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擎苍端详着她, 指尖自她额角轻轻滑落,插.入青丝里,稍作流连:“我定会娶你。”其声调平缓,蕴着沉沉质地。
云烟喉咙里溢出一点笑, 旋身步入内殿。暖烘烘的氤氲之气扑面而来。她目光挪向沉眠的澹临。
午间用膳, 云烟留意到澹擎苍的胃口减了许多。
澹擎苍幼时遭受苛待,饿到需捕食虫豸鼠类维生, 自此于食物一事生发出贪婪的渴望, 亦养成海量的食肠。然自他开始日复一日为她撷取心头血起, 这食量便日渐萎缩。而今已十日不取心血矣,食量却照旧萎缩得可怜。
膳毕澹擎苍离去, 云烟便唤来云济舟。她问, 澹擎苍这身子几时可复元,是否会复元。云济舟回道,澹擎苍会复元。然则他采心头血整整一月, 内里已遭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想要恢复全盛时期的壮健光景,那是断乎不能了。
非但不能复元如初,日后更要悉心调养。例如她方才所询饭量一端, 澹擎苍自今以后进食, 便须谨守节制之道, 不可放纵那饕餮之欲。
一个嗜食如命的人, 竟再也不能酣畅淋漓地饱餐。这般憋屈无奈之感, 云烟深有体会。前几世加上此生,身子未复原前,她均是如此,想吃的吃不得, 能吃的亦不能恣意享用,实在难受。
澹擎苍为她之故,平白得了不可修补的残损。云烟愧疚么?并不。是他自己情愿奉上心头血,她又未加逼迫。
既然无愧于心,何以又要巴巴地询问云济舟?原是她通些岐黄之术,不过是想增广见识,听听各人采心头血之后的症候何如。毕竟每副躯壳,经此一劫,总不免要添些旁的毛病,而症候又各自有别。多了解了解病例总是好的。
彼时清漪殿内。夏露与秋霜两个丫头正争抢着洗濯云烟的罗裳。
夏露嚷道:“今日轮着我替娘娘洗衣裳了!”
秋霜亦不相让:“谁先抢到手便归谁洗!”
“好不讲理!”
“抢不过就别怨人!”
秋霜正待再度抢夺,猛听得夏露急声呼道:“小心扯破了娘娘的衣衫!”
秋霜争夺的手势骤然顿在半空。原本后宫嫔妃的衣物俱该由浣衣局的宫人洗涤。云贵妃的衣裳自然亦循旧例送交浣衣局。
早先浣衣局的宫女争抢洗云贵妃的衣物,竟将一件贵重罗裙生生扯破,上头方下谕旨,日后云贵妃的衣物不必再送浣衣局,直接拨了两位浣衣女专驻清漪殿浆洗。
秋霜与凝露便是特拨过来为云贵妃洗衣的宫人。至于为何要争相洗濯?只为云贵妃的衣裳上沾着异香!
并非寻常妃嫔惯用的香料熏染之气,那是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芬芳,恍似九重天阙飘散下来的仙踪云气,嗅之令人成瘾,委实销魂蚀骨!
若是自己将云贵妃的衣衫抢烂了,以后就不能给云贵妃洗衣了!思及此,秋霜猛地收住动作。她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罢了,这回让你便是!”
秋霜与凝露争抢着为云贵妃浣衣,其一自是为着那衣裳异香,顶要紧的缘由却是,她们诚心诚意愿为云贵妃浆洗衣物。自打从浣衣局调拨至清漪殿,初睹云贵妃仙姿玉容那刻起,秋霜与凝露心念不约而同地一动:“甘愿为云贵妃娘娘浣洗一辈子衣裳!”
她们从未见过云贵妃娘娘这样天仙似的人。一见她,就仿若看见了世间所有极致的美好。世间一切极致的美妙仿佛有了具体形状,真真引人沉沦,教人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
她们诚愿为云贵妃浣衣一世!诚愿服侍云贵妃一生!甚至给云贵妃当狗都愿意!
一念及云贵妃,秋霜双颊倏地酡红。真想跪下来给云贵妃当一辈子的狗啊。
外头雪花兀自飘飞。云烟闲看雪景,宫女近前问晚膳的肴馔。云烟以手支颐:“晚膳吃火锅。”
寒雪天,吃火锅最是应景。大昭是有火锅的。制法滋味与现代相差无几。这等冻死人的天气,围着暖锅大快朵颐最为酣畅。
及至薄暮。殿内暖香弥漫。铜锅鸳鸯格制,一边清汤浮着艳红的枸杞,如积雪中点着朱砂痣。另一边红油滚着青碧花椒,泼辣辣地沸出白汽。
澹擎苍拣了片薄如蝉翼的羊羔肉,往清汤里略一轻涮,搁进云烟碗中:“软嫩鲜浓,合你脾胃。”
云烟夹起一片胭脂红的鹿脯肉,往辣汤中轻轻一荡,再往芝麻酱碟里一蘸。
炭火偶有噼啪轻响,锅沿喷薄的雾气漫过祥云纹的银支架,将窗棂外的风雪氤氲得一片模糊。
云烟鼻尖沁出细汗,澹擎苍拿绢子替她拭了,忽见清汤里浮起两枚并蒂的香菇,恰似交颈相依的鸳鸯。澹擎将这鸳鸯般的香菇捞起,自己碗里一个,云烟碗中一个。
云烟吃了香菇,瞥见澹擎苍唇角浮起笑意。她不明所以:“笑甚么?”
他摇头:“没甚么。”言罢又为她布菜。
云烟而今身子将痊,已可食辛辣。她自己吃得畅快,看澹擎苍只涮清汤不碰辣锅,不禁缓下夹菜动作。澹擎苍从前也是喜辣之人。而今身子受损,既不能多食食物,辣椒这等刺激肠胃之物,更是沾惹不得。
肚囊大的人不能再多食。喜欢辛辣的人不能再吃辣。这真真是憋屈至极。而使他陷入此等境地者,正是她。
窗上凝结的霜花已然融化,天光透入殿内,温温柔柔浸着满桌青翠的鲜蔬与玉白的豆腐。
或许是火锅滋味太好,或许是此刻氛围异常温馨。云烟难得心软了下来,她夹起一片肉,放进澹擎苍碗中:“吃罢。”
澹擎苍微微一怔。这是云烟头一遭,主动替他夹菜。
乌沉沉的眼眸深处,骤然迸溅出光亮来,立即将她夹来的肉送入口中。分明是同一锅滚出的肉,这片由她亲自夹入碗中的肉,竟带了一缕奇异的甘甜。
澹擎苍细细咀嚼,恍如在品尝甚么稀世的珍馐,齿颊间全是珍惜意味。
一旁侍膳的宫女,目光忍不住偷偷瞄向用膳的云烟。看着看着,便不觉神飞天外。
娘娘怎能美至如此境地,美得,只消凝望着她,纵使身旁有人骤然死了,大约也浑然不觉。
翌日雪霁。雪初停,云烟闲极堆砌雪人。积雪推捏成形,嵌上两颗红豆作眼目,插上树作手臂,颈间绕一道红带作围脖。成品憨态可掬,颇有逸趣。
“喏,这个小雪人,送你玩了。”云烟堆罢雪人,拍拍手上残雪,随口便将雪人赠予身侧的澹擎苍。
“送我?”
她点头。
澹擎苍目色骤然温煦如春溪破冰解冻,指尖拂过雪人头顶,似触易碎的月华,力道极其轻柔。
日影渐炽,恐雪人消融,澹擎苍取来斗笠盘盖覆于雪人头顶,又解下自身绒氅仔细裹住其肩。然日头渐灼,雪人终将融化。澹擎苍蹙眉凝睇片晌,拂袖命宫人托起雪人,移送至冰窖封存。
搬雪人入冰窖的宫人心下啧啧称奇。这苍王殿下也是古怪,一个普普通通的雪人,竟特特地送入冰窖保存。这雪人又不是甚么金银玛瑙、珍珠翡翠!
窖内寒气森然凝雾,冰壁上的霜纹如古瓷开片。雪人端端置于冰台之上,澹擎苍拂去襟袖残雪。
又解下自身贴藏的暖手炉置于窖口,宁可自个呵气成霜,也绝不容半点暖意侵扰这雪人。端详着胖墩墩的雪人,他唇角微向上扬。
自此以后,澹擎苍每日必往冰窖看雪人一回。
宫人:“……”
这等寻常雪人究竟有何稀奇处,苍王殿下竟似爱不释手,每日都要来看一回!
这一日。云济舟与云烟诊脉毕,道:“恭喜娘娘,玉体已是大安。”
云烟尚未置言,澹擎苍已抢声相询:“此言当真?”
云济舟:“千真万确。”
又絮絮询问诸多关乎云烟身体之细节后,澹擎苍方令云济舟退下。又屏退了殿中一切人等。
澹擎苍眼底有光浮沉,手臂轻揽将云烟稳稳托起,脚步已转开,恰似庭院里风裹落花的旋舞。
他抱着她打转,她的裙裾扬起云纹般的涟漪,发梢掠过他耳际。转动的人影在砖地上流转成斑驳的圆环,一圈,复又一圈。
他始终未发一言,唯唇边噙着半抹浅淡笑意,自窗棂流泻的光影缀满二人衣襟。
他未言一字,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云烟:“你转得我发晕,放下。”
澹擎苍立即轻轻放下云烟。云烟凝视他:“我身子好了,你就这般欢喜?”
“嗯。”
“也是。我身子大好,着实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云烟黛眉略扬,“须得好生庆祝才是。”
是该好生庆祝。须开宫宴,须燃烟花爆竹,更该下旨大赦天下……诸般念头在澹擎苍脑中飞驰。忽而他眉头微拧。皇帝尚在病中,大肆操办庆祝,断然不妥。
云烟捏下巴:“得吃点好吃的,好好庆祝庆祝。”
入夜。云烟方欲歇息,澹擎苍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随我去个地方。”
“天色早黑透了,还去甚么地方?”
“随我来。”
稍作乔装,澹擎苍引着云烟悄然离宫。
“夜阑更深,出宫何干?神秘兮兮的。”云烟一头雾水。
“稍后便知。”
下马车前,澹擎苍取丝带为云烟系上,掩住她双眸。引她向前行去。似是步入一处温煦所在。终于驻足时,他微凉的指端落至她脑后,轻纱柔柔垂落。
她羽睫微颤,发觉自己立于一座露台之上。冬日露天凉台本应寒冽,然四周炭火熊熊,空气里尽是暖洋洋的气息。
“此处是……?”云烟环顾周遭。
下一瞬间,裂帛般的锐响自穹顶迸发,光之洪流如天河倾泻。万千烟花旋开又纷坠,烧透了无垠永夜。天与云于刹那熔为流光溢彩,灿若星河。
是漫天烟花。烟花似天空的裂纹,璀璨。璀璨到像宝石,是融化的宝石瀑布,簌簌跌落。
云烟仰观漫天烟火,微微一怔。耳际传来澹擎苍的声音,他说道,她身子既愈,原本好生庆祝一番。无奈皇帝犹在病榻,宫中不便张灯结彩,便带她来宫外行这庆祝之事。
云烟目光转向澹擎苍。
此刻漫天烟火正坠至低空,光焰奔涌到接近地面处,仿若天顶碎裂撒下的星屑余烬,灿灿光辉疏疏落落,映照在澹擎苍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他看着她,烟花灿烂中,眉眼温柔。
云烟笑了下。此人,肯为她花心思。很好。甚好。极好。
她浅笑之后,只静静回望着他,一语未发。澹擎苍亦静默地与她对视。仿佛失却了时间流转的知觉,任由无数朵烟火自顾自地绽裂、消散于寂寂长天,唯彼此的气息交融汇合,无声地在暖意中缠绕不绝。
澹擎苍忽而俯首,温柔地噙住了云烟的唇瓣。天地骤然阒寂。漫天绽放的烟花,臻至盛极后的光屑金粉簌簌零落。
这吻深长,澹擎苍仿若要将云烟吸入他的血脉骨髓。远处模糊的声音渐渐湮灭,唯剩被烟火熔铸的两缕呼吸彼此渗透交融,于微光中渐渐合而为一。
这一刻,澹擎苍想到永恒。
这一刻,云烟觉得,澹擎苍这人肯为她如此花心思,能讨她欢心,还是不错的。也许她以后对他的态度应该好一点?
