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诏狱。
漆黑的地牢里面没有光,但借着狭长入口处的些微光亮,隐约可见里面坐着的男人,白色中衣被鲜血染红,铁链束缚住手脚。
他缓缓睁开眼睛,伸出手。
——抓了个空。
男人低头看去,手边什么也没有,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动静。
他又抬头看向地牢入口处,暗道里面的烛光被风吹得跳动,却并没有人影出现,暗道里面安静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依旧没有牢卒过来。
男人低下头去,铁链“哗啦”一声响,满是伤口的手拨开了身侧地上一根根草秸,原本光秃秃的地面上,此刻隐约可见划痕,是一个字——
【六】
男人霎时皱眉。
咚咚。
脚步声响起,有两个人快步进来,男人耳朵动了动,抬头看过去,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身后之人谄媚地为来人提着灯,一步步走近。
灯微微上提,露出了那人的脸,分明是皇城使陆仟!
陆仟上下打量里面关着的人,嗤笑一声:“又见面了,严小将军。”
严丹青抬头,视线扫他一眼,无悲无喜,又平静地收回,仿佛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冷漠又嘲讽。
陆仟面色瞬间变得难看。
他猛地抬手,右手握着的刀抵住里面的人,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真讨厌你这番模样,严丹青,今日你必死无疑!”
严丹青听到“今日”二字,之前微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他终于开了口,久不说话,声音嘶哑晦涩:
“你前日说过了。”
两日前的早晨,这人同样用刀指着他,面目狰狞,信誓旦旦:“三天后,你必死无疑。”
陆仟冷笑,满脸嘲讽:“严小将军啊,为这大梁殚精竭虑,但终要死在大梁人手上,真是好笑。”
严丹青依旧未被他激怒,眼神无波无澜。
“我且看着你被砍头的时候,还是不是这番不怕死的君子模样!”陆仟提着灯愤愤转身,匆匆离开。
而严丹青并不理会,他放在身侧的手拨开草秸,缓缓抹掉那个“六”字,指甲划动,写下一个新的字——
【七】
随后,他盯着那个字再次皱紧眉头。
-
菜市口刽子手高举双手,喷出一口烈酒,鬼头刀寒光一闪,重重落下,剧痛袭来,鲜血喷溅,画面交织,又是皇城司指挥使手上那把长刀,脖颈撞上去,鲜血淋漓……
叶惜人捂着脖子猛地坐起来,呼吸急促,满眼惊恐。
她又回来了!
“姑娘?”雪婵快步进来,满脸担忧,“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叶惜人深吸一口气,赶忙从床上下来,她丧着一张脸,已经熟门熟路开口:“快,给我穿好衣服,备车。”
——还得再次去救哥!
前两日的麻烦已经很能熟练处理,最难的是三月三,好在她提前回来,知道了不少消息,总有办法……
雪婵拿过衣服给她穿着,有些疑惑:
“姑娘今日又备车做什么?前儿大公子科举,姑娘就一大早备车出去,今日没有什么事情啊?”
叶惜人瞳孔一缩,面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向雪婵,张了张嘴,艰难发出声音:“你、你刚刚……说什么?”
雪婵愣住:“啊?”
叶惜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瞬间血液上涌,脑袋里面像是空了一般,声音颤抖:“雪婵,今日是几月几?”
雪婵虽然茫然,但还是老实回答:“三月三啊。”
姑娘这两日怎么了?
每日晨起第一句就是问日子,这是睡糊涂了吗?
叶惜人闻言身体一软,突然间没了力气,无力地坐回床榻上,身体止不住颤抖,满脸恐惧与惊骇。
三月三!
她回到了三月初三,不再是三月初一!
“姑娘?”雪婵急了,“姑娘这是怎么了?来人,快去叫大夫!”
叶惜人白了脸,身体摇摇欲坠,沉入自己的世界中,喃喃:“三月三,今日怎么会是三月三?”
为什么会回到三月三?
明明之前都是三月初一啊,就只有今日特殊,难道……这是最后一次重生了?
想到这个答案,叶惜人整个人都慌了神,面白如纸,眼前阵阵发黑,她撑着床榻方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倒下去。
“是了,就算是菩萨保佑,也不会给我一次又一次机会,七次重生,难道是老天给我的所有机会?”叶惜人喃喃。
她不怕死的基础是可以回去重来,哪怕错了,还有机会。
可若这是最后一次……
叶惜人满眼惊恐,打了个哆嗦。
今日若是叶沛上朝,满门抄斩,死就是真死了,她再没有救下家里人的机会,可若是不让叶沛上朝,这大梁可还有办法挽救?
