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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再亲一会儿

    国王跳进他的家怀里。

    不像小鱼崽, 年轻的人鱼已经有了足够的耐心,可以等很久——但这也不妨碍他抱着祁纠等。

    他们之间的时间,每分每秒都珍贵,不能再离得更远。

    国王甚至非常清楚……这段等待的时间, 代表的意义是什么。

    祁纠不是在沉默, 是在想。

    这种思考认真郑重, 不把人鱼当成可以随便糊弄的小破鱼。不随口应承允诺, 是因为只要约定就会遵守,只要答应就会做到。

    国王知道, 祁纠是在想, 他们能在一起多久,一百年还是一百秒。

    平时口中没有一句实话的人类骗子, 每到这种事,偏偏就诚实过头,一句也不肯骗他。

    诚实得气鱼,祁纠明明可以哄他,就成家, 就过一百年……哄一句就行了, 这些珍珠和宝石随便拿, 要多少有多少。

    可现在祁纠不立刻回答。

    这就说明,他的人类正在计算,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比一百年少多少。

    算得越久, 这个答案就越接近“一百秒”。

    这是个严格到极点的人类, 只要不确定能留下, 不确定能一直活着,至少活到个差不多的年纪, 就不肯轻易答应领养一条人鱼。

    ……这样的等待其实不啻于拔鳞片。

    国王不是没有耐心,他只是不想他的人类再想下去了。

    这样会让冰雪气息变浓,祁纠身上的这种气息,每一次变浓,就会让他的人类更难醒过来。

    “没关系。”国王抱住祁纠,钻进他怀里,“算不出,没关系。”

    国王握着祁纠的手贴在自己喉咙上,又清楚地说了一遍。

    祁纠揽住冰冷光滑的人鱼,触碰到手指传来的微颤,收拢手臂,把他的小鱼崽抱进怀里。

    “人鱼不会殉情,也不会因为伤心掉光鳞片。”国王用尾巴卷住他的腿,“我骗你的。”

    “我之前和你说,我怕死,所以不准你死——这也是骗你的,人鱼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国王知道是什么拦住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年轻的人鱼仰着头,对祁纠说:“要是你死了,我就抱着你哭……光是哭,不干别的了,不拔光鳞片,也不去找二十头抹香鲸打架。”

    “等哭够了,不伤心了,我就回去做国王。”国王告诉祁纠,“每天都护理尾巴,比现在还凶狠残暴,一口一个大军舰,抡着大王乌贼砸飞机。”

    国王说到这,觉得真可以拎着触手抡起大王乌贼砸飞机,忍不住停下来,想了想这样作战的可行性。

    祁纠低着头,眼睛里微微笑了下,摸摸他的小鱼崽:“这么厉害。”

    国王不知道他的人类是在说“抡着乌贼砸飞机”厉害,还是在说“能哭到不再伤心”厉害。

    很显然,后一个更难,国王甚至没把握能做到。

    哭很简单,哭到不再伤心就难了。

    但人鱼在人类面前,永远不可能轻易服软:“当然。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把你忘了,忘了我成过家。”

    国王伏在祁纠怀里,紧紧抱着这个人类,盯着自己的尾巴:“那个时候,我说不定……对着黑石头想,这是什么东西,是谁留给我的。”

    “想不起来,砸了算了。”国王盯着尾巴,“有人告诉我,砸了它就能看电影。日子那么无聊,不如看电影。”

    不如每天都看电影,每天从太阳升起看到月亮落山。

    不如就住在电影里。

    国王用尾巴用力扒拉那些珍珠,用它们把祁纠和自己埋起来,用这样杂乱的声响来掩饰自己的心跳。

    这样乱响乱动,人类就发现不了人鱼在伤心。

    “是很不错的计划。”祁纠回答。

    他的人类的确被乱跑的珍珠干扰,祁纠的感知力在不停被削弱,小鱼崽这么乱扑腾,就很难被轻易抓回来。

    所以祁纠伸手:“来,抱一会儿。”

    国王在犹豫,他不想被祁纠发现,自己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哭了……可他永远没法真正拒绝这只手。

    小鱼崽离他一臂远,紧紧抱着尾巴,在祁纠伸过来的手上慢慢写字:为什么抱?

    “为一百秒。”祁纠说。

    国王的呼吸停了停,慢慢揪住鳞片,察觉到疼才松开。

    他太性急了,他的人类并没把话说完。

    “我们先成家,先给我一百秒,让我抱抱你。”

    他的人类说:“然后我再想办法,活下一个一百秒。”

    说不定很多个一百秒,就能凑够一百年。

    他的人类说:“我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多办法,别怕。”

    他的人类把手臂打开,等着一条人鱼自投罗网。

    “回来。”他的家说,“别跑丢了。”

    ……

    不成器的小鱼崽子连滚带爬,钻进人类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家,大口大口喘气。

    怎么可能跑丢,祁纠丢了他都不会丢,这个人类是不是看不起人鱼。

    是不是看不起凶狠残暴的国王。

    祁纠抱住凶狠残暴的国王,捞起人鱼的尾巴,把他的小鱼崽整个端进怀里。

    那双手依然暖和,力道稳定地抱紧正微微发着抖的人鱼,流畅地逐颗解开扣子,褪下早在海水里泡透了的衬衫。

    国王把从眼睛里不停涌出来的咸涩水汽,也归咎于这件衬衫滴的水:“我没哭,我湿透了。”

    他的人类摸摸他的头发:“嗯。”

    国王立刻被提醒,找到更合理的借口:“是头发滴的水,我去拿毛巾,你帮我擦擦。”

    人鱼的动作很快,扎进那个小小的浴室里,抓了毛巾回来,跳上床,折叠床被砸得咯吱咯吱响。

    国王不太敢乱动了,怕把祁纠的床弄塌:“要不要紧?”

    “要紧。”祁纠说,“今晚睡地上。”

    国王:“……”

    坏心眼的人类轻声笑了,捻净国王湿淋淋的发梢,把人鱼身上的水也擦干,重新把一条干净清爽的小鱼崽抱回怀里。

    年轻的、在今晚有了家的人鱼,紧紧抱着他的人类,脸颊贴着祁纠的胸口,尾巴缠着祁纠的腿,不留一点缝隙。

    祁纠任由他缠着不放,唯一能活动的半边胳臂抬起来,抱着他的小鱼崽,轻轻拍着哄:“吓唬你的,不睡地上。”

    小鱼崽国王咬了咬他的手指,轻轻衔着,不舍得用力,只是不准它们摸还湿透的眼睛:“我要抱着你睡。”

    “好。”祁纠说,“抱着睡。”

    在没做决定之前,不确定的问题,他不轻易给出答案。但现在做了决定,就不再迟疑。

    国王已经了解他的脾气,于是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随口唬弄。

    ——他知道他的人类的每句回答都严格,都可以完全相信。祁纠不允诺做不到的事,所以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这让人鱼的胸口酸胀,吸不进空气……那里没有多余的空位,已经被最幸福的快乐和最彻底的悲伤填满。

    国王亲了亲祁纠的手指,放这只手自由,蜷起尾巴,整条鱼藏进温暖安静的巢穴。

    那只手拢着他脑后,慢慢揉了揉。隔了一阵,沿着颈后向下,指腹抚触人鱼冰冷的身体……那触感实在温柔暖和。

    实在温暖,让人鱼想起夏天趴在岸边晒背,懒洋洋晃着尾巴时,淌过身体的阳光。

    属于人类的温暖淌过肩颈,浸泡过绷紧的脊背,在胸肋间微停,隔着胸腔屈指安抚,慢慢哄那颗要撞出来的心脏。

    国王在不自觉的放松里,忽然意识到祁纠是在干什么。

    人鱼心虚,立刻伸手按住尾巴,抓紧时间用力抹了好几下,试图按平不小心揪翘起来那几块鳞片。

    祁纠只要不被他干扰,敏锐得和常人无异,有时国王甚至忘了他几乎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被这个人类察觉。

    正在检查小鱼崽身上有没有伤的那只手,因为人鱼的不打自招,准确地落在那几块鳞片上,抚了抚:“疼不疼?”

    国王茫然地摇头,想起祁纠未必能看见,又实在不想说话,就仰起头,轻轻咬祁纠的喉咙。

    不疼……硬要说的话,就这么一点疼。

    像一条学会了怎么“慢慢喝汤”、“轻轻咬人”的人鱼,小心地用毕生最轻的力道,咬上人类喉咙,含着那一小块不松口的感受。

    人鱼锋利的尖牙,在人类脆弱到极点的皮肤上,连红印都留不下,只有一点点喉咙里呼出的、带有海水气息的冰冷潮气。

    年轻的人鱼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仰头看着祁纠,看着毫不警惕、全不设防的人类,慢慢想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他不是要咬祁纠。

    他是没懂这种冲动,他不是要咬祁纠,他是想亲亲他的人类。

    这片皮肤下是鲜活的生命气息,离得越近越明确,越让一条人鱼清醒地知道……自己说了谎。

    人鱼才是骗子,被人鱼囚禁的人类,因为实在太诚实、太正直、太相信他,完全被他骗过了。

    人鱼不会殉葬,人鱼会用一辈子殉丢了的家。

    国王用力闭紧眼睛,他收起尖牙,改成用嘴唇去轻轻碰那一处皮肤,碰人类温暖的脖颈……他在祁纠怀里翻了个身。

    完全不顾折叠床咯吱咯吱抗议,人鱼抬起手臂,抱紧祁纠的肩膀。

    他的人类可能是稍微怔了下,但并没把一条凶残的人鱼扔到地上,或者抛回海里。

    他的人类只是抬手,回应地揽牢他发着抖的脊背,屈膝让他离得更近,单手在他背后安抚。

    国王感激那只手,在它慢慢脱力滑下来的时候,就用尾巴卷紧不放,更多鳞片争先恐后变得柔软,想请那只手也多摸摸它们。

    一条毫无经验、年轻过头的人鱼,胡乱亲着他的人类,亲微弱跳动的脖颈,亲下颌清瘦过分的轮廓,亲人类总是抿着的唇,强迫它们稍微分开一点。

    国王趁祁纠无法发现,借着这样的掩饰,把咬破舌尖的一点点血送进去,又去亲他的人类渗出来的冷汗和无知无觉的眼睛,大颗眼泪涌出来。

    他的人类睁着眼睛,在几分钟后慢慢恢复意识,视线落点仍然涣散,却已经恢复清明。

    琥珀色的眼睛对他笑了笑,揽了揽凶残的小鱼崽子:“亲吧,闹钟还没响。”

    闹钟还没响,这个晚上还没过完,还有很多个一百秒。

    国王不凶了,小心地抱着他,一下一下轻轻亲他淡白的嘴唇:“很难受?”

    “一点点难受。”祁纠说,“小问题。”

    祁纠的脸色很苍白,神色却仍旧平静,好像这个回答的确是真的……只是这种苍白实在不容忽略,衬得那些睫毛深极了,琥珀色的宝石比平时更好看。

    国王忍着天性里的不舍得,不去看这个房间里最漂亮的宝石。

    国王亲他的眼睛,在睫毛上磨蹭,强迫自己的人类闭眼休息:“我亲我的,你睡你的。”

    他的人类闭着眼睛,轻声笑出来,仿佛这是什么很好笑的话。

    恼羞成怒的小鱼崽拍尾巴:“不准笑,不准笑。”

    “不笑。”祁纠哄他,“再亲一会儿。”

    国王其实一点也不会亲,被人类抱进怀里,摸一摸脖颈脊背,整条鱼就软了,闷闷不乐哼哼唧唧:“你咬我一口。”

    祁纠不咬他,借力撑起手臂,稍稍翻了个身,把一条很没安全感的小鱼崽藏进身体和墙壁间。

    这次国王舒服了,蜷着尾巴缠住他,伸手抱紧祁纠的肩膀,闭着眼睛,乖乖顺着按在颈后的力道仰头。

    人类在这件事上……简直可恨地擅长。

    国王保持尊严,又不想被发现咬破了舌头,努力闭紧了一会儿嘴,就忍不住因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分开。

    ……然后立刻失去主动权,被仔细检查了那个伤口。

    祁纠像是有很神秘的力量,又或者这种神秘力量源于亲吻,那个伤口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愈合得不剩半点痕迹了。

    国王实在忍不住,伸手抱紧他的人类,把祁纠往自己身上托了托,代替祁纠支撑身体的那只手。

    国王心甘情愿地被困住,意识乱飘得像是吃了个毒水母……一会儿在想很多年以后,他们能不能手拉手幸福地老死在海滩上,一会儿在想假如这就是最后一秒,是不是以后他做什么,祁纠也不会知道。

    这些念头让他一霎高兴、一刹痛苦,混合着那种轻飘飘的恍惚快乐,快要超过一条人鱼能承受的极限。

    超过了……大概也不会怎么样。

    国王抱紧他的家,气息奄奄,软伏在祁纠怀里,仰着头一动不动。

    也不会怎么样,就像如果有天失去祁纠——这也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但也不会怎么样。

    他就好好做国王、好好护理尾巴、继续冲大星舰龇牙,打跑所有人类,把被掳走的族人都要回来。

    总有一天不打仗了吧。

    国王想,总有这么一天,他不用靠黑石头电影过活,也不用抱着祁纠留下的衬衫睡觉。

    到那个时候,他就去找祁纠,要吃大餐,吃红螃蟹、甜糖水和渔夫海鲜炖汤,要棕榈叶折的小礼物,机械零件做的小人鱼。

    这也是不错的日子,国王想,这艘沉船那个底舱不错,他睡那,不会弄坏祁纠的床。

    /

    下一次战斗在一天后来临,这次不是试探性进攻,是正式交战。

    人类的星舰其实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战斗力——主要原因,大概还是总指挥没能找到关闭自毁程序的办法。

    这样的结果,严重影响了指挥的及时性和有效性,战况由原本预估的胜率对半,变成了人鱼占优势的一边倒。

    系统去打探情报回来,战况的确喜人,但又有点可惜:“要是能找到办法多好,咱们也关了它。”

    “它被设计出来,应该就不考虑关闭。”祁纠回了缓冲区,和系统开碰头会,顺便出了张红桃A,“怎么样,东西能不能买到?”

    “能,就是挺贵,这东西现在都快绝版了。”系统翻出几个辉光管给他,“你要这个干什么?还不如弄几个LED……”

    祁纠托他买辉光管,其实就是会让气体发出瑰丽的耀眼光芒,能显示0到9数字的亮晶晶玻璃管子。

    系统自己念完这个设定,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因为人鱼最无法抗拒瑰丽光芒,和亮晶晶的玻璃管子。

    祁纠托系统买的这一款,是有个科技树点歪了的钢铁星系生产的。个头不小,耐用且寿命长,赠送了蓄电池,据说能亮一百年。

    这个世界也有辉光管,星舰里的少部分计时器也在用,所以“意外在沉船里发现神秘巨大辉光管”这种解释,硬说也能说得过去。

    系统藏起又打输了的扑克牌,跟着祁纠一起离开缓冲区,看着他准备材料:“你要做个计时器?”

    祁纠点了点头,摸到一把小锯子,就顺手抄起来,把桌面锯掉一半:“解一解闷。”

    ——想也知道,显然不是祁纠自己在隔水舱里待得太无聊,要做手工解闷。

    国王给他弄得这个海底宫殿,面积实在相当大,上下两层,每层都有近百平米,十几个还没装修的空房间。

    祁纠在附近绕了绕,系统忍不住完整走了一圈,差点被困在未知的神秘地图里,找不着回来的路。

    “给国王解闷?”系统也被那种相当瑰丽的红光吸引,过去仔细看了看,“还别说……是挺漂亮。”

    尤其是黑漆漆的背景下,放电的辉光像是在燃烧,又像永远不会冷却的岩浆,永远红亮着灼烧,永远不停跳动。

    是人鱼抗拒不了的那种漂亮,看见这东西的人鱼,甚至能挪不开眼睛地一直看一天。

    诡计多端的人类,顺便把亮晶晶的宝石镶上去,又用好看的珍珠做了个底座。

    系统:“……”

    现在别说是人鱼,它都有点不太能抗拒了。

    遥远的轰鸣声透过封闭金属板,让他们所在的房间也轻微震动。

    “你家小鱼崽吃了第三艘船了。”系统帮祁纠转播,“还没吃出物资船,看起来不太高兴,于是抡起……”

    “……抡起大王乌贼。”系统说,“大王乌贼吐了指挥舰一船,现在指挥舰变黑了。”

    祁纠靠在椅子里,轻轻笑了一声。

    系统帮他找国王临走前洗干净的毛巾,塞他手里,方便他擦汗:“指挥中断了,应该是被攻击干扰了精神力。”

    讲实话,看国王这么率领人鱼打架,实在很难联想起……今早临走前,一只小鱼崽子躲在浴室,抓着香皂吭哧吭哧搓毛巾。

    国王把毛巾都洗得又白又干净,学着人类的样子,一本正经挂起来晾好,等着被祁纠表扬。

    可惜他们那时候能量实在不够。

    祁纠甚至考虑弄个头悬梁锥刺股的临时清醒BUFF,但这具身体连这个也承受不了,睁了睁眼,就又把祁纠弹出去了。

    小鱼崽也不难过,抱着祁纠的手,放在自己尾巴上摸了摸:“我去给你打猎。”

    小鱼崽国王趴在床边,亲了亲那双眼睛,慢慢晃着尾巴,小声感谢它们肯睁开,又轻轻咬了咬祁纠的手指。

    那些手指依旧很放松地蜷着,没有反应,这也很好,说明祁纠睡得很沉。

    人类多睡一点觉,就是会对身体好的。

    战事在即,国王必须离开了。

    从家里出门的人鱼,就已经不再像是刚才那样的一条小鱼崽。

    安宁快乐、满足到极点,仿佛只要每天这么碰一碰亲一亲,就能什么也不想地过一辈子。

    ……

    海面上的战斗极为剧烈,炮火连天,不停有星舰拉响尖锐的警报。

    这一切嘈杂经过海水过滤,来到海底的沉船时,就已经微乎其微。

    祁纠做他的计时器。

    这东西完全不费脑子,原理比修无线电简单太多,难度差不多相当于剥螃蟹。

    系统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这边差不多快要做完,就又回去看了看战况。

    大王乌贼的攻击很平等,正在把战场搅得一团乱。

    ……因为被甩得头晕目眩到处吐墨,人类和人鱼都一身黑漆漆,也都受到了同等程度的影响。

    但影响的效果不同——人类受到精神力的震慑,注定要被削弱,严重的甚至可能会短暂无法集中意识。

    对人类来说,无法集中意识,意味着无法思考。

    人鱼就不一样了,人鱼本来也不思考。

    因为这种影响,人鱼彻底释放本能,忘了在各自的配偶面前保持风度,把星舰当抹香鲸追着咬。

    此消彼长,还没到天黑,这场战斗就仓促结束。

    人类政权的战线回退收缩,留下了再飞不起来的五艘星舰、十余架飞机、俘虏若干。

    国王检查了战场,确认了不再有什么遗漏隐患,把剩下的任务交给作战参谋,一头扎向深海。

    扎进深海、游到沉船边上,只需要十分钟。

    国王修正了这个想法——这已经不是沉船了,这是他们的巢,是他和祁纠住的家。

    扎进深海回家,只需要十分钟。

    但停在门口,徘徊紧张……要的时间就长。

    国王扶着那个厚重的隔水闸,心里只剩祁纠的手,他在心里祈祷,回家的时候,那只手至少要动一动。

    动一动,他就知道祁纠醒来过。

    这种恐惧原本被控制得很好,极少会吞没理智,但使用大王乌贼作为武器……就难免有些代价。

    代价是值得的,这种武器的攻击力度刚好。

    人鱼不需要死了的人类,需要活着的俘虏,这样就能换回族人。

    最有经验的老人鱼,已经要求人类展开谈判,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

    国王双手撑着门,第一次在海里呛水,翻天覆地咳了半天,吃力按紧胸口乱跳的心脏。

    他对祁纠说了谎,他还是怕死。

    一想到祁纠可能会醒不过来,这种在人鱼的概念中,只有死亡可堪比较的绝望和恐惧……就汹涌到灭顶。

    “怪大王乌贼。”国王低声说,“不怪我,怪乌贼。”

    他不是故意骗祁纠的,他平时没这么害怕……平时能控制得很好。

    他可以留下或许醒不过来的祁纠,去打一场不知胜负的仗,可以完全不受影响地率领族人战斗。

    这种被控制得很好的情绪,在家门前爆发,让一条人鱼忘了该怎么游泳。

    ……但也没关系。

    因为“家”这种东西,是会有人开门的。

    回来晚了,就是会有人开门,有暖光从里面溢出来。

    国王愣怔着浮在水里,被最熟悉的手抱进来,海水迅速被等离子膜隔住,他像是被抱过一层水帘。

    打架打得脏兮兮,头发烧焦了一点、身上擦破了好些块,尾巴上还有洗不干净的墨汁的小鱼崽子,下意识往后挪。

    “我忘了。”国王立刻恢复沉稳,把还有两个血窟窿的手藏在背后,“我得先去洗一洗。”

    他盯着他的人类,根本挪不开眼睛。

    发现祁纠现在还好好的、意识到那些担忧实在太过的喜悦,加上仍未褪尽的余悸,混合成仿佛踏空的失重恍惚。

    国王踉跄了下,想要退回海里去,还没等出门,就被他的人类抱回来,摸了摸头发。

    一条小鱼崽子,还没等乱跑跑丢,就被他的家捉回去,不准跑了。

    小鱼崽子扑进祁纠怀里,委屈到张着嘴说不出话,胸口起伏,用力拍尾巴。

    因为完全不想说早上的事,也完全不想说这场仗,国王凶狠地找了一大圈,勉强找到难受的理由:“这个门为什么有开关……”

    他从没用过开关,从来都是硬掰开的。

    掰坏了不防水怎么办。

    进水了,找不着祁纠怎么办。

    拎着大王乌贼抡军舰的小鱼崽子,死死攥着祁纠的衬衫不松手,胸口疼得快碎了。

    “找得到,我不走。”祁纠抱起他,轻声回答,“回家吧。”

    “今晚早睡,多吃东西,就有力气。”

    祁纠柔声哄他:“明天早上就醒,我们活一整天。”

    第52章 你有一条鱼了

    一条小鱼崽被抱回家。

    国王还在介意身上的灰尘和血, 抱着尾巴团成小球,不想弄脏干净的人类。

    这么点伤对人鱼来说,实在稀松平常。

    绝大多数小伤,只要睡一觉就能差不多痊愈, 最棘手的血窟窿, 至多也只要三天。

    ……

    抢在祁纠之前, 团成球的人鱼钻进浴室, 占领花洒。

    国王依然分不清沐浴露和洗发水,但学会了用香皂:“我自己洗。”

    小鱼崽抱着花洒, 举起洗毛巾的香皂:“我能洗干净。”

    这话获得了一个表扬的摸脑袋。

    祁纠蹲下来, 摸摸小鱼崽的脑袋,挽起袖口:“我发现了。”

    国王还没回过神, 有些愣怔:“发现什么?”

