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山手上提着人头,从军帐里面大步走出来,一脸感慨:“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叶二姑娘竟然将北燕王人头从北燕送了过来!”
这叫什么?
这就叫默契啊!
回想刚刚见到的画面,叶二姑娘骑白马踏日而来,他们家小将军什么形象都不顾了,直接便朝着对面冲过去,两人靠近时,叶二姑娘勒马,一跃而下。
而他们家将军……
一把将人接住,默契十足,抱在怀里就不肯撒手,又哭又笑、失而复得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刚马山跟着进了大帐,就见他们家将军眼里只看得到叶二姑娘,其他什么都看不着了。
还是叶二姑娘理智些,安抚着他们将军,又转身面对他,笑着……掏出首级来。
马山:“……”
他当时的惊悚与震惊且不提,叶二姑娘一脸淡定说明白这首级的来历,交到他手上,由他来处理。
想到这里,马山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叶二姑娘。
兆武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脸懵:“你说叶二姑娘从北燕送来了什么?”
“北燕王人头啊。”
“叶二姑娘从哪里送来的北燕王人头?”
“当然是北燕。”
“谁从北燕送来了北燕王人头?”
“叶二姑娘!!”
兆武:“……”
确认每一个字都没听错之后,他立刻陷入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听到了什么」的无数疑惑当中,愣怔在原地。
马山见他呆滞,嗤笑一声:“你对咱们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还是了解太少,那可是刀了陆仟、救出咱们将军的狠人。”
说完,他摇摇头抬脚离开。
这首级一路疾驰而来,虽用了不少冰,一路上不间断换药处理,但仍已腐烂,只勉强能看出是谁。
——这就够了。
毕竟,北燕王身死,人头消失的消息他们没收到,可北燕军中的核心人物一定知晓,这等大动静,瞒不住太久。
这时候,他们阵前拿出人头,还怕北燕军心不乱吗?还怕赤盏成业与他的部下们不着急吗?
此时不着急回去,等回去的时候,赤盏成业这个新太子,还能当上北燕王吗?
“哈哈哈!”马山大笑出声。
叶二姑娘,当真是厉害。
帐篷内
叶惜人与严丹青目光相对,两人都红了眼。下一刻,严丹青将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温度,手指颤抖。
“你回来了吗?”他一遍遍问。
“嗯,我回来了。”叶惜人一遍遍回答。
严丹青颤抖着将她抱紧,叶惜人抬手回抱他,同样双手用力,南都祠堂之内,他们一虚一实,没办法触摸对方。
而现在,终于同在人间,用力感受着对方真切的温度,空荡荡的心一点点被填满。
额间温热,有眼泪落在上面,叶惜人轻颤:“春昼,我真的回来了,循环已经结束,我们终于改变了大梁与我们自己的命运。”
严丹青已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头,越发用力。
叶惜人还想说什么,才发觉自己喉咙干哑,竟也满脸泪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两人一时无言,紧紧抱着对方,体会失而复得的喜悦。
——不是做梦。
——是真的。
许久之后,严丹青松开手,将她凌乱的鬓发别在耳后,眼眶仍然有些泛红,声音轻轻:“这里是军帐,你不宜久留,战场上刀剑无眼,回头我让人送你回南都……”
叶惜人转身拿起自己极为简单的包裹,一脸认真地重重点头:“对,战场上确实危险,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要小心些,来的路上没人注意。所以才格外安全,回去的时候你得派两个高手送我,这路还远。”
严丹青:“……”
虽然是他提议,但叶惜人立刻就要走的态度,怎么就让人心里酸酸的,很是不得劲呢?
他委屈巴巴,又把人抱住,问她:“你舍得吗?”
“舍不得呀。”叶惜人抱着包袱,理所当然,“但即将开战,我也不能留在这里误事,我家里人一定等急了,我来是为了送首级与看你一眼,现在东西送达,又确认你一切安好,我得尽快回去看他们,春昼,我在南都等你回家。”
春昼对她很重要,家人也一样。
叶惜人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从南都到北燕,再从北燕到大梁,这一路上,她见到了无数的人间悲欢、喜怒哀乐,久别重逢固然难得,但守护安宁更为重要。
今日分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他们未来还长,她不会为了一时相聚,就留在这战场上碍事,耽误军情。
叶惜人仰着头,一双乌灵灵的眼睛依旧干净,一眼见底,让人心中生出无限温柔来。
严丹青嘴角扬起,重重点头:“我一切都好,等我。”
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儿女情长,并不会耽误他们的正事,首级已至,即刻便要开战。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将叶惜人送出十六州……
他们来日方长。
想到这四个字,严丹青嘴角便压不住,无限欢喜,惜惜回来便好。
未时
叶惜人爬上马车,朝着下方挥挥手:“春昼,那我就先走了,你要好好的。”
严丹青站在马车旁边,拉住她的手不想放开,眼神黏在她身上,叮嘱:“惜惜,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一切以性命为重。”
叶惜人点头:“知道啦。”
严丹青:“我给你的令牌呢?记得拿好,有这块令牌路上便没人敢拦你,我沿路留下的人见令牌如同见我,都能听你调令……”
叶惜人将袖子里面的令牌给他看,点点头:“知道啦,你放心。”
她想抽出手,严丹青却继续叮嘱:“如果丢了也没事,刘辰是我的亲卫,有他在,路上的人都知道你是谁,不敢打你的主意。”
“嗯嗯。”叶惜人再次点头。
“干粮与水都给你准备好了,别着急赶路,要好好休息,和来时不一样,你现在不能夜里赶路,很是危险,我的亲笔书信收好,你就住在驿站,别待在野外。”严丹青轻声道。
叶惜人看了眼马车里面的大包小包,无奈地点点头。
“我已经派人送信,会有人出南都来接你。”严丹青又说。
叶惜人:“…”
严丹青:“不要太着急,安稳最要紧。”
叶惜人:“……”
她能怎么办,当然是点头啊。
严丹青这才依依不舍放开手,长丰已经等的不耐烦,跺了跺马蹄,车夫抖动缰绳,正要驾车离开。
严丹青又往前,看着叶惜人:“等我,我会尽快回家,重新求娶你。”
叶惜人脸一红,放下车帘,声音羞恼:“在外面说这些作甚?”
她催促:“走吧。”
长丰撒开腿就跑,严丹青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眼神不舍。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就一切言语吞回去。
叶惜人猛地拉开车帘,探出头喊道:“春昼,我等你凯旋,好好回来!”
严丹青哽咽着说不话来,重重点头,不断挥手。
叶惜人潇洒挥手。
但收回脑袋时,她早已满脸泪水,从相识到现在,总是聚少离多,不见情淡,日渐情浓……
他们何时才能再不分离?
叶惜人捏着袖子里面的令牌,以及春昼写下的书信,眼泪簌簌落下。
马车成为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天边,严丹青依旧没有收回视线,不舍地看向南边,一动不动。虽知道很快就会相见,再不分离,但失而复得,匆匆一面哪里够解相思?
他只恨不得将她镶在怀里,不错眼。
“将军……”
马山试探着开口:“若是实在是舍不得,也可将夫人留下,有夫人送来的赤盏王人头,这一战已经稳赢,一点风险都没有。”大不了将人留在后方。
严丹青摇摇头,拒绝:“不了,惜惜胆子小,还是让她先回去。”
马山:“?”
兆武:“??”
什么?
严丹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神恢复冰冷肃杀,衣袖一震,扬声道:“立刻整军,诸位进军帐与我议战!”
他一定要赢,好好赢。
赢了回家娶惜惜。
严丹青披风一晃,大步进了军帐,留下马山与兆武还愣怔在原地,没从严小将军刚刚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马山不可置信:“将军刚刚说什么来着?”
“整军、议战。”兆武回答。
马山摇摇头:“前一句!”
兆武:“将军说,叶二姑娘胆子小。”
马山不可置信:“谁胆子小?”
“叶二姑娘。”
“叶二姑娘什么?”
“胆子小。”
马山:“……”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说点什么。
三月初一,叶二姑娘让他打断自家亲哥的手,三月初三,叶二姑娘带他杀了皇城指挥使陆仟、抓商人、救小将军,三月初四……还有之前,宰相砍下北燕王头颅,死在了北燕王帐,叶二姑娘千里走单骑,为他们送来处理过数次的人头。
那从包袱里面取出人头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桩桩件件,是胆小?!
这叶二姑娘有时候吧……
就很神奇的「胆小」。
作者有话说
番外更新不太定时哈!
感谢大家支持,爱你们
第83章 番外2
南都
离开南都的叶惜人不知道,自她走后,叶家众人不仅没有恢复如常。反而因着日益浓烈、却又摸不着方向的思念变得焦躁不安。
又是一日,廖长缨神思不属,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听雪院中。
她站在廊下,看着那颗结出青果的桃树,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后,李嬷嬷眼神担忧。
这听雪院是雪婵等丫鬟们住的地方,夫人为什么总来这里?
她无声叹气。
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老爷夫人都时常心神不宁,老爷每日带着公子上值,忙忙碌碌还算有个喘息,夫人则日日垂泪,看过多少大夫都只说「郁结于心」,找不到缘由。
——到底为何?
廖长缨走到桃树下,看着青色的果子,脑海中似有一些片段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让她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这时,脚步声响起。
她抬头看去,赵兰君拄着拐杖向她走来,老太太又苍老了些,头发已经花白,身形踉跄。
“娘。”廖长缨上前搀扶,声音嘶哑,“您怎么来这里了?”
赵兰君摇摇头:“今日在屋里待着难受,便想出来走走,不知不觉走到这听雪院。”
廖长缨心头一跳,突然倾身,压低声音:“娘,您是不是也觉出不对了?”
赵兰君猛地看向她。
廖长缨咬紧牙,扶着赵氏的手颤抖,一字一句:“我与老爷近日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又差人问过长明,他抱着一副阖家欢图不撒手,说不清楚来由……”
她眼神锋利,一字一句:“一个人是意外,我们全家有异那一定内有玄机,李嬷嬷说听雪院是丫鬟的院子,可我观察,这里面一草一木都是尽心安排,听雪院比长蘅院更好。若我有女儿,这里当是我女儿的闺房……”
赵兰君眉心一跳。
心里隐隐的猜测得到证实,没人能够阻拦一个母亲的思念之心,更不能将骨血从他们记忆中活生生剜去。
——老天也不行!
她正要开口,倏地一顿。
此时,有军情八百里加急进入南都,带着好消息直奔皇宫而去!
廖长缨与赵兰君脑海中一些模糊的片段同时闪过,赵兰君闭上眼睛,拼命想要看清,然而,画面模糊,记忆混沌。
“惜惜。”廖长缨突然开口。
赵兰君霎时满脸泪水,睁开眼睛看向廖长缨,却见她盯着不远处的桃树,又哭又笑:“是惜惜呀,我女儿惜惜!”
记不清楚,想不起来,但她知道,那是她的掌上明珠,辛苦生下来、一点点养大的宝贝,他们搬进这座宅子时,她女儿先选了这院子,取名「听雪院」,冬听雪、夏摘桃……
明明是他们叶家最宠爱的小女儿,怎么会忘记呢?!
两人站在原地,拼命去回忆。
皇宫
“报——淮安渠大捷,严将军大胜!”
快马加鞭送回的消息振奋人心,一声声从南都城门口响起,一路冲向皇宫,惊起阵阵欢呼之声,南都哗然,彻底沸腾。
宫内,正议事的众官员同时回头,上首梁越腾地站起来,满脸喜色。
“好好好!”梁越将人叫进来仔细问了清楚,一遍又一遍。
得知淮安渠已经全部夺回,严丹青留了些人镇守,其他人追着北燕军去往渭水城,势要将北燕军驱赶出大梁国土,收回失地!
满朝上下,无一不欢欣鼓舞。
太好了。
大梁,有救了!
“快,叶相,立刻着人安排,安顿流民、恢复淮安渠春耕。”梁越看向叶沛,语气急切,他们也要抓紧时间了,不能浪费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
叶沛立刻拱手:“臣领命!”
于是,一道又一道旨意下发,一批又一批人派过去,南都朝廷像是运转起来的机关,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严小将军淮安渠大胜,他们这些坐镇后方的官员,如何能够拖后腿?
朝廷一动,连带着整个大梁都行动起来,一切欣欣向荣。
本是将倾的大厦,力挽狂澜。
叶沛一直忙到天黑,才有时间与同样忙碌的叶长明对视一眼,一同离开,叶沛拜相,圣上给叶长明挂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正忙着与蒋游选定的人一起变法。
他官职虽小,但上达天听,得圣上信任,他绝不会到此为止,只等着三年后的春闱,正式入朝为官。
“爹。”叶长明打开手上的画卷,眼眶湿润,声音哽咽,“你看这画上……”
那一幅阖家欢图上,竟然多了一个及笄女子,与叶沛、廖长缨有几分相似,与叶长明更是像了五分!