一边是家破,一边是国亡。
顾不得雪婵着急的声音,叶惜人翻出一件斗篷抱在臂弯,匆匆跑出去,此刻正是叶沛即将上朝之时。
“惜惜?”叶沛见她气喘吁吁过来,有些担忧。
叶惜人迈入前院,轻声问:“爹,今日一定要去吗?没有其他办法?”
叶长明顿了顿,片刻后,扯了扯嘴角:“我有要去的理由,不可更改,惜惜,若是出了事,你们就尽快离开南都吧。”
上一个三月初二,他们就已经说开。
叶惜人确定他要去顶罪,没能阻拦,就是三月初三的早上下毒,强行阻止他,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叶惜人眼眶通红,又问:
“证据明日就会到来,真的没办法拖一天吗?哪怕先不认罪,关在大狱里面拖延时间也好……就一定要用你的命顶上?”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死就真死了。
“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叶沛不再瞒着她,苦笑,“今日朝上我会提出军粮案,由着他们调查,最后必然会查到我身上,能对军粮动手又隐瞒这么久的人,只有我与兵部尚书,他不会认罪,就只有我来。
“届时,我应当会被关入大理寺,交由你白伯父审问,我们已经商量好,他会与郑文觉等人一起拖延时间……”
顿了顿,叶沛还是选择实话实话:“这是最好的情况,但若是北燕逼得太紧,圣上不肯相信我们,严小将军依旧要死……那必要时候,我会认罪。”
叶惜人眼眶红了。
有过两次经验,她无比清楚,一切都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没能拖过一天,他爹会死,叶家会满门抄斩。
叶沛哪怕猜到知道结果,依旧义无反顾。
叶惜人眼里含泪,声音轻轻:“好,那我送送你。”
叶沛轻叹口气,满脸不舍地揉了揉叶惜人脑袋,二人并肩,一起往大门方向走去,一时之间,竟无比安静。
——叶沛走着一条死亡之路,而身为亲女,她没有阻拦。
天还未亮,夜风吹过,带来阵阵寒意。
叶惜人脑袋逐渐恢复清醒,她扭头问:“赤盏兰策如此算无遗漏,难道不知道严小将军死了,他也活不成吗?”
“若是严小将军死了,那北燕太子必然翻脸,绝无和谈可能,届时北燕势强,朝中许多墙头草恐怕不敢杀他,这人亲入南都,以身入局……就是这种种冒险,才让无数官员相信他真要和谈。”叶沛忍不住苦笑,“最后,极可能真被他害得严小将军身死,而他还活着。”
——不,他死了。
叶惜人想到“昨夜”听到的消息,当真觉得一切犹如梦中,解不开,还弄不清楚。
“严小将军关在哪里?”叶惜人又问。
“陆仟的皇城司,诏狱里面。”叶沛再次叹气,“皇城司被张元谋参政和陆仟把控,我们的人连见一面都做不到。”
叶惜人心中一沉。
严丹青就在陆仟手上,可他却没有杀,分明是要借朝廷的手斩首,彻底击溃严家军,让北燕赢得更容易。
这赤盏兰策,当真是可怕!
叶惜人将叶沛送到了叶府门口。
叶沛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就到这里吧,惜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莫要逞强,今日带着你娘他们离开,你哥哥易冲动,你要拦住他……”
顿了顿,他最后叮嘱:“照顾好自己。”
说完,叶沛呼出一口气,大步迈出叶家门槛,门外马夫牵着一匹马等他,叶沛一身朱红色朝服,绯罗袍、朱裳、进贤冠,脊背挺直,走向高头大马,马儿前蹄微动。
【天不佑我大梁!】
叶惜人耳边,仿佛再次响起叶沛绝望的嘶吼,她眼眶越来越红。
叶沛去了就是满门抄斩,这是最后一次了,但她不会拦着,严小将军是个陌生人,他们不该为陌生人付出生命。
可是,爹不去,会死更多的人。
——有国才有家。
叶沛走到马侧,黑夜当中,他突然转回身,朱红朝服一震,宽大衣袖朝着两边张开,双手于身前重合,弯下腰,朝着叶府深深一鞠。
对得起国,就对不起家。
叶沛直起身,衣袖一甩,利落地翻身上马,由着马夫牵着绳,走入黑暗当中,马蹄声渐渐远去,他已消失不见。
叶沛是叶惜人从小到大的山,可他为官,也是大梁朝的一座山。国将亡,仍有人愿为擎天柱,哪怕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叶惜人回头看去。
突然发现前院回廊深处,她娘竟然一直都在,站在朱漆圆柱后满脸泪水,却并未出声挽留,身边人最知道他要做什么,无声便是支持。
叶惜人平静地收回视线,打开手上黑色斗篷披在身上,绑好脖颈前的绳子,用斗篷上的帽子罩住半张脸,抬脚坚定地离开叶府,脚步匆匆。
她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也有。
爹要护国,她便守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