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也注意到了。
他语气怀念,“这是我母亲以前住的地方。”
伊荷有点吃惊:“抱歉。”
没想到他父母的关系破裂到了这种地步。
“她现在和我父王住在那里。”
西奥多指着山上最高最壮丽那座宫殿,说完才想起什么,有点疑惑,“你刚才道什么歉?”
“……”
说话不要大喘气,谢谢。
一位打扮像宫廷剧里不讨喜的长鼻子兽人向他们走来,他恭敬地行了一个抱胸礼,“陛下和约克大人去山上打猎了,王后,瑞纳三王妃和公主在用早餐,您先想去见见她们吗?”
西奥多不客气地打断,“斯科福,我坐了将近10小时的船。”
长鼻子闻言,露出一个体谅地表情,“我明白的。”
他招了招手,叫人拖走驯鹿群,自己接过行李在前面带路。
这完全没必要。
西奥多不会不记得自己的宫殿怎么走,斯科福同样明白这点,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到才离开。
原森的宫殿群不大,比不上古罗克。
但从码头一路过来到现在,仍然算得上遥远,中途也没吃什么。
伊荷现在又累又饿。
因此西奥多一说完这两天她可以住在哪间卧室,立刻朝那边走去,准备再眯一会儿,走到一半却被叫住了,“跑那么快做什么?”
做什么?
睡觉啊。
但当着西奥多和一堆男仆的面,伊荷还是面带微笑道,“您说呢?”
西奥多怀疑她才内涵自己,顿了顿,想到什么,语气迟疑道,“你是在为我刚才没向斯科福介绍你生气?”
伊荷:“?”
西奥多还在继续,“斯科福是我叔叔的心腹,我不向他介绍你,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他在没有出结果前就正式向外界公开柯兰尼的存在,她就会像科莱恩说的那样,无法活着离开原森。
但看到柯兰尼因此不高兴,西奥多反而捕捉到了些许安慰。
他矜持地咳了声:“我真没想到,你会那么在意这种小事。”
伊荷:“……”
她语气真诚地道,“殿下,自信是一种美德,但过头就不好了。”
“……你什么意思?”
***
萨爱因独自走在耶隆的大街上。
他长长的兔耳和短短的尾巴在这片遍地是兽人的土地上看起来异常和谐,没有人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但他却感到了一点不适。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这些兽人都是原装的,而他不是。
萨爱因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老实说,他不太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但他的兽形的确为他赚了不少钱,要是原森的人都入这行,他可就完蛋了。
想到这,萨爱因揣紧怀里的东西,加快了脚步。
十天前,室友和她的老板来了耶隆,出于安全考量,她保证她会每天和他联系。毕竟他们这样的人,总是会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死掉。
前两天,他们都会通过分会柜台联系,有时候是通话,有时候只有一两条消息。后面几天,萨爱因别说通话,连一条消息都收不到了。
焦躁不安中,他差点咬伤那个坐在柜台后偷懒的巫师职员,而被联盟拉入黑名单。
萨爱因实在坐不下去了。
前天夜里,他给同栋楼的船务松了两盒高档烟,在半夜两点多,坐上了前往耶隆的渔船。
他运气实在差,丰收节前后,原森的港口管制严格,渔船上二十几个偷渡人员都被抓去了监狱,萨爱因不得不花了一枚金币,才把自己赎了出来,同时收到了一本敲过章的护照。
现在身上只剩几十枚银币了。
值得庆幸的是,萨爱因身上还有室友留给他,那位先生在耶隆的住址,他问室友讨了很久才讨到的,只是他找到那个门牌号时,却发现那是位于富人区的一幢房屋。
而耶隆的街区阶级分明,他连那片区都无法踏入,只能在街区外最近的一户人家租了个房间,靠当佣人抵消房租,一空下来,就找人替自己传信。
随着节日的临近,他的坏运气似乎也要到头了。
萨爱因的房东发现了他在找人。
这位说话和蔼的老太太,有个大女儿在那片街区当卫兵,她不能让他直接进去,那样违背原森的法律,但她可以帮他打听下他想找的人是否在那幢房屋里。
萨爱因欣喜若狂地答应了。
但那位卫兵似乎一周才换一次岗,所以她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才能把消息带回来。
这期间,萨爱因只能边等边想别的办法。
今天上午,老太太刚醒来,就打发他去街上买刚出炉的奶油面包,蓝莓果酱、腌火腿和黄瓜罐头准备午餐,萨爱因就知道是那位卫兵女儿回来了。
他抱着纸袋推开院门,把食物依次放进厨房的储物柜,接着戴上围裙,准备去二楼叫他的房东起床,还没敲门,就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那孩子很乖巧呢,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是他房东的声音。
萨爱因的手停在半空。
另一道更为强硬的女声响起,“不行,今天就辞退。”
“……”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有点凶,语气缓和下来,“母亲,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您不知道,您让我去找那个地址……”
“那幢房子门口守着的,是殿下的士兵,白天还能听见小孩的声音。”
“我怀疑,里面住的,是殿下在外头养的女人和孩子。保险起见,还是把你那个佣人辞退了,我可不想您卷进王室斗争中去。”
“亲爱的,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我在那边干了快十年了,怎么可能认不出殿下的士兵,他们身上的肩章可做不了假。您就相信我吧,母亲。”
“嗳,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可
怜的孩子。”
“先别管他了,明天九点半国王游街,人肯定会很多,每年这个时候小偷就特别多,我们都要忙死了……”
后面的话,萨爱因有点听不清了。
震惊使他差点把心脏吐出来。
但很快,萨爱因就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不管她是不是原森王储私生子的母亲,他都要去见见她。
萨爱因悄悄回到厨房,做完了午餐。
他服侍老太太和她的女儿度过了平静一天,那位卫兵离开后的第二天早上,房东通知了他辞退的消息,“我很抱歉孩子,没能帮到你的忙。”
萨爱因抱了抱老人:“您已经帮到我了。”
她甚至多留了他一个晚上。
好让他不至于冻死街头。
老人叹口气,关上门,回屋了。
萨爱因来到大街上,他看了眼钟楼。
他要等游街时人最多卫兵最忙不过来的时候,跟着小偷摸进那片街区……
***
回宫第一天,西奥多忙得脚不沾地。
他吃了顿简单的早餐,或者说午餐,就被母亲叫走了。
大概是从斯科福那里听说了他不打招呼就跑回国的事,这位崇尚礼仪的王后当着妹妹和侄女的面,心事重重地训斥了他接近一个小时。
被妹妹阻止后,才勉为其难停下来,聊起了学业方面的事。
西奥多的考试都是找的代考,分数能不高就奇怪了。
他懒懒散散地陪母亲聊了几句,父王和约克公爵就派人来传话,让他一块儿去后山的猎场。
西奥多以此为借口,起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哥。”
洛琳提着裙摆追上来,“等等我。”
西奥多瞥了眼,扭过脸,继续朝前走,脚步却慢了下来。
等她走到身侧,才道:“你来干什么?”
洛琳不好意思地拨了拨自己的白色卷发,“姨妈让我陪你说会儿话。”
西奥多看了她一眼。
洛琳从五岁到十四岁期间,一直被她的母亲,西奥多的小姨丢给他母亲养。
当时瑞纳国内巫师暴动,时常出现绑架王室成员的恶性事件,三王子又并不是最受宠的王子,真出了事会比较难办,她母亲不放心,就把女儿送到姐姐这里。
西奥多和洛琳的关系不算特别好,但也不差。
她是少数他能记得住名字的人。
不过,他心情不好时,看什么都不顺眼。
洛琳也不能免俗。
“不需要。”
洛琳没太生气,小时候在西奥多这里受过的气,比起现在可要过分多了。
“哥,你带莉迪亚来了吗?”
见西奥多望来,洛琳有点羞赧,“我很久没见到莉迪亚,有点想她了。”
跟母亲她们待在一起,不是聊各种夫人的花边新闻,哪家女孩还没结婚,就是听她们抱怨丈夫,接着过来教育自己,她也有点待不住了。
西奥多皱眉:“谁跟你说的?”
“斯科福,”洛琳声音小了点,“他说你带了个女孩回来。”
不是莉迪亚,难道还能是别人吗?
西奥多:“……”
他说母亲怎么今天火气特别大,平时顶多说几分钟就完了,这次延长到了一个小时,原来是为了这个。
“真是一条会传话的哈巴狗。”
西奥多把斯科福骂了一通,然后道,“不是莉迪亚,是我的……”
他想了会儿,没想到合适的词,“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洛琳干巴巴地哦了声。
她这时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姨妈以为西奥多带了莉迪亚回来,认为这不符合礼仪,把他教训了一顿,没想到西奥多带的还不是莉迪亚,而是别人。
要是她知道,恐怕会气得晚餐都吃不下。
洛琳现在看西奥多的眼神都有点古怪。
她正要找个理由离开,西奥多说,“你要是嫌闷,可以找她聊会儿。”
洛琳不太想去,“哥……”
接触到对方略带威逼地视线,不情不愿地应道,“我知道了。”
“你去吧。”
“现在…?”
“不然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洛琳:“……”
她满脸迷茫地走了。
西奥多却满意了。
他忽然想起来,宫殿里没有女佣,柯兰尼恐怕会觉得不方便,要是洛琳在的话,状况应该会好一点。
第122章 五周目(三十)
西奥多的宫殿位于王宫南边,从花园到殿门前,随处可见值勤的守卫。比起宫殿,这里更像一座巨大的监牢。不过在原森这个崇尚武力的国家,密不透风的安保反而是权势的象征。
洛琳甫一出现,就有卫兵上前勘察身份,确认无误,才允许进入——在姨妈那里都没有那么严苛。
好在她以前就清楚西奥多的作风,因此没有太过在意,反倒是刚来的贴身女佣有些不满,路上嘀嘀咕咕抱怨了好几句。
在她们来之前,殿里的男佣长就得到了消息。这会儿正端来茶点让她们在大厅暂坐,然后派人去殿下的客人过来。
女佣有点不满:“好大的排场,还要殿下等她。”
“不要这样说。”洛琳轻声道,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因为心里有了偏向,对那个来历不明,在朋友和她哥之间横插一脚的陌生女人自然没太多好感。
女佣听出了洛琳公主没有阻止的意思,变本加厉道,“本来就是嘛,明天可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要是温切斯特小姐知道自己没收邀请,西奥多殿下还邀请了别的女人,不知道有多伤心!”
女佣对洛琳和莉迪亚的友情了解不多,洛琳去中央国小住时她还没入职呢,关于她们的来往还是从辞职的前任女佣那里听来的,这样说只是为了向公主表忠心。
洛琳端起茶杯抿了小口,“哥哥,可能有自己的主见吧。”
“殿下就是太好说话了。”
……
正说着,话题的中心人物出现了。
洛琳放下杯子,抬眼望去,见到男佣长带着一名穿米咖色大衣的年轻女孩从一侧绘满壁画一侧做了朝向花园围栏的长廊尽头走来。
她像是刚被人从床上叫醒,面颊一侧有些淡红的压痕,眼睛半睁不睁的,走路也算不上快,整个人透出一股不合时宜的惫懒。
这种穿着和做派,在外面算不上不得体,但在王宫里,随便抓一个女佣都比她像个出生名门的端庄淑女。
然而从走廊尽头过来的短短几十米,经过的每一位卫兵和佣人都在用余光偷偷打量,就像不需要打磨就能夺走所有人视线的宝石一样,它的存在本身就足够耀眼。
女佣看得目不转睛,过了会儿,才想到来意,口不对心地道:“还、还以为多好看呢,结果也就这样嘛。”
洛琳没有说话。
现在说什么都会显得她们刻薄。
等人走到面前,洛琳起身:“你好,我是洛琳杜鲁门,西奥多殿下的表妹。”
传话的人没有告诉她访客是洛琳,伊荷在走廊那头看到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了,走近才发现真的是她,一时有些滞住。
过了会儿,她才想起现在不是那个目睹洛琳和塞维幽会的时空,对方也不认识自己,定了定神,道:“伊荷柯兰尼。”
伊荷伸出手。
洛琳愣了愣,正有些不解,她的女佣就怪叫一声。
她的语气有些不可思议,“柯兰尼小姐,这是洛琳公主,您应该行吻手礼,而不是——”
话音未落,女佣就惊讶地发现公主握住了对方的手,“很高兴认识你,柯兰尼。”
平民的生活需要用到吻手礼的地方很少,再加上工作关系,伊荷总觉得手不太干净,因此连吻自己的大拇指甲盖也有些不能接受,她用的最多的只是握手礼。
听到女佣那样说,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她犹豫了下,正要收回手换成屈膝礼,就被对方轻柔地握住了,“今天天气很好,要出去走走吗?”
“可以啊。”
为了防止女佣再多嘴,洛琳把她留在了殿里。
洛琳把柯兰尼带到了她常去的花园,让佣人铺了野餐布,摆上各种冷冻水果和餐点,挽着她坐下,“这里风景很好吧?我小时候经常来。”
伊荷嗯了声,想到什么,“洛琳殿下小时候来过原森?”
“住过一段几年。”洛琳转移话题,“说起来,还不知道柯兰尼小姐怎么和我哥认识的?”
午后的太阳升起来,晒得人身上有些温温的暖意。伊荷脱了大衣盖住膝盖,捡了颗冻葡萄慢慢嚼,微微沙质,冰冷清甜的果肉在齿间炸开,让浑噩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我们是同学。”
洛琳佯装不经意道,“柯兰尼小姐是我哥第一次带回原森的女孩。”
伊荷又捡了颗冰葡萄,放入口中,含糊道,“没事,以后还会有别人。”
洛琳:“?”
她很少见到这个直白的人,呆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是说,我哥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伊荷眨眨眼,“不,只是打个比喻。”西奥多只是不满意莉迪亚,又不是不找了,到时候肯定会带个门庭相当,自己又满意的贵族小姐回来。
洛琳却没松一口气。她总觉得柯兰尼在暗示什么,或许她真应该提醒莉迪亚小心些。
“柯兰尼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没有。”
洛琳语气疑惑,“拳击、画画、雕塑、插花……都不喜欢吗?”
这些都是西奥多的特长,如果她一样都不喜欢,他们是怎么交好的呢?
伊荷停下咀嚼的动作,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洛琳这些爱好都是需要花钱的,而她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到刀刃上。
她想了想,认真地道:“嗯,活着算吗?”
洛琳的表情空白了一秒。
伊荷以为自己吓到她了,正要找点话补救一下,就听到洛琳噗了声,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掩住嘴,轻轻笑了出来。
洛琳是那一类白化的兽人,她的瞳色发色和肤色都异常浅,一般人做起来稍显做作的作态,放到她身上就显得非常合适。
她兀自笑了会儿,放下手,吸了吸鼻子道,“跟柯兰尼小姐说话很开心。”
伊荷没觉得自己在说笑,但看到洛琳笑得开心,没说什么,附和地弯了弯眼。
洛琳对原森非常了解,虽然她生活在王宫,但原森国对王室成员没有那么多约束,他们可以随时出宫走动。
她们聊了会儿天,然后在天黑前分手。
中途谁也没有提莉迪亚。
不过等人一离开,洛琳还是叹了口气。尽管她现在有点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早在西奥多要求她去陪柯兰尼到去宫殿的那段路上,她就让女佣把哥哥带回来的女人不是莉迪亚这件事告诉了姨妈。
洛琳仰起脸,这个时候,王宫里恐怕只有飞过天空的长尾雀不知道柯兰尼的名字了。
长尾雀嘶鸣一声。
摇摇晃晃从空中掉下来。
老人走上前,把箭从长尾雀身上拔下来,提起它的翅膀丢进一旁的牛皮袋。
一名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后不远的空地上,语气温和道,“我们陛下,真是打猎的一把好手。”
“这算什么,我年轻时还能猎到鹰呢。”
老人得意地笑了两声,爱惜地摸了摸弓。
一阵窸窣地脚步声从他对面的密林传来。
他扭头望去,看到他的儿子,西奥多金正拖着一头扎成刺猬的野猪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噢,您看。”
约克适时出声,“西奥多殿下回来了。”
老国王仍然笑着,笑容里却没了刚才的得意劲儿。
他丢掉刚才还珍惜的弓,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好孩子,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西奥多扯出一个微笑,把野猪丢到他脚边,“父王,今年回来太急,忘了给您带礼物,就用这个代替您不会介意吧?”
老国王:“西奥多…?”
“开玩笑的。”西奥多道。
他从腰后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递给老国王,“一条能抵御高阶魔法攻击的瑞纳鲛纱。”
老国王接过来,摸了摸,鲛纱宛如流水般光滑,触感细腻,色泽清亮鲜艳,他爱不释手,当即系在脖子上当做丝巾,刚才被愚弄的心情好了些,“像是瑞纳王室出的,你从哪里弄来的?”
西奥多:“您喜欢就好。”
这是法耶纳家作为道歉礼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最不值钱的一件,拿来应付他的父亲反而刚刚好。
老国王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就听到约克公爵:“陛下,西奥多殿下比你年轻时还厉害呢。”
老国王笑得胡子一抖一抖,“比我厉害才好,难道还指望他不如我?”
约克附和道:“您说的是。”
西奥多瞥了眼约克,皮笑肉不笑道,“我可比得上约克叔叔,我只是猎到一头野猪,约克叔叔可是在中央国赢下了一块地。”
老国王惊疑:“还有这事?”
约克公爵看了西奥多一眼,对老国王叹了口气,“原本打算明天节日时当做礼物送给陛下的,现在倒好,被殿下揭穿了。”
他摇摇头,露出无奈又随和的笑容,“陛下,是图兰塔北边一片农场,那边的农场主经营不善,把农场卖给了一家赌马室。我刚好和这家赌马室的老板认识,玩了一场赌马,运气好赢了下来。”
“您看,我一把年纪,要农场做什么?还不是为了陛下考虑,假如我们在中央国多一份置业,肯定是好的。陛下,您说是不是?”
老国王被哄得心花怒放,“约克,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应该的。”
约克说着,余光却看向西奥多,眼里闪烁着沉着笑意。
西奥多:“……”
他被两人的互动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比起这个,被母亲要求带上随行的女伴参加晚宴的命令都显得没那么过分了。
“既然都把人家从中央国带来了,藏在宫殿里像什么样子。”母亲语气柔和,“说出去,还以为我们原森苛待远客。”
西奥多一听就知道什么情况了,“洛琳。”
洛琳也没想到姨妈会把自己找来对峙,本来就很紧张了,闻言更是抖索了下,连忙起身,“哎呀,我的手套不见了,掉哪去了?”
“想起了,应该是掉外面了。”
说着,就要朝门外走。
西奥多正要把人提回来,就被母亲叫住,“西奥多,你不妨埋怨我,是我逼她说的。”
“母后?”
“那个女人是谁?”
“……”
“你不愿意说,我就让斯科福把人抓过来。”
西奥多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有些失望,“有时候,我真怀疑您一生都用来做什么了。”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面颊一烫。
有什么湿濡从口周溢出。
王后不可置信地起身,重重给了他一耳光,“你这几年到底在外面学了什么?”敢这样对她讲话,连基本的礼仪都学没了。
西奥多没有言语。
他睨了眼母亲身后吓得脸色发白的洛琳,给她打了个离开的手势,等人领会过来,战战兢兢跑开,才道:“母亲,您还记得您答应过我什么?”
王后怔了怔,“什么?”
他们不是在说他从中央国带回来那个女人的事吗?怎么扯到了别的。
西奥多重复道,“您答应过的。”
王后脸色变幻,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对方的口型下想起来了。
那是之前,她的丈夫,西奥多的父亲还和女佣厮混的时候,她对他说的。
算算日子,今年的丰收节就是第十年了。
但那些话,那些“是我的气话。”
她说着,气势陡然衰
弱下来,仿佛刚才还气势汹汹掌掴儿子的人不是自己,“是气话,孩子。”
“对我来说,可不是。”
西奥多道走到她刚才的座位坐下,双腿架到用玉石雕刻的矮桌上。
这一刻,王后敏锐地感觉他们立场对调了。
她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尤其是被自己儿子俯视。
“西奥多,你知道的,那时候我被你父王气得太狠了,我需要一些恶毒,无伤大雅的咒骂,否则无法度过那段无望的痛苦时光。”
“那些毒誓,我早就忘了。”
“你也忘了吧。”
西奥多看着试图劝服自己的母亲,轻蔑而不乏冷慢地道,“种一棵树前,你浇什么肥料,就决定种出一颗什么树。我早就长歪了,母亲现在后悔,当初干什么去了。”
王后说不过他:“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西奥多的目光宛如利刃直直戳进她心口,“您该兑现诺言了。”
王后张了张嘴,没有吐出声音。
她一生都是一个教养极好的贵族女人,无法做出当众发疯的举动,当着侄女的面打儿子一巴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即使冲到西奥多面前,看起来要把儿子揪起来暴揍一顿,实际上却是捂住自己的脸崩溃出声,“西奥多,好孩子。你听我的,和莉迪亚好好在一起吧。”
“等过几年,你父王去世了。你就可以顺利登上王位,到时候,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管你了。”
“您真的觉得,我跟莉迪亚结婚,等到父王去世,就能顺利继位?”
“……”
王后泣声一收。
她眼睫颤动,“你、你什么意思?”
西奥多冷冷地凝视他的母亲。
就像过去很多年那样,在他童年时,母亲就是个柔弱的美人,十几年后,她和同龄人相比依然美丽,依旧柔弱。
无能懦弱的丈夫,过分美貌的妻子。
就像露天野地里的黄金。
路过的豺狼怎么舍得松口。
如果她的牺牲,有一点是为了自己,或者为了他,他起码能为她找到一点开脱的借口,但没有。
母亲天真,单纯地相信,那样能换来父王的爱。
她不知道他们只是一丘之貉。
“我和莉迪亚完了。”
西奥多没有揭穿她的痛苦,那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装傻而已。
谁不会呢。
西奥多往后一靠,态度散漫地提回了刚才的话题,“她叫柯兰尼,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您不用担心我会为了柯兰尼发疯,我没那么爱她,起码做不到像您对父王那么爱。”
“当然,如果您执意要柯兰尼参加晚宴,让她落到约克叔叔手上,如果…您非要这样做,我也不介意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点。”
“您知道的,就像您自己说过那样。”
王后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般长久地注视他,嘴唇翕动,“你是故意的。”
故意让斯科福看到他带人回来,故意在她让洛琳去查看底细时透露那个女人不是莉迪亚,故意在她提起让柯兰尼参加晚宴时激怒自己,引出这段话题。
他甚至没有责怪洛琳走漏消息。
她一呵斥,立刻就停了手。
“为什么,”她试图找到对方在开玩笑的可能,“再等等不好吗?孩子,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西奥多露出一个残忍地轻笑,“母亲,你猜我在荷曼斯之眼见到了谁?”
王后:“……”
她像是被抽掉了脊椎骨般,扶着沙发缓缓坐下来。
人的一旦信仰被打破,猜忌和怀疑就会像蒲公英的种子,遍地生根。
她不去试探潘多拉的魔盒,不代表她真的一无所知,然而比质疑的话先涌到嘴边是请求,“那个人,毕竟是你的……”
西奥多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了宫殿。
在原森的第一天,伊荷吃得很好,睡得也不错,除了半夜时依稀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舞曲声有点烦人外,一切都非常不错。
第二天早餐时,还见到了昨天一整天都没怎么露面的西奥多。
他换了原森的王室服装,比昨天那位长鼻子先生看起来更像宫廷剧里的传统角色,可惜是反派。
毕竟中央国是个人族统治的国家,在宫廷剧里演正面角色的,都是人族。兽人分配到的都是反派和丑角。
在原森,可能会反过来。
伊荷正想着,西奥多就注意到了,他停下动作,“在看什么?”
“衣服。”
“不好看?”
礼服是男佣挑的,每年丰收节都是这几套,他没怎么在意,看柯兰尼盯着自己,才看了眼胸口繁复的图案和宝石纽扣,越看越觉得是不是太花哨了。
“不喜欢的话,吃完饭换一套。”
伊荷回神,“不用了吧,挺好看的。”
“你确定?”
西奥多有点怀疑。
“真的。”
伊荷看他不信,又把这套衣服夸了好几遍,西奥多才隐约露出些许满意,“那就不换了。”
伊荷这才想起什么,“你诓我?”
西奥多不承认,“是你自己先盯着我看的。”
“那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忘了。”
伊荷越过他,走到最前面。
西奥多缀在身后,脸上带着恶作剧成功的笑意,昨天柯兰尼盯着斯科福衣服看时他就注意到了,故意挑了一套颜色跟斯科福像的,就是想吸引她的注意力。
虽然不知道这种颜色有什么好看的。
“走慢点。”
“不用你管。”
洛琳等在他们出宫的路上,远远地见到柯兰尼和西奥多的身影,她迎了上去,“哥!柯兰尼小姐!”
西奥多听到声音,朝洛琳的方向望去,等人跑到面前,脸色不快地道:“我母亲让你来的?”