之前他抱着这画,总觉得这上面还差着人。
可这么久以来,所有人看这幅画都与他一般无二,只能看到四个人,没有其他人存在,关于叶家人,他们只有「叶家独子」的记忆。
叶长明笃定不对,叶沛同样怀疑。
后来,他们便试图研究这幅画,竟然从画轴里面找到一卷手札!
叶二姑娘,叶惜人。
他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家人,他们竟然真的忘了她!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一刻用天塌地陷来形容也不过如此,他们的女儿/妹妹,为着他们、为着大梁做了那么多事情,最后竟是一个「消失」的结局……
看完手札,悲痛欲绝,两人又忍着痛苦将手札藏了起来,没敢告诉赵兰君与廖长缨。
“爹,我们要怎么才能救惜惜?”叶长明那时忍着痛苦问。
叶沛久久无言。
循环与消失不见,都非人力所及,否则,他们怎么会忘记自己最在意的家人,只能从她留下的手札窥见过去?
他们只是普通人,除了求神拜佛,竟无任何手段,叶沛鬓发已斑白,低声喃喃:“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惜惜既然在救三十万南都百姓、在救大梁,我们便继续下去,做好手上的事情,让大梁尽快恢复,让灾厄远离,让更多人活下来……为她积累福报。”
或许……
福报足够那一日,她就能回来呢?
两人不敢再想,忍着痛苦一日日煎熬下来,不知真相,心里空落落极为难受,知道真相,无能为力,更是悲哀。
而此刻,叶长明抖着手展开画像。
她回来了!
虽然记忆依旧不清晰,但那脑海中若隐若现的画面,分明是她回来的痕迹,叶长明满脸泪水,他那么可爱的妹妹,到底面临着什么?
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为她遮风挡雨。
叶沛抬手摸过画上人,深吸一口气:“世界忘记了她,但她正在努力回来,我们什么都帮不上,那就记住她、等待她,淮安渠大捷消息传来,她的记忆便隐约浮现,我想……是不是大梁再赢几场,再多一些好消息,形势更好一些,我们真正得救那一日,她会回来?”
若是如此,他们便在南都,等她归来。
叶长明抱着画,重重点头。
于是,在那一段时间,严丹青带领大梁军与北燕打了一场又一场,将他们撵得越来越远,朝廷上下齐齐行动,叶家人念着叶惜人,无时无刻不铭记着他们的女儿……
而叶惜人背着北燕王人头,千里走单骑,奔赴战区。
——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
为大梁,为叶惜人,为所有人-
“报!渭水城大捷!”
“报!白平原胜利,我大梁军驱逐北燕!”
淮安渠只是开端,之后,一个又一个好消息不断传回来,大梁上下,欢欣鼓舞,这个最难熬的春日,他们怀揣希望,全都活了下来。
是从什么时候全部想起的?
叶长明已经记不清楚,好像是他们刚收到蒋相杀掉北燕王、人头离奇消失之后,在某一日的早晨,朝阳升起那一刻,脑海中就有了清晰的记忆——
他有一个妹妹,叶惜人。
他的妹妹非常厉害,是圣旨赐婚的未来忠勇侯夫人,曾经为叶家逆天改命,救出严小将军,还得蒋游信任,随蒋相出使北燕。
叶长明瞪大眼睛,还宿在宫里的他立刻跑回叶府,与刚刚赶回来的叶沛同时进门。
除叶惜人外,叶家人齐聚。
“这不对。”叶长明拉开清晰的画卷,将手札打开,“惜惜没有被蒋游带走,她是被我们所有人遗忘了!”
关于叶惜人的记忆清晰之后,忘记她的行为就又变得模糊,可因着那时实在痛苦,他怎么可能忘干净?
况且,手札存在,他与叶沛再清楚不过。
叶沛忙道:“从前我问他们,都不知道叶惜人是谁。但今日我问刘多喜,他却回我「谁能忘记你家姑娘啊,她不是随蒋相出使北燕吗」,可更具体的,他却又不甚清晰,更不在意。”
这绝无可能。
蒋游此番前往就没准备回来,他怎么可能让惜惜同去?而且,她去做什么呢?
——这不合理。
更像是他们缺失的记忆被强行连接在一起,寻常人不会觉出不对。毕竟,没人怀疑自己的记忆,可他们与叶惜人关系亲密,越是亲近,就越是能意识到其中的违和之处!
廖长缨看完手札,捂着胸口痛哭出声,说不出话来,他们家惜惜实在是受苦了……
“那些都不重要了,惜惜回来了,不是吗?”
赵兰君拐杖在地上震了震,眼眶湿润:“只要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惜惜——”廖长缨哽咽,“北燕危险,我家惜惜究竟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她?”
桃子已快成熟,惜惜何时回来?
叶长明收起手札,卷起画卷,抬脚便走。
“你去哪儿?”叶沛问。
“我去找惜惜。”叶长明往外跑去,咬紧牙关,“不管是北燕还是任何地方,我都要去将她接回来。”
赵兰君身体晃了晃,也不知她临死之前,能否等到惜惜回来?
不过两日,叶长明便被闫霜带回来了。
只因严小将军飞鸽传书,叶二姑娘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只等归京,叶家上下全都哭了出来,闫霜摸不着头脑。
“这不是好事吗?”闫霜不清楚内情,挠挠头,想不明白。
“喜极而泣,你懂什么?”叶长明哭成一个傻子,“你不知道惜惜多厉害,她能回来……有多厉害。”
那不仅仅是从北燕到大梁,还是从死到生,逆天而行。
闫霜:“……”
她嫌弃地将手绢递过去,平日里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怎么能哭成这个样子?
丑死了。
叶长明拉着她袖子擦眼泪,闫霜更嫌弃了,忍了忍,没把人踹开-
马车回到南都那一日。
叶府门口,车子尚未停稳,叶惜人便从里面一跃而下,朝着等在门口的叶家人扑过去,满脸泪水:“祖母、爹娘、哥!”
叶家人泣不成声,看着面前女儿好端端站着,活生生一个人,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一句哽咽的声音——
“回家就好。”
闫霜看着他们簇拥着叶惜人进去,满脸疼惜,有些羡慕了。
“闫霜,进来呀。”叶惜人与叶长明回过头,看向她。
闫霜一愣,嘴角上扬,大步进去。
“惜惜,你总算回来了,你院里的桃子都已经错过。”
“没关系,明年再吃。”
“是呀,还有明年。”
明年之后还有后年,岁岁平安,来日方长-
也是叶惜人回来的这个晚上,叶家有人上门,一个乔装打扮过后的人来到叶府,他没带多少人,安安静静。
而在看到他的瞬间,叶长明大惊:“圣上,您怎么来了?”
是梁越。
梁越取下兜帽,看向叶惜人:“叶二姑娘荣耀归来,理当好生休息,再行嘉奖,但我有一件事,实在是想要请教叶二姑娘……”
他用上了我,连一夜都等不及。
叶沛几人对视一眼,随后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两人。
见叶惜人不说话,梁越又道:“记忆当中,叶二姑娘同蒋相出使北燕,但我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顿了顿,他指着脑袋:“记忆不对。”
因为记忆上出过问题,所以他格外敏感,叶惜人身上的违和除了叶家,其他人都没察觉,但梁越却敏锐觉出不对。
而这不对……
与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似乎相关。
梁越想要弄明白,严丹青离开之时那匆匆两句,还不够,关于「严婉」,他想知道更多,任何与她相关的事情,他都不想错过。
叶惜人见此,长叹口气,想起离开之时,严丹青交给她的严婉手札……
她从袖子里面取出军舆图,递给他:“您看过就知道了。”
被人遗忘那段时间,她没找到严婉,这世界上除了这份手札,似乎还是没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人人都将她忘记。
但她存在过,改变过这个世界。
——她应该被人记得。
梁越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小心翼翼、颤抖着接过,“多谢。”
叶惜人站起来,离开这间屋子,无论是军舆图还是严婉手札,都该还给圣上。
严婉的夫君。
他们,曾经的姐夫。
叶惜人走出前院,外面,叶家所有人不放心,都在院中等着她,见她出来,廖氏朝她伸出手,满眼慈爱。
她露出笑容,加快脚步走向他们。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严婉的番外,可能要等一等,我尽量一口气写完更上来!
第84章 番外3(严婉上)
“陛下……”
宦官着急迎上来,一脸担忧。
梁越浑浑噩噩抬起头,看向这空荡荡的寝殿,他手上拿着军舆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叶家走回来的,好像灵魂飘荡在身体之外,只留下一具躯壳,行走于天地间。
他脚步踉跄,无力地摆摆手。
宦官迟疑上前,到底停下脚步,担忧地离开寝殿,将房门关上。
——圣上头疾又发作了吗?
梁越走到床榻边,伸出手扶着床架,缓缓坐下,手上的军舆图揉成一团,字迹却依旧清晰,娟秀漂亮的字体已经刻入脑海。
他轻声喃喃:“吾名严婉,生于景佑十六年,忠勇侯严家长女,有兄长严山河,胞弟严丹青,及笄之年,北燕躁动,边关战事将起,父母提前送我归京,养于祖母好友赵兰君夫人膝下。”
“景佑三十五年,嫁裕王梁越为妻,同年扶梁越登基,册立为皇后……”
梁越嘶哑的声音消失不见,眼前已经被水光遮住视线,朦胧之间,好像看到一个女子正站在眼前,笑语盈盈看向他,看不清长相,记不得模样,可那熟悉之感却刻入骨髓,永生难忘。
“阿婉——”
梁越艰难发出声音,下意识伸出手。然而眼泪滚落之时,眼前视线逐渐清晰,手摸了空,那道影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眼中燃起的神采一点点灰败,泣不成声。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梁越此生最重要的人。
可是,他竟然将她忘得干干净净,老天何其残忍,夺走他的妻子,又夺走他记忆,那些相互扶持、相识相爱的岁月……都被抹去。
她做了那么多,她明明存在过。
空荡荡的寝殿之内,梁越将手札捂在胸口,倒在床上,悲鸣而又绝望的哭声在殿内回荡。
他眼泪滑入鬓角,落在枕头之上,拼命去回想,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又让人意识模糊,想不起来。
他似乎一点点坠入无边黑暗当中,踏入来途,寻找归路-
严婉是怎么认识梁越的?
少时相识,那时候梁越还是世子,每年冬季都要随着前任裕王归京,拜见献宗,说是拜见,其实是献宗可劲儿折腾裕王父子的日子。
先裕王尝尽人情冷暖,只叫梁越忍下。
忍则活,不忍则死。
在梁越自小的记忆当中,他很不喜欢北方。因为那里冬日很冷,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漫天看不到尽头的雪,红墙青瓦,不敢抬头……
他站在御花园内瑟瑟发抖,又被人推入水中,无力挣扎,岸上的献宗宠臣之子嘻嘻哈哈,看着他这个旱鸭子在里面挣扎。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稚嫩的呵斥,伴随着嬷嬷将他拉上来,干净温暖的衣服、命令宫人送来的姜汤,那是梁越少年时候,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冬日。
他抬起头,看到裹着狐裘披风,厉声呵斥岸边之人的儿时严婉,她板着一张脸,一条条细数那些人的过错。
多年以后,梁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时间久了之后,湖水的冰冷反而忘记,就记得严婉引经据典,将那些人训得一言不发。
严婉比他小。
但年少时候的严婉就已经很是不好惹。若是有人仗着圣上默许,还想反驳,更加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小严丹青就会炮仗一般冲出来,手上一根木棍,朝着那些少年一顿乱挥,逼得他们四散开。
他们一个「讲道理」,一个「讲武力」,配合默契。即便是圣上看着两个小娃娃,又想到严家,终究只是摇摇头,不多说什么。
那一年,是梁越少时记忆当中最暖和的冬天,冰凌不是用来戳人的利器,是他们比武的「靶子」,漫天大雪并不只是寒冷,还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湖上的冰可以滑动,一出溜就能滑很远很远……
梁越的目光随着严婉转。
少时不懂情爱,梁越觉得严婉很好,会护着他,严婉又觉得梁越脾气好,她日常被弟弟气的暴跳如雷,梁越却总是好脾气笑笑,能将他们都哄得很开心。
即便其他小孩不同梁越玩也没关系,严婉带着严丹青,以及叶长明三人,就足够热闹了。
更何况,还有可可爱爱,扎着两个朝天辫,走路尚且不稳,却要一扭一扭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步一摔的小妹妹叶惜人……
年少时候真是美好。
冬日进京,再也不是满心恐惧与害怕,他渐渐有了期待。
只可惜,后来献宗愈发昏庸、固执,认为裕王世子与严家走得太近,便不许裕王一家再回京,严家也带着严婉一起回边关,再不相见。
马车分别那一日,他们在马车上含泪道别,约定日后重逢,北都门口,被叶长明抱在手上的叶惜人哭成泪人。
梁越放下车帘,手上拿着绣「婉」字的手帕,坐在车上默默垂泪。
老裕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你们年岁还小,等到大一些,等我们这一辈人都离开了,恩怨了结,或许……”
后面的话他没再继续,梁越也记不清,他能想起来的,只有分别时候的难过。
严婉性子洒脱,虽然舍不得,但更想与父母去海阔天空的北方边关,而不是留在京城,被藏在闺阁当中。
那时候他们分别,期待着再相见。
鸿雁横跨南北,那些年他们书信往来。
严婉知晓护水河风光,南边风貌,梁越清楚北方大草原,边关辽阔,一封封书信当中,他们只谈古论今,不提情爱,但时光荏苒,默契的一个不娶,一个不嫁……
“我与她,总会再见。”梁越看向北方。
严婉回首南边:“总会再见,我与他。”
然而,他们都不曾想到。
再见时,是行台匆忙南迁,严婉历经数次循环,屠城、死守、机关算计,才终于带着小皇帝来到南都!