归途车行,云烟沉沉睡去。澹擎苍抱着熟睡的她,温柔而珍重地亲吻她额心那点潋滟如血的朱砂痣。
云烟直睡到次日晌午方醒。她舒展四肢打个呵欠,踱至龙榻旁察看澹临。如今她身体已痊愈。澹临这废物,自然再无用处。她会徐徐为他解蛊,让他也慢慢地康复。
唔,不如今日便令他醒来?再慢慢减轻他所受痛楚?微作沉吟,云烟广袖微动,一只金蝶翩然飞出。
沉睡几个月后,澹临醒了。
爱她就要冷落她(32) 争执
“朕……昏迷了……这般久?”澹临醒来, 气若游丝,语句断断续续飘在寝殿里。
云烟表情淡淡:“嗯。”
澹临欲握她的手,她却像拂开尘埃般避开了。他怔在那里,忍着一身蚀骨的痛楚, 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望向云烟。
她垂眸看着他,目光冷淡。她对他的态度, 似乎回到了她初入宫时。为何态度会突然转变?
莫非他昏迷的时日里, 她受了谁的委屈?他喘息着, 勉力发问:“云烟,朕昏迷的这些日子……你可还好?可有人欺你?”
“无人欺我。”她微微牵动嘴角, 向后退了退, 径直在旁侧的软座上坐下,“你既醒了,我便同你作别。”
澹临:“什么?”
“我要离开皇宫了。”
“为何?缘何要走?”他气息骤然急促, 喉咙发紧。
“我想离开便离开, 要你多问?”
“不准。”澹临咬紧牙关,竟奋力支起了半个身子。
云烟略感意外。缠绵病榻这般久,甫一苏醒, 竟有力气坐起?是肾上腺素飙升么?
澹临道:“你已是堂堂贵妃, 岂能擅自离宫!”
“我的身份我自己定义。”云烟瞥他, “现在我不认为我是你的贵妃, 那我就不是。”
“你!怎可如此……”
“怎么不可如此?我自己的事, 我自己说了算。”
澹临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腾地烧起火来:“朕不准你走!”
“你管得了我?”
“你胆敢踏出宫门半步,”他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朕便……取你项上人头!”
“在你的刀砍到我颈上之前, ”她平静得近乎残酷,“我会先结果了你性命。”
她那全然不惧生死的模样,让澹临气结:“你若是执意要走,朕便杀了你母亲!”
“你道拿我母亲性命相挟,便能逼我就范?”云烟冷冷看着他,眼中尽是讥诮,“若你真害了她,我只为她报仇雪恨,断乎不会为此低头。”
“你竟罔顾母亲性命?如此不孝?”澹临未曾料到她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我何曾不孝?”她的反问清晰有力,“我为她而屈从,反是她所深耻。她宁愿死,也不愿见我受委屈。我若因她而顺从了你,才真真是对不起她,才真真是成了不孝女。”
澹临:“……”
过了半晌,澹临强忍着仿佛要将骨头都噬咬碎的剧痛:“你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认定了朕不忍心将你怎样,才如此有恃无恐。”
云烟听了:“好一个‘仗着你的喜欢’!我敢有恃无恐,是因了你?告诉你,我敢对世间任何人有恃无恐,凭的是我自身,依仗的是我自己,非仗他人之势!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般自抬身价?”字句如刀,剖开他自以为是的倚仗。
话音甫落,云烟紧接道:“我要你即刻下一道旨,待我离宫后,至此,你及这宫中人,不得再来烦扰我。”
“休想!”澹临大约气到了极处,连惯用的“朕”也忘了,“我”字脱口,“我绝不放你离宫!”
“那我就————”云烟语声未毕,身后骤然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回眸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澹擎苍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徐步走来,视线先在云烟身上略一停留。旋即才转向卧榻上的澹临,大步流星近前:“六弟,你总算是醒了。”
澹临忽然高声道:“四哥,即刻传朕旨意:无朕谕旨,云贵妃不准踏出宫门半步!将此谕速速颁下!”
澹擎苍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瞬:“这是为何,出了什么事?”
“她要走!”澹临急怒攻心,呛咳起来,“她竟不愿再做我的妃嫔!”
澹擎苍转向云烟,目光深邃:“你是想要离开他。”
“自然。”云烟捻起碟中一枚小巧糖糕,朱唇微启,轻轻一咬。
澹擎苍在她身上凝睇片刻,转向澹临,话锋一转:“六弟,你可曾记得,前时我同你说过,我预备成婚了。”
见澹擎苍忽然岔开话题,澹临蹙眉:“你娶亲之事容后再议,先将朕方才那道旨……”
“不,”澹擎苍截断他的话,语气平缓却不容置喙,“我的婚事,耽误不得。你先前亦曾催促,要我尽快成家立室,可还记得?”
澹临:“也罢。你说,你将娶何人。朕眼下病体难支,不便拟旨,便以口谕为凭。
澹擎苍看着澹临:“我要娶的人,是云烟。”
“竟与贵妃同名?”
“非是同名,”澹擎苍一字一顿,“正是她。”
澹临耳中嗡然一响,仿佛有大钟在脑里震裂了。他疑心自己身体太过疼痛,痛到竟至于耳背起来,喉头哽了哽,才道:“谁?”
澹擎苍如一把出鞘的寒剑,映着满殿烛火,凛凛刺目。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钉,一下下凿在澹临心窝:“正是贵妃,云烟。”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连呼吸的细微声都清晰可闻。澹临眼前骤然一黑,只觉一股滚烫血气自五内翻腾,直冲上头顶:“四哥,你是疯了不成!竟要娶弟妇?悖逆人伦!天地不容!”
澹擎苍:“六弟,你素日最重承诺。你曾亲口允诺,为兄此生,若求娶哪家女子,你必成全。金口玉言,犹在耳畔。你身为帝王,当知何谓‘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澹临胸膛起伏,气怒得指尖冰凉,“君无戏言,那必须是情理之中才作数!焉知你要夺的是我的人?!云烟是朕的妃子,是你的弟妇!”
“弟妇?何谈弟妇?她于我,算不得真正‘弟妇’。”澹擎苍道,“云烟与你连鸾帐也未垂过一夜,既无夫妻之实,何来弟妇之说,又何来人伦悖逆?”
“你怎会知此事!”澹临似要气晕厥。他破唇瓣,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在彤史上做下的手脚,”澹擎苍淡然道,并未提及是云烟亲口告知的他此事,只道自查彤史,“想查,自然查得到。”
“你简直大逆不道!”
澹擎苍极其严肃,语气柔和了几分:“六弟,我想要她,望你能成全。”
澹临叱:“绝无可能!”
澹擎苍再确认了一遍:“绝无可能?”
澹临:“绝无可能!”
澹临话音刚落,澹擎苍脸上那短暂的柔和瞬间消散殆尽。他抬步,走向云烟身侧,泰然落座。
他甚至未抬眼皮,随手端起几案上的青玉茶盏,细细端详其中舒展的翠绿叶片,神态闲适得如同真的在品茶:“六弟,若你执意不允,那就要吃些苦头了。”
澹临:“你意欲何为?”
澹擎苍唇角忽地向上弯起一抹弧度。此刻微带浅淡笑意的他,似大雄宝殿里高供的泥塑菩萨,凝固在一室香火烟雾中,慈悲之下透着无形的阴森:“六弟若不允,你这病,”
他指节轻敲青玉杯盖,发出清冷的回音,“恐是要一辈子好不了,至死难愈了。可你若是允了,这病或许还有转机。”
澹临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你竟以朕的性命相要挟?四哥,你我自幼兄弟情深,你竟威胁我的性命?”
澹临是如何也想不到,澹擎苍会威胁他的性命。他们自幼兄弟情深,他是如何也想不到与自己情深意厚的衣服亲兄弟,有朝一日会威胁他的性命。
错愕、震惊、难以置信,顷刻通通化作滔天怒焰:“澹擎苍!你的良心可是被狗吞了?!我幼时救你性命,你今日便是如此回报于我?!”
“我若当真无良心,”澹擎苍面色沉静如古井,直视澹临,“又何必屡次三番,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救你?澹临,你幼时救我,恩情我从未忘。这些年,你数次遇刺,哪一回不是我替你挡下?其中两次,我自己也险些丧了命。如今算来,倒该是你欠我数条性命才是。”语气斩钉截铁,一笔一笔算得分明。
“我对你不仅有恩,”他紧逼一步,“更是数度以命相救的大恩。然你,不顾我救命深恩,亦不顾手足之情,连我娶妻这等微末心愿,竟也一口回绝。你我之间,究竟谁是无心无肝之人?”澹擎苍将这良心指责,原封不动掷了回去。
澹临一时语塞。霎时想起这些年澹擎苍为他所做的一切。胸中那翻腾的怒焰稍稍一滞:“你娶弟妇,终是悖逆伦常,不合礼法。”
“且不提她未与你行夫妻之实,算不得夫妻,我娶她本算不得悖逆人伦。”澹擎苍冷静剖析,语如锋刃,“若硬要说悖逆,悖逆了,那又如何?我于你有大恩大义在前,你应我所求,便是成全这份恩义。为成全你我之间的这份恩义,暂且放下那些人伦礼法,又有何不可?”
将恩义人情,置于礼法规矩之上,竟是如此顺理成章。
澹临:“……”
他强迫自己冷静:“四哥,你想要娶妻,谁都可以,宫中妃子,你尽可去娶!只云烟不行!”
“我只要云烟。”
“只云烟不行。”
“她既不喜欢你,亦不愿留你身边,你又何必强人所难,苦苦相逼?”澹擎苍道。
“她不喜欢我,难道就会喜欢你?难道就愿意嫁给你?”
“她若是现在不喜欢我,以后未必不喜欢我。而你,她现在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喜欢你。永无可能喜欢你。”
澹临一口气险险提不上来:“你凭何如此断言!”
“因为,”澹擎苍轻掀眼帘,“你太污秽。她曾言,她素来厌恶肮脏。”
“脏?”澹临一时不解其意。
“你后宫佳丽三千,阅尽人间春色,沾染了多少脂粉香灰。”澹擎苍道破,“正因嫌你污秽不堪,她才不屑与你同衾共枕。”
澹临瞳孔猛地收缩,如遭重击,难以置信地转向始终默然的云烟:“云烟,你是嫌朕,嫌我沾染过太多女子?”
云烟嚼糖糕:“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你认为我会吃烂叶菜?”
澹临顿时哑然,他看着眼前洁净得如同一片初雪落地的云烟,刹那间觉得自己仿佛堕入了经年淤积的沼泽污泥,污浊不堪,连呼吸对她都是亵渎。他嗫嚅着:“我……”
澹擎苍立刻截断他的话头,对云烟道:“云烟,他是入不得眼的烂叶菜,我却是未经风霜的好叶菜,清白干净。”
“住口!”澹临怒斥澹擎苍,复又急切地对云烟表明心迹,声音嘶哑:“云烟,朕对你起誓,此后只你一人,再不近旁女。”
云烟:“我说了我不吃烂白菜。”
而这时,澹擎苍行至云烟身侧,姿态熟稔地揽住她的腰:“烂叶菜入口伤身,切记往后莫要碰那等不洁之物。”
目睹澹擎苍如此自然地搂住云烟,而云烟竟也坦然地接受这般亲昵,澹临脑中“轰”地一声,如同迷雾乍散,明白了一切的关节所在!
他惨白着脸,声音剧烈颤抖:“云烟,怪不得你执意要走,原来趁我昏迷时,与澹擎苍有了首尾,你与他苟且私通!”
云烟睨他:“我并非你妻,何来‘私通’之说?”
“你是我的女人,朕的贵妃!”
“我不是与你说过,我是谁,我的身份,皆由我自己定义。我说我不是你的妃子,那我就不是。轮不到你来定义我的身份。”
澹临胸膛剧烈起伏,大喘着气,目光死死锁在云烟身上。完全失却了从前内敛克制的帝王沉稳脾性。变得像任何一个易怒的普通男人。
陡然间,他赤红的眼珠如刀般剜向澹擎苍:“澹擎苍!定是你勾引了云烟!是你勾引了她!你这狼心狗肺的贱种!卑鄙无耻的下贱东西!”
爱她就要冷落她(33) 绝路……
陡然间, 澹临赤红的眼珠如刀般剜向澹擎苍:“澹擎苍!定是你勾引了云烟!是你勾引了她!你这狼心狗肺的贱种!卑鄙无耻的下贱东西!”
澹擎苍:“是又如何?”