    祁纠从他手中接过花洒:“毛巾洗得很干净,很厉害。”

    ……国王张了张口,没能马上说得出话。

    国王也没能保住花洒,因为被夸了,整条鱼都微微泛红, 尾巴无声打着卷。

    一条人鱼被摸得耳廓滚烫, 很温顺地蜷成一小团, 半透明的柔软尾鳍轻轻划拉两下,小心地缠住祁纠黑亮的军靴。

    他把脑袋悄悄地往祁纠掌心里送,祈求那只手能多摸一会儿。

    国王怕祁纠累,就抱住祁纠的胳臂。

    只要醒着, 他的人类就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利落。

    因为这一身利落干净, 即使是感官最敏锐的人鱼, 也很难在祁纠醒着的时候,认清他虚弱的程度……即使这人早上还无力睁眼。

    国王仰起头, 在温热的水汽里,专心盯着祁纠。

    除了勉强能判断,祁纠现在大概完全看不见、也几乎听不见了,大概还在头晕。

    ……再剩下的,就什么也看不出。

    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感官快要被封闭,几乎就要被困在一副无知无觉的躯壳里——却依然像是没事人一样,蹲在浴室里,慢悠悠洗一条人鱼。

    甚至像是进化出了点别的什么能力,比如读心术。

    “不算很要紧。”他的人类现在就像是在读他的心,把雪白的泡沫准确抹在那些头发上,“不难熬。”

    祁纠一边说,边单手遮着他的眼睛,给他冲洗头发上的泡沫。

    国王完全不相信,但不舍得反驳,只好沉默着埋下头,极力克制抱紧祁纠的冲动。

    现在还不能抱。

    他身上很脏,除了硝烟就是血,会弄脏祁纠。

    祁纠要干干净净的。

    人鱼攥着自己的尾巴,还没等鳞片被能掰碎星舰的手攥歪,那只手就被属于人类的手覆住。

    国王回过神,倏地松手,连忙解释:“我没有拔鳞片。”

    他把祁纠的手抱起来,贴在脸颊上,又小声重复着解释了一遍。

    祁纠点了点头,不揭穿这种相当明显的不打自招,单手撑住浴室地面,直接在角落里坐下。

    花洒被放回支架上,一条怎么都不配合的小鱼崽被人类托起来,连尾巴揣进怀里,揽过脊背圈住。

    国王不及防备,落在祁纠怀里,险些失去平衡。

    他的人类抬起手,摸了摸人鱼带着伤痕的冰冷脊背,慢慢顺抚,暖洋洋的掌心烫着那些伤。

    “没关系。”祁纠又像是会读心了,“还有几套便服可换……”

    很能干的小鱼崽打通了大半个沉船,其他几个屋子里的残留物品也被系统搜刮一通,又找到些没来得及发放的军需物资。

    星舰不只是用来和人鱼打仗,便服不用于军装,是为了让士兵隐藏身份,所以款式也做得很休闲平常。

    祁纠没立刻换,是因为相对宽松的衣服,会干扰仅剩的触觉,影响行动效率。

    但很能干的小鱼崽已经回家了,就不用再担心这个。

    ——况且。

    祁纠说:“我的人鱼又很会洗衣服。”

    ……

    隔了几秒,国王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沙沙的水声里,国王睁大眼睛,无声看着祁纠。

    人鱼对这些体验都极端陌生——心脏在胸腔里鼓荡,像是有穿过肋骨的湍流,涌出漫过喉咙的滚热。

    “再说一遍。”国王抓住人类的衬衫,忽然央求,“再说一遍。”

    国王怕祁纠发现不了自己在说话,不停把祁纠的手贴在脸上、喉咙上,不停重复同一句话。

    祁纠低下头,亲了亲打颤的小鱼崽:“我的人鱼。”

    “很会洗衣服。”祁纠想了想,“筑巢也很厉害。”

    年轻的人鱼不再后退,钻进他的人类怀里,把祁纠用力抱紧:“对的,对的。”

    “是这样。”国王说,这些话被说出来,就像是把他的喉咙和胸口烫了,“有这样——有这样一条鱼……”

    人鱼从不知道,原来在人类的语言里,“我的”这个词有这种魔力。

    绝大多数时候没有——比如愤怒的时候,比如贪婪的时候,比如这个词被用在占领和掠夺。

    两军作战时,国王冷冷盯着那个人类政权的指挥官,从不因为对方说的“我的舰队足以碾碎这颗星球”受什么触动。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就完全不一样……在这个很小、很安全的空间里,人鱼的国王被他的人类抱着。

    祁纠说出“我的人鱼”,就像是某种带有烙印的神秘魔咒。

    “这条鱼是你的。”国王捉住祁纠的手,仰头问,“对不对?是你的。”

    国王说:“你要养这条很厉害的鱼了。”

    国王说:“你有一条鱼了。”

    国王把这只手按在左肋,给祁纠摸马上就要冲破胸腔跳出来的心脏,又仰起头,胡乱亲吻祁纠的喉咙。

    弄脏了,没关系,他会洗。

    他把衣服都洗干净。

    祁纠有一条很会洗衣服的鱼了……还很会筑巢。

    现在是战时,条件实在太有限了,以后他一定筑更漂亮的巢。

    他要弄个巨大无比的海底宫殿——无线电里说,人类住所中最尊贵、最豪华的就是“宫殿”,那么他就弄个宫殿。

    国王甚至想把这项条款,写在跟人类和谈的项目上,按人类的规则,叫“购买”。

    人鱼也不仗势欺人,堂堂正正用海底的珍珠和宝石,换人类的一座豪华漂亮的宫殿,防水的宫殿。

    他要一座宫殿来被他的人类养。

    ……

    祁纠被一条脏兮兮的小鱼崽缠住。

    小鱼崽身上刚有一半被洗妥当,头发上是湿漉漉的清新水汽,干净温热,脸、脖颈和胳膊也是干净的。

    干净的胳膊被水流浇得温热,紧紧抱着他。

    脏兮兮的鱼尾巴就要谨慎一点,一会儿缠住祁纠的腿,一会儿又稍稍拘谨地放开。

    祁纠不受一条乱扑腾的人鱼影响,手下依然有条不紊,单手轻抚着国王的脊背,空出的手给那条尾巴打上香皂,用系统翻出来的小刷子慢慢刷。

    国王大概是觉得痒了,窝在祁纠怀里闷声笑,还很自觉,乖乖按着不由自主要扑腾的尾巴。

    年轻的人鱼没有被小刷子刷尾巴的经验,还不懂得这是种什么感受,发现自己笑了,就坚信自己一定是高兴了。

    高兴了的国王立刻心满意足,抱住祁纠仰头,干净的尾巴轻轻晃:“亲一会儿。”

    祁纠亲了亲小鱼崽的眼睛,拢拢手臂:“来。”

    一条小鱼崽相当利索,抱住他的肩膀,刷干净了的尾巴一扑腾,就溅着水花攀在祁纠肩上。

    祁纠坐在温热的水流底下,靠着墙壁,屈膝作为支撑,把怀里的人鱼向上托了托。

    他的亲吻很轻,掠过哪处擦伤,那里的皮肤就泛起潮红,立竿见影地迅速愈合。

    “这是不是魔法?”国王轻声问,“我自己试了,没有用。”

    祁纠摸摸小鱼崽的头发:“算是,想学吗?”

    国王的眼睛亮了亮:“能学?”

    “不能。”祁纠说,“说出来,气一气鱼。”

    国王:“……”

    凶残的人鱼当场攻击坏心眼的人类,抱住人类胡乱亲,把人类亲到头晕目眩,亲到抱着他笑着认输。

    国王也笑,黑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笑,紧紧抱住他的人类,努力托牢祁纠的头颈,一手抱着祁纠胸肋,帮他坐稳,帮他靠在自己身上。

    人鱼暂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笑的这么开心,这么高兴,眼泪还是管不住地往外涌。

    但这种眼泪也不碍事,花洒流下来的水是热的,眼泪也是,混进去就察觉不到了。

    “没关系,今晚要早睡。”国王抱着祁纠,“我们今晚不是要早睡?你睡得早一些,我晚一点,我去吃几个罐头。”

    祁纠在锅里给他留了饭、

    今晚是蒜香奶油烩海鲜和加了牛肉罐头的罗宋汤,比冷冰冰的罐头要好吃些。

    “我一会儿就去吃。”国王立刻点头,打完仗就有这么厉害的大餐,其他人鱼要羡慕死他了,“你吃过饭了吗?吃过了的话,我就都吃光了。”

    祁纠眨了下眼,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人鱼,没有落点的视线其实还很清明,微微笑了笑。

    国王抱起他,一只手托稳祁纠的肩颈,用脸颊贴了贴祁纠的脖颈。

    “要这样很多次。”国王轻声问,“是不是?今天有多少次?”

    有两三百次,不过这个不用小鱼崽知道。

    祁纠在他的尾巴上写:不记得了,就像打瞌睡。

    打个瞌睡,又不难受,很少有人特意会数一天打了多少次瞌睡……连人鱼也不会数。

    国王盯着自己的尾巴,盯着那只慢慢写字的手,完全不忍心多说哪怕半个字,只是小心亲了亲那只手。

    他帮祁纠脱下湿透的衬衫和军装,剪好指甲的手果然灵巧多了,一下就做好了这件事。

    他小心地抱起祁纠,用干净的毛巾擦拭他的人类,仔细擦干净翦密合拢的睫毛,低头轻轻亲它们,然后再擦拭鼻梁和微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唇。

    星舰用的金属有相当优秀的保温功能,这个小房间里其实一点都不冷,但国王还是找到祁纠说的便服,帮他换上。

    国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保证,问完就让祁纠去睡觉:“桌子去哪了?”

    早上走的时候……国王不太想得起来了。

    当时他用全部精力控制情绪,压下所有念头,准备去率领人鱼作战。

    实在不太能想起来,是不是因为太过失魂落魄,不小心吃了一张桌子。

    祁纠被国王轻轻放在折叠床上,胸口随呼吸轻缓起伏,因为换上了宽松的便服,那种被军装遮掩的苍白倦意……像是潮水一样,淹没了国王的眼睛。

    国王自己想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不重要,趴在床边慢慢晃尾巴,叼住那些更清瘦的手指咬了咬:“可能是桌子长腿跑了。”

    没关系,跑了就跑了,他再给祁纠找一个。

    找个更大的。

    说不定是因为祁纠会魔法。

    祁纠给他讲的那些人类的童话,讲到人鱼的时候,多半也会讲魔法。

    把鱼尾巴变成腿的魔法,夺走声音的魔法。

    让人鱼能上岸走路,虽然像是走在刀尖上,但能去找喜欢的人类的魔法。

    说不定也会有亲一亲伤口就立刻痊愈……有把一张桌子变没的魔法。

    祁纠给他讲,童话的结尾是人鱼把腿变回了鱼尾巴,这样就换回了声音。一条鱼自由自在回海里,再也不上岸,一口一个大螃蟹。

    国王对这个结局既满意又不满意:“应该有种魔法,不会认错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的祁纠,状态要比现在好些,认真思索的时候,身上的冰雪气息还不会消散得这样厉害:“有道理。”

    “修改一下。”祁纠和他商量,“弄个新结局。”

    国王摩拳擦掌地答应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弄出新结局……还在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神秘药水,人鱼喝了就能长出腿。

    ……

    蒜香奶油烩海鲜、牛肉罐头罗宋汤,也实在都非常美味。

    年轻的国王抱着锅,蜷在床边大口吃着大餐,甚至有些想要炫耀的冲动——别的人鱼可从没见过这个。

    别的人鱼可遇不到这么好的人类,没有这么好的一个家,都不用敲门,就会被门里涌出来的暖光抱回去。

    战事间隙,对幸福生活的过度炫耀,可能会动摇军心。

    国王矜持地说服了自己,抱着锅和勺子去洗干净,又去洗衣服,忙活了一大通,把整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国王在擦地的时候,还发现那个占满半面墙的储物柜有些变化。

    储物柜的门合着,多了个封条,上面写着“小鱼崽亲启”。

    年轻的人鱼边研究字条,边慢慢晃尾巴,大概能明白“小鱼崽”是说自己,“亲”是祁纠会用、他不会用的神秘魔法。

    ……“亲启”这个词汇,对人鱼来说,稍微有点超纲了。

    所以小鱼崽决定去亲自己的人类,雄赳赳气昂昂洗了手,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也学着祁纠套上了件宽松的帽衫。

    乖乖穿着帽衫的小鱼崽,滚进那张折叠床的里侧,抱住祁纠,一下一下笨拙地轻轻亲。

    “这样真好。”国王小声说,“这真好。”

    小鱼崽自己跟自己玩,清了清嗓子,模仿无线电里的口吻:“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现在正在亲吻他的人类。”

    他看见代表死亡和永别的狰狞阴影,看见阴森森蛰伏在角落的命运,看得很清楚,但没关系。

    这些并不能影响什么,一条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还是要亲亲他的人类。

    国王轻轻亲祁纠的眼睛,和之前那种胡闹不同,这是人鱼这一生最郑重、最小心的时刻,国王咬破舌尖,又把一些血悄悄送给他的人类。

    没关系……不用担心,不会被祁纠发现了。

    这具身体衰弱的程度,在人类昏睡的时候,可以被人鱼感知得非常清楚。

    国王牵住祁纠的手,和祁纠一起躺在不算大的折叠床上,鱼尾缠住祁纠的双腿,枕着胳膊闭上眼睛。

    明天……明天是谈判日,暂时不打仗,双方都不会露面,只用无线电交流。

    不打仗的谈判日,要交给极有经验的老人鱼,国王派不上用场。

    干点什么好呢?

    国王想,他可以早一点起床,学着祁纠的样子做早餐——看了这么多天,他应该也能弄出一点早餐。

    做了早餐,等他的人类醒过来,一起吃饭,一起给童话故事编个结尾。

    再亲一会儿,缠一缠尾巴。

    然后就什么也不做了,就这么无所事事过一天。

    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这么许愿,把自己哄得很高兴,轻轻晃了晃尾巴尖,一秒钟就睡着了。

    /

    完美的计划。

    假如没有变数、没有人类捣乱,这一定是宇宙级的完美计划。

    国王在第二天早早起床,成功做好了早餐,甚至很快就等到了祁纠醒过来。

    高高兴兴扑腾着尾巴,和祁纠一起啃热面包夹龙虾的国王,还是收到了不那么尽如鱼意的消息。

    ……

    系统这边也同时在给祁纠传达:“人类答应了换俘,也答应了其他条件,但俘虏要国王亲自去换。”

    人类这边也会由总指挥亲自出面,双方直接对话——和这个提议一并发来的,还有那些被囚禁人鱼的健康状况。

    有些人鱼的状况很不乐观,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再拖延了。

    这部分讨论,即使在人类军方那一边也算是机密内容,人类不用无线电传达机密命令,人鱼也就没法进一步监听更多细节。

    但这样一来,也就不能判断交换俘虏的时候,会不会有埋伏,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只要人类军方不蠢,多半是会有的。

    不论怎样提前警惕,交换俘虏的时候,人鱼都势必要接近水面,甚至浮出水面。

    那些被囚禁的人鱼,在被作为交换的筹码之前,大多都豢养着用来揭鳞放血,不一定还有自行游水的能力,必须要靠同族的接引。

    祁纠点了点头,接过系统递过来的望远镜。

    国王正在隔水门外,听人鱼作战参谋的汇报,一只手扶着门,神色平静。

    这样的平静,甚至隐隐有祁纠的影子——这会儿的年轻人鱼,身上半点看不出小鱼崽的痕迹,甚至冷静得有些过了头。

    “是好消息。”国王问,“他们什么时候换俘?”

    作战参谋有些犹豫:“分两批……一批是今天,一批是三天后。”

    人鱼同样也分两批释放人类俘虏,第二次释放的俘虏里,会有跟着星际舰队出来混军功的几个皇室子弟。

    这也是这次谈判很快就有了结果的原因——比起抓到了一个原本就快要被放弃的人类将军,抓到这个星系帝国皇室的成员,筹码就有力得多了。

    “我们猜这里面有阴谋。”作战参谋皱紧眉,“我们拿不准,但总觉得,这次换俘会很危险……”

    国王看了看那扇门:“我知道。”

    他知道的甚至比这些参谋更清楚:“我有……爱人,他给我讲了很多。”

    “爱人”这个词也是和无线电里学的。

    从种类考虑,人鱼其实不太适合用——但这个词念起来,偏偏又实在珍重柔和。

    好像顺着舌尖,一路能钻进胸膛,渗进血和鳞片。

    所以人鱼也在悄悄学……但从没有一条人鱼,能把这个词念得像他们国王一样认真笃定,仿佛刻在了最柔软的鳞片上。

    几个作战参谋愣了愣,互相看了看。

    人鱼生性渴望珍重,哪怕情形再紧张,也都忍不住天性里的羡慕异常:“您——您有配偶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您和您的配偶成家了……”

    作战参谋问到一半,才想起不是问这些的时候,连忙打住。

    “他教您的东西够用吗?”人鱼参谋说,“人类很阴险,很狡猾,会使很多阴谋诡计。”

    “够。”国王说,“人类有很多种,有的很阴险狡猾,有的很好……我见过宇宙里最好的生物,也是人类。”

    国王说:“我们成家了。”

    他和祁纠有说不完的话,祁纠又不是成天都给他讲童话故事。

    哪怕再不愿意,小鱼崽也不得不听怎么打仗、怎么用计谋,怎么把人类赶跑,带着族人当个好国王。

    所以国王一听就很清楚,这是个陷阱,也是个人鱼不可能拒绝的陷阱。

    “我回家准备,到时候就去,你们不用跟着我。”

    国王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们每天都要来敲这扇门,往门外放一百只龙虾、一百只螃蟹。”

    人鱼参谋有些不安,但本性里的服从还是让他们点头,记下国王的吩咐。

    国王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龇牙凶残威胁:“我要是回来了,谁敢乱敲这扇门,就去海沟里喂鲸鱼。”

    人鱼参谋:“……”

    人鱼参谋排成一排,谨慎地以那扇门为圆心,游出半海里。

    ……

    国王这才满意,回身摸了摸祁纠新给他安的小门铃,又抬起尾巴尖碰了碰。

    力道都很轻——都不足以把门铃按响,他还得稍微等一会儿再回去,再好好想想怎么安排。

    这种等待坚持了三个泡泡。

    国王抱着尾巴,吐了三个泡泡,就飞快回去,再忍不住地按下门铃。

    等着他的家很快就开了门,把国王抱进来,摸摸他的头发。

    “小问题。”国王钻过水帘,牵住祁纠的手,“我们继续吃早餐,你要多吃一点。”

    祁纠给他的早餐计划帮了点忙,他们现在有两份怎么看怎么美味的龙虾三明治。一个人类和一条人鱼挨在一起坐着,吃热乎乎的三明治,还喝了热腾腾的肉丸汤。

    祁纠今天穿了休闲服,很放松闲适,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发现小鱼崽嘴角有一点沙拉酱,就帮他抹干净。

    国王抱着尾巴,乖乖让那只手擦拭嘴角,指腹的柔和温暖短暂停留,都已经让他快乐得想哭。

    国王咬住那只手,轻轻叼着,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他的人类会意,就把手指触在人鱼微微颤动的喉咙上——因为这样倾身,实在稍微有些费力气,所以人类的另一只手也顺势揽上来。

    一条小鱼崽就这么被自己的家裹住。

    这只手揽过国王的脊背,把人鱼圈到怀里,微微低头,等着他开口。

    “有点小问题,一会儿我得去处理。”国王说,“可能很快回来,可能要几天。”

    国王亲了亲他的人类:“对不起,又来不及编童话的结尾了。”

    琥珀色的宝石很温和。

    这种沉静如海、不加追问的包容温和,几乎要让一条人鱼溺在里面,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但国王还是生生忍住,他不能让他的人类在这种时候,还替他担心:“不方便说话了吗?”

    国王轻轻摸了摸祁纠的喉咙,看向没怎么动的三明治和肉丸汤。

    他泡在祁纠周身的冰雪气息里,忍不住收紧手臂。

    国王仰头亲他,小心分开抿着的唇,笨拙地、一点一点地亲吻,察觉到背后的手臂回揽,就忍不住闭紧眼睛。

    “我很快回来。”国王改了主意,“一定要等我,我们今晚要手拉着手,一起睡觉。”

    “我今晚会非常啰嗦。”国王说,“我一个鱼说我们两个人的话,不准嫌我吵。”

    他的人类只是不方便说话,依旧能很清楚地理解他的意思,眼睛里微微笑了笑,摸摸小鱼崽的脑袋。

    他的人类不嫌他吵,打了几个宇宙通用手势,示意国王想说话就说话、想唱歌就唱歌。

    国王忍不住笑出来,他抱紧他的人类,低声说:“我得走了,我们晚上见。”

    时间不算紧,但他必须得立刻走了。

    不止是因为那是个人鱼不可能拒绝的陷阱,他是国王,一定要去把族人换回来,一定要去见那个人类总指挥。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不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也更紧迫的原因。

    如果再不走……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可能就要哭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交换俘虏的位置, 离沉船不远也不近。

    国王一边往那里游,一边把祁纠教给自己的东西,教给人鱼的作战参谋:“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

    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要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

    人类一时落了下风, 是因为这场战争的最终目的, 还是为了人鱼的血和鳞片, 为了这颗星球的矿产。

    所以不能使用更强大的星际武器, 不能毁掉这颗星球,不能毁掉这片人鱼赖以生存的海洋……但必须提防人类这么做。

    作战原则也必须遵循这个, 让敌人死心的唯一方法, 就是永远让他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这点祁纠没教,是国王自己想的:“如果我落到人类手里, 确实逃不掉,就来收集我的血和鳞片。”

    再习惯于服从的天性,也不可能让人鱼参谋顺利接受这种命令:“这怎么行?!”

    “不能让人类拿到。”国王说,“我是说那些坏人类……我的爱人不算,你们要把一大部分给他。”

    自己的爱人也是人类, 国王一点都不打算避讳这件事, 甚至恨不得叫所有人鱼都知道。

    如果不是现在正在打仗, 国王一定会召集海面大集会,让所有鱼都来闻一闻,他的人类做的饭菜和汤究竟有多香。

    “留出一小部分备用,剩下的都给他, 叫他立刻用掉。”

    这些算是国王自己的遗物, 国王完全有权分配:“就对他说, 这是从人类星舰上缴获的,不会影响人鱼的战斗力。”

    “让他放心用, 就说我去海洋的另一头作战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国王努力想了想:“大概一百天那么久吧。”

    说实话,如果不是眼下的战斗不能没有国王——他早就考虑这么干了。

    祁纠肯定会生他的气,可能会气到不叫他小鱼崽,也肯定不再抱他,肯定不亲了……但如果这样能让祁纠活着,那也很值得。

    国王停在距离换俘地点十海里外,看向不远处仿佛相当普通的中型星舰:“你们留在这,我自己过去。”

    因为他刚才的话,人鱼参谋有些不安:“可是——”

    没什么可是。

    国王最后看了一会儿海底沉船的方向,

    就朝那艘星舰游过去。

    人类军方的总指挥就站在甲板上,国王从海里浮出来,仰头看这个有些滑稽的对手。

    ——因为大王乌贼乱吐墨汁,这位据说有一头花白卷发、风度翩翩的总指挥,现在也不得不剃掉了头发、眉毛和络腮胡,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副墨镜。

    年轻的人鱼国王浮在海面上,看起来很放松,甚至朝这位对手亮了亮尖牙。

    在这样的风平浪静里,海面下的鱼尾却已暗中绷紧到极点。

    国王的感官调动到极致,随时防备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偷袭——不论是电网、金属笼子,还是什么攻击性武器,又或者是投放在海里的毒素。

    这些都有应对的办法,现在所面临的,反倒是最糟糕的一种可能。

    什么都没有。

    没有能够被探知的威胁,没有异常。

    那个相当滑稽、却不得不警惕到极点的危险对手,甚至还在船上向人鱼的国王致意。

    双方会面,顺利地说了几句毫无用处的废话,也顺利交换了俘虏。

    人鱼把抓捕的人类绑在舢板上推过来,释放的第一批人鱼也回到海里,只要被洋流送到十海里外,就有同族的接应。

    国王盯着最后一条人鱼被放归,就向后退,准备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再谈谈了?”总指挥说,“或许我们有生意可做。”

    国王嘲讽地冷冷看他一眼。

    这个看起来慈眉善目、风度十足的人类,墨镜后盯着他的眼神的确克制……但这种眼神本身,就不是看活物的眼神。

    不是在看着一个活物,而是一滩血、一堆鳞片,一堆待价而沽的资源和货品。

    人鱼和这种人类没生意可做。

    听祁纠说,这个人类政权里有愿意做交易的好人类,只是还没赢,人类政权内部也在打仗。

    到时候再说——如果有好人类赢了,那么人鱼并非不愿付出一定的脱落鳞片,和少部分非核心矿产,来换取人类的科技造物。

    当然,如果人类愿意老死不相往来,那么最好。

    人鱼守着自己的星球过得很不错。

    人鱼本来就过得很不错,从不想被卷进战火,从不想打仗。

    “没什么可谈的。”国王盯着他,缓慢游水后退,他不会把背后暴露给敌人,“我们要打到一方认输。”

    四周太平静了,越是平静,这种不安就越浓重。

    国王已经退到离这艘星舰足够远的位置,他看见人类总指挥摸向腰侧,知道那里通常放着人类的武器,立刻拧身扎进海水。

    极速接近的漆黑海底,让他的瞳孔凝了凝——这不对。

    这不对,他没游得这么快,是海底在上升。

    ……不是海底。

    不是海底,这是甲板。

    这是艘大到恐怖、始终利用伪装涂层骗过人鱼声呐系统,藏在海下深处的巨型星舰!

    国王立刻向远方的海水窜出去,可一艘庞大的星舰缓缓上浮,甲板范围却得广得绝望,对海底任何生物来说,这都算是一艘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最大的抹香鲸跟它比起来,也像是可怜的小鱼崽。

    海面上仿佛普通的中型舰船,不过只是它的最上面两层,探出海面仿佛停泊,几乎引不起任何怀疑。

    人类知道在海里赢不了人鱼、甚至捉不住人鱼,于是索性把战场换成“陆地”,换成舰船的甲板。

    “走!”国王扑到船舷旁,厉声吩咐错愕在海中的人鱼,“快走,小心大船!”

    人鱼的听力极佳,对同族的声音尤为敏感,即使远在十多海里外,也依然听得清国王的话。

    国王停在船舷边,确认一条接一条的人鱼没入水中,死死咬着牙关,盯着越来越远的海面。

    这个高度并非不能跳,但船舷四周已升起电网。

    国王被人类捕捉过,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这些金属网看似平常,碰一下就有消不去的剧痛。

    只要一瞬间,碰到它的任何生物,行动力就会被剥夺的一干二净。

    “现在能谈谈了吗?”

    总指挥笑了笑,态度和蔼,语气却不含任何感情:“人类很需要血和鳞片。”

    “——你的,或者你的同族。”总指挥说,“你自己选,这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国王的指甲悄然变得锋利。

    人鱼可以操控这些东西瞬间生长,连鳞片都能一下子长出来,指甲当然也能——这也是他不舍得告诉祁纠的秘密。

    国王偷了祁纠的指甲刀,还有亮晶晶的指甲锉,本来是打算每天打完仗以后,自己悄悄再把指甲剪回去的。

    ……这种生死关头,哪怕稍微想到这件事,都让人鱼呼吸吃力,仿佛血在撞着胸腔。

    没关系,这不影响战斗,他在按祁纠教他的分析。人鱼在岸上的战力的确不占优势,但他至少得抢把枪。

    把电网轰开个口子……或者把自己轰开个口子。

    国王看似暴怒,漆黑的眼睛却冷静得可怕,直奔最近的一支配枪——可惜人类也同样早有准备。

    数不清的枪口瞬间瞄准他。

    国王的眼睛冰冷,祁纠教他的事,一件一件从脑海里浮出来。

    人类是为了要人鱼的血和鳞片,这是诅咒,也是倚仗……人类最想要的,是活着的人鱼。

    不到万不得已,人类不敢开枪。

    国王被穿着军装的人类包围,今天的天气格外阴沉,像是要有暴风雨,刺眼的探照灯扫下来,将一切晃成惨白。

    特制金属丝拧成的鞭子重重甩下来,高速挤压的空气发出尖啸。

    面对这种生性叛逆、不肯驯服的生物,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被重新启用,只要让这鞭子稍稍刮一下,就能撕开人鱼的皮肉。

    国王冲着深重的鞭影扑过去,这是最安全的方向,即将被豁开后背时,他就地滚倒,被凌厉鞭风刮出一片滚红。

    人鱼不在乎这点疼,更不介意肉搏,哪怕是岸上……可现在的人太多了。

    人影,鞭子的影子,砸下来的棍棒和试图套住他的绳索,专门针对人鱼特制的气雾性毒剂。

    国王眼底被逼出血红,撑着甲板大口喘气。

    被捉走的幼崽记忆阴森森冒出来,把眼前的威胁变成更可怕的怖影,试图剥夺他的理智和行动力。

    “不理智的顽抗,越激烈,越会增加徒劳的痛苦。”

    总指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点燃烟斗,甩了甩火柴:“人类需要大量的人鱼血和鳞片……健康的,强壮的人鱼。”

    之前捉走的人鱼,因为太过虚弱、加上某些尚未查明的原因,血和鳞片的效用大幅跌落,已经不能用了。

    最新研究成果,说这东西里面的生长因子含量,和人鱼的心情直接相关——强烈的情绪会刺激生长因子飙增,比如快乐、比如恐惧。

    “我们是真心想和你做生意。”总指挥咬着烟斗,“给我们几条人鱼,我就放你走。”

    国王被数不清的人影围住,双手撑着甲板,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喉咙里低低嘶吼。

    总指挥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枪,瞄准这条人鱼的肩膀。

    他笃定,这条不识时务的人鱼国王,需要些更强烈的恐惧。即使用这个办法,难免会损失一些血,但提升的效果可以补足……

    念头还没完,总指挥微眯在墨镜后的眼睛,就错愕睁圆。

    被枪指着的人鱼消失了。

    没有完全消失——不善地面战斗的人鱼,在这一刻却成了异常可怕的对手。

    疾速砸落的金属鞭被轻易闪开,扑上去的棍棒和绳索自乱阵脚,总指挥慌张后退,情急之下瞄准射出的子弹,居然没能咬中任何目标。

    一条只会拼命的人鱼,像是忽然有了最精悍的人类士兵才有的战斗素质,由背后攀住总指挥的肩膀,抹去他手里的枪。

    冰冷的、有力的手臂由背后挟持总指挥,单手换了子弹,拨开被他匆忙关合的保险,在总指挥的太阳穴上点了点。

    总指挥墨镜后的眼神骤沉,他察觉到了这条人鱼身上的精神力,狠狠咬住后槽牙:“……阿列克歇!”