彼时再相逢的喜悦,被国难当头的沉重与痛苦冲淡。
那一天,严婉历经风霜与痛苦,走到南都之外时,已经是裕王的梁越带人快马而来,行台一路而来,狼狈至极,而南边是裕王的地盘,改朝换代,只在一瞬间……
她几乎是本能挡在小皇帝御驾之前,眼神防备。
梁越没注意,或者看到了,他不在意。
他只是翻身下马,卸甲取刀,而后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衣袖一震,跪在地上。
“臣裕王梁越,恭迎圣上入南都!”梁越这一跪,是他的态度。
严婉松了口气,又有些气恼自己的揣测。
她与之前已经不相同。
梁越眼睛里面却依旧只有她,察觉着她的变化,忐忑而又不安地问:“阿婉,可是——怪我没有去陪你?”
阿婉经历了那么多,严家遭遇一场又一场祸事,她没了一个又一个亲人,他却在南边镇守,并未去寻她……
“当然不是。”严婉立刻摇摇头,眼神清明,“你若是之前去京都,先皇必然认为你居心叵测,不会让你活下去,你留在南边,为我们筹集了一批又一批军粮,稳定南方,这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梁越不是什么都没做,无论是边关还是北都,他送来的粮草,总是绝境之中的希望,严婉每每想起,便很是温暖。
梁越闻言,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容。
——他们总算是再相见。
在南都之中,严婉又循环了两次,梁越隐约察觉不对,询问她。
严婉顿了顿,突然试着将循环的事情说出来。
她以为梁越会不相信,会认为她疯了,却没想到,梁越愣怔过后,突然将她搂进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心疼到落下眼泪来。
在那一瞬间,严婉红了眼眶。
她知道,她有伴了。
哪怕,她的同伴在重开之后会忘记她。但只要她说,他就会相信,她一遍遍说,他一遍遍信,陪她走这离奇的遭遇。
他们都不知道,在哪些严婉历经屠杀世界里面,这个不会武功、不擅打仗的裕王殿下,收到消息,立刻拉起一支南军,毫不迟疑扑向赤盏兰策的北燕军……
而后,成为螳臂,被碾碎在北燕车轮之下,一次又一次。
循环一开始,梁越会忘得干干净净。
后来,大抵是心疼严婉一个人经历这些,每次循环,逐渐有了些痕迹。虽还是没有记忆,却闪过些他们一起经历的片段。
梁越不如严婉果决,但长大后的他不至于再被严婉护在身后,南都是他待了许多年地方,他能站在严婉身侧,与她一起,迎接风风雨雨。
那些伴着爱意的绝望日子,严婉如今回头看去,依旧觉得心底深处还有一股暖意,支撑着她一次次走下来,一次次经历失败重开。
梁越亦是如此。
第十二次循环,严婉决定扶持梁越。
他不是一个很优秀的皇帝,文韬武略皆是寻常。但他愿意为这个国家,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也能扛住压力与风波。
于是,梁越成了大梁皇帝,严婉成了大梁皇后,他穿着衮服,在严婉陪伴下,学着做一个皇帝,继续挽救这大厦将倾的世界。
梁越此生只与严婉有过一次分歧。
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严婉循环的第十五次,已经是半隐形人状态,只要不出声,就没人注意到她,梁越察觉不对,逼着她再次说出真相,他们因此做出不同的选择。
严婉要赤盏兰策入京,抓住他,以帮助春昼夺得胜利。
梁越要天下太平,要真正的和谈,彻底终结掉所有风险,不允许再有任何失败的可能,他们大吵一架,只能先让赤盏兰策入南都,再行商量后续……
就如同叶惜人循环当中前面数次经历一般,朝廷想不通赤盏兰策为什么要假和谈?
他们分歧从这里产生,弱点也从这里产生。
赤盏兰策向来是个机关算尽,洞悉一切,聪明至极,能立刻抓住弱点突破的人!
这一次循环当中,赤盏兰策本不占多少优势。但他抓住了梁越与严婉的分歧,严婉想拿下赤盏兰策,帮严丹青夺得更大的胜算。
梁越只想严婉活下去。
赤盏兰策入南都不是议和,是求和,与叶惜人的二十多次循环都不相同,蒋游拿住大梁的优势,逼着赤盏兰策答应无数条件,前线还在继续。
那一次循环当中,面对回天无力的局面,以及自己命不久矣的身体,赤盏兰策入南都时,是不是真心和谈……已无从考证。
但严丹青还在北都,大军压着北燕军,赤盏兰策是求和,不必大梁做出任何损伤自己的决断,是北燕步步退让,条约只对大梁有利。
严婉有过前十四次循环,有过家人殒命,她对于赤盏兰策恨意比谁都深。而且,这样的人若是让他活着,谁知道还会有什么算计?
严婉阻拦不了梁越和谈。
三月初三,她在叶长明与叶惜人兄妹俩的帮助下,联手自己的势力,欲要刺杀赤盏兰策。
然而,看出他们分歧的赤盏兰策便是等她动手,陆仟临时反水,投向北燕,严婉反落入陷阱之中……
“放开她!”梁越勃然大怒,冲向北燕使馆。
赤盏兰策披散着头发,大笑:“可以,但我要和谈,让严丹青撤军,让他回来,放我们北燕军回去,签订和谈书!”
“做梦!”严婉咬牙切齿,“你北燕已经是强弩之末,大梁绝无可能撤军,你们这群燕贼,当死。”
她看向梁越,眼神犀利:“阿越,我大梁如今更占优势,大梁皇后死在他赤盏兰策手上,这是杀他最好的理由,记住,驱逐燕贼,护我大梁!”
赤盏兰策仰天大笑,一把刀抵在她脖颈上,咳嗽两声,嘴角溢出血来,声音嘶哑:“你觉得与我同归于尽,很划算吗?”
“恐怕不尽然吧,你那些未卜先知的能力,让你的命与我的命能一样吗?你若是死了,当真一切就结束了吗?”
严婉一愣。
她不可置信看向赤盏兰策。
眼前这个疯子,从之前一步步失利,已经推算出大梁有人「未卜先知」,又亲入南都,从一次次循环的异常、梁越与严婉的分歧,以及梁越对严婉的在意……窥见了部分真相。
他将目标锁定在严婉身上,盯紧她。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要突破的「难关」,却也是他北燕的「生机」。
“梁皇,你舍得她与我一起死吗?”赤盏兰策声音充满蛊惑,眼神真挚,“我只要和谈,我心疾严重,将死之身,北燕没了我,注定走不长久,我只求还能保全他们,大梁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严婉迫切想要说什么,莫勒将她打晕。
作者有话说
两章一起更新!
让大家一口看完严婉的故事!
第85章 番外4(严婉下)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后,梁越连下八道圣旨,将严丹青从北都召回,赤盏兰策坐在使馆里面用茶,笑着放她离开。
严婉回头看向他,眼神冰冷。
赤盏兰策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与严丹青都是一样的人,你们这样的人心里眼里都只有百姓,总想要护住更多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又为何未卜先知。但似乎所有人都在忽略你,连我也记不真切,你的皇帝陛下又那般着急失态。想来,我们结局如何未知,你是已在死亡边缘。”
赤盏兰策放下茶盏,最后笑道:“皇后娘娘,别再想怎么护着别人了,救救自己吧。”
严婉呼吸一滞。
这个人真是太聪明了,哪怕什么都不清楚,也能分析出不少信息。而三日前在赤盏兰策说出他们性命价值不一时,严婉便突然迟疑——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循环吗?
若是她死了,世界直接重开,那牺牲自己杀死赤盏兰策的意义在哪里?
严婉赶回宫中,要阻止梁越。
然而,梁越、蒋游与张元谋在筹备和谈书,严丹青被强令召回,即将回到南都。
御书房内,严婉与梁越再次大吵一架。
“杀了他,现在还来得及!”严婉站在下首,仰头直直盯着他,咬牙切齿。
“不行!”梁越毫不迟疑反驳,僵硬地坐在上首,“赤盏兰策猜出了你身上的问题,他就是个活不久的疯子。如果这时对他下手,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后手留下?若是他杀了你,循环没有结束,一切重开,又该如何?”
前面多次循环早已证明赤盏兰策的可怕,对方锁定严婉,梁越担心杀了他之后,严婉会被他的后手带走……
如此,他宁愿和谈。
“若这就是最后一次循环呢?”
严婉满脸泪水,倔强地看着他:“现在我就在你眼前,往后,你可以用许多人来保护我,用各种手段护我周全,我也必不再冒险,保全性命。”
“你相信赤盏兰策真心和谈吗?他这样的人,机关算尽,况且,他已经盯上我,怎会因为是否和谈,就杜绝危险?”
梁越不同意,摇摇头:“赤盏兰策就要死了,杀不杀都一样,不能赶狗入穷巷,只要给北燕一条活路,他就不会破釜沉舟,多少后手都未必会使出来,方才万无一失。”
这一次循环虽然收回北都,但北燕的大将军是赤盏兰策,他手段很是高明,宁愿步步后退,也不要造成北燕军的严重伤亡,眼下北燕军依旧兵强马壮。
“阿越,若是败了,南都三十万百姓会沉河啊。”严婉走上前,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最后一声质问,犹如泣血。
“哗啦——”
梁越将桌上东西全部掀飞,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哽咽:“我要救他们,可我也要救你!”
他上前,将严婉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咬紧牙关,艰难发出声音:“我在裕王府等了你十年有余,终于,老天将你送来,你让我当皇帝,我便当,好好当,你要做什么,我都由着你,我们一起救这大梁所有百姓。”
“可唯有这一件事不行,这世界上,我只有你,我要你活着,阿婉,我们才相聚不过一载,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已是泣不成声。
严婉浑身颤抖,亦不知如何抉择。
事实上,他们都错了。
赤盏兰策这个人,一不想和谈,二不想杀严婉,他就想杀严丹青,不惜一切,只杀严丹青。
在严丹青被急召入南都时,严婉是有过准备的,她不让赤盏兰策知晓严丹青在哪里,也不让他们碰面,甚至不让严丹青踏入南都。
可她没想到,清理了一遍又一遍的朝堂。在陆仟之后,竟然还有一个连她都十分信任的张元谋潜藏!
严丹青在南都之外,赤盏兰策便果断出手,而张元谋这一枚隐在最深处的棋子,直接决定了胜负的关键。
这一次没有军粮案,张元谋从头到尾就不曾暴露,他在最后与赤盏兰策一起,带着严丹青同归于尽!
他只做了这一桩事,就改变整个天下局势,将他们勉强撑起的大梁重新推倒,赤盏兰策更是一把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才不要北燕认输!”
赤盏兰策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在火中大笑出声:“今日和谈,他日你大梁崛起,我北燕也必无好下场。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豪赌一场,赢则生,败则灭,何须苟且偷生?”
“我与严丹青双死,大梁与北燕胜负五五,谁胜谁负,就看天定了!老天,你若是睁开眼,就公平一些,哈哈哈!”