澹临心口那一股气血,直要喷薄而出:“来人!”一声长呼撕裂了殿内空气,顷刻间消弭于森森墙壁间,宛若一粒砂砾掷入千年古井, 连声回响都吝啬着不肯施予。
澹擎苍:“不必白费力气, 不会有人来。”
澹临倏然明白了什么,手臂筛糠似的抖, 一根食指颤巍巍地指向擎苍, 喉间咯咯作响, 却硬是吐不出半个字。
嘴角忽地涌出一抹猩红,滴落而下, 在龙榻上泼溅出触目惊心的梅瓣。
随之, 澹临整个身子如孤峭的山峰骤然倾颓,轰然倒下去。撞在龙榻锦绣之间,竟似平地起了惊雷, 只震得烛影一晃, 也似乎泼洒得淋漓猩红。
见他呕血晕厥,澹擎苍趋步上前,指腹轻轻探向澹临鼻下。探得一丝温热游息之后, 他便静静端详着澹临的面孔。
“若是你应允我, 我何至于如此对你。这一切, 都怪你自己。”他慢条斯理擦拭澹临嘴角的血, 自己反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受害者。
云烟目光投向澹擎苍。成大事者, 无心无情。然而细忖起来,澹擎苍竟还是念着几分兄弟情义的。起先他也是和颜悦色地求了澹临,只澹临不肯也不允,才逼得他改弦更张, 硬起了心肠。
将澹临唇边血迹擦净,澹擎苍立时传召云济舟。云济舟即刻赶到,诊脉施针一番,临去时朝云烟望了一眼。
云济舟才去,澹擎苍问云烟:“你要出宫?”
“不想待宫里了。我想回家。”云烟捻起一枚果脯,细细咀嚼,“威胁皇帝,你胆子挺大。”
澹擎苍:“你直接要出宫,胆子也不小。”
云烟噙着一丝笑,又慵慵然伸了伸腰:“澹擎苍,我要你想办法着令他拟一道圣旨,待我出了宫,他并阖宫上下,不得来烦扰我。”
“那我呢?我也不能去烦扰你?”
“你?”云烟打打呵欠,“你若是不惹我不高兴,我还是愿意见你的。”
所以他是特殊的。澹擎苍唇角微微上扬。
“好了。事情办妥了知会我一声,我困得很,先去睡了。”她如今身子虽大好,却仍嗜睡,大约是成了积习。
云烟回了清漪殿。澹擎苍没离开,他凝视着澹临,眸沉似古墨。
清漪殿。凝翠与海棠守着帐中云烟,恨只恨那重重的罗帐,隔断了视线,不容人将云烟睡中的容颜望真切。
这几个月,贵妃娘娘常在昭阳殿居住,很少回清漪殿来。凝翠和海棠是不能到昭阳殿去伺候贵妃的,圣驾寝宫,自有侍奉之人。是以这几个月,凝翠海棠见到云烟的机会甚少。
她们心中烦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心盼着,日后贵妃娘娘在清漪殿多勾留些时日,好教她们多在跟前伺候。
若是皇上早些好起来,娘娘便不必日日守在昭阳殿了罢?凝翠与海棠心中不约而同,祈求上苍,但望皇上龙体早日康复!
半个时辰光景,澹临昏昏沉沉醒来。甫一睁眼,便见澹擎苍端坐床沿。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瞬间涌入脑际,他脸上青筋陡然暴起:“澹擎苍!勾引弟妇,你这无耻的下贱东西!”
“勾引?”澹擎苍道,“你却连勾引的资格都没有。六弟,你喜欢云烟?”
“朕自然喜欢她!”
“可我却不认为你喜欢她。”
“你凭何质疑朕对她的感情?”
“你若真倾心于她,便不该囿于贵妃之位,贵妃听着虽尊,究其实,不过一姬妾耳。真心喜欢一人,焉能忍心教她顶着‘妾’的名分受此委屈?”
澹临语滞。默然良久方道:“她若愿为后,朕自当册封她为后。”
“哦?那在位的皇后待要如何安置?中宫无过,莫非你要凭空废黜?纵使你有此心,满朝衮衮诸公,只怕也容不得你随心所欲。”
又默然片刻,澹临似沉入思索,旋即道:“群臣异议?朕乃天子,朕欲立谁为后,谁便是皇后,岂容旁人置喙?”
闻此言,澹擎苍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倒真令我刮目相看。你原先喜欢婉妃,却因为种种顾忌,只能委屈她为妃。你可知我当时作何感想?”
“我想,你真是个废物。堂堂君王,天下权柄尽在掌握,偏生为那点忌惮所困,竟无法将最好的给予心爱之人。何等窝囊,何等懦弱。似你这般,不配做我兄弟,更不配高踞这九五之尊。”
“如今,”澹擎苍似是欣慰,“你终于硬气起来了。”
澹临蓦然怔住。婉妃。沈婉。这名字,已不知在岁月尘沙里埋没了多少寒暑。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想起过此人了。
流光确是最无情,经年累月,竟将他年少时节那段刻骨铭心的悸动也漂淡了。
昔日他深爱沈婉时,缘何不将最好的都给她?反教她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因为前些年他甫登大宝,朝廷未稳,因为那时他尚未炼就如今的魄力……此刻他心底下竟如明镜般雪亮,什么根基未稳,什么魄力,皆是借口罢了。
【666,之前那么爱婉儿,都舍不得把皇后位置给她。结果现在居然这么起轻易许诺不再宠幸别的女人,还把皇后之位许给云烟了?】
【之前好多读者不是说,这文是现实文,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不能专宠婉儿一人,不能扶婉儿登上后位吗?现在怎么说?】
【看吧,真正爱一个人,会想方设法地把最好的给对方,而不是顾及这顾及那!爱,而无所顾忌,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见澹临在发怔,澹擎苍道:“六弟,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成全我与云烟。”
“绝无可能,朕便是死,也不会成全你!”
“确定?”
“君无戏言!”
“如此,便怨不得我了。”澹擎苍上前,“六弟,我给了你机会的,是你自己非要走上绝路。”
爱她就要冷落她(34) 登基……
言罢, 澹擎苍指间一探,往云澹临身上穴位一点,澹临的身子立时软了,眼睑垂下, 晕厥过去。
过了几日。云济舟收拾行礼, 离开了这重楼叠宇的皇宫。苍王道云济舟久治不愈圣躬,只得另觅岐黄圣手。
云济舟心有不甘, 滞留在朱墙金瓦之外。然而皇上的沉疴, 经他手调治这许久, 到底不见起色,苍王嫌他本事微末, 耽搁了紧要时光, 倒也也无可厚非。
他不愿离开皇宫。这其中有医者逢着奇症便要钻研下去的执拗,还有一重缘故……他心底澄澈如雪镜。脑海中倏忽浮上云烟的面影,他紧抿了唇, 自胸腔深处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是贵妃。皇帝的女人。已为他人妇。他与她, 此生断乎是水月镜花。强自抑下心底的妄念,云济舟面色寂寥如秋月笼云,怅然离去。
一晃又过了十日。太医当庭断语, 澹临此生, 将长抱沉疴, 缠绵于病榻之间, 醒转之机微茫。太后并一众妃嫔, 登时呼天抢地。偌大的宫城,霎时一片愁云惨雾。
朝堂之上,一班重臣垂首如鸦,列于玉阶之下, 空气凝滞,又堵又硬。
忽见一位老臣自班中跨步而出:“天位久悬,宗庙神器何所依托?两位皇子齿序尚幼,不解国事,不可亲政……”他话语顿了顿,眼光扫过众人面上,“王业秉公,贤德昭彰,忠勇无双,何不顺承此大统,以安天下泱泱之心?”
举殿寂然,高悬的数盏明灯蓦地无风自动。灯影犹如碎在水面的波光,投映在雕龙玉柱之上,明明灭灭。明明灭灭。
明灭几度,群臣齐声附和:“恭请王爷承此大统,安天下之心!”
苍王的“贤德”,贤德二字之后,分明压着隐而不彰的兵戈之威,权势重器,阶下诸公,谁有胆量道出半个“不”字?
皇帝形同槁木,不醒人事,苍王龙袍加身,承继大宝,谁敢有微词?群臣不敢,皇后不敢,便是太后,亦不敢置喙一字。
是以,事至于此,鼎革换代,大昭易主,澹擎苍登极称帝,五日后,恰是登基的黄道吉日。
澹擎苍登基那日,自清晨起,在太庙、社稷坛等处行大祀。正午时分,钟磬齐鸣,受百官朝贺。午后颁诏,大赦天下,十恶不赦者除外,新朝之仁德自此昭彰。薄暮时分赐宴群臣,一套煌煌登基大典至此完备无缺。
至此,大昭山河更主,旧年号景昌,尽行黜去,改元苍昭。
只为了面上敬重前帝,新帝登基之年,仍循用旧年号景昌,待得次年正月初一,方启新元苍昭。
夜深如墨时,澹擎苍踏入清漪殿。云烟白日里懒怠去观那登基盛典,睡了一整日,此刻睡不着了,燃起一盏孤灯,闲闲翻阅着话本。
澹擎苍来时,云烟抬眸看他。他披着龙袍。龙袍以玄黑压阵。内层边缘细细滚着赤金色,其上盘踞赤色龙纹,并金色玄鸟,华贵密实。
玄黑龙袍裁剪精致流畅,裹在他身上,便似一身凝练整肃的夜色,沉沉地压迫着空气。袍裾边缘的赤金滚边泼溅开去,蜿蜒的龙纹亦是用赤丝精绣,华美流丽,竟像活物真龙在幽静暗夜里无声地灼烧。
袍色如此浓深,衬得澹擎苍通身散发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子威严,凝重肃穆,恍若一尊重铸于夜色,淬进铁与寒的青铜兽尊。
澹擎苍生得高大,宽肩撑起墨色衣料的纹路,眉眼端凝锋利,威严肃穆中,洇着浓浓的,帝王独有的、俯视众生的霸气威压。
云烟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番,眸中含着一丝稀薄的欣赏:“你裹上这龙袍,倒很看得过去,比澹临裹着时更像那么回事。也比他看着,顺眼得多。”
澹擎苍走近:“比澹临穿上更好看?”
“是。”
澹擎苍唇角极淡地向上牵起一点,他指尖轻轻摩挲她的手指:“这时候了还未歇下,是在等我?”
“不是,睡不着。”
未曾听到预期中的话语,澹擎苍眼帘微垂,又道:“夜露深重,早些安寝罢。”
云烟搁下话本子,抬目道:“今朝你正式登基,已然颁下了遣散后宫的旨意了罢?”
澹擎苍略一点首。
新帝御极,恩典遣散后宫,一应妃嫔各归本家。云烟自在其列。
“这么说,我如今已不再是贵妃了?那明日我便收拾行装,回家去。”云烟唇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澹擎苍一把握紧云烟的手,眼神专注而肃穆,如立誓一般:“云烟,嫁与我,做我大昭皇后,与我共掌这万里江山。”
云烟瞥他:“我才不做后宫三千佳丽之一。”
闻听此言,澹擎苍竟低低地笑了。
云烟:“你笑甚么?”
“你没有说因着厌憎我才不肯当皇后。你是喜欢我的,是与不是?”
云烟:“……”
她是有些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侍奉得她通体舒泰,这也算得喜欢么?她翻了个白眼:“横竖我是不会做后宫三千佳丽之一的。”
“不会有三千佳丽,不会有旁人。除你之外,会有任何人。”
“哦?这倒是件古今罕有的奇闻,翻遍大昭前朝史乘,似乎并无一位皇帝仅一位正宫而无旁枝侧室的。”
澹擎苍斩钉截铁:“从今日起,便有了。”
澹擎苍的诚意很足。而且,他侍奉她的功夫,亦是无可挑剔的。可惜,她不愿将自己禁锢于这九重宫阙之内:“做皇后很忙,六宫琐事缠人,我生性疏懒。再者,我也不愿困在这宫墙之内,不得出去游耍散心。”
沉默片刻,澹擎苍缓声道:“你既做皇后,我自会遣人代劳六宫俗务,你只管做个逍遥闲散的皇后。至于出宫,你想游耍时便去,无人敢拘束你分毫。”
“这也行?这不符合礼法规章罢?”
“朕是皇帝,朕即是规矩。”
“这话不错。”云烟颔首。他这样才算是个名副其实、执掌乾坤的帝王,“然而,我还是想去外面。”
“宫外有何好的?这金雕玉砌的皇宫,乃是普天之下最为尊荣的所在。你就该安住在这世间顶尖的住处,岂能屈就于宫外?”