    他就知道,这个该死的叛徒没那么容易清理掉!

    “你是疯了?”总指挥寒声说,“这么远的距离,操控一条人鱼——你就算杀了我有什么用?”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叛徒身上的伤,那么重的精神力损伤,能活到现在,都是苟延残喘。

    虽然弄不清为什么这条人鱼身上,居然能储存人类的精神力……但这种级别的操控类精神力,目前就只有阿列克歇有。

    这一次自不量力的操控,就算真能杀了他,这个叛徒也一定活不成、醒不过来了。

    那还费这个力气干什么?

    不为了反叛,不为了夺权——难道真是为了条人鱼?

    有关这件事的讨论,在军方不止一两次。总指挥叫枪口盯着,冷汗飚透,依旧觉得荒唐至极:“你不会……你难道真看上了一条人鱼?!”

    长久的——又或者是明明短暂,却仿佛极为长久的静默里,有人慢悠悠答:“是。”

    这是精神力给的回答,不来自于听力,响在被精神力笼罩的生物脑海之中。

    国王漆黑的眼睛颤了颤,咬破的嘴角淌下血线,身体却依旧纹丝不动。

    那柄枪依旧稳稳抵着总指挥的脑袋。

    “自毁程序怎么样。”有人问候总指挥,“还适应吗?”

    总指挥眼底烧起暴怒,这暴怒又有掩饰不住的慌张,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是你干的?!你这个——你这个该、死、的……”

    太阳穴旁慢慢拨动的保险声,让总指挥剩下的话堵死在喉咙里。

    总指挥冒着冷汗,死死咬着牙,把恼火嚼碎了硬吞回去:“你想要什么……治疗,还是安乐死?”

    这两个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阿列克歇从一开始就受了必死的伤,所谓的“治疗”,也只是减轻精神力逸散终末期带来的不适。

    人鱼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回到人类的世界,才能利用仪器,消弭精神力湮灭时的所伴随的强烈绝望。

    那是种仿佛坠入宇宙深处,缓慢湮灭的空虚和绝望,即使看似只有一瞬,体感时间也会被无限拉长。

    精神力不再给出回应。

    这次回答他的,是国王的声音:“打开全星系广播,公开和谈。”

    总指挥瞳孔颤了下,在余光里,他确认这条人鱼仍然被那个可恨的叛徒控制……最可恨的是,这显然不仅仅是控制。

    不是控制,是引导——这个叛徒居然在引导人鱼的国王,在这种时候,学习谈判。

    这个简直是疯了的混账叛徒,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教人鱼国王怎么堵死对手的所有退路,怎么在一场谈判里稳据上风。

    总指挥的脑袋就被枪口顶着。

    那一点微弱的、被人鱼携带上船的控制类精神力,只要稍微推一下,就足以帮他做出决定。

    几十分钟后,全星系广播里,总指挥亲口承认了停战、承认了释放所有囚禁的人鱼,被迫承认了特|权阶级和执政党对大众的蒙蔽……人鱼是种高智慧生物。

    在那个遥远的星系里,绝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人鱼是和人类一样,统治一整颗星球的海洋的高智慧生物。

    “人鱼不是好战的种族。”

    那个该死的、想必也一定离死期不远了的叛徒,逐字逐句教国王说:“我们不想和人类打仗。”

    “如果有一天,有别的种族,发现你们的骨头有用、皮肤有用,血液和牙齿有用。”

    “会有这种生物的。”那个叛徒教国王说,“有一种大王乌贼,就这么可怕,是人鱼的死敌。”

    “你们引以为傲的星舰战队,只是和他们简单遭遇,就被他们打得丢盔卸甲,不堪一击。”

    “你们的士兵和指挥,被这种可怕的生物,掠夺走了所有头发、胡子和眉毛,这只是个开始……”

    总指挥几乎要在这堆荒唐的扯淡里活活气死——偏偏这个混账叛徒,每句话都半真半假、有据可循,哪怕回去以后申辩,都很难申辩得清。

    怎么申辩,能打的不是大王乌贼,是抡着大王乌贼追着星舰砸的人鱼?

    难道这就十分光荣了!?

    总指挥几乎要硬生生气厥过去。

    如果不是那柄枪始终稳稳当当指着他……如果不是他被阿列克歇这该死的控制类精神力影响,在最慌乱的时候,选择了让士兵撤离、撤去一切攻击性武器。

    ……如果不是他正被按在船舷边上,耳朵旁边就是噼啪作响的电网,稍微敢有一点异动,就要被这条人鱼按在上头烙个双面的。

    但凡不是这种情境,就算是那个叛徒真有什么办法,能触发他身上这块芯片的自毁程序,他也要用最后一口气跳起来破口大骂。

    可现在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看着那条人鱼被精神力引导着,对全星系广播继续说:“……如果有那一天。”

    “如果有那一天,我们的死敌终于盯上了你们——如果它们决心捕捉和侵略你们,将你们捉走豢养。”

    “如果那个时候,人类和人鱼还像现在这样,维持着战争关系,不死不休。”

    “那么……到那个时候,即使是死敌,人鱼也不会阻拦,不会插手。”

    被操控和引导的人鱼国王,语气平静清冷,对广播说:“我们有很多珍珠和宝石,有矿产,有蜕下的旧鳞片……”

    “我们原本想和人类交易,想和人类做朋友的。”

    人鱼说:“我们没想伤害人类。”

    ——这话的结尾是一声短促的枪响。

    子弹并没冲着总指挥,而是将电网豁开了个巨大的口子,人鱼纵身没入滚滚波涛,只是一瞬就没了踪影。

    总指挥被怒火彻底吞噬,厉声下令追捕,暴怒的话吼道一半,在看见依然开着的广播时,心脏咚地狠狠一停。

    人鱼没想伤害人类,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人类甚至还有余力、还在暴怒着大肆追捕,明明休战的承诺都做了。

    这一声枪响轻易就能引发无数猜测:是人鱼被枪击了?暗杀还是威胁?还是有人不让人鱼继续说……为什么不让,难道人鱼说的都是真的?

    总指挥用力按住太阳穴,那里面仍在剧烈跳痛。

    他无从分辨这暴怒几分是自发的、几分是受了阿列克歇那该死的精神力影响……但有件事他很清楚。

    他把一切都彻底搞砸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真的撤兵、放走所有人鱼,然后休战。

    总指挥盯着手里的中控板。

    在刚被挟持的时候,他明明就已经选择了应急措施,触发了阿列克歇那块芯片的自毁程序。

    自毁程序没有反应,但对那个叛徒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没有反应……是因为没必要启动了。

    总指挥随手扔掉那块中控板,神色阴冷,大踏步走回船舱,去下不得不下的该死的命令。

    连芯片都检索不到有效的精神力强度,无法触发自毁程序,判定芯片载体即将湮灭。

    那个叛徒,用不着再特地下令清除了。

    /

    国王一刻不停地回了沉船宫殿。

    砸进海水中的那一刻,他在脑海深处听见闷哼——这让人鱼追悔莫及,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祁纠在共享他的身体感受。

    一条人鱼在海里手忙尾巴乱,游到人类追不上的安全区,拼命对自己好。

    拼命揉自己摔疼的地方,放开险些就要揪碎的鳞片,用力一块一块抚平,就连轻微的擦伤,都要不停吹、不停抚摸。

    他拼命往家里游回去,隔着胸口不停按揉自己的心脏,怕它跳得太激烈太慌乱,让祁纠难受。

    “别……别着急,别疼,别害怕。”国王不停安慰自己,他怕自己的负面情绪也连累祁纠,“别害怕,没事,没事。”

    他不敢去探索自己的意识……他没游多远,那种温和从容的控制力道,就很安静地消失了。

    国王睁大眼睛,他以为自己会哭,然后才发现这个时候,好像是哭不出来的。

    不哭是对的,他不能浪费这个时间,哭会影响对方向的判断。

    国王狠命拨开水流,一刻不停地向家里游,他不停抚摸自己的胸口,提醒自己小心被水呛到,小心不要碰到什么礁石。

    他终于游到家门前,顾不上敲门,用力扳开那个闸门,湿淋淋滚进去。

    他的人类靠坐在墙角,看着门口,眼睛里朝他笑。

    失魂落魄的小鱼崽钻进他怀里,紧紧抱着这个吓死鱼的人类,大口大口喘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扑上去咬住祁纠的喉咙。

    发着抖的、战栗的尖牙,一点力气都不敢用,打颤的气息急促地扑在人类的皮肤上。

    ——如果祁纠的身体像海岛上那样,国王一定会气到龇牙,凶神恶煞地用力拍尾巴,生一场很大的气……直到这个人类发誓以后不冒着性命危险,自作主张救他为止。

    ——如果祁纠的身体像前几天那样,国王大概也会跟他赌气,除了用尾巴缠一缠祁纠的腿、给祁纠洗衣服和毛巾、给祁纠做饭,一晚上都绝不主动说话。

    现在都不是,国王根本不敢发脾气,也根本不敢赌气,他在回来的时候想了无数种可能……他快被自己吓死了。

    “我还以为……”国王说不出这种可能,只是用力抱紧祁纠,仰头问,“你在等我,是不是?”

    他仰着头,小心地捧着祁纠的脸,凑上去轻轻地拱。

    他抱着祁纠的肩膀,用最乖的力道亲了亲:“你在等我,是不是?”

    他的人类朝着他笑。

    第54章 怎么不算是在一起

    小鱼崽弯下腰, 咬住祁纠的袖子,叼着那只手抬起来。

    他把那只手抱住,举高,让那只手落在头顶:“我回家了。”

    小鱼崽给他的人类汇报:“我回家了, 一打完仗就回来了, 立刻回来的。”

    小鱼崽仰着头, 轻轻晃了晃尾巴。

    国王相信他的人类没了力气。

    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祁纠为了救他, 用了太多力气,所以现在完全没有办法动了, 不得不停下休息。

    国王抱住祁纠, 咬破手腕上的血管,把涌出的血喂给他……可这些血什么作用都不起。

    什么作用都不起, 不能让祁纠变好,祁纠没有变好,连手臂内侧那种淡蓝色也不亮。

    一定是血不够多,够多就不会这样。

    国王揪下一把鳞片,卷在尾巴里碾磨, 他惊讶地发现今天不疼, 于是更用力, 让血充分渗进磨碎的鳞片里。

    国王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含了一大口血,一点一点哺给他,揉着祁纠的喉咙, 帮他咽下去。

    这次稍微有了一点效果……国王再抬头的时候, 那双眼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合上, 像是睡得很安稳了。

    人鱼认真检查,黑眼睛里露出一点欢快, 抱住祁纠,凑过去亲了亲:“这才对。”

    人类就是该多睡觉。

    他捧着祁纠的背,小心地调整力道,把自己的人类抱回怀里。

    “我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只小海马。”国王给祁纠讲,又抬手比划,“这么大,比你折的棕榈叶海马还小,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其实他也没看到,国王一路回来,游得狼狈至极,有很长一段路,眼前几乎都是黑的。

    那是种伴随着剧烈疼痛的漆黑,这种疼痛从肋骨里长出来,密得像渔网,张网的地方在心脏,捕住全部血肉和骨骼。

    人鱼以前从没这么疼过,很担心会连累祁纠,但还好,现在不觉得疼了。

    一回家就不疼了,抱着祁纠,就完全好了。

    国王开始绞尽脑汁,努力给他的人类编故事:“还看到……看到一只水母,有一艘星舰那么大。”

    国王说:“我还看见抹香鲸被磷虾追着跑,钻进空海螺壳里,变成了寄居蟹。”

    他故意把故事编得很离谱,心想祁纠听了一定会纠正他,哪怕现在没力气,等醒来也一定会纠正。

    他的人类就是很严谨,修无线电也是,接受他的告白也是,给他留字条也是——顺便一提,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亲启”的意思。

    国王在船上,被祁纠教导着谈判的时候,眼睛很尖,看清楚了总指挥写的那封亲笔信。

    信上是本次谈判的结果,信封上写着“内阁秘书亲启”,被胶水封住,再反复按牢。

    结合总指挥的命令,很容易猜得出,这是让叫“内阁秘书”的人类打开,别人都不能动。

    所以国王也总算明白了,储物柜上的那张纸条,是让他打开门。

    不是让他亲他的人类。

    但那又怎么样呢,人鱼就是间歇性不识字的。

    国王低下头,轻轻亲祁纠的眼睛:“小鱼崽在亲你。”

    这话不准确,国王重新说:“你的小鱼崽在亲你,还想多亲一会儿。”

    国王把被子扯下来铺好,和祁纠一起躺下,躺在地上,枕着手臂侧头看祁纠……他的人类闭着眼睛,但那种神色还是让他觉得温和。

    一条人鱼每次面对这样的神色,都能因此获得最温暖、最安全的记忆,可以完全不管任何事地藏进去,可以隔绝任何恐惧和不安。

    国王暂时不做国王了,小鱼崽一点一点挤进祁纠怀中,藏进这种庇护里,抱紧祁纠,仰起头轻轻亲他。

    小鱼崽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好好地亲,不会用祁纠那种魔法,但这也不要紧,以后就不用再打仗。

    不用再打仗,人鱼的时间太多了,他有数不清的时间学。

    一条人鱼想起自己忘了呼吸,把屏着的气长长吐出来,那些潮湿冰凉、海风一样的气流,拂得人类睫毛微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睁眼。

    国王连忙又憋住气。

    他和祁纠离得太近了,担心打扰到祁纠,又不舍得退远,忍不住一直盯着祁纠的睫毛看。

    之前的所有时间里,他们心中都总有一根弦绷着——开始是敌对的立场,后来是战争的胜负。

    哪怕有时极力想要忽视,这根弦也绷得紧紧,一触即发……总是会在最放松的时刻陡然冒出来。

    所以直到现在,国王才终于有机会,彻底地、心无旁骛地好好看他的人类。

    他的人类这样闭着眼的时候,气质会比醒着温和些,安静些……那些睫毛摸起来要比看着更长,在灯光底下,尖端也像是琥珀色或者金色。

    国王轻轻亲了亲它们,被扎得有一点痒,因为担心祁纠被自己弄醒,就小心向上挪,亲那层薄薄的眼皮。

    国王想象着这下面的眼睛,琥珀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绝大多数时候,它们看向扑腾上岸的小鱼崽,都有种透着笑的和暖光芒。

    被祁纠用精神力控制的时候,国王能察觉到,祁纠在透过他向外看……他仿佛同时有了两个视角。

    这是种奇异到极点、也哀伤到极点的体验。

    国王在那一刻仿佛也看见祁纠,一个他从未见过、从未了解的祁纠,也骄傲也漠然,袖手看对手狼狈挣扎,袖手任生命逐渐消逝。

    这一切感受,都极为清晰,历历在目。

    国王同时能体会到那种意识消散、缓慢湮灭的可怖空虚,和什么剧烈疼痛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充斥在他意识里的,是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和从容温柔到极点的安抚……最后那种湮灭的空虚感彻底消失,像是有人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船上,那些人类认为他是被祁纠控制。其实在国王的视角和体验里,他更像是被祁纠抱着。

    他被祁纠抱着,只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看到,无法察觉。

    因为那是精神力的拥抱。

    祁纠一手揽着自己的人鱼,一手持枪,枪口从容抵着总指挥的脑袋,笔挺的军服利落潇洒,垂眼时又有胜券在握的散漫。

    祁纠漫不经意,一边口述着指导总指挥给内阁秘书写信,一边安抚着摸他的小鱼崽——这种抚摸柔和得像风,但船上明明静谧,空气都不流动。

    所以国王知道是祁纠在摸他。

    那种湮灭的感受消失之前,祁纠在他的脑海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怕”。

    国王很想告诉祁纠,他不是怕这种湮灭……不是怕这个,他想问清楚湮灭的地方是哪儿,他陪祁纠一起去。

    他很想跟祁纠一起去,他不想被扔下,他想祁纠带他去,想和他的人类一起在那地方变成泡泡。

    国王的眼泪涌出来,砸在祁纠阖着的眼睛上,于是他立刻慌忙把它们擦干净:“是不是……是不是等了很久?”

    国王在心里责备自己,他该游得更快——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该每天都练习游泳,去看看剑鱼是怎么游的。

    祁纠一定等了他很久。

    人鱼是很擅长寻找细节的种族,能找出这个房间里留下的细微痕迹……祁纠一开始一定是坐在桌边等他。

    椅子稍微碰歪了一点,因为祁纠看不到,椅子的高度又不好摸,所以多多少少会有磕碰。

    祁纠坐了一会儿,应该是决定去给他弄点吃的,所以动了锅、开了罐头。

    但这个进度被打断了——祁纠留在他身上的精神力,提醒祁纠他遇到了危险。

    所以祁纠暂时停下了做饭,通过远程操控精神力,教他怎么脱险,怎么逆转局面,怎么利用这个看似是死局的劣势绝地翻盘。

    这时候祁纠应当是躺在床上的,应当是因为别的姿势已经没办法抵挡眩晕了……国王摸到浸透被子的冷汗,祁纠身上的衬衫也是潮的。

    现在它们慢慢变得冰冷。

    国王把磨好的一大堆鳞片全喂给祁纠,把祁纠从衣服里轻轻剥出来,抱去浴室。

    他抱着祁纠,一起淋在热水底下,希望这样能让祁纠暖和过来,他猜祁纠本来也打算这么做。

    祁纠本来应该也打算这么做,因为花洒掉在地上,祁纠在这里摔了,失去平衡的原因可能是他跳下了那艘船。

    国王没有一刻停下,没有一刻耽误时间,他还在磨更多的鳞片。

    他把掺了血的鳞粉分出一小部分,敷在祁纠手肘的淤青上,用被热水泡暖的手焐着。

    祁纠察觉到他跳下船,应该就知道他会立刻回来了。

    祁纠应该是想去给他开门……但摔倒了不止一次,又继续尝试了更多次。

    国王能看见这种画面,他的人类摔了也不会生气、不会恼火,不像人鱼,他的人类非常耐心,靠着墙慢悠悠休息一会儿,就会撑着地面重新尝试。

    就像国王当初藏在礁石后,看祁纠坐在帐篷口,修那个无线电。

    国王曾经在两个小时里,看祁纠把一个严重变形的失灵部件反复调整拆装四十六次,找出修复的方法,咬着胶布层层缠上去。

    但这具身体……可能没有仪器零件那样好修,祁纠试了很多次,发现实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所以也只好这么有点遗憾地放弃。

    国王小心地亲那些淤青,他不会魔法,但他有鳞片,鳞片也能让伤口好起来。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祁纠,他从未来得及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彻底专注地好好看他的人类……

    他想着祁纠是怎么一点点坐起来,靠在墙角……是怎么靠在墙角,等游回家的小鱼崽。

    祁纠一定是听见疯狂往回游的小鱼崽唱歌了。

    国王拼命往回游的时候,因为痛得太厉害,念头里的恐惧太多,生怕祁纠被影响,一直在脑子里拼命唱歌。

    乱唱,想起什么就唱什么,因为太慌了……可能还唱了坏心眼的人类教他的“小鱼崽乖乖、把门开开”。

    他不确定这时候,祁纠留在他身上的精神力还有没有、还剩下多少。

    ……它们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也无法被感知。

    但恍惚到极点的时候,国王像是察觉到他的人类轻轻笑了——不是看见的、不是听见的,他说不清。

    但就是这样……他觉得他的人类笑了一下。

    然后那种连接才猝然断开。

    猝然断开。

    ……然后他回家,扳开闸门,他用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回家……

    在尖锐的耳鸣声里,国王决定停下这种分析。

    他喘不上气了,不能继续想,头疼得像是从脑袋顶上开了个口子,把海底火山爆发的岩浆灌进去。

    这不行,这样他没法照顾祁纠,没法守着祁纠……等祁纠醒过来。

    国王小心地扶着祁纠,让他的人类在花洒的水流里靠稳,吃力喘息着,靠双手一点一点挪出浴室。

    尾巴上的伤口,被奇异的冰花覆住了,国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它们真的不疼。

    国王扳开那个闸门,把自己扔回海里,他忘了怎么游泳,他知道自己忘了怎么游泳,海底的巨大压力将水往他口中压进去。

    人鱼会不会在海中溺死,国王不知道。他没想溺死,只是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被暗涌的湍流冲着,重重砸在防水闸上,后背疼得几乎撕裂,海水从他的口鼻压入,他忘了怎么在海里呼吸。

    国王不在乎,他需要这些水把头颅里的岩浆浇灭——浇成冷的就行了,随便是什么形状。

    冰冷的、咸涩的海水被大口吞下去。

    或许的确有效,那种灼烧的痛处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钝痛,仿佛这些岩浆凝固成了漆黑坚硬的火山石……但没关系,钝痛好忍。

    国王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里。

    他想着再冷一会儿,再冷一会儿头就没那么疼了,就能爬得动了,就回家。

    他这样不受控地陷入昏沉,又被一点点光亮吸引。

    国王愣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些漂浮的精神力碎屑……他能看见精神力了。

    祁纠的精神力,湮灭在他的意识里,于是人鱼的意识深处,慢慢萌发出精神力的种子。

    国王屏着呼吸,小心地伸出手,试着碰那些雪花似的精神力……它们太小了,比磷虾还小,比最小的浮游生物还小。

    它们像是被神灵遗忘的光点。

    一片细小的精神力雪花,落在国王手上,变成他抱着祁纠胡闹的记忆。

    ——祁纠被他闹得头晕,闭着眼睛轻声笑,在人鱼光滑冰凉的脊背上轻轻拍抚。

    那样温暖的力道,让国王猝然睁大眼睛。

    人鱼挣扎着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起怎么游泳,挣脱足以溺毙一条人鱼的漆黑冷海,发着抖卯足力气扳开闸门。

    他摔回家里,大口吐水,咳干净肺里呛的海水,湿淋淋地大口喘气,翻出祁纠给他预备的药。

    这是神经性毒剂的效果——在那艘船上,被用来对付人鱼的国王的,不只是有形的绳索、鞭子、棍棒。

    只有神经性毒剂,能让一条人鱼不知不觉,沉进海底溺死。

    国王不可能想要死,他还要照顾祁纠,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事……他当然要一直照顾祁纠,直到祁纠醒过来。

    国王把解毒剂吞下去,在心里想,祁纠到底还给他留了多少东西。

    祁纠留了多少救他命的办法,那些雪花似的精神力,是不是也是祁纠留下的,还有尾巴上封住伤口的冰花。

    国王刚才想把它们拂净,继续拔鳞片,就被冰花轻轻扎了下手。

    ……

    被批评了的小鱼崽,怏怏挪回浴室,把他的人类抱回怀里。

    祁纠依然安静地躺着,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阖着眼,被人鱼连手带尾巴裹住了,额头就垂在人鱼冰冷的颈间。

    小鱼崽胸口起伏,和他的人类额头贴着额头,小声耍赖:“我想你自己批评我……”

    不要用精神力,精神力扎一下才有多痛,人鱼不会长记性的。

    祁纠应该回来严厉批评他,可以几天不理他,可以把他关到门外,每天只喂他一个龙虾三明治。

    小鱼崽轻轻亲祁纠的眉弓,亲那双眼睛,他又亲了一会儿祁纠的嘴唇,发现它们不总是像平时那样抿着了。

    祁纠抿唇时会有些严肃,多半是在思考,剩下的时候是因为要忍受眩晕——现在它们微微分开,有种苍白的枯涸,又像是终于放松。

    后者是件好事,能放松下来,说明祁纠不头晕了,不用那么难受了。

    “真好。”国王摸了摸祁纠的脸,“那还是……我自己批评自己,不头晕更重要。”

    国王现在就自己批评自己:“疯了,跑出去跳海,人鱼跳海溺死,要被大王乌贼笑话一千年。”

    居然连中了神经性毒剂都没发现,怎么当的国王。

    他的人类靠在他肩上,神色很和缓,从这个角度看,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像有很淡的笑意。

    国王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高兴,轻轻晃着尾巴,握住祁纠的手。

    国王小心地握着那只手,让它落在自己背后,轻轻抚了抚。

    国王亲了亲祁纠:“我抱你回床上睡。”

    “我想去看看‘亲启’。”国王说,“然后做一点饭,然后我们聊天,编故事,睡觉。”

    国王收拢手臂,亲了一会儿苍白枯涸的唇,咬出一点血,悄悄滴上去,就把它们变得柔软和温暖了。

    人鱼的血和鳞片有这个能力,能制造出最接近“活着”的假象。

    ……之所以说是假象,是因为血和鳞片并不能让躯壳里的意识苏醒。

    但国王不认为祁纠身上是假象,祁纠只是呼吸和心跳均匀了一些——他的人类性格过于稳定,只要不难受,呼吸心跳本来也是很均匀的。

    国王也向他的人类学,让自己变得更稳定,不仅做到了自己说的这些事,还抽空联络了人鱼的参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国王甚至还短暂离开了沉船宫殿几次,跟进和督促了和谈的后续进度,亲手打碎了那两块祁纠留下的黑石头。

