来得及扯住他的袖子,在他手上写了个“等”。
等什么,不知道。等多久,也并不清楚。
这样仓促的留言被郁云凉牢牢记住。
他陪着祁纠等河边柳树又绿、等运河冰开,等船能下水,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
他带着祁纠下江南。
这艘船是画舫,很方便赏景,宴饮的地方叫他改成了卧房,原本用来放丝竹管弦的地方也改了,用来练箭。
画舫走不快,但原本也不急,他们走游人最少的水道,偶尔掠过的急帆都是漕运。
郁云凉摸摸祁纠的脸,又俯身贴上去,抱住祁纠的肩颈:“殿下,今日多喝几口药,好不好?”
被他抱着的人静睡无声,郁云凉贴在他颈侧,握着他的手腕,听了一会儿那里传过来的的心跳。
他的殿下还在努力让这颗心继续跳。
郁云凉这样闭着眼,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才站起身。
他端起那碗药,又含住一口,试着哺进去。
这药很苦,郁云凉知道,所以尽力将药送到深处,每次喂药过后都会再喂清水,给祁纠漱干净苦涩余味。
这样过了一会儿,一碗药下去小半,郁云凉就不再喂,转而去取了一小碗加了蜂蜜冰糖水的山楂泥。
山楂泥捣得极细腻,酸甜香气十分诱人,郁云凉拿小瓷勺舀了一点,慢慢喂祁纠。
祁纠没有任何吞咽反应,他只是想用这个给他的殿下稍稍解闷,毕竟整日睡着无聊,有一点酸甜可口的东西,也总比整日里喝药强。
郁云凉喂了几小勺,又换了甜酒汤,他自己调制了几个配方,觉得这个最好,想拿去外面卖。
只是殿下到现在还没醒过,不能给他拿主意。
郁云凉握住祁纠的手,贴在脸上。
那只手很凉,手指微蜷,他贴了一会儿,就把那只手抱在怀里,按着老大夫教的,从掌根推拿捋按到指间。
这样按摩过后,郁云凉就把这只手揣在怀里,又去换另一只。他一边找手上穴位,一边想等殿下醒了以后,要怎么补身体才好。
听人说河鲜是补的,他是不是该去学一学钓鱼,钓些鱼上来给他的殿下炖汤。
这主意一冒出来,就叫人觉得很有道理——鱼汤听着就对身体很不错,等殿下醒了,他们两个一起垂钓,也很风雅。
郁小公公其实不知道什么是风雅,硬要说的话,他是焚琴煮鹤那一类。要不是祁纠拦的及时,险些将内库弄回来的金丝楠木当柴烧。
但这也不难,凡是他想和他的殿下一起做的事,就都很风雅,上一件被郁小公公认定了风雅的是做雪爬犁。
去岁冬末,郁云凉生平第一次坐雪爬犁。
祁纠教郁小公公,这也叫法喇,也叫冰床,冰雪够厚的地方才有用——“屈木为辕”、“走冰上如飞”,甚至还能加个篷盖挡风,里面再拢个暖烘烘的火盆。
要做爬犁得找合适的树,柞树最好,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
祁纠那会儿的身体尚且不错,领着小公公绕遍了山,找出最合适的伐回来,教郁云凉用火烤它。
那小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家慢悠悠做一架雪爬犁,祁纠教他怎么用凿子斧头、怎么敲铆钉不砸手,还抽空不知怎么教会了他们家那两匹马拉爬犁。
后来发生的事很叫人恍惚……郁云凉从没在雪上飞驰过,趴在蓬盖边沿往外看,被扑面的清凉雪粉冰了一脸,呼啸穿梭过山林。
祁纠枕着胳膊,靠在火盆边上,拢着那一点热气,随意单手勒缰,就叫那两匹马在雪上恣意飞驰。
“来年春天下江南,冬天再回来。”祁纠很有兴致,和小公公商量,“听说南面冬天不好过。”
冰天雪地虽然冷,但郁小公公未雪绸缪,叫人在宅子里砌了空心墙、盘了火炕,加上地热温泉,舒服到叫人懒得动弹。
郁云凉之前打听,也这么听人说,立刻记下:“好,殿下,明年我来驭马。”
祁纠揉揉他的脑袋,帮小公公把睫毛上冻的冰碴抹了,眼睛里就有了笑。
……这些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郁云凉蜷进躺椅里,抱着细裘绒毯下的祁纠,小心将手按在祁纠肋间,触摸那下面微弱的心跳。
抵在他手心的,是极为细微的、雏鸟破壳似的力道。
郁云凉买的那一窝鸡苗养得很好,后来还下了蛋,只是母鸡不知为什么不抱窝,祁纠就又教他做了暖箱。
郁云凉有时候也会想,他的殿下好像没什么不会的——上到君子六艺、下到杂事庖厨,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学会这么多东西。
如今他们下江南,郁云凉想,这一段路他来走,他的殿下就能稍微多休息一会儿。
这一年祁纠实在很累了。
郁云凉其实很清楚,要拔毒、要喝药、要醒过来,这些都很累。
所以如今毒彻底拔干净了,好好休息休息、大睡一场,天经地义,完全没什么不行的。
郁云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有新念头:“殿下,我能不能用箭射鱼?”