他笑着被火吞噬,眼神疯狂而期待。
这个疯子,在北燕人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将这个国家所有人压上赌桌,只有生死两个选择,没有任何苟且的可能。
严婉目眦欲裂。
梁越与蒋游同样悲愤交加。
这个疯子,在夹缝之中,选择了对北燕最有好处的一条路。
后来,大梁与北燕继续开战,之前严丹青被急召回南都。但未曾听命撤军,赤盏兰策同样留下一道又一道后手,没了主将,双方依旧打得不可开交。
但终究,他们没有证据证明赤盏兰策患有心疾,不得天佑,北燕那边开祭祀,举国之力,一门心思为圣子复仇,大梁内部腐朽,朝上的卖国贼暗中走漏消息,粮草短缺,来不及有恢复春耕的环境,流民遍地,局势一点点扭转。
他们竭尽所能,无能为力。
守卫南都那一日,梁越身着衮服,进太庙斋戒祷告,他只带了一把刀。若是城守住了,他便出来,若是守不住……
大梁绝没有投降的皇帝!
严婉站在门口,满脸泪水,梁越眼里满是愧疚,进入太庙之前,他颤抖着声音问她:“你怪我吗?”
是他的决策失误。
“不怪你。”严婉摇摇头,“你只是不想我死,是我们技不如人。”
即便是她,不也没有果断与赤盏兰策同归于尽吗?更没有自戕,逼着梁越走上正确的路,她那时害怕死后重开,如今,她宁愿死后还能重开。
梁越关上太庙的门。
严婉沉默许久,苦笑一声:“循环十五次,竟然还是输给赤盏兰策。”
后来一切都与第十四次循环重叠。
北燕人冲入大梁南都,他们眼中带着恨意,横冲直撞,只恨不得将大梁人杀个干净,稍有不顺眼,直接拔刀砍杀。
两军交战,大梁伤亡惨重,北燕同样没落着好。不过是两败俱伤,但这么一群狼狈又充满恨意的北燕军闯入南都,就注定一场惨剧的发生。
大梁,国灭。
叶沛挡在城门口,被铁蹄践踏成肉泥的时候,太庙内,梁越缓缓点燃倾倒的灯油,拔出那把锋利的匕首。
严婉似有所感,满脸泪水回头看了一眼,便咬着牙,继续送宫人与官宦从后门离开,战败后,这道门早已打开,让百姓离开,她试图救这三十万人。
然而……
在北燕军乱刀砍死守在宫门口的蒋游时,马蹄声起,那些离开的百姓又被驱赶回来,严婉满脸绝望。
叶长明被人腰斩、赵兰君撞死在佛堂、廖长缨血流成河、抹着黑灰的叶惜人被夹在人群中,推推搡搡送往护水河时,严婉转身冲向护水河。
严丹青的尸首被赤盏成业命人挖出来,抬到了护水河桥上。
他身体已经僵硬,却依旧撑着那杆红缨枪,保持着死亡那一刻的战意,他的死,不因胸前敌人的攻击,只因背后自己人捅的刀。
北燕人叫嚣着、欢呼着,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他们的兴奋与大梁人的绝望交织,天变成血红一片。
“黄泉路上,我要三十万大梁人,为我兄长铺路!”
赤盏成业通红着眼睛下令:“沉河!”
尖叫声、厮杀声四起,南都护水河边,绝望蔓延,不断有逃出去的人被撵回来,撵到河边。
两国皆是伤亡惨重,只有让大梁更惨一些,这个国家才会永远站不起来,这是赤盏兰策为赤盏成业留下的办法。
赤盏成业将严丹青推入河中,沉河正式开始。
叶惜人怔怔站在人群中,看着最先被推入水中的尸骨,那是严家小将军严丹青,曾经大梁的希望……
他死了,死在他们之前。
若是他活着,若是有人能救他,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一幕发生?
她被推攘到岸边,而在他们沉河之前,严婉冲到桥上,捡起她弟弟的红缨枪,咬牙撞上自己的脖颈。
——求苍天,循环不要到此结束!
——求苍天,救救他们!!
严婉扎入水中,鲜血扩散,叶惜人被推入护水河,与所有人一起沉浮,脸上的黑灰被水冲开,她被拉上岸,又被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严婉带入水中。
隔着河水,严婉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终究没能救下大梁,没有救下这个自小疼爱的妹妹……这般可爱的惜惜,若是生在太平年,该有多好?
严婉闭上眼睛。
她最后的意识当中,拼命祈求着循环继续,哪怕她被抹杀,循环者不是她。
叶惜人也一点点失去意识,而在闭上眼睛前,她看到那杆红缨枪,下意识伸出手抱进怀里,被沉重的长枪带着,一起沉入水底。
她想,若是能救他,救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便好了……
【南都城破,三十万大梁人沉河,两脚羊,烂骨蓑,护水河中,满目鲜红,尽是人头浮落。】
人间炼狱。
——但那不是最后一次。
又重开了第十六次!
然而,再次重开,严婉成了被世界遗忘的隐形人。就像是从未有过她的存在,严家只有两个儿子,不曾有人知晓她存在过,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不怕被遗忘,只怕重蹈覆辙,大梁再次走向悲剧结局。
严婉急得团团转,她看到行台南迁,蒋游、张元谋扶小皇帝上位。然而还没等松口气,又看到赤盏兰策追杀而来。
她看到梁越,看到蒋游扶他上位,却又看到他们依旧信任着忠于小皇帝的张元谋。
有些改变,却又同样滑入深渊。
她行走在这个世界,每日在他们耳边着急说着未来的走向,想要阻止他们的错误决定,想要提醒他们,尽快做准备……
然而,都是徒劳,没人看到她、没人听到她。
严婉的心越来越绝望。
尤其是在看到赤盏兰策的议和书,蒋游扣下六封密信,与梁越做出的「和谈」决定后……她的心已彻底沉入谷底。
“阿越,你怎么会怀疑春昼?”
严婉声音颤抖:“你曾经那么疼他!你怎么会下令叶家满门抄斩?你曾经与我一道上叶家蹭饭,还说过要蹭一辈子……”
她泣不成声。
看不到、听不到她的梁越,头疾再次发作。
严婉站在一旁,泪流满面,这一次循环到底是什么目的?
要她重新见证一次大梁的失败吗?是要她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始终无能为力吗?
在她崩溃绝望之际,三月初一,叶家满门抄斩。
她站在刑场之上,心疼地想要摸了摸惜惜的发髻,却感受着自己正在淡化,连隐形人的模样都要消失……
严婉苦笑,一次次痛苦挣扎已经无力,她不难过,只是遗憾没能救下这么多人,保全这片土地。
她有些奇怪,为何自己是在此时消失?
这时,她突然察觉时间正在扭曲,世界仿佛在逆转,叶惜人身上……时间轮回!
严婉一愣,突然大笑。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循环结束,但惜惜的循环正式开启,又一个人,继续走她没走完的路。
严婉又哭又笑,笑是因为大梁重新有了希望,惜惜这丫头虽然是个大家闺秀,但她了解她——
惜惜看似胆小、柔弱,心智坚定又强大,只要给她时间,便会成长,她将谨慎、勇敢融为一体,比她更强一些。
可她也哭。
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知道,一次次循环重开。一次次无能为力,一次次死亡,是多么痛苦又孤独的事情,她还有梁越无条件相信她,惜惜可有人陪着?
严婉突然去往诏狱,她希望春昼能陪着惜惜循环!
严婉不知道要如何做,刚刚伸出手,便穿过春昼身体。下一刻,她彻底消散在风里,消失那一刻,她看到春昼身上……时间逆转。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顺从地闭上眼睛。
下一次循环,有惜惜,有春昼。
她盼他们一起,逆天改命!
严婉化成一阵风,彻底消散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痕迹,再无人记得她。但她看到惜惜的循环,便没有留下遗憾。
让她当一个懦夫,将责任让给惜惜与春昼,将一切交给他们。
这缕风在时间倒回当中吹动,像是有了自己的思绪,吹向皇宫,吹向她另外惦记着的一个人,终究未曾相守。
幸而,他忘记了她。
只盼下辈子,他们生在太平年,青梅竹马,相知相守,永不分离。
风吹动皇帝寝殿纱帐,吹拂过床上之人的脸颊,像是清风抚摸她眷念的爱人,而龙床上的人满脸泪水。
“阿婉——”
梁越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风吹过,他无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一场梦,一场空,只有严婉手札仍然贴在胸口。
梁越泣不成声。
他想不起阿婉,只能想起一些细碎片段。但从年少到数次生死轮回当中的羁绊与爱意,仍然萦绕在他心头。
“陛下……”
小黄门担忧地进来。
梁越抬起头,抹掉脸上的泪。
老天可以夺走他的妻子、夺走他的记忆,却夺不走他的爱意,这颗心还在跳动,他此生就不会忘记严婉,他只有一个妻,唯一的爱人。
“我们不能忘记她,更不能抹掉她做过的事情!”梁越喃喃,而后跌跌撞撞爬起来,翻出圣旨与玉玺。
他要下一道诏书,册立严婉为后,他还要给严丹青与叶惜人赐婚,待他们有孩子,收为义子,将大梁托付给留着严婉血脉的孩子……
梁越孤孤单单坐在龙椅上,一个字又一个字写下这两道诏书,他得好好活着,活到天下太平,两道诏书颁布。
阿婉。我的阿婉。
文德殿拉长,外面已经漆黑,孤月照进殿内,里面只有空荡荡的大殿,孤零零的君王,枯坐在千里江山之上。
风吹过,卷起纱帐。
作者有话说
两章一起更新的!
这个是原定故事,HE版本想看的多不?
第86章 番外5
幽绿色的水面,一艘小船浮沉,飘飘荡荡,蓑衣老头带着童子坐在船上,面前是一盘棋局,黑白交缠,但胜负已定。
船轻轻摇曳,一袭白衣赤盏兰策坐在棋盘对面,安安静静看着老头。
绿光幽幽之中,他看不清这老头模样,更弄不明白此刻身在何处,只是安安静静观察着面前之人,童子撑着船,在这看不到尽头、慢慢无边界的绿水之上,晃晃悠悠,水波不动。
许久许久之后,久到仿佛天荒地老。
老头突然开口:“你心里很不平?”
赤盏兰策望着眼前结局已定的棋盘,满脸嘲讽,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老天若是待我公平,如何能有今日结局?”
他指着棋盘之上,原本黑白焦灼,白子势如破竹。但最后老头干预,使得白子整盘布局一场空,输在这最后两子上面。
黑子若没有落下已洞察先机的两枚关键棋子,陷入白子围剿当中的黑子,怎可能夺得胜利?
这是天定安排,哪有公平?
可悲,可叹。
老头闻言,摇摇头,也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将最关键的黑子捻起一颗来,含笑递给他,幽绿光影映照,他依旧看不清楚面前老头,窥不清天机。
赤盏兰策愣了愣,修长手指接过。
眼前,似有一帧帧画面闪过,他宛如被拉入一场大梦之中,看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为求和,三月初三,严丹青被大梁朝廷所杀,头颅暗中送往淮安渠,随后严家军大乱,赤盏兰策死在南都,北燕开祭祀,举国之力,为圣子复仇。
自淮安渠开始,一路披荆斩棘,铁蹄落在血肉之上,杀向大梁南都。
三十万百姓沉河,这片他梦想当中的中原大地,终于归了北燕!
北燕人兴奋叫嚣,在这片土地上肆掠。
赤盏兰策留下的余威与仇恨,终究在三十万南都人沉河之后,一点点消散,时间长了,余威消失了,仇恨撑起的凝聚力,溃散了。
北燕各部骤然得到如此大的地盘,争抢与分歧,又在时间中一点点浮现。
第一年,他们掠夺资源,整个北燕欢欣鼓舞,踩着大梁人血肉,北燕人人有得,像是终于得偿所愿。
第二年,他们开始划分土地。
第三年,赤盏褐奴想要守着北燕大本营,赤盏成业主张入关,将行台迁往大梁北都。
第四年,有部落竟然私自跑到大梁,自立为王,激起了各部落的野心。
北燕王他老了啊!
赤盏成业又没什么出息,这天下为什么要姓赤盏,就不能姓北燕另外两大姓东鄂与忽尔吗?
不过三四年,北燕就在大梁的土地上争抢起来,所有部落都想当这天下的主人,那可是两个国家,是历史上最大的国土!
北燕各部互相攻击,内乱不休。
大梁人已经成了奴隶,但不妨碍他们仍然有着恨意与愤怒,这是他们的土地,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自己做主?