    和设想中的计划不太一致的,是国王并没能顺利沉迷电影。

    他没法看那些画面,没办法考虑这是祁纠留下的精神力,没法去想……是他亲手砸碎了祁纠留下来的东西。

    没法去想那就不想了,国王不再想这件事,要求所有人鱼都来学习开锁技能和精神力启蒙,就离开了那片海市蜃楼的空间。

    国王每天按时回家、每天按时出门,偶尔在那些小雪花似的精神力碎片里发一会儿呆。

    直到人类释放的最后一批人鱼,并撤离了全部舰船,补偿给人鱼大量所谓“致歉物资”……直到整场战争彻底结束。

    国王说要和爱人度蜜月,扔下羡慕到打转的族人,回了沉船宫殿,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祁纠。

    ……

    他们的家已经完全变了样。

    因为一条小鱼崽每天没事做……人类的赔偿里,又有不少看起来很适合装饰宫殿的东西。

    现在的沉船内部,甚至真的很像是个家——国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了张又舒服又宽敞的床,然后又陆陆续续搬进来不少东西。

    比如新桌子,新台灯,新地毯……柔软的地毯对人鱼来说很新奇,触感像是海藻,在上面打滚也不会觉得硌。

    还有浴室,闲得发慌的小鱼崽,一边和睡着的祁纠话痨,一边把浴室拆了重捏,弄得面积更大,顺利塞进来了一个浴缸。

    整个房间也拓宽了好几倍,国王甚至亲自学习了人类的焊接技能,亲自动手,给房间加了几扇窗户。

    唯一没变化的,就是那个“小鱼崽亲启”的储物柜。

    ——那里面的辉光管,一秒钟跳动一下,一共有九个。

    国王第一次看就挪不开眼,它成了人鱼见过最漂亮的东西,抱着祁纠一动不动看一天,也完全看不够。

    炽烈的红光像在流动,像是有澎湃的生命力,把那一片漆黑都照得通明。

    九个数字,一条小鱼崽掰着鳞片数,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秒。

    他要等祁纠这么久,没问题,这算什么问题。

    国王什么冲动的事都没做,没去找抹香鲸打架,没揪被冰花封住的鳞片……它们再没好过,但因为冰花一直在,也并不会觉得疼。

    那些冰甲似的鳞片,甚至还让国王的尾巴变得亮闪闪,让不懂事的人鱼崽子很是羡慕。

    也没再放血——没再放很多血,人鱼是爱憎分明的种族,对帮助他们赢得了战争的国王爱人,完全不吝啬分享血和鳞片,送来了不少。

    “……就是这样。”国王趴在床边,慢慢晃着尾巴,给他的人类汇报,“没有别的了。”

    祁纠一定也不想总是躺着,国王把祁纠扶起来,小心地加了人类送来的记忆棉枕头,抱着祁纠靠稳。

    床边被国王加了扇窗户,偶尔可以看看外面的夜光水母和夜光乌贼。

    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一切过渡都很平稳,人鱼恢复了最简单普通的生活,过几天就又是月圆之夜。

    国王用不着再当国王了,变回小鱼崽,拱了拱祁纠的手:“我也想过月圆之夜。”

    小鱼崽晃着尾巴,相信自己是高兴了,把脸贴在那只手的掌心:“我们也过月圆之夜,吃大餐,你留了菜谱,我看到了。”

    他一边给祁纠讲这些,一边用尾巴尖玩祁纠给他留的小礼物,轻轻戳那些棕榈叶折的小东西,还有小零件拼出的人鱼。

    那样的轰炸,快把岛掀了,居然没毁掉国王的微型藏宝库。

    小鱼崽对自己的人类有相当盲目的信任,认定了一定是因为祁纠怕他伤心,在暗地里帮了忙。

    他也试着想做个小零件拼成的人类……太不成功了,到现在还无颜拿给祁纠看,毕竟老人鱼还没看出这不是四条腿的螃蟹。

    小鱼崽因为这个有点沮丧,又想起被自己砸碎的黑石头,更打蔫,怏怏叹了口气。

    他躺在祁纠身旁,小声承认错误:“你留的东西我没看,我不敢看。”

    “我自己不敢看,让他们抄给我……不过也没多难,一学就会。”

    小鱼崽咬了咬祁纠的手指,发现不小心又把裂痕咬了出来,连忙又咬破嘴唇,把一点血涂上去。

    能看见精神力以后……他看到了祁纠身体碎裂的程度。

    一条人鱼,其实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会碎裂到这个地步。

    更难想象碎裂到这个地步的人,是怎么在千里之外,用精神力从容揽着他,单手持枪,抵住总指挥的脑袋。

    可把一条小鱼崽子崇拜坏了。

    国王抱着祁纠的手,犹豫了一会儿,又很小心地把那只手覆在自己左肋,牵着那只手摸了摸:“我这里也碎了。”

    他那里也有蛛网似的裂痕,人鱼的药没有用,偶尔会往外飘落雪花。

    这些雪花很让国王喜欢,每一片都是记忆,他有时候会自己给自己下场雪,就躺在里面想祁纠。

    但这毕竟是裂痕,国王不太放心:“要不要紧,影不影响等你?”

    他的人类没法回答,国王思索了一会儿,擅自把沉默解释成“不影响”,高高兴兴滚下床去开饭。

    “我蒸了螃蟹,今天吃螃蟹。”国王说,“我还是不太会剥,所以就带壳吃了,不准笑。”

    国王抓起一个螃蟹,津津有味咬了一大口,嚼得喀嚓喀嚓作响。

    他很快就把一堆螃蟹吃完,因为吃得太快,不小心把锅也咬了一口。

    ——他已经很久没犯过这个错了。

    国王沮丧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回头,拎着半个锅,想和祁纠道歉。

    ……也就是这样一个完全平常、完全普通的瞬间。

    他拎着这样半个锅,回头找祁纠。

    撕裂的痛楚从左肋的裂痕爆发。

    国王茫然低头,那是他见过最凛冽的冷风,呼啸着穿胸而过,卷着大片雪花喷涌而出。

    /

    覆着冰花的窗外,一只还没有棕榈叶折成的海马大的小海马,被银装素裹的沉船宫殿吸引,凑过来看了看。

    它看见熔岩似的、耀眼漂亮的红光,一下一下地跳,看见温暖台灯照着的房间,里面反而没有一点雪色。

    那里面实在很暖和,很安宁,人类合着眼靠在床头,一只手被人鱼攥着。

    人鱼躺在床沿,紧紧抱着他的双腿,大概是因为在最后用完了力气,只差一点,没来得及钻进那个怀抱。

    但这样又怎么不算是在一起。

    沉船宫殿被冰裹住,里面温暖如春。

    人类和人鱼一起等他们的倒计时过完,窗户上结的冰花,都是满满当当在一起的开心事。

    所以一只小鱼崽,也偎着人类的腿,很高兴地睡进重逢的期待里。

    那盏台灯的光晕透过窗户,柔软安静,真像月圆。

    第55章 我睡着了(第三世界完)

    这一年的冬天尤其冷。

    海面上结了冰, 海面下也是,凡是有家的海底种族,几乎都选择了闭门窝冬。

    所以一座覆着冰花的沉船宫殿,也一点都不显得特殊。

    尤其这宫殿还亮着灯。

    国王选了几百盏, 挑出来最满意的一盏灯, 灯光是种近于琥珀的金色。

    这颜色比太阳更暖和, 人鱼抱着他的人类睡着, 身体覆着温柔的琥珀色光。

    国王终于找到,传说中那个精神力湮灭的地方。

    ……

    这知识是和谈中学到的。

    派来和谈的人类据说来自新政权, 不再使用那种芯片, 也不再植入自毁程序,因为那样“不人道”。

    人鱼没有完全拒绝人类的示好, 也不打算彻底交付信任,只是要求人类提供了大量科技和精神力相关书籍,现在还在埋头钻研无线电。

    国王也看了这些书,尤其仔细学了精神力损伤、治疗、修复相关的内容。

    有些可惜的是,这些知识并不能教他怎么治好祁纠。

    国王只是按照书上的指导, 拆除了祁纠身上早已失效的芯片, 又立刻用磨好的鳞片帮那个伤口愈合……那枚芯片依然显示“检测不到意识强度”。

    除了这件事, 剩下的就没办法从书上学,这些书没法教他更多东西。

    这些书都说得非常武断。

    ——比如人类精神力彻底消散后,意识就湮灭,永远不能再醒。

    ——比如失去意识的精神力, 如果不用特殊方法保存, 就只不过是一些没有特性的纯粹能量。

    ——比如精神力湮灭的那片虚无空间, 无限广袤,没有边界。

    湮灭在那里面的精神力, 永远不可能再有接触的机会,永远不可能再相遇,不可能再重逢。

    ……

    国王不相信这些。

    因为祁纠留给他的精神力雪花,还有他尾巴上结出的冰鳞,不是什么“没有特性的纯粹能量”。

    和谈期间,每次国王短暂离开家,最想家、想回去陪祁纠的时候,尾巴上的冰鳞就会在光线下变成亮晶晶。

    人鱼哪能拒绝亮晶晶的东西,不光是小鱼崽子挪不开眼,成年人鱼也羡慕……国王自己一不留神,都能抱着尾巴看半天。

    这么看一会儿、摸一摸,就觉得漫长枯燥的条款商榷,好像也不是那么叫鱼不耐烦。

    那些冰鳞,在不同的时候,也不一样。

    国王很清楚它们不一样。

    他趴在祁纠身边晃尾巴的时候,它们就冰凉光滑、闪闪发亮,像是什么上好的钻石。

    他打不起精神的时候,它们又变得柔和温润,成了种仿佛是月光的银色。

    他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想要拔鳞片的时候,那些冰鳞就轻轻扎他的手。

    扎疼了还给揉……小鱼崽知道错了,惨兮兮把手放上去,小心碰一碰,那些冰就短暂融化成清水。

    国王暗中打听过,人类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也不清楚所谓的“冰鳞”是什么。

    在人类看来,这是萌生了精神力种子的人鱼,因为伤口迟迟无法愈合,下意识自保——只有国王自己能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人鱼根本不想自保,也根本不想愈合伤口,否则的话,鳞片早就长出来了。

    国王最想做的,其实是去那个传说里湮灭的地方,努力想办法找一找,看能不能带他的人类提前回家。

    提前一点也行……哪怕是一秒钟,那他就能带他的人类多出去玩一秒。

    他们可以去岛上,去林子里,现在没有轰炸了。

    有祁纠在,国王完全敢离开岸边很远,一直走都没关系,远到看不见海也没关系。

    ——至于精神力雪花,那就更是了,那一定是祁纠留给他的东西。

    那是人类给小鱼崽准备的梦。

    准备了不知多少场,每场都不一样,都是好梦。

    国王不舍得一口气把梦做完,总是很吝啬,想祁纠想到不行了才下一场雪。

    在那些打着旋落下来的小雪花里,一只小鱼崽睁着眼睛,就能做他的人类来接他的梦。

    ……

    有时候,这梦是在海上。

    他的人类从海上来,划着小木船来接他。

    因为迷路又遇到暴风雨,还被一条一千五百磅的大马林鱼拖着跑,所以人类用小手电打灯语,给厉害的海底霸主发信号。

    国王当然一眼就看见,及时冲过去,及时救下了自己的人类。

    国王救了自己的人类,威风凛凛扛着那条大马林鱼,和人类去岛上做烧烤、做鱼肉火锅。

    烧烤香得要命,鱼肉被烤得金黄,鱼皮稍微有一点焦,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鱼肉火锅也好吃,很快就馋得其他人鱼在海里打滚,眼巴巴盯着热腾腾的白气,尾巴游不动。

    国王矜持地征求了爱人的意见,选择分享一部分给族人,仅仅三秒钟内,连盆带汤就全被这些不争气的家伙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的人类就在岛上定居,做一做饭,砍几棵树,做个小木屋。

    国王天天都上岸,每天都来找他的人类一起吃晚饭,一起坐在礁石上,聊说不完的话,晃着尾巴和腿看日落。

    经常会有人鱼攥着退下来的旧鳞片,或者扛着八十斤重的大龙虾,很不好意思地过来,想买一点人类的美食回去。

    国王夜里也不回去,就住祁纠盖的小木屋,睡人鱼缴获的宽敞大床,盖最暖和的被子。

    他们看了晚霞,再看日出,就这么过一生。

    ……

    有时候,这梦是林子里。

    人鱼太想家,忍不住上岸一直找,不小心走得太远,走到了看不见海岸线的地方。

    远到鳞片都磨花了,倒在一片铁树林里,好几天没下雨,一点水也没有,渴得鱼头昏眼花。

    然后就被住在林子里的人类捡到,这场梦里的祁纠要更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几岁……所以奄奄一息的人鱼没有立刻就认出来。

    十几岁的少年林场看守,把人鱼带回家,泡在清凉干净的水缸里,又喂了两大桶水、一百条小鱼。

    在尝试给人鱼拔火罐和针灸无果后,人类总算选择了更常规的办法。

    同样年轻的人鱼,被少年林场看守稳稳当当抱着,一手托着尾巴,穿过树林,穿过礁石,放回了大海。

    为了表达谢意,同样年轻的小国王留下鳞片,还暗中向林子里投掷了一百只螃蟹、一百只龙虾、一百袋珍珠和宝石。

    最后这一袋没被收下,礼貌地放回了礁石上,旁边还整齐摆放着各种棕榈叶做出的小礼物。

    国王就又跑上岸、跑去林子里,人类和人鱼这样认识和熟悉。

    他们一起去看抹香鲸和大王乌贼打架,一起去看海水化冻时的粼粼冰壳,看这座岛究竟有多大,看海的尽头究竟有多远。

    国王每天都来岸边聊天,带少年林场看守下海游泳,去看海面上的风景,也和人类学会了钓鱼和滑板车。

    国王用熟了滑板车,每天飞速去林子里找野猪打架,打赢了就加餐,吃香喷喷的炸猪排。

    他们去海里兜风、去林子里散步,就这样过一生。

    ……

    也有时候,这场梦会做到过去。

    国王变回真正的小鱼崽,回到了被人类捕捉的时候,赤红着眼嘶吼挣扎,很快就要被鞭子打得爬不起来。

    高高扬起的鞭子,还没来得及撕裂空气、剐在人鱼身上,执鞭的手已经被精神力控制着凝固。

    一条凶狠异常、彻底陷入狂躁的人鱼崽子,见什么咬什么,很快就把捞出自己的那双手咬得全是血痕……直到被军装外套裹住。

    人鱼崽子喘着粗气,死死蜷紧,抱着尾巴抬头。

    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是个年轻的人类军官。漆黑的军靴锃亮,衬衫领口微敞,潇洒利落,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人鱼从此被暂时养在办公室——比起那个转身都费劲、被精神力额外加固的笼子,占据半面墙的鱼缸已经宽敞不少。

    这样的日子不算难过,况且人类军官也并不折磨他,每天固定给他喂食,给他治疗被捕捉时落下的伤,给他的尾巴敷药。

    但即使是这样,人鱼崽子一开始也相当警惕、相当提防……直到狡猾的人类军官,开始摆弄亮闪闪的细金属链。

    再一回头,小鱼崽子已经趴在玻璃上,慢慢晃着包扎了纱布的尾巴,挪不开眼睛了。

    因为这条细金属链,他们开始有了一点交流。

    关系就是这样,只要忍不住开始有交流,很快就又会变得熟悉。

    偶尔小鱼崽扑腾出来,跑去沙发上享受,惬意地滚来滚去。偶尔人类军官自己做点什么吃,就在桌边加一把椅子,再加一副碗筷。

    小鱼崽伤好以后,人类军官就每个星期都带他去海里游泳,偶尔开车带他出门,去看一看人类世界的热闹。

    人鱼崽子学会了看电视、打游戏、给人类打电话,学会了问人类什么时候回家,提前热一点面包,再用毛巾擦干净地上弄出来的水。

    人鱼崽子也学会了不再问,什么时候才能放了自己,让自己回人鱼的星球。

    人类办公桌上那些文件,写着军方始终不同意释放这条人鱼,不肯放弃难得的宝贵研究材料……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人鱼崽子不再问,但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没精神,抱着尾巴看天上的星星。

    所以人类军官弄了个小飞船,违背命令,私自带着人鱼崽子回了人鱼的星球,然后就留在了人鱼的星球上……

    这不太合理——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被追兵拦截,有琥珀色眼睛的人类军官很固执,不采纳小鱼崽同生共死的意见,强行把一条才多大、应该再活很久的小鱼崽子装进逃生舱。

    可谁叫这是梦呢。

    梦里就是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什么都可能发生。

    留下来的人类军官,从此就定居下来,帮人鱼训练巡防队,教小鱼崽怎么开锁、怎么防备危险、怎么应对人类的精神力。

    这样过去很久,很多年,等小鱼崽长成英俊的人鱼国王。

    刚成年的国王,扛着满满一麻袋珍珠和宝石,在月圆之夜红通通热腾腾地浮上来。

    年轻的人鱼在这个晚上,用所有珍藏的珍珠和宝石,换祁纠手里那条细细的闪亮链子……用它穿过祁纠衬衫的一颗纽扣,做成一条项链。

    国王让祁纠帮忙,把项链神气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不论到哪都挺胸昂头,让项链来回晃。

    他们就这么顺利地在一起、顺利地成家,一起打败坏人类。

    他们就这么在一起,没有任何波折,非常顺利地过一生。

    ……

    这些梦都不是国王自己做得出的。

    只有祁纠,才能给他留下这样的梦,让他相信这一切真可能发生。

    祁纠在向自己的小鱼崽保证,一定会回来。

    时间可能长、可能短,可能要费些力气,有些波折。

    所以小鱼崽要有耐心。

    有足够的耐心,不要乱跑,不要伤心,不要动不动就乱揪鳞片……记得保护尾巴。

    国王努力听祁纠的话,努力不伤心、保护尾巴,等十亿秒——他有足够的耐心,甚至可以比祁纠承诺的时间,再多等一秒。

    只是那些裂痕不听他的话,即使国王每天都拜托它们,慢一点裂,慢一点,他要等祁纠。

    慢一点碎掉,祁纠一定也这么拜托过,国王每天都忍不住想……他的人类一定因为这事辛苦得不轻。

    那些和谈的人类,其实都很错愕,像阿列克歇那样的伤势,居然能坚持着活那么久。

    在能看清精神力的伤痕后,国王也理解了他们的错愕。

    那些灰白色的、枯涸的裂痕,遍布在意识的每个角落,仿佛这具身体早已是风化的石灰石雕像,稍稍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国王每次看着它们,就在想……原来祁纠是带着这样的伤,每天和他说话的。

    原来祁纠抱着他,哄他别怕,被一只小鱼崽子引得笑出来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睛深处,藏着这一身惨烈到极点的伤。

    这念头太残忍,人鱼很少会放任自己想,因为一旦这样想了,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就会又多出几块血淋淋的鳞片。

    小鱼崽怕祁纠生气,也怕祁纠留给他的那些冰鳞片生气,不敢乱揪的。

    现在不用担心这个,国王摸了摸自己的尾巴,它们变成了半透明的……终于不会再不小心掉鳞片了。

    国王也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在船上,那个人类总指挥给祁纠开出的条件里,甚至包含“安乐死”。

    因为这片空间实在漆黑,实在冰冷,实在广袤无垠……而那种无法阻止、逐渐陷入空虚之中的缓慢湮灭,又实在令人恐惧和绝望。

    ——但仅仅这么点难关,要是想吓唬住人鱼的国王,那就太天真了。

    海底最深的地方,光线完全透不进去,就有这么黑、这么冷,就是这样看不见尽头。

    而所谓的“空虚”、“湮灭”、“恐惧和绝望”,跟这段时间里国王见识过的比起来……也实在未免太轻,几乎不值一提。

    国王见识过远比这更厉害的难关。

    比如有一天,一条小鱼崽做噩梦,梦见好不容易跳到八位数的辉光管归零。

    从“010080808”跳回了“000000000”。

    ……那天小鱼崽子哭得才叫厉害。

    附近的抹香鲸全被吓跑,大王乌贼连夜搬家到星球的另一头。人鱼们被国王严令禁止靠近沉船,老老实实待在驻地,还以为附近有一座中型火山喷发。

    现在不过就是飘一点雪花、掉一点冰屑,需要在这片漆黑望不到头的空间里,想办法找祁纠而已。

    有什么难的。

    一条人鱼开始搜索,他用了大概三个月的体感时间,证实了人类书籍上的一部分谬误。

    ——在这地方,并不是碰不到其他人的精神力。

    书里也有对的内容,比如现实里的一瞬,在这里的体感时间无比长。

    漫长得足以吓坏不会忍受寂寞的人类。

    国王能看见自己的冰花,窗户上的冰花折射出辉光管的影子,数字只不过跳动了一下。

    但他像是在这里游了三个月……三个月不可怕,人鱼有足够的耐心,海底生物都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让年轻的人鱼有些害怕的,是那些他碰到的精神体,人类在这里湮灭,变成飘荡的空影。

    有些空影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盲目漂流,不会有任何动作,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有些尚未彻底湮灭的空影,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疯狂掠夺一切触碰到的精神力,机械性地撕扯吞噬。

    国王险些就被这样一个空影袭击——幸好一只勇敢的、还没棕榈叶折出的海马大的小海马救了他。

    国王抱着小海马一路狂飙,跑出很远,才喘着气停下:“我……吓坏了。”

    人鱼没见过这样的存在,意识体对意识体,人鱼引以为豪的身体素质也派不上用场。

    小海马用尾巴摸摸他。

    “我是来接我的人类。”国王偷偷和他商量,“不要告诉我的人类,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小海马用尾巴勾勾他。

    国王有一点痒,忍不住笑了,抬手揉了揉眼睛。

    他想起祁纠用小刷子刷他的尾巴……因为力道太轻了,落到鳞片上,也是这样一点点痒。

    这样的记忆让小鱼崽舒服了不少。

    国王轻轻晃了两下尾巴,把小海马顶在头上,继续向前搜索。

    ……

    体感时间的半年后,国王来到了一处断层,小海马的强度不够,无法跨越。

    国王把它小心放回安全区,挥手和它告别,继续向前搜索。

    ——断层后的确危险,他刚走出不远,就被汹涌的精神湍流裹挟,不由分说溺进最深的寒冷黑寂里。

    但这次人鱼没那么容易放弃,挣扎着向上游,和湍流拼命较劲,更多掉落的冰屑溶进这片精神海……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只路过的大水母救了他。

    军舰那么大的水母,把他裹在中间,慢悠悠向前飘,帮他把小冰碴捡回来。

    “我是来找我的人类的……”

    国王累坏了,一动也不能动,低声拜托:“不要告诉我的人类……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水母给他塞了一把小冰碴,慢悠悠亮了亮。

    国王昏沉着闭上眼,他必须得睡一觉了……他像是被轻轻拍着背,这样的力道让他想起祁纠。

    他很想念祁纠,等他一睡醒,就立刻继续找祁纠。

    水母把他送到断层的另一端。

    国王睡醒了觉,抱了抱安静漂浮的水母,道过了谢,继续向前搜索。

    ……

    体感时间逐渐变得模糊,只能靠冰花反射的辉光管看现实时间。

    辉光管跳到第十下,饿到没力气的小鱼崽遇到了一群磷虾,立刻扑上去,大口吃光了它们。

    跳到第三十下,小鱼崽遇到了一条抹香鲸……庞大的抹香鲸拦住了路,小鱼崽猜测这是一个尽头。

    于是小鱼崽换了个方向,一直搜索到第九十下,现实里的时间不过须臾,这片空间里却像是永恒。

    ……在他快要睡着、沉进深海的时候,梦见自己被一只寄居蟹剪了尾鳍,一身冷汗地吓醒了。

    “不要让我的人类知道这些。”小鱼崽抱紧尾巴许愿,“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这样许完愿望,他看见小手电的光亮起,一闪一闪。

    本该是一片虚无的漆黑空间里,忽然出现了小手电,一闪一闪打着灯语,请海底霸主去帮忙。

    国王的眼睛倏地跟着亮起来。

    他在一瞬间做回威风凛凛的海底霸主,一路劈风斩浪箭一样游,看见数不清坍塌的冰川。

    坍塌的冰川堵住了通路,堵塞的范围太大了,看不清对面有没有人,只有小手电一闪一闪打灯语。

    小手电在叫他“小鱼崽”,在呼叫海底霸主支援,帮忙把这些阻塞的冰川撞开——它们已经被冰川后的人弄碎得差不多了,再靠人力刨条路出来,大概还要几亿秒。

    但如果请人鱼来做这件事,就是小菜一碟。

    尤其是打起精神、振作起来,相当威风凛凛的海底霸主。

    坍塌的冰川发出轰鸣,一条人鱼毫不客气地撞开它们,喀嚓喀嚓大口咬碎、举起大的向外扔,尾巴重重砸在冰川上,一口气豁开通路。

    国王奔着小手电扎过去,人鱼不擅长在冰上游,摔了好几个跤,最后一跤头昏脑涨摔进人类怀里。

    再熟悉不过的、柔和温暖的怀抱,手臂是有力道的,拢住人鱼不住打颤的光滑脊背,将一条小鱼崽抱起来。

    国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但他知道这不是梦,祁纠留下的梦,从不会让他找这么久。

    祁纠编织和筛选那些梦,从不让小鱼崽被吓坏、险些被湍流卷走、差一点饿到游不动,从不让小鱼崽迷路和几乎睡着。

    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睛的下一刻,国王就困到动弹不成,只想睡觉,他躲在他的人类怀里,心想管他未来是什么呢。

    是回家,那就让他先睡一觉,醒了立刻就带祁纠回家。

    是湮灭,那就一起湮灭,不也挺好。

    “我一路直奔这里过来的。”

    小鱼崽还记得威风凛凛,闭着眼睛嘟囔:“没有睡觉。”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收起棕榈叶编的小寄居蟹:“嗯。”

    小鱼崽被摸得舒服了,很高兴,继续威风:“没有迷路,饿了会自己找东西吃。”

    祁纠收回抹香鲸投影和精神力磷虾,亲了亲小鱼崽的额头:“这么厉害。”

    这下小鱼崽连耳廓都泛红,努力从困意里挣扎出来两只手,抱紧祁纠乱亲:“不怕坏人,不怕风浪。”

    祁纠收起冰做的小海马,雪堆的大水母,被他的小鱼崽深深震撼:“啊。”

    小鱼崽高兴得不成了。

    他扑腾进祁纠怀里,好像一瞬间就睡着,又好像只睡了一秒钟……打着呵欠懒洋洋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沉船宫殿。

    窗上有冰花,辉光管的数字还在一秒一跳,他紧紧抱着祁纠的腿,握着祁纠的手。

    核动力电池效用很强,台灯的光线只是暗了一点,还亮得很暖和。

    国王在这样的安静里愣了好一会儿。

    他试着拱了拱祁纠的腿,发现他们不动,眼泪就大颗大颗涌出来……一只小鱼崽哭不出声,大睁着眼睛,身体不停发抖。

    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和祁纠的影子,不停抹干净涌出的眼泪,不停看跳动的辉光管。

    还没到时间,还没到时间……他还能等。

    他还能等,要是辉光管的九个数字都跳到头了,他就把它们归零——

    这样的念头还没完,一只手落在他的头顶,慢慢揉了两下。

    一条被眼泪淹了的小鱼崽呆住。

    国王完全忘了要怎么动,从头到尾巴都是僵的,愣怔了好一阵,才异常吃力地、几乎是含着跳到喉咙的心脏抬头。

    他看见琥珀色的宝石,宝石是亮的,清楚映着他的影子,有很暖和的笑。

    “腿麻了。”祁纠招呼他,“上来点,快。”

    国王:“……”

    一条小鱼崽连滚带爬,扑进他怀里,手忙尾巴乱地乱摸乱检查——那些裂痕还在,但比之前淡了很多。

    它们在变好了,它们开始变好了。

    国王左肋的裂痕也一样,这些裂痕都在痊愈,可能没那么快,可能还要点时间……但一个冬天总够了。

    一个冬天总够了,他们养一个冬天的伤,等天暖和了,他就带祁纠去看海面上那些漂亮的碎冰。

    祁纠还不是太有力气动,被他的人鱼按着扒衣服,很沉稳,摸了摸小鱼崽的尾巴。

    “还很难受,是不是?”国王立刻抱住他,小心地蹭了蹭,“还头晕,还不舒服,是不是?”