洛琳昨天目睹了西奥多挨打的事,今天又来找他,心里有点忐忑,但还是鼓起勇气道,“不是,是我自己想来的。”
她看向一旁的女生,“柯兰尼小姐,听说你们今天要出宫玩,我能一起吗?”
西奥多烦躁地啧了声,正要说什么,就听到柯兰尼道,“好啊。”
洛琳怕她反悔似的,连忙道:“那就说定了。”
伊荷突然想到什么,看向西奥多,“殿下,你今天不用巡街吗?”
“不用。”
西奥多双手压在脑后,语气懒散,“等我什么时候当上国王,什么时候才需要丰收节巡街。”
伊荷若有所思,“这样啊。”
那比起来,还是中央国的王室更亲民点。
洛琳闻言,局促地看了西奥多一眼,收到了对方警告的视线。
她乖觉地闭上嘴。
洛琳并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特意来找柯兰尼他们玩的,而是昨晚宴会结束后,姨妈就把她母亲留了下来,谈了一晚上的话。
今天一早,母亲就出宫安排回家的轮渡,让她跟在西奥多他们身边,不要随意走动。
洛琳年纪不大,但也是经历过瑞纳巫师暴动的,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于是天不亮就守在了西奥多宫殿外不远的道路两侧,就怕错过他们。
伊荷提议,“反正都要过节,不如把科莱恩学长和韦德医生也叫上吧。白天的话,也不耽误他们参加晚宴。”
“叫他们干什么?”
西奥多眉头微沉,多一个洛琳已经够挤了,还要加上科莱恩和韦德,那成什么了。
“人多点,比较热闹。”
伊荷说着,掏出了魔卡分别给科莱恩和韦德医生发消息。
西奥多站在她身侧,很容易就看到她的聊天框显示的聊天数。
他听到柯兰尼要联系这两人,稍微有点不爽,但瞥到魔卡的页面,发现自己的聊天数远超科莱恩几十条后,心情诡异地平复了很多。
算了
,叫就叫吧。
反正事情都部署好了,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科莱恩收到消息,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先询问殿下的意思。自从被误会过一次后,他就变得格外谨慎,成事在即,不久就要改口了。该注意的地方还是得注意点。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才回了柯兰尼。
韦德一把年纪,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点开定位看了眼,消息也不回,披个外套就走了过去。
科莱恩到时,发现他是来得最晚那一个,有些无奈地笑道,“下次这种事,拜托第一个通知我。”
“先生,您的帽子。”
“谢谢。”
萨爱因付了钱,接过帽子戴上。
这是一顶彩色飘带毛领帽子,配上一件滑稽的绿色闪片披风,画了白色驯鹿角的两颊,看起来就像原森乡下赶来城里庆祝节日的普通居民。
人越来越多了。
街上到处能听到怦然作响的礼炮和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天鹅造型的花车上,一些打扮成天使的鸟族兽人小孩站在上面跳舞,播撒铜币,戴着尖角帽,穿着格纹群的男人们吹着笛子跟在花车前方,后方是一列列卫兵,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笑容。
萨爱因一面扶着帽子一面朝门口的方向张望,耶隆的小偷泛滥,走在路上,他必须很小心护住钱包才不至于被他们摸走,钱包里装的可是他最后的一点钱了,他还指望靠它们带室友回曼瑙呢。
“哎呦!”
萨爱因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以为是小偷的新招数,正要赶紧捂住钱包,就听到边上传来一道羞怯地女声,“抱歉,你没事吧?”
萨爱因艰难地把头从人群里转过来,发现对方是一个白发兽人,打扮得格外富裕,只是看着年纪不大,踩到平民还会道歉。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
洛琳把被碍事的裙摆提起来点,对这位好心的陌生人点点头,“谢谢您。”
从王宫到第一街的路程不算远,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走过那么多路了,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落在了后面,还踩到路人。
洛琳道完歉,就继续朝前走,好在他们没有走太远,就在街边一家烤棉花糖的摊位前等出餐,她连忙跑了过去。
“久等了。”
西奥多看了她一眼,冷淡地移开视线。
洛琳有点尴尬。
科莱恩像什么也没发生般,笑着招呼道,“洛琳殿下,这边。”
“嗯!”
洛琳感激地看了科莱恩一眼,坐到了他边上,对面是韦德。
韦德抱着不知从哪里买的一杯绿莹莹的酒水咕咚咕咚喝着,稻草黄的头发更加发炸。
西奥多坐在韦德的另一边。
洛琳想起什么,“柯兰尼呢?”
科莱恩递给她一根烤棉花糖和一片面包,“说是看到认识的了,想过去说两句。”
洛琳讶了声,“柯兰尼小姐认识别的原森人?”
科莱恩把棉花糖抹到面包片上,闻言笑了声,“谁知道呢。”
他看了眼西奥多,他们当中最了解柯兰尼的人只有他了,但是看殿下刚才的样子,对此也是不知情的,难怪要露出那种表情了。
科莱恩再次庆幸他的谨慎。
“在聊什么?”
伊荷抱着一沓白色卡纸和蜡烛从后方走来。
西奥多勾了张椅子过来,要笑不笑地道,“跟那个人聊完了?”
“没。”
伊荷坐下来,把卡纸和蜡烛放到桌上,完全没听出西奥多的不满,“跑过去看了眼,人就不见了。可能是认错了。”
西奥多嗤了声,“你还有认错的时候。”
她在他面前就从不认错。
伊荷:“……”
她古怪地看了西奥多一眼,不知道他又在闹什么,洛琳也察觉气氛不对劲,主动道,“这些是你买的吗?”
她指着卡纸。
伊荷打住思绪,点点头,拆开卡纸分给大家,“那个老板说,这个有折痕,可以用来叠纸灯在丰收节晚上放。”
分完,才注意到大家的表情都有点不对劲。
她迟疑了下:“呃,哪里不对吗?”
洛琳看向科莱恩,科莱恩又看向韦德,最后还是韦德打了个酒嗝,慢吞吞道,“这不是拿来放灯用的折叠纸,这是拿来……”
他哼了首丧乐。
伊荷:“……我去退掉。”
“别退了。”西奥多拿过那沓卡纸,丢进几米外的垃圾桶,“敢在节日卖这种东西,都是欺负不懂行的外地人,做一榔头买卖,卖了就跑,去哪里找人?”
他漫不经心道:“想放纸灯的话,晚上我让人准备几只。”
“那怎么一样呢。”
伊荷正要说自己叠的更有意义,耳边就响起了洛琳的声音,“看,下雪了!”
伊荷愣了愣,抬头望去。
灰了一个上午的天空,这会儿正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片。
刚才还围在花车前抢着接铜币的人们,这会儿也扬起了头,看向了天空。不过他们没看一会儿,视线就落到了盘山马路前的门洞——一辆铺着兽角和毛皮的豪华马车,在两列井然有序的卫兵护送下,从山顶的王宫大门前,缓缓驶出。
人群仿佛得到了无声的指令,在车轮向前滚动的刹那,齐齐朝前涌去,欢呼和脚步声,吵得几乎盖过礼炮。
花车后方的卫兵神色严肃地竖起了长枪,以免出现危险事故。
人群一动,街道便开阔起来。
萨爱因是其中跑得最快的。
他没有选择在他们中间挤,而是选择爬上最近的路灯,在一根根煤油灯间,灵活地跳跃着,直到接近第二街区的门洞。
伊荷以为自己又眼花了。
事实上,前面去买卡纸时,她就眼花过一次,把一头穿着暴露的兔族兽人的背影认成了萨爱因,差点被缠住;
于是看到那只在路灯间纵身跳跃的垂耳兔兽人时,也以为只是背影相似,直到对方侧过脸。
那不就是萨爱因?!
伊荷蹭地起身,手腕就被卷住了,“你去哪?”
“我……”
是了,她去干什么?
交易已经结束了。
萨爱因或许只是来耶隆过节,他不会想见到她。没有人希望在交易结束后还见到买家,还会让人怀疑她要趁机索赔。
伊荷打消念头,重新坐到座位上,随口道:“看见大家都往上跑,以为山上要举办什么活动。”
“是吗?”西奥多凝视着她的面庞,用仿佛在说昨天喝了几杯水的语气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见到了之前在酒馆街点过的兔耳牛郎,所以想去看看。”
伊荷:“?”
韦德一口酒喷到了桌上。
科莱恩差点被抹了棉花糖的面包片噎住。
洛琳则一面震惊地装起鹌鹑,一面悄悄竖起了耳朵。
但西奥多才不会给他们分享秘密的余地,他直接把人从座位上拉起来朝外走。
等他们走远,韦德才敢咳出声,“再憋一会儿,我的肺就要爆炸了。”
科莱恩笑眯眯道:“先生,您今年五十多岁,不是九十岁。”
韦德嘀咕,“五十岁也是老人家。”
科莱恩没理他,看向洛琳,“殿下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您是打算现在去您母亲那里,还是留下来?去您母亲那里的话,我们的车已经准备好了。”
洛琳闻言,就知道他哥和科莱恩通过气了,考虑了会儿,还是咬唇道,“留下来。”
科莱恩点点头,“我尊重您的决定,那么……”
洛琳以为他会让她去哪间小黑屋里等着,等到他们回来为止,以前在瑞纳就是那样的,正有些紧张,就听到科莱恩左手握拳,敲打右手掌心,“我们先去逛逛吧?反正殿下他们还有很久才能回来,我们边逛边等好了。”说起来,他也很久没出来闲逛过了。
洛琳:“嗯?”
这是可以的吗?
但她还没想通,就被喝得微醺的韦德拉起来,兴冲冲朝下一家摊位走去,“这家有卖鱼脍啊,走,赶紧去尝尝。”
另一边,伊荷和西奥多正在一间打地鼠摊前对峙,打地鼠是丰收节的摊位上常见的游戏,规则是用一把小木槌敲打冒出园洞的地鼠。地鼠箱上有个弹簧木牌,能实时报数,在十分钟敲击地鼠达到五百次时,铃声就会报停,游客将得到一只毛绒玩具。当然,不是绯翡毛,而是一些只有颜色好看的廉价玩偶,拿给小孩用不到十分钟就会变成一摊破布和棉花的程度。
然而,当他们一人拿着一把木锤,站到地鼠箱前时,周围的游客都不约而同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气而远远躲开。
铃声一响,伊荷就切换到了攻击模式,眼到手到,“您又在偷偷查我?”
“别想太多,你只是顺带的。”
西奥多边敲边道。
他的体格在狭小的地鼠箱前不好施展,速度比起女生慢了些,力度却很大。每一击下去,下次冒出园洞的地鼠头上就出现了细细的裂缝。
伊荷手也不停地道,“您承认了?”
“都说是顺带的,”西奥多看着分数逐渐落后,不由加快了速度,“搞清楚,派伯想毒死的人是你,受害的却是我。我不出面,是怕影响两国外交,但作为受害者,查一下证物来源也无可厚非。”
伊荷面不改色道,“话不能这么说。”
“派伯喜欢莉迪亚小姐,莉迪亚小姐喜欢您,而您又找了我当挡箭牌。派伯想帮莉迪亚实现愿望,所以对挡箭牌下手。归根结底,还是您的问题。”
西奥多冷笑了声,下手更重了些,“你的意思是,挡箭牌打算再给自己找个挡箭牌?”
伊荷看到分数接近,再次提高手速,“我的意思是,您不该调查萨爱因。”
“你怎么知道——”
“您都查到这一层了,很难相信您会停手。”
叮——
伊荷丢开小木缒,吐出一口气,看向边上的黑狼兽人,“好奇心不要那么重,殿下。”
西奥多输了。
虽然只差了两秒,但输了就是输了。
他没有起身,握着小木缒仰着脸望向面前的女生,呼吸略微急促,尾巴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微甩动,“我对你的牛郎没有任何兴趣。”
伊荷纠正:“不是我的。”
“谁的都无所谓。我只是在好奇,你为什么要给那个丑陋的牛郎花那么多钱?对你而言,那些钱很多吧,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身上?我非常好奇这点,所以找人调查了一下他。结果还真的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西奥多微微眯起眼,龇出一颗尖牙,“柯兰尼,你想听听吗?”
他语气蛊惑,“你想听什么,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第123章 五周目(三十一)
有一瞬间,伊荷感觉自己被从天而降的流星击中了,整个人在炙热的高温下融化成了一滩灰烬散入风中,紧接着,这摊灰烬又被丢进冷窖,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不,我不想听。”
“包括萨爱因如何从人族变成兽族的过程?”
“……”
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片河流,伊荷也不会被同样的理由威胁第二次,“那跟我没有关系。”
“是吗。”
西奥多眉头微微挑起,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看着柯兰尼受不了似的,起身离开。
“小姐,您的奖品还没挑呢。”在边上等了很久,生怕他们打起来没敢插嘴的打地鼠摊老板连忙道。
“不要了。”
西奥多看向走回自己面前询问的中年男人,扫了眼展示柜,随意指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小狗玩偶,他摆弄了一会儿,然后提着这只玩偶,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女生走得不快,他也没有追赶。
他们中间隔着两三游客。
雪逐渐变大了,巡街的礼车还没巡到第一街区,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在喧闹的人流和节日的喜庆里,就像一瓶红墨里不合群的两滴白色。
随着水流的冲刷,白色逐渐汇聚到一起。
西奥多走到柯兰尼身侧,隔了一个空位坐下,“很久很久以前,一栋楼的有两户人家,受聘到了一家船厂工作,经常一块儿出海。一家的女人是船长,男人是大副,而另一家则是厨师和洗衣工。”
“有一次,他们在海上遇到了风暴。一船的人,只有厨师活下来。他回来后,把所有的矛头都甩给了那家当船长的。”
伊荷垂着眼皮,一个声音在阻止她继续听下去,然而她却仿佛被薄薄的积雪压住了,一动不动地定在长椅上。
“船长的船是租赁的,船厂索赔时,几乎掏空了那家人的家底。剩下的钱,又被厨师带着那些遇害船员的家属一卷而空。”
“船只沉没的位置,离岸边不远,很快被打捞上来。大家才发现,厨师欺骗了所有人。这艘船不是因为遇到风暴才出事。”
“而是在船上,厨师和船长为了餐点该不该加橘子的小事起了争执。
船长认为该加,厨师不愿意。
他们因为薪酬分配,积怨已久,冲动之下动了手。
船长死了。
事后,为了自保,厨师向妻子求救,联合其他水手把大副推进大海,剩下的人不会驾驶船只,在遇到风暴时无法即使避开,才导致了事故,妻子也溺亡了。”
“事情败露后,为了躲避追责,厨师带着儿子连夜逃跑。”
“可惜曼瑙的治安,仅限于市区,出了市区,就是无人看管的荒地,强盗和军队数量一样多。尤其是晚上。”
“不要说了。”
“他不知道这点,还带着大量金币。”
“我让你不要说了。”
“厨师被杀了,儿子和金币却留下来。几个月后,市中心后的酒馆街就出现了一个卖春的垂耳兔族兽人男孩。”
“你——”
西奥多的视线落到柯兰尼脸上,仿佛找到了一个锚点,“在他们遇害的那晚,船长的女儿也在现场。
她尾随他们,想找到这两人逃跑的具体方位,没想到目击了一桩凶杀。
她没有报案。
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还向同一栋楼的独居女士求助。
在不久后的冬天,也搬离了那栋公寓。”
“……”
西奥多把小狗玩偶放到女生的手心,“萨爱因的罪孽,是他父母一手造成的,你没有错。
那天晚上有没有你,只是多一个少一个受害者的区别。
萨爱因被卖到酒馆街,也不是一开始就无人问津,他有过无数次离开的机会,是他自己放弃了。”
“不要对他愧疚,柯兰尼。”
伊荷看着小狗玩偶,没有碰它,“为什么要说出来?”
西奥多怔了下:“什么?”
伊荷还在继续,“你为什么就不能闭嘴。”
她已经竭力像个善良的人类一样生活了,为什么不能装作不知道呢。
揭开那些藏在皮肤下密密麻麻,黏连拉丝的血孔,会让他感到成就感吗?
西奥多回神,失笑道:“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见你骂人。”
伊荷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发疯能不能找别人?”
“不能。”
“……”
“我在越过你的防线了解你。”
“了解的前提是双向。”
“没错,”西奥多说,“作为交换,我会让你了解我的过去。”
伊荷看了他一眼,正要冷笑,街道对面响起了三声炮响。
她捂住耳朵,再抬头时,一道凄厉地哭叫打断了悠扬的乐曲。
***
“空的,怎么是空的?”
萨爱因趴在屋顶上,不可置信地来回逡巡,明明记得就是这幢房子啊。
“谁在那里?!”
巡逻的守卫听到了动静,朝这边走来。
萨爱因忙不迭往烟囱后躲,没留神脚底一滑,摔进了后院的草坪里。
几个守卫正
在草坪外抽烟,见到一个兔族兽人从头而降,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正要带人追来,萨爱因就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朝最近的一条偏僻小路跑去。
一辆马车迎面驶来。
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萨爱因以为是那栋房子的守卫坐车追出来了,连忙朝反方向跑,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看到了茶色玻璃车窗后里那个抱着男孩的女人的脸。
“乌缇尔!”
萨爱因一边叫着室友的名字,一边掉头就跑。
乌缇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坐在车里发呆。
倒是车夫和边上的男人,闻声望了眼。
前面是马车,后面是追来的守卫,萨爱因没有办法,急中生智下,他踩着巷子两侧凹凸的砖块,蹦到马车后方,扒住了车辕。
“在那里!”
守卫发现了他,正要追过来,马车却一个急拐弯,驶离了巷子。
萨爱因想让乌缇尓发现自己,可他现在完全腾不开手,车辕太窄了,只有脚尖才能踩住,一旦腾出一只手去敲窗,就会摔下去不说,还会引起车夫的警觉。
他只能像只壁虎一样苦哈哈地紧紧贴在车厢外,随着颠簸的路段不断前进,中途天上落了雪,车厢外的金属支架更加打滑了,萨爱因手脚都被冻僵了,也不敢稍有动弹,就怕自己被摔出去。
大路终于开阔起来。
车停了。
萨爱因呵着白气从车上卸力般摔下来,在他们发现自己钱,钻进车底。
乌缇尓牵着男孩下了车。
车夫旁的男人说了什么,乌缇尓的态度格外谦卑,“我会的,先生。”
那名男孩则紧紧贴着乌缇尓的裙边——乌缇尔从来没穿得这么年轻过,和她平时风情万种的打扮一点也不相符。她戴了一顶假发,穿了条年轻女孩才会穿的裙子。妆容很微妙的藏住了眼角的皱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
萨爱因还没弄明白状况,被冻得有些麻木的鼻腔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海鲜之类的东西。
他循着气味望去,一家鱼脍摊就在马车斜对面,一些打扮入时的男女正在摊位前说笑着等餐,里面还有几个小时前不小心踩到他脚的女生。
紧跟着,各种气味,烟味、体毛味、小孩的尿布味……都变得浓重起来。
萨爱因这才意识到他们又回到了第一街区,正要从车底爬出来,一阵炮声在他头顶轰然炸开,伴随着乐曲,国王和王后乘坐着礼车,在奏乐团和前后两列卫兵的簇拥下,缓缓朝这边的十字路口驶来。
萨爱因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森的国王,一时也有些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赶紧爬出车底,准备去叫乌缇尓时,就看到令他惊愕的一幕——乌缇尓用力掐了把男孩的大腿,给了他两巴掌,然后提着哭叫的孩子冲到街道中间,拦下了前进的礼车。
洛琳被科莱恩往后拉了点,“小心点,殿下。”
她挣开科莱恩的手,身体因为惊惶微微颤动起来,“上士,你们要做什么?”
她看到了,那个女人冲向礼车时,准备阻拦的卫兵都被前排的游客们有意挡住了。
那些人,那些裹在各色服饰里,身材壮硕的兽人,根本不是普通的游客,而是她哥交给科莱恩父母训练的军人!
她见过很多次,当中有几个人的脸都看熟了。
科莱恩端了一盘子晶莹剔透的鱼片给她,见人不吃,又放到一侧,语气安抚道,“您别担心,只是普通的军事演练。”
什么演练需要选在国王巡街这天?
洛琳心凉了半截,“你们这么做,姨妈知道吗?”
话音未落,她自己就有了答案。
不知道的话,母亲就不会要她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西奥多了。
她只以为是哥哥和约克公爵要内斗,没想到这一层。
“都说了,能收留我这种毒蛇的人,是比毒蛇更可怕的存在,偏偏有的人不听。”
正在埋头吃鱼片的韦德突然插嘴道。
科莱恩笑容微冷:“医生,这个玩笑不好笑。”
韦德摆摆手,“知道了。”
他嘟囔了几句,终于想起边上还有个脸色泛白的小公主,连忙堆出一个笑脸,“瞧我这记性,洛琳殿下,这会儿马上就不安全了,我们换家店坐坐。”
洛琳犹疑地看了眼礼车的方向,还是跟韦德离开。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科莱恩付了剩下的餐费,给殿下发了讯息,[约克公爵还没到,需要派人去催吗?]
[他会来的。]
[你小看了约克金的情报网。]
科莱恩可不那么觉得。
他认为事情还是要做到万全才能放心,正要问要不要派人去催,就见约克公爵出现在队伍后方。
科莱恩意识到什么,环顾四周,[您也在这?]
西奥多放下魔卡,看向对面的女生。
对方没有看他,目光凝聚在街道中央。
那里,乌缇尔正带着她的假儿子扑到了礼车前。
那个在温切斯特伯爵府经历过悲惨折磨的男孩,度过了一段时间的优渥生活,差点快忘记之前的痛苦,在乌缇尔的巴掌和掐腿下,终于短暂想起来。
他凄厉地哭叫起来。
乌缇尔匍匐着吻了吻老国王鞋尖的尘土,娇柔又可怜地道:“陛下,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汤吉,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汤吉。”
老国王被这突如其来阵仗吓蒙了,“滚,滚开!”
他想叫人,一抬头,却发现所有的民众都在看着自己,欢呼声也停止了,他的卫兵们跟一些平民扭打在一起,这会儿根本分不出心力关心自己。
老国王想起什么,“王后……”
王后脸色郁郁,眼睛盯着乌缇尔,没有搭理他,也像被眼前的状况气到了。
老国王讪讪扭过脸,看向女人。
汤吉,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谁啊?
汤吉,汤吉。
老国王反复念了几次这个名字,还是想不起来,他嫌弃地把脚抽回来,装作想起来的样子,“我知道你汤吉,你……做过我的女佣……”
乌缇尔异常高兴,“是的,陛下。陛下还记得我!”
老国王敷衍地点头,“行了汤吉,我记得你,你可以离开了。”
别挡在他的礼车前,耽误他接受民众的瞻仰。
“真好,我以为您忘了。”
乌缇尔闻言,激动地擦了擦眼泪。然后飞快把一旁哭叫的男孩扯过来,掐着他腋下举到老国王面前。
男孩的鼻涕差点甩到他脸上。
老国王吓了一跳:“你做什么?拿开!”
“这是您的儿子!”乌缇尔说,“您瞧瞧,这是汤吉我为陛下您生的儿子,在我们共度那美妙的一晚后。”
“胡说八道!”
“汤吉从不撒谎!”
老国王有些急了,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孔毫无印象,他睡过的女佣太多了,有时候摸黑就睡了,醒来时那些女人已经自觉地离开,或是被约克带走了。哪里记得她们的面孔。
但看到那个男孩,他的心里开始松动了。
他不得不在人群里寻找弟弟,“约克呢?约克在哪!赶紧把这个女人给我拖开!”
“陛下,他真的是你的儿子!你看他小巧的鼻子,他红色的眼珠,跟您多像啊,这头可爱的小狼是您的亲生儿子,如假包换!”
乌缇尔自己说不算,还在卫兵过来抓她时,提着男孩被围观的民众挨个挨个展示起来,“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为陛下生的孩子!”
这条街区,可不同于另一条住着贵族和地主的街区,这里住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听到有热闹,还是王室的热闹,一下子就挤过来看。当中有不少老人,他们可是见过年轻时候的国王,这个男孩的确和国王长得相似极了,顿时啧啧称奇起来。
“真像!”
“我也觉得,国王也有这样的下巴。”
……
“他不是!”老国王急着寻找认同感,“我只有一个儿子!”
“王后,”他看向他的妻子,“你来说,这是不是我的儿子?”
他指望她能说两句替他开脱,然而他一贯温柔懂事的妻子这会儿却呆板地道:“陛下都看不出来,我哪里知道呢?”
“你——”
她竟然不为他分辨一句!
老国王气得嘴唇发抖,正要说什么,约克公爵终于出现了。
他拄着拐杖,带着他的卫兵,轻而易举地制服了现场的乱象。
乌缇尔和她的假儿子被抓住了。
“这是一场蓄意的污蔑,各位!”约克公爵沉稳地道,“这个女人,她是中央国的间谍,一个酒馆街出生的女郎,你们看看她的脸,她跟我一样大,怎么能生出几岁大的孩子?她在污蔑我们的国王!”
约克公爵在国内名声经营得不错,他这么一说,原本想象了几分地民众立刻倒向了另一头,“没错,我刚才就想说,她比我奶奶还老!”