闻听此言,云烟眉梢轻轻一扬。皇宫里,有最极致的奢美华居,最舒适的栖身所在。有尚食局中手艺通神的御厨大师傅。有她的小蝴蝶们喜欢的御花园。还有眼前这一位,无论从何处比量皆是顶尖的男人,在房事上,将她服侍得熨帖舒适的帝王。
要知道,在房事上能碰上合贴的对象,是很幸运的。
确然,普天之下,似乎再寻不出这样合衬于她的居处。人这一生,原是为了享乐而存,她就该享用至好至顶的。
云烟道:“你当真许我只做个闲散皇后,也当真许我随意进出禁城?”
“一言九鼎。”
“我还要我阿娘入宫来陪伴。”
“本是情理之中。”
“慢着。”云烟眯缝起眼睛,“另有一件紧要事,我是断不会生养孩儿的。”
他立时蹙紧了眉峰:“生产之事,九死一生,我绝不容你冒此大险。我不会让你生孩子。”
云烟颇为意外:“没有子嗣,谁来承继你的皇位?大位传于何人?”
“澹澈、澹景行,他们本是皇室血脉,自可承袭。”
“他们?不是已经被你降位了?”
新帝登基,前朝皇子向来被视为权位隐患,惯例褫夺其继承之资,或降为郡公闲爵,幽禁看管。心狠手辣些的,或流放蛮荒,或索性鸩杀,永绝后患。
澹擎苍即位,封大皇子二皇子为王,公主保留封号,赐建府第。这般处置,已是极其难得的仁厚了。
澹擎苍:“即便降位,仍有宗法可循。到时,朕说了算。”
云烟:“生产会死人,是以不愿让妻子生。这一点,你倒是比寻常男子通透几分。觉悟很高嘛。”
“是怕你死。”澹擎苍伸手轻拥住云烟,冰凉如雪的龙袍贴在肌肤上,如浸过雪水的寒玉。
是怕她死,亦是私心不愿任何人横亘于他们之间。便是亲生的骨血,亦不可分一杯羹。他容不得任何人分走她的注意力。
被澹擎苍轻轻拥住后,云烟推了他一把:“离远些,身上凉得浸人。”
澹擎苍当即退开寸许。他定定凝望她:“你应允了?”
她颔首。
下一瞬,澹擎苍猛地再次拥上,冰凉的唇如迅疾的鹰隼攫取般覆压下来,吻住了云烟。吻猛烈而灼热,似要将她拆吃入腹,熔为一炉。
彼时,大皇子宫中。
大皇子澹澈与大公主澹云舒,双双执帕拭泪,异口同声:“事到如今,能得如此,已是万幸了。”
是了,怎算不好呢?四皇叔……不,新皇陛下对他们这些前朝皇子皇女,已算得上宽仁至极了。
澹澈那张早先如新鲜出笼的蒸包般暄软的脸庞,如今早瘦削憔悴,不见半分肉感。他吸了吸鼻子:“省得了。”
澹云舒离去后,澹澈兀自对着虚空啜泣了半晌。倏然,脑中忽又映出云贵妃的容颜。他神情倏然一滞。
新帝恩旨散六宫,云贵妃已然摘去贵妃封号,重归庶民身份。
她已不再是他的母妃。
她已不再是他的母妃。
她已不再是他的母妃。
他圆溜溜的眼珠子里,骤然迸射出巨大的光亮来。
【澹澈你个带孝子……】
【你爸醒不过来了,你自己从皇子降位,你居然还高兴起来了?】
【好一个大孝子,澹临知道了怕不是得从床上气醒过来!】
长宁宫,灯影昏黄。沈婉正于案头伏身,抄写经卷,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如刀刻于纸。
“无我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诵经声混着殿中弥漫不去的药气,沉沉氤氲。
侍女清水一面收拾行囊,一面喜极而泣:“主子,太好了,太好了,奴婢原想着要在这四堵高墙里困一辈子了,没成想新皇恩典……”
新帝登基,恩释六宫,除罪大恶极者不得赦免,余者皆放归本家。清水本忖度婉妃娘娘或仍难逃幽禁长宁宫的宿命,岂料新皇格外开恩,撤了婉妃宫禁,放她归家。
每位归家妃嫔,还会赐予一笔安置银。那数目,足以保婉妃娘娘余生富贵无虞!
清水简直做梦都未曾想过,自家主子竟能有重见天日这一日!
太好了!太好了!清水泪水涟涟,转身一瞧,却见沈婉眉尖笼着一抹愁云。她走近:“主子,您终于自由了,可与父母团圆了!为何反似不甚开怀?”
沈婉自喉间幽幽叹出一声。是啊,她为何不开怀?脑中却蓦地映出澹临的面影,心口便密密匝匝地刺疼起来。
良久,她又是一声长叹。此生悠悠如长河,她想,终有一日,她能将他的影子磨灭。
而今,她是该欢喜的。她得了自由,更可归家与家人团聚。她是该欢喜的。想通了一些,心绪略略松快了些,她眉宇间凝结的那点愁意,也如晨雾遇见日光,消散了许多。
【太好了,婉婉有好结局了!感谢烟姐,感谢四哥!】
【婉儿,你终于自由了呜呜呜哭死我了!】
【烟姐,我爱你一辈子!没有你,四哥就不会登位,就不会遣散后宫!感谢你给了婉儿一个好结局T_T】
【哈哈哈哈太爽了,澹临死渣男就应该在病床上躺一辈子嘻嘻嘻嘻】
【婉儿赶紧出宫,与家人团圆,然后再找个好男人,快快乐乐过一辈子!至于死渣男,就让他躺一辈子吧!】
爱她就要冷落她(35) 大婚
一月后, 适逢良辰吉日。帝后行大婚之礼。
于万众屏息翘首之际,吉时如期而至。皇城尽铺华光锦缎,金银旗帜逶迤连绵,浩荡成行, 若流云横亘天。
皇家羽仪队所经之处, 万条红绸覆于地砖之上,皇后金辇由赤金妆点的巨凤牵引, 金铃叮咚, 应和宫乐。
宫城之上, 太阳煌煌不可逼视,似欲熔融烧穿, 普天下皆为此华光炫目至晕厥!
宫人低声叹羡:与当今帝后大婚相比, 此前帝后大婚仪仗,皆属寒酸,难企及此等辉煌威势于万一。
此次帝后大婚, 乃是当今圣上亲手策划操持。作为一国之君, 亲手操劳其极的帝后大婚,此等规模,前无古人, 恐怕也后无来者, 委实令人震撼。
史官俯首于史册竹简之前, 竟寻不出一丝旧记可与之相颉颃。此实乃开天辟地以来, 规模至巨、最极奢靡、最彰排场之帝后大婚!
宫禁深处红绸缠绕, 辉煌喧天的光芒渐次消隐。红烛高烧,光影浮动。
内室之中,云烟身着缂丝绣金喜服,凤冠巍巍, 翠羽流云堆叠。赤金镶宝风冠之下,重重珠串垂璎低悬。
烛火偏斜拂映其面,流转之间,辉映她潋滟如画的朱砂痣,亦勾勒出她雕琢般精致的眉眼。
红袍铺撒如霞霭,花烛噼啪轻响,云烟摘下凤冠,啪地掷于地上:“劳什子凤冠,重煞人也!”
见云烟径直掀去盖头,砸落凤冠,宫人惊骇,眼珠几欲脱眶。凝翠、海棠慌忙拾起红盖头与凤冠:“娘娘,万万不可!使不得啊!”
“休得啰唣,去,与我拿些吃食来。”云烟蹙眉道。
凝翠、海棠欲言又止,终究只得搁下盖头凤冠,转身去取吃食。
“娘娘,您须快些用膳,圣上即刻便要驾临。”
“他来了又如何?”
“圣上须得为您挑开盖头,还要——”
“行了行了,莫要聒噪,让我安生用些东西。”
澹擎苍步入寝殿,见云烟坐着,意态慵懒地正在进食。他步履如风近前:“饿了?”
云烟面露厌烦:“你不饿?早知帝后成亲如此累,我就不答应你成亲了。”
澹擎苍即刻捂住她的嘴:“别说这样的话。”
云烟直接把口中的酥糖吐到他捂着她嘴的手掌心。他松手,凝视掌中酥糖碎屑,低头纳入口中。
云烟:“真不嫌恶心。”转念思及他素日连她残羹亦食,吃她吐出的糖也算不得稀奇了。
澹擎苍取箸,与云烟一同用膳。
凝翠、海棠在一旁侍立,见云烟一身喜服红极欲燃,浓艳如浸满城春光的繁花,又若熟透迸裂的石榴满缀枝头,鲜润似有浆液行将流淌而下。
凝翠、海棠痴立屏息凝望:这身红裳裹住的,哪里是凡俗骨肉?分明是天仙偶降尘寰!
凝翠海棠目光移至澹擎苍身上。其喜服亦灼灼如火。衣袍妥帖,身形颀长俊拔,锐意逼人犹胜宝剑出鞘,英朗之气磅礴流溢。
真乃天造地设一双璧人!凝翠、海棠作如此想,欣喜之余,又不免泛起酸意。圣上何德何能,竟能迎娶仙人似的皇后娘娘啊!
膳毕沐后,云烟困倦已极。甫沾床榻便阖目睡去。见云烟未待圆房便沉沉睡去,澹擎苍轻笑,轻柔而珍重地吻在她的额间朱砂痣上。
翌日,云烟转醒。忆及昨夜似未与澹擎苍行周公之礼便酣然入梦。她打个呵欠,垂目瞥见腰间铁臂紧锁。
“醒了,我的皇后?”
“嗯。”
“可睡足了?”
“嗯。”
“那便将昨夜未竟之事补了?”
“嗯?”云烟神思略清,旋即便觉衣衫已被他解开褪去。
云烟与澹擎苍完成了真正的第一次。事毕,云烟暗忖:不愧天赋异禀加之勤学苦练,澹擎苍这番功夫端的了得,极其了得。
她是极其满意的。
帝后享有三日婚假。此三日内,澹擎苍几乎寸步未离云烟,两人几日光阴,泰半在龙榻上消磨。
云烟原以为,惟新婚伊始澹擎苍方会如此黏腻,不料一月已过,澹擎苍仍旧这般黏人
就像黏人的胶水精,一日胜似一日地黏人。若非她执意不肯同赴朝堂听政,他竟欲携她一同上朝了。
云烟嫌他黏腻:“胶水精!”
澹擎苍犹自纠缠索吻:“胶水精者何物?”
“胶水精之意便是滚!”澹擎苍一巴掌拍过去,“不要这么缠人行不行。”
“不行。”
平素威严肃杀之大将军,大王爷,至尊帝王,在云烟跟前,状如毫无脾性之癞皮狗。云烟恨恨切齿,用力拧掐其两颊皮肉。
掐痛了他亦不吭声,反倒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龙涎香气氤氲若浓雾,太极殿琉璃映泛青灰晨光。
文渊阁大学士手持牙笏,当阶奏道:“臣奏请陛下圣鉴:中宫至尊,母仪当为天下表范。而今皇后不理内庭,镇日吃睡玩乐,甚而轻出宫掖,游幸京郊,怠忽分内之责,无视宫规纲纪。天下人惶悚难安矣……”
作为皇后,整日吃睡玩乐,不理宫务,还随便出宫游耍玩乐,简直置宫规礼法于不顾!太不像话了!当初封后时,群臣就对云烟不满。云烟不仅是前帝的妃子,原籍还是个娼妓贱籍,如何担当得起皇后之位!
然而在天子的镇压之下,反对的人终究还是沉默了。
可没想到,这位云皇后,登上皇后之位后,完全不理皇后之责,如此荒唐!成何体统!
御座之上,年轻君王支颐静听,面色如古玉琢就,沉静坚冷,似群臣奏对皆不入耳,不过在观赏一场盛大而寡味的戏文。
继而,裙臣渐起聒噪如秋蝉,皆云皇后失德,指责言辞如流水滔滔。
皇帝嘴角倏地掠过一丝浅笑,若寒冰之上浮过微光。“朕妻,”字字清晰如玉磬相击,“乐其所乐,行其所愿,何劳诸卿聒噪管束?”
大殿顷刻死寂,诸臣失声。值此际,老朽昏聩的老臣周正忽地越阶而出,嘶声如裂帛,戟指虚无云端:“妖后惑乱国本,必引……”
语犹未了,皇帝袍袖轻拂。他缓缓起身,步步走下丹陛。御用佩剑随之铿然出鞘,沉重剑锋划过殿中金砖。
此时的帝王,恍如修罗魔刹,提剑自大殿曳行而过。
青光幽冷的剑锋在殿中流动,群臣伏地屏息间,君王步步逼至老臣面前。
“周卿,”天子嗓音轻柔如夜露,“你方才说什么?”