于是,又五年,整个大梁、北燕都乱成了一锅粥,厮杀成片,今日你唱罢,明日我登场,来来回回,不过几十年,就让这土地成为焦土一片,寸草不生,人口锐减不足一成。
北燕的辉煌不过三年,昙花一现。
终究这里是大梁人的土地。
最后拉起新王朝的是大梁人,内乱、互相攻讦的北燕人退回大草原。而此时,北燕已经没了赤盏这一姓氏,甚至东鄂、忽尔,都不再是强大部族。
大乱之初,最先攻击的便是王族赤盏。
他们北燕人才霸占大梁土地多少年?就又被撵回关外,翻天覆地,这天下,只有三载姓赤盏。
天下局势一点点恢复,北燕大梁皆被重创,历史宛如洪流,滚滚而来,所有人都不过一粒沙,被裹挟向前。
最终化成史书上的文字——
【异族乱国,大乱百年,期间民不聊生,人如草芥,易子而食,三百万里土地上,鲜红一片。最终,大梁与北燕,都消失在历史之中。】
后一个朝代是什么不重要,因为,既不是大梁,也不是北燕,他的野心与壮志都在死后烟消云散。
赤盏兰策回过神。
手上还拿着那枚棋子,眼前画面消失不见,棋子有些发烫。
船上陷入沉默,老头悠哉悠哉乘船。既不关心此刻在哪儿,也不在意小船要去往哪儿。唯有小童吭哧吭哧认真撑船,把控着方向。
随后,赤盏兰策摇摇头,嗤笑一声:“赤盏成业这个没出息的,竟然压不住那么一群空有野心,没有能力的家伙们。”
他还在时,北燕各部族老实得很,什么东鄂、忽尔。不过是他帐篷外面一左一右的两条猎狗,指哪儿打哪儿。
没想到在赤盏成业手上,竟然滋养了他们的野心,甚至灭了赤盏这一姓氏。
他那个弟弟就不应该叫赤盏「成业」,应该叫他赤盏「败业」,没一点本事,只会糟践了他打下的好大局面。
“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老头看出他的不屑,轻笑开口。
赤盏兰策捏着那枚黑子,盯着他,犀利反问:“只给我二十载出头的寿命,让我输在老天手上,你觉得这是公平?”
只有那倒数第二次循环,输给胆小却来送死的叶惜人。除此之外,他没输给,若没有天命帮忙,他已经赢了几十回,哪里有后面的结局?
这不公平!
他仍然坚持!
赤盏兰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想知道他是谁,是不是安排天命之人,或是安排严婉与叶惜人循环的人?
那他能不能送他回去,不求天命眷顾,只求让他公平走一回人世间!
老头摇摇头,蓑衣晃动,“你且看这棋局是何时开场?”
赤盏兰策闻言,低下头去。
景佑元年,献宗登基之时,北燕只是野蛮小国,各部落分而治之,也曾图谋、肖想大梁,却被一次又一次打回去,忠勇侯严家立在十六州,就是一道最坚固的屏障,他们永远翻不过去。
每回伸出去的手,都要被大梁人剁掉。
然而,自献宗登基之后,局势立刻发生变化,黑棋自掘坟墓,白子依旧如初,却逐渐有了上桌的机会。
之后献宗继续祸害大梁,他昏庸无能,却又是大梁寿命最长的皇帝。在位时间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间,黑棋越来越黯淡,每一子落下,都是自杀,让黑子走向失败。
宛如天命动了,献宗一直无子,年迈时才得一个愚钝胆小的儿子。
北燕生了赤盏兰策,天资卓绝,随着时间增长,愈加可怕,他就像是老天点亮的一颗白子,要势如破竹,团灭黑子!
赤盏兰策成年,棋局之上,交缠正式开始,将要决出胜负。
“当真是老天不眷顾你吗?”老头反问。
赤盏兰策愣了愣,他突然想到叶惜人曾说过——
【可你哪里不得天助?你就是太得天助了,若是老天不帮你,哪里来的玲珑七窍心,过目不忘?哪里来的谋略举世无双?
自你出生后,北燕滋养你的野心,大梁皇帝又毫无作为,甚至养出一批蛀虫,自内部啃噬掉这个国家……】
赤盏兰策猛地看向棋盘之上,白子光彩熠熠,黑子早已黯淡,像是老天已经书写好结局,定下这棋局成败。
——天命所归。
他突然就想到这四个字。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白子逐渐黯淡,灰败的黑子重新被点亮?
赤盏兰策死死盯着棋盘,上面黑色的一颗颗棋子,就在他视线当中突然变成尸山人海,化为一个个冤魂,正在棋盘之上挣扎叫嚣,冤屈滔天。
他们是北都被屠杀的百姓,正在哭泣。
他们是南都沉入护水河的百姓,正在绝望中嘶吼。
他们是一路被饿死、践踏、战死的无辜平民,正睁着茫然的眼睛,不甘心望着他……
他们化成一点点星光,一簇簇火苗,汇聚在两颗黑色棋子之上,甚至棋盘中部分白子之上,也冒出星光与火苗,不甘与冤屈,涌向一处。
最终——
化为严婉与叶惜人的脸。
赤盏兰策猛地抬起头来,呼吸变得急促,白子黯淡,竟然是因为这些生命吗?!
半晌,他道:“我攻入北都之时,行台南迁,大梁人口众多,各地还有不少义士,也不是所有官员与将士都肯低下头颅,屠城,是为了之后打得更顺利。”
“我已死,北燕断了未来,若是不能彻底摧毁大梁,很快就会出现新的朝廷,重新与我北燕相抗,所以有了南都沉河。”
赤盏兰策勾起嘴角,眼神讥讽倔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如此,自然规律,我是北燕人,大梁人在我眼中,只是敌人。”
杀敌而已,有什么错?
老头闻言摇头,声音平和:“但这天下,终究更多的都是普通人。他们是在北都被屠的贩夫走卒,他们是在南都沉河的无辜百姓,不是所有人都是赤盏兰策。”
“也不是只有赤盏兰策,才是人。”
这一颗颗棋子,这乌泱泱的生命,对于赤盏兰策而言是一个数字,是他脚下尘土。但他们都是有生命的人,他们可能是「你我」任何一个人。
天命,会看顾所有人。
如果一个人渺小,那就几万人、几十万人、几百万人、几千万人……不是天命不眷顾赤盏兰策,而是无数枉死的无辜之人,在与「天命所归」抗衡!
老头见他眉眼依旧不顺,捻起另一颗决定成败的棋子,递给他。
赤盏兰策垂下眼眸。
随后,他还是伸出手接过。
眼前画面闪烁,他再次被拉入一场大梦之中。
这时没有任何人循环的世界,没有心疾,一个赤盏兰策心目中最为理想的结局,出现在他眼前。
北都城破,赤盏兰策令人屠城。
之后,他们追上大梁皇帝,将那些朝臣杀了个干干净净,大梁许多人都被吓破了胆,他们的北燕军所向披靡,再无任何阻挠。
他们大肆屠杀。
北都屠城只是开始。
大梁人多该如何?那便杀,杀得他们人少,杀得他们翻不起风浪。
越是压抑、越是疯狂,就越是反弹,严丹青再次出现,拉起一支流民大军,那些与北燕有着国仇家恨的大梁人,与他们不死不休。
——哪怕死,带走两个北燕人,这条命就不亏了。
这般疯狂之下,北燕损失惨重,严丹青是一个再没有亲人的人形兵器,大梁没有朝廷,自然无人拦他,只有一批批怀着国仇家恨的大梁人,不断靠近他,与他一道抗衡北燕。
然而,终究是赤盏兰策更心狠,依靠残忍与凶悍牢牢占据着大梁北边,半壁江山,严丹青守着南边,也是寸步不让。
一个进攻,一个守家,谁都奈何不了谁。
他们僵持数十年,终于,严丹青多年累积的伤势、心痛与忧国忧民,让他走到了赤盏兰策前面,比他先死。
赤盏兰策人到晚年,拿下整个大梁。
这天下,终归随他姓了赤盏。
虽然历经波折,但能完成自己的夙愿,这一生,赤盏兰策也算是值得,很是满意。
可天下大定不过一载,还没等他收拾山河,北燕草原之后的莫托国已经趁虚而入,悄悄攻占北燕草原,他们以为赤盏兰策占据中原,便不会回来,更不会与他们争夺……
赤盏兰策大怒,他有野心有能力,这天下没人能挡住他。
于是,他又将莫托国撵了出去。
——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赤盏军再次出发,终于在他年迈之日,又打下莫托国,他赤盏兰策一统三国,脚下这片土地。除了周围几个小国,都随他姓了赤盏!
至此圆满?
不,还有后来。
拿下莫托国第二年,小国周齐害怕北燕发兵,主动攻打他们,赤盏兰策盛怒,再次挥兵。这一次,他突然发现,无兵可征、无粮可吃。
治下三国,却只有稀稀拉拉种地的百姓,其他人去了哪里?
饿死了,战死了。
但他终究是赤盏兰策,哪怕如此,仍然不会失败,这一战花了他两年才灭周齐,再收一个国家。
天下大定?
不,他刚回到北都,云莱又从西边,打了进来,再次挑衅他的权威。
与周齐害怕他们灭国不同,云莱几十年在大梁与北燕交战之中,连续两任皇帝眼光卓绝,收人、收财,借着他们相斗,暗中壮大自己。
云莱如今是有备而来,蓄势待发,势如破竹,他们也要征战这天下。
大梁人死了九成九,剩下的人不想北燕胜,北燕人在几十年战斗中,也死了一代又一代人……
而赤盏兰策,他老了。
在北燕即将发兵迎接云莱攻击之时,满头华发的老年赤盏兰策坐在龙椅之上,沉默地看向殿外,看向……日薄西山。
怕了云莱吗?
不是。
他只是突然看不到尽头了。
一生征战,杀人无数,他眺望远方,突然发现村落里面没了人,连绵不断的农田荒芜,废弃的房屋倒塌,这三国土地上,鲜血还未干透。
人去了哪里?
年迈的赤盏兰策低下头,他看到脚下填着尸山人海,白骨铮铮。
——他们在这里。
一袭白衣,眉目俊朗的赤盏兰策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对面之人,船上陷入安静,棋局如水波一般,轻轻荡漾。
数十次循环,未尝不是给他的机会。
若是北都没有屠城,就没有严婉的循环。若是更改手腕,就没有一次次重开,严婉失败之后。若是没有南都沉河,也没有叶惜人的循环……
一啄一饮,皆有定数。
许久之后,赤盏兰策摇摇头,眼神嘲弄:“我不相信这些,你给我看的都是没发生过的事情,这辈子天命就是不眷顾我。”
顿了顿,他道:“老头,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下辈子让我长寿,你把叶惜人赔给我。”
然而,老头没有答应,只是摇摇头笑道:“怎么选,怎么走,一路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是个人的缘法,一念之间,千差万别,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老朽可插手不了。”
赤盏兰策歪歪头,好奇:“那你到底是谁?”
人死后见到的,不是天命吗?
老头笑了笑,取下帷帽,露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他头发花白,满脸褶皱,浑浊的眼睛反而清明无限。
——这是年迈的赤盏兰策,脚下好似踩着尸山人海。
他微微一怔,眼神错愕。
下意识又看向撑船的童子,童子感受到视线抬起头,朝他灿烂一笑,正是儿时明志、欲征服天地的少时赤盏兰策,他眼神清亮,仿佛还在大草原,天地辽阔,扬帆起航。
船上再次安静,随后,赤盏兰策嗤笑一声,摇摇头,将手上的两枚棋子扔回棋盘,落在原本所在的位置。
真有意思。
棋盘如水光荡漾,消失不见。
许久之后,他轻叹口气:“若是重来一次,想如何做,我还是会如何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才是我,赤盏兰策。”
船载着人,在绿水之上飘远,最终化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还有两个番外!
下一章是严婉的HE浮生一梦,会有惜惜与丹青。但是不多,最后一个番外是惜惜与丹青的,大家想看哪个,就什么时候来!内容都在标题上啦!
第87章 番外6
“你去杀了赤盏兰策。”
叶惜人:“??”
她错愕地看着面前之人,抬手指着自己,张大嘴巴,无意识重复这句话:“我……杀了赤盏兰策?”
严婉认真点头。
叶惜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话离谱中透着熟悉,她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十分草率。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恍惚。
严婉见她沉默,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神认真:“惜惜,你相信我吗?”
叶惜人毫不迟疑点头。
自打严婉来到叶家,便一直护着她,从北都到南都、从开战到大乱,一路上若非严婉,她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哪里能在乱军当中得以保全?
阿婉姐姐若是都不能信,她还能信谁?