“可怜的陛下,中央国太可恨了。”
……
群情激奋,眼看就要把乌缇尔这个“间谍”和男孩送上绞刑架。
萨爱因有点坐不住了。
他正要冲过去,面前横过一柄长枪。
男人看也没看他,语气冷漠地道,“别乱动。”
这是刚才和车夫坐在一起的男人。
他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车夫在另一边。
“你们,”萨爱因看着他们,“你们刚才就知道我在车上?”
男人瞥了他一眼,动静那么大,不知道才怪了。
殿下真厉害,能算到今天会有人来截车。
“不想让她死,就安静看着。”
“可是……”
萨爱因还要说什么,车夫就道,“乌缇尓不会死,你安分点。”
萨爱因不太相信他们,但他衡量了下自己的体格,还是默默接受了。
他打不过他们。
另一边,西奥多摁了摁一些的肩颈,从长椅上起身,“我过去了。”
伊荷看向他。
西奥多说完,没有等她回应,就自顾自扯下面罩,朝人群中央走去。
十几分钟前,她认为他已经疯了,十几分钟后,她又觉得他刚才不够疯。
在最重要的节日里,最重要的活动上,揭穿父亲的丑事,还能面不改色地摆出受害者的架势,把同情和关注都引到自己身上。
王储的出现,把这桩真假王子案,推到了高.潮。
西奥多对人群后的科莱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开始联系在耶隆联盟分会早就通知好的巫师,自己则装模作样地表演了一番对父王和母后遇到这种间谍认亲的担忧,赚够了民众好感后,再扶起乌缇尓和那个孩子——他被接连不断的变故吓到了,这会儿除了抽泣,什么都不会。
约克笑道,“殿下也来了?”
西奥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向对老国王道,“父王,来的路上,我派人查过这个女人了,她的确是中央国人。”
民众刚发出惊呼,就听到王储继续道,“不过,她确实有个叫汤吉的女儿。”
老国王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什么汤吉,我不认识!我没有叫汤吉的女佣。”
约克也道:“殿下怎么会向着间谍说话,难道殿下跟这个女人……”
他眼神惊骇又极力克制般望了眼乌缇尓和她的男孩。
这副表情,果然引起了大家的怀疑。
“说起来,这孩子长得和王储也很像。”
“对啊,比起兄弟,更像父子俩呢。”
“可是这女人年级那么大,早就不能生育了。”
“谁说她了,不是说她女儿吗?”
……
西奥多扫了眼约克身后的几个相貌平凡的男人,那些是精神控制的巫师,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语言漏洞,篡改人脑海里对事情的认知。
好在科莱恩选到的人里,类似的巫师也不少。
约克一说完,西奥多就接过话头。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露出像窥探到事情真相般,略显难堪的笑容,“父王,您……”
“汤吉,的确不是陛下的女佣。”
王后道。
老国王以为他的妻子终于回神了,连忙道,“听见没有,西奥多你自己搞出来的事,不要埋怨我!”
他都那么老了,就不能让他保留一个好听的名声吗?
西奥多还年轻,担几个恶名没什么问题。
“王后,”老国王催促道,“你再多说几句。”
柔弱娴雅的女人看着她的丈夫,眼里最后一束光也逐渐熄灭了。她垂着眼睑,嗓音和缓,“汤吉,是我宫殿里的女佣。”
老国王洋洋得意,“听见了吧?”
约克却露出了警惕地神色,正要上前阻止,就被西奥多挡住了。
“十年前,”王后说,“汤吉是王宫里最漂亮的女孩。我生日那天,陛下有事来不了。汤吉主动帮我去请他,后来,她没再回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死了,也许还活着。”
“王后!”
“这个孩子,和她很像。”
“王后?!”
“科尔察夫人知道,科尔察是当时的女佣长。”
“噢,难为王后还记得我。”
一道温厚的女声响起。
伊荷看到一个穿着棉布群的老太太从人群后走出来,对国王和王后行了屈膝。
老国王和约克都滞住了。
科尔察工作很多年,老国王也认出来了,“你回原森了?”
这话无疑是定死了女佣长的身份。
科尔察夫人笑道,“回陛下,回原森过节呢,这里有点小生意。”
她看向女王,“刚才听到您说起汤吉,我才冒险出来,以前我每天和汤吉共事,她的脸,我记得最清。”
王后见到科尔察,也有些意外。
震惊之余,想到什么,脸色又平复下来,“那你去瞧瞧。”
科尔察走到男孩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正要开口,约克就打断道,“科尔察夫人辞职多年,年纪大了,说不定记错了。”
科尔察倒没否认,只是笑呵呵道,“大人说的是,只是这男孩,看起来和殿下童年时很像。”
约克眼里没有笑意。
与之相对的,民众的情绪却被调动起来了。
“这么说,陛下在王后生日期间……”
“嘘!”
西奥多露出他们想要见到的吃惊表情,“科尔察夫人,他也许是我的弟弟?”
“这个……或许……”
西奥多仿佛一个真正的,找回弟弟的哥哥般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把外套披在他瘦弱的肩膀上,舒展了眉眼,“你看起来是个好孩子,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这个不识字的男孩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一直被反复教导如何说话。
他们只让他背一段对话,背完了才有饭吃。
于是,听到这句开头,男孩就条件反射般,嘴巴控制不
住地动起来,“不辛苦。我一直住在温切斯特爷爷家里,他对我很好,他给了我吃好多好吃的,还带我去见了很多很好的叔叔阿姨,我们……”
下一秒,他的声音消失了。
男孩摸了摸嘴巴,露出了迷惑又畏惧的神色。
约克假惺惺地笑道,“有什么话,等巡街完再说吧。是不是,陛下?”
老国王正要响应,接触到儿子的视线,声音矮了些,“西奥多,你叔叔说得对。”
西奥多嗤笑了声,还巡街呢。
恐怕他一让开,他父王就要头也不回地往王宫跑。
他看向科莱恩,后者给他递了个肯定的手势。
人已经到齐了。
约克还要说几句,又听到了那个稚嫩的童声,“……叔叔阿姨们带我去了一个小房间,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去那里做游戏。他们让我站到一个圆盘上,然后脱掉衣服躺上去,在我的身上摆上各种好吃的……”
约克的笑容终于出现了裂痕,“你在干什么?”
他的巫师看起来比他更慌,“大人,我保证我开了隔音症。”
“你开了?!”
那现在是谁在说话?鬼吗?
事态急转直下。
原本的王室花边新闻,认亲疑云,在男孩说出那些龌龊肮脏的故事后都变得不值一提,站在前排的有孩子的中年人们,甚至当场呕吐起来。
老国王在催促卫兵送他离开,约克在怒斥他无能的巫师,西奥多还在诱导男孩说出更多的内幕,“那你看看这里,有你认识的叔叔阿姨吗?有的话,指给我们看好吗?”
男孩停顿了下,视线在周围逡巡一圈,手指在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身上停留了许久。
约克重重捣了下地面,“殿下,牧神不会允许您污蔑一个虔诚的信徒!”
男孩被吓到般,躲进乌缇尓的怀里呜咽起来。
老国王在刚才的混乱里,已经认定了这是他和哪个女佣一夜春.风后的产物,认定了他的王后和西奥多串通,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弟弟,约克会这样对待他的侄子。
他本来不关心的,听到这里,也震惊了,“约克,真的是你?!”
约克看到他哥脸上露出恶心、震撼、以及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顿时比吃了屎还难受,“陛下,您也不信我?”
老国王不敢看他:“我、我当然信你,你可是我的弟弟。”
“但是……”
“太恶心了,我要吐了!”
不知道是谁先抱怨了句,围观的民众都开始骂起来。有脾气爆的,直接把手里做成权杖式样的节日硬糖砸向约克。附近都是摊位,出来玩的游客手上食物是少不了的。这会儿砸起来,丢的五花八门。
约克的巫师们赶紧安了个防御罩,将他们的主人保护起来。尽管那些东西伤害不了约克的身体,从这一刻起,他的名誉却彻底垮了,所有人都在叫嚣让他滚下地狱。
约克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败在这里。
他眼神怨毒地望着那个年轻的狼人。
他的父亲抢走了他爱慕的女人和王位,他又要抢走他的第二次继位的可能。
“西奥多,你比你父亲聪明。”
约克眼角轻轻抽搐,显出一股与温和气质不相称的扭曲,“但你一定不知道……”
他的声音也消失了。
比起温和的隔音,对付敌人时,还是直接割断声带比较简单。
今年的丰收节巡街,注定是原森最失败的一次。
国王巡街巡到一半,就匆匆忙忙掩面回宫了。
同样,也是近十年来最精彩的一次。
国王在王后生日和女佣夜宿,公爵玩弄亲侄,流落异国的王子被外婆带着拦车认亲,王储未婚妻的父亲,在中间担当皮条客。
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能让人津津乐道三天三夜。
然而这些却发生在同一天,甚至在几个小时里的。
第124章 五周目(三十二)
约克公爵和他的随从被下狱后,消息传回属地,驻留府中的子女很快在周边组织军队以防王室来犯,同时紧急联络远在中央国的温切斯特伯爵和费尔南德斯一族寻求帮助。
如果这里还是没有魔法存在的大陆,这种做法没有任何问题。相反,还会因为预防得及时扭转局势。
然而消息之所以能这么快传回属地,就是得益于被贵族豢养的巫师。
军队被买通的大地主出卖,瓦解的时间将从一个月迅速缩短到几天。
几乎同一时间大陆其余几个国家的当权者们,也收到了这一连串令人惊骇的新闻。
法赤和罗克最先发去了问候。
瑞纳国王,一个同样忌惮几个日益强盛的子女的统治者,从邻国荒诞的王室丑闻里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延后了外务大臣联系原森的时间。
而中央国这边,却是另一幅光景。
人群狂热的欢呼远远近近从围墙外传来,和这片位于圣殿后方庭院里的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
古里捷夫女王站在圣殿中央,沐浴在午后光辉中的神像前,静静地祷告着。庭院的四方,伫立着面色严肃的卫兵。一名微微佝偻的老年牧师徐徐穿过台阶和光影,走到女王斜后方,姿态谦恭而优容,“陛下。”
女王睁开眼。
为了晚上的巡街,她今天穿得格外隆重,王冠沉沉地压住了头颅,这让她的动作不得不变得缓慢,“你来了。”
她优雅地放下手,看向围墙外汹涌的人潮,“我想你是对的,那个孩子比起拉莫,更适合这个位子。”
老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主给他的信徒准备了不同的路,每一条路都有它的意义。”
“明明是自己的儿子,这样的语气,倒像外面施福那位才是你亲生的。我收到罗克那边的消息了,拉莫过得很好。”
女王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鲁麦戈,我知道你的来意。你帮我保下了孩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但温切斯特和费尔南德斯是姻亲,一旦出现丑闻,谁也逃不掉。这不是我能阻止的。”
鲁麦戈费尔南德斯——十二世微微抬头,露出法兰绒兜帽下苍白宛如白骨的面庞和黑得没有光点的眼珠,“费尔南德斯是无辜的。”
“恐怕没那么简单。”女王说。
“温切斯特的副楼,除了从各地劫掠来的美貌男女和幼童,这次还抓到了原森国王的私生子。
据说那个孩子指认了约克,但仅仅只有约克吗?
我想你不会猜不到,家族的合作意味着什么?
费尔南德斯并非全然无辜,温切斯特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他们的身影,你该庆幸他们不在场,否则指认出你哪位亲兄弟,就不好收场了。”
十二世默然,“这件事以后,我会看住他们。在我活着的岁月里,费尔南德斯将不再插手政坛。”
“你就值教皇时都管不住,卸任了他们倒会听你?”
“……”
“这次我会帮你。但费尔南德斯家族就像一颗被虫咬坏果核的苹果,从内部就已经腐烂了,崩塌只在早晚。”
女王点到即止,“事情已经这样了,温切斯特那边的婚约也要取消。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在西奥多金身上下了很多精力,就算温切斯特不争气,也做不到轻易放弃。但这个位置,绝不能再给一个像温切斯特那样的人家了。
十二世沉吟片刻,走上前,附耳低语。
天空一点点染上墨蓝,夕阳来不及铺撒余晖,就隐没在逐渐晕染开的夜色里。
王室传出了老国王受到约克公爵的刺激,精神失常的消息。
宫务大臣连续传唤了几名高阶巫医后,老国王的病情稳定了,但人还没醒。
耶隆当地最著名的那位巫医表示,陛下这个年纪,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不过后面的话,是那位巫医私下和王后、王储说的,外界尚不知情。
王后坐在老国王的等身油画前,用眼睛一寸寸丈量他的面容,语气疲倦,“他现在满意了?”
“就为了这个迟早都是他的位子,做到这一步,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
科尔察夫人拿捏住夹起一块温热的毛巾,给王后擦汗,“殿下有殿下的考量。”
王后目光复杂地看向她的前女佣长,“科尔察,你今天出现,不是为了回来过节吧?”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转过头,“是不是都没关系了。”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讨论必要。
“我只是不明白,我都退让到这个地步,他为什么还非要给约克安上乱.伦的污名。”
“王后,这不是污名呢。”
“什么意思?”
“或许约克大人起初并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汤吉和陛下的。”
王后从沙发上坐起,眼神惊愕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科尔察偏宽的眼距和偏宽的体型让她如今看起来像个温和无害的老妇人,很难令人想象得出她在王室工作时是个不苟言笑的阴沉女人。
科尔察放下镊子,对王后道:“您知道的,陛下的心
一直摇摆不定。”
她讲起了很多年前,王后带着王储和女佣们住在偏僻的宫殿,国王每天和漂亮的女佣厮混的日子。
突然有一天,国王仿佛被神明敲打了般,突然变得儒雅随和。他和王后道了歉,让她们搬回宫殿,像平凡的一家三口那样生活起来。
“但一个人,不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
国王还是那个国王。
他有时候,仍然会弄出些麻烦。约克公爵会包揽这些烂摊子,但他处理得不够完善。
有时候,会遗留些问题。比如送出王室的女人,过了几个月发现自己怀了孕,而她们得到的赔偿,不够她养育一个孩子长大成人。
这时候,如果她们当中有些聪明的,会拿孩子回来要挟——‘这是陛下的私生子!’
就像白天您见到那样。
然而约克公爵太忙了,她们无法靠近公爵府就被赶出来,于是又想到另外的办法。
接近王室成员的伴读。
这当中,只有十几岁,经常和殿下来往的科莱恩上士就成了她们的目标。
科莱恩上士请示了父母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殿下,而殿下的做法,您也看到了。”
王后不可置信道:“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那么恶毒……”
“王后,这也是为了您。”
“我?”
“您想想,”科尔察说,“您真的放心陛下会永远陪着您吗?层出不穷的女人和孩子里,难道不会出现哪一个真的令他爱上,爱到夺去您的位置,殿下的位置,去讨好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王后有点生气了,“不可能!陛下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
但话音未落,她自己也露出了犹疑。
真的不可能吗?
以前,好像也出现过一个女佣,陛下非常喜爱,以至于每晚都要和她腻在一起。如果她还活着,如果陛下偷偷给她安排了一对出生不错的父母……
王后不敢想下去了。
科尔察却还在说:“现在这样,多好啊。您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陛下只会爱您,没人能夺走您的地位和身份,您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即将来临了。”
“最好…?”
“是啊,名利财富美貌,您应有尽有,您的儿子会成为新国王,您还年轻,想做什么做什么,没人可以指摘,您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了。”
年轻?谁?她吗?
王后皱着眉,在画框的玻璃反光里看见自己的面庞。
脸很瘦,头发蓬乱,眼神疲态。
“哪里年轻了?”
她不快地移开视线。
科尔察耐心地笑道:“您再看看陛下呢?”
王后不耐烦地把视线从油画上年轻男人的脸移到床上,老国王正躺在那里。
他的眼窝凹陷,法令纹极深,鼻头粗大,上面遍布深深浅浅的老人斑,引以为傲的狼尾也干枯没有光泽,只剩手指粗的一条。
王后以为自己眼花了,不可思议地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变。
怎么回事?
怔怔转过脸,再次看向画像。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记住的一直是青年时,那个高大英俊威武的狼人。
过去为什么没发现呢?
王后想到什么,视线下落,看到了玻璃反光里的自己。
两颊偏瘦但不凹陷,头发蓬乱但茂密,眼神疲态但明亮柔和。
“你说得对,科尔察。”
王后道。
她年轻极了。
而她居然从来没意识到这点。
“对了,”王后说,“西奥多呢?”
这个时候,他不该大肆庆祝自己得到王位吗?
“殿下吗。”
科尔察夫人正说着,余光瞥到一抹亮光,扭头望去,看到一盏玉米形状的纸灯从不远处的楼房间缓缓升起,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数不清的纸灯攀升夜空。
王后也注意到了。
她不再提刚才的话题,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到灯火大会的时间了吗?”
到灯火大会时间了。
耶隆没有因为白天的插曲陷入冷寂,夜晚的气氛在璀璨的焰火和商贩的吆喝声里愈发高涨,逐渐转大的雪势也无法人们对节日的热情。
广场中央,牧神的雕像被擦洗得锃光瓦亮,头上身上都挂满了用雪松、圆柏、迎春花和冬青树果实编织的花环。外缘堆起了高高的篝火,耶隆的居民穿了他们最隆重的服饰,手挽手围着火堆跳起了庆祝的歌舞。
一些居民聚在广场边缘的空地上,捧着刚买来的纸灯,一边写下对明年的祝福,一边点燃辣油,往上托起。
科莱恩提着准备好的纸灯走过去,看到女生一个人站在人群后望着夜空发呆。
纸灯在她身后次第升起,把一小片天空照得宛如黎明前暧昧的白昼。
她还穿着船上见过的那间米色大衣,戴了一顶针线帽,似乎还化了点妆,唇色比平时颜色淡了些,脸周被暖黄的灯火映照出一圈淡黄的柔和光晕,连同随意别住卷发的耳朵都显得朦胧起来。
几片雪花正从他们中间落下,戏剧般的场景莫名让他驻足,不忍继续上前破坏。
科莱恩隔着人群叫她,“柯兰尼!”
女生扭过脸,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仿佛被冰冷的蜡像被赋予了灵魂般,整个人散发出生动的气息,“学长好。”
她注意到了他手里举着那串数量和式样多得夸张的纸灯们,微微弯了弯眼,“您来摆摊吗?”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科莱恩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眼头顶的纸灯,尽管已经分出去很多了,但还剩很多。
他这一路走来没少被叫住问价,都已经快习惯自己的摊位新身份了。
“是韦德买的。”
“那家伙白天喝多了,晚上在那里发酒疯。刚才路过人家纸灯摊,不由分说全部买下来了。幸好那位摊主没有趁机宰他,
不过一次性买这么多,他今天的薪水算是都搭进去了。”
女生想到什么,“这样的话,会吓到洛琳殿下吧?”
“那倒没有。”
科莱恩笑道。
他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走到她面前,“洛琳殿下收到了瑞纳三王妃,就是她母亲的消息,说是安排的船到港口了,这会儿已经把人接过去了。”
“这样啊,那就好。”
“柯兰尼好像很在意洛琳殿下。”
“有吗?”
“嗯,”科莱恩从自己攥着的纸灯里分了几只给她,“虽然你对每个人都好像差不多,但细微的差别有时候还是很明显。”
他顿了顿,问,“是因为殿下吗?”
伊荷眨眨眼,疑惑地欸了声。
科莱恩把她的语气当成了默认,“殿下和洛琳殿下,只是一般的表亲。原森王室没有和表亲堂亲结婚的传统。”
“所以,”他说,“如果为了这种事生气的话,会很不值得。”
伊荷明白科莱恩的意思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点燃其中一只纸灯的蜡烛,轻轻往上一托,看着它冉冉升空,道:“学长误会了,和洛琳殿下没关系。”
“那就是殿下的问题了?”
“……”
“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因为乌缇尓和那个孩子吧?”
“您是来当说客的?”
“不。”科莱恩忽然敛起笑容,郑重道,“其实我是来告白的。”
伊荷:“?”
下一秒,就见青年笑眯眯道,“哈哈哈骗人的啦,你不会真信了吧。”
伊荷:“……”
她无语极了,“学长,我差点烧到手。”
下次说话不要那么吓人了。
“抱歉抱歉。”
虽然这么说着,科莱恩脸上却没什么抱歉的意思,他笑道,“言归正传,关于这件事,柯兰尼要生气的话,不如怪我吧。”
“那个男孩,的确是女佣汤吉的孩子。但汤吉和乌缇尓没有关系。我在寻找汤吉时,发现她已经失踪了,退而求其次找到了和她长相相似的乌缇尓。在聘用她以前,我需要弄清她的背景,以防突发情况,身为室友的萨爱因也在其中。”
“我没想到会查到你身上。”
“对不起,如果是我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可以道歉和赔偿,请不要怪罪殿下。”
伊荷静了片刻,说:“学长,你不明白。”
科莱恩并不气馁,他俯身和她平视,不让她逃开,“你先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解决。”
伊荷看着他认真地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而科莱恩,作为西奥多唯一的朋友兼得力下属,还在为怀疑是自己破坏了他们的感情而苦恼。
他甚至告诉她,在明知道她和萨爱因的过去的前提下,他也没打算让他们活下来,斗争总是要流血的。
这太正常了。
“可殿下拒绝了我的提议。”
科莱恩说,“柯兰尼,殿下并不是多么善良的人,留下乌缇尓他们,会成为日后政敌攻击他的把柄。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伊荷呼吸微顿,几乎以为科莱恩在说谎。
她眼睫颤动,耳畔忽然响起了西奥多的声音,“喂!你们在做什么?”
科莱恩愣了下,正要直起身,就被人攥住了领口,西奥多脸色黑沉,“科莱恩,我警告过你很多次!”
科莱恩脑子转得很快,一下子就知道殿下误会了,他正要解释,握住领口的手就被另一双手扒开了。
“别拦我!”西奥多挣开柯兰尼的手,一拳抡了过去,第二拳时,拳头在离科莱恩只有几公分时被挡在中间的女生握住,但凛冽地拳风还是将她的帽子掀飞了。
西奥多气得冷笑,“怎么,你要替他?”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吧,不想跟他一样的话……”
这话,他怎么记得好像对谁说过?
西奥多怔了下,伊荷抓住机会,踹他腿弯,将对方的手臂反剪到背后,然后对还站在一旁的科莱恩道,“快走。”
科莱恩回神,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间,把剩余的纸灯递给女生,快步走开。
科莱恩一走,西奥多就挣脱了她的桎梏。
他膝盖上蹭到了纸灰,脸臭得可以去竞选臭脸大赛头等奖,语气也坏到了极点,“我就知道你跟科莱恩在交往。”
“都说了和科莱恩学长没关系。”
“少来,我都看到你们接吻了!”
“?”
“没话说了吧?”
西奥多拿舌头顶了顶后槽牙。
第二次了,吵赢了架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反而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他转过身,不想看她,不想听她说话了。
西奥多走到广场周围的台阶坐下,懒得去顾忌那片地面干不干净了,拿手盖住因为怒气而隐隐发烫的眼眶,耳尖也颓了下来,“好,就算你对他有好感,就算这样,你就不能再等一天,你明知道……”
手被人拿了下来。
手背传来细细的热气。
黑狼兽人漠然地微掀眼帘,正要抽回手,就看到女生捧住了他的那只手轻柔地吻了下去,他眸色微凝。
柯兰尼的动作并不缓慢,但在她的眼里却仿佛被分解成了慢动作,他看到她颤动的眼睫,秀气的翘鼻,湿热的吐息,还有擦到他脸边的发尾,带着轻微地痒意。
他听见自己压抑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他可不需要这种分糖果式的同情。
伊荷抬起头,捧着那只手展示给他看,刚才碰过的手背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蔷薇粉口红印。
“看到了吗?”
“瞎了。”
“好吧,那就由我来告诉尊贵的瞎子殿下,”伊荷无视了对方的黑脸,“这种颜色的口红,涂上是不能喝太多水的,不然稍微舔一下,就会变成这样。”
她用拇指在唇印轻轻一抹,口红印就变成了一团暧昧的粉。
“明白了吧?”
西奥多哼了声,别过脸,“要是我没出现,谁知道你们会发展到哪一步。”
“殿下。”
“别叫我!”