    他检查完了,祁纠身上还有很多裂痕,还要好好治疗,好好养伤。

    祁纠被小鱼崽紧紧抱着,眼睛里笑了笑:“一点点难受。”

    “一丁点头晕。”祁纠说,“不要紧,不算什么”

    他问他的人鱼:“等了很久,是不是?”

    国王毫不犹豫摇头:“一点点久。”

    国王挡住辉光管,小心揽着祁纠的头颈,把自己的人类抱起来,咬破一点血喂给他。

    这次人鱼的吻轻柔——不知道喂了多少次血,才能把力道放得这么准确,一点也不牵扯新的眩晕,碰一碰就成功。

    国王轻轻亲他的人类,小心翼翼,笑容止不住地往外冒。

    小鱼崽抱住祁纠,让他的人类摸心跳,心脏就要跳出来了,一下一下撞着抚摸它的掌心。

    “不算什么,一点点久。”国王说,“我睡着了。”

    “我睡着了……”

    小鱼崽晃着尾巴,努力想了半天:“一秒钟。”

    他对祁纠说:“整整一秒钟。”

    第56章 能戒烟吗

    这场雪实在不小。

    能把片场埋了的鹅毛大雪, 一阵接一阵的雪粉被风扬起来,夜色寒冷苍茫。

    光源不多,除了天上的暗月,就仅有几盏赤红色的孤灯。

    取景框对着的人被反缚手臂, 跪在雪地上, 黑发垂在额前, 脸色苍白, 瞳孔在烫下来的猩红烟头里微缩。

    ……

    “粘了假皮肤,烫不坏。”

    系统放下望远镜, 跟祁纠说:“他就是应时肆, 这回的任务对象。”

    他们这回来送的,是演技和声望类的金手指, 还有一家规模不弱的影视公司和海量遗产。

    这次的情况,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这回是个相当传统、配置相当典型的剧情——不良于行的金主,和被精心挑选送上门的小明星。

    这点祁纠已经知道了, 毕竟他正坐在轮椅上, 一条裤管还是空的:“复杂的部分呢?”

    “你对他没什么感情, 他对你也没有。”系统翻出详细剧情,“他刚被人‘教化’了三个月,送到你这……你也打算把他送出去。”

    应时肆本来不是这样的脾性,不会演戏, 更演不了这种戏。

    这戏即使拍好了, 也不会播出、不会上映, 其实根本毫无意义……又或者唯一的意义,就是叫这个天生地养的野小子学会低头。

    为了叫应时肆学会, 怎么砸断脖子和脊椎,少摆出那一副冷冰冰不服管教的架势。学会在烟头烫下来的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应时肆是被经纪人从街头捡的。

    彼时他尚且是个聚众斗殴、相当桀骜的不良少年,打架打得半边脸全是血,还能看出相当不错的骨相。

    “应时肆”这名字也是后来改的,他本来没正经名字,是个爹妈不详的黑户,送去孤儿院的时候编号十四,人家就叫他应十四。

    捡他的经纪人嫌不入流,改了个差不多同音的应时肆,就把人洗刷掉血污泥土,套上干净衣服,扔去磨这幅狗都不理的臭脾气。

    这是应时肆十六岁时候发生的事。如今三年过去,长到十九,黑沉沉的眼睛里,那一股子戾气总算仿佛被磨得差不多。

    仿佛是老实了,乖了,于是被当成礼物送出来——辗转了几次,不停往上,终于送到他们这个身份手上。

    “你叫封敛,澜海传媒是你的。”系统说,“这差不多算是到头了……他是这么想的。”

    系统说:“应时肆猜,你应该不会再把他送给谁了。”

    大部分人都肯定会这么想,因为做这种事,无非是为了利益交换。

    而封敛早就身家不菲、手底下有家相当不弱的影视公司,看起来功成名就,已经没什么缺的。

    ……但事实不是这样。封敛从不觉得满足,也永远不会甘于现状,他依然要往更高的地方爬,要更多的地位、权势和钱。

    所以封敛也同样看中了应时肆。

    在他眼里,这是只磨牙吮血的烈犬——野性难驯,被转手这么多次,就是因为谁也碰不得。

    有的是人喜欢这一种,能换来相当不错的资源。

    为了驯服这头“烈犬”,封敛难得有了兴致,亲身上阵,软硬兼施耐心打磨,手段使尽。

    应时肆在他手里,不停坠入仿佛温存的虚幻陷阱,又被一盆刺骨冰水泼透,拖出去扔在雪地上。上一刻仿佛被体贴哄着捧上云端,下一刻又砸进泥泞,冷眼任凭溺沉挣扎。

    这么磋磨下来,应时肆像是真的乖了,温顺地跟在他身边,学会了在烟头烫下来的时候发抖。

    到了这个时候,封敛觉得满意,于是稍稍收手,决定打包礼物。

    他也没碰过应时肆,这样的礼物干净,是最适合送人的。

    一头没叫人碰过、调教好了的烈犬,戴了项圈和电击器。知道什么时候该龇牙低吼,什么时候该温顺地夹着尾巴,乖乖低头……

    “……但他没乖,他也不是狗。”

    系统翻了一页:“没等封敛把他送出去,他就把封敛弄死了。”

    没犯法——用不着什么犯法的手段,经济犯罪就够了。

    封敛这个身体,全靠高级医疗设备和精心照顾,只要蹲几天监狱,连保外就医都撑不到。

    应时肆过去乖张,乖张桀骜、野性难驯,说话狠打架也狠,是不受管束到稍微算得上火爆的烈性脾气。

    这部分的确叫封敛磨没了,磨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后来的应时肆,也换了板正的高级西装,瞳底黑沉、举止收敛,喜怒不形于色,再没有过少年时的烈性。

    只不过,没了烈性的应时肆,也并不像封敛想的那样……恰恰相反,他跟在封敛身边,伪作乖顺,日日看着封敛怎么做,也学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应时肆几乎将封敛的全套学过来,不择手段、不分善恶,凡是有利于己的就夺抢,没用的就毫不在意废除丢弃,抛进垃圾堆。

    他伪造了遗嘱,拿到了封敛的全部遗产。

    封敛太会装模作样,在人前一向和善,又显得仿佛格外重视应时肆,从不叫人捉住任何把柄。

    ——外人只看见封敛去哪都带着他,都以为封老板对这么一个小明星青睐有加、真心实意,居然也没多怀疑。

    “封敛也是个孤儿,一路爬上来,本来也没有家人,遗产没什么可争的。”

    系统说:“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应时肆有段时间,以为封敛不会把他送走。”

    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应时肆大概还以为,封敛也没有家,也没人作伴,是想有个人解解闷。

    应时肆大概以为,他被送来,不过就是负责照顾封敛的生活起居,不演戏的时候,就说说话。

    这样一个错误的“以为”,让应时肆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几乎活生生剥去一层皮,少年时仅剩的那点骄阳似的烈性,彻彻底底冷透了,熄成再活不过来的灰烬。

    后来应时肆完全学会了封敛的所有习性,长成了另一个“封敛”……就这么一步错步步错,走了没法回头的路。

    ……

    这也是他们这回的主要任务。

    在把金手指、公司和遗产塞给主角的同时,保证主角不要长歪,不要歪成新的反派。

    屠龙者变成恶龙,这个世界的主角这么一路拽不住地变成反派,已经折腾好几轮了。

    “这回的难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该发生的都还没发生。”

    “难点在别的地方。他虽然刚到你手里,但已经被‘教化’过几轮了,已经乱七八糟学了不少。”

    系统介绍:“应时肆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你——不过有人跟他说了不少,他可能知道,你挺会装模作样……”

    系统念了一大串,抬头发现人不见了,相当错愕:“人呢?!”

    祁纠隔着风雪给他弹了个句号。

    “……”系统一路追出去:“这就开始做任务了?雪还没停。”

    祁纠看了天气预报,今晚雪不停,明晚也一样:“那得一星期后了。”

    系统:“……”

    那确实是不太能等。

    如果他们不插手,这一个星期,雪都下不完,这场毫无意义的戏也一样。

    等应时肆休息十几分钟,这幕场景就继续重复,直到这条不服管教的“烈犬”愿意开始学习,怎么在这时候表现出畏惧服软。

    应时肆脸色冻得青白,手臂上有几个烫出来的红痕,绳索勒着的地方青紫,已经泛不出什么血色。

    他也不在乎,捡了那几个烟头,找了个避风的墙角,躲进去抽烟。

    街上游荡的不良少年,难免会点这些东西。

    应时肆拢住了个烟头没灭,咬在嘴里,火光明明暗暗,辛辣的烟草气就被用力吐出来。

    他听见轮椅碌碌压过雪地的声音,皱了皱眉,抬起头。

    祁纠停在他面前,低头看他。

    轮椅逆光,高功率的探照灯这会儿把片场照得亮如白昼,也晃得他睁不开眼。

    应时肆微仰着头,眯了下眼睛,勉强看清坐在轮椅上的人。

    不认识。

    应时肆只知道自己要被送给“封敛”,他不认识封敛,只知道是澜海传媒的大老板。

    送给谁都一样,应时肆关心的,就只有什么时候能偷出自己的身份证,再弄点钱。

    身份证是入圈的时候,那个经纪人带着他办的,户口也是那时候补的——应时肆当时什么都不懂,就让那些人把这些扣下了。

    等叫他找到机会,就想办法,想办法从那个“封总”手里弄点钱,再偷出自己的身份证。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应时肆得先讨这位封总喜欢。

    ……也就得先把这场戏过了。

    应时肆踢了踢轮椅:“没事干?”

    对方靠在轮椅里,看起来身体挺不好,长得像个艺人……可哪有坐轮椅的艺人。

    应时肆没兴趣知道这人是谁、来干什么的,既然不走,那就应该是来烫他的。

    他撑了下胳膊,坐起来,用力甩了两下脑袋,抖抖肩膀,把雪全晃下去。

    应时肆蹲在雪地里,问祁纠:“有烟吗?”

    本来没有,封敛切了半边肺叶,不能抽烟,但一旁“导演”的椅子上就有一包烟。

    祁纠离椅子不远,把烟和打火机拿过来,交给他。

    “不关我事,你拿的。”应时肆立刻撇清关系,手却已经伸了过去。

    他抢了那包烟和火机,几乎是迫不及待敲出支烟,冻僵的手按了几次打火机,才打出一小簇橙黄的火苗。

    不是防风火机,这火苗相当不稳,时着时灭,却有种微弱的烫意。

    应时肆忍不住把手靠近拢了拢,才把那支完整的烟点着。

    他吸烟吸得又急又快,吸一大口,让烟在肺里停几秒,再狠狠呼出来,自己都被呛得直咳。

    很难说这是种什么感受——应时肆其实没有烟瘾,这更像是种泄愤,这东西烫他、逼他害怕,所以他狠狠咬回去。

    应时肆很少有机会抽完整的烟,盯着那些烟雾,在辛辣的烟草味道里咳个不停,用力擦了几下眼睛。

    他皱着眉,扫了眼祁纠,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

    一条野狗,有什么好看的。

    看在对方帮他偷了导演的烟的份上……不等风把烟味带过去,应时肆就把它们用力挥散。

    坐轮椅,身上又不带烟,多半是不会抽的。

    “别跟我学,不抽烟挺好。”

    应时肆咳得嗓子发哑,往那半支烟上浇了些雪,等烟头半灭不灭,才递过去:“烫吧。”

    轮椅上的人并不接他的烟:“为什么?”

    应时肆哪知道,反正这些人说了,要想被送去给那位“封总”,就得过了这条戏。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冻僵的脸上挂了个不带温度的笑:“大概是封——那老东西……喜欢用烟头烫人吧。”

    这是他说过最长的话,嘲讽的笑容一闪就消失了,又变回面无表情。

    过长的碎发挡下来,扎着眼睛,应时肆其实嫌它们烦,但这些人不给剪。

    应时肆生出些烦躁,用力晃了晃脑袋,甩去多余的念头,把那半支烟硬塞进祁纠手里。

    他蹲在轮椅边上,等着对方下手,却先被那只手拂去雪花。

    祁纠屈身,拉过应时肆的手,检查了下那条手臂,发现上面并没有假皮肤的触感。

    应时肆打了个激灵,倏地后退:“干什么?!”

    祁纠问:“伤口是真的?”

    应时肆皱紧了眉,他盯着祁纠,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把手藏到背后:“你是干什么的?”

    “来看看你。”祁纠说,“手给我,别动。”

    应时肆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想挣开这只手,可这只手干净,颀长温净的手指烙在脏污狼狈的手上,毫不在意就收拢。

    祁纠检查过他的伤,并没立刻放开手,握住他的手肘,牵引应时肆起身。

    “跟我回去?”祁纠说,“我不喜欢用烟头烫人。”

    后半句应时肆差不多看出来了,但前半句他没听懂……他愣怔着站在原地,错愕地看见那些耀武扬威的“导演”、“制片”,全灰溜溜跑出来。

    这些人叫轮椅里这个人“封总”,叫得慌张谄媚,客气至极,本该用来罚他的戒尺,也紧紧藏着,半点不敢露出来。

    祁纠微微抬头,问应时肆:“能戒烟吗?”

    应时肆:“……”

    “慢慢来。”祁纠说,“先推我回去,我的车在外面。”

    雪天路滑,电动轮椅不算好用,还是有个人推更妥当。

    这次的任务不难,捡个脏兮兮的狼崽子回家,先洗干净,回头养好了,出去当大明星。

    应时肆紧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晦暗不明。

    祁纠忍了一会儿,还是把轮椅转过来,补充说明:“我不老,我二十七了。”

    第57章 年轻东西

    这话说完, 应时肆就抬头看了祁纠一眼。

    这一眼瞥得迅速,不过飞快一扫,就立刻收回,人也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沉默。

    他这样不说话的时候, 总显得阴郁, 尤其碎发遮着眼睛, 整个人都像是埋在雪夜漆黑的阴影里。

    “说话!”有人用力扯他, “愣着干什么?”

    “给封总打招呼!教了你这么多天,就叫你傻站着?还不快过去!”

    边上人看得焦灼, 背对着轮椅, 几乎没出声音,只动嘴皮子, 神色却极严厉:“你要敢惹祸……”

    应时肆攥住了探到眼前的手腕。

    他没用多少力气,已经听见猝不及防的抽冷气声。

    “别弄我。”应时肆往前走了半步,声音又轻又冷,“没看出来……封总挺喜欢我?”

    这人只觉得手腕快被攥碎,疼得几近暴怒, 却还不及脱口斥骂, 听见这句话, 瞳孔就缩了下。

    ……这野小子学得越来越快。

    放在三年前,绝没人能想到,应时肆能说出来这种话……能打着封敛的旗号威胁反制他们。

    可偏偏现在就能了。

    应时肆微侧着头,一双眼睛漆黑晦暗, 森森盯着他, 冰冷得不带温度。

    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 这人背后无端发冷,手一哆嗦, 烟头就掉在地上。

    应时肆踩着它,在雪地里碾了两脚。

    猩红的烟头灭了,黑漆漆失了温,歪歪扭扭躺在雪里。

    ……

    应时肆接过祁纠的轮椅,试着推了推,轮子碌碌碾过雪地,有一点打滑。

    他低头看着这位据说二十七岁的封总。

    不是老东西,是年轻东西,的确有点出乎意料。

    但不喜欢拿烟头烫人……知道这人就是封敛之前,应时肆勉强还算相信。

    ——知道以后,傻子才信。

    这些人为了往上巴结,相当用心,每天逼着他背,应时肆都快背吐了。

    应时肆不认识封敛,但封敛平时有什么习惯,性格,兴趣爱好,喜欢什么样的人跟着……恨不得一天有人念八百遍,生怕他记错。

    封敛愿意演,他当然没意见,这样轻松,日子总比折腾着好过。

    能拖一天算一天,说不定等封敛演够了,要暴露真面目的时候,他都偷了钱跟身份证跑了。

    跑到哪算哪,反正越远越好。

    去没人找得着的地方,搬砖打螺丝送外卖,租个破房子吃泡面。

    比这破日子强。

    ……

    应时肆抵住打滑的轮子,把轮椅推上车。

    车是专门改装过的保姆车,里面宽敞明亮,轮椅推进去也不逼仄,还有张不大的桌子、一排沙发。

    应时肆把轮椅放稳,刚要下车,就被轮椅里的人叫住:“去哪儿?”

    应时肆皱了皱眉,抬头看祁纠。

    他怎么知道,去外面跟着,去别的车,或者叫那些人带他回去洗澡。

    把这一身脏洗干净,换套体面衣服,收拾好再送过来。

    “上来吧。”祁纠按下按钮,“我就带了这一辆车。”

    应时肆不及反应,就听见车门在背后关合。

    车门是遥控的,关合声相当轻,密闭性倒是很好,风雪一瞬间被阻隔彻底。

    过分的寂静取代了风声呼啸。

    司机训练有素,沉默得像个不会说话的影子,发动机轻微响了响,车窗外的景色就开始移动。

    应时

    肆依然蹲在车门口,黑眼睛盯着祁纠,眼底深处渐渐透出警惕。

    “我没成年。”应时肆说,“什么也干不了。”

    ——这当然是谎话,他成年都一年多了,冬月过完就满二十,身份证上也是这么写的。

    但撒谎又没什么大不了。

    街头长大的野小子,坑蒙骗偷都没少干。应时肆从会说话起就会骗人,打架是日常便饭,谎话这东西张口就来。

    “身份证上登错了,他们给我办的,瞎写的生日。”

    应时肆低下头,让额发垂下来,显得年纪更小:“骨龄其实没到。”

    他说完这话,车里也依然安静——太静了,静得几乎有些过了头。

    这里面像是还装了什么东西,能滤掉杂音,只剩下发动机运转的细微响动……就连这动静也轻到极点,一不小心就能忽略。

    这种过分的安静,最容易滋生出不安跟焦躁。

    应时肆迟迟得不到回应,攥着指节,喉咙动了动,皱紧了眉抬头。

    看清对方的脸色时,他却忽然愣了下。

    ——封敛好像并没在听他说什么。

    刚才这辆车启动时,其实已经相当平稳,没有任何颠簸。如果不是看见窗外的灯光倒退、变得越来越远,应时肆甚至没注意到车已经开了。

    但即使这样,轮椅里的人依旧不算好受,眼睛紧闭着,后背抵住轮椅的椅背,屏了呼吸,连嘴唇都发白。

    应时肆下意识扶了一把轮椅,发现这轮椅卡得相当牢固,还有专用的安全带……扶不扶好像也没多大区别。

    车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应时肆才看见祁纠稍微变换坐姿,撑着手肘调整呼吸,慢慢睁开眼睛。

    祁纠从口袋里取出个药盒,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干咽下去。

    “有点晕车。”祁纠撑着额角揉了揉,看见应时肆还蹲在地上,就示意对面的沙发,“刚说什么?”

    “……”应时肆忘了:“没什么……我瞎嘟囔。”

    这话不算客气,甚至不算规矩,但一个脏兮兮破衣烂衫的野小子蹲在轮椅边上,本来也没什么规矩可言了。

    应时肆看了看干净的沙发,假装没懂祁纠的意思,依旧蹲着,数自己的影子有多少根头发。

    才数了几百根,扎手的毛刺就被一只手慢慢碰了两下。

    力道很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风。

    应时肆不习惯这个——被教了三年也不习惯,瞳孔缩了缩,倏地抬头。

    应时肆:“……”

    他以后没事就不该抬头。

    藏在眼底的森森冰冷,等到看清眼前情形,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

    祁纠靠在轮椅里,对着车窗外出神,一只手垂下来,随着车行进就微微晃,也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

    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打算摸他头发,是他自作多情。

    应时肆皱着眉,咬了咬腮帮里的软肉。

    即使在明亮的灯光底下,这人脸色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色,连呼吸都清浅。

    这么休息了一阵,大概是晕车的劲儿差不多过去了,祁纠才挪动手臂,重新调整了姿势坐直。

    车里面暖和,轮椅里的人稍撑起身,折好膝上盖着的毛毯,暂放在一边。

    祁纠给应时肆指了下方向:“医药箱在第二个抽屉,我看看你的伤。”

    应时肆一眼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盯着不礼貌,他皱紧了眉,把视线挪开。

    应时肆琢磨了半天,才勉强理解,这人说的“伤”……就是那几个破烟头烫的红印。

    这算哪门子伤,应时肆不太能理解——要是换了他,连腿都断了,只能坐在轮椅里,肯定不觉得烟头烫出来的印子算什么伤。

    但顶嘴是大忌,应时肆还指望从他身上多捞些钱,没必要拧着干。

    应时肆起身过去,拿了那个医药箱回来。

    祁纠接过医药箱,打开放在桌上,拿出一摞酒精棉片。

    应时肆蹲在轮椅边上,看着他拿过自己的手臂——脏得不行的胳膊,酒精棉片上去一抹,就是一片黑。

    应时肆脑子里轰一声,脸都烫了:“……”

    “妆造,演员都要化的。”这人像是猜到他想什么,开口转开话题,“怎么没贴假皮?”

    应时肆低着头,把脑袋埋在胳膊中间,半晌才闷声说:“雪太大,湿了就掉了。”

    没脏过的人……才会当这是妆造。

    夹着尾巴在街头找食的野狗不会。

    一不小心叫人套了项圈,拴在垃圾场挣不脱,就更不会。

    应时肆咬着后槽牙,盯着地上的影子,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不看用掉了多少酒精棉片。

    要不是听见了车门落锁,他现在可能已经拉开门跳下去,打个滚爬起来直接跑了。

    祁纠把他胳膊上的烫伤清理干净,涂上药膏,往那些麻绳捆出来的伤上也涂了点药:“第三个抽屉有吃的,拿点去沙发上坐着吃。”

    “我有这个爱好。”祁纠想了想,又补充,“喜欢装好人,演得与人为善,假装好相处。”

    应时肆知道有人有这种爱好。

    像这种人,多半都喜欢先把人高高捧起,再猝不及防踩进泥里——也不为别的,就享受那一瞬间撕碎一切的感觉。

    知道归知道,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直白承认。应时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匪夷所思抬头。

    “他们叫你来,应该已经教过你。”祁纠说,“需要配合我。”

    祁纠把胳膊还给他,从消毒柜里拿出湿毛巾,擦了擦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应时肆收回视线,盯着“第三个抽屉”,喉咙动了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去抽屉里拿了两个面包、三根火腿肠、一瓶水,回头看祁纠。

    ……他觉得,这人像是趁他不注意,莫名其妙轻笑了一声。

    但这只是个直觉,应时肆的直觉时灵时不灵——比如现在,祁纠明明没笑,甚至没在看他,只是垂着视线,在翻不知道从哪多出来的一本书。

    “洗手,吃饱。”祁纠翻过一页书,“回家就没饭吃了,我家不开火。”

    应时肆迟疑了两秒,磨蹭着按照这人指的方向,过去拧了拧水龙头。

    居然真有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车,还是个会跑的房子。

    应时肆在水龙头底下洗手,趁着这个机会,又按出不少洗手液,把胳膊和脸也全洗了一遍。

    他边洗边回头,确定祁纠真在看书,稍稍放心,一直洗到流下来的水干干净净,才把水龙头关严。

    吃东西是吃东西,要吃饱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应时肆火速又拿了五个面包、十根火腿肠、两瓶水,满满当当抱着去沙发里,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就往嘴里塞。

    他饿疯了,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又在雪里冻着,饿得天灵盖都发麻。

    应时肆大口咬面包,这面包好吃,上面有一整层厚肉松,还有鲜甜的奶油跟蛋皮,他过去在小卖部最贵的那个货架子上见过。

    后来被带进这行,应时肆本来以为就能有钱了,起码也能养活自己……谁知道合同签得亏了,钱没到手,饭也不给吃。

    那些人不给他吃饱饭,说是要他保持体型,保证荧幕形象、上镜好看,可上的都是哪门子镜,应时肆一个也没看着。

    他三两下就啃完了一个面包,咬开一根火腿肠大口吃了,又拧开矿泉水瓶灌水,把这些全冲进肚子里。

    这么吃到第三个面包、第五根火腿肠,他的速度才稍微慢下来,慢慢拧开第三瓶矿泉水。

    祁纠还在看书,应时肆几乎不看书,也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看。

    应时肆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是个流浪着长大的黑户。被送去那个孤儿院也是民办的,不正规,管了他几天饭,发现他胃口太大,就把他轰走了。

    这么乱七八糟长大,应时肆能识字都算是个奇迹——还是因为跟他打架的混混都上学,他不识字就混不进学校堵人,这才捏着鼻子硬学的。

    后来再被按着补习,就是十六岁以后的事。因为要跑通告、去剧组,不能露怯得太严重,好歹要把九年义务教育学完。

    学到这,应时肆已经半点耐性没有,一页书都不想再读,看见字都头皮发麻。

    这还是第一次……他好奇什么书这么好看,能叫这人连晕车都不怕了,看得这么入神。

    正琢磨这事,祁纠那边就又叫他:“过来。”

    应时肆把半个面包捏扁了,全塞进嘴里,起身过去,接过祁纠塞给自己的书。

    八成是拿书拿累了。

    应时肆按着祁纠的吩咐,拿了个垫子坐在轮椅旁边,心想这也不奇怪。

    ——要是他坐轮椅、身体这么差,大半夜还出来折腾,拿着本书看这么半天,早该累了。

    应时肆帮他拿着书,等祁纠抬手点一点页角,就给他翻页,一句话也不多说。

    这么当了半天没有感情的翻页机器,应时肆忍不住偷偷探头,跟着看了看书上的字。

    是本小说……可能该叫“外国名著”,里面都是外国名字,讲侦探破案的。

    应时肆过去没耐心看什么小说,宁可看电视,有人有画还有声音,比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可这会儿实在没事可干,他还得随时翻页,索性也探着脖子,跟着一起看。

    祁纠靠进轮椅里,稍稍低头,看盯着书上的字、恨不得一个一个念着读的应时肆:“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应时肆刚读到第三百七十二个字,愣了下,抬起头:“就……这么过的。”

    他看书看得头晕眼花,揉了两下眼睛,把困劲儿压下去。

    到目前为止,应时肆其实没吃什么大亏——虽说被辗转送了好几次,可也没什么人从他身上真占着便宜、吃着甜头。

    拴着的野狗也是会咬人的,应时肆被这些人“教化”的时候装乖,等真被送去了,有的是办法不配合。

    大不了就是挨打,被教训“长记性”,小混混天生骨头硬,教训吃了,记性一个没长。

    要不是现在莫名其妙洗干净了手、吃饱了饭、又在这看了半天书……应时肆可能已经缩在角落,对着祁纠龇牙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

    应时肆觉得封敛这个喜好不错,他只要小心点,别真上当陷进去,就不会有问题:“还看吗?”