——好像也没什么不行。他可以将鱼线系在箭尾,这东西很结实,又细软轻盈,几乎不会干扰箭势。
只要能看清楚鱼,能瞄准,能搭弓放箭就行了。
这对郁云凉来说不难,他的眼力很好,最暗的晚上,也能一眼看清最鬼鬼祟祟的鬣狗。
他们走的这条水道游人又不多,鱼本来就不少。加上运粮的船难免掉下些谷屑稻壳,一路都有鱼追着游,个头都很大,有的甚至还会主动跃出水面。
郁云凉打定了主意,索性跑下去,将弓箭取上来。
整艘船视野最好的地方,就是这一处二层小阁楼。
今夜月色昭昭,将一条河水照得通明,粼粼波光里游过个暗影,想来定然就是鱼。
郁小公公将一大捆鱼线在箭尾系好,专心瞄准,张弓搭箭……可惜进展不佳。
明明箭是瞄准了射出去的,看着也扎中了暗影,可拖着鱼线拽回来,还是空的。
幸而郁云凉有不少耐心,这本来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所谓中不中,射不中就继续射。
郁云凉只是想练完十万支箭——跟在祁纠身边一年,日日练习不辍,每日少说两百多说五百,已攒到九万九千九百多。
世人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郁云凉不懂这里头的名堂,只觉得十万大概是个好数目。
或许等射够十万支箭、张够十万次弓,就算是“练完了”。
或许他的殿下就会醒。
若是没醒,那一定是箭练得不够,再继续去练就是了。
郁小公公蹲在阁楼边上摘箭。
这次弄上来一团水草,湿淋淋甩了一脸水,居然还带上来一只河蟹。
这的确非他所料,他练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箭,还差两箭就练完了,
河蟹叫人凭空一箭饶了清净,相当不客气,一钳子狠狠夹在罪魁祸首虎口,瞬间就见了血。
郁小公公:“……”
“我还差两箭。”郁云凉低头看河蟹,“你坏我好事。”
河蟹张牙舞爪,合该收拾,被郁云凉用木棍将钳子捅开,拎着走到水缸边上,扑通一声扔进去。
郁云凉取了清水,将手上伤口洗干净。这蟹钳看着不大,却相当锋利、力气不小,居然夹了个颇深的口子。
郁云凉看了一会儿手上的伤,翻药出来涂上,他不再张弓,坐回祁纠身边发呆。
这伤说大不大,按说根本牵扯不了什么,偏偏伤在虎口,张弓一定要受影响。
最后这两箭……要叫他随便拉一拉弓,胡乱糊弄过去,绝无可能。
凡是和祁纠有关的事,郁云凉从没想过糊弄。
郁小公公盯着自己的手,从闷闷不乐到怏怏,再到打蔫,再到抿紧了唇胸口起伏,仰头将眼睛用力闭上。
……他立誓不这样的。
他立了誓,不能再叫他的殿下费心力哄他,他来照顾殿下,他来哄殿下高兴。
郁云凉死死咬着唇,拼命将喉咙里的酸涩压下去,不去想上次下船买药时听说的……谷雨已过十日。
祁纠倒在他肩上,写下“等”的时候是立春,他的殿下为了陪着他,已迫着这颗心跳了一个春天。
郁云凉不怕等,怕他的殿下累,怕他的殿下不舒服。
这样的念头很少会涌上来。
这艘船上没有其他人,他一个人掌舵、一个人起锚,因为河水奔涌滚滚南下,加上风帆适时调整,自然就能走下去。
他守着祁纠安安稳稳过日子,一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不少要忙的事……郁云凉很少生出其他念头。
比如“殿下现在要是醒着就好了”。
今天忽然会想这个,可能是因为只差两箭就练完了,却被一只欠蒸的河蟹坏了好事。
郁云凉摸索到祁纠的袖子,蒙在脸上。
他仰着脸胸口打颤,先深呼再深吸,几乎就要顺利把念头压下去的时候……那片袖子被慢悠悠抽走。
郁云凉茫然睁眼。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茫然了一瞬,随即胸口悸了下,猛地跳起来——却又因为腿上蓦地没了半分力气,软得像是面条,身不由己地重重摔坐回去。