“谢谢你没有拿我的过去继续要挟。”
西奥多冷笑了声,“谁说我不会。我是什么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一只小狗玩偶怼到了面前。
小狗玩偶抬起了左手,可爱地歪了歪头,“你好呀,我是你的好朋友小狗。小狗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告诉小狗。”
西奥多不耐烦地扒开:“我不需要一只不遵守约定的朋友。”
小狗玩偶抹了抹眼角,“不要对小狗发火,小狗会难过的,你不会想看小狗流泪吧?那是坏孩子才会做的事。”
倒打一耙她是最拿手的。
西奥多抢过小狗玩偶,晃了晃它的脑袋,用同样的语气道,“谁知道呢,谁会在意小狗的心情。小狗已经流泪了,最关心他的人却看不见。”
“小狗不要和她做朋友。”
伊荷双手托腮,戳了戳玩偶软乎乎的肚子,“现在看见的话,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西奥多斩钉截铁。
小狗玩偶却在怀里掏了掏,来开塞满棉花的拉链,从里面挖出一个扁扁的绒面方盒,捧到她面前。
“小狗本来准备了一个完美的约会,准备在最开心时告诉她,但是那个笨蛋带着小狗逛了一整天都没发现小狗的心意。”
“现在小狗也不要了。”
玩偶捧起方盒,朝远处抛去,方盒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扑地一声消失不见。
伊荷收回视线,看向西奥多。
西奥多的脸色一点点冷下来,他说:“那是每一代王后的首饰。”
中央国那边已经发来消息,莉迪亚答应取消婚约了。在目睹科莱恩和她亲近,仍然愿意听她解释后,他本来想告诉她的。
他给她选择的时间,放纵她在自己的世界游荡,而她连伸手抓一下都做不到,到底在惋惜什么。如果
这是一场博弈,他在一开始就输了,双方的赌注从头到尾都是不平等的。他往托盘里分享他拥有的一切,而对方只是一昧回避。
刚刚缓和的心情又沉落谷底。
西奥多心灰意冷地丢开玩偶,起身正要离开,袖口就被拽住了。
女生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方盒,打开,“你刚扔出去的,是这个吗?”
西奥多正要甩开,眼神却顿住了。
“你怎么会…?”
“下午你给我那会儿就摸到了。”
伊荷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整蛊玩具,开了两层防御罩才敢打开,结果就是一套一看就贵得吓死人的绿松石首饰。
自从被人不小心扔过一次魔卡,她就学会了给随身物品套了寻回法阵,免得下次再找不到。
没想到会在这里用上。
伊荷捡起小狗,吹了吹上面的纸屑,让它捧起方盒,声气温柔地像在哄不肯睡觉的小孩,“小狗把他的礼物捡回来了,小狗的朋友愿意接受她的道歉吗?”
西奥多冷哼了声,抬脚往上走。
小狗跟在后面。
“哇,他不肯理小狗了。”
“小狗好难过,小狗不舍得放弃,嗯……我记得小狗的朋友最喜欢牧神了,让我们把这个选项交给小狗朋友的牧神吧!”
“从哪里数起呢。”
“找到了!”
小狗玩偶开始数他们正在走的台阶。
“接受、不接受、接受、不接受……”
西奥感觉自己出现了耳鸣,狼族兽人很少会出现耳疾,他们最容易得病的是关节和心脏。但他现在在耳鸣。
尖锐的,带着轻微刺痛的呼啸从他的左耳穿过去,又从右耳穿回来。
大脑仿佛被北风刺出了个破洞,但紧接着那个洞又被巨大的焰火声填补,一阵响过一阵,他的视线不自觉越过她,望向远处的夜空。
没有焰火,举办灯火大会时不允许燃放高空焰火,那样容易出现火灾。生活在耶隆的兽人,最早靠山林和雪原为生,他们畏惧山火,绝不会犯类似的错误。
那焰火声是从哪里来的?
西奥多没有找到答案,他只是一昧朝前走。
没有停留。
“不接受、接受、不接受、接受。”
“还剩最后一节了。”
小狗停住了。
小狗安静地,乖巧地晃了晃手。
有的时候,她需要相信命运。
小狗老老实实接受牧神的指引,准备念出最后的音节,“不唔——”前方的黑狼兽人突然回身将它拿开,低头吻了下去。
漫天纸灯错落,雪花飞扬大地。
万物阒然。
在伫立着牧神的环形广场最后一层和倒数第二层的台阶上,在远离人声的角落,他们听见了巨大的焰火在头顶绽放。
第125章 五周目(完)
丰收节还没过去,温切斯特伯爵府却罕见的冷清起来。
从早上到现在,除了费尔南德斯家的男佣,一个来问候的人都没有,面孔不同的律师却来了好几趟。府里的佣人也不像往日那么勤快,一有时间,就聚在角落嘀嘀咕咕说话。遇到主人经过,便赶紧止住话头。
巴顿从楼上下来时,管家正在指挥佣人将宴会厅的桌旗和食物收拾起来,宴会取消了,准备好的美食也用不上,只能先收进橱柜。
见到巴顿,管家恭敬地问了好。
自从在父亲那里得知了原森和他们家取消婚约,巴顿的脸色就没有好转过,见到管家也没有像平常一样和气。
他问:“看到莉迪亚了吗?”
“莉迪亚小姐去马场散心了。”管家道。
巴顿点点头,朝马场走去。
走近了他才发现,莉迪亚没有在骑马,她穿了漂亮的骑马装,戴好了头盔,人却只是站在马厩前,给她最喜欢的那匹鼻头有白点的棕色小马刷洗。
莉迪亚最近在忙派伯的官司,每天都要跑好几趟,难得法院放假,她懒得出去交际就待在家里休息。
听到脚步声,莉迪亚回头看了眼,见是巴顿,又扭过头,“父亲找我有事?”
“父亲还在和律师商量延缓债务日期,没空理我。”
巴顿从木架上取下另一个猪鬃毛刷,蘸了桶里的水,走到棕色小马后腿边给它梳毛。
莉迪亚:“那你来干嘛?”
巴顿:“没事就不能找你说话了?”
巴顿顿了顿,胖胖的脸庞第一次出现了称之为阴郁的神情,“好吧,莉迪亚,我来是跟你聊聊退婚的事。”
莉迪亚和西奥多刚订婚的时候,他就不怎么赞同。但他在这个家和母亲一样,都没有话语权,现在事情变成这样,他又觉得莉迪亚很可怜。
莉迪亚也察觉到了。
她边给小马刷毛边挑剔地扫了眼巴顿,“我说,你该不会是来同情我的吧?”
“不能这么说吧。”
巴顿知道他妹个性骄傲,闻言有些踌躇,正在斟酌措辞怕戳伤她的自尊,就听到莉迪亚鄙夷地笑了声,“现在父亲垮了,而你连个骑士都聘上,能不能继承子爵都难说。与其同情我,不如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吧。”
“不用你提醒,我的将来我早就打算好了!”巴顿不甘示弱道。
“哦,哪位先生这么倒霉?”
“你也认识。”
“?”
巴顿用力擦了几下马腿,“就是上次交流会,瑞纳国的那位寡居夫人。”
怕她误会,他补充道,“那位夫人除了我以外,还招了好几个女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莉迪亚愣了下,哦了声。
过了会儿,她问:“你什么时候走?”
“过完节就出发,记得跟派伯说一声,塞维那边,我到了会给他写信。”巴顿顿了顿,说,“莉迪亚,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呢?”
莉迪亚:“我?”
她正要用一贯的骄矜嘲笑回去,巴顿便道,“父亲敢冒着危险把原森国王的私生子当礼物送出去,迟早有一天也会把注意打到我们身上。”
巴顿已经想好了,“爵位我是不指望了,就像女王同意我继承,我也撑不起那么大的家业。我打算在瑞纳安顿下来,然后把你和母亲接过去。你和洛琳公主不是朋友吗,到了那里——”
“我不去!”
巴顿急了,“为什么?你就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莉迪亚像看白痴一样看向巴顿,看巴顿目露不解,只好放下猪鬃毛刷,说:“你知道父亲这几年主持交流会的钱都是从哪来的吗?”
巴顿磕巴了下,“不是我们的…吗?”
“当然不是啊。”莉迪亚翻了个白眼,“是债务人的。”
她一个个数给他听,巴顿才发现,他们的债务人几乎囊括了大半个中央国甚至还有偏远地区的小地主。
“所以,你明白了吧?”莉迪亚继续给小马刷毛,“我走不掉的。”
她故作轻松道,“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又不是没朋友,王后又喜欢我,等你离开,说不定爵位还会落到我头上了。”
多年来第一次巴顿为自己不参与家族事务,把责任推到莉迪亚身上感到了羞愧。父亲做了那些下流龌龊的交易,污名却是他们承担。他也就算了,可莉迪亚呢?
莉迪亚听到了吸鼻涕的声音。
她夸张地扭过脸,“噫,别告诉我你在哭。”
巴顿瓮声瓮气,“谁哭了!”
巴顿趴在湿漉漉的马屁.股上抽泣,鼻腔全是肥皂水刺鼻的气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背上一沉。
莉迪亚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别扭地安慰,“烦死了,你哭什么?我都没哭。不许哭,再哭我就让殿……”顿了顿,想到西奥多已经不是她的未婚夫了,她改口道,“我就让派伯越狱来揍你,听见没有!”
“别人就算了,派伯——”
巴顿想到派伯那小身板,没忍住,鼻涕眼泪一下子噗了出来。
“啊啊啊巴顿你这条肮脏的蛞蝓!”
***
“打开看看。”
“嗯?”
明明已经见过一次了,女生还是露出一副从来没见过的样子,温柔地笑道,“很漂亮。”
“那当然。”
西奥多得意地晃了下蓬蓬的狼尾。
他将绿松石项链从方盒取出,戴到女生宛如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上,接着小心翼翼地替她扣上耳环,扣耳环时,他发现她没有耳洞,看了眼又放下了,换了一顶小巧的宝石王冠,然后看向镜子中妆发精致的女生道,“这样就很好看。”她的口红补涂过,颜色比之前稍微浓郁了点。
他盯着看了会儿,眸色微暗,想到什么,说:“你想见见我的母后吗?”
伊荷看了眼怀表,“还要半小时就十二点了。”
“那又如何?”
西奥多俯身,环住女生的肩,两片又黑又亮的狼耳亲昵而驯顺地蹭过她的颈侧,狼尾则缠住了对方的腰绕来绕去。
他隐隐看得出,柯兰尼不排斥他的一部分原因,来源于他的兽人特征。
被偏爱的都是放肆的,西奥多骄纵地发挥起自己的特长。
他深深嗅了口对方身上叫不出名字的清幽香气,含糊不清道,“柯兰尼,这不是仙女教母准备的礼服和王冠的灰姑娘,魔法过了十二点不会消失。”
“万一王后睡了呢?”
“母后平时要两点多才睡,何况今天是过节。”
看女生还是没说话,黑狼兽人松开一点手,微微眯眼,“你……”
她是不是后悔了?
怀疑的话还没出口,女生就拂开他的手,从凳子上站起来,挽住他的手臂,“好吧,我们去见见她。”
西奥多观察了下她的表情,笑眼弯弯的,没有丝毫的不情愿,于是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一定是西的存在给他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西的记忆和他合并后,他才发现柯兰尼面对西的态度,比起对他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一开始就接受喜把自己当成配偶,开解那头自以为部落首领的蠢狼,每晚熬夜陪他解闷,
哪怕西只会在心跳过速时,把嘴筒子拱进被窝,假装那是雪堆给自己降温。
而他,占据了最大的优势,却要花几倍的时间。一想到这点,久违地浓郁嫉妒再次涌上心头。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西还在潜伏在他身体里这件事,也不会告诉他,她每次抚摸西的皮毛时,他事后都能感受得到,在船上那次,他甚至短暂听到了他们对话,知道她因为自己迁怒西,还有些窃喜。西的配偶是他臆想的,而他的却是真的。
“别担心,”西奥多定了定神,“只是过去见个面,她不喜欢你没关系,我们可以搬到另一边,新建一座宫殿住。”
“哇,真奢侈。”
“这算什么?以后还有更奢侈的。”
“花太多钱的话,会暴动吧?”
“又不用王室的税收。”
西奥多说。
他压低声音,“用约克的。”
伊荷:“…?”
她真情实感地问,“用完了呢?”
“那就用完了呗,我还有别的产业。”西奥多说。话虽如此,但想到对方话里话外的在意,他还是感到了愉悦。挽紧她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体温渡过去,“别想那么多,不会有暴动那一天的。”
女生笑了笑,没说话。
西奥多想到什么,摸向内袋,忽然发现里面空空的。他放下手,“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下魔卡。”魔卡可能被他忘在书房了。
伊荷愣了下,看了眼前方,再过两条路就都走到宫殿门口了,但她还是道,“那你快点。”
西奥多本来都想算了,但今天不行,待会儿还要和科莱恩讨论约克属地军队的作战方针,不能交给别人去拿,见女生首肯便点点头,往回跑去。
他找了很久,在书房角落找到了魔卡。
有点不对劲儿,他今天没有到过这个位置。
但书房是有防御阵的,有人意外闯入他不会发现不了。
西奥多检查了一圈,还是拿着魔卡离开了。
夜晚的王宫很多地方都没有油灯,他担心柯兰尼一个人等太久会害怕。
得走快点。
西奥多出门时还在这么想,快点赶到柯兰尼身边去。
然而等到走到柯兰尼原先停留的,覆盖积雪的花园小径时,牧神神院古老悠长的钟声传过耶隆的每个角落,这个想法便宛如从没出现过般从他脑海里消失了。
奇怪……
他站在这里干嘛?
西奥多握着魔卡,看着周围黑黢黢的花丛,心里有些困惑,王后宫殿的前女佣长就发现了他。
科尔察夫人碎步上前,和气地笑道:“殿下来看望陛下和王后吗?外面冷,快请进。”
西奥多想起来了,他是来见母后的。
他打住了纷乱的思绪,低低应了声,朝不远处的宫殿走去。他没有待很久,母后今晚不知为何决定早点休息,或许是父王的昏迷以及巫医的诊断,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让她忽然决定爱惜身体,西奥多也没有久留。
他和母后聊了几句就回了自己宫殿,把科莱恩召进宫商讨对付约克属地的办法。
他在前面想好的几个方案上又加了两个,为了保证这两个方案的万无一失,他们一整晚都在熬夜工作,清晨时还去了趟军营校阅。
威卡社一些老社员也在其中,他们很多人头一次在原森过节,还是在严谨的军队中度过,大家既激动又兴奋。
下午回王宫的路上,西奥多抓紧时间在鹿车上补觉,也许是通宵工作的缘故,他睡到不太安稳,不停做起了梦。
梦里的每个时空,他都会认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有的时空他们像大海里的两滴水,从来没有相聚过,有的时空他们偶尔交汇,片刻后又分离。
其中两个时空他们相爱了,一次在环形广场神圣的牧神见证下,另一次要早些,在大礼堂后的林荫小道上,她主动拦住了他。
两次他们走到了他为她戴上象征王后身份的项链的那天,但每次都在丰收节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那个女生就像凝在蔷薇花瓣上的露水般,在日出的阳光下蒸发了。
醒来后,西奥多发现鹿车正驶过耶隆市中心的环形广场,雪还在下,街边的建筑覆盖在一片白茫茫中,牧神的塑像静默无声地俯瞰大地。
经过一晚的喧闹,它身上挂的圆柏、冬青果实和迎春花做的花环,沾满了彩色纸屑、各种糖果纸、烤肉的竹签、脏兮兮的碎布头,地上也全是昨晚狂欢后残留的垃圾,街道变得肮脏和平凡。
浑浊而干冷的空气,刺得胸腔生疼。
肮脏的现实和唯美的梦境,就像被一拳打碎的镜面。镜子里上演的都是令人心驰的戏剧,镜子后才是真实的世界。
西奥多嗅到了一股不知何处飘来的臭味。
他眉头微拧,嫌恶地屏住呼吸,对他的士兵兼车夫道,“叫几个人去把广场清理干净。”
“是,殿下。”
士兵是威卡社社员之一,本身就是中阶巫师,闻言立刻联络了最近军营里的同伴。
鹿车还没驶出这条大街,广场便恢复了清洁,垃圾被运走,积雪铲到了街道两侧。
但西奥多已经移开了视线。
第126章 六周目(一)
阳光穿过窗格的缝隙落到皮肤上,落下一小片稀薄的热意。
伊荷感觉自己快醒了。
意识在缓慢回转,眼皮却沉沉地压住了眼睑的翕动。
有低低地说话声在隔壁响起。
「……是的,去那边布道太危险了。开会的时候,神甫们都有意见,鲁麦戈神甫是那样说的,他让您再考虑下。」
「权杖呢?」
「在这里,您现在要用吗?」
「嗯。」
窸窸窣窣地走动声,轻微地叩地声,悄然开门声,前方说话的男声似乎想到了什么,驻足道,「老师,要不用叫醒她吗?」
「天主不会拒绝一位远归的信徒,我们是为了接纳而存在的。随她去吧。」
「是。」
……
门合拢了。不知多了多久,又再次打开。
赫克托尔贝内特回到房间,尽管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但长久的生活和一成不变的布置早已让身体形成了肌肉记忆。
不需要指引依然能按照印象将权杖放到墙边,绕开不同的障碍物走到书架前,按照书脊上凸起的盲文找到想要的书籍,不会被横放在房间一角的告解室绊倒。
赫克托尔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摸索着翻开前几天标好书签那页,用手阅读起来。
先天失明给日常生活增加很多不便,一个人时是他最放松的时候,不需要太过借助外界的帮助,也不需要感到不适。
当然,这个放松是相对于平时接见信徒和贵族的。
他半垂着脸的坐姿依旧笔挺,只是翻动书页的速度变得匀速而安然。
不过也有可能是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缘故。
“您醒了。”
男声和记忆里一样,音色微冷,宛如摁下低音阶的琴键。
伊荷嗯了声。
她在他们离开后就醒了一次,认出了这是一间告解室
——圣德莱尔的告解室都长一个样,很难认不出来。
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身上还盖着一条绘满《古约书》神灵图案的毛毯便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神甫回来了,她勉强记起了这是圣德莱尔的哪间教堂告解室和哪个时空。
当时,发现西奥多很可能不会乖乖遵守约定后,伊荷用环岛旅游时去法赤买的材料试验了一次。成功是成功了,但两次跳跃都只导向了一个结局和时间点,没有办法延长任一时空的生存时长。
无法预料这次回溯会把自己带回哪个时空,但这两次的成功和上上个时空的失败也证明了一点,黎明之泪的法阵
并不是失灵了,而是在每个时空只能使用两次,超过两次就会失效。
理解了这点,心情也安定了很多。
精神松懈后,感官就变得灵敏起来。
伊荷有点饿了。
她看了眼膝盖上的毛毯,想到什么,又看了眼窗外,“神甫,我睡了多久了吗?”
赫克托尔语气温和,“别担心,没有很久。”
“没有很久是……”
“现在是6号早上。”
伊荷算了下时间,新生舞会是4号周三晚上举行的,她是当晚和塔米学姐请的假,5号来的圣殿,那么6号是……她居然在告解室睡了一天一夜?
赫克托尔神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错愕,“不必惊慌,女士。让每位信徒在自己的教会感到安心,这本来便是圣德莱尓的教宗。”
伊荷怎么能不错愕呢?
告解室是教堂的公共场所,听取信徒也是神甫的工作之一。
以为自己睡了几个小时已经很尴尬了,没想到是一天一夜。
“我很抱歉。”
因为圣殿不允许告解的信徒和神甫见面,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推开门,也没有试图用海蓝宝贿赂神甫,而是客气地说:“方便的话,可以请您回避一下吗?我的告解结束了。”
赫克托尔好脾气地道:“好,回去注意安全。我在门把手挂了一点吃的,您可以带着路上吃。”
伊荷被对方的细心惊了下,正要道谢,就听到了椅子挪动声和脚步声。
神甫出去了。
伊荷想了想,把毛毯叠好放在座位上,等房间里没声音了,推开木门。
刚一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她就忍不住用手挡了下眼,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被拢起来,每一件昂贵而典雅的家具都暴露在正午的日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亮,比起放置告解室的接待室,这里更像一间卧室,角落里甚至摆了一张单人铁架床,边上还有一个藤编框,里面放了些零碎的药品。
门把手上,挂着一只不大的纸袋。
打开是一份燕麦碎卷饼和两条榛果巧克力,卷饼里裹了新鲜的黄瓜丝和黑椒牛肉,闻起来诱人极了。
伊荷本来只是有点饿,闻到这份丰盛的午餐,有一点饿瞬间放大了数倍饿。
想了想,摸了十几枚银币放到桌上,提着纸袋走了出去。
外殿的庭院里,落叶已经被清扫干净了。
几个身着白色长袍的牧师正在围坐在草地上读经书,声音轻轻的,并不吵闹,之前带路的那名牧师也在其中。
似乎是认出了自己,那名牧师放下经书,露出一个有些惊喜地笑容。
“女士,您睡醒了?”
提到这个话题,伊荷就有点难为情,“耽误你们工作了。”
年轻牧师笑:“没这回事!”
他看了看周围,凑近点,压低声音,“说起来,您还帮了我的忙呢。”
伊荷正有些不解,就听到对方说:“我们老师非常虔诚,每天要接待几十名教徒,昨天身体不舒服来着,也不肯休假。
好在您昨天在告解室睡着了,我们殿内的告解室,又是一位神甫一间的,您占了那间,他就得被迫中止工作去休息,对我们来说,倒是件好事。”
“赫克托尔神甫工作这么忙吗?”
“一看您就不常来。”牧师说,“您要是经常来就知道,找他告解都是要预约的,要不是您来得比较早都排不到。”
他炫耀完老师的事迹,忽然发现自己的话有点歧义,连忙解释,“您别误会,我只是、哎呀我、没有嘲笑您的意思。”
伊荷:“没事,昨天还没向您道谢呢。”
牧师被夸得脸有点热,“应该的。”他看了眼她的站位,“您要走了吗?”
“只请了一天假嘛。”
刚刚跟李维发的那条不算的话。
“好的,您路上小心。”他轻咳了声,“有空常来帮忙!”
“嗯!”
她把这话成了一句客套。
除了每个礼拜去祷告一次外,没有特别爱往大教堂跑,对备受教徒追捧的教皇也不感冒,哪个教堂离得近就去哪个,每周来返王都不划算,之后应该没什么碰面机会了。
所以三个月后跟随社团参加外宿活动时,在一座名叫曼桑加仑的小镇遇见赫克托尔神甫和他的学生时,两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
圣殿的马车停在曼桑加仑镇教堂前的空地上。
教堂里几乎所有的神职人员都出来了,着黑色长袍的神职人员把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其中还夹着几个穿得昂贵又俗气的当地官员。
他们嗓门很响亮,整条街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听内容,好像官员们是想把这位从王都来的神甫接到自己庄园住,而教堂的人坚持要留神甫住教堂这边。
眼上蒙着一根缎面布条的神甫站在人群前,脸色有些无措。
他的学生,那位年轻牧师正挡在马车前,和教堂的神职人员站在一边据理力争着。
很明显,他的词汇量比起精于社交的官员们来说太有限了,只好不断通过拔高音量来盖过对方,饶是如此,还是露出了气竭的前兆。注意到围观的人群里有熟人后,牧师本来就没什么力度的攻击变得更加结巴了。
附近商铺的老板听到动静,纷纷钻出了铺子,往那他们的方向张望。
海星社也在其中。
他们没吵太久,就分出了胜负。
年轻牧师输给了官员,官员们又输给了当地的牧师。
最后,一行人决定留住教堂。
狐族社长看完了热闹,意犹未尽地转过脸,发现他的社员们还在看,拍了拍手,“打起精神,不要看热闹了。”
社员们:“……”
说得好像自己没看似的。
想归想,还是很给面子地调转了视线。
狐族社长带领队伍继续向前,“冬假外宿期间,一切都要听从教授和我的指挥。需要出远门的社员,必须提前报备,听到没有?”
“是——”
懒懒散散的音调。
其实谁都清楚,莫里斯教授被医院几个病患绊住了脚,不知道还要几天才到,说是说听教授和他的,实际上就是听狐族社长一个人的。
狐族社长在社内是出了名的固执,大家响应得都有点不太积极。
好在狐族社长也习惯了这种模式,只要得到回应就好,没有太在意语气,把社员带到定好的旅店,就宣布了解散。
曼桑加仑镇叫镇,地图却比市更大,土地相当广阔,之所以不能称之为市,是因为它土地虽然多,但大部分都被漫山遍野的树林占据了,不能拿来利用。
这些树木可不是温和无害,能当作木材的普通树木,而是在沼泽地、有毒的瘴气下成长起来,聚集着无数魔物,无法被普通人接近的危险树林。
传说中,修习黑魔法的巫师都会慕名来这片森林增强法术。
曼桑加仑,最初是这片树林的名字。
用它给
镇子取名,倒不是取名的镇长特别怨恨这片土地,而是想用它威慑当时动辄来犯的强盗。
通过正常路径来到曼桑加仑,要坐十几天的马车绕开才能抵达。
图兰塔的学生过来当然没有那么麻烦,但那么多人的传送魔晶都要从社团经费里出,狐族社长就有点肉痛了。
社里倒是有社员愿意出钱请大家都坐传送器,但社长又不愿意让出这点决定权,“万一出事谁担责?”