    祁纠点了点头,应时肆就又把书摊开。

    他估算了下距离,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托着书脊,让摊开的书页稳当点停在这人面前。

    其实看书也没想的那么难。

    应时肆甚至都没从头跟着看,没头没尾这么读了一会儿,就觉得也挺有意思。

    侦探挺聪明,其他人就挺笨,死者眼看就要被气活过来,开口说话了。

    应时肆看着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跟着祁纠一口气看了大半本。

    看到侦探召集所有人,马上就要跳出来宣布真相,这本书就合在祁纠手里。

    应时肆:“……”

    “到家了。”祁纠把书收起来,“推我下车吧,把吃的带上。”

    应时肆愣了两秒,忽然回过神,飞速过去,收好面包矿泉水火腿肠。

    他身上没什么装东西的地方,抱着这些推轮椅又不方便,正在犹豫,祁纠已经把那几个面包接过去。

    应时肆头一回见这种金主,推着轮椅下车,看见祁纠抱着的面包,就忍不住绷了下嘴角。

    这笑纯属忍不住——毕竟西装革履挺像样的一身,抱着一堆面包,实在怎么看怎么奇怪。

    应时肆还记得自己的立场,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推着祁纠下车,按祁纠的吩咐打开密码门。

    输完祁纠说的密码,应时肆才反应过来:“不怕我跑吗?”

    祁纠看起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会跑吗?”

    当然。

    应时肆早就想跑了,每天都想。

    是那些人用合同吓他,硬说他跑了就算违约,要被抓去坐牢。

    ——这事应时肆并不全信,但他拿不到自己的合同,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也不敢太莽撞。

    要是能从封敛这儿偷到身份证,再弄一笔钱,跑得远远的。估计就算有合同,这些人也拿他没办法。

    ……

    应时肆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藏得结结实实。

    他推着祁纠回了家,关门落锁,按着祁纠的吩咐开了灯,不由怔了怔。

    比起那辆车……这个别墅甚至显得有些冷清过了头。

    几乎就是个样板房。

    没什么人住过的气息,高亮度的白灯把客厅照得通明,反倒叫人觉得冷。

    怪不得这人说家里不开火,让他把吃的带上。

    祁纠操控着轮椅,把面包放在茶几上,又放下一管烫伤膏、一盒活血化瘀的药。

    应时肆回过神,快步过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低头等他说目的地。

    祁纠笑了笑,靠在轮椅里,稍稍仰头,给他指出衣柜、浴室和洗手间的位置。

    “我的卧室在二楼,有电梯。”祁纠抬头说,“一楼的房间你都可以住。”

    “累了一天了。”祁纠说,“休息吧。”

    应时肆在衣柜里囫囵找了件T恤套上,攥了攥指节,低头看着自己洗干净了的手和胳膊。

    ——这该是他盼着的待遇。

    以前每回被送出去,应时肆都是靠自己挣来这种待遇,有个清净地方躲着,直到被甩脱麻烦似的再送走。

    这次这种待遇第一天就上门……他反倒没来由的不自在,怎么都不舒服。

    弄得好像他是冲着封敛的面包火腿肠来的一样。

    “来。”祁纠解开西装外套,操控轮椅,稍稍转回,“开个价。”

    应时肆愣怔一瞬,不由自主皱紧眉,瞳孔无声沉了沉。

    原本有些轻松的念头烟消云散……又或者不如说,直到了这个时候,应时肆才总算松了口气。

    该来的躲不掉,还是要来。

    他并没碰到什么太离谱的人,眼前这个人和别的人也一样。

    这让应时肆觉得轻松,他环顾一圈,扯了个沙发垫子,咣当一声跪下去,往后坐在小腿上。

    “我没成年,先生。”应时肆找回那个本来该撒的谎,“身份证是错的,生日印错了。”

    祁纠问:“生日是什么时候?”

    头一回见人关注点是这个,应时肆愣了愣,扫见不远处的挂历,信口胡编:“冬月——冬月二十七。”

    祁纠点了点头:“三天后。”

    应时肆:“……”

    他想重新编一个。

    装十七岁已经是极限,装十六岁就是不要脸了。

    但话说到这,再吞回去就更可疑。应时肆垂下视线,捏了捏手指,开始盘算着三天内能不能跑得掉。

    “那就陪我在客厅待一会儿。”祁纠说,“来帮我翻页,我们把那本书看完。”

    应时肆有些错愕,微仰起头,黑眼睛里写着“就这样”。

    ——就这样?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次的力道轻缓,不是误碰,这次的狼崽子也忘了躲,光是怔怔盯着他。

    三秒后,被按着脑袋的应时肆才回过神。

    为免祁纠失去平衡,他先把这人的手拿下来,放回腿上,用力按实,然后倏地向后弹开。

    应时肆盯着他,周身溢出浓浓警惕。

    祁纠保证自己没笑,只是在看书,慢慢翻过一页:“女士们,先生们。”他轻声念,“我们已经听完了证词。侦探说……”

    有相当警惕的人竖起了耳朵。

    这么念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念到真相揭晓,祁纠合上书抬头。

    角落里炸毛龇牙的狼崽子闷闷不乐,咬着后槽牙一步一步挪过来。

    他拽着那个沙发垫子,坐在祁纠的轮椅旁。

    “我假装对人好的时候。”祁纠把书交给他,“喜欢多聊天,有什么说什么。”

    应时肆垂着头,脊背起伏,耳朵和脖子都有些泛红——多半是气的,因为说出来的话,也像是从咬着的牙缝里钻出来:“……故意的,先生。”

    祁纠坦然承认,点了点头:“我不就喜欢这个?”

    应时肆没话可反驳。

    确实没错。

    按那些人的说法,封敛可不就是喜欢这个。

    说不定这会儿跟他和风细雨,下一刻就往他身上烫烟头,还要他畏惧、要他发抖,否则就不停。

    应时肆看着轮椅里的祁纠,很难想象这人这么干是个什么样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再温文尔雅的人,内里也说不定有一副禽兽心肠。

    反正封敛都能装,他有什么不能的,装一装就有饭吃,还有小说看。

    应时肆闭了闭眼睛,把那本书翻开,还照之前那样托好,找到祁纠读的部分。

    他看得慢,尤其到了真相揭晓的部分,因为前情没看全,甚至比祁纠读的速度还要慢些。

    这么一门心思挨个字读,看了十几页,应时肆才想起祁纠看书不该这么慢。

    ——正常人都没这么慢,他这是底子太差。

    这念头一起,应时肆脸上就又有些烫。

    他咬了咬后槽牙,抬头看祁纠,吸了口气想要说话。

    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该抬头——每次抬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冷冰冰警惕提防,都不知道放什么地方。

    毕竟就算再见血不眨眼的混混,对着一个轮椅里看着身体就不好的人,也是不知道该碰哪的。

    应时肆心想,他要是还在街头跟人打架,有今天没明天地混日子……冷不丁看见这么个轮椅在眼前,已经拎起来的酒瓶子,多半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抡。

    ……废品回收站吧。

    应时肆含混着咕哝了句脏话,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踉跄着站起来。

    他其实不习惯这么坐,屁股把腿压麻了,走路都不稳当,站着都摇晃。

    但还有比他更不稳当的,应时肆一把扶住了祁纠,两只手架在这人肋下,拍了拍祁纠的背。

    哪个动作都不敢喘气,哪个动作都不敢用劲。

    应时肆扶着他,生怕哪一下不对,就把这人弄散架了:“醒醒——没事吧?”

    祁纠的脸色微微苍白,呼吸清浅,微垂着额头抵在他肩上,听见声音就支撑着想坐起来。

    不算成功。今天这通折腾的确不轻,这具身体的体力没这么好,晕车药又相当容易叫人犯困。

    “不用管……没事。”祁纠说,“把我放这,去睡吧。”

    应时肆:“……”

    应时肆觉得他这话是故意的。

    这人自己坐都坐不起来,一松手就栽下去了。

    他真把人放这,就得跨过躺在地上的祁纠,走来走去、洗漱睡觉。

    应时肆只谋财不害命,干不出这么缺德的事,两只手架着祁纠,小心地帮他往轮椅里靠回去。

    他看祁纠蹙眉,眉宇苍白渗汗,猜这是受不了太大的声音——那辆车就是,声音轻得都有点离谱。

    应时肆只能把声音也放轻,他活了快二十年,这辈子都没这么轻声细语地跟人说过话:“送你上楼。”

    “好了,好了。”应时肆扶着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有用的办法,只能小心地轻轻给祁纠拍背顺气,“活该。”

    他还用了个书里学的词:“自作孽,不可活。”

    拿个破书逗他,没想到他看这么慢吧。

    应时肆莫名生出点骄傲,又觉得这骄傲相当离谱,自己摇了摇头,扶着祁纠靠回轮椅。

    他不敢立刻松手,祁纠身上的西装微敞,衬衫板正扣到最上,微垂着头颈,整个人靠在他穿了T恤的肩膀上。

    应时肆愣愣站了一会儿,摸索着替这人顺气的手停了停,自己的气不太顺了,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斯文败类……也总得有个度。

    应时肆小心地揽着祁纠,让这人在轮椅里别晃,单手拨着轮椅,送他去电梯。

    这年轻东西。

    都长成这样了,怎么就不是个好人呢。

    第58章 他就要跑了

    别墅不错, 电梯四面都是玻璃的,被白光一照,显得相当通透。

    祁纠闭着眼睛,胸肩前横着应时肆洗得干干净净的胳膊, 头靠着轮椅颈枕, 看起来很安静。

    但也仅仅只不过是看起来。

    这么离得近了, 稍微仔细, 就能看清鬓角的冷汗。

    祁纠微仰着头,苍白眉宇全是薄汗, 似昏似睡一动不动。一只手垂在轮椅旁, 瘦削得筋骨分明,衬衫的板正衣领在灯光底下, 投落一大片阴影。

    应时肆要扶着他,只能皱紧了眉,保持这个姿势,右手拦在祁纠胸前,左手扶着轮椅, 哪条胳膊都不敢乱动。

    这样一来, 他就几乎不得不贴在了祁纠颈侧。

    于是应时肆发现这人并不舒服。

    祁纠的胸口在吃力起伏, 偶尔控制不住低咳——偏偏咳嗽也没什么力气,每次都只是胸腔微微震动几下勉强了事,脸上更没血色,冷汗也慢慢渗出来。

    应时肆忍不住低头, 揪起自己身上的T恤闻了闻。

    干净的, 没有烟味。

    没烟味正常, 毕竟这是封敛的T恤。

    别墅像样板房,别墅里的衣柜也很没趣, 一水的素色衬衫、一排不同用处的领带,几套看着就价格不菲的西装。

    幸好还翻出来几件T恤——这人太瘦了,应时肆都不用试,就知道那些衬衫自己不可能套得上。

    应时肆皱着眉头,琢磨着看了看自己。

    衣服是别墅里拿的的,肯定没有烟味,但他身上别的地方说不准。

    身上手上头发上说不定带了,说不定他自己闻不出来,对烟味敏感的就受不了。

    待会儿还是得整个冲个澡,多刷几遍肥皂,全弄干净,省得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触了什么霉头。

    ……

    不等念头转完,余光里,应时肆就扫见提示灯亮了亮。

    电梯没有提示音,连上升运行的感觉都不明显,相当平稳地停在二楼,缓缓打开门。

    这样轻微的响动,还是让祁纠醒过来,睁了睁眼。

    “到二楼了。”应时肆想了想,还是加上,“先生。”

    祁纠应了一声,音量很轻,要不是两个人实在离得足够近,应时肆几乎以为他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半分钟,轮椅里的人才动了动,撑着手臂稍稍坐直,对应时肆说:“有劳。”

    这就是不用继续帮忙的意思。

    应时肆好歹听得懂,松开轮椅,也松开横在祁纠胸前的那条胳膊。

    他正打算起身下楼,看见祁纠在地上的影子招手,就又绕回到轮椅前,蹲下来。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将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索两下,拿出样东西,放在应时肆手里。

    应时肆低头,看着手里的润喉糖:“……”

    活该。

    叫他假装未成年。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应时肆横了横心,仰着头,硬生生扯出了个符合人设年龄的单纯龇牙笑:“谢谢先生。”

    ……杀了他吧。

    应时肆耳廓滚热,抬头撞见祁纠眼睛里饶有兴趣的笑影,眼前黑了黑,半秒钟都再待不下去。

    应时肆攥着那块糖,面红耳赤脚底生风,头也不回逃离二楼。

    电梯就在边上,他等都没等,拔腿冲到远在另一侧的楼梯,跳上螺旋扶手往下滑。

    远远听见两声带笑的咳嗽,狼崽子就跟着控制不住地一哆嗦,险些直接脱手,把自己从半截楼梯上扔下去。

    /

    祁纠一不小心,把自己笑回了缓冲区:“总部给批了?”

    “给了,这个好说。”系统刚煮好火锅,给他分筷子,“员工福利……现代世界就这点好。”

    缓冲区还在倒计时,过会儿得给这具身体吸点氧,再吊瓶葡萄糖。

    祁纠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涮了一筷子羊肉蘸麻酱,先给意识热腾腾垫了垫肚子。

    ——应时肆觉得这别墅像样板房,冷冰冰没人气,那就对了。

    不是像样板房,它就是样板房。

    封敛的别墅当然不这样。

    封敛是个从泥潭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拼命向上爬,为的无非是这些东西。

    金钱、地位、权力……想要这些,本来也是人之常情。

    但总有人孜孜以求,仿佛永远也不够,非要不择手段,将所见的全握到手里才甘心。

    所以封敛那个别墅,也是一样的风格。墙上挂满了合影、赠言、名家字画,到处都是博古架,客厅当中一眼望不到边的一幅《十全富贵图》。

    祁纠实在看不下去,跟系统一商量,干脆用了员工福利。

    系统就是去忙活这个——他们刚攒够一拨提成,正好买了套别墅,还没装修,等着这个世界的分红到位。

    只要不影响剧情走向,局里允许像这样置换数据,把住所替换成他们那套刚买的别墅。

    边做任务还能边琢磨装修,两不耽搁。

    祁纠对住处其实没什么要求,能睡觉就行,狼崽子喜欢垒窝筑巢,倒是挺适合干这个。

    “确定没找错?”系统举起望远镜,“你家狼崽子这回挺活泼。”

    祁纠接过望远镜,跟它一起看了看:“没错。”

    是挺活泼。

    浴室里蒸汽缭绕,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泡沫。

    应时肆站在花洒底下,一脑袋小短毛刚洗干净,叫热水浇塌了,还在为自己刚才急中生智的“单纯龇牙笑”疯狂捶墙。

    这么捶了一会儿,应时肆又委顿着蹲下去,继续玩命往脑袋上、手上、身上堆泡沫。

    被泡沫埋了的狼崽子,奄奄一息躺在找不着地缝的防滑瓷砖上,侧着脑袋,盯着那颗润喉糖发呆。

    ……看来装未成年的打击确实不小。

    祁纠笑了一声,及时刹住,免得在外面不好装:“我先去吸个氧。”

    这具身体的问题不少,但其实没有原发性病灶,都是后来受的伤。

    受伤原因没什么可说的,像封敛这种人,活得这么不择手段,总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惹的人多了,说不准有几个敢下狠手的亡命徒,被报复成这样也不奇怪。

    剧情没细讲封敛变成这样的缘由,祁纠打算结合自身经历,找几个林场里发生的故事,稍微融一融合——这事不急,真到必须讲的时候再说。

    现在还是得吸氧、打葡萄糖、吃药,维持基础的生命体征。

    祁纠操控轮椅回了房间,按部就班地一件接一件做,听系统在另一头转播:“你家狼崽子洗完澡了。”

    系统其实怀疑,应时肆不是去洗澡,是打算找个硬板刷把自己从头到尾刷一遍。

    ——要说也奇怪,不论是在街头跟人逞凶斗狠、做小混混的时候,还是后来叫人拐进歧途,身不由己被送来送去的时候,应时肆都没在乎过这个。

    剧情里,应时肆就算被送给了封敛,也没在乎成这样,烟该抽还是抽,最多就是避着封敛而已。

    后来应时肆听说了,这人也是个孤儿、也没有亲人,也没人说话,心底防线多少松动,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怎么碰烟。

    可惜好景不长,封敛撕了与人为善那张假皮,开始亲手驯化这条不服管教的“烈犬”……应时肆的烟也就抽得更凶。

    那时候的应时肆,从表面上看,其实已经被教得挺“乖”。

    有些体面样子了,穿规矩的衣服,说规矩的话,拍封敛给他定好的戏、找好的综艺,也有了不小的名气。

    可就是这么个仿佛被驯化了的狼崽子,坐在办公桌上、咬着烟,瞳孔黑沉晦暗……面无表情地看着封敛摔下轮椅。

    看封敛被逼进绝路,看封敛挣扎着咽气。

    ……

    祁纠把身体从轮椅挪到床上。

    “慢慢来。”祁纠知道系统的意思:“不着急,他很乖。”

    应时肆已经学了不少,要想带他走正路,的确得一点一点地教。

    在这个圈子里最不干净的泥塘里滚了三年,该看的不该看的,狼崽子都已经看得很清楚。

    应时肆的脑子其实相当聪明,看见的都记在心里,只要翻过了那个坎,就会不加犹豫地去做。

    但这个坎也可以永远不翻过去。

    祁纠接过望远镜,看了看浴室,狼崽子洗完了自己,正吭哧吭哧搓衣服。

    地上的水和泡沫都擦得干干净净,用过的毛巾也被洗好了晾上,洗完的衣服用力拧干,晾在没有花的花架上。

    应时肆环视一圈,相当满意,摆弄着那枚润喉糖,一下一下抛着玩。

    家里有一次性用品,应时肆拆了一套,穿着他的T恤短裤,蹑手蹑脚穿过关了灯的客厅,去拿沙发上的面包。

    干干净净的狼崽子,抱着面包、火腿肠、矿泉水,还有那本没看完的书,美滋滋去落地窗边上,借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念了。

    /

    这一宿也就这么过完。

    应时肆看书看到后半夜,一不小心睡在了阳台。

    他容易走神,原本只想看完结尾、再补个没看的前情——结果看了后面忘前面,翻来覆去,几乎又把整本书重看了一遍。

    阳台没有隔温层,其实比房间里冷很多,但毕竟也是封闭式的,能挡风雪,对他来说不难受。

    应时肆这一觉甚至睡得挺好。

    被阳光照在眼皮上,应时肆用力抻了个懒腰,抱着柔软的毯子蹭了蹭,正准备爬起来,忽然察觉到不对。

    应时肆拽了拽这条凭空出现的毯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暖和的。

    他还有些愣怔,察觉到身边动静,猛地跳起来,用力揉了揉眼睛。

    应时肆看清近在咫尺的轮椅。

    祁纠撑着轮椅的扶手,正低头看他,身上还是仿佛不变的西装,衬衫领口板正,扣子系到最顶上一颗。

    应时肆没防备,跟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一秒向后窜出去,险些撞进画架。

    祁纠笑了笑,身体放松,撑着手臂慢慢靠回轮椅里:“睡醒了?”

    应时肆盯着祁纠,不说话,攥了攥指节。

    这话没办法立刻接——因为可能代表字面意思,也可能代表“原来你还知道醒,睡到这时候,自己清楚该怎么做。”

    应时肆清楚,该怎么打怎么打、该怎么罚怎么罚而已,像封敛这种坐轮椅的,动手能力不足,就很可能找点别的办法。

    ……念头转到这,应时肆都觉得自己有病。

    他怎么老盼着这人拿烟头烫他。

    还有更有病的,到了这时候,应时肆居然注意到,祁纠腿上没盖着那条毯子。

    毯子之前在他身上盖着,现在被甩在了地上——这东西看着不厚,居然异常保暖,比羽绒被都软和舒服。

    应时肆在冰天雪地里睡惯了,也不怕冷,但也从不知道,原来手脚还能暖和着醒过来。

    祁纠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地上那条毯子。

    “是我盖的。”祁纠活动了下手指,抬手呵了口气,“阳台漏风,我的腿有点冷。”

    应时肆:“……”

    那就不要把毯子给他、不要待在阳台啊?!

    祁纠相当坦诚:“这不是为了装好人?”

    应时肆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反驳,深吸了口气,抓着毯子盖在祁纠腿上 把这个人的轮椅转了个圈。

    他的动作其实已经尽量小心,每一步都放得相当慢。

    可即使这样,轮椅里的人还是仓促闭了下眼,后背抵在轮椅的椅背上,胸口微微起伏两次,将闷哼咽下去。

    应时肆立刻不敢动了:“头晕?”

    “有点。”祁纠温声说,“昨晚没睡好,帮我一下。”

    他的声音极轻,到后面越来越低,几乎没了音量,只是做了几个口型。

    应时肆蹲在地上看见了,也大概猜出来要怎么帮,撑住祁纠的肩膀,把这人的身体扶正,站起来挡住风:“这样?好点吗?”

    祁纠闭着眼,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应时肆等他缓了一会儿,看他脸色好些了,就推着轮椅回了客厅。

    祁纠这次的确只是普通的没睡好——这具身体晨起头晕是太平常的事,没什么解决办法,也就是吃药压制。

    应时肆倒不这么想,蹲在地上,摸了摸祁纠的额头:“是不是低血糖?”

    他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拨开祁纠的额发,才觉得这举动冒犯得很。

    这一犹豫,手就停在半道上。

    轮椅里的人闭着眼,向前靠了靠,额头抵在他掌心。

    “有么。”祁纠问,“能摸出来?”

    应时肆喉咙动了下,想说这怎么能摸出来,又莫名说不出话,光是盯着自己的手。

    这回洗干净了,跟眼前这人的手一样干净,因为盖了毯子,甚至还一样暖和——所以能摸出祁纠额间的冰凉。

    这是种他从没支撑过的力道。

    他不敢乱动、不敢撤手,几乎就这么被定着,仰头看祁纠。

    轮椅里的人很放松,眉峰释开,阖着眼呼吸轻缓,看起来已经不头晕了。

    应时肆犹豫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摸出那颗润喉糖。

    他攥着这颗糖,其实已经攥了有一阵了,糖纸捏在手里,捏得噼里啪啦响……不那么舍得给出去。

    润喉糖好歹也是糖。

    应时肆这辈子,还没让人给过糖,就稀里糊涂长大了。

    “不知道。”应时肆低声说,“你试试吧。要是吃了就不晕,那就是低血糖。”

    他咬着塑料包装的锯齿撕开,挤出那颗糖,递到祁纠仍旧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边。

    应时肆托着祁纠的额头,摸了摸这人的眉弓,示意他张嘴。

    祁纠不张:“难吃。”

    应时肆咬着小半片塑料纸,本来还打算嚼两下解馋来着:“?”

    这糖是祁纠昨晚亲手给他的。

    祁纠当然记得:“我们这种人,唯利是图,收买人心,一般都用难吃的糖。”

    这话能把十个狼崽子气成球。

    应时肆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盯他半天,一把抢回了险些给出去的糖。

    他扶着祁纠靠回轮椅,把轮椅推到能晒太阳的地方,一头扎回阳台,严严实实关上了阳台门。

    系统举起望远镜,观察不远处在生气的狼崽球:“他是怕阳台门漏风,冻着你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吗?”

    祁纠咳了一声,控制着不笑,扯了扯那条毯子,盖住肩膀和腿。

    雪还在下,太阳倒是不错。这种天气难得,虽然冷些,但没有那种阴沉沉的压抑,容易让人有个好心情。

    祁纠过去养狼崽子,就喜欢挑这种天气出门。一人一狼去踩雪、找被雪埋的山楂树。

    秋天打不尽的山楂叫冬雪一冻,又红又漂亮,凉得人脑门疼,果肉比生山楂细腻,含在嘴里就能解半天的闷。

    祁纠挺喜欢吃冻山楂,狼崽子不爱吃,每次被哄着上当受骗吃了,就要气成个一动不动的球。

    ……

    “你怎么有这么多故事。”系统越听越好奇,“你到底养过多少狼崽子?”