周正涔涔冷汗顺皱纹淌下。喉结滚动,欲咽下滔天恐惧:“祸……祸水妖孽!倾邦覆……”
未待言毕,一道刺目的寒芒如同惊电裂开殿宇昏暝。天子振臂,长剑直贯老人胸膛。
官服上的祥纹霎时为温热血迹浸染成狰狞之色。老臣目瞪口呆,躯体僵直,滚烫血珠滴落在他方才具名落款之奏疏上,金丝装裱的素笺登时绽开妖异绝望的殷红血花。
皇帝鼻尖沾血,环视殿中觳觫的百官,神色冰封如雪山,眸底翻涌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谁再污朕妻为妖后,无论亲勋贵戚,立诛其身!”
森然话音掷地,满殿朱紫公卿早已面无人色,前额触地之声不绝于耳。颗颗头颅撞向金砖,如同群臣之魂魄也叩碎于这凛冽莫测的至尊威煞深渊之中了。
皇帝缓缓抽回滴血的长剑,剑脊折射出他眼底深彻而冰冷的渊薮之黑。
此刻,金殿里只剩碰头的声响,如鬼差临近的脚步声,敲打着生人的心魂。
皇帝立在朝堂之巅,众生拜伏,这一刻没有再敢进言指责皇后无德的朝臣,只有帝王的剑锋在说话。
爱她就要冷落她(36) 妖后……
李贵人提了食盒子往昭阳殿走时, 心扑通通地跳。听说今晨上朝,有个老臣骂皇后娘娘是妖孽误国,皇上竟当场抽剑把那老臣刺死了!
骇人听闻哪,竟在朝堂之上直接诛杀大臣……
不过, 这也是好事, 害怕之余,李贵人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陛下这般霹雳手段, 从此普天之下谁还敢污蔑皇后娘娘是妖后?那老东西果真昏聩至极, 皇后娘娘分明是姑射仙人似的仙子, 竟被说成妖孽!
她恨得牙根发痒,心里将那断气的老臣咒了又咒, 这才收拾心神往太极宫昭阳殿去。按例皇后该居未央宫, 偏皇上要与娘娘朝夕相对,硬教她宿在天子寝殿。
李贵人闺名唤作馥香,如今早不是贵人身份了, 倒成了皇后娘娘私厨里掌勺的女官。当初六宫遣散, 她不愿归家,特地跪在云烟跟前哀求,只愿留在娘娘身畔侍奉膳食。
云烟很中意馥香手艺, 便收下了她。
至昭阳殿通禀后, 李馥香垂首入内。
但见云烟捧着话本子读得入神, 澹擎苍从身后环抱着她, 把下颌搁在她肩上, 时而啄吻她青丝,时而厮磨她肩颈。
撞见这旖旎光景,李馥香颊上顿时腾起火烧云。月余来帝后这般情状她已撞见多次,总也学不来视若无睹。
青天白日里这般行径, 真真要羞煞旁人。她臊得慌,眼风却总忍不住往那头飘,愈瞧澹擎苍,愈觉得澹擎苍像她稀罕她宫里的狸奴一样。她稀罕她的狸奴,每次都是抱着亲不够,澹擎苍也是如此,每次都抱着云烟像是亲不够。
看着看着,李馥香满颊羞赧竟酿出酸意来。
她妒忌皇上。
是大逆不道的念头,这妒火泼天盖地烧起来,凭什么她不能这样搂着云烟?凭什么她不能与娘娘耳鬓厮磨?这般想着,心上如同灌了整坛子老陈醋,酸涩得舌尖都发了麻。
强敛心神上前,喉间挤出细声:“陛下、娘娘,巨胜奴制得了。”
巨胜奴乃一种精巧点心,调蜂蜜酥油入面,撒乌芝麻滚油炸透,松脆得能嚼出金石声,人唤“响惊十里”。云烟近来极嗜此物。
正拈着块巨胜奴,云烟忽道:“晚膳要吃红酥肉。”
“遵娘娘懿旨。”
李馥香恨不能多在殿里立半个时辰,再多看云烟一会儿,但没这资格。只得悄悄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雅间里酒气氤氲,四壁工笔花鸟在醉雾里洇开了边。徐国公世子捏着青玉杯,酒液晃荡:“不过是个妇人!竟让九五之尊昏聩至此,由着她搅乱后宫!”
身侧梁国公世子亦击案:“妖后祸国!”
酒盏在掌中颤出寒光,徐世子冷笑连声,陛下从前不近女色,如今竟沉溺温柔乡,任那宫妆艳影遮天蔽日,何等荒唐!荒唐至极!
那妖后,不知习得什么狐媚之术,竟将天子迷得神魂颠倒。传闻她容色倾国,徐国公世子从未得见。皇后尚是前帝嫔妃时,唯有秋猎那回露过面,见过她真容的臣子凤毛麟角。
徐国公世子没去那场秋猎。封后大典妖后嫌太累,直接省了,没露面。帝后大婚,皇后戴着红盖头,也没露面。
由是徐国公世子不曾窥得云烟形貌。且梁国公世子并满朝文武,泰半亦无缘得见。
梁国公世子切齿道:“想是有几分姿色的,否则何至于蛊惑圣心至此?还有户部尚书那几位也被”
先前朝会上群臣指责皇后失德,不曾见过皇后的朝臣皆随声附和,见过她的如户部尚书、侍郎等朝臣倒缄默不语。
徐国公世子又灌了满杯,烈酒灼喉煎着胸中块垒,只觉燥热难当,霍然起身推窗,至朱漆栏杆旁吹风。
楼下正是俗世烟火,煎饼馃子的烟气蒸腾着,忽见一团灼目红云破烟而出。是一女子在街口点心铺子前驻步。正抬手,撩开幂篱垂纱一角。
徐国公世子目光霎时钉死在那处。那女子眉心一粒朱砂痣,活似羊脂玉嵌一粒红豆。面容竟揉碎仙姿与妖冶于一体,宛若月下初绽的优昙婆罗,偏又沾了人间血气,艳冶所至,竟似逼得日月失色。
徐国公世子魂魄顿失,满街车马人声俱失声,唯余这抹红影烙在瞳仁深处。
待她放下轻纱,捧着纸包登车,青缎车帷沉沉垂落,他才骤然回魂。
热血轰地冲上额角,他竟似着了魔,不顾梁国公世子失声惊呼,翻身就跃下朱楼!
踉跄落地,不顾足下踏碎的玉簪花冠,他眼中只有那辆轱辘驶向长街深处的青帏小马车!
他拔足狂奔,衣袍生风,然车马更快,徒留尘雾混着蹄响与轮声,悠悠湮没在街角。
他立于尘灰之中,空余满喉酒意与心头火炭相煎。街市行人讶异地偷瞄着这失魂落魄的华服公子。
良久,徐国公世子转向追来的侍卫,哑声吐出命令:“查!那马车,那红裳女子,额上带红痣的,是什么人!”
“是,殿下!”
未及黄昏,徐国公世子已得了消息。
“什么?皇后?你说她是皇后?”
“千真万确,世子爷。”
“没弄错?”
“没弄错。”
连问三遍坐实了红衣女子身份,徐国公世子怔怔然。
次日雅阁里,梁国公世子捏着杯沿,看对面人将青玉盏中酒液晃得四溅,酒痕在苏绣桌围上洇出斑斑污迹。
窗外市声如潮,这雅阁闷似棺椁,只闻徐国公世子喉间吞咽酒液的闷响,沉甸甸压在人心上。
“何事郁结至此?”梁国公世子问。
徐国公世子默然,兀自灌酒。
梁国公世子静默半晌,忽将杯盏狠狠顿在案上:“那妖后昨日又出宫逍遥,几曾见哪个国母这般抛头露面?陛下竟纵容如斯,好个祸水!”
“住口!”徐国公世子猛抬头,眼眶里似淬了血。
梁国公世子愕然僵住,但见好友五指深掐桌沿,砂纸磨石般挤出几个字:“往后……莫再如此说她。”
梁国公世子眉锋骤锁。昨日还同骂“妲己再世”的盟友,此刻倒护起妖后来。他倾身逼视,酒杯几乎抵上对方鼻尖:“你灌多了黄汤不成?那妖后分明……
“叫你住口!”徐国公世子广袖横扫,杯盏碎作满地。他胸脯起伏,如被巨石压喉,半晌迸出半句残语:“她……不是你想的那样。”霞光正从窗格里漏进来,浮在他颤动的眼睫上,竟似凝着一点将坠未坠的露。
梁国公世子瞠目。昨日掷杯骂妲己的人,今朝竟成了护花荆棘。
好友竟突然护着妖后,帮妖后说话?!他欲再探问,徐国公世子已别过脸去,只痴望长街尽头。
暮色里仿佛还烙着那抹灼目的红,直烧得徐国公世子五脏六腑,剩一腔滚烫的残灰。
爱她就要冷落她(37) 守护……
听闻澹擎苍在为她建造一座题名“长寿”的宫室, 殿宇雕梁上镌满了蟠桃灵芝等祥瑞纹样,云烟侧首睇视,黛眉微扬,腮涡浅漾:“筑此长寿宫庭, 果得长生耶?你竟信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澹擎苍摩挲她雪白的指尖, 良久,才吐露心音:“旁的皆可不信。我只愿神佛佑你长生久视。”
她身子的确大好了, 旧疾尽祛, 他却依旧困在失去她的梦魇里, 总觉她似月下疏影、指间流沙,稍不留神便要化作天边一缕薄云, 遇风辄散, 杳然无踪。
“我会长寿,会长命百岁。”云烟莞尔。只要她能痊愈,不出意外, 她都能活到一百岁。
“自当如此。”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能不能长命百岁。”云烟眸光流转, 上下端详澹擎苍。他先前剜取心头血,大损元本,体魄不复强健, 寿数未可期也。
澹擎苍:“你活多久, 我就会活多久。”
云烟低应一声, 旋言欲择日南游。
“天寒如斯, 莫往为善。”
“那里四季如春, 并不冷。”
“路途迢遥,风寒侵人。”
“无妨的。”
“非去不可?”
“自然。”
澹擎苍沉默下来。这段时日他政务繁忙,不能与她一同南下。
一缕阴暗妄念自心底浮升。何不以金笼玉阶锁伊人于深宫?金笼玉阶,锦衣玉食, 从此她的世界只容他一人穿行。
只有这般,她才能永不与他分离。只要他想,他有一千种手段让她此生再不能跨出宫门半步。
然此念乍起即灭,如寒露消融于暖息。究是不忍为难云烟。
喜欢云烟,是想将她吞进肚肠又怕碰碎半分。是想放她自由又怕线轴脱手。喜欢她,是欢愉中饱含着痛苦的。此欢愉中裹挟痛楚之情,终令澹擎苍胸腔逸出长叹。
云烟南下不过几日,于澹擎苍而言,整座宫阙便似抽了脊梁,软塌塌悬在灰白天幕下。
澹擎苍溺身如山奏牍中,青灯残烬伴更漏,朱批墨痕在烛下晕作血色光轮。他拿命驱策自己,夜以继日处置政务。他唯有昼夜地熬,才能挤出时日南下寻她。
分离之苦,于他早已超越寻常眷恋,渐成蚀骨病痛。他无法医治愈发强烈的分离焦虑,只能将自己逼到极致,尽快处理完政务好去找她。
待他风尘仆仆赶到南边,已是柳絮扑面的时节。青绿湖畔烟波浩渺,他褪了龙袍玉冠,一身素青衫隐在垂杨影里。
远远望见魂牵梦萦的身影正俯身水湄,指尖拂过初绽的花,侧脸沐着暮春暖阳。
终于见着她,他久悬的心,终于沉沉落下,妥帖地安放在这一片春水软烟之间。
澹擎苍悄然走近,从袖中变出一支新折的白玉兰簪。云烟回眸,见是他:“你怎么也来了?”她声音带着初春湿意的轻柔。
他抬手为她簪花,指腹蹭过缎子似的发丝:“宫里的玉兰开了,总觉得该戴在你头上才不辜负。”
两人并立水边,看流云比伯,远山含黛,近舟欸乃,流云碧波。他握着她微凉的手放入掌心暖着,这片刻的相守温存,于他而言,已胜过人间万千。
她在他身侧,这方天地才称之为圆满。
回銮后,每每批阅奏章至夜半,澹擎苍习惯抬眼,便能看见云烟临窗执卷的侧影,连她书页翻动的窸窣声,都成了案头最熨帖的声音。
十年弹指过。
这十年,大昭王朝在澹擎苍的统治下,四海安澜,市廛繁华,正是一派“云苍盛世”气象。非苍昭盛世,而是云苍盛世。十年前,他力排众议,改了年号“苍昭”为“云苍”。
“苍”字是他,而“云”字,便是他心尖唯一系念之人,是嵌在帝国宏图里一笔挥之不去的旖旎私情。
这日云烟出宫闲逛,听见小贩夸赞今上明治。这十年间,他们日子好过了不少。
她莞尔。澹擎苍是比澹临更有治世才能的。原小说里,澹临创造了景昌盛世,而澹擎苍只用了十年,创造出来的云苍盛世已经超过了景昌盛世。
她咬下一口糖葫芦:“阿娘,回宫罢。”
云娘忙点头。云娘十年养尊处优,早把市井气洗成通身贵胄,谁还看得出她曾是欢场老鸨?