对方没话说了。
商量来商量去,一行人决定先传送到离曼桑加仑镇最近的一个市,然后再坐当地的牛车。
这样虽然需要多花上两天,但比起直接把人传送到镇上,或单纯坐马车,快捷得多。
等到了市区,他们才发现这个计划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只能在晴天施行。
要是遇到雨天。
就像现在,鞋子灌进雨水,脚趾被冻得发木,临时穿上雨披还是不能抵抗瓢泼的雨势,好不容易靠看点热闹打发冷意,还被叫停了。
因此,社长一宣布完,大家都懒得欢呼便立刻提着行李钻回了房间。
***
在这种远离繁华地带的小镇,大部分旅店都提供十人间的客房,甚至拿粗麻绳当床来贩卖的旅店来说,这种四人一间的旅店,已经是相当豪华的规格。
轮流冲了澡,烤了火,捧着旅店老板端来的热汤窝在小床上喝完,大家才勉强体会到一点外宿的味道了。
身体暖和后,精神也活泛起来。
“社长太过分了!”
“就是。”
“要是母亲知道我在学院过的什么日子,肯定不信。”
“啊啊不许说,我也好想家。”
……
几个人七嘴八舌抱怨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屋里还有个女生没吭声。
“柯兰尼学姐呢?”
不知是谁说了声。
一个满头编了细细辫子,床位靠墙的人族女生回过神似的,朝门边努了努嘴,“出去了。”
“?什么时候?”
“就你们洗澡那会儿,说想到镇上转转,还说回来帮我带一份甜品,让我不要和社长报备。”
“什么!你不早说!”
“哎呀,到时候分你一半好了。”
被忽略的女生不甘示弱地挤进来,“你们在聊什么?我也要听!”
“在说柯兰尼带甜品,”托罗托说,“你要不要吃?”
“好呀。”
“你们觉不觉得,”前面说话的女生说,“柯兰尼学姐这个人,好像和传闻里不太一样呢。”
“确实,明明是和以赛亚会长一个类型的天才,性格却出奇的温柔。”
她们在社里不同组,平时也不来往,这次抽到一起住,还担心过很久呢。
托罗托是补档进海星社的,即使在新社员里也是比较新的那一类。她本人不爱用魔卡,论坛上传遍了的消息到她这里还是热乎的新闻,闻言感兴趣地搭了声腔,“比会长还厉害吗?”
“唔,这个嘛……”
“弥弥更懂吧,她们同届同系的。”
弥弥休就是后面挤进来的那个女生,她正在专心地听她们聊天,箭头忽然指向自己,怔愣了下,旋即笑道,“虽然是一个系,但她才读了一个月就跳级去了初阶级三,我也不太清楚的。”
“不管怎么讲,一个系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嘛。”
“嗳,你真是……”
弥弥思忖了会儿,想到什么,先跑过去把门反锁了才回来爬上床,“我只跟你们说哦。”
“别卖关子了,快点快点。”
“知道了。”弥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开了个基础的隔音法阵把她们三个罩进去,然后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柯兰尼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她是专业第一没错,但每次小考,乔舒亚和她的差距拉不大,噢,法耶纳也是。”因为是同届生,到现在也不太习惯叫柯兰尼学姐,就用姓氏代替了。
“他们三个霸占了前三名。”
我们班上还猜乔舒亚暗恋柯兰尼,太明显了嘛,每次考完乔舒亚都要打着借鉴的名号帮人家订正错题,她妹妹好像还试图跟柯兰尼交好过也没成功。柯兰尼这个人看起来很好说话,但意外地注重边界感呢。
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个月月考柯兰尼打破了记录,法耶纳和乔舒亚的分数完全追不上。之后的月考也是一样。
两次以后,李维就拿了几套高年级的试卷给她做,还让学生会给她单独开了两次召唤场。一次C级一次B级。
后面这个我不知道真假哦,都是他们在传的。
据说不管是卷面还是实操,分数都挺可观的。第三个月,就是11月月初,李维就跟我们说柯兰尼去级三了。”
托罗托提出不同意见,“召唤场不都是三人一组吗?还有领队。”
弥弥摊手:“所以说,我也不清楚真假。R级的召唤场就要三个人了,好像说初阶毕业考才会开C级的单人召唤场,而且只要及格就给分。你们就当故事听好了。
要说和会长比,应该是会长厉害吧。毕竟会长连跳三级,柯兰尼只有两级。”
“那我们这边版本不一样。”
“嗯?”
另一个女生煞有介事道,“因为柯兰尼变化太大了。我们系一致认为柯兰尼用了某种献祭类的祈福仪式,得到了天主降灵。她们还让我去问问柯兰尼怎么祈福的,我没敢。我怕她把我也给献祭了。”
托罗托,弥弥,“……”
弥弥看向托罗托,认真地说:“看见了吗,学占星学的。”
“喂!”
三个女生笑作了一团。
***
雨水浇打黑色的伞面,发出形如鞭炮般的噼啪声。
长而微微弯曲的木质伞柄,被一双甲盖修剪得圆润钝感的白嫩手指紧紧握着。
女生在一处森林的入口前停下。
从这里望去,森林并不是全无人迹的,一条被人和车轮踩踏出来的小路出现在视野尽头,路的两侧长满了低矮的灌木和桑耳。
鞋尖正要抬起,一道粗粝地男声在头顶响起,“小姐。”
伊荷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雨披的男人。
他的体型有些魁梧,怀里提着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牛肉,脸被雨披的兜帽遮住了一点,露出了满是胡茬的方下颌。
他看一眼她鼓鼓囊囊的挎包,“不要再往前,这里很危险,不是你一个小女孩应该去的。实在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去镇上的教堂,那里能用工作换免费吃住。”
好像是把她当成来投奔亲戚的那种人了。
伊荷笑了下,没接话。
“曼桑加仑这种鬼地方,也不知道外面的人跑来干什么,每天尽给我找麻烦。”男人似乎对这个地方怨气深重,见她没吭声,自顾自骂了一句,然后往里走去。
跟别人说了那些话,自己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仿佛把自己放到了和“小女孩”的对面,就这么走进了森林。
伊荷看着男人走远,没有听从劝告离开,也没有坚持进去。
她在路边又等了几十分钟,一名身着巫师联盟分会窗口人员制服的男人骑着马从森林小路的尽头朝她的方向赶来。
马背两侧驮着货物,跑得不算太快。
经过之处,都溅起污水。
尽管伊荷往边上让了点,也开了防御罩,还是做好了被溅一身的准备。
不过,那名巫师还没到她面前,就及时拉住了缰绳,“是柯兰尼同学吗?”
见人点头,他下了马:“差点以为认错了。莫里斯教授让我问您,疫魔糖浆做好了吗?他都要了。”
伊荷打开挎包,把码好的药瓶递给他,“最近只有这些。”
在制作出升级款怪味疫魔糖浆的这一时空,它被发现了“搅碎并催吐”包括疫魔在内的低等魔尸的功效。
社里复刻了几次,成药的概率很低,最终论证是她在过程中由于魔属特性使魔草出现了发酵,然而同样魔属的其他社员却没有出现类似状况。
同时,由于这种糖浆药性不稳定,味道稍微正常点,效用就会减弱,这个发现也暂且没向外界公布。只用在濒临死亡的病患身上。
最近也有其他病患得到消息后向医院采购,但莫里斯教授不愿意量贩,只有拒绝不掉的关系,才会出售。并且事先,还要打好预防针。
选择曼桑加仑镇外宿,这也是原因之一。
巫师接过来数了数:“就这么点?”
伊荷:“要保持一样的味道很难,这几瓶的药性相对稳定。”这些是她尝过的。
巫师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辛苦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给她,“这是教授给您的酬劳,您数一数,签个字。我要回分会了。”
“好的。”
伊荷点了下金钞的数量,在收据上签上名字。
联盟有自己的特殊法阵,他们交易的过程,无法被路人窥见。
巫师接过收据看了眼,折起来放进胸口内袋,对她点点头,掉转马头离开。
伊荷收好信封,往回走,路过还在营业的蛋糕店,准备进去买几份新出炉的甜甜圈,就在店里见到了那位年轻牧师见面。比起先前的结巴,这会儿他的状态平复了很多。只是笑容比以前收敛了些,“下午好,女士。”
因为是第二次见面,他们交换了姓名。
牧师叫里南,没有姓。
里南听到伊荷的名字,愣了愣,神情有些意外,“您叫伊荷?”
见对方有些疑惑地望来,连忙解释道,“抱歉,就是感觉这个名字还挺少见的。”
印象里,只记得两个人这么叫过。
伊荷笑了笑,没怎么在意。
她看了眼他的托盘,“您来买晚餐吗?”
里南点点头,他看了眼热情夹面包的老板,背过身,跟她小声吐槽,“不是我挑食哦,你要是吃过就知道,这个镇子的教堂的餐点太……”
他露出一个想起什么可怕记忆的表情。
“一想到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就感到无望。”
他的面包切好了。
里南在老板的推脱中付了钱,然后抱起纸袋说,“柯兰尼女士呢,怎么突然跑这边镇上来了?”
伊荷还在挑甜甜圈,“社长说新生都会来这里外宿,魔药材料比较丰富,我就报名了。”
“魔药,你们是哪所魔法学院的吗?”
“图兰塔。”
和图兰塔国齐名的图兰塔皇家魔法学院,在比约卡大陆远近闻名。里南自然也听过。
里南有些吃惊地重新打量了遍眼前的女孩,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漂亮女孩,居然是图兰塔的吗?
“里南牧师…?”
“啊啊,抱歉。”
里南回神,看到面前的两个打包好的甜甜圈,“这是…”
“作为你们上次没撵我一点回礼。”伊荷结了账,随口道,“还有,您刚才表现得非常英勇。”
虽然只是两个甜甜圈,里南却感觉被安抚到了。
他嘴上谦虚,“真的吗,也没有吧。”
心里其实高兴极了。
自从成为老师的学生后,圣殿的人都不太理解。
大概是他看起来太弱了,大家有种“他都可以那我也行”的想法,抢在他前面跟老师表现自己。明明老师也不止他一个学生,但只有他有这种遭遇。
里南把这些归结于嫉妒。
嫉妒他被老师选上,嫉妒他运气好,但里南心里其实自己也有点心虚的。在柯兰尼那里得到了另一个角度的看法后,像外面的阴雨一样闷了一天的心情终于有了点放晴的迹象。
一直到回到教堂,和教堂的牧师打过招呼,敲响老师卧室前,他的心情都是愉悦的。
直到见到老师——
里南忽然想起来,忘记给老师拿药了!!
“您还好吗?!”
里南冲进浴室门前,一副想进去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老师…?”
赫克托尔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我很好,不用担心。”
和话里的内容相对,他的语气异常虚弱。
里南懊悔死了。
鲁麦戈神甫跟他说了很多次的,别人都记住了,怎么他会忘记。
里南把面包和甜甜圈放到桌上,隔着门对他老师说,“您在这里等等,我马上就来!”
门被摔上了。
片刻后,脚步声折返。
里南把一瓶色泽鲜艳的药瓶放到浴室门口的装饰桌上,一边说药放门口了,一边退出房间。
房门刚合拢,浴室门的门锁就传来轻微地咔哒声。
门开了。
门与地砖的缝隙间,一条洁净的、柔软的,乳白色的颀长触腕探出来,经过的地面,带出淡淡的水液。
它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在冰冷的空气中嗅来嗅去,似乎嗅到什么气味般,沿着桌腿往上攀岩,触腕尖尖的吸盘弯如一张张蠕动的嘴,缓缓吸附住刚刚被里南放下的那瓶药水,黏黏地缠绕几匝,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簌地收回。
第127章 六周目(二)
“我-很好,不用担心。”
“我很-好,不用担心。”
“我很好,不-用担心。”
……
“我很好,不用担心。”
……还是这个语气最合适。
符合十三世一贯给人的印象。
既不会太过热情,又不会因为重音靠前,暴露没必要的冷漠。
还能通过停顿,隐晦地暗示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不佳。
赫克托尔面无表情、无声无息地重复。
乳白的触腕紧紧吸附在他迸出一道道细小裂口的皮肤周围,贪婪地吮.吸母体的血液。他沉静地盘在盛满冷水的浴缸,眉眼微微舒展。
在门外响起他的学生里南焦急地问话时,用清冷地嗓音自然地道,“我很好,不用担心。”
“老师,”里南把药剂放到浴室门外摆着献花的长条桌上,“我放这里了,您记得出来拿。”
赫克托尔应了声。
里南离开房间的刹那,药剂就从桌上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赫克托尔赤着脚,推开浴室门,从里面走出来。
被热水泡软变直的银白长发温顺地垂在他面颊两侧,在法力的蒸腾下,逐渐氤氲出细密的水汽。
赫克托尔披着一件宛如吸饱了血液,衣摆长得拖到了脚边的浴袍在屋里走动,伴随他的脚步,衣摆一会儿拉平,一会儿又堆出几层褶皱。
他的身体宛如雕塑家最得意的作品,每一处都精心雕刻,没有一处不完美。
当油灯投射到他身侧的墙面,他的影子却没有肉眼所见的优容,身体时而冒出齐整的尖锐骨刺,时而变成虬结触腕,时而又变出无数挣扎的虫足。
但赫克托尔看不见。
他扶住墙壁不疾不徐地走动着,一寸一寸挪到门后,扭开门锁。
里南还等在门边,听到开门声,立刻抬头望来,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遍,看
到人没事,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不由松了口气。
他做了个祷告的手势,“天主庇佑。”
再睁眼时,就羞愧道,“老师,我错了。您处罚我吧。”
赫克托尔像在冷水里泡太久了,说话有些慢,“不要放在心上,孩子。”他的语气温和而宽宥,“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里南听到这话,更加羞愧了。
比起安慰,他宁可挨骂,“向天主起誓,同样的错误,将不容她的信徒里南再犯第二遍。”
在圣德莱尓的教义里,随意起誓和阻止他人起誓会受到一样的处罚。
赫克托尔不会插手里南的决定,等他说完,道:“利文牧师在等我们,别让她久等了。”
“好。”
里南正要回房间换衣服,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东西忘了。
愣了下,反应过来。
他的面包还在屋里呢!
***
曼桑加仑镇的教堂有一名叫利文的牧师、五名执事和两名传教士。
由于人员匮乏,执事和传教士轮流充当厨师。
其中厨艺最好,大约要算那名身材最魁梧的执事。
他们到曼桑加仑第一天的中餐和晚餐,都由他包揽。
里南看众人盛情邀请老师和他用餐的模样,应是对那位执事的厨艺有十足把握。
不过自从尝过那顿午餐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晚餐时,白天吵过架的官员们也不请自来了。
里南悄悄替换了老师餐盘里的食物,还被执事生气地瞪了好几眼。
但或许是当着老师的面,谁也没有指出这点。
席间,利文牧师问起他们的来意,言谈间,似乎把他们当成了圣殿来的考察人员,聊起了这些年圣德莱尓教会在当地的正面影响,说起自己做主,将圣殿拨来修建教堂的钱款,拿去免费发放帐篷救济几年前因为暴雨失去家园的难民。
之前为了抢人,跟教堂的人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位官员,到了这时也跟着附和起来,并佯装不经意地提起自己为这个影响也出了不少力气。
赫克托尔神甫微笑着肯定了他们的善举,并表示他回去后会向教皇陛下如实禀告,执事牧师和官员们都高兴极了,一场晚餐下来宾主尽欢。
从餐厅出来,里南婉拒了利文牧师送他们回房的建议,自己陪着老师走在寂静的长廊上。
初冬的寒夜空气湿冷,铺着粗纹大理石的地面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露水。
里南担心老师会摔倒,走得不快,边走边说起刚才餐厅的对话。
顾忌着这是别人的地盘,声音压得很低,“……这群人身上完全看不到对天主的虔诚和侍奉的决心,那些官员也是。圣殿那群老学究神甫虽然讨厌,但也不会拿民众的痛苦衬托天主的高贵,这不符合宣扬友爱仁信的教义嘛。”
“教义有很多种,经书也是。”赫克托尔神甫语气淡淡,“他们毕竟捐了。”
里南说:“那么,老师认为那是值得宣扬的吗?”
他下午去外面打听过,当时暴雨导致河堤塌方,教堂只肯出具了少数帐篷,剩余的帐篷,还是在镇民向隔壁几个市镇的教会求助后,受到各方压力才捐献的。
“里南,《古约书》的序言提过,用自己的观念去衡量同为天主忠仆的其他人的贡献,是一种偏见。”
赫克托尔驻足,视线移过来,落到前方的虚空,“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先下定论。你的看法或许是对的,但我们不是曼桑加仑镇的镇民,无法直接否定他们的做法。”
“我知道了,老师。”
里南若有所思,他的经书背诵果然还不到家。借着穿过廊柱的月光,里南用余光偷偷打量了老师。
束着白色长发的男人比他高出一个头,头颅饱满,肩膀不宽,骨架中等,过于修长的身形也无法给人压迫感,为了遮掩身份,到曼桑加仑镇后,穿的是圣殿普通牧师才会穿的白色方领祭袍,从外表看,只是一位普通的盲人神甫。
但里南知道,就算老师把自己裹在实习牧师简朴的黑色棉布长袍里,也没有人会忽视他的存在。不仅仅是老师出色的外表,还有他周身散发的宛如天主再世的包容气场。
正想得入迷,就听到老师的声音,“里南。”
里南回神,“我在,您有什么吩咐?”
“刚才取餐的时候,”赫克托尔说,“你换过我的餐盘了?”
“……”
“您发现了?”
“嗯,味道不一样。下次不要这么做了,那位执事做饭很辛苦,看到你这样做会伤心。”
里南心道,要不是真的太难吃了他也不会换餐嘛。但当着老师的面,他还是点点头,“好的。”
想到什么,又问,“老师,那个甜甜圈好吃吧?”
不等老师回答,他就道:“那个不是我买的哦,是一位女士送的。您肯定猜不出是谁?”
赫克托尔微微扭过脸,“嗯?”
里南正要高兴地告诉老师,那是之前在他的告解室睡了一天一夜的那位女士,她随社团也来曼桑加仑镇外宿,就看到了老师的正脸。
里南知道老师缈目,但一直没敢仔细看过。
这个角度才发现,老师的眼眶蒙的不是像那种均匀的乳白和蓝紫的血管,而是一层像敲碎鸡蛋时,蛋壳和蛋液之间的那层白而微透的胎衣似的白翳。
鸡蛋的胎衣里透出软弹的蛋黄,白翳里透出淡淡的晕黑。盯久了,总让人疑心撕开那层白翳就能像撕开鸡蛋的胎衣,就能滚出两颗湿润的漆黑眼珠。
里南打了个激灵,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发现老师还在等他回话,才结结巴巴道,“我、我好像忘了。”
“对不起,老师!”
赫克托尔没怎么在意这点小插曲,比起这些调剂生活的琐事,他们这趟出行还有更重要的麻烦需要解决。他随和地安抚里南几句,然后说:“今晚回去早点休息,不要看书看太晚。”
“好的,老师。”
***
旅店里,狐族社长正在点人,“皮克。”
“到。”
“帕姆卡。”
“这里。”
“托罗托。”
“有。”
“柯兰尼。”
“柯兰尼?”
没有得到应有的响应,狐族社长放下花名册,视线在餐桌前逡巡了一圈,正要皱眉询问,就听到楼梯那边传来一道女声,“抱歉,我迟到了吗?”
她头发有些潮,两颊泛着淡粉,像是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狐族社长皱了下眉,把座位指给她,说,“下次快点。”然后继续报下个人的名字。
座位是按入社时间坐的,柯兰尼和她室友之一的托罗托坐到了一块儿,边上是其他三位室友和另一个房间的两个女生,对面是四名男社员。一个头发蓬得像贵宾犬的男生正在餐桌旁帮忙分餐具。
伊荷刚坐下,托罗托就碰了碰她的肩,“还好学姐回来得及时,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社长说。”
“不是说六点半才开始晚餐吗,”伊荷把挎包挂到椅背,免得压到里面的甜品盒,坐下,“怎么提前了?”
收到托罗托改时间的消息时,她才从面包店出来,差点没赶上。
“这个嘛。”托罗托——托罗托看了眼社长的方向,小声道,“稍微出了点状况,待会儿跟你说。”
伊荷嗯了声,拿手帕擦头发上的雨水。
伊荷和托罗托是在海星社认识的,她们分配到的工作台相邻,有时会帮对方做部活,因此交换了账号,比起其他社员要熟悉点。托罗托是魔法历史系的学生,和海星社的研究方向不太沾边,出于兴趣才来报名的,据说被选上时,史学社那边差点不肯放人。
擦了没一会儿,餐具就分到这边了。
伊荷往边上让点,免得餐具没地方摆放,一低头就发现递过来的餐盘边,多了一块叠好的新毛巾。
她愣了下,边上的分餐具的学长对她弯了弯眼,指着自己的头发,“这个擦起来快点。”
“
谢谢。”
伊荷接过来。
男生笑了笑,没说什么,绕到另一边继续分了。
十几分钟后,人终于到齐。
在边上等了有一会儿的旅店服务员松了口气,回去叫菜。
今天赶了很远的路,又没有社活要做。
用完晚餐,社长就放大家回房间睡觉了。
不习惯早睡的——弥弥和另一个室友,隔壁房间的两名学姐,以及男生那边的三名社员,跟社长请假去镇上闲逛。
因为人多,社长也同意了。
伊荷回到房间,就把甜品拿出来,递了一份给托罗托,另外两盒给另外两个室友留起来,然后拿了洗漱用品去浴室。
等她出来时,托罗托已经把甜品分好了均匀的四份。
她端着其中一份坐在圆桌边,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典籍和一本薄册子,左手拿叉子右手握笔,边吃边画着什么,画面潦草而凌乱,像是建筑图之类的东西。
伊荷去衣橱拿外套时瞥了眼,“专业课作业?”
“没有,”托罗托叼着叉子,有些口齿不清,“一点个人爱好啦。”
伊荷点点头,没说话了。
她晚餐吃得有点撑,洗完澡准备去旅店周围散步消消食,本来想问托罗托要不要一起,看她有事要忙就没打搅,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这家旅店位于曼桑加仑镇西南方向,附近有教堂,商铺和小公园,算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段,再往前就是令人生畏的曼桑加仑森林。
旅店后院倒是有一个小花园可以逛。
花园里,石亭,草坪,花坛和石坑火炉都打理得很别致,即使在枯败的冬日,也种上了耐寒的观赏植物。
雨停后,月亮出来了,空气清新很多。
伊荷走到楼下时,发现有这个念头的不止她一个。
没有外出的社员们正聚在温暖的石坑火炉旁的亭子下玩卡牌和烤肉,见伊荷靠近,坐在外侧的一个女生还招呼她过来顶一下,她急着去解手。
伊荷来不及拒绝,就被推上了牌桌。
她很少玩牌,不懂游戏规则,前几轮都输得一塌糊涂。
边上有学长看她出牌太乱,就指点了几句,她按照对方的教导调整了出牌顺序,就变成了到女生回桌前一直在赢的状态,大家刚开始还嘻嘻哈哈,到后面都感觉陷入了一个出牌就输的怪圈。
等那名女生回来,立刻把人撵下桌,“快点,都在等你!”
伊荷没怎么生气,女生倒有些不满,“不就是赢了你们几轮吗,一群小气鬼。”
她看向伊荷,“柯兰尼,你还想要吗?还想玩的话就继续,别管他们。”
“喂!”
“不了,”伊荷笑,“我打算去散会儿步。”
“那好吧。”
女生还想说什么,就被拉回牌桌继续了。
伊荷又逛了会儿,就上楼了。经过走廊时,依稀听到了压低地争吵声,往声音的源头望了眼,只有砰地关门声,吵架声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在旅店吵架并不少见。
她没有再看,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早上七点过,吃过早餐,狐族社长给每个人发了地图和目录板。
这次外宿参加的有八名女生,十一名男生,加上社长,一共二十人。其中新社员有十一人,女生五人男生六人,其余都是入社时间超出一年以上的社员。
海星社有过连续几届招不到新社员时,在外宿选择也更多些。另一些老社员没有参加这边的外宿,跟副社长一起去更危险的北部荒漠。
今年和往年比起来,已经算新社员比较多的了。
分组上,按照入社时间。
一般是两名老社员带三名新社员,能者多劳的模式,如果多出来哪个新社员,就加到社长或部长那个组。但这次是新社员少,所以最后一个组只有四人。
狐族社长等大家都展开地图,指着上面用蓝笔圈出来的三角形路标道,“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第一站,之前在群里提过。”
“到那边以后,大家先扎好帐篷,以营地为中心,去附近五百米以内的区域收集目录上的材料。”
“收集数量多少不在考核范围内,今天没收集够明天继续,时间是充足的,不要贪多走太远。
曼桑加仑森林对于初阶巫师来说不算太难,不过每年外宿时,都有社员在不顾劝阻深入森林后受伤,希望大家不要拿身体冒险。出发后,一切听组长安排。”
“最后,分组是出发前就通知过的,当时没提出更改的就不能随意调换了。我给旅店这边留了消息,教授一到,他就会通知我们。”
狐族社长放下地图,看向众人,“好,现在开始检查你们的随身物品有没有带齐。”
“是——”
经过一晚的休整,大家都恢复了精神。
社长话音未落,他们就把挂在椅背上,由海星社统一发放的外宿背包拿到餐桌上清点起来。
确认清点无误后,一群人披上防蜂袍,背上背包,从旅店出发,跟随地图的路线,朝最近的曼桑加仑森林入口走去。
昨天下过雨,地上到处都是水洼。
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间,空气里飘着稀薄的冷雾。
曼桑加仑森林静默而无声地伫立在街道的尽头,站在入口往里看,明明是大白天,里面却宛如身处黑夜,一点光都透不进去。
队伍逐渐安静下来。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众人见到这一幕,像是一下子从郊游的愉快切换到了工作模式,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大概是时间还早,他们一路过来,除了两个赶牛车的农户外,其他一个人都没遇到。
荒芜和寂静,给曼桑加仑森林又蒙上了一重阴影。
而狐族社长却像是习惯了这种变化般,没有像在旅店时那样事无巨细地提醒他们注意事项。
他熟练地用镰刀拨开挡在面前的杂草和荆棘,一条被荒草遮掩的,弯弯扭扭的小路就出现在眼前。
尽管道路有些模糊,但看得出来,这里不久前还有车辙印经过。
众人见状,也跟着解下镰刀,效仿社长操作起来。
随着拨开的荒草越多,显露的路面也越来越清晰。
而且走进森林后,往深处看,尽管还是一片漆黑,但经过的地方,抬起头还是能看到错落的光影,并不是想象中的无光之地。
大家不由放松了些许。
伊荷拨开脚边的藤蔓,看了眼对面漆黑的丛林,想起昨天遇到的那个猎人。
那是在曼桑加仑森林的东北入口,巫师联盟的工作人员和当地人经常往返于此,道路宽敞,树木也没有这边密集,即便如此,那个猎人还是警告她不要靠近。
她不禁怀疑,这里真的像社长说得那么安全吗?