    喉咙有些痒,祁纠咳嗽了两声。

    他不折腾这具身体,把毯子往上扯了扯:“我养过一个狼崽子。”

    他养过不少狼,但狼群内部体系结构严密,幼狼有母狼带,通常不会有什么机会把崽给人养。

    他只养过一个狼崽子。

    ……阳台的门轻轻响了一声。

    推拉门被一点一点扒开条小缝,窗帘也被掀开一角,冷冰冰的黑眼睛盯着祁纠,想要琢磨出这人又为什么咳嗽。

    “可能是低血糖。”祁纠主动哄狼崽子,“我饿了,我没吃早饭。”

    应时肆:“……”

    活该。

    这么大个别墅,干什么不开火?

    要不是他提前有预料,留了两个面包,这人是不是要把自己饿晕在轮椅上?

    应时肆还因为糖的事记仇,不想跟这人好好说话,可也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祁纠饿昏过去。

    他攥着那两个面包,闷闷不乐钻出阳台,给自己拽了个沙发垫子,坐回到轮椅边上。

    应时肆问:“你吃哪个?”

    祁纠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肉松面包,陷入思考。

    应时肆就知道他看不出来,提醒他:“这个肉松厚,那个奶油多。”

    说这话的时候,应时肆盘腿坐在轮椅边上,仰着头一板一眼,严肃得像在看侦探小说:“肉松多的口感蓬松,但是呛。奶油多的细腻,但是齁。看你喜欢哪个。”

    祁纠实在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过来。”

    应时肆本来该立刻起飞,躲到三米外警惕龇牙,可迎上那双眼睛,两条腿却莫名没动。

    应时肆盯着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低声问:“干嘛?”

    祁纠问:“吃不吃冰山楂?”

    “……”应时肆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冰山楂,但毫不犹豫,想都不想:“不吃。”

    应时肆才不信他,攥着口袋里拿小纸团裹着的润喉糖,相当警惕:“肯定难吃。”

    祁纠笑得有点咳嗽,应时肆回头看阳台,才发现落地窗忘了关,细微凉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应时肆立刻跑去关窗户,边关窗户边想,这问题提了等于没提。

    祁纠肯定没怎么吃过面包,金主大老板一般不吃这东西,都吃西餐、吃鲍鱼海参,在饭店坐雅间。

    应时肆其实有点想知道,祁纠干嘛不去吃好的——干嘛要待在这别墅里,这里面空空荡荡的,把他自己放这儿不就得了。

    但这些不是他该问的,祁纠爱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应时肆捏了捏那两个面包,犹豫了半天,还是跑去浴室,把手反反复复洗干净,用毛巾仔细擦干。

    “都给你尝尝。”应时肆把两个面包的包装纸都撕开,一样掰了一小块,“这块肉松多,慢点嚼,我看你气管不好。”

    他说完才想起这话不客气,亡羊补牢,又加了句:“……先生。”

    应时肆弯腰,把一小块面包喂给祁纠,又轻声说:“慢点嚼。”

    这人又是受伤、又是咳嗽、又是低血糖,应时肆根本不敢大声跟他说话,一个喷嚏都怕把人打散架。

    他看祁纠的衬衫,忍不住问:“不难受吗?”

    祁纠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温和询问。

    应时肆比划了下自己的衣领。

    祁纠其实也不爱系这两颗扣子,但没办法,眼睛里笑了笑,摇摇头,吃了狼崽子投喂的面包。

    看着他把两小块面包都吃了,应时肆莫名觉得欣慰,又兑了点温水回来,递到祁纠手里:“要哪个?”

    “吃饱了。”祁纠接过温水,拢在手里,“你吃吧。”

    应时肆皱起眉。

    ……这人要是这么吃饭,那就真活该头晕了。

    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头发,操控轮椅,往电梯的方向过去:“我今天居家休息,附近有超市,辛苦你出去转转,买点吃的回来。”

    他的语气相当温和随意,应时肆却近乎错愕,站在原地盯着他。

    祁纠停下轮椅:“有什么问题?”

    应时肆想不通,这人难道真不怕自己跑了:“让我出门?”

    祁纠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轮椅。

    应时肆:“……”

    应时肆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不方便。”

    他不是想说祁纠应该自己出门,是说就这么让他出去,万一他——

    ……话说到这,应时肆才悚然惊醒。

    他在干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不论封敛是想试探他,想挖坑布陷阱给他跳,还是什么别的目的……只要拼一拼,咬咬牙就能跑了。

    按照“三天后成年”这个破谎话,现在脱身是最合适、最安全的。

    应时肆低着头,指节攥得几乎青白,把话一点点全咽回去。

    幸而轮椅里的人并没有追问的习惯:“抽屉里有现金,羽绒服在衣柜顶层,我想吃冻山楂。”

    应时肆心神不定,胡乱点了点头。

    他看着祁纠进电梯,照着祁纠说的找到了羽绒服,拉开抽屉找到了现金……甚至找到了身份证。

    他的身份证。

    办好以后就叫这些人拿走了,应时肆自己甚至没怎么见过。

    应时肆甚至都不会背自己的身份证号。

    ……他盯着那张身份证,又用力咬了咬牙,瞳孔转深,彻骨的冷意不受控地透出来。

    应时肆立刻取走身份证,贴身揣好,又把那个厚厚的红包也抓起来,塞进羽绒服里。

    这样就彻底没人能拦住他。

    只要出了这个门,一直往远逃,他就自由了。

    应时肆毫不犹豫往外走,越走越快,他才发现原来密码锁根本用不着密码,用力按下门把手就能打开。

    应时肆把那颗润喉糖塞进嘴里,用力嚼了——根本不难吃,糖是甜的,淡淡的中药气息很清口。

    应时肆忍不住想祁纠,这人怎么连这糖好吃都不知道,今早还头晕,随身带的糖难道是摆设?

    不会祁纠从来都没吃过糖吧?

    他扯了张便签,匆匆把这话留下来,提醒祁纠早上吃糖,这样就不头晕了。

    还有吃饭,吃这么点饭,是个人就要饿得头昏眼花。

    还有阳台,阳台漏风就别去了。

    还有抽屉,抽屉里以后别放这么多钱——这些钱对大老板不算什么,可要真招来入室盗窃的,情急之下拿刀捅人,弄出人命就不值当……

    应时肆趴在门口写便签,他弄不清祁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装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后悔当时没过去。

    在祁纠听他讲面包,慢慢摸他的头发,对他说“过来”的时候。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他看见很久远、很安静的寂寞。

    应时肆狠了狠心,不让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继续低头,把狗爬字写得勉强能认清。

    ……

    日上三竿。

    祁纠睡了个回笼觉,问负责监控的系统:“狼崽子跑到哪了?”

    祁纠和系统逛了一宿商城,买了个充绒量很不错的羽绒服,还买了不少厚衣服。

    压缩饼干和火腿肠也都备了,剩下的就让狼崽子自己拿钱去买,超市就在附近,有很明显的路牌。

    如果不是实在太生硬,祁纠其实还打算买个行李箱来着。

    昨晚没怎么睡好,八成也是因为这个。

    系统:“……”

    怎么说呢。

    系统举起望远镜,搜索到目标定位:“门口。”

    祁纠:“?”

    “他在写第二十一张便签。”

    系统举着望远镜:“快了,快了,还有三十二张,写完他就要跑了。”

    第59章 我不会信任您

    应时肆跑了, 留下来了五十三张便签。

    最后一张是提醒祁纠,这破便签号称有六十张,其实缺斤短两少了整整七张,下次换一家买。

    ……采购。

    狼崽子临跑之前, 还又折回来, 趴在玄关, 抓着笔一个字一个字改。

    换一家采购。

    应时肆把便签全塞抽屉里, 穿着羽绒服,带着钱跟身份证, 头也不回跑出了别墅。

    “他去超市买了面包, 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没怎么多留,走得很快。”

    系统给祁纠转播:“还有五分钟到火车站, 一条街,转过去就是。”

    祁纠在给便签写回复,应了一声。

    见他不要望远镜,系统就又自己举着转回去,继续远程观察。

    ……

    雪还在下。

    太阳快落山了, 气温骤降。

    幸而羽绒服的质量不错, 足够保暖, 风打过来吹不透,一直护到脚踝。

    应时肆一只手藏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钱跟身份证,跑得太快, 额头都有点冒汗。

    他在站前广场迷了几次路, 晕头转向走到特产售卖区, 又好不容易绕出来。

    狼崽子看谁都警惕,戴着严严实实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 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高,黑漆漆的眼睛透着冰碴。

    “真让他走?”系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祁纠,“这么跑了,他可就不当小明星了。”

    现在的应时肆,跑过几个乏善可陈的通告、演过几个不算太火的角色……他自己半封闭着看不着,祁纠这边是能看见的。

    系统也跟着看了,平心而论,应时肆的先天条件很不错,个头长相身板都够,身上有少见的狠劲,本来该是在哪都亮眼抓镜头的类型。

    刚出道的时候,应时肆甚至还凭脸上过几次野生的小热搜——可惜被长相吸引来的人,也很快就发现他不会互动、不会演戏,对各项业务一窍不通。

    加上捕风捉影传出的小道八卦,应时肆的风评也乱七八糟。有人说他是资本捧的、有人说他来路不正,像样的作品没几个,负面新闻倒是常常有份。

    “刚被经纪人带走的时候,应时肆也想演戏的。”

    系统翻剧情:“带他的经纪人跟他说,让他以T台和大荧幕为主……他信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应时肆是真以为,过去糟烂的人生快到头了。

    十六岁的应时肆,长这么大还没活得像个人过,甚至有点紧张,紧张到手足无措。

    被带去拍身份证的时候,刚弄了个新名字的野小子把手藏在背后,坐得笔直,用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憋了个龇牙笑。

    ——然后就被告知,拍身份证的时候不准龇牙。

    祁纠留了张狼崽子的身份证照片,看了看最后愁眉苦脸的成品图,笑了笑,把便签随手折成小风车。

    系统被吸引过去,扒拉了两下那个小风车:“他要跑了,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这三年多的时间,已经叫应时肆彻底不信任何人,也不信这破圈子里有人的活法。

    应时肆的计划,应该是买一张最近的火车票,去最远的地方。

    “那也不错。”祁纠说,“回他的地方。”

    系统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养狼崽子,也把它放跑过吗?”

    祁纠放下笔和便签,想了想。

    这个问题提的就不准确。因为祁纠也从没把狼崽子关起来过,只要想跑,随时跑回山里就行了。

    应时肆也一样,首先是个人,独立自由,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这个基础上,如果应时肆是真不想干这个,不想当明星了,也不想再在别墅住,那么去哪儿都行。

    又不耽误他们给应时肆打钱。

    金手指提成的计算模式,跟亲密度没关系,就是相当简单纯粹的塞钱就分红——极限情况下,开个彩票站,让应时肆中个十亿元大奖,提成也是一样的。

    系统叹了口气:“……也是。”

    这道理也确实没错。

    就是别墅没人装修了,要是祁纠家狼崽子不管,说不定会一直这么保持原样。

    毕竟祁纠自己根本没有装修的意愿,不认为现在的别墅有什么问题,也不认为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

    ……系统甚至相当怀疑,这人自己住的话,帐篷也行,毛坯房也一样。

    只要不漏风、能挡雨,有床能睡觉就行了。

    /

    应时肆也在怀疑。

    大雪封住了几条铁路线,候车室里早塞满了,外面广场也满满当当全是人。

    因为近年关,还有小商小贩挤来挤去,见缝插针地卖特产。

    应时肆弄了张报纸,坐在广场角落,攥着刚买的车票,盯着大屏广告的“私享庭院、悦享生活”。

    应时肆忍不住想祁纠那个院子。

    被人送来送去,应时肆也没少见过别墅,头一回见院子荒成那样,叫雪一盖还以为进了山。

    别墅也是,空荡冷清,半点人气都没有,晚上灯一关,静得像是个没人住的空屋子。

    应时肆皱着眉,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封敛那么有钱,想要人照顾、要住好点的地方,那不是张张嘴抬抬手的事。

    他在这瞎操心个什么。

    这么一想,应时肆甚至有点后悔,临走的时候居然留了三包压缩饼干、十根火腿肠。

    他是怎么想的——封敛怎么可能吃这个?!

    应时肆倒背如流,封敛爱吃的是上档次的西餐,中餐非得是私厨,东西不好碰都不碰,酒要洋酒,勃艮第波尔多。

    现在封敛对他宽容照顾,甚至肯吃他的东西,是为了装模作样,先软化他,叫他放下戒备。

    封敛自己都承认了,应时肆总不能上赶着替他辩解……说那人吃面包吃得的确很认真。

    应时肆盯着地面,烦躁到不行,用力揪了揪头发。

    他给那个人揪面包的时候,轮椅里的人确实吃得很认真,有很听话地慢慢嚼。

    应该是因为头晕,琥珀色的眼睛会闭上一会儿,再慢慢睁开,把那一点面包咬着缓缓吞进去。

    吞进去了嚼得也慢,应时肆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东西,就觉得阳光确实很好,这样的天气该多来点。

    趁着天气好,他就应该把那个院子顺手弄一弄,收拾两下。

    走之前,他应该修修那个阳台的窗户,钉几块塑料布,那个不是漏风,是渗寒气。

    ……这么想了一会儿,应时肆觉得自己有病。

    盯着车站的大屏,盼着自己那辆车再多晚两个小时这种想法……就更有病。

    应时肆用力晃了晃脑袋,拎着一大袋子面包、压缩饼干、火腿肠,一个用来装冷热水的杯子,攥着票跟身份证站起来。

    他看见一个卖山楂的,雪把山楂筐盖住一半了,红彤彤的亮眼,好些人走过都忍不住看一看。

    应时肆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过去,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低头问:“怎么卖?”

    “便宜!十块钱这一大袋!”那小贩见来了生意,相当热情,“小伙子尝一个?先尝尝再买,好吃!”

    应时肆没吃过这东西,但看了一眼,酸透腔子的直觉就翻上来,抿紧了唇毫不犹豫摇头。

    他拿出十块钱,买了一大袋冻山楂,也装进自己的大编织袋里。

    ……再晚点,晚三个小时,他就退票回去了。

    今天火车不开,先回去,明天再跑。

    反正钱和身份证都在他这儿,想跑随时都能跑,门又没锁。

    应时肆拎着大编织袋,跺了跺有点冻僵的脚,在广场上绕了几圈。

    他看见卖灶糖的,心想这东西不用问,别墅里那家伙肯定也没吃过,买点龙须酥跟关东糖回去算了。

    应时肆心想,别墅里不开火,但厨具肯定有,天然气应该也通着。

    他就该买点调料跟食材,明天早上大展身手,弄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给别墅里那家伙一点厨艺的震撼。

    光吃两口面包怎么行,换谁不低血糖。

    早上就该吃热乎的,热乎乎一碗汤面下去,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站前广场有不少小店,价格还挺便宜,这么转了一大圈,该买的调料也买的差不多。

    应时肆站在卖切面的小推车前头,刚买了半斤细面条,忽然听见有人喊“车动了”。

    他跟着抬头,看清大屏幕上的车次。

    应时肆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票。

    被揉得有点发软的车票,车次跟变绿的那一趟一样,一个字母、一个数字都不差。

    他这趟车从“候车”变成了“检票中”。

    应时肆攥紧了自己的编制袋,盯着那块大屏幕,心跳声隆隆砸着耳朵,听不见身边的声音。

    ……

    “那趟车可绿了。”

    别墅里,系统还在给祁纠实时转播:“你家狼崽子要跑了。”

    系统举着望远镜:“他现在还在犹豫,但他马上要跑了,他正在往检票口走,票检得很快……”

    这一场大雪下停了不少列车,火车站堵了实在太多人,一切运转从简从速,看一眼票证人没错就往车里塞。

    应时肆还没来得及迟疑,就连人带行李被拽上了车。

    系统相当惋惜地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问祁纠:“状况怎么样?”

    “还行。”祁纠靠在轮椅里咳嗽,正在调氧气流速,“再加支镇痛的就行了。”

    这一个星期的大雪,随之而来的潮湿、阴冷和低气压,在每天夜里尤为加重,对这具身体是相当不小的负担。

    而且今夜的风声太吵。

    院子里的树没怎么修剪,每次遇上暴风雪,就会有种凄厉的呜咽。

    系统原本还没太注意这个,找出封敛的设定翻了半天:“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BUFF也还在?”

    “在。”祁纠拿起碗筷,涮了颗青菜,“D类,过度警觉。”

    系统被吓了一跳:“这就弹回来了吗!”

    祁纠也没办法,按照设定,他已经昏过去了:“开副牌,得两个小时。”

    封敛的设定在这本书里不算全,又被他们利用员工福利删减了不少,大量融合了祁纠自己的数据。

    ——所以在系统实在太好奇,想连通一下视听效果的时候,还没开始实践,就被祁纠拦住:“不看比较好。”

    系统坚决听劝,回来吃火锅打牌:“这么吓人?”

    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受主观意愿控制,会因为某些刺激,闪回重现创伤时的场景。

    系统要是现在连通,看见的就是祁纠过去的经历。

    祁纠自己不这么认为,但看这具身体的反应,系统最好还是别看:“考虑承受力,每个人都不一样。”

    这世上可怕的经历多了,有些时候,一场无力反抗的自然灾难,就足以留下终生无法修复的意识创伤。

    更何况是断了条腿、切除半边肺叶这种伤。祁纠上一次这么惨,还是被砸在坍塌的矿坑里,断木刺穿了左肺,腿叫乱石死死压着,在一片漆黑里听了三天三夜鬼哭狼嚎的凄厉风响。

    “……”系统不想看闪回了,给火锅换了个红烫的牛油锅底:“你还下过矿?”

    祁纠干的工作多了,他学什么上手都算快,十几岁的时候为了挣钱,什么都干过:“下过,我还拔过火罐。”

    系统:“……”

    系统也知道他想拔火罐,难得这是个现代世界。

    可这人不是亲手把狼崽子放跑了,想拔罐也没后背啊,系统又不能变个假人给他过瘾。

    想起这个,系统就又举起望远镜:“对了……车可越开越远了。”

    第二站是小站,只隔了十来分钟,其实距离不远,算是从城东到城南。第三站就不一样,要坐一个多小时,停车就出省。

    他们说话的工夫,这趟车已经开过了第二站,汽笛声响彻夜色,雪落下来就融化,火车轰鸣着继续向前飞驰。

    祁纠这会儿倒是接望远镜了,看了一阵那列夜色里疾驰的火车。

    系统问:“什么感想?”

    “挺好。”祁纠说。

    他捡着狼崽子的时候,怀里的小狼球就没地方可去了,跟着他相依为命,有什么东西就分一口吃。

    这回他们来得晚,狼崽子已经跌跌撞撞长大了,心里有主意,对人对事也有自己的固执判断,对封敛这个身份又天然抵触。

    路都放在那,让狼崽子自己选,这样就最合适。

    如果有天应时肆想回来,那也是一个自由的、张牙舞爪的狼崽子,理直气壮回来。

    祁纠就只有一个小问题:“人呢?”

    系统:“?”

    系统抓过望远镜,在车厢里扫描:“人呢??”

    半小时前还在车上的!

    系统火速搜索了一圈,既没在原位置看见应时肆,也没在原行李架上看见编织袋。

    倒是捡着了揉烂的票。

    第二站的出站口外边,掉在雪地里,软趴趴的一张。

    边上是一串越来越深的脚印,叫新下的雪埋了一半。

    看得出人跑得越来越快,偶尔有编织袋拖在雪地上的痕迹,偶尔有停下来站着的更深脚印。

    停下来站着,应该是为了问路。

    应时肆没怎么自己跑出来过,大半夜从火车站往回跑,不可能不找人问路。

    可大半夜又下雪,路上人稀少到不行,想问清楚怎么走,简直难如登天。

    系统打开了全局搜索,好不容易找着了祁纠家这个乱窜的狼崽子……应时肆大口喘着粗气,正站在路灯底下,用力跺冻僵了的脚,拎着编织袋四处张望。

    “你等着……我去变两个路牌。”

    系统把望远镜扔给祁纠,想了想,还是把祁纠也拖上:“一起去吧。”

    反正两个小时内,祁纠也没法从缓冲区出去,系统其实也不认路。

    一家就祁纠一个人形自走指南针,能不分昼夜看地图。

    系统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祁纠怎么能在哪一站,就分出是南是北……靠切割磁感线?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黑漆漆的下雪天,路标至少最实用。

    应时肆找着了正确的方向,照着系统及时杀过去变的路牌,一刻不停拔腿狂奔,一路跑回了别墅。

    羽绒服的确保暖,他热得满头是汗,拎着那个不离手的编织袋,弯腰摁进门密码,用力摁了好几次。

    手冻僵了,门锁感应不灵,数字怎么都摁不对。

    应时肆急得不停打转,听着刮得鬼哭狼嚎的西北风,用力抹去脸上的汗和融化的雪水。

    他一边跟这个破锁较劲,一边不停抬头,往那扇窗户看。

    窗户的灯是灭的,不知道别墅里有没有人,也不知道……如果有人的话,是什么情形。

    应时肆本来坐在火车上,盯着窗外嚼生面条,反复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

    这才是对的,那就是个装好人的骗子,骗子自己都承认了。

    这就是设好的圈套,等他跳进去,再把他撕碎。

    有人就是有这种乐趣,应时肆其实知道,封敛就是有这种喜好……因为是亲手捧高、亲手砸碎的,所以看碎裂的纹路就觉得满意。

    封敛手里的烟,就是用来描这些碎开的裂痕的,越描越深,越深越满意——所以应时肆得学会发抖。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应时肆盯着外头的雪,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反复回想这些。

    他反复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让这个印象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干扰。

    人是能伪装的,他是演员,他难道还不明白这个?

    有的是人能演出温文尔雅、春风拂面,连眼睛都能演出来。

    他才跟祁纠相处一天,不过就是叫人家给了点好处、好好对待了一点,难道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应时肆想不通,他过去被送人,也不是没有过更好的待遇,住过相当豪华的总统套房,吃过不知道怎么用刀叉的西餐,吃好喝好穿好……脑子都清醒得很。

    他一直知道自己真正的处境,知道眼前的东西越好,后头的陷阱就越深、越可怕,一头栽进去就再没活路。

    应时肆往手上呵了好几回气,终于把数字摁对,听见门锁“嘀”地一声响,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来。

    ……没改密码。

    应时肆拎着编织袋进了门,他一进这座别墅,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把全是雪的鞋换在门口。

    别墅里静得像是没人……应时肆宁可希望这里没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什么都是假的,祁纠现在正舒舒服服住真正的豪宅——那种全是古董、宝贝,金碧辉煌的大豪宅,门前恨不得有两个石狮子的。

    他回来看一眼,要是别墅没人,立刻就跑,跑回车站再买下一趟车。

    应时肆也提防着有人抓自己,提防着随时可能亮起来,照得他无所遁形的白炽灯。

    这些应时肆过去都遇见过。那些人就是这么一次一次,不停磨他、逼他老实认命的。

    ……

    什么都没有。

    没有刺眼的灯光,没人等着抓他。

    应时肆有些茫然,在一楼慢慢转了一圈,甚至觉得没什么变化。

    ……有变化。

    他留的那摞便签不见了。

    应时肆忽然察觉到这件事,他愣了几秒,忽然沿楼梯往上跑,找出祁纠昨晚去的房间。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轻手轻脚弄开那扇门。

    应时肆擅长这个,他过去在街上流浪,饿疯了去偷东西吃的时候,最凶的大狗都发现不了。

    就看一眼,应时肆对自己说。

    他就是莫名心慌,昨天祁纠明明没关灯的,他猜这人不喜欢关灯。

    今天的灯没亮,应时肆从门缝里看见了,但听声音,里面又不像是没人。

    门锁极轻微地“咔哒”一声响,锁舌弹开。

    应时肆收起小铁丝,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推开门,向里面看了看。

    他愣怔了下。

    祁纠靠在轮椅里,没躺在床上,也没看书。

    灯是熄的,窗外雪地反射月光,风把树影搅得嶙峋狰狞,落在房间里的地毯上。

    应时肆不信祁纠每晚就这么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蹲在轮椅旁,抬头看着轮椅里的人:“先生?”

    应时肆把手在胸口焐得不凉,把祁纠额前的碎发拨开,他把这个动作做得极谨慎,犹豫了一阵,才轻轻触碰祁纠的额头。

    祁纠的额头比他的手更冷,没有任何反应。

    应时肆还想说话,先被砸过来的黑影吓得心惊肉跳,僵了几秒回神,才想起来这是窗户外的影子。

    应时肆慢慢吐了口气,心说这是什么破屋子,好人住在这地方,也要憋出病。

    他试着挪了挪祁纠的轮椅,才转过半圈,轮椅里的人就倒下来。

    应时肆早有防备,扑过去把人接住。

    这一折腾,祁纠在他肩头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

    应时肆见他醒了,半高兴半担忧,扶着祁纠靠回轮椅里:“没事吧?”

    他看着祁纠,隐约觉得这人和平时不一样,又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

    当然不对,这具身体这时候仍困在闪回里,创伤应激障碍的BUFF还在,祁纠要是非得离开缓冲区,就得回坍塌的矿坑底下。

    乱石参差、碎木嶙峋,漆黑视野里偶有乱影,风声凄厉呼嚎。

    祁纠摸了摸跑回来找他的狼崽子,把半化不化的积雪扫下去:“冷不冷?”