郁云凉坐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拼命挣到第三次,被那只手抚着额顶轻按。
那只手向下落,覆上他的眼睛。
“缓一会儿。”手的主人轻声说,太久没开过口的嗓音有些沙哑,咬字稍缓吐息嫌迟,“狼崽子。”
郁云凉大口拼命喘气,眼前的白雾这时候才渐渐散了。
那只手慢慢屈指,抚过他的睫根,在眼皮上慢慢揉了两下,就把水汽全哄出来。
郁云凉用袖子胡乱抹脸,手脚并用,撑着爬起来,爬进躺椅。
他去看那双眼睛,去用手掐虎口,尖锐的疼提醒他这确实不是梦。
确实不是梦。
祁纠不仅醒了,看起来还打算坐起来哄他——只是实在没什么力气,手臂微微撑了下,就又坠回去。
郁云凉慌忙伸手,紧紧将他抱住:“殿下,不能乱动。”
“没事……”祁纠缓了一会儿冒出来的星星,才说两个字,就感觉喉咙冒火,“快,给我喝口水。”
郁云凉扑下躺椅,去给他拿水。
小公公自己叫自己绊摔了两个跟头,洒了一碗水,才把倒好的清水捧回来给他。
祁纠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看狼崽子还愣愣盯着不知什么地方,笑了笑,按着脖颈把人拎到怀里:“想什么呢?”
郁云凉伏进他怀里,去听他的心跳,摸他的脉搏。
这么折腾了不知道多久,郁云凉终于悸颤了下,醒过来似的抬头:“殿下醒了。”
“醒了。”祁纠点点头,“再不醒,小公公要无聊到和螃蟹打架。”
郁云凉:“……”
废太子殿下醒过来的一盏茶后,郁小督公再度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欲哭无泪团成一小团。
祁纠咳嗽着笑出声,他把胸口那点浊气咳出去,摸摸狼崽子的耳朵,再摸摸后颈脊背。
他掀开薄裘,叫狼崽子钻进去藏着:“我好了。”
这次是真好了。
郁云凉守了他两个多月,祁纠也没闲着,两边有时差,祁纠回去弄了两天多的代码。
这种连内力真气都有的世界,不用那么讲科学,能操作的空间多。祁纠想办法弄了个乱七八糟勉强能运行的代码……这颗心至少还能用十年。
解决了最后的隐患,祁纠赶回来,顶班不眠不休跳了两个多月的系统一边“啊啊啊畅春楼”一边跑了,把这一摊子二话不说全扔给了祁纠。
直接导致在刚醒过来那几秒,祁纠甚至还紧急编了个代码,给自己做了两次心脏起搏。
……不过都是些琐事。
没什么重要的,用不着特地说。
祁纠拢住藏起来的一团狼崽子,胡噜两下脑袋,低头轻声问:“等急了没有?”
郁云凉摇头,他紧紧抱着祁纠,小声承认:“殿下,箭我还——”
“练完了。”祁纠拢拢手臂,笑着哄他,“哪有练不完的箭。”
哪有练不完的箭,哪有走不完的路。
哪有不会回来的人。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闭紧眼睛。
他还想贴得更近,又怕抱疼了祁纠,犹豫着仰起头,身不由己地坠进那双眼睛的琥珀色里。
祁纠低头看着他,很认真的神色,摸摸他的耳廓,轻声说:“长大了。”
郁小公公立刻把肩膀也送给殿下摸,又把长了力气的胳膊也举起来。
祁纠忍不住笑,一本正经摸了一会儿:“是不是错过了小公公的生辰?”
郁云凉盯着他看,也把嘴角扯起来,用力摇头:“没有,殿下,我今年的生辰在夏天。”
祁纠在入夏之前醒过来,那么他今年的生辰就是立夏。
如果明年最高兴的一天在秋天,他就把生辰挪去秋分,或者霜降。
祁纠还没考虑过这个操作,觉得有趣,帮忙出主意:“不如定在中秋。”
郁云凉眼睛亮了亮,立刻点头:“中秋好,就中秋。”
祁纠就又胡噜他脑袋,他这一觉睡得相当久,打算活动活动筋骨,就找小公公一块儿:“走,弄几条鱼。”
郁云凉:“……”
祁纠好奇:“怎么了?”