在荒草丛生的小路拨了了几十分钟的荒草,他们终于走到了一条较为平坦泥巴路。
沿着泥巴路往西面再走了接近两个多小时,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出现在前方。
“我们就在这里扎营,”狐族社长道,“别忘了铺防潮地布。”
不过这次,大家都累得不行,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社长也没催促,他在空地上挑了一块稍微干净点的草地,放下背包,把帐篷拿下来,和室友开始搭建。
帐篷是按宿舍分配的,一个宿舍一顶。
伊荷、托罗托、弥弥和盘发花了点时间,很快搭完了帐篷,然后就去帮别的宿舍。
差不多全部搞定,已经快12点了。
他们休息了会儿,吃了点干面包和冻奶酪,就开始跟组行动。
托罗托分到了社长那组,盘发和她朋友一个组,伊荷和弥弥一组。
另外两人,一个是牌桌见过指点过她出牌,牌技不错的学长,另一个晚餐时打过照面的,隔壁房间的学姐。
牌技学长和学姐的关系似乎不错,一见面就聊起来。
伊荷和弥弥走在后面,提着盛放材料玻璃罐,没怎么说话。
她们一个班时,就没怎么来往,现在伊荷去了级三,很久没见面,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在眼神
不小心接触时,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学姐和牌技学长聊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了她们。
看到她们就跟在后面,还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们走丢了呢,怎么都不吭声呢。”
伊荷,弥弥,“……”
牌技学长双手抱胸,“算了,先干活吧。”
“知道了。”
学姐问她们要了目录板,在其中几个材料名上前打了个√,然后道,“你们只要收集上面的材料就可以了,其他的交给我们,谁让我是组长嘛。”
“是不是很简单?”
弥弥看了眼还回来的目录板,有些迟疑,但还是笑着点点头。
学姐看向另一个没有说话的女生,“你呢?有什么问题现在提哦?”
伊荷犹豫了会儿,指着她打√的几个材料,“学姐,这里有几样需要中阶以上的巫师才能单独摘取,对我们来说,好像有点太难了。”
学姐:“有吗?”
她接过来重新扫了眼,“没有吧,像这种亡灵指骨,泥鱼舌苔,初阶级二就教过摄取办法。你不是级三嘛,这么快就忘了?”
“可是……”
“好嘛。”学姐把目录板拍回她胸口,笑了笑,“不要担心,如果真的不行,到时候再联系我们。你有我的账号吧,嗯?”
说完,学姐对牌技学长就道,“别在边上瞎晃了,不是要干活吗?”
牌技学长看了她们一眼,仿佛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就放下手跟她一块走了。
伊荷抱着目录板,总觉得哪里不对。
弥弥默默道:“被针对了。”
伊荷疑惑地嗯了声。
“你没感觉出来吗?”
“不是。”
那么不用心的敷衍,想看不出来都很难吧。
可是为什么呢?
伊荷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不记得有得罪过她。”
“我知道为什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弥弥的手都被勒红了,她换了只手提玻璃罐子,“你最近有和那个学长说过话吧?可能在哪里说过话被她,或者她的熟人看到了。”
“……”
“就为了这种事?”
“他们在交往,学姐很喜欢那个人。昨天和大家出去玩时,听和学姐一个房间的女生讲的。”
弥弥说,“有时候,还是在意下外面的世界比较好哦。”
伊荷没有继续聊了,弥弥的话好像有微妙的谴责。
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目录板上,“我先去收集材料了。”
弥弥说:“注意安全。”
“你也是。”
两人在路口分开。
伊荷先去了地图上标注的蛇蜕最多的地方。
现在是冬天,虽然森林的气温比外面温暖,但大部分蛇还是需要冬眠,因此收集蛇蜕反而是所以材料中最安全的一项。
她把玻璃罐子挂到臂弯,按照地图走到指定的地点。
第128章 六周目(三)
曼桑加仑的冬季没有耶隆冷,挂着蛇蜕的树枝和树洞前只有零星的霜。
伊荷戴上手套,掏出镊子,夹起一条掉在青苔上的网洞状的豆乳色蛇蜕,甩掉上面黏连的泥土和草屑,小心翼翼地折叠放进罐中。
因为不能离营地太远,别的小组也有社员选择了这片区域采集。人一多,材料就有点不够看了。
伊荷抓紧时间在夹完规定数量的蛇蜕就璇紧盖口,前往下一个采集点。
到达采集点时发现,社长他们组也在。
狐族社长在防蜂袍的兜帽外加了个羊皮帽,尾巴塞进腰侧的口袋,腰上系带,一端勾在了岩壁上方,手里拿一把小铁锤,灵活地站在陡峭的岩石表面敲打,他的力度不大,但每敲几下,就会有一小块金黄色的正方体矿石滚下来。
它的形状太规整了,反而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托罗托和另外一名社员在另一边坡度没那么倾斜的岩壁前敲打着,也是差不多的打扮。托罗托没注意到这边,视线被树丛挡住了,伊荷也没有打搅。
他们脚下的位置不宽,要是被自己吓到掉下来就不好了。
伊荷在岩壁前观察了会儿,决定去社长右后方的岩壁附近采集黄铁矿。
那里虽然落脚点不宽,但矿石更丰富,用时短,而且隔壁还有一处岩壁落脚点多,可以撑着那处岩壁防止跌倒。
和她想得一样,撑着隔壁岩壁受力果然轻松了很多。
伊荷扯了扯绳结,确保稳固,再慢慢往上爬。爬到预定的位置,她腾出手,抽出小铁锤,在岩壁前铺了一张油布,然后轻轻敲打起来,几声叮叮声后,一块正方体黄铁矿就滚出石沙,掉进她布好的油布里。
在一片叮叮叮里,狐族社长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下方出现了出现了别人。
他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托罗托他们的位置,没看到其他人,不由道:“怎么就你一个,你们组其他人呢?”
伊荷都快采集完了,冷不丁听到有人说话,手一抖,油布里的十几块黄铁矿就像箭一样弹飞进丛林,噗地消失不见,“……”
女生缓缓转过脸,眼神幽怨,“社长,您刚刚说什么?”
狐族社长默了会儿,从自己的罐子里捡了点黄铁矿装进一个新罐子递过去,看人收下后,道:“你们组长呢?”
“不清楚。”伊荷数了数黄铁矿,发现比她之前敲的还多,就盖上了锡盖,塞进大玻璃罐里,说,“组长他们在另一个采集点吧。”
“他们?”
“你是脱组单独行动的?”
“我们组都是单独行动。”
社长:“……”
社长露出了无语地表情。
他点开魔卡看了眼他们组的移动轨迹,眉头微皱,让他们带最少的人给他偷最多的懒,这又不是大扫除那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真不知道在搞什么。
把外宿当约会了吗?
想到什么,狐族社长看向女生,“你下一个收集什么?”顿了顿,又说,“算了,目录板给我,我自己看。”
伊荷把铁锤绑回腰上,腾出手拿目录板给他。
社长接过来看了眼,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边打钩的都是你要收集的材料?”
“不,是组长给我们分配的任务。”伊荷道。
她好像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语气轻松地道,“除了打钩的,剩下的材料都是组长和另一名学长去收集。”
社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柯兰尼看着挺聪明,结果教材以外的书籍完全不看的么?这里面有几样他都不能一个人采集成功,他们组长居然让两个新社员自己去,奔着让人出事吗,简直不能理解。
社长让柯兰尼先别去下一个采集点,先在这坐一会儿,自己给他们组长发消息。
这期间,托罗托他们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
社长一走开,托罗托就滑下岩壁,跑过来,把伊荷拉到一旁打听情况,听她说了他们组的分配后,也吓了一跳,“怎么这样,那弥弥呢?”
“去挖多眼螺吧。”
她目录板第一个打钩的就是这个。
多眼螺名字虽然可怕,但个头只有拇指大,既不咬人,也不吸血,一种在沼泽和水潭边繁殖软壳螺,因为斑点长得像人类的眼珠得名,不仅可以制药,味道还很鲜美。
托罗托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到什么,朝社长的方向看了眼,叫他还要和对面吵很久的迹象,对女生道,“柯兰尼,你记不记得昨天我跟你说的事?”
“嗯?”
“就是提前晚餐时间那个。”
伊荷当时洗完澡她把这事给忘了,听托罗托提起才想起来,她点点头,“记得,怎么了?”
“我那会儿不是没说嘛,”托罗托声音更轻了点,“其实就是跟你们组的那个学长有关。”
“他们……”
托罗托自己开了头,又一副不太想说的样子,表情有些踌躇,边上偷听她们讲话的一名男社员道,“我知道,我跟你说。”
托罗托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开口,看他特别想表现的样子,干脆往边上挪了点,“行,你说。”她指了下男生,“他跟你们组的学长一个房间的。”
“就是做那种事啦那种,”男生语气夸张,“昨天下午我们上楼收拾行李的时候,他们去了楼道下方的酒窖。当时社长和旅店老板去那边拿酒嘛,刚好撞见了。”
“嗯…嗯?!”
“你们组长和他不是暧昧很久了嘛,”男生话锋一转,“但昨天的女方可不是那个学姐哦,而是另一个……”
他报了一个名字。
伊荷愣了愣,因为对方说的人,就是她昨天帮忙顶过牌桌,说话很仗义的女生。
她看向男生,“你也看到了?”
“怎么可能?”男生连忙摆手。
他家作风老派,要是跟这种桃色新闻扯上关系就麻烦了。
伊荷托腮,“那你怎么那么确定,学长自己说的吗?”
“大家都这么传的。”男生强调,“如果弄错了,社长不会无缘无故把晚餐时间改那么早了。而且学长回来时,衣服确实有点乱。”
“我想你们组长也是这个原因迁怒你们吧。”托罗托补充。
尽管她没有亲口这么说,但言语间也认可对方的说法。
可是两个人刚经历过被目睹,还能若无其事地和大家聚在一块儿开开心心地玩牌,不太合理吧?
大概是她怀疑地神色太明显,男生忍不住道,“你不信吗?”
“只是觉得,”女生的声线轻软,“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说。”
“要是被当事人听到……也不太好,你说呢?”
男生怔住,“什么?”
不过那个时间伊荷不在旅店,出去送药了,没有继续掰扯,问起来还会扯出她没有报备的事,便笑着转了话题,聊起了材料收集情况,他们也回神般,不再提前面的事。
社长和那边沟通好回来,看几个人说得起劲,还在边上听了会儿,等他们说完才道,“柯兰尼,你可以过去了,他们在第五个采集点等你。”
第五个采集点,是弥弥被分配到的多眼螺聚集地。那边离营地不到百米,他们应该是就近挑选的。
“好。”
伊荷从
地上站起来,提上自己的玻璃罐起身,和托罗托还有那位男生挥手告别,朝对应的材料采集点跑去。
黄铁矿离营地有点远,往回走反而需要一点时间。
抵达位置时,不出意外收获了一个不太友善地笑容,“柯兰尼,路上人很多吗,你怎么来得那么慢?”
伊荷喘匀了气,直起腰,“抱歉。”
她道歉道得太痛快了,对方连发难都找不到痛点,气闷地钉了她一眼,转身道,“跟上来。”
社长似乎没有把她“告状”的事告诉学姐,一路上学姐只抱怨了社长想一出是一出,莫名其妙增加什么小组抽查,倒没怎么提到她。
这个发现,愈发让伊荷怀疑托罗托他们说的那件事的真实性了。
如果社长没有乱说话,难道是旅店老板?
她们没有走太远,就到了一处飘满腐烂落叶的浓绿水潭,这是地图标注的,多眼螺最多的采集点之一。
水潭前围着好几名社员。
弥弥和牌技学长也在其中。
稍微不同的是,弥弥和大部分新社员一样,用小铁锹沿着水潭边缘往上刮,而牌技学长则拿了一根粗木棍,在水潭边搅动着,过一会儿,捞起来,用渔网筛一下,倒进罐子里。
见到她们过来,弥弥抬手,打了个招呼,牌技学长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视线就落到学姐身上。
他说了同样的话,“怎么去了那么久?”
学姐耸耸肩,“你说呢。”
她把刚才和伊荷抱怨过的话跟牌技学长重复了一遍,然后走过去看了眼他的玻璃罐,“你们挖了多少了?”
虽然带了个们,但话朝着谁说的,大家都很清楚。
弥弥和伊荷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吭声。
牌技学长瞥了眼罐子里密密麻麻蠕动的多眼螺,目测了下,说:“四十几。”
“那差不多了。”
学姐打开他的罐子,用镊子夹了十个到另一个玻璃罐里,旋紧,看向她们,“你们就在这里采集,不要乱跑,采集够了就发个消息,我们去下一个采集点。”然后挽住牌技学长的胳膊,“我们去那边说话吧,这里人太多了……”
牌技学长没有拒绝。
等他们走远,伊荷才放下装着蛇蜕和黄铁矿的玻璃罐,打开地图检索最富余的采集点位置,拓印的地图标识有些模糊,她仔细辨认了会儿,才确认位置。
她把罐子打开,瓶口侧对地面,然后走到对应的水潭一角前,将手覆在离潭面几公分的地方,让魔力顺着手心淌进潭中。
刚才看到大家用铁锹刮时,伊荷还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学牌技学长刚才那样木棍搅动,再过渔网筛,不是很轻松吗?
直到自己上手才发现,这片水潭的水很浅,深度不到一米,但底下的淤泥却非常厚,而多眼螺偏偏栖息在淤泥深处,想要效仿他那样搅动淤泥捞多眼螺,比起直接去挖浅层的幼年多眼螺要困难得多。
于是伊荷放低了期待值,只用魔力搜刮了淤泥上层的多眼螺。
一颗颗多眼螺沿着上涌的水柱,宛如吸管里的果粒般依次涌进敞开的罐口。
弥弥提前挖完了。
这本来是她分配到的任务,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挖了一半,等柯兰尼的时候,又挖了一会儿,这会儿已经收工,坐在原地拿出水囊喝了口从旅店打包的葡萄汁。因为喜欢果肉的口感,还特意让服务员多榨点碾碎的果肉,看到这一幕,差点呛住。
***
太阳钻出云层,显露真容。
路上的水洼倒影出宛如金子般的天光,几只跳蛙安静地栖息在水洼旁,咕咕低吟。下一秒,一只大脚便踏进水洼,碎金漾起圈圈涟漪,跳蛙受惊,扑地跳进草丛。
里南低头看了眼被积水浸湿的鞋面,有些不适地活动了下脚趾。
袜子一定被浸湿了。
他想。
走在身侧的利文牧师见他驻足,停下来,语气关切,“里南大人,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里南连忙回礼,“您与我是平级,您的资历比我还高,不用这么称呼我,叫名字就行。”
利文牧师:“那怎么能行呢?您和赫克托尔神甫是在离天主最近的圣殿就职的侍奉,我们在乡下小教堂只能为天主尽到微薄的传播,不管怎么说,叫一声大人也是应该的。”
“也没有吧。”里南道。
他不太经得住夸,尤其是被那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长辈夸奖,闻言讪讪地笑了下,正要说几句话以示谦虚,就听到身后的执事不爽地嘬牙声。
里南:“……”
利文牧师回头看了满脸横肉的大个子一眼,低声斥道,“罗宾。”
罗宾就是这座只有五名执事的小教堂里,厨艺最“好”那位。
他们这次出行,利文牧师在众人里挑中他,也是看中了这点。
然而来曼桑加仑镇第一天,里南就把这位执事厨师得罪了个彻底。
罗宾本来都休假了,因为圣殿来了人,冒雨过来帮忙,结果人家当着他的面调换了给神甫准备的晚餐,这会儿又故作姿态地装客气,罗宾更看不惯了。
闻言,他更加响亮地嘬了下牙花来表示不满,在利文牧师责备地目光下忿忿地扭过头去。
利文牧师叹了口气,对里南道:“大人见谅,罗宾的脾气比较暴躁。”
里南说:“没、没关系、”
他知道罗宾对他不满的原因,说完就对利文牧师微微颔首,短促地笑了下,快步追上走在前方的老师。
赫克托尔神甫和一位曼桑加仑镇乡绅并肩而行。
曼桑加仑是雷哲肯大公领地内的一座小镇,当地没有什么叫得出名字的贵族居住,这位乡绅已经所以官员里最拿得出手的一位。
这位脸蛋晒得赤红的夫人祖上就是地主,她在王都的国王学院读过法律和农业,拥有一大片玉米地和庄园,在遥远的法赤也有小部分产业,每年为圣德莱尓教会捐赠了不少财物。
听闻有一位圣殿神甫莅临小镇,昨天就派了管家登门造访,不过被教堂统一回绝了。
但拉沃恩夫人和那些官员不同,这座小教堂屋顶的每片瓦、每块墙砖都写着拉沃恩夫人的名字。
因此,利文牧师还是转告了她的管家,告知了赫克托尔神甫今天将会前往曼桑加仑森林,为一座荒废近百年的墓园举行施福仪式的事。
曼桑加仑森林,在传闻还没那么可怖以前,就是一座平凡的森林。
住得近的村民,买不起昂贵的墓地,会将家人的遗体埋葬在森林里,时间一久,那一片空地就成为默认的墓园。
手头宽裕后,这一带的村民还凑钱将墓园秘密修了一番,尽管是不被警备处承认的墓地,但在这种半封闭的小镇上,邻里都清楚彼此的祖母是哪位,谁也不会犯蠢出去乱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墓园越来越规范,甚至聘了维护的管理
员。
这些管理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刚开始都好好的,最后几乎都以死亡收尾。
活下来的几人,也说了类似在墓园撞见了吃人的幽灵的内容,没撑过几年便在惊惧中去世了。
村民们请过当地教会的牧师施福驱灵,没有用轮到下一位管理员时,依然如故。
可镇上的墓地实在太贵了,虽然畏惧传闻,墓园还是照旧开放。直到其中一户人家为过世的父亲举行葬礼时,十几人同时见到了吃人的幽灵,墓园才逐渐无人问津起来。
不是没有过牧师想为穷人恢复这片墓地的洁净,他们不是失踪,就是以失败告终。到女王即位,曼桑加仑森林已经彻底沦为等同于黑魔法、亡灵巫师的可怖传言。尽管还有猎人和樵夫进出,但也仅限于边缘地带。
大家都以为曼桑加仑森林会这样下去,没想到圣殿没有遗忘她的子民,还派了神甫来处理。
“神甫,您一定不会明白,您的善举对曼桑加仑镇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拉沃恩夫人的嗓门响亮,说话像在隔着茂密的玉米林喊叫,生怕人听不清。
里南走近点,就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他忧虑地看向老师,却发现老师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般,脸色平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拉沃恩夫人搀着他,“我在国王学院念书时刚满二十八岁,每天早上都会去圣殿诵经,圣殿的每一位神甫都见过,说不定我们还打过照面,但看您的年级,那时您应该还是个孩子。”
“不过,就算是个孩子,您也是天主的孩子里最虔诚的那个!”
赫克托尔笑了笑,“您过誉了。”
“再多的溢美都不够。”
拉沃恩夫人朗声笑了笑,往上托了下赫克托尔的手臂,不知道碰到哪里,对方忽然轻微地皱了下眉,拉沃恩夫人忙松开手,“怎么了?”
“没事。”赫克托尔不着痕迹地将袖子往下扯了点。
拉沃恩夫人见状,正要说什么,跟在他们身后的管家走上前,靠近她耳边说了几句。
她点点头,停下脚,对盲人神甫道,“赫克托尔神甫,再往前就是墓园了,我只能送您到这里。等您出来,我会派最豪华的马车来入口接您,到时候,还请您不要拒绝。”
赫克托尔:“之后的事,之后再定。”
这是《古约书》里的一句谚语,讲的是天主乌卡设妲帮助了一名落难的公爵,公爵想再与她见面时,天主用来回绝的谦词。
尽管《古约书》后章,没再提到这位公爵的故事,但用在这里,无疑抬高了夫人的身份。
拉沃恩夫人眼角浮现笑纹,“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对里南招招手,等人走过来,搀住赫克托尔神甫,才带着管家向利文牧师告别,原路离开。
里南搀着老师,继续朝前。
走了没几步,赫克托尔倏而驻足。
“怎么了?”
里南有点疑惑。
赫克托尔扭过脸,听他后面的话,想看的方向应该是利文牧师那边,但由于眼盲影响了方向感,实际上他只是“望”向了另一侧的丛林,弄得后面两人也紧张地跟着往那个方向张望,以为有什么不对,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那个意思,“……利文牧师,罗宾执事。”
利文牧师回神,“我在,大人。”
罗宾也应了声,面对这位一看冒着危险替他们施福的善良神甫时,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还是端正了表情。
“我们走了多久了?”
“三个小时了,大人。”
“还有多久?”
“大人,”利文牧师尊敬地道,“您累了吗?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下。”她转过身,“罗宾,把油毡布和绯翡毛毯拿出来。”
“是!”
罗宾道。
他手忙脚乱地把沉重的背囊脱下来,正要打开,就被叫停了,“不用忙了,我不需要休息。”
年轻神甫的声线如同他这个人给他们的印象一般干净而透明,仿佛高海拔山峰经年不化的积雪之类的东西,“利文牧师,我们快到墓园了吗?”
“还有三、四英里,大人。”
“不远了。”
“是的。”利文牧师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正要询问,就听到对方道,“天似乎快黑了,你们把地图交给里南,也回去吧。”
里南愣了下,还没说什么,罗宾就打断了他。
“不行!”
“罗宾。”利文拍了拍执事,似乎想安抚他的情绪,罗宾这次却没有退让,“神甫,这片墓园埋葬着我和利文牧师,还有半个小镇镇民的祖辈,就算您认为我们的法力不够,只能拖您后腿,我也不会走的。”
他们和官员都确认过这两人的身份,但万一圣殿派人来这片墓园,并不是为了施福,而是想利用这里的幽灵传闻做些邪恶的勾当——谁知道有没有那种可能,那他罗宾一定会拼命阻止。
里南听得不觉皱眉,“你什么意思?”
罗宾:“你们心里清楚。”
“喂,你——”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利文牧师有些头痛,她求助似的看了眼那位圣殿来的神甫,正要说什么,一道黑影掠过眼前,几人同时噤声,反应过来才发现,那是几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食腐魔。
它们似乎跟了他们有一会儿,身上带着入口处才有的榉树叶,这会儿正在一团白光下扭曲挣扎着,同时发出寒风呼号般地气音尖叫,没过几秒,就化为了一缕淡淡地形似松针的香气。
尽管并不难闻,但大家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赫克托尔从容地放下手,没有焦点地眼珠看向他们,“食腐魔不会单独出现,附近应该有一些刚死亡的魔族,或者被魔族寄生的人族。到了夜里正式施福时,我可能无暇照顾到大家,要一起来的话,请及时找好躲藏的位置。”
他的语气明明没有变化,但落在利文牧师和罗宾耳中,却多了一种意味。
两个人互相看了眼,无声地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
里南并不是第一次接触魔物,神学院的毕业考试,就是把这群实习牧师丢进召唤场和魔物生存一个月。
那些魔物都是被学院豢养的,靠吃每个月丢进召唤场的食物生存的魔物。
个性单纯,攻击性低。毕业后分配到了圣殿,就更没机会接触了,在现实中见到,哪怕是食腐魔这种低等魔物也还是第一次。
这会儿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他摸向胸口的吊坠,扭开了藏在背面的隔音环,看了眼身后的两人,道:“老师,他们好像是故意的。”
“罗宾发作前,我看见利文牧师给他递东西了。他们对我们,没有表面上那么信任。”
“我知道。”
“……您知道?!”