    应时肆肩膀僵了僵。

    他扶着轮椅,用力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没说话。

    ……他宁可这是个圈套了。

    哪怕他一上来,封敛就说他偷了钱,要把他送去蹲号子,也比这句话强。

    应时肆弯腰,他把手上的力道放到最轻,拿过一旁的毯子,替祁纠盖在身上:“不冷,先生。”

    “我跑错路了。”应时肆说,“回来晚了,对不起。”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本来模糊,听见他的声音,就稍微努力清晰了些。

    祁纠笑了笑:“去睡吧。”

    “别睡阳台。”祁纠说,“家里有床。”

    应时肆垂着头,死死咬住腮帮,几乎尝到血腥气。

    他发现这样一点都不好受……他恨不得去睡雪地。

    这种强烈的抗拒,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种本能的自保。

    这人给他挖下了个极深的陷阱,离得越近,越缺乏逃掉的力气。

    ……祁纠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

    应时肆倏地惊醒,连忙扶住轮椅里的人,替他小心顺抚前胸后背,抓起一旁的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肯定不是只戴上就行,应时肆盯着氧气罐,不敢乱拧,慌得手都冰冷发僵:“往左还是往右?拧多少?这个——”

    话还没说完,祁纠已经把手挪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向右。”祁纠说,“一格,别怕……”

    话被打断,应时肆立刻接住祁纠的身体,抱着祁纠靠在自己肩上,伸出一只手去拧氧气罐。

    这人咳嗽得说不出话,冷汗不停向外渗,本来想要安抚的手悸栗着紧了紧,无意识攥牢了应时肆的手。

    ……可也仅仅是一瞬。

    不等应时肆回过神,那只握上来的手就又松开。

    祁纠闭上眼,摸索着撑住轮椅扶手,向后抵住轮椅的椅背,把喉咙里的闷咳尽力压回去。

    这么缓了一会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恢复透彻,重新清明过来。

    祁纠吸了一会儿氧,就摘下面罩,放在一旁。

    “没事了。”祁纠说,“有劳。”

    应时肆原本一动不动的肩膀,在这句话里悸了下,倏地抬头。

    祁纠正低头看他,迎上狼崽子黑漆漆的眼睛,就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是个测试。”

    “钱,身份证。”祁纠想了一会儿,“看你跑不跑。”

    应时肆死死盯着他,黑眼睛里某根已经绷到极点、几乎断掉的神经,这一刻才陡然松下来。

    就好像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是他唯一想要的答案。

    应时肆重重松了口气,到这时候才觉得浑身脱力,扶着轮椅撑了几次,居然都没能站起来:“要怎么罚我?”

    “不罚了。”祁纠说,“继续对你好。”

    “还没到火候,你还不够信任我。”他慢慢地说,“我们这种人……”

    祁纠思考了一会儿:“我们这种人,给好处,至少要给足三天。”

    应时肆慢慢攥了下手掌,黑眼睛盯着祁纠,似乎在衡量这句话的可信度。

    他不想欺骗祁纠:“多少天也没用,我不会信任您,先生。”

    他说:“我不可能信任您。”

    祁纠知道:“嗯。”

    应时肆盯着祁纠,确认了这人状况远比刚才好得多,总算勉强放下心,撑着膝盖起身:“我去客厅睡,有事叫我。”

    “明天想吃冻山楂。”祁纠说,“加一点蜂蜜,怎么样?”

    应时肆没买蜂蜜:“……我明天去买。”

    祁纠问:“阳台好修吗?”

    “……好修。”应时肆攥着门框,“我后天去弄点塑料布。”

    他身后又有人轻声笑,夹着咳嗽,气息放松。

    笑得一只狼崽子恼羞成怒、龇牙炸毛,把满满一袋子灶糖全掉在了祁纠门口,同手同脚下了楼。

    第60章 等这场雪结束

    应时肆这一宿, 其实既没怎么去客厅,也没怎么睡。

    火车上摇晃的记忆清晰过了头。

    应时肆几乎没坐过火车,除了被从长大的地方带出来,也没怎么出过远门。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 身边全是人, 应时肆看谁都警惕, 都像不怀好心。

    他紧紧抱着那个大编织袋, 蜷在座位里看外面的夜色,只觉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完。

    应时肆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下车的, 只记得到了第二个站台, 灯光刺眼地涌进来,有人说“就要出省了”。

    有人说“下一站长得很”, 又有人说“这下走远喽”。

    应时肆盼着走远,他因为这个消息雀跃,又因为这个消息难过。羽绒服暖洋洋裹着他,应时肆愣了一会儿,扒拉开编织袋, 盯着那袋红彤彤的山楂看。

    这一站停靠的时间不短, 有人下去抽烟, 站台上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人们高声交谈,车内外都很热闹。

    应时肆什么也听不见, 盯着祁纠的红山楂。

    他想不通这东西有什么好吃, 火车车厢里暖和, 山楂没那么硬了,好像比刚才更红更鲜亮。

    应时肆迟疑半天, 拿一个在袖子上蹭一蹭,放进嘴里一咬,眼泪就被酸得飚出来。

    难吃、难吃,这才叫难吃。

    祁纠没吃过好的,一定是没吃过好的。

    怎么会有人想吃这东西,又觉得润喉糖难吃?

    幸好他买了灶糖,可惜火车非得今晚开,不是他非要走,火车非得今晚开,可惜有些人吃不着了……

    应时肆用力咽下山楂,掰了一大块灶糖,塞进嘴里嚼,头昏脑涨地这么想了一会儿,听见哨子声。

    这是列车员提醒要关车门的声音。

    应时肆还在嚼灶糖、还在被酸得掉眼泪……他不知道这一会儿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就已经拽着装满了灶糖、山楂、阳春面的编织袋,踉跄着坐在站台上。

    火车轰鸣着跑远,应时肆盯着跑远的火车,觉得自己有病,多半是病得还不轻。

    他扭头往回跑,怕冻山楂化了味不对,跑出火车站就掰了好几根冰溜子,塞进塑料袋里。

    回来这一路,应时肆来不及细想。回到别墅,摸去楼上找祁纠,一样来不及。

    等到把自己塞进浴室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蜷在沙发里,应时肆才被火车缓慢的摇晃占据。

    他逐渐后知后觉地,一点一点意识到,火车上那种吞噬他的感受是什么。

    他在想家。

    ……很荒唐。

    比有人爱吃冻山楂还荒唐。

    他在想一个待了一天,空荡荡连人气都没有的,样板房一样的破别墅。

    应时肆当初被带走,离开出生那个地方,走得头都没回——活了十九年头一次想家,居然是在清晰地想念一台轮椅。

    一只狼崽子蜷在沙发里,藏在羽绒服底下,花了几个小时,慢慢想明白这件事。

    他能睡着的地方,是祁纠的轮椅旁边。

    ……

    祁纠正在给灶糖们分类。

    被摔碎的捡出来,用来当日常零食,给应时肆解闷。

    还算完好的留下,用来在过年的时候摆盘。

    系统正在偷吃龙须酥,察觉到动静,就提醒祁纠:“你家狼崽子又来了……带着枕头。”

    祁纠听见了,抬起头,放下手里正在叠的糖纸。

    这具身体对声音很敏感,这是创伤后过度警觉中的一种——当人潜意识里认为,没能避免危险的原因是“不够警惕”的时候,就会不受控地长期维持这种警惕。

    应时肆所固执保持的状态,其实也和这种道理类似,只是没这么失控。

    毕竟狼崽子没进门……只是带着枕头,拎着羽绒服,闷不吭声地准备在走廊里打地铺。

    系统:“……”

    这是幢别墅啊。

    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

    祁纠也开始反思,他原本对居住条件没有要求,但狼崽子这回脾气犟得很,的确该做出些适应性调整:“把隔壁收拾出来?”

    别墅的二楼做了适病化改造,他这间卧室有不少医疗设备,隔壁其实是陪护房,方便来照顾病人的护工暂住。

    祁纠没请护工,一来是实在不习惯,二来也是这具身体的状况他们毕竟有数。

    缓冲区有身体数值的实时监控,条目类别相当清晰具体,祁纠自己就随时能调整,按情况及时给药就行了。

    这具身体差归差,祁纠一个人其实能照顾妥当。

    就算应时肆今晚不跑回来,也不要紧。

    把他放在这儿一个人待两个小时,等闪回发作差不多过去,也就好了。

    系统给“收拾隔壁房间”投赞成票,顺便开赌局:“等你家狼崽子养熟了,会因为这段发言咬你几口?”

    祁纠笑了笑,扔了两个骰子进数据转盘,操控轮椅过去,抬手开门。

    应时肆刚裹着羽绒服躺下。

    狼崽子洗了澡,没好好擦头发,一脑袋短发乱糟糟竖着,整个人僵在门外。

    应时肆越紧张越没表情,人都不会动了,脸上还冷冰冰,漆黑的眼睛一言不发盯着祁纠。

    弓着后背,肩膀绷紧,是个异常警惕提防的架势。

    “今晚请假。”祁纠温声说,“来。”

    应时肆仍紧盯着他,皱了皱眉,低声重复:“……请假?”

    祁纠点了点头,撑着门框,转过轮椅,换了种更明确的说法。

    他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

    应时肆因为这句话僵住。

    他还是没听懂什么叫“请假”。

    他猜祁纠是说今晚他们请假不冷战、不互相提防了。

    祁纠暂时不当坏金主,他也先不用防备……可这也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是什么手段,是为了麻痹他的意志,还是放松他的警惕……

    应时肆发现身体远比意志诚实。

    他明明还在想这些,可看见轮椅里的人朝他张开胳膊,就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挪过去,伏进那个怀抱里。

    他伏在祁纠腿上,不敢用力,轻轻碰那条空着的裤管,察觉到颈后有陌生的温柔抚触。

    祁纠身上有很淡的药水味道。

    应时肆不喜欢这种味道,他皱紧了眉抬起头,拢在颈后的手就揽实,安慰地轻轻揉他后脑。

    祁纠低头看他,神情很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映着他的影子。

    应时肆没法挪开视线,胸口开始起伏,眼睛酸得像是吃了山楂。

    “我本来能跑的。”应时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你抓不住我。”

    他的嗓子哑透了,一定也是山楂的错:“我能跑的,我差点就跑了。”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

    应时肆闭紧了眼睛,心想祁纠根本就不知道。祁纠差一点就吃不着灶糖、吃不着山楂、吃不着阳春面了。

    这人自己住这个破别墅,肯定不会自己找好吃的,不会自己想办法住得舒服,每天就吃一堆药、弄一堆营养剂。

    这么有钱的大老板,不会花钱不会享受,挣钱干什么?就存着?

    应时肆小心把手探到祁纠背后,摸到硬邦邦的腰背脊椎,他屏着呼吸按了几下,就听见轮椅里的人滞住呼吸。

    “不舒服。”应时肆轻声问,“腰酸是不是?”

    他同意祁纠的意见,半夜请假,夜里他们不较劲……这人要真在这时候都骗他,他认了。

    应时肆很少会想到“认了”这个念头,他长到快二十岁,从没认过什么事,从没信过有什么逃不脱的命。

    这是头一遭。

    应时肆跪在轮椅前头,身体前倾,环抱着祁纠。

    轮椅里的人弯下肩背,靠着他,额发静静垂下来。

    “一点点。”祁纠说,“还好。”

    应时肆不信他,空着的手小心拨开这人额前的碎发,擦拭祁纠额上泛出的冷汗:“怎么还不睡,在忙什么?”

    祁纠想了想:“睡不着。”

    应时肆有些愣怔:“怎么会睡不着?”

    ——他原本想问“怎么也会睡不着”,因为应时肆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都是,所以才会带着枕头来走廊。

    他想着,要是睡在这,祁纠有什么情况,肯定立刻就能听见。

    这是——是为了掌握敌人的弱点。

    掌握了敌人的弱点,他就能在这别墅里来去自如,想离家出走,买张火车票,随时都能走。

    “是不是卧室不舒服?”应时肆想起自己刚才进去时看见的情景,“你这卧室……你这别墅都该改一改,风水有问题。”

    祁纠问:“能代劳吗?”

    应时肆愣了下:“我?”

    祁纠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摞支票,交给他:“我报销。”

    应时肆上一刻还在想祁纠吃不着阳春面,下一刻就被这种豪气震撼:“……”

    “我不擅长装修。”祁纠说,“术业有专攻。”

    祁纠对生存质量的要求就是能活,要他徒手搭个小木屋,弄得舒服暖和能住人,这倒是没任何问题。

    但絮窝不归他管,就算是很久以前,絮窝这活也是狼崽子的。

    应时肆把那些支票攥在手里。

    ……这上面都签了名、盖了印章,随便他填数字,就能生效。

    拿了这个,他以后就跑得更容易了。

    应时肆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一场测试……他希望是。这样他就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弄走封敛的钱,在这人暴怒着回过神来之前,拍拍屁股逃之夭夭。

    应时肆这么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祁纠是怎么“暴怒”的,没说话,把厚厚一摞支票折了折,草草揣在口袋里。

    这会儿工夫,祁纠其实已经有些精神不济,靠在他身上阖目养神,呼吸渐渐变得轻缓。

    被应时肆的动作牵扯,轮椅里的人跟着醒过来,睁开眼睛。

    应时肆算是彻底不信他的话了:“睡不着?”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顺着颈后向下拢,将应时肆揽进怀里。

    一只狼崽子撑着轮椅,被圈进怀里,抱了个正着。

    这个距离太近了,应时肆不适应,险些就要挣动,又生生忍住。

    ……他挣了,祁纠是真会松手的。

    应时肆绷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贴在祁纠胸口,他听见这人夹着轻咳的轻促呼吸声,就忍不住小心顺抚祁纠的背。

    应时肆忍不住猜测:“你一个人,也会觉得不舒服,是不是?”

    这话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思索,这种思索看来并不容易,没多久就叫微眩的倦色盖过去。

    应时肆被他抱着,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察觉到这人渐渐向下沉,连忙将人抱实。

    祁纠换了家居服——这人的家居服也都是极保守的款式,外面再搭上件厚睡袍,恨不得比衬衫露的还少。

    应时肆扶着祁纠,帮他把轮椅推回房,严严实实拉上窗帘,挡住外头几乎是狂魔乱舞的树影。

    窗帘拉严、灯再打开,这卧室倒也不至于有多阴森。

    应时肆小心地扶祁纠上床睡觉,中间这人又醒了一次,但没再跟他说彬彬有礼的“有劳”,只是撑着应时肆的手臂,很熟练地把自己挪到床上。

    “你晚上……有时候,跟白天不一样。”应时肆替他盖上被子,趴在床边轻轻摸祁纠的脸,忍不住轻声问,“为什么?”

    倒不是说哪个好、哪个不好……只是晚上有些时候,祁纠的话会明显变少,视线的落点不一定在他身上,有时候会很模糊。

    这时候的祁纠,显得比白天更不设防,那种透彻的清晰暂时被隐藏,让应时肆总是放心不下他。

    “是一种心理问题,叫‘闪回’。”祁纠想了想,“会不定时发作,因为我的个体情况,晚上发作的情况多。”

    应时肆听不太懂,但想来抱着能好受些,他把晚上和病发的祁纠和平时分开,踢了拖鞋爬上床。

    管他什么问题,反正现在他在呢。

    他可以陪祁纠说话。

    应时肆抱着祁纠,慢慢替他按摩在轮椅里坐僵了的腰背,顺抚祁纠的脊背,给他讲自己出去长的见识。

    “火车很快,说跑就能跑。”应时肆说,声音越来越含糊,“两个小时……我能跑得你再也找不到。”

    祁纠相信:“嗯。”

    困懵了的狼崽子张牙舞爪:“天涯海角。”

    祁纠相信,摸了摸狼崽子的后颈,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应时肆在梦里周游全中国。

    大半夜跑上二楼、操心照顾人的狼崽子,困得眼皮一坠一坠,缩在祁纠怀里,一不小心就睡熟了。

    /

    翌日一早,应时肆先醒。

    短暂的“请假”结束,他们在白天恢复针锋相对。

    比坏金主先醒的狼崽子相当骄傲,一大早就穿上羽绒服,大摇大摆出门,去买蜂蜜和新便签纸。

    祁纠换好衣服,来到客厅,发现窗帘全被严严实实拉着,一点光也不透。

    灯倒是开得通明,连浴室的浴霸都开着。

    “天气特别不好,多云,有雪,别开方框……可能是说落地窗。”

    系统举着张支票,努力分辨应时肆的狗爬字:“大风蓝色预警,西北风七到八集,集写错了……”

    祁纠把写满了铅笔字的支票接过来,对着光看了看:“家里能写字的纸少到这个地步了?”

    “也没有。”系统其实看了应时肆的心路历程,“他不想翻你抽屉。”

    应时肆过去从没觉得偷东西有什么不好。

    这世界没好好对待他——没人教他,没人养他,他自己乱七八糟活。

    这么个活法,有什么规矩好讲。

    在火车上,应时肆看着用祁纠的钱买的一编织袋家当,穿着祁纠的羽绒服,嚼着祁纠的钱买的灶糖……心里第一次难受得要命。

    这种难受叫他自己想不通,

    祁纠甚至答应了让他花这些钱,也不会过问他是怎么花的。

    应时肆几乎可以随便支配这些钱。

    到了这时候……攥着大把钱的应时肆,居然反倒觉得烫手,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了。

    应时肆在心里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但就算这样,他在客厅绕了好几圈,还是没碰任何一个抽屉,找了根铅笔头,在支票上写了给祁纠的留言。

    应时肆给祁纠留言,告诉祁纠,自己去买蜂蜜和便签纸,很快就回来。

    祁纠如果醒了,就等一等他,他回来煮阳春面。

    这种面要现煮现吃,热腾腾地吃满头汗才舒服。

    要是祁纠低血糖头晕,就吃一点灶糖,这东西甜甜的,一点一点慢慢嚼,可好吃了。

    狼崽子话碎到不行,一张支票差点没写下,最后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挤在角落里,写着“速归,勿念”。

    ——买蜂蜜是祁纠要的,便签纸是合理采购需求。

    他这是公务出差。

    这回抓着钱出门的狼崽子,穿着合身的羽绒服,在阴沉到云层快压下来的天色里,一样走得昂首阔步。

    祁纠刚下单一批应时肆能穿的衣服,顺便给应时肆买了个手机,接过系统的望远镜,看了看雄赳赳气昂昂的狼崽子。

    按照剧情,等再过几天,这场雪停了,应时肆有个T台要走。

    系统觉得这就挺不错:“走得多好,跟去打劫似的。”

    祁纠笑了笑,把望远镜放下,倒了杯温水,把今天的药吞下去。

    雪越大,这具身体受过伤的地方就越难熬,今天祁纠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伤疤一热一热地跳痛麻痒,身上也有点低烧。

    祁纠吃了镇痛片和退热药,还挺有闲情逸致,去浴室开着的浴霸底下晒了会儿人工太阳。

    “要不还是雇个护工?”系统琢磨,又觉得苦恼,“也不好办,要是有了护工,应时肆可能就真跑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

    应时肆放不下心的,是这么个住在别墅样板房里、生活单调乏善可陈,可能把自己饿到低血糖晕过去的家伙。

    有了护工,祁纠生活起居都有人照顾,能生活得很妥当,用不着一个青涩莽撞、笨手笨脚的狼崽子。

    祁纠倒是不介意应时肆跑,他单纯是不需要护工:“放心,我挺会照顾自己的。”

    祁纠独居过很长时间,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不舒服了会吃药,如果他觉得这具身体有必要休息,那就会提前躺到床上。

    之所以偶尔看起来像是需要照顾……大概是因为狼崽子在身边。

    每回能帮上忙,狼崽子拱在他怀里,热乎乎地晃尾巴,抱起来就很舒服。

    祁纠喜欢这样的时候,他也承认,有时候狼崽子在身边,他会相对不那么严格地掌控身体。

    昨晚应时肆问他的问题,祁纠暂时没有想出答案,但不论怎么说,两个人的确比一个人舒服。

    就比如现在,祁纠的确也在一边调整身体状况,一边期待。

    期待一只打猎回来的狼崽子威风凛凛回家。

    ……

    应时肆一路飞跑回来。

    他不光买了蜂蜜跟便签纸,还买了春联跟窗花,买了新年的挂历,买了一看就精神的腊梅枝。

    要不是手上的东西太多,应时肆甚至还想买一串冰糖葫芦,告诉祁纠这就是两个人味觉调和的极限了——冰糖葫芦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它有糖。

    不能光吃冰葫芦。

    外头的雪已经开始下,寒风呼啸,狼崽子一路精精神神跑回家,脸冻得通红,眼睛黑亮。

    这种恶劣天气,能让“一路往家跑”这个行为的幸福指数,飙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应时肆被这种幸福冲得晕晕乎乎,因为脸被人认出来两次,一点都没烦躁,甚至还配合着龇牙合了影。

    “回家,急着回家。”应时肆没过脑子,被问急着干什么去,脱口就胡说,“早饭还没做呢。”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但瘾都过了,嘴上痛快痛快又怎么了。

    反正他自己说、自己听,说完就忘了。

    反正今天是第二天,他等第三天过完,再继续保持警惕也来得及。

    应时肆一口气跑到家才罢休,利落地脱羽绒服、换鞋,去浴室烤没了身上的寒气,才跑回祁纠的轮椅旁边。

    一进这个范围,狼崽子就立刻刹车,变得轻手轻脚,蹲下来抬头:“睡得怎么样?”

    祁纠笑了笑,把手盖在他冻红的耳朵上:“很好。”

    应时肆忍不住扬了下嘴角,别开脸勉强绷住了,舒舒服服被祁纠焐耳朵,琢磨自己这算不算是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应时肆心想,他可以只记得这几天。

    这念头其实相当危险……应时肆察觉到,他是真的在考虑,能不能留下,等到这人露出真面目那天为止。

    这种觉察像是盆冰水,浇在乐淘淘的晕头转向上。

    应时肆不理它。

    哪怕这种阴森森的寒意,高兴的时候忽略得多彻底,静下来找上门就多磨人……那也是静下来以后的事。

    应时肆暂时不想理它,轻轻抱了一下祁纠,温声说:“蜂蜜给你,我去煮面。”

    应时肆没吃过蜂蜜,不知道是什么味,但祁纠既然要,他就挑了最好的。

    应时肆洗过了手,帮他把蜂蜜盖子打开,把洗好的冻山楂也拿过来,嘱咐祁纠:“千万别吃多了。”

    他今天是打算给祁纠做一大碗阳春面的。

    应时肆甚至买了条围裙,很像模像样地系在身上。

    他带着昨天买好的调料食材去厨房,起锅烧水,跳得激烈的心脏才渐渐缓下来。

    应时肆撑着灶台,看锅里的水慢慢由冷变温、咕嘟着沸腾,不自觉地走神,想如果自己是在这锅里。

    如果他是在这锅里,什么时候跳出来最合适……什么时候还能跳得动,不会不知不觉被烫熟。

    应时肆把面放下去烫,边点冷水边忍不住想,要是煮熟了会怎么样。

    煮熟了是不是就能变成阳春面。

    应时肆被自己逗乐了,摇了摇头,专心煮面,炸葱油、点高汤,弄好热腾腾的两碗面,一起端出厨房。

    祁纠正在捣山楂,听见响动就抬头,转动轮椅过去。

    今天的坏金主没穿衬衫西装,虽然依旧是一丝不苟扣到顶的家居服,但宽松柔和……很衬外面的天气。

    外面的天气有多阴沉,家里就有多暖和,应时肆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过去帮他推轮椅,忍不住好奇:“是什么?”

    “冻山楂泥。”祁纠说,“加了蜂蜜的,给你尝尝。”

    狼崽子的脸还没转苦,就被白瓷小勺往唇上碰了碰,熟练从容地向里一送。

    应时肆猝不及防,吃了一口,原本以为准保要酸上天,却没想到远比想象里好吃——山楂捣得细腻莹润,原来蜂蜜是这个味道,沁甜清香,跟山楂的酸中和得恰到好处。

    “吃着玩儿。”祁纠笑了笑,把那个白瓷小碗给他,“闲着也是闲着。”

    这本来是句很平常的话……但说话的人语气轻缓,窗外雪虐风饕,浴室里的灯暖洋洋照出来,隔绝阴云密布压下来的冷意。

    这种时候,这话就叫人舒服到不行,只想一整天懒洋洋躺着什么都不干。

    应时肆把那一小碗山楂泥接过来,攥着小勺子吃了两口,又忍不住抬头,看吃阳春面的祁纠。

    这人好好吃点东西是真不容易,好像不仅仅是没胃口,多半是这破天气折腾得,身上也不算很舒服。

    但即使这样,祁纠也仍旧吃得很认真。

    吃面、喝汤,这么简简单单的事,骨节分明的手持筷拿勺,总有种应时肆学不会的有条不紊。

    祁纠吃下一筷子面,喝了两口汤,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狼崽子,有些好奇:“想什么?”

    应时肆回过神,抹了把脸,把自己那碗面端过来,大口吃面大口喝汤。

    想……糟糕了。

    他可能要被煮熟了。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他忽然想哭,是不是不该幸福的人偷来了幸福就会这样,越高兴越难过。

    要不还是现在开始折磨他算了……不然的话,他总管不住自己的念头。

    他想给这个自己一个人住空别墅的怪家伙煮很多碗面。

    他想陪着祁纠,这人看起来该再有个人一起生活,一个就够。

    “狼崽子。”祁纠说。

    应时肆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他下意识抬头,迎上祁纠眼睛里的柔和温度。

    ……这人在“闪回”。

    应时肆莫名就是知道,触发点可能是天气,可能是窗外的风声,可能是别的什么……不论是什么。

    祁纠看起来非常正常,神色正常语气正常,身体很平静,但应时肆就是知道。

    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应时肆就觉得,祁纠在等自己回去抱他。

    也不是必须等到,等不到也没关系。

    但等到了就很高兴。

    应时肆忍不住想,他和祁纠一定不止认识了一辈子,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人,就跟上了这个人。

    应时肆控制不住地扔下筷子,跑去祁纠的轮椅前,把这个人抱住,他抬头想要说话,却不由一怔。

    隔着家居服的柔软布料,他察觉到隆起的硬痕,生硬烫涩地硌着,叫人心惊肉跳。

    应时肆屏着呼吸,想去摸一摸,却被祁纠拦住。

    “特别难受。”轮椅里的人拢着他,低下头轻声说,“是不是?这样也不解决问题。”

    应时肆现在不想谈这个,他囫囵摇头:“先生,您说了,要好好对我三天。”

    祁纠温声说:“我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会喜怒无常,朝令夕改。”

    应时肆想说的话全被这句话堵住。

    他开始恼恨自己嘴笨,喉咙动了几次,都说不出更合适的话。

    祁纠笑了笑:“别慌,又不一定往少了改。”

    “我好好对你,到这场雪结束。”祁纠说,“我会一直装好人。”

    “等这场雪结束。”祁纠把一张车票给他,“就走吧。”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变得不会动。

    他攥着祁纠的衣角,指节僵硬,泛出隐隐青白。

    “我会请护工,会好好生活,吃饭睡觉。”

    祁纠说:“出去玩玩,闯一闯……等想回来,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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