云烟回宫,澹擎苍立在阶前候她。
十年过去,岁月未曾折损他英俊面容分毫。三十八岁的澹擎苍立于阶前,身姿挺拔如松,眉骨英挺,依旧有天神般的威仪与俊朗。云烟看着他。
澹擎苍也看着她。时光对她似乎格外仁慈,不见纹路爬上眉梢眼角,清透皎然未曾沾染岁月风霜。她的年轻,愈发牵扯出澹擎苍心底深处隐秘的忧惧。
他一直在服食秘制的丹药,命太医调理驻颜汤方,连眼角细微的皱痕都如临大敌。
皆因心头横亘着那十年光轮的沟壑。他怕老去,怕这身躯承载不住岁月的侵蚀,更怕云烟终有一日,会因他形容的衰老而生出疏远与厌嫌。
“我长你十岁,”他曾于灯下执她素手,声音低得近乎呢喃,“若我老态龙钟,你却玉貌朱颜,岂不……”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下。
云烟指尖拂过他依旧紧致的下颌线:“人固然要老去,何必要在意这些。”
他喉间滚出一声叹息。
这一年冬日。隆冬朔风卷着雪粒子,敲得琉璃瓦叮当作响。一树红梅在白茫茫的宫苑里开得正盛,火焰般灼人眼目。
澹擎苍方批完最后一本奏疏,步出殿外,抬眼便见云烟竟立于梅树之上,素手折梅。寒意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脉,浓眉紧锁:“下来!怎的自己去摘,若是摔着怎生是好!”声调都绷成弦,浸满紧张。
云烟冲他扬起一串明灿笑意,颊边呵出团团白雾:“不会……”话音未落,足下枝桠发出脆响,猝不及防地断裂!
擎苍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化作一道玄色惊雷,整个人向前猛扑过去!他撞破空气寒风,双臂稳稳地、不顾一切地,将坠落的云烟满怀接入怀中。
“砰!”
沉闷的钝响炸开在雪地上,激起飞絮如霰。云烟安然无恙地跌在澹擎苍温热的胸膛上。
澹擎苍以身作垫,重重摔在松软的雪堆里,雪花四溅。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嘴角正欲为接住了她而勾起一丝放松的笑意。
一股冰寒刺骨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如淬毒钢锥直直贯入左胸!剧痛太过干脆猛烈,霎时抽空了他所有力气,眼前一片墨黑金花乱溅。
云烟失很快便发现,澹擎苍胸前,竟缓缓渗出触目惊心的殷红。
一根被踩折后削尖如匕,隐埋在厚雪下的枯枝木签,不偏不倚,正深深刺入了他心口的位置!
澹擎苍欲说话,喉咙深处只发出短促气音,窒息的剧痛,吸气都仿佛拉扯着脏腑。他竭力抬起眼帘,目光牢牢云烟的脸上。
嘴唇吃力地,轻微地翕动,凝聚了毕生所有不舍与未尽之言,最终只艰难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云……烟……”
他眼里的炽热光彩,如同烛芯猛地向上蹿起最后的光焰,随这两字吐尽,便倏忽熄灭了,散入寂冷的寒风里。
“云烟”两字,是澹擎苍最后的遗言。
皇帝被木签插中心口,当场死亡。崩逝的消息如同寒潮刹那冻结了整座禁宫。
木签直刺透心脏,寻常人或许尚有一线挣扎之机,于澹擎苍,便是直穿命门的阎罗贴。因他那颗心脏,曾取过一月心头血,承受过致命创伤,早已是千疮百孔,脆弱不堪,经不起半分摧残。
澹擎苍死了,年仅三十八岁。
云烟伤心么?她想,大抵是有些伤心罢。到底是相伴十年,到底是还有些喜欢他的。
此时,她看着澹擎苍多年前就写下的遗诏。遗诏上写:朕以神器之重付于云烟。此九五至尊之座,唯她能承。
他早就做好万全准备。若他先于她死了,他就将皇位传于她。
这份遗诏,它将至尊权力,赤裸裸捧至一人眼前,随她揉捏处置,视同尘埃。
遗诏字里行间透出的,分明是君王至死仍不能罢休的守护与情深。他用沉重的玉玺,整片锦绣山河作她的护盾。
云烟手执遗诏,静默不语。
爱她就要冷落她(38) 尊贵……
云烟自是不肯去做皇帝的。非是担待不起这泼天重任, 单只为她那浸到骨子里的懒。龙椅上的日子何等辛劳,每日天光未明便要挣扎起来上朝,若硬要她清晨起身,不啻于谋杀她。
生而为人, 原该是享乐受用的, 岂肯任那世事搓磨碾轧,成了劳役的牛马?累死人的皇帝, 她决计不肯做。
所幸遗诏里写得明白, 倘若她执意不愿承继大统, 也绝不强求。
至于那九五之尊的宝座交付何人?云烟眼前蓦然掠过澹澈那张脸。
“王爷,您此刻要往何处去?”澈王府内, 管家焦声探问澹澈。
“入宫。”澹澈疾速整肃衣冠, 步履如风般踏出房门。
深更半夜,皇后传召甚急。澹澈即刻便动身进宫。步入昭阳殿,澹澈目光即刻落在云烟身上。
她独坐案前, 宫灯细细裁镂着她的容颜, 每一寸皆是上苍奢靡挥霍的精心杰作。那面庞,是玉雪淬炼的琉璃,薄雾笼罩的彼岸花, 绝美艳冶中暗藏一缕蚀骨销魂的慵倦。
澹澈目光如生铁铸就的铁楔, 直直钉在云烟脸上。心腔内陡然擂起战鼓, 仿佛胸腔里圈了匹脱缰的烈马, 蹄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震得他心脏疼痛,指尖微微轻颤。
云烟循声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脸上的表情,宛如偷食蜜饯却被当场擒获的孩童, 显出一种浓烈的害羞。
十年光阴,似水流年潺潺漫过他的周身,偏偏凝结在那面颊丰软的婴儿肥上,凝滞了不肯离去,如琥珀,将包子脸凝固在了时光里。那两团颊肉,仍如刚出蒸笼的白玉包子,粉嫩莹润,糯软团团,是粉雕玉琢的面团子。
只是他的轮廓到底让岁月刮磨得硬朗了些,小少年稚嫩青涩的柔壳褪了,裸露出更为嶙峋分明的骨相轮廓,边角处微微透出韧性来,一种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微妙气象。
“我要你继承大统。”云烟言语平直,字句落地却沉似千钧。
澹澈喉头骤然一紧,正欲开言。
“不准推拒。”她斩钉截铁,语锋如快刀裁锦,不留半分辩驳余地。殿内一时静极,唯有烛蕊哔剥轻响,与她尾音在空气里劈出的凛冽之意。
澹澈微启双唇,终究未能成言。面颊因紧绷而微微鼓起,他垂下浓密睫帘,复又抬起,眼神沉淀为深海般的沉静。偌大昭阳殿,仿佛连空气都沉甸甸地压将下来。
沉默有顷,他撩袍,屈膝,重重一叩首于冰凉金砖之上,声音清晰:“臣……遵旨。”
尘埃落定,江山易主。澹澈登九五至尊之位,成了宫阙新主。云烟晋位皇太后,移驾长春宫,几年前逝世的澹澈生母追尊太后,移灵西山陵寝。世事如棋,宫闱深处的权柄博弈,在这短短几日里翻开了崭新篇章。
新帝澹澈,委实不负云烟的决断。初登龙椅那几日,生涩局促如初上鞍辔的幼驹,然不消多时,便显出御手天生的卓异禀赋来。
批阅奏疏,擢升臣工,安抚边陲,诸般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那张面团子似的面庞,对上朝堂宿臣时,渐渐显出刀刃初磨的凛冽利落,言谈间气度沉潜,隐隐已有雷霆万钧之威含而不露。
数月流转,九重宫阙内外风波不兴,显出一种铜鼎般沉实的稳固气象。
云烟在长春宫捻着糖糕,耳闻此等情状,唇角微微松动半分。这万里江山的重担,终于是撂下了。从此,她只消继续做个闲观云卷云舒的逍遥太后便是。
太极殿上。
“陛下春秋鼎盛,虚岁二十有二,中宫之位久虚,终非社稷之福。”老臣声如洪钟,在殿宇间回荡,“恳请陛下早择贤淑,册立皇后,以安乾坤,定人心!”语声方落,众臣附和之音渐次如潮。
澹澈端坐龙椅,一身玄黑十二章纹衮服,衬得面庞愈发白皙如玉。骤闻“皇后”二字,恰似滚烫烙铁猝不及防按上心尖,烫得他脑中毫无征兆地映现一张脸。
那张绝美的、冰雕雪琢又含慵倦的面庞,长春宫那位太后,他的婶婶云烟。
这念头荒唐至极,悖伦乱纲,如毒蛇猛然噬咬心窍,激得周身滚烫,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热浪直冲头面耳梢。
他面颊刹那间红得滴血,似抹了大半盒胭脂铺顶好的胭脂膏,印在如今这张棱角初具的面盘上,透出几分羞耻懊恼的稚子情态来。
那是皇太后!是亲四叔的遗孀,他怎敢……怎敢滋生如此荒诞污秽的念头!
下朝归去用早膳,他特意到云烟寝宫同食。恰逢云烟今日起身早,正自用膳。
澹澈落座共用。见云烟玉箸夹起一块年糕,复又放下。他即刻将她触碰过的那块年糕夹入口中。
这年糕,她箸尖沾过,其上或许会沾染着她的唾液。咀嚼之时,一念及此,他的心田便涌起无尽甜蜜欢欣。
紧随其后,无限的羞耻又铺天盖地卷来。他霎时满面红霞。
“好好吃着饭,脸红个什么?”云烟抬眸望来。
“朕……我……我……”在她面前,他的帝王威仪冰消瓦解,又还原成从前那个孩子气的小少年。
见他脸蛋通红,带婴儿肥的面颊鼓胀起来,云烟哑然失笑,伸出手指,用力在他脸颊一掐。
澹澈瞳仁圆睁。上一次她掐他的脸,是十年前。还是他童稚之时。多少个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他都梦见她于梦中亲昵地掐他的脸。
“傻了?”见他挨掐后,僵如木偶,瞳仁瞪得似紫葡萄,云烟挥挥手。
澹澈垂首,极想央她再捏捏面颊,却讷讷难言。他竟如讨摸的犬儿,何其羞耻。
御书房内,四壁明净,澹澈竭力收束心神,提起朱笔批阅奏疏。笔尖悬在纸上,一横一竖,心力全然不聚。
适才强行按捺的痴妄,如同初春雨后最蛮野的笋尖,硬生生再度顶破板结的地面,携着湿淋淋的、无可抑制的蛮横姿态,席卷了他的心神。
羞耻与恼怒交织成火网,将他裹得几欲窒息。倏忽间,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劈开混沌。他的眼眸里绽放出巨大的烟花来。
四皇叔,不也将守寡未久的弟妇迎娶入宫,册立为后?弟妇尚可,云烟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婶婶,与他并无半点血缘牵绊,那有何不可?
四皇叔做得?他为何就做不得?
这念头才破土萌生,立时如疯藤蔓草缠绕滋长,汲取着他血脉中的狂妄与贪婪。然也!有何不可?!他浑身在激动中微颤,眼底却渐次沉淀出一种近乎疯魔的执拗光芒。
他是天子!君临天下,口含天宪!万物尽在掌中!整个天下,都该匍匐于他脚底!为何单是她不行?他既坐拥这锦绣山河,自该得到心中那至为渴慕之人!