赫克托尔微微颔首,“刚才那位夫人,也是他们请来勘察我们身份的。”
里南吃惊道,“什么?”
“那位夫人说了很多关于圣殿的事,有些地方,实习牧师是不允许进出,但作为经常光顾圣殿和捐献了许多财物的信徒的夫人,却被允许出入,她在观察我的反应。”
赫克托尔道:“昨天晚餐时,我也向喝醉了的官员聊起这片墓园,得到了一个有趣的答案。”
“他说,这片墓园,其实不像大家以为的,不受警备处认证。两百前,它就被登记过,墓园的所有者,就是利文牧师的家族。你明白了吗?”
里南恍然,“也就是说,利文牧师就是当时那群村民的后代,难怪呢。”
难怪教会一直向圣殿申请牧师前方驱灵。
他还以为他们只是想帮村民们的忙。
“我想得太肤浅了,”里南不好意思地道,“对了。老师,不是说曼桑加仑森林的墓园只有幽灵捣乱吗?为什么会有食腐魔?”
“出发前,老师是怎么跟你说的?”
“……老师?”
里南以为老师在说自己,疑惑了一瞬,话在嘴里过了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的老师鲁麦戈神甫,“鲁麦戈神甫让
我好好照顾您,提醒您每晚记得服药,别的就没了。”
不过,当时十三神甫开会时,的确提到太危险,不同意老师前往之类的话。
当时他还有些不以为然。
曼桑加仑镇就是一个偏远小镇而已,那些传闻也是当地无知的镇民编纂出来的,直到这会儿才有了点实感。
想到什么,里南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老师,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这次能见到能往返于地狱和大陆,传说中的恶魔,才来的。”
赫克托尔轻轻笑了下。
作为圣殿最宝贵的圣物,他的嘴角总是噙着让信徒流泪的,悲悯而不失温和地笑意,因此里南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笑容出现一丝轻微地变化,“也许吧。”
……恶魔吗?
那样说,也没错。
比起吃人的幽灵、亡灵法师、黑魔法,传说中的恶魔这个词,更令人心潮澎湃。
第129章 六周目(四)
“啊。”弥弥叫出声时,学姐正走在她身侧,她有些不快,“又怎么了?”
弥弥嗫嚅:“那个……”
走在前面的牌技学长回头看了眼,在女生略带惊慌地视线里捻起掉到她肩上的兰花螳螂,丢到一旁,说:“好了。”
弥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谢谢学长。”
弥弥是狐獴兽人,脸庞圆滚滚的,不管做什么表情都显得十分可爱。
牌技学长被逗得弯眼,安慰了几句又转过头去。
边上的学姐倒是多看了她几眼,轻轻地嗤了声,扭过脸调侃男生,“总是做这种事,小心人家误会呢。”
“还好吧,有什么好误会的。还是说,你误会了?”
“哈哈,讨厌,不要偷换概念啦!”
……
从背影看,身高接近,外表靓丽的两位年轻男女无疑是格外登对的一对,假如没有刚刚在托罗托那边听到的传闻的话。
伊荷想到什么,看向弥弥,“你怕螳螂?”
“不怕。”弥弥毫不心虚。
“那怎么……”
“让学长帮忙,学姐会吃醋嘛。”弥弥直接道。
她声音不高,不过因为前面的插曲,学姐似乎有点担心她再把人拉走,跟她们拉开了不小的距离,正常说话也不用担心被听见,“都是组长了,完全没有照顾组员的意思,身为老社员的学长也是。两个人只顾着调情,不觉得很过分吗?”
伊荷顿了顿:“这样的话,会被更加针对吧。”
“无所谓了,”弥弥说,“在等你那会儿,我提不动罐子,学长帮我提了一段路,后面她就一直在找借口让我去水潭另一边挖,明明学长附近多眼螺最多。”
说到这里,弥弥就有点来气。
那片水潭也不知道多久没清理,又臭又腥,本来就难挖,学姐还要给她上难度。
想到什么,弥弥看向女生,“别说我了,临时改组长考核什么的,是你跟社长提的吧?”
伊荷笑了下,“只是如实说了组里的分配而已。”
弥弥露出了“我就知道”的表情。
刚收到集合行动的消息时,她就怀疑了。
毕竟柯兰尼可是一个敢在入社第一天就会因为事务分配不公跟社长对峙的个性,幸好那天学姐不在场,否则一下子就会发现了。
社长才不会无缘无故就改考核机制,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现在要去哪?”弥弥看了眼附近的地形,又看向目录板多眼螺下第六项的亡灵指骨,“采集点好像不是这个方向。”
正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学姐,就听女生道,“应该是蝎尾橙花吧。”
“?”
“怎么看出来的?”
“地图。”
“蝎尾橙树生活在低矮开阔,光照和水分充足的平原,这一带的环境很适合它们生长。”
“这样吗?”
弥弥看了看周围,实在没从这片乍一眼望去全是一模一样树木的森林看出什么不同。
不过柯兰尼都那样说了,她也没有再问。
到达蝎尾橙树林后,还是为对方的观察入微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不过等她问起观察的经验并得到回复后,还是感到了一丝荒诞,“……学姐说的?”
“嗯,学姐刚才在组群里发了新的行程规划。”伊荷语气自然,“你没看吗?”
她以为她在问蝎尾橙花的特性呢,就把目录板上的备注念了一遍,收获到惊叹的眼神时还有些迷茫。
弥弥:“……”
她刚才一直在忙着跟她吐槽,哪有时间看魔卡啦可恶!
蝎尾橙花在冬季十二月到一月期间开花,香气甘甜中带一丝微苦,常用于制作精油和香皂,社里则用来加进那些气味古怪的外用魔药里,减少使用者的不安。
采集蝎尾橙花的过程和果农没什么分别,四人在半个小时内就完成了蝎尾橙花的收集。
外宿共十二天,第一天和最后一天在旅店,中间十天都要在曼桑加仑森林度过。每个小组的目录板各有二十二项收集材料,分到十天,一天只要收集2-3项。
于是收集完蝎尾橙花后,学姐就带大家回了营地。
也许是中间单独行动过,他们是四个组回来得比较早的两组,另一个是盘发他们组。一天走了很远的路,休息没多久又去采集材料,一回到营地,大家都各自脱了鞋钻进帐篷休息吃零食,等四个组都到齐才开始做晚饭。
晚餐吃的是社长从旅店买的火腿切片炖通心粉,加了点海盐,罗勒和芝士片,味道和学院餐厅的完全不能比,但人在特别累时懒得计较太多。
吃完晚餐,收拾了厨余垃圾,天还没完全黑,一些社员就点燃油灯,用魔力让它们悬浮到半空,然后在帐篷附近铺了张野餐布,继续昨天的游戏。
伊荷本来想早点休息的,但夜里太冷了,冻得睡不着,就和盘发一起出去烤火,然后就遇到了昨天的仗义学姐。
社员比较多,晚餐是排队领完和室友一块儿吃的,所以刚才没注意到。
仗义学姐今天没有玩牌,改成了下棋。她撑着下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唇,落棋谨慎极了。
盘发认真地看了会儿,对室友道:“…她要输了。”
伊荷有点惊讶:“这么快吗?”
上桌才不到五分钟。
“这里,第一步就走错了。”
盘发入学前就参加过不少棋赛,在这方面算得上精通,跟她分析了几句,一道女声冷不丁响起,“不要再说哦,再说你们就出个人帮我顶位。”
对面的社员认出来围观的人群里有昨天连赢他们好几局的学妹,闻言无语道,“每次都这样,奈落利,适可而止啊。”
“嘻嘻,开玩笑啦。”
奈落利笑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杀死对面的王。
盘发,伊荷:“……”
伊荷想到什么,扫了眼对面,牌技学长不在人群中,正要移开视线,余光一道黑影掠过身侧。
正要回头,盘发突然拉住她,“你看那边!”
伊荷愣了下,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牌技学长和他们组的学姐从营地另一侧走来,两人像是刚吵过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组长没有像白天那样黏着他,牌技学长反而皱着眉,时不时拉一下学姐的手臂,仿佛要挽回,但很快又被甩开了。
“你们组长真是能忍,”盘发嫌恶道,“阿德尼学长做出那种事来,她还愿意跟他来往。”
伊荷看了眼室友,又看向还在下棋的奈落利,不知道该震惊于室友当着女方的面明目张胆说这种事,还是震惊于大家都知道这个新闻。
盘发察觉到她的视线,愣了下,“怎么,你不知道?你跟他们俩不是一个组吗?”
不等女生回复,她就意识到什么,自顾自道,“也是,你当时出去了。不过,那种打女人的男人,不管怎么想,都恶心死了。”
伊荷:
“……?”
盘发看她眼神困惑,以为她完全不知情,回帐篷的路上,跟她说了昨晚发生的事,“当时社长和老板去酒窖嘛……”
这和那位男社员说的一样。
“……刚好撞到了在那里的阿德尼学长和刚才下棋的奈落利学姐。”
这也一样。
“……奈落利不知道什么原因得罪了他,被拉到酒窖用魔力羞辱,她是辅助类魔属,本来就不擅长攻击,等于被动挨打。”
这里不一样。
“……幸好社长他们赶到的及时。”
这里也不一样。
伊荷回想了下牌技学长和奈落利学姐的脸,“好像没看见有淤青之类。”
盘发用一种“你怎么这都懂”的眼神道,“当然不会攻击脸啊,不然也太容易被人发现了。”
“可是,昨晚他们还在一起打过牌。”
“酒窖的事,发生在天黑前吧。”
盘发一愣,“你怎么知道……”
伊荷语气如常,“因为阿德尼学长指导我出牌时,那个位置原本坐的就是学姐。”
还以为盘发会和托罗托那边一样的说法呢。
两边的传闻差距太挺大。
盘发皱着鼻子,思忖了会儿,道:“这么讲的话,那他们就不是在打架了。”
哪有刚打完不到两小时的人还能坐下来一起玩牌呢,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不是打架,又是什么呢?
“你听社长说的吗?”伊荷道。
盘发摇头。
她是听同系的朋友说的,不过知道对方可能乱说后,她也不准备把朋友供出来。
看女生好奇,笑道:“你这么想知道的话,还有个人可以问问。”
“老板?”
“不是,除了他们,还有个人也在场。”
伊荷顺着室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棋盘另一边的草地上,坐在篝火那群社员,他们似乎正在玩什么恶作剧游戏,不时爆发出阵阵嬉笑声。
盘发指的那个人,坐在人群中心,被推搡到地上也不生气,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看上去脾气很软的卷毛学长。
“安托万弗朗索格?”
“是的。”
卷毛学长在海星社有点特殊。
他是狐族社长的弟弟,原本要去法丸社的,但因为哥哥来了这边,所以也被家里要求进同一社。
再加上社长又凶又爱甩锅,大家理所当然地更偏心脾气更好,长相更出挑的卷毛学长。
弗朗索格家族这一支只有他们两个,不出意外的,还是长子继承。
按理,家族不会在意长子以外的孩子对未来道路的选择,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打算让卷毛学长将来能为长子工作的效力。
伊荷收回视线,“太晚了,下次吧。”
也是。
里南心道。
就像拆礼物一样,最好的礼物总要留到最后才能揭晓,假如真的能见到恶魔的话。
他打住思绪,深吸口气,继续扶老师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树林变得稀疏起来,再往前,几只乌鸦拍翅飞起,一道铁质围栏出现在视野尽头。
围栏与围栏间隙间缠着粗壮的野南瓜藤,粗糙肥厚的浓烈叶片遮住了墙内的世界,中央的大门上挂了一圈铁链,下方一把黄铜大锁。
众人停下脚。
利文牧师撩开牧师袍,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数到其中一把,走上前,拂开黄铜锁上的杂藤,把钥匙插进去,扭了几下,取下大锁,挂到一旁的铁门上,带他们进入。
这座弃置的墓园,从外面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荒芜,和那些年久失修,缺少管理的老式墓园没什么差别。进到栅栏后,里南才看出了差别。
刚下过雨的墓园到处都是烂泥。
管理员的木屋在墓园西侧,门已经坏了。
墓碑东倒西歪,排列不一,有的地方,像是被淘金的盗墓贼造访过,碑文被刮花了,棺材大剌剌敞开,里面汪着水和石头,没有尸体,但他们走过的道路上却横着几根被啄干净肉沫的头骨。
里南连忙抬脚,往老师边上靠近点。
利文牧师还在向赫克托尔介绍墓园的情况,“……听说大人要来施福,教会请了镇民来整理拾骨的。但您看见了,这里荒废太久了,镇民畏惧传闻,所以……”
“不要紧。”
赫克托尔语调随和,“天主不会为这种小事怪罪她的子民。”
利文牧师舒展眉头,“大人宽宥。”
事实上,实际情形比她形容得严峻。当时教会得到圣殿派神甫来这座墓园施福,官员立刻动员了当地镇民去清理。
然而这些镇民祖上都埋在另一片公墓,不是这片墓地主人的后代,又有森林的传闻,不愿意去报名。
而这片墓地真正的后代,又是附近一些每天忙于生计的村民,贫穷和压力让他们根本腾不出时间和力气去做别的事。
利文牧师倒是有这个能力。
只是出了这个头,让圣殿查到她的家族就是墓园的主人,召回神甫让他们自己施福,或者教会出钱请人就不好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空置下来。
但这话,她是不会告诉神甫的,利文牧师微微躬身,口吻尊崇,“就像在亡者的世界,天主的光辉依旧没有褪色,我们的镇民,是带着她的祝福离世的。”
里南闻言,有点疑惑地看了眼周围,“哪儿?”
没看到有天主塑像啊。
利文牧师:“……”
她讪讪地笑了下,指了下他们脚边。
里南挪开脚,这才发现泥泞的地上,倒着一具有些年久失修的塑像。
说服了没眼力见的小牧师,利文牧师不再拖延,趁天还没黑,让罗宾先做晚餐,招呼里南一道清理木屋,让赫克托尔神甫先进去休息一会儿,自己到外面布置祭坛。
圣德莱尓的祭坛往往置于教堂内部的正东,早晨阳光最好的位置,施福的信徒一抬头,就能瞻仰天主的圣像。
当对象不是人而是沾染魔气和恶灵的死物时,需要牧师到现场亲自施福祛魔时,就需要执事帮忙携带并布置简易的祭坛。
赫克托尔神甫是圣殿的使者,按理,应该由里南来布置。但这方祭坛的圣像、圣徒骸骨和烛台是曼桑加仑镇教堂出的,利文牧师不会假以他手。
她动作麻利地摆好圣物,还让罗宾帮忙搭了个棚,免得夜里落雨,影响圣坛的清净。等大家用完晚餐,天也黑了,赫克托尔神甫才在里南的搀扶下,走到祭坛前开始施福。
利文牧师和罗宾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赫克托尔神甫过去似乎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施福仪式,对祭坛的熟悉程度超乎寻常。即便站在幽暗树林中,点烛台、净手、取圣杯、念颂词,洒福水的过程没受到丝毫影响。
风呼呼刮动。
白发神甫的祭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祭帔高高扬起,又落下。
露出年轻男人清雅的侧脸。
墓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草浪的沙沙声。
别说恶魔、连半个幽灵也没出现。
利文有些失望。
好在她其实预料过这个状况,也没有落差太大。
曼桑加仑镇只是雷哲肯大公治下的小地方,圣殿那边能记得他们就要感恩戴德了,不指望真的派一个多么厉害的神甫过来。
罗宾就没那么沉得住气了。
这场仪式里,他又背祭坛又做饭,还帮忙搭了雨棚,出力最多,就等着晚上见证这位神甫的本事,结果大失所望。
他烦躁地嘬了下牙,看向里南,没有控制音量,“你跟你老师真是从圣殿来的?”
里南在默念颂词,不理会罗宾的挑衅。
不管什么仪式,都是在和天主沟通,这个过程中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可能被听到看到。
这点意识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当上执事的。
尤其老师还是最接近天主的侍奉。
虽然他们不知道这点,但就算对方只是一名普通牧师,这个态度也是不对的。
里南可不愿意让自己被天主视作毫无灵性的愚人。
罗宾见里南没被激怒,悻悻地转过脸,看向利文牧师,想寻求认同。发现后者也随里南一起默念颂词,只好暂时收敛脾气,掏出经书,默默地加入其中。
撒完福水,赫克托尔起身,手捧圣杯,在墓园里走动起来。
没有了里南的搀扶,他脚步缓慢。长长的祭袍拖到了草地上,却像隔了层透明的薄膜般,没有沾染丝毫污渍。
每经过一处墓碑,就停下来,将圣杯里的福水洒上去。
利文牧师有些惊诧地发现,他每一次洒福水,都能准确无误地淋到对应的坟墓上。
在错乱的碎石和翘起的残垣间,也没有乱了方向,他似乎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某种东西在感受。
利文牧师后知后觉想到什么,放出一阵寒风。
她是家族遗传的风属巫师,没有上过系统的课程,接受地方神学院的培训后就分配到了这里。在这个大多数居民都是普通人的镇上,这点魔力足够她获得尊敬。
但这次,当她的风混进夜风中,正要接近这位神甫时,在离他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就消散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寒风被围绕赫克托尔神甫周围磅礴的魔力
场吸纳,化为己有。
而对方还在前进,似乎没察觉到这点动静。
利文牧师脸色微白,察觉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在比之前,她只以为那是个吃了地域优势的王都人。
施福仪式要举行四天。
第一天两小时,第二天四小时,以此类推。
洒完福水,还有漫长的颂词。全部完成时,已是九点多。
他们把剩下的食物吃了,在木屋铺好棉被准备入睡。罗宾将祭坛上的圣物装回箱子锁好,放在自己的被子里。
里南给老师喂完药,看到这一幕,不免有些不屑,一些包金的铜塑,怕谁偷呢?但经历了白天的事,他也没吭声,早早洗漱完就睡了。
在木屋里的呼吸声逐渐安定下来,刚才还寂静的墓园响起一阵幽微地低语声。
“……他人还怪好的。”
“是嘞,好久没尝到福水的味道了。”
“好香啊~”
“说起来,要不是你吃了上次施福牧师的执事,人家会不来吗?”
“嘿嘿,我饿嘛。”
“真香呐~”
“什么,可以吃?我迫不及待了。我要吃那个大个子!”
“不行!牧师不能吃,会被烧死的。
“很香噢~”
“我不管,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我好饿。”
“饿也不行。”
“我不管我就要吃,你又不需要进食,哪里懂我们的痛苦。”
“我——”
“香香香~”
“闭嘴!”
“嘤。”
抱着自己香喷喷的脚丫闻个不停的小幽灵嘤了声,识趣地飘回角落。
“你太凶了,他只是个孩子。”
被指责了。
“我当孩子时,可没人对我那么宽容。”
有力地反击。
浮在半空的幽灵老太太想道。
但作为这片墓园年纪最大的幽灵,还是有必要让她难得回家一趟就碰到牧师的养子说明一个事实,“幽灵无法在这个世界依靠灵体存活太久,不进食的话,很快就会消散。”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是幽灵啊,孩子。”
“我可不承认。”
“另外,幽灵本来就是不该存在于的东西,接受消散才是真理。”
“……”
“或许,你忘了自己从前也是?”
“你也说了是从前。”
“你忘了,你为了哥哥的前途将我卖给那个老巫师。”
披着覆面长袍,袖口处一截细长手骨的亡灵如是道,“成为一名亡灵法师,可不是我的理想。”
老太太扁了扁没几颗牙的薄嘴,“你可以埋怨我偏心,反正你每年都要提一次。”
“但现在,大家都需要食物,或者,你失去一个无足轻重的母亲。”
“……哼。”
这位亡灵法师,从来不会好声好气说话,大家都习惯了。每当他发出这样的声响时,就是默许的意思。
躲在他们附近偷听的幽灵们闻言,欢呼一声,正要朝木屋涌去,准备享用大餐,又被叫住了,“这几个不能吃。”
“孩子…?”
老太太以为他改变了注意。
“我会给你们找吃的。”
“来的路上,我看到了一支野营队。”
亡灵压抑住对做这种事的不快,“我偷听了他们的行程,这些人是魔法学院的学生,在附近收集社团需要的材料。
再过几天,就会到墓园附近,到时候,我会赶几个低魔力的学生过来。”
“噢,亲爱的,太感谢你了。”
老太太给了他一个热切地拥抱。
灵体是无法拥抱的,她只是从对方的袍子里穿了过去。
即便如此,对方还是感到了一丝空虚地暖意。
“真希望这群牧师赶紧离开。”
老太太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
驻扎第三天,社长带大家前往第二站,搭好帐篷,照例休息几十分钟,再进行下午的采集。
前两天,学姐和牌技学长吵了架,组里气氛僵得可怕,伊荷和弥弥尽量保持小心,不招惹她发作。
今天到了新营地,两人又和好了,和她们说话时,也有了点笑意,“下午时间不够,你们收集这两样就好,其余的交给我们。”
和之前一样的话术,不过这次,学姐真的大方地包揽了最难的那三项,代价仍然是分组行动。
弥弥和伊荷并肩走时,语气还有些惊叹,“阿德尼学长到底做了什么?”组长都愿意干最辛苦的活了。
“不知道。”伊荷说,“弥弥,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天一到天黑就有人跟踪我们?”
弥弥愣了下:“没啊。”
除了第一天下了雨,到森林后连续四天都是晴天,她夜里睡得特别香,完全没感觉哪里不对。
闻言看了眼身后零星几个别组的组员,回头道,“如果有状况,社长他们应该是第一个发现。”
再怎么说,社长和部长都是中阶级三的巫师了。
弥弥顿了顿,“柯兰尼,你是不是没睡好啊?”
伊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自从那天晚上看到那道黑影以后,睡梦中也觉得有双眼睛在凝视自己。这次出发前,她把那只绯翡毛玩偶摆在窗台,关好了门窗,也没有再做噩梦。
所以应该不是它的问题。
可是除了这个,找不到别的原因了。
想了想,说:“可能吧。”
弥弥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了,你是等教授等的吧?”
伊荷:“嗯?”
“说好昨天就到的,结果又要拖延,大家都有点不开心。”
毕竟参加外宿的社员,谁不是都冲着教授来的呢?
“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说不定教授手上空下来,就过来了。”
弥弥不提,伊荷差点忘了这件事。
“还没到吗?”
“好像说临时又来了几个病患,有点走不开。”
伊荷若有所思。
进入这个时空后,她翻出笔记本,重新计算了前面的几次循环,得出了一个有点不太确切的结论——循环并不是毫无条理的。
每个循环后的时空都有一个锚点,循环是依据这个锚点在进行。
下一次循环开始时,时空的起点往往出现在这个时空选定的锚点和她相遇那天。
之前都弄反了。
比如梅科发病导致了嘉蒂的死亡,第一次循环时,时空的节点落回了梅科入院这天;
梅科就是这个时空的锚点。
比如救下弗拉,导致威卡社的围堵,为了逃出困境,向圣殿求助,节点回到了撞见弗拉施暴这天。
既不想被连累,又想拯救对方,于是决定设计一场误伤,结果被莱欧斯撞见。
莱欧斯就是第二时空的锚点。
再然后,循环来到了第三时空,弗拉成了新的锚点,接着是第四时空的西奥多……
新的锚点出现,旧的锚点就会消失。
如果一开始,她没有插手梅科的病——不对,应该说,假如那天梅科进的不是帕诺诊所,或者她不在帕诺诊所工作,循环就不会开始。
也许找到梅科雷哲肯,就能阻止循环的继续。
但问题在于,梅科失踪了。
锚点有几个共同点,长相出色、年轻男性、受关注的/继承人。
解除了锚点的痛苦,时空就会开始循环。随着锚点出现的推移,时空也在缓慢前进。
而这个时空,是在告解室。
那天,她遇到的男性有:赫克托尔神甫、里南牧师、不知名的男牧师、男信徒、卖冰淇淋的商人、摆渡船船夫、餐厅窗口的男工作人员、莫里斯教授、李维、以及班上所有的男生……
依据前面的提示,锚点会在这些人当中出现。
而符合这两项的,没有十个、也有二十——图兰塔贵族的新生和教授,几乎一半都是家族中的长子,人气高的也不少见。
这样的出身,就算普通的姿色,也能包装出几分雍容。
无法判断。
身为锚点那方似乎也是不知情的,不然梅科就不会对准备拔除黑骨瘤虫的自己面露惊怖。
伊荷起初做的是避开锚点。
避开那天她遇到的所有男性。
提前预习高年级的教材,月考不控分,接受跳级考,减少去餐厅的次数,出行换艘摆渡船,不买冰淇淋、不去圣殿、换了社团……
在初阶级三平淡地生活一周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告解室,她便意识到,避开锚点,循环依然在继续。
锚点是避不开的。
于是她主动接近。
长期为莫里斯教授所在的附属医院供药也是经过分析后做出的决定。
莫里斯教授很符合锚点的选择。
年轻、外表出色、备受关注的知名教授。
最重要的是,向莫里斯教授靠近后,时空就没再循环了。
这无疑加重了她的认知——莫里斯格里芬就是被这个时空选中的锚点。
但这个时空的莫里斯教授没了科莱恩学长当助手,变得异常忙碌,即使每周去社团三趟,天天在附属医院蹲守,也很难见到一面。
外宿的通知下来时,狐族社长提醒过,虽然她入社时间短,但按资历可以去资源更丰富、反馈更高的副社长那边的外宿,但伊荷婉拒了。
因为听说莫里斯教授选择这边。
……没想到又推迟了。
第130章 六周目(五)
“柯兰尼,”弥弥看向对面的丛林道,“到了。”
伊荷回神,嗯了声,和弥弥分散开,在附近采集起来。
这片丛林的材料附近,生长着一种蓝白色的小花。伊荷经过时,莫名感到有些眼熟,蹲下来看了会儿正要回忆在哪里见过,身后忽然想起一道男声,“鮀浆草。”
伊荷抬头,看到卷毛学长安托万走到了她身侧。
他换了件黑色高领粗针毛衣和带毛领的毛呢格纹短外套,再加上那头看起来手感极好的卷毛,整个人被簇拥得暖洋洋的。
安托万蹲下身,用手拨了拨沾满雨珠的蓝白色花瓣:“鮀浆草,属粉状胚乳科,喜阴喜湿,多分布于图兰塔国西南部和法赤北部。”说完,他弯了下眼,“你想摘一些吗?”