“射不准。”郁小公公怏怏低头,“殿下,我箭练得不好。”
祁纠第一次见有人拿箭绑着鱼线射鱼的,看了一会儿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开始考虑要不要多教小公公点常识:“影子是影子,鱼是鱼。”
郁云凉完全不懂,颇受打击,难以置信抬头。
“鱼也有影子……回头教你。”祁纠把手搭在他肩上,试着下来走了走,“箭也射不穿水,要拿鱼叉。”
要是郁云凉真的十分想学,等到了江南,也不是不能做个鱼叉,给小公公扎着玩儿。
祁纠慢慢走了几步,他昏睡太久,身上仍没什么力气,几乎是靠着郁云凉的抱扶,才走下那几级台阶。
但这已经很足够,郁小公公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搬了堆满软枕的躺椅下来,拿来钓竿给祁纠解闷,又跑去拿甜酒汤、拿山楂泥,想着祁纠说不定饿了,又忍不住去拿这些天攒的糖果子和点心。
祁纠靠着软枕,眼看鹅毛做的浮漂要晃,几次都叫噔噔噔来回跑的狼崽子吓脱了钩。
郁云凉抱着满满当当的点心,看见祁纠慢条斯理重新挂饵,知道自己闯了祸,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
祁纠抬头看他,动了下胳膊,朝身旁示意:“愣着干什么?过来。”
郁云凉抱着点心跑过去,紧紧贴在他身旁。
“不错。”祁纠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荷花酥,含糊着说,“找个篓子。”
郁云凉还没想明白要篓子做什么,祁纠就把鱼竿塞进他手里:“提。”
郁云凉下意识提腕,一尾格外肥美的鲫鱼就这么被拎起来,强劲有力扑腾不停,甩了他一脸的水。
祁纠早有准备,从他怀里接了怕水的点心,靠在躺椅的另一边,揣着袖子悠闲看热闹。
郁云凉一手按着扑腾不住的鱼、一手抹脸上的水,从愣怔里回神,就笑得头颈耳廓全都通红。
“狼崽子。”祁纠也笑了笑,“船上太冷清了。”
祁纠撑起半边肩膀,俯身伸手拢他,喂他把剩下半块荷花酥吃完。
这两个月,郁云凉除了下船买药买粮食清水,和人稍微打些交道,剩下的时候都一个人守着他。
也怪不得要憋到和螃蟹说话。
他教郁云凉:“闷得厉害,就出去玩玩,我又跑不了。”
郁云凉乖乖点头,温顺应了,把鱼钩摘下来,将那一尾鱼塞进竹篓。
祁纠低头:“听进去了吗?”
郁小公公很老实:“……没有。”
祁纠哑然,他看见郁云凉给自己攒的柳枝,顺手拿来一条,将那鱼穿了:“算了,没有就没有。”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他不会再一睡就是这么久,不会让小公公对着水里的影子,数什么时候才能射完十万支箭。
船上清净些好,祁纠也挺喜欢这种清净,想要热闹的时候,带着郁云凉下船去看一看就行。
他们收拾好这尾鱼,恰逢前方灯火通明,两岸丝竹悦耳,醉人暖风拂面,璀璨华灯竟映得水面斑斓,不知是灯是月。
这里远比浑河更热闹得多,依河而建的商号工坊鳞次栉比,夜间也车水马龙、人影接踵,木船拼成的浮桥慢悠悠在水里晃。
祁纠有些好奇,问管船的小公公:“到了什么地方?”
“茱萸湾。”郁云凉立刻回答,“殿下,扬州到了。”
这是扬州十三道湾的第一道湾,郁云凉早打听过,岸上全是茱萸树,不论游船还是漕运,都要从这里进出运河。
看见了茱萸湾,扬州城近在眼前。
祁纠醒得很是时候,不叫郁云凉搀扶,运了些内力起身,走到船舷边望了望。
郁云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一年的拔毒煎熬,祁纠比过去瘦削很多,但此刻临风站着,依旧衣摆猎猎,风致丝毫不减。
祁纠看了一会儿,就收了视线回身,朝他招手。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灯火、透出鲜明暖色,郁云凉快步过去,跟到他身旁。
“十万支箭差些,十万贯管够。”
郁小督公很是阔气,仰了头问:“殿下,下扬州么?”
祁纠笑了笑,将袖子给他,被小公公心满意足扯住。
“下。”祁纠说,“带上鱼。”
郁云凉立刻将那竹篓背上。
今晚景致不错,祁纠的确有这个打算,带钱、带鱼、带狼崽子,找家临河的客栈。
明月下酒,夜泊扬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