深宫重重,朱墙万仞。年轻帝王这句无声的自问,撞在冰冷的御书房墙壁上。
次日。御花园一隅,大公主膝下的小世子澹世宴,踩着簇新黑缎靴,郑重其事地行来。五岁的稚童裹在锦绣华服之中,圆润好似初雪堆成的小雪团子。
云烟见他小脸红扑扑,一本正经躬身作揖,粉团般的脸上端着老成神态,眼皮底下那乌溜溜的眼珠却偷偷滑转,忍俊不禁噗嗤笑了。
他撩起袍角俯身行大礼,笨拙间腰间珠玉清脆一阵乱响。胖乎乎的娃娃肃然行了礼,稚嫩童声偏端着千钧肃穆。云烟伸出玉葱般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粉嘟嘟的脸蛋上:“小大人儿,这般多礼就免了吧。”
小东西听见云烟的话,抬首退后半步又作一揖,奶声奶气:“回禀太后,孔孟之道不敢或忘,长幼尊卑岂可僭越?”
“小娃娃……”云烟云烟莞尔,转头与大公主澹云舒闲话家常。听闻澹云舒将驸马休弃,云烟颔首:“做得好。”
那驸马好生妒忌,竟至构陷大公主面首,大公主一怒之下,径直将驸马休了。的确做得很不错。
大公主见云烟甚是喜爱孩子,喟然叹道:“您未能同先皇诞下骨血,终究可惜了。”
“又有何可惜?”
“养儿防老……总归,有个亲生子嗣是极好的。”
澹世宴突然奶声奶气插言:“日后我给太后养老。”
闻听此语,云烟:“你?你又是我的何人,凭得你给我养老?”
“我、我定要给太后养老!”小娃娃紧攥着小拳头。
云烟伸手,将他抱过来:“你真要给我养老呀?”
被云烟抱入怀中,澹世宴小脸蛋红红:“真、真的。”
斜前方蓦然映出半片身影。澹澈大步流星走近,面色不悦,唇线绷紧如刀削。两道微寒的眼风如冷刃,先劈在小世子那圆滚身段上,随即粘黏带滞地缠向云烟怀中。
他袍袖如铁翼般猛力一拂,将小世子硬生生从云烟怀里扒出。小世子顿失温香软玉的怀抱,小嘴紧抿:“舅舅……”
“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在太后怀里歪缠,成何体统?”澹澈语声严厉。
澹世宴:“宴儿……宴儿错了。”
“有何错处?他才多大?”云烟视线转向澹澈。
澹澈放下澹世宴:“今日该去经筵进学了,岂可在此虚掷光阴?”
澹世宴委屈地垂下头:“我……我这便去了。”
待大公主携小世子离去,澹澈对云烟道:“婶婶,自有我为你养老。”
“嗯。”云烟正欲起身,忽见衣袖被澹澈一把攥住。她侧身:“嗯?”
他欲言又止:“婶婶,我……”
“有何事?”
他数次启唇,终只道:“我会给你养老的。”
云烟蓦地察觉一事。先前他每每以“您”相称。今日竟忽而只用“你”了。然云烟亦不介意此等称呼小节,点点头便移步欲行。
澹澈凝望她背影,片晌后追上前去:“婶婶要往何处去?”
“回寝宫。你还有事?”
“我想与婶婶多说说话。”
“那便一同到我宫中去。”
返回太后寝宫,云烟用了些细点,与澹澈闲话片时,便拣起话本翻阅。澹澈未离去,另寻了卷书翻看。
云烟看着书渐渐打起盹来。见云烟盹寐,澹澈放下书卷,悄然步至她面前。
他静望她睡颜,不自觉地伸手,欲触碰那面颊。指尖方触及肌肤,便被一把擒住手腕。
她不知何时已睁眼,道:“做甚?”
澹澈心中倏地燃起一把野火,那火炽热灼人,催逼着他,驱策着他。他反手紧握云烟的手,道:“婶婶……”
“有话快说,别磨磨唧唧。”
心中烈焰烧至眸中,澹澈道:“婶婶,你还这样年轻,我心疼你年纪轻轻便要守这活寡。”
“所以?”
“你不该守活寡。”
“你是说,我该去寻男人?”
“正是。”
云烟目光在澹澈身上巡梭片刻:“倒真有意思。你这做侄儿的,劝你婶婶去寻野汉子?这般作为,怎对得起你亲四叔?”
“四叔他已去世……他那么爱重你,定然也舍不得你守一辈子活寡。”
云烟颇感意外。澹澈这思想,倒开明得紧。她拍拍他肩:“甚好。只是此事,日后再议。”
“婶婶,你以后会寻别的男人?”
“或许会,或许不会。”
“若寻,意欲寻谁?”
“此刻如何晓得?”
澹澈轻咬唇瓣:“唯有最最尊贵的男人,方堪匹配于你。”
“最最尊贵的男人?却是何人?”
澹澈喉结微动,一双黑而圆的眼眸直直看进云烟的眼睛里:“婶婶,你是明白人,自然知晓这天底下,谁才是最最尊贵的男人。”
云烟猝然反应过来:“你?”
爱她就要冷落她(39) 婶婶
云烟闻言愕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澹澈唇瓣微颤, 声音嘶哑却执拗:“我知……我自知!”
她的目光一点点淡下来:“真是没想到。”
素日腼腆易羞的澹澈,竟能悖逆至此,罔顾伦常天理。
忽地,云烟又道:“不过倒也不奇。毕竟你四叔, 也是个不顾人伦纲常的主。你们真真儿是一脉相承的亲叔侄。”
“轰”然一声, 此言如重锤击在澹澈心坎,面庞霎时赤红如血, 羞愤交加, 几欲将自身撕裂焚烧。他猛一垂首, 脖颈僵直,再不敢抬眸视她。
云烟语声斩截, 疏冷不容置辩:“你今日之语, 我只当从未入耳。往后,你仍是我的‘好侄儿’。”
澹澈身躯绷若弓弦,良久, 似耗尽周身气力方凝聚起一丝孤勇, 抬头嘶声道:“婶……云烟!四叔做得,我为何做不得?!我与他有何不同?!”
云烟的回答干脆利落,如同冰冷的刀刃, 瞬间割开了澹澈所有妄想:“因我不喜欢你。”
刹那间, 羞窘、难堪, 痛楚、失落……万千滋味于澹澈胸中爆裂开来, 震得他摇摇欲坠, 声带几近破碎:“就因不喜欢我,所以和我就是‘罔顾人伦’,因你喜欢四叔,和他就可以不顾天理人伦?”
云烟微微蹙眉, 仿佛他的困惑很令人费解:“很难理解么?”
暮色沉沉,琉璃瓦下金铃低垂,嗡鸣沉闷,唯余一丝颤抖余韵,悬于澹澈心头,似将坠未坠之泪。澹澈的眼眸,此刻浸透浓烈不甘与彻骨伤心。
他猝然探手,再度攫住那只纤薄皓腕,指节发力,却又遽然松了几分,怕捏碎了她。
“云烟,”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倔强,“给我个机会。我能……做得比四叔更好。”
云烟睫羽如蝶翼微敛,避开他灼热的恳求。语调清冽,不起半分涟漪:“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何必给你机会?我一直视你如孩童。”此语若刀,直刺心肺。
“我不是孩子!”澹澈胸膛剧烈起伏,多年压抑与渴望骤然迸发,化作一声近于悲鸣的低吼,“我早已成人!为何总以稚子视我?!”他顶上金冠在灯影下微晃,映出仓惶狼狈的碎影。
“住口。”云烟眉心紧蹙,一道由伦常辈分铸就的冰壁凛然矗立,“我乃你婶母,你是我侄儿,仅此而已。退下罢。”字字如淬火石丸,掷地有声,再无回旋余地。
澹澈牙关紧咬,齿缝间气息咝咝作响,似欲将所有痛苦嚼碎咽下。他猛一旋身,曳地龙袍摆尾扫过金砖,带起一阵颓然之风。
回到空寂得可闻心跳回响的寝殿,他枯坐案前。一盏残灯映着他惨白的面容,直至烛泪堆积成丘,灰烬飞散如雪,他一夜未眠,生生捱至天色泛青。
此后七日,他水米不进,形容憔悴。太皇太后亲临探视,满殿药香氤氲间细细问询,他惟将面孔隐于罗帐垂影之中,低低道一句:“只身子微有不适。”声音空洞,飘荡于宫殿之间,无着无落。
澹澈不甘心。心头最深一点赤灼的焰苗,岂肯熄灭?他那份渴慕,焉能轻弃?遂终又寻至云烟面前。
这一次,他恳求云烟:“云烟,给我个机会罢。”
堂堂九五之尊,喉头哽咽,语气几近乞怜:“我定然,会做得比四叔更好的。”
云烟眸光若水,扫过他因急切而微颤的肩头,仍旧漠然摇首,恍若未见他眼中恳求的光芒。
仅存堤防彻底溃决,泪珠毫无征兆滚落,初时两点,旋即连珠成线,终至汹涌奔流,冲刷着年轻帝王的面颊:“云烟,求你了……”
他如骤然迷失于莽荒之地的幼童,呜咽失声,全无半分天子威仪。哭声在殿堂间显得分外凄清可怜
然则无用。云烟侧影于疏朗日光下,美则美矣,却只余一派拒人千里的冷漠疏淡,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玉璧寒冰。
澹澈心脉,便于那一瞬“喀嚓”碎裂,尽化齑粉,再也拼凑不齐。
随之而来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病。他病了,病得严重。病痛沉甸甸地压了他半个月。汤药若海,亦难医治心火焚后留下的焦土荒芜。
半月后病愈,再见时,澹澈身着崭新龙袍,立于云烟面前。眸中那烈火般的执拗与渴慕,似尽被那场病痛焚却,荡然无存,此时只显出沉静端方。
“婶婶,前些时日,是我荒唐失态,有违伦常礼数,”他语意平和,带着恰如其分的歉疚。
“往后婶婶放心,侄儿定当谨守本分,敬您如亲婶母,克尽孝道,再无他想。”姿态沉稳,字字如榫卯,严丝合缝,寻不出半分勉强。
云烟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肩背似更宽阔,眉宇间那股莽撞少年意气消散不少,沉淀出一种如山岩般的静气。
经此一病,他仿佛更见成熟稳重。她轻轻颔首:“如此,甚好。”
澹澈去后,云娘入屋:“方才与皇上说些什么,竟说了这许久?”