叶惜人眼神真挚。
严婉却是眼眶一红,有些难过,别开视线去,眨了眨眼睛,将眼泪吞回去,这件事若是能自己担着,她一点不想惜惜妹妹去冒险……
她那般可爱、天真的小妹妹,儿时一扭一拐跟在身后的小丫头。如今长大,她不仅不能为她遮风挡雨,还要将她推到前面去,承受着那压死人的重担,肩负家国。
可是,没有其他人合适了。
“赤盏兰策此人十分谨慎,寻常人根本近不了身。尤其是会武之人,他眼下盯上我,我无论安排任何人去,恐怕都会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严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他正等着我自投罗网。”
昨夜梦中之事犹如真实发生,她已经走过这最后一次循环,以失败告终。
严婉也不明白自己此时是什么状况,这是她的第十五次循环,最后一次,昨夜之前,赤盏兰策求和,她与梁越意见相左,便让赤盏兰策进了南都。
梁越与朝臣坚持和谈,她便准备借助自己半隐形人之态刺杀。然而一切有条不紊进行,昨夜一场大梦,将这一次循环全部后果预演!
——那不是假的。
严婉循环太多次,有敏锐的直觉。
面对聪明到令人恐惧的赤盏兰策,一定不能让他活下去。
如今春昼还在北都,他们占据绝对优势,她又在梦中知晓赤盏兰策「心疾」之事,只要杀了他,将尸体送回去,结局便定,北燕再无翻盘可能!
所以,赤盏兰策必须死。
叶惜人心头一紧,担忧地看着严婉,眉头紧蹙,声音不安:“阿婉姐姐,既然她已经盯上你,那你千万不要去,让我去。”
严婉看着她。
叶惜人揪着衣袖,害怕到唇瓣颤抖,她不知道怎么杀赤盏兰策,也不知道严婉让她如何做,她一个弱女子,要去杀他们都杀不掉的狠人……
可严婉这样说,她就应下。
“惜惜……”严婉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髻,“你放心,我会尽力护你周全,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你才能帮我,我们必须冒险、压上生命。否则,大梁失败,南都城破,三十万人沉河,都活不下去。”
严婉的声音在颤抖,叶惜人听到这里,眼神瞬间变化,手握紧成拳,咬住牙:“好,我们杀了他!”-
大梁与北燕议和,大梁可以放北燕军离开,并不追杀。但赤盏兰策必须留在大梁为质子,这是议和条件之一。
赤盏兰策同意了。
皇后娘娘突然提出,既然为质回不了北燕,就再为他赐一桩婚事,娶大梁贵女为妻。
赤盏兰策也同意了。
于是,三月初三这一日,春光灿烂,皇后于护水河畔举办赏花宴,邀请北燕使团与官眷参加。
与严婉梦中场景一模一样,只是,梦中她担心牵连无辜之人,赏花宴邀请的「女眷」是提前安排好的,这一回,却是真邀请她们,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家里的女儿都来了护水河畔。
叶惜人也在叶长明陪同下,进了这赏花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赤盏兰策的「相亲宴」,而知晓更多的人则明白平静之下的暗潮涌动,杀意浮现。
叶惜人就是来凑数的。
坐在角落里面百无聊赖,看着周围贵女们脸上的惶惶不安,个个面色煞白,赤盏兰策是什么身份?哪怕他长得再好,贵女们都害怕选中自己,落入火坑。
她们见叶惜人神色如常,交换一个眼神,皆有些羡慕。
叶二姑娘是户部尚书家的,由皇帝皇后看着长大,皇后待她「长姐如母」,有这层关系,自然不担心跳赤盏兰策这个火坑……
很快,赏花宴正式开始。
赤盏兰策与严婉、梁越三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皇后邀请几个「贵女」前去吃茶,其他人顿时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看来,赤盏兰策的太子妃会从这几人当中选出来,与她们无关。
叶惜人依旧坐在角落,只是压着心里的紧张,偶尔将嫌恶的眼神扫向赤盏兰策……
今日就是一场戏。
赤盏兰策嘴角噙着笑,准备按照「大戏」唱下去,随便从这面前的「贵女」当中选一个,正要开口,察觉嫌恶的视线,余光只是一扫,突然一双桃花眼便定格在花园角落的女子脸上,瞳孔一缩,心脏骤变。
叶惜人与赤盏兰策目光相对。
她心头一紧,随后僵硬地移开视线,感受着那道视线如跗骨之蛆,黏在她的身上,令人不安。
叶惜人手指捏紧衣袖。
“赤盏殿下看什么?”另一侧,严婉声音淡淡。
赤盏兰策指着岸上女子,眯起眼睛,“皇后娘娘,不知这是哪家的姑娘?是否定亲?”
几人看过去,同时一怔。
严婉下意识皱紧眉头,梁越也微微不快,声音淡漠:“那是户部尚书府叶二姑娘,是皇后的妹妹,今日只是来凑个热闹。”
见严婉明显的紧张,赤盏兰策收回视线一笑,朝着叶惜人方向颔首,声音轻轻:“我对这位姑娘一见如故,心生欢喜,不知可否选她为太子妃?”
两人霎时沉默。
赤盏兰策眼神闪了闪,笑容不变,“兰策和谈心诚,圣上与娘娘若是真心赐婚,便为兰策选一心仪之人,诞育子嗣,修两国之好。”
梁越正要拒绝,严婉扣住他的手腕,扯了扯嘴角:“好,那便让惜惜过来。”
她垂下眼眸。
赤盏兰策嘴角笑容不变,只眼神变得深邃,能舍得妹妹,看来是笃定今日不成了……
很快,一脸茫然的叶惜人便被带到赤盏兰策身侧,她像是猜到什么,面色一白,视线看向上首严婉,满脸忐忑,而后者眼神安抚。
赤盏兰策将一切收入眸中,偏头,眉眼弯弯,“叶二姑娘,初次见面。”
叶惜人僵硬地回答:“赤盏殿下。”
“唤我兰策便好。”赤盏兰策笑容越发灿烂,声音温柔似水,“今日虽与姑娘初次相逢,却好似认识许久一般,一见倾心……”
叶惜人神色越发僵硬,艰难地低下头去,手指发白,攥紧衣袖。但垂下被挡住的视线中,是轻轻松了口气。
【可是,阿婉姐姐,你若是将我送到赤盏兰策面前,他那般心思深沉之辈,定然也会防备我,不给我下手的机会。哪怕我没有武功,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不,我不把你送到他面前,我让他自己选你。他会看上你,而后,又察觉我与你姐夫看重你,他这般小心谨慎之人。哪怕早有准备,仍不介意给自己加一层筹码,既顺从于心,又能多一个人质,何乐而不为?】
【他会选我?】
【会,虽不知为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赤盏兰策只要见到你,他一定会选你……】
竟然真的选了她!
叶惜人控制着呼吸,不让自己露出异常来。今日,不仅她压上生命,阿婉姐姐也压上自己的性命,她们不能失败。
“叶二姑娘可否告知名讳?”赤盏兰策再次开口。
叶惜人呼吸急促,抿唇,半晌才不情不愿开口:“叶惜人。”
“昔人?”赤盏兰策眼神闪烁,眼神逐渐变冷,“是「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今人犹昔人」的「昔人」?”
叶惜人摇头,低声回答:“惜取眼前人的「惜人」。”
赤盏兰策眼中的冷意顿时散开,眉眼重新染笑,衣袖微动,白色的衣袖叠在叶惜人衣袖上,低眉呢喃:“惜惜莫要害怕,兰策无妻无妾,定会好好待你……”
叶惜人僵住。
上首,严婉淡定引开话题:“不知道兰策殿下觉得我南都如何?”
“自是极好……”
自然而然,严婉、梁越与赤盏兰策又一起说话去,叶惜人像个摆设,僵硬地坐在赤盏兰策身侧。
他倒是不再与她搭话,只时不时余光扫向她,给她倒上茶水,又将点心轻轻推过去。
叶惜人可没心思吃。
她压着心里的焦躁,坐着一动不动。
赤盏兰策偶尔看向她,也觉得很是奇怪,叶惜人是好看。但论容色他并非没见过美人,除了胜负,鲜少有什么能拨动他的心神。
可此女只是安静坐在一侧,就让他心思浮动,很想打量、探索她,弄清楚这种异常,心脏处都有些不舒服,一股奇怪的危险感笼罩,这让他很是新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开始谈判,那些参加宴回的女眷们陆陆续续退开。
结束之时,梁越笑着站起来,邀请赤盏兰策回宫宴饮,赤盏兰策也笑着站起来,双方一团和气。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随侍的宫女、藏在岸边的杀手露出刀锋,朝着赤盏兰策杀去,北燕使团立刻反击,场面乱成一锅粥。
赤盏兰策拉着叶惜人后退,神色如常。
——终于来了。
“怎么回事?!”梁越等人大惊,慌慌张张后退,一脸茫然。
“有人刺杀!”
“护驾!”
“快,避开——”
……
尖叫声四起,岸边一片混乱,北燕人皆是高手,将赤盏兰策牢牢护在中间,所有手段都不得近身,局面僵持。
蒋游与梁越不知情,满脸惊骇,应昌平与陆仟很快赶来,护着他们的禁军、皇城司更是立刻出手。
“快,拦住他们!”梁越急切喊道。
身侧,严婉眼神一厉,倏地持刀上前,喝道:“动手!”
那一刻,隐藏在女眷、官宦、皇城司与禁军当中的人同时动手,之前那几个被皇后挑选的「贵女」,全部化为杀手。
闫霜便在其中!
一瞬间,他们包围赤盏兰策,护着他的北燕人被杀了一个又一个,刀剑声刺耳,鲜血喷溅开。
梁越瞳孔一缩。
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的妻子坚持己见,绝不和谈,要杀掉赤盏兰策……他面色微变,随后喊道:“应昌平,护着皇后!”
护着皇后,就是……杀掉赤盏兰策。
禁军的人瞬间由守变攻,在闫霜与应昌平带领下,硬生生劈开一条道路,严婉欺身上前,手上弓箭拉开,直直朝着赤盏兰策去。
赤盏兰策毫不迟疑,将身侧叶惜人一把拉过来,挡在身前。
严婉的弓箭果然停滞,没有射出。
而下一刻,绞杀其中的陆仟立刻变脸,抽身扑向严婉,北燕人阵法骤变,隐藏在附近的人同时出没,直直朝着严婉而去。
谁都不管,只拿严婉!
“阿婉!”梁越急切喊道。
应昌平立刻后撤护驾,闫霜却是眼神一厉,继续往前飞扑,攻向侍女阿右阿左。
赤盏兰策嘴角扬起一抹笑,还未等开怀,就感受到一股死亡直觉自身侧而来,袖刀出,寒光直直朝着他脖颈而来。
是叶惜人出手了!
他当即变脸,反应不可谓不快,一手挡住叶惜人的刀,脖颈猛地向后倾倒,险险避开,而后,脖颈一凉,剧痛袭来。
赤盏兰策瞳孔一缩,不可置信。
叶惜人就像是料到他能躲开一般,出手时是两把刀。一刀在前,一刀在后,避开了前面,却撞上后面那一刀!
他桃花眼抬起,对上叶惜人犀利、乌黑的眸子。
【我会按照计划刺杀他,惜惜,这只能是明面上的计划,陆仟已经倒戈,可我不敢不用他,我若是不用,赤盏兰策立刻就能猜到,用新的办法对付我们。所以,计划照旧,但我是明棋,你是暗棋,我来牵制他,你要一击毙命!】
【若是我做不到呢?】
【还有其他计划,若是全都失败,我会当场自绝,我一死,和谈再无可能,阿越必会为我报仇,赤盏兰策走不出南都!】
【阿婉姐姐……】
【听话,赤盏兰策必须死,一点疑虑都不要有,我不准备与他有任何的拉扯与博弈,他的心计实在可怕,只要博弈,胜负就是未定之数,我要大梁赢!】
叶惜人还有很多明白。
但她知道,她必须杀掉赤盏兰策,否则,严婉就有可能死在这里。
来赏花宴之前,她一直反反复复练习出刀。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笃定赤盏兰策能够避开她的第一次突袭……
下手时,又感觉那般熟悉、敏锐。
鲜血汹涌而出,阿右与阿左什么都顾不上,扑过来喊道:“殿下!”