“没什么。”云烟视线落于云娘鬓边。见她鬓角已染霜色,不禁唏嘘,光阴似箭,阿娘已逾四十,她的娘亲,也老了。
“怎么了?”见云烟盯着自己头发,云娘问。
“想吃馥香做的雪霞羹了。”
“这便让她与你做去。”云娘快步去往小厨房。
听闻云烟要吃炸鱼,李馥香赶忙支起油锅,厚厚的油,在锅中静静浮沉着碎金似的油沫子。锅底柴薪毕剥作响,其间杂着花椒辛烈的香气,香香麻麻的,勾得人食指微动。
待油面起了细纹,李馥香捉起鱼尾,下锅炸鱼,“滋啦”一声,油花猛地绽开,滚珠似的活跳起来。
鱼身子霎时蜷缩弯曲,金黄的边镶着雪白腴嫩的肚皮,油泡在焦脆的皮上噗噗地顶撞着。炸出来的香气,活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小厨房里打下手的宫人们的魂灵儿都一把揪到了锅灶跟前。
做好这油炸鱼,李馥香亲自将炸鱼送到云烟面前。鱼肉炸得金黄酥脆,外皮焦香,内里鲜嫩,一送入口中便觉齿颊留芳。
云烟满意地颔首:“手艺又长进了。”
见云烟吃得香,李馥香高兴得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翘:“您喜欢吃就成。”
李馥香心下只恨自己老了十岁光景,精气神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旺健,再不能像往昔那般彻夜不眠,只为给云烟仔细钻研可口的吃食了。她悄然叹了口气,惟愿那流转不息的时光能走得慢些,再慢些才好。
约莫旬日之后,一个夏日正午。蝉鸣高亢如裂帛,声声刺穿粘稠闷热的空气。云烟倚在湘妃榻上午睡,日光透过纱幕筛落,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慵懒朦胧的金晕。
披帛微褪,腰间珠玉在光影里泛着温润柔光。鬓边一支蝴蝶簪子斜斜欲坠,随她呼吸轻轻颤动。
澹澈放下手中书卷,望了望她,随即将一物投入那焚着香料的熏炉之中。
杂糅了药物的熏烟飘至云烟鼻端,她清浅的呼吸陡然沉重下去。陷入深眠。
见她在熏香中沉睡,澹澈的身影无声欺近,覆住了卧榻边那脉流动的日光。他挺拔的身形,高大的轮廓,恰好将她纤弱之躯全然笼罩于其影下。
他静立凝望云烟,良久。伸臂俯身,双臂撑在卧榻两侧,气息迫近。随即,在那段暖玉温香的颈窝处,他将头深深埋入其间。
他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里,这动作带着贪婪的依恋,又蕴满禁锢的力道。他深深吸气,鼻息间充斥着她发肤、衣袂间的清芬与温度。
良久,于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声低唤自颈窝里闷闷传来:“婶婶。”
这二字语调奇特般平直,听不出一丝波澜。然那紧箍着她不容挣脱的姿态,那埋首间浓稠阴郁得化不开的占有欲望,以及唇齿厮磨着这代表禁忌身份的称谓时,心底那无声的翻涌,却全不他她语调这般平静无澜。
皆如浓云之下蛰伏的惊雷,预示着将有一场颠覆伦常的骤雨狂风。他对他的渴慕的余烬并未消散,只是悄然异变,深埋于更幽暗的渊薮之中,静待时机,蛰伏待发。
澹澈欺骗了云烟。那场大病之后,他道自己将对她断念。实乃谎言。病中沉疴半月光阴,他已做出决断。
既求不得,那就强求。
世间有一味奇药,可令人丧失前尘记忆。他欲令云烟服下此药,忘却所有。再伪称太后骤然薨逝,将她密送宫外,另造身份安顿。
随后,他再将她娶入宫中。那时候的她,只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平民女子,不再是太后,如何能阻止得了他娶她?
也不会再有什么伦理纲常的阻碍。
如此,他得到她,将再无任何阻碍。只是那味奇药,极难寻获。在觅得奇药之前,必先稳住她。是以,他方伪称不再存半分妄念。
“婶婶,我定要得到你。定要得到。”他紧拥怀中之人,眼眸阴鸷,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爱她就要冷落她(40) 疯癫
“是吗?”云烟之声遽然贯耳。澹澈陡惊, 急退数步,抬目望去,正迎上云烟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
“你怎么……”
“我怎么没晕过去?”
澹澈目中光芒急闪。
云烟淡淡道:“澹澈,我早就闻到你身上带有迷魂之药。亦知你四处寻觅能让人失忆的药, 更知你宫外的种种部署。”
澹澈眼底掠过一片骇然, 身形霎时僵立如遭冰封,一动也不能动。
殿内顿时幽寂若荒郊野冢。一线天光自窗隙透入, 稀薄几缕, 拂织金帷幕, 终软软摊于金砖之上,澹澈立于光晕之畔, 身姿僵挺, 僵硬得快要石化。
云烟目光未及他,倚在榻边,纤指拈起盘中新撷的花瓣, 姿态轻柔如如拂去尘埃:“澹澈, 你想做什么,我知道,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罢。”语声轻缓温和, 如絮家常, 字字却似含冰霜, 寒入骨髓。
“无论如何, 我决不容你如愿。”尾音似轻羽悠悠落下, 不着痕迹,却又夹着断冰切玉般的凛冽锋芒,将澹澈心头那点微末的希冀斩得灰飞烟灭。
澹澈心中的希冀,在云烟话音刺入耳中的刹那, 熄灭了。他原本挺拔的身躯,恍若一颗遭狂风暴雨摧折的小树苗,摇晃着坍塌下去。
“为什么?!”这一声嘶吼撕裂了他的喉咙,如受致命重伤的孤兽哀鸣,在殿宇金碧辉煌之下显得格外突兀,凄厉刺耳。
“为何连半分余地亦不肯留予朕?四叔行得,为何偏是我不行!”他眼底一片湿红,血泪几欲夺眶。
他已剥去了九五之尊的华裳,显露内里那个赤裸脆弱、无助如稚子的本相:“婶婶……可怜可怜我罢……”泪珠一颗接一颗,沉甸甸地砸落,洇入地毯深处。
哭着哭着,他猛然扑出,不顾一切环箍住她的腿膝,脸颊死死抵住她冰凉的裙裾。
“婶婶,可怜可怜我。”呜咽之声渐渐压抑不住,化作串串破碎绝望的低泣。寻常人听了怕是很容易就心软下来。
云烟不动如山。她垂目而视,澹澈涕泪纵横的狼狈情状,落在她眼中,是很孩子气的。她不纵容他的孩子气。
她面容仍是波澜不起,片刻,她缓缓俯身,自矮几上提起那盏早已凉透的碧青瓷壶。
手臂微抬,壶嘴倾注,冰凉茶汤奔泻而下。冰凉的水线,不偏不倚正浇在澹澈埋着的头顶,旋即分毫不差地沿着他的脸颊、脖颈蜿蜒爬行。漫过鼻尖唇齿,混着原先的泪水,蜿蜒过下颌,一滴一滴敲打在繁复的织金华袍之上。
他浑身剧颤,恍若魂魄被这冰凉的茶水洞穿。
云烟:“清醒了没有?”
云烟之声自高落下:“若还不清醒,便回你自己寝殿里寻清醒。别在此地烦搅我清净。”
她手中空壶轻轻一搁,声如针尖落地,细微清响,将他眼中残存的一点期许彻底击溃。
澹澈终止了抽噎,蜷缩于地,面上水痕蜿蜒,泪与茶水模糊难辨。
少顷,他起身,湿透的龙袍沉甸甸向下坠着躯壳。拖着满身水渍踉跄跄跄,如游魂般曳着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殿外。
云烟立定原地。日光泼洒而入,殿内镀上层淡金光泽。她手指接住这金光,心中暗忖,自己果然是年岁渐长,心肠竟软了这许多。
若是从前,她会直接杀了澹澈。
她舒腕展腰。心情不豫。心中不畅,惟念珍馐。
云烟移步至小厨,见李馥香于灶前忙碌,趋近问道:“所作何物?”
“启禀太后,奴婢正制冰酥酪。”
“且取一碗来。”云烟择座而坐。
冰酥酪盛于青瓷小盏中,恍若新雪堆积,表皮浮着数点糖渍桂花,金辉熠熠,直如散落玉盘之碎金。
“此乃奴婢新研之方,以米酒点化牛乳而成。与寻常的冰酥酪风味不同。”
她研制出来的新方子,牛乳须取鲜浆,隔水温煨,倾入酒酿汁液,覆以细纱笼屉,到了一定时辰,及至揭开,奶脂已悄然凝膏,微颤若栗,犹似春冰将泮,内里却蕴着一股清冽之气。
云烟执银匙轻舀半匙,凉气先透齿隙。甫一入口,未及品咂,倏忽化开,舌尖顿觉细滑请冽。
甜味极是清雅,如糖块融未融之际勾出的薄浆,裹着奶香氤氲口腔,下一瞬舌根便漾起酒酿之微酸。
最妙乃其入喉之后,齿颊间余韵悠长。凉意骤然散尽,唯剩一缕奶香弥散,教人回味无穷。
“香滑若脂,甘沁入骨,融澈心脾。较之那琼浆玉液,反更得人间真味。”云烟赞道。
“太后过誉。”李馥香眉眼之间,皆是笑意。
云烟:“我如今吃惯了你的手艺,日后你若离宫,却叫我如何是好。”
“奴婢决不离去,愿一辈子侍奉太后左右,为您掌膳。”
“一辈子?”
“一辈子!”
“待你年岁渐长,终须出宫养老。”
“奴婢誓死不离!生死不离!”
她不会离开云烟。若要教她离去,直是心如沸油煎熬,比死了还难受。
除非云烟赶她走,她此生都不愿离去。不,即便云烟要赶她走,她也不走。她要死皮赖脸留下,想方设法留下!她心底里生出病态的的执拗。
云烟闻之一笑。
入夜。夜露在青石阶上凝出水光,澹澈步履虚浮,一步一顿,龙袍上的绣纹狼狈不堪地揉皱一团,恰似他此刻蜷曲狼狈的灵魂。
金碧辉煌的大殿,如一张巨口,将他整个人吞噬了进去。他扑倒在卧榻的阴影里,喉间豁然冲开闸门,涌出呜咽之声。起先低沉,继而连绵不绝,仿若永无止境。
君临天下的威仪、如山岳凝重的帝王之风,此刻片片剥落,零碎满地。他俯身垂泪,泪珠滴在绣着龙蟒图纹的被子上,洇开深色斑驳。
他眼泪汹涌,哭到空荡麻木。这时,另一种更为猛烈的东西陡然冲涌。怨恨如灼热毒焰舔舐心尖,比方才痛楚更甚百倍,刻骨焚心。
“凭什么他能?”澹澈咬唇,血线自唇隙渗出,“凭什么他就能?”起初低语微若游丝,在空殿中盘旋缠绕,层层回荡,逐渐汇聚成尖锐啸鸣。
“凭什么……四叔可以?!凭什么……他可以?!”嘶吼挣脱束缚,自胸臆深处迸发,凄厉如裂帛,震得寝殿穹顶深处亦嗡嗡作鸣。
一股暴烈的驱策之力攫住了他。
深宫夜道之上,唯他一抹飘摇身影直扑帝王家庙而去。
帝王庙内,烛火幽明跳跃,空气中,沉积多年香火气息浓重难散。
一处神龛中供奉着云苍帝澹擎苍的牌位,“圣德神功”四个金漆篆字在烛影里无声跃动着。
看着澹擎苍的牌位,澹澈双目失神:“圣德。”
“圣德?好一个圣德!”澹澈讥讽,“四叔你罔顾人伦,取弟妇为妻,竟也称得上圣德二字?”
他目光如烧红的铁钉,死死钉住牌位,每看一眼,那妒恨毒焰便燃炽一分。
“凭什么?!”澹澈呼吸蓦地灼烫,双手如鹰爪急扑,紧扣住那冰冷的牌位。
凝聚帝威的牌位被他狠狠掼摔在地,声响如骨断筋折。
旋即,他又将牌位捡起来。手高高抬起,将牌位砸落在地,又疯狂践踏。
象征至尊荣耀的紫檀木屑与尘土混杂飞溅。
“凭什么!”他口中发出非哭非笑的破碎声音,整个人恍若狱中逃出的疯鬼,在扭曲的癫狂中燃烧着自己。
脚下绣满瑞兽龙纹的御靴,此刻反复碾压着澹擎苍的牌位,每一下践踏,都将更深的怨毒硌入他溃烂的心头。
夜色更稠如墨,澹澈的疯劲却愈烧愈炽。脚下牌位虽已破裂,却再难平息他的愤怒。
他猝然抬头,空洞眼底燃烧出更深的渴念。皇陵,他要去皇陵深处的地宫寝殿!
虽是夏日,皇陵夜气却如冰霜,寒气侵骨。澹澈喝退守陵甲兵,孤身提灯闯入地宫深处。
他伏在澹擎苍巨大的石椁之前,十指几乎抠入石椁缝隙,用力至骨节发青发白,几欲迸裂。
狰狞力道之下,棺盖移动的声响,刺破死寂,在阴寒空气来回震荡。
澹澈面容扭曲,双唇无声开合。椁盖沉重掀开,灯影映入黑暗的棺材里,照见沉睡了几月的帝王御体。
冰棺镇体,澹擎苍的身体并未腐烂,只是一片青白。
澹澈僵立椁前,身形微微抖颤。他对澹擎苍,还有着本能的畏惧。纵然是面对着澹擎苍的尸体,身体也本能的畏惧起来。
不过,很快,他的畏惧消失了,他呢喃:“四叔,你到底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她的喜欢?”
“是因为这张脸么?”他看向澹擎苍青白的脸。他承认,澹擎苍的确容貌过人,比他更好看。比天底下任何男子都好看。
“你这张脸……”片刻,他唇角竟僵直地向上抽扯出一个古怪弧度,突兀如皮肉生生开裂:“呵……呵呵……”
尖细破裂的笑声诡异回荡在森森地宫。
他取出随身匕首,毫不犹豫,在澹擎苍脸上乱划。
“好啊……这下……你毁容了!你不如我好看了!她不会喜欢你了!”他划烂澹擎苍的脸,语音含混破碎,眼神疯癫得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