赤盏兰策往后倒去。
阿右接住人,掏出一瓶药,就要往伤口上倒,阿左攻击叶惜人,却被闫霜挡住,一只手将人捞过来,护在身后。
叶惜人拿着刀,剧烈喘息着。
赤盏兰策死死盯着她,阿右的药已经上好,还能救,他不顾伤口,刚想开口,突然一阵窒息,嘴角大口大口黑血涌出,脖颈越发剧痛难忍。
“殿下!”阿右嘶吼,捂着伤口面色苍白,声音惊恐,“有毒、这刀上有毒,快救救殿下……”
另一侧,严婉及时后退,手臂被划破。但没被陆仟拿住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梁越带人冲上前,将她护住,满脸担忧,场面一片混乱,严婉顾不得伤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赤盏兰策,脑海中,闪过之前的画面。
在他们商定好计策之后,她站起来离开,惜惜突然拉住她——
【阿婉姐姐,有没有毒药?任何剧毒之物都可以,我也有一个预感,赤盏兰策并不好杀,我可能没办法将他一刀毙命,只能尽可能划破他的脖颈,留下伤口……】
严婉看着被及时救下的赤盏兰策,又看着他越来越青紫的唇色,以及越来越孱弱的呼吸,微不可见松口气。
惜惜是对的。
赤盏兰策不好杀,也果然只有她能杀赤盏兰策。
叶惜人被闫霜护着,拿着刀的手还在颤抖,迟来的恐惧伴随着庆幸将她淹没,刀上往下流血,她呼吸变得粗重,心如擂鼓。
赤盏兰策要死了。
他紧紧盯着叶惜人,生命的最后只看着叶惜人,艰难发出声音:“怪不得见你便觉心跳失控,果真不一般,原来……是杀我的人呀。”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叶惜人不是第一次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她伸出手,唇无声张合,发不出声音。
叶惜人吓得本能后退。
哪怕赤盏兰策够不到她,也让她觉得惊恐,只想立刻逃离。
见此,赤盏兰策扬了扬嘴角,嗤笑一声,随后闭上眼睛,彻底断了呼吸,一代枭雄,陈尸于此。
“殿下——”
阿右撕心裂肺的呼喊为今日画上一个句号,陆仟等人陆陆续续被杀、被抓。
严婉带人杀了赤盏兰策,之前她与梁越多少分歧都不重要,眼下梁越只有一件事要做——为她善后。
“惜惜,你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严婉不顾伤势,上前拍了拍叶惜人的脑袋,在她惊慌的眼神中抱住她,“你做得很好,我替大梁谢谢你。”
叶惜人眼眶一红,用力到泛白的手终于卸了力,刀落在地上,她哽咽道:“胜了便好,阿婉姐姐快去上药,千万保重自己。”
严婉重重点头,又扭头叮嘱闫霜:“护好惜惜,在南都北燕人被清理干净之前,不要让她离开叶家,她胆子小,你别吓着她。”
说完,她赶忙离开,去处理后面的事情。
闫霜:“……”
胆小?
刚刚两把刀同时出手,快准狠杀人的时候,哪里胆小了!!
胆小的叶二姑娘,杀掉了这个天下最难杀的北燕太子赤盏兰策啊!-
大局已定,赤盏兰策死了,据说是不得天佑,有心疾在身,尸体已经用冰棺送往北燕,送到忽尔与东鄂两大部族手上,由着他们去验证圣子病情。
因着赤盏兰策求和被杀,北燕军自然愤怒,凶猛地扑向北都。然而,严丹青早有准备,纠缠许久之后,大获全胜。
他本就能赢,是赤盏兰策一直带着北燕军闪躲避战。如今被激起愤怒的北燕军是难对付,可大梁本就更有优势,严丹青拖上一些时间,赤盏兰策尸首送往北燕之后,北燕各部落就已经乱了,没有援手的北燕军,凭借一腔复仇的愤怒,又能撑多久?
打得是难了一些,可无非时间而已,严丹青捷报一封封送往南都。
叶惜人不认识严丹青。
少时或许见过,但那时太小,记不真切,可她是大梁人。如今的每一个大梁人都因为「严小将军」而欢欣鼓舞,每一场捷报,都让叶惜人狠狠松了口气。
——她杀赤盏兰策是对的。
严婉很担心她,在彻底清理掉南都北燕人、稳定朝中局势之后,她一次次来探望叶惜人。
一路上,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在同她行礼问安,没有任何人忽略她。
见严婉进来,叶惜人站起来欲要行礼。
严婉一把拉住她,眼神中是叶惜人看不懂的情绪,却字字有力:“惜惜,你救了大梁,救了我。”若没有她,又是一次失败的循环。
叶惜人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应该的,圣上已经赏赐许多了。”
严婉忍不住笑出声。
除了一道又一道加封圣旨,她与梁越都不知道如何感谢叶惜人。尤其是梁越,严婉脱离被人忽略的状态,彻底摆脱循环……他恨不得将叶惜人供起来。
“这是你应得的,惜惜,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护你好好过这一生。”像是想到什么,严婉又道,“待春昼处理好北燕之事,便会班师回朝,护送行台回归北都,届时,我们一起去接春昼。”
叶惜人知道,「春昼」就是严小将军。
她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这大梁,无人不崇拜严小将军,正是因此,严婉才要带着叶惜人一起去,她心里还有个想法……惜惜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儿。
不过,这些都先不必提。
眨眼间,便到了严丹青回来那一日。
南都城沸腾,到处张灯结彩,百姓们自发到护水河等待,喜气洋洋迎接忠勇侯严小将军的归来……
叶惜人与所有人一样,踮起脚尖,好奇地探头张望。
严婉好笑,另一侧,梁越藏在袖子下的手轻轻握了她一下,吸引注意力,严婉立刻扭头瞪他一眼,梁越朝她笑得灿烂,低声说着什么。
叶惜人假装没看到这两人腻歪,继续踮脚看。
这是她第一次见严丹青。
在一片欢呼声中,将旗飘动,他骑着一匹黑马而来,一马当先,快如闪电,临近时,猛地勒马,不等他们看清楚人,就已经一跃而下,身上盔甲闪着寒光,红缨起伏,眼神如刀。
“臣严丹青,拜见圣上、娘娘!”他眉目飞扬,舒朗的声音传开。
严婉眼眶一红,急急忙忙伸手去扶。
梁越早已叫起,笑道:“春昼,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亲人们久别重逢,严丹青也是眼眶泛红,眨了眨眼睛,正要开口,视线突然注意到严婉身侧的女子,霎时间……呆滞在原地。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叶惜人脸一红,心跳加速,下意识移开视线。
这这这……
这小将军,怎这般不矜持?!
她移开视线,又忍不住移回来,看一眼,移开,再看一眼,再移开……真是好俊的郎君,让她看一眼就脸颊烧得慌,耳根通红,欢喜无限,又忍不住再看上第二眼、第三眼。
严丹青更是定定看着她,不曾移开视线,要说的话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人都痴了。
严婉上下打量过春昼,确定没有伤口之后,才发现她弟弟不说话了,一双眼睛就这么黏在叶惜人身上,挪不开,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人顶着一个大红脸,满脸羞赧。
就……
好像天都变成了粉色。
严婉:“?”
我这还没开始介绍呢,就对眼了??
“快,我们回宫。”梁越没注意两人异常,见周围百姓越来越多,知晓不能聚在这里,赶忙招呼着严丹青在两侧百姓瞩目中回宫。
严丹青被拉着往前走,不断回头,想说什么。
严婉嘴角露出笑容,回头招呼:“惜惜,快跟我们一起回宫。”
叶惜人脸颊通红,迟疑地抬脚坠在后面,心里像是装了只扑腾蛾子,忽闪忽闪,上蹿下跳,让人定不下心来。
——她这是怎么了?怎就觉得这严小将军顺眼得紧呢?
严丹青还在往后扭着脑袋,脚都迈不动了,口中喃喃:“惜惜,她是叫惜惜吗?”
“你叶叔的女儿,叶惜人。”严婉压低声音,揪了他手臂一下,“大庭广众的,克制一点,你们若是能看对眼,就让你姐夫赐婚,再好不过。”
严丹青闻言,龇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兴冲冲开口:“嗯,多夸夸她,实在不行,诏书上的内容我来撰写,等不到回北都了,我们就在南都举行婚礼吧!但也不能太潦草了,对不起人家姑娘,这次大胜,我不要其他奖励,就给我媳妇讨一些封赏,让她风光大嫁,我们……”
严婉:“??”
她实在是没眼看了!
弟,你俩刚见面,说这些真的太早了!!
见他就快要说到未来孩子叫什么,严婉又拉了拉他,一脸无语:“今日是将士们的接风宴,你忍一忍,过几日我让你们见一面。”
“姐,今日不可以吗?”严丹青委屈。
严婉:“……”
进入皇宫之后,严婉撒开手,警告他:“惜惜是个好姑娘,你可别吓着了她,让她不高兴嫁你,我可不会帮你求亲”
严丹青重重点头。
见此,严婉又朝着叶惜人招招手。
她低着头,绞着手帕,小碎步上前,颇为羞赧:“阿婉姐姐……”
梁越看看严丹青,又看看叶惜人,恍然大悟,随后便是了然的笑,正要笑眯眯为两人做媒,就见他们四目相对,霎时两张大红脸,安静至极。
叶惜人看看天,又看他。
严丹青看看地,又看她。
视线对上,同时移开,不过片刻,又移过来,耳红似血,羞赧无声。
严婉什么都不想说了,摆摆手:“一刻钟,你们俩自己一边说去吧,赶紧回来,今儿是个大日子。”
严丹青立刻点头,上前,手掌在衣袖上蹭了蹭,随后隔着衣袖握住叶惜人手腕,拉着她往一边去。
叶惜人:……这不好吧?
她红着脸,毫不迟疑快步跟上。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两人消失在殿内,去往侧殿回廊。
严婉看着两人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摇头。
哪用她介绍,这就是一眼万年,一个眼神交换,就找到了他们命定的郎君(娘子),半点不容动摇,恨不得立刻成亲。
梁越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不可置信:“他们之前认识?”
“不。”严婉微笑摇头,“长大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梁越:“……”
他瞪大了眼睛,可真是命中注定。
随后,他突然起了童心,拉着严婉悄悄跟上去,站在侧殿回廊另一角,偷听墙角,严婉刚要开口,梁越:“嘘!”
“唤我春昼便好。”
“好字。”叶惜人羞赧,“我家里人都唤我小字惜惜。”
“惜惜。”严丹青毫不迟疑,呢喃着这两个字,就觉得心里滚烫一片,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心如擂鼓,跳到叶惜人怀里去。
赐婚!立刻赐婚!
叶惜人红着脸:“嗯,春昼。”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空气安静,两双眼睛越来越黏糊。
严丹青试探着伸出手,勾起叶惜人的手指,她脸更红了。然而,余光注意到春昼紧张到满头大汗,噗嗤一声笑出来。
随后,她反手捏了捏严丹青微微粗糙的手指,没怎么用力,对他而言,就如羽毛刮过一般。
“轰——”
严丹青脸爆炸红。
害怕接下来看到不该看的,严婉赶紧拽着梁越离开,后者一脸感叹:“可真是……厉害!第一次见面就拉手,我要是有这般手段,早就娶到你了。”
严婉狠狠瞪他一眼,“你就算是想娶,能娶到吗?”
梁越呼吸一滞。
随后,他倏地将她拉进怀里,声音轻轻:“但我终究娶到了你,阿婉,谢谢你。”
严婉眼眶一红。
梁越的眼泪落在她脖颈,脑袋埋在肩膀之上,感受着怀里爱人的温度,喃喃:“幸好你脱离了循环,留下来陪我。”
他不敢想象没有阿婉的生活会是怎样,刮骨剜肉,不过如此吧。
严婉伸出手,环住他,半晌才道——
“我会一直陪着你。”
即便大梦一场,也永远不要醒来。
第88章 番外
“把这一箱抬到前院去。”廖长缨指挥着丫鬟小厮忙忙碌碌,“这些都别动,还要用一段时间,就先留着。”
“不要了,这些就不要了,散给南都百姓……”
廖长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断断续续。
叶惜人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一本书,坐在窗户旁百无聊赖,严丹青带领的大梁军已完全收复失地,打到了北燕境内,天下局势大定,大梁一点点恢复生机,重现光亮。
朝廷便有人提议迁回北都。
无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数百年底蕴,北都要比南都更适合大梁。但也有人揣度着圣上的心思,仍坚持留在南都,他们认为,梁越的封地就在南都,恐怕不想回北都去……
然而,他们错了。
朝廷之上,梁越态度坚定:“回北都去。”
一个「回」字,就让不少官员泪流满面,燃起压不住的思乡之情与热血,在他们手上丢掉的北都,终于又要回去了,死后,也算是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朝廷一边变法,恢复各地秩序,一边轰轰烈烈筹备迁都,时隔两载,行台再次迁移。但相较于上一次的梁人仓皇南渡,这一次他们满怀期待。
因为,他们终于要回家去了。
叶惜人好奇过为什么梁越想要去北都,那里留给他的记忆可不太好,梁越只扯了扯嘴角,眺望远处,“那里是她的家,她做梦都想回去。”
不是梁越想回北都,是他想带着严婉回北都,他说这话时,手摸了摸袖子里的手札。
叶惜人心里就有些难受,梁越明明还活着、还坐在龙椅上,却像是只有一具躯壳,机械地完成着他的责任,肩负一切。
——他的灵魂已经随着严婉走掉了,去往他们相守的梦里。
叶惜人摇摇头,又想起严丹青来。
她刚回到南都时,前线严丹青借助赤盏褐奴人头,拿下又一场重要的胜利,之后便是追着北燕军打,打得他们溃不成军。
严丹青忙里偷闲,一有空就给她写信,一遍又一遍问——
“惜惜可安好?”
送往南都的捷报,最后一句是:“叶二姑娘安好?”
送给梁越的密信,最后也要问一句:“惜惜安好?”
以至于朝廷给严丹青回信时,总是要在后面跟着加一句汇报:“叶二姑娘,安好!”
不是没有官员置喙严丹青「儿女情长」。但一则圣旨赐婚,叶惜人是严丹青名义上的妻子,他出征在外,为国效力,关心这唯一的家眷有什么问题?
还有人私下悄悄说:“这样也好,严春昼不是孤身一人,有了忌惮就不至于拥兵自重,叶家忠君,叶二姑娘定会看好忠勇侯。”
于是,每日宫中都有人来看叶惜人,确定她安全无恙,前线严丹青只要一立功,朝廷各种封赏都朝她来。
她回南都后日子快活,只是,很想很想春昼……
别人都道严丹青「儿女情长」,叶惜人却明白,他在一遍遍确认,她真的回来了吗?每每想到梁越与严婉,严丹青便泛起恐慌。
他回不来,只能一遍遍问。
叶惜人就一封封信答,她会讲南都的百姓,讲护水河边的莲藕,讲城外的秋收,讲这一场带着好兆头的冬雪,讲粮食讲天气,讲四季变迁……
在字里行间的生活气息之中,告诉春昼——我回来了,我在南都等你。
严丹青也讲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她迫不及待拆开信来,先一目十行,随后大笑出声。
笑过一场,吃着雪婵送来的点心,又一字字细细看着里面的内容……她的意识好像随着严丹青一起,经历这一路上的征战与杀伐。
他们分离南北,心在一处,伴着对方走过四季变迁。
【北燕军中果然有不少人收到王帐消息,他们又一次避战不出,我命人高举赤盏褐奴人头,在阵前大喊。】
【后来,北燕的消息再也压不住,赤盏成业想报仇。但他的部下想他回去争皇位,北燕军一乱,赤盏兰策留下的余威便彻底撑不住,我军大捷,再无任何阻挠!】
【嗯,你辛苦送来的人头已经彻底腐烂,北燕军大败之后,我就把人头还了回去,用绸缎打上红色的结,送给赤盏成业当礼物,希望你不要生气。】
叶惜人:“嗯?!”
礼物?
红色的结?
——我不生气,但你确定赤盏成业不会疯掉吗?!
蝉鸣声中,吃莲藕时,她收到新的信件,迫不及待拆开,又看到后续——
【赤盏成业脑子有病,明明打不赢,还要带着北燕人冲上来找死。没办法,我们只好杀掉赤盏兰策留给他的军师们,将他放回去。
这小子太蠢了,要不是我们放水,他早死八百回,总算顺利护送他安全回到北燕,心累,我可真是个好人。】
叶惜人:“……”
赤盏成业没什么本事,手下赤盏兰策留下的军师又被严丹青杀了干净,把这么个没出息的光杆王位继承人「护送」回乱成一锅粥的北燕,这是怕他们不够乱吗?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叶惜人嘴角上扬。
天下局势越来越稳,压在肩膀上的重担变轻,叶惜人也脱离循环归来,严丹青身上隐约重现年轻人的调皮,每一封信都让人会心一笑。
【终于到了北燕,接下来我们就在北燕地盘上打,如此便不着急,先让将士们饱餐一段时日,感谢北燕的牛羊,味道极好,我让人给你送了一车,好好品尝。】
在大梁,牛是极为要紧的工具,圣上以身作则,不吃牛肉。
当然,吃北燕人的牛肉没关系。
叶惜人吃着难得一见的牛肉,笑看书信——
【咦?我们只是在打猎吃饭,也没打他们,怎么北燕王帐突然乱成这个样子?投降的部落这么多?】
【赤盏成业竟然被北燕人杀掉了!】
【东鄂与忽尔竟然掐起来了……】
叶惜人笑出声。
严丹青这家伙可真是……皮,北燕人掐成这样,不正是因为他将赤盏成业送回去吗?
大梁军不打了,只安心吃饱饭,北燕各部落还没有一个做主之人,又涉及唯一继承人赤盏成业被杀,自然先「安内」。
任何时候、任何国家,哪怕大敌当前、水浑至极,那些权贵们都会想着如何给自己捞取足够的利益,而不是低下头,先挡外敌。
在他们看来,外敌是敌,内敌也是敌。
等这些人打起来,就会发现,草原身侧站着严丹青带领的大梁军……马儿已经养得膘肥体壮,人人眼神如狼。
【有几支北燕部落不懂事,我打了他们一顿,北燕立刻安生下来,也决出新的王,一个被东鄂与忽尔推出来的傀儡,可以预见。待与我们议和之后,他们一定还会再斗起来……
惜惜,我这几日总在想,你与阿姐所经历的一切源于什么?北燕这个国家草原辽阔,他们游牧而居,想要彻底灭国很难,我把他们打怕了,接了他们的投降书。
待你兄长与刘参政赶来,或许,我们可以不制造无数杀戮,就能让这个国家在接下来百年之中,不断削弱,再无征伐之力。】
秋日丰收,新粮入库时,刘多喜、于之择带着叶长明并几个年轻人出发去往北燕。
届时,他们会带着投降书与北燕新王一起回来,拜见圣上,拿出失败之后他们必须给的赔偿,彻底结束这场两国之战。
叶沛没有阻止叶长明,趁年轻,趁尚未科举,行万里路,对他们未来有莫大好处。
叶长明从叶惜人这里了解了许多北燕的情况,随后,兴冲冲出发。
叶惜人收到严丹青新的信件——
【都已经白旗投降了,北燕那个新国师嘴里还嚷嚷着圣子,说什么赤盏兰策云云,我观他很是想念圣子,便送他去拜见赤盏兰策了,我行好事,不必他道谢!】
怎么拜见?
她看了好几遍,才确定严丹青是在北燕的地盘上,把国师给嘎了。
叶惜人:“……”
【惜惜,你的办法很好,那批北燕牧民没参战,确实不应该杀,我让北燕王帐赎买了回去,牛羊、银钱、财宝,我不挑,都可以。】
严丹青之前写信回来,说抓了很多北燕牧民,这些人没参战,杀了挺无辜,可是不杀,就这么放了也很奇怪,他在想怎么处理。
叶惜人联想到循环当中的北都与南都,便建议他别杀,让北燕赎回去……
却没想到,严丹青狠狠宰北燕一顿,收了不少人头费。而且,北燕还不能不买,因为,严丹青不同意。
看着那个数字,叶惜人瞠目结舌。
“北燕国库现在还能有钱吗?”叶惜人喃喃,继续往下看。
【他们国库没钱了,各部落也都掏空家底,总算勉强补上这个窟窿。不过,接下来的赔偿恐怕只有写欠条,以后慢慢还……】
看着信上的内容,想到已经去往北燕的刘多喜与叶长明,还有在北燕地盘上压阵的严丹青,他们压根儿不是去和谈,而是——
打劫去!
不想将整个北燕屠杀干净,但不意味着他们就什么都不做。这一次之后,北燕再无爬起来的可能。至于时限,就要看刘多喜与叶长明他们发挥了……
白雪皑皑的新年,严丹青又往回送东西,这回的「特产」是活物,费了些功夫才运回来,送到叶惜人面前。
就连梁越都有些好奇,赶来看。
“这是什么?”
“还怪可爱的,软乎乎。”
“啊!它好凶!”
……
叶惜人听着梁越等人的声音,微微笑,眼神危险,手上狠狠用力,咬牙切齿,像是捏着严丹青脑袋一般,将信纸捏住,到底没舍得捏皱成一团。
【惜惜!我于草原发现一种动物,十分可爱,瞧着竟有几分像你,送回一观,抓时狠狠挠我手,异常凶蛮,你养在庄上,只远观,切勿靠近,此物名为——猞猁。】
像我?
这猞猁哪里像我了!!
叶惜人气鼓鼓。
梁越看看猞猁,又看看双眼喷火的叶惜人,突然悟了,大笑出声来。
叶惜人幽怨地看向他:“圣上……”
“唤我姐夫便好。”梁越憋住笑,转移话题,“刘多喜与叶长明已与北燕谈妥,今岁行台将要北迁,春昼快要回来了,朝中明日送诏书,你可有信件要给他?”
叶惜人一怔。
终于要回来了吗?
她重重点头,随后跑进书房,粘上墨提笔,有千言万语,可在他归期将至的时间里面,竟不知道写什么……
半晌,她落下五个字:
【陌上花已开。】
纸条卷起来,递给圣上,梁越笑着接过,鸿雁往来南北,让他隐约想起一些记忆,很美好很温暖的记忆……
他还没完全想起来,但不着急,他有一辈子去回忆。
梁越护着严丹青与叶惜人,就像是护着他与阿婉的另一种可能。
悲喜之间,世间百态。
回信是几个月后。
叶长明与刘多喜先行归家,龇着大牙又哭又笑的叶长明还没等来妹妹关怀,就听他家妹妹问:“春昼呢?”
叶长明:“……”
好气!
可想到这两人总是在别离,他又没忍住从袖子里面取出信笺,递给她:“你家春昼让我给你,他是大将军,得留在后面压阵,安排好士兵才进城。”
叶惜人打开信笺,霎时脸颊绯红,眼眶湿润起来。
【归矣,我来娶你了。】
廖长缨擦了擦眼睛,笑道:“城中百姓已自发去迎大军了,圣上与百官都要去,惜惜你若是想早点见到他,就去看看吧。”
叶惜人拿着信笺重重点头,大步离开叶家,往城门方向去。
叶长明嘟囔:“真是的!”
他又忍不住四下看,别扭着问道:“闫霜呢?”
廖长缨:“……”
——这都一个样!-
城外
严丹青收拾干净自己,翻身上马,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你们先去见圣上,我有要紧事,稍后便来!”
话音落地,人已消失不见。
兆武茫然:“什么要紧事啊?”
有什么事情会比百官、百姓一起迎接更重要?严小将军真是怪怪的,一路着急忙慌赶路,差点没把刘参政一把老骨头累垮,可到了护水河外,又停下来洗澡换衣服、刮胡子、梳头发……
在外征战的时候胡子拉碴,潦草至极,怎么不给朝廷看看他们的辛苦,反而要把自己先收拾干净?
兆武表示不理解。
马山嘴角勾起笑,摇摇头说出一个名字:“叶二姑娘。”
兆武恍然大悟。
行吧。
在军中每回收到叶二姑娘来信,他们将军就耳根泛红,眉眼柔情似水。一旦闲下来,就眺望南方,简直是军中望妻石,一大标杆。
没想到这都到家门口,还这么迫不及待,可扭头想到那些别离,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总算团聚了。”兆武喃喃。
严丹青骑快马,奔向城门口,从此以后,惜惜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南都城沸腾,敲锣打鼓。
“胜利了!”
“他们回来了!”
“哈哈哈,我们大梁彻底赢了,战乱终于结束。”
“呜呜,铁柱你怎么不多活两年?”
……
笑声、哭声,夹杂在一起,这片遭遇过重创的山河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如今喜极,想起以往与逝去的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叶惜人在嘈杂与喧嚣当中,提着裙摆奔向城门口,她跌跌撞撞,听着耳边的欢呼与哭声,眼眶一点点湿润。泪光之中,远处的山像是照了层云雾,晚霞漫天。
她失态地大笑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整座城都如她一般失态狂喜。
她要去接她的小将军,就如同无数次生死轮回间一般,朝着对方去。
山河依旧在,三百多万里国土无恙,万万百姓平安,他们头顶的铡刀与大山一起消失,往后,他们只是他们。
叶惜人加快脚步,从此以后,春昼去哪儿,她便去哪儿。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城门大开。
——大梁军,凯旋!
马上之人换成严丹青,地上奔跑着叶惜人,越过大开的城门,似有所感,他们一眼便看到对方,越来越近。
“惜惜——”
(完)
作者有话说
彻底完结啦,后面可能要修前文,不大改,不用重新看!哈哈哈!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依旧评论送红包!
谢谢你们!
非常谢谢陪伴兔崽一程!
再见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