伊荷摇头,她刚才还有点记不起来,听到鮀浆草便想起来了,这是塞维寄的信里夹带的干花。
“安托万学长对植物好像很了解。”
“可能因为我哥是生长系吧。”安托万的视线落到鮀浆草上,“他喜欢在家里摆弄这些。”
伊荷想象了下,实在想象不出来狐族社长耐着脾气莳花弄草的样子,于是放弃了。
她看了眼安托万身后,一面采集一面道,“学长不用带组员吗?”
安托万指了下不远处埋头薅蜗牛的负鼠兽人,“在那边。”
伊荷:“……”
明白了,种族天赋。
看安托万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犹疑了下,正要询问,对方就先一步察觉到般,把自己的魔卡递过去,“我来是想问下,你今天的采集任务重吗,不重的话,今天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临时组个小队去赚点零用?到手平分。”
伊荷接过来看了眼,发现都是一些需要三到四名老社员才能共同采集的高阶材料,采集点在一座无主墓园。
在幽灵存活期间,它们的遗物也会吸收漫长光阴无数消散的灵体,可以作为大量存储魔力,爆发性的法器来使用。
她看了眼安托万,“…就我们俩?”
“当然不是。”安托万读出了女生未尽之语,忍俊不禁般笑了下,“还有两人。”
他报了他们的名字。
一个是刚才的负鼠兽人,一个是奈落利学姐。
“他们都是接近中阶,和中阶以上的巫师,怎么样?采集点在墓园里,我之前过去看过,你还可以顺便采集点目录上的材料。”
“可以是可以,不过…”
“嗯?”
伊荷想到什么,道,“我们到曼桑加仑镇第一天,学长还记得吧?”
安托万点了点头,“怎么了?”
“那天下午,社长提前了晚餐时间,学长知道什么原因吗?”
“这个嘛…”
“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只是突然想到的。”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安托万思忖片刻,“那天我哥和老板去酒窖拿预定的赤霞珠,我当时在大厅烤火,听到争吵就过去看了眼。好像是阿德尼和他女友在酒窖约会,被我哥他们撞见了。对了,当时奈落利也在。”
“她好像跟我一样,是听到声音过来看热闹的。不过我哥应该嫌丢人吧,没看多久就把我们俩都赶走了。”
“这样啊…”
一个平平无奇的误会居然被传得那么夸张,流言真是不容小觑。
安托万说回正题,“你考虑得如何?这些材料可以挂到论坛出物,也可以交给我们一起卖,反正渠道就那些,价格很可观。”
伊荷点点头,“好,我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安托万起身,拿回自己的魔卡,“到时候,吃完晚餐,我给你发个定位,你跟奈落利一起过来就行。”
“嗯。”
大概是换营地的关系,几个组分配给组员的任务都不多,大家差不多前后脚回来,伊荷和室友们分享了新听来的情报,托罗托震惊了好久,最后吐出一句,“…奈落利学姐也太倒霉了。”
盘发也附和,“不知道谁栽赃的。”
弥弥没说什么,但看表情,也有些无语。
吃过晚餐,伊荷和奈落利学姐一起去了定位的地点。
因为是偷偷出来的,两边都跟室友打好了招呼。
他们在离营地三十米左右的山坡上汇合,然后一起前往采集点。
安托万话不多,除了告诉他们到
哪里应该怎么行动外,别的时间,都不怎么交流。
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一道铁质围墙拦住了去路。
墙上都是刺人的南瓜藤,门口还挂着一把铜锁。
奈落利学姐看了眼两人高的围墙,看向安托万,“现在怎么走?”
“很简单。”
安托万说着,视线落到队伍里唯一的负鼠兽人身上。
负鼠兽人:“……”
他就知道。
十几分钟后,围墙下方出现了一个可供成人通行的大洞。
依次通过后,伊荷发现了一件不太对劲的事,“…学长,这里好像有人。”
不仅是她,他们也发现了。
这片看着像荒废墓园的地方,设置在东南角的管理员木屋窗口,居然隐隐透出橙黄的亮光,窗前还有人走动的投影。
安托万皱了下眉。
白天来踩点时,这里明明没有人来着。
如果安托万知道昨天是施福仪式的第三天,四个人熬了八小时的夜,白天都在睡梦中的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没有。
安托万带着队员紧紧贴在一座墓碑后,谨慎地望向木屋的方向。
一名着灰色长袍的壮汉钻出木屋,抬了一张木桌到西面的雨棚下。
他的边上,站着一个稍矮些,穿同样服饰的中年女人。
女人脚边放了一只木箱,她不断弯腰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按照某种程序摆放到木桌上。
等全部布置妥当,俩人退到一旁,像是在等待什么,没一会儿,一个青年搀着一名白发男人走到木桌边,接着也退到了那俩人身旁。
看到白发男人卷起袖子,把手放进做成高脚果盘式样的黄铜水盆那一刹那,他们都认出了这是什么场景,除了伊荷。
她在里南搀着赫克托尔神甫出现时就意识到问题了。
奈落利按了下额头,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安托万,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怎么会跑到有牧师施福的墓园来找什么高阶材料啊。
安托万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情况,“他们、不是、为什么…”
曼桑加仑森林墓园不是荒废很久了吗?
“天主,我就不该信你。”
“先看看情况,说不定他们一会儿就走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施福,一时半会儿能好得了吗?”
奈落利直接道,“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采集,我退出。”
负鼠兽人还在往墓碑上揩爪子缝里的泥巴,闻言慢半拍地抬头,“…要走了吗?”
“不走。”
安托万说着,看向队伍中一直没出声的女生,“柯兰尼,你有什么办法吗?”
来都来了,他不想就这么空手离开。
“你一个人参加过两次B、C级的召唤场,你应该知道怎么对付这种状况。”
C级召唤场是初阶级三的毕业考,考生进入召唤场期间,学院会为考生准备好急救队,以防不测,但对于中阶生而言,只是普通考试的程度。
即使到了中阶,也只在A、B级召唤场内应考,每次入场仍是三人一组。从C级到A级的召唤场,基本都是刷魔模式,大量的刷魔能快速扩展魔力池。
能从那种考试里拿到成绩的柯兰尼,对付这种状况也不在话下。
安托万说得并不隐晦,奈落利和负鼠兽人,也望了过来。
“你一定知道怎么做的,对吧?”
安托万鼓励道。
“可是,”女生看了眼祭坛的方向,“召唤场的魔物是学院养来训练的,他们不是。”
“我没有要你杀了他们。”安托万说,“我们只需要让他们发现不了我们。”
他们可以展开隐匿身形的法阵,但刚才的观察中,他发现那位白发牧师似乎也是能力不低的巫师,只要魔力相触,就会立刻发现他们的存在。
伊荷思索了会儿,“我知道了。”
她从挎包里掏出了之前收集的材料,从塑像上掰了一根石膏手指,在他们脚边的草地上画了一个法阵,将对应的材料摆上去,让他们都走进圈里,再在外围画了一圈,下方写上公式,说,“一分钟后,法阵会生效,你们可以开始采集。”
奈落利看了眼公式,里面那圈一看就知道是隐匿法阵,外面那圈却没见过。
奈落利走进去了,看到女生还在圈外,往边上让了点,“这里还有位置。”
负鼠兽人闻言,以为伊荷是被自己堵住进不来,变回了兽型往里走了点。
“我在这里望风。”伊荷说,“我认识那位神甫和牧师,他们是圣殿的人,要是被发现了,就可以说是散步时迷路到这里的,他们不会为难。”
奈落利想了想,说,“可以,不过这次材料到你只能拿20%。”
“没问题。”
安托万看她们商量好了,没再说什么。
脚下的法阵显出一圈圈暗光,几十秒后,三人在光芒中一点点消失殆尽。
里南耳朵微动,朝南边望了眼,利文牧师见状,道:“大人,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
“这里当然有声音了。”罗宾不放过任何一个挑衅的机会,“像这种森林,少不了毒蛇和猛兽。”
里南反驳了一句,“不是那种。”
“胆小还不让说。”
“你…”
“大人,”利文牧师道,“是风吧,这几天夜里风很大。风刮过草地时地沙沙声,和人在草地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很像。”
“您不用担心,这个地方,除了我们,平常没有人敢来的。”
就算官员组织镇民前来修缮,也没人响应呢。
“您说的是。”
里南想了想,收回了视线。
墓碑后,伊荷绷紧了神经。
虽然对安托万他们那样说,实际上,只是她身上的材料只够画刚才那两圈法阵,所以选择留下来。要是里南真的走过来了,还没想好应对的说辞。
幸好里南被劝住了。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赫克托尔神甫撒完祭坛前的福水,就端起圣杯朝这边走来,每经过一处墓碑,就撒上几滴福水。
看样子,很快就要路过这里。
就在她准备钻进负鼠挖的地洞里躲一下时,一阵夜风突然窜过脚边,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拖到另一座墓碑后。
“唔——”
“别动。”男声低呵,“你想被他发现?”
伊荷刚要挣脱,就发现了不对。
捻住她舌尖的手指并不是普通的人类手指或兽人的,而是两截光洁的指骨。
——亡灵。
只有亡灵才能操纵骸骨。
她挣了下,没挣开它的桎梏,它的巫师等级应该高于自己。要是全力以赴,未必不行。但这样一来,动静太大,被他们发现,只能低声道,“放…堪…”
“你也想死?”
“什么?”
亡灵的声音极为年轻,他去世时年轻一定不大,“你没有和你的同伴一起盗窃大家的遗物,所以我才放过你。”
“否则,你现在就是那样。”
伊荷还没反应过来,指骨就从口中抽出。
亡灵掰着她的脸往上看,刚才还寂静无声的墓地上空仿佛褪去了开幕帘般,无数幽灵聚集在了那里。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聚在那里,为了享用她的同伴。
安托万被围在中央,他的脸上这次没有出现轻松的笑意,他将奈落利和负鼠兽人挡在身后,眼神惊疑不定地逡巡四周,手里还提着一面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沾满泥垢的银镜。
他们似乎看不见她,视线没有停留地移开。
这很奇怪,安托万和奈落利不可能连普通的幽灵都对付不了。
“你做了什么…?”
“人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
亡灵带着一股幸灾乐祸地语气。
“要怪就怪他不该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
伊荷趁他说话时,倏地转身,看清站在墓碑前的亡灵后,顿时明白过来,“是你引我们过来的。”
这几天夜里,在营地偷窥他们的也是他。
亡灵没有否认。
这时,伊荷看到那群幽灵中的,一个老太太模样的幽灵飘过来,大约是要和亡灵说什么,发现自己在这里,惊喜地捂了下肥嘟嘟的腮帮,“噢,这也是能吃的吗?!”
不等亡灵回答,她扑过来就要啃一口。
还没碰到,一记水球就迎面打开。
老太太幽灵吓了一跳,躲也不会躲,眼看就要被打碎灵体,水球就在半空被亡灵捏碎了。
“她真可怕,亲爱的!”
老太太幽灵不敢停留,喘了口气,赶紧慢吞吞飘远。
他们闹出了不小的声响,利文牧师和罗宾终于也察觉不对劲了。
他们对视一眼,朝声音源头走去。
里南看老师还在往那边走,也赶紧上前阻止,“老师,前面有人——”
话音未落,他就被剧烈波动的魔力场弹飞出去。
再睁开眼时,所有人都被眼前可怕的景象惊住了。
数不清的透明幽灵塞满了墓园的每个角落,草丛里、屋顶上、墓碑前……他们和传说中一样,正追逐着三个年轻人啃吃。
一个身披覆面长袍的男人站在声音源头,他的前方,一名橙发女生正和他打得不可开交。
看她身上的服装,应该和那三人是一起的。
里南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发现那个女生不是别人,而是前几天在面包店聊过几句的柯兰尼女士。
里南感觉自己的脚踝好像扭到了,爬起来时有些抽痛,他正要催促利文牧师把老师搀回来,就发现那两人竟然挤进了幽灵中认起亲来,只好一瘸一拐爬起来,朝老师跑去。
赫克托尔神甫还在前行。
在一片混战中,谁也没有顾忌到这位神甫,他身边反而空出了一块位置。
福水经过他的指尖,撒到墓碑上。
漂浮在墓碑附近的幽灵,争抢着喝了几口,又迅速溜走。
伊荷单膝着地,喘了会儿气,想到什么,向安托万他们跑去,边跑边道,“学长,把镜子丢给我。”
安托万却没有理她。
他好像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伊荷只好击飞了几十个挡在前面的幽灵,冲到他们下方,“学姐!镜子!”
奈落利回头,看到女生正在追赶他们,想到什么,对安托万道,“安托万,把东西给我!”
见安托万没反应,她有些着急。
正要挣开周围幽灵的包围冲过去,就看到负鼠兽人跳到安托万的肩膀,顺着他的手臂,叼起银镜丢向自己。
奈落利接住,递给柯兰尼,“拿着!”
伊荷正要伸手,半空闪过一道黑影。等她回过神来,银镜已经落到了亡灵手中。
亡灵提着银镜,语气有些气恼,“我救了你,你却背信弃义。”竟想将魔力注入银镜,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就不该心软!
亡灵的周身溢出不详的黑气。
伊荷意识到不好,把挎包里所有东西全部倒出来,咬破指腹结阵。
奈落利见状,正要让离亡灵最近的柯兰尼躲开,就看到那位白发神甫走到亡灵身后,面色平淡地抬起手,准确无误将福水撒到了那面银镜上。
与此同时,柯兰尼也举起一小罐水倒入了阵中。
骤然亮起,宛如白昼的光芒笼罩了整座墓地。
祭袍飘然坠地。
狐族社长被震醒了,从黑暗里坐起来。
不知为何,他心跳得很快,钻出帐篷才发现其他社员也走出来了。
所有人都聚在营地外,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那是什么?”
“不知道,巫师打架吗?”
“好刺眼。”
……
狐族社长眯了眯眼,想到什么,回头扫了眼众人,视线一寸寸挪过去,再反过来数了一遍,一个骇人的念头从心头缓缓升起。
“安托万、皮克、奈落利、柯兰尼,现在在哪?”
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几个人的室友顶不住压力,即将供认时,一道轻微地震动声响起。
因为前面的白光,大家都以为是第二次地震。
正有些慌乱,就见到社长从身上摸出了魔卡,点开看了眼——安托万的消息。
他们遇到了亡灵巫师率领的大批幽灵袭击。
***
首先,这里的确是图兰塔国曼桑加仑森林墓园。
其次,一百五十年前。
那个回溯法阵,她只画到跳转回一天前,材料也就那么多,怎么回到那么久以前了?
现在好像正在举行一场葬礼。
很多人都在哭。
伊荷把视线从墓碑上陌生的人名收回,看向自己明显小了几圈的手脚,感到了一丝久违地困惑。
但她没来得及郁闷太久,就被一双长满茧子的粗糙大手搂进怀里,“噢,亲爱的,别难过。别难过,你…走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过,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伊荷的脸被迫埋在她的腰上,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只能唔唔两声。
后面的场景变得有些快。
总之,等她被女人带回家——回到一间靠在岸边的破败船屋时。
她在那里见到了第一个熟人——赫克托尔神甫幼年版。
赫克托尔神甫幼年版正衣不蔽体地蹲在桥底下的河滩边,正在漂浮着死猪和水草的肮脏河水里挖着什么。
看到她们回来,连忙往边上跑。
除了那张脸和一头标志性的白发,和那个印象里清贵又洁净的神甫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艾略特的眼睛很正常。
“艾略特!你这个该死的脏泥鳅!”女人看到男孩,立刻松开了搂着她的手,东看看西看看,从芦苇丛里折了一根芦苇,走过去对着男孩抽打起来,“说了多少遍,不要直接拿手碰河水,你就是不听!你知道这里的水有多脏,芮尔的父亲就是喝了这个水闹痢疾死的!”
男孩机敏地跳开,边跳边叫,“我渴死了!我管它脏不脏!家里连杯水都没有!”
他腿脚异常灵活,没几下就顺着桥底那棵松树爬到了桥头,得意洋洋地朝母亲做鬼脸。
桥面有人经过,女人不能追过去抽他,气得脸庞涨红,愤怒地摔了芦苇,指着他骂,“艾略特,天主作证,有本事你今晚别回家吃饭!”
“不回就不回!”
男孩丢下这话,转头就跑。
女人站在原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看向伊荷,“芮尔,你过来。”
伊荷:“……”
那个芮尔,她还以为是他们认识的哪个熟人的女儿,原来芮尔是在叫她啊。
噢,那刚才的葬礼,埋的就是她父亲。
伊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您叫我?”
女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面颊,在这个过程中似乎心情平复下来,“芮尔,你到我家以后,少跟艾略特来往,那个孩子不服管,小心他欺负你。”
伊荷点点头。
女人拿了个木梯靠到船边,带她爬上去。船屋里和之前做过的轮渡不一样,驾驶室厨房客厅卧室都连在一起,连遮挡的布帘也没有。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尿骚味和不知名的臭味。
“要是想上厕所,就去桥底找个没人的地解决。等开船了,就拉这个桶里。”
她指了指角落的一个铁桶。
“……”
伊荷以为这件事已经足够她沉默了,没想到更沉默的还在后面。
女人和她说了没两句,道:“你还没见过我另一个儿子吧,他叫乔,是个好孩子,聪明乖巧,可惜身体不好,不能经常出门。萨克牧师说天主眷顾的孩子都这样。”
提起这个孩子时,女人的口吻不像提起艾略特时那样不满,反而带着抑制不住地骄傲,“你可以过去跟他说两句,但不能待太久。”
她绕到甲板另一头,这里倒是有一扇铁门。
女人动作斯文地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应后,轻轻打开门,对女孩笑道,“进去吧。”
看着里面即便白天也黑黢黢的光线,伊荷有一种踏入就再也出不来的既视感。
但她看了女人一眼,还是慢慢走了进去。
女人虚掩着门,哼着曲走开了。
伊荷转过脸,等眼睛适应了船屋的光线,才慢慢打量起来。
这大概是这座船屋这干净的一个房间,舱壁上贴了报纸防潮,地上还铺了一小块深蓝色的方形地毯。一面摆了桌椅和衣柜,另一面靠墙摆了一张单人床和——
伊荷怔住。
怎么又来一个幼年版的赫克托尔神甫?
看到人的一瞬间,她差点以为法阵在回溯中不小心把可怜的神甫分裂成了两人。
但在看清对方的正脸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乔有眼疾。
和赫克托尔神甫一样,是一个盲人。
而艾略特没有。
但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应该是双胞胎…?
乔靠坐在一张小床上,手里握着一本书——盲文书,上面有一些凸起的小点。
他的手指放在书上,正在缓慢移动着。
乔的听觉似乎十分灵敏,她刚转过身,他就停止了阅读,朝她的方向抬起了脸,“…你是谁?”
男孩的音色和艾略特不同,如果是艾略特是高调的萨克斯管,乔就是轻灵的古典钢琴。
“伊…芮尔。”
话到嘴边,伊荷想起了她现在的身份。
“伊芮尔?”
“芮尔。”
“芮尔。”
乔重复了一遍,他好像很少接触同龄人,身上完全没有身为小孩的朝气,说话也慢腾腾的,“芮尔,你好,我是乔。”
“你好,乔。”
“母亲告诉我,你以后会住到我们家。”乔“望”着她,“我刚开始知道时,还有点担心。现在听到你的声音,我想你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
伊荷道。
她碰了下乔握着的那本书,“这是什么,可以给我看一下吗?上面好像有些奇怪的小点。”
“可以。”
乔递给她,“这是盲文书,上面的小点是盲文,我可以通过触摸在脑海里拼写出单词。”
“听起来好神奇。”
伊荷翻开他看的那一页,用手摸了摸。
在帕诺诊所,她陪护一位盲人病患时,跟着她简单学过一点简单地盲文。在她治疗嗓子时,方便交流。
本来她还有些怀疑赫克托尔神甫也跟自己一样,只是寄生到了乔的身体里,但记忆没有消除,但在摸到这段盲文后,她打消了主意。
没有哪个成年人会在见面时,拿着一本小说里刚学到的台词当作寒暄。
伊荷把书还他,“好难啊,看不懂。”
“盲文对于正常人,没有学习的必要。”
乔语气认真地说,“芮尔如果想学,只要学正常的文字就好了。”
尽管说话时格外成熟,说到自己的眼疾,语气还是低落了一些。
伊荷装作没发现,“乔的盲文是自学的吗?”
这种环境,那个母亲应该请不起老师才对。
乔张了张嘴,正要回答,门被打开了。
女人催促,“芮尔,出来吧,该吃饭了。”
“噢!”
伊荷起身,跟着女人走了出去。她想到什么,看了眼还坐着的乔,“你不去吗?”
乔摇了摇头,“母亲说,我在舱房吃比较好。”
虽然不理解女人这么做的原因,但看乔生活的环境,明显不是被虐待的样子,应该有别的什么理由吧。
伊荷说:“那好吧。”她带上门出去了。
餐桌旁,艾略特也在。
他好像刚被打过,眼眶有点红肿,闷闷地坐在圆桌一头。
女人的丈夫也回来了。
她的丈夫是一个岩羊族兽人。
在图兰塔国乡下这种风气保守的地方,又是那么多年前,很难见到一个和当地人结婚的兽人。
太稀奇了。
但伊荷没有多看。
她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孩那样,温顺地被女人抱在怀里。
他们在甲板上吃的午餐。
豆子和豆子炖在一起,里面夹了点腌鱼,味道又腥又咸。
下午,女人让艾略特带她出去走走,不到教堂的钟声响起前不要回来。
仿佛忘了前面让她不要跟艾略特走太近这件事,然后,她就和她的岩羊丈夫一起钻进了船屋。
伊荷收回视线时,发现艾略特正凶狠地瞪着自己,“你长得真丑!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丑的女孩!”
说完,他就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好像在等待什么。
事实上,不管是村里再受欢迎的小女孩,只要艾略特这么说完,就会气得哇哇大哭,然后嚎啕着冲回家。
艾略特刚挨了打,也不想让别人好过。要是她哭着冲过去,她母亲一定会勃然大怒。到时候,她也会挨打,艾略特心理就能平衡些了。
但他等了半天,也没发现女生有要哭的迹象。
她只是眨了眨眼,嘴巴抿得紧紧的,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
意识到这个办法没用,他立刻换了个方式,“喂,新来的。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不让我们现在回去…”
“知道。”
“…你好奇的话,我带你过去看——”看字还没说完,艾略特就听到了女生的回答,他呆了呆,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向她,“什、什么?”
伊荷眨了眨眼,“我说知道。”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都是偷看了才知道的!
“我不信,除非你说出来。”
伊荷有点无语,她走过去,凑到男孩耳边隐晦地说了那个单词,然后原本想吓唬她的艾略特反而被她吓到了,“变态!”
他臭着脸转过头,闷闷不快地朝前方走去。
伊荷:……
自己要问的,说了又不开心。
艾略特似乎是村里的恶霸,只要他经过的地方,其他小孩都会立刻躲开,没人敢跟他们打招呼。
伊荷跟在他身后,也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眼神洗礼。
她以为艾略特会带她去树林,故意把她丢在那里让她迷路,结果他绕了几圈路,带她去了镇上的教堂。
做完祷告,也不管她,自己跑到后殿去跟神职人员说话了。
伊荷念完颂词,从座位上坐了会儿。
小孩子的身体比想象中容易累,要是以前,走这么点路根本不会让她感觉疲惫,但现在只走了这么一会儿,她就累得脚底发麻。
当然,更有可能是没吃饱的关系。
她跳下座位,准备去找艾略特,问问他有没有吃的。
走到后殿时,伊荷看到艾略特正坐在一名老牧师面前听他说话,他的态度和面对母亲时完全不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专注极了。
除了他以外,边上还有其他孩子。
但他们都离艾略特很远。
伊荷走过去时,外侧一个小女孩看了她一眼,往边上让了点。
老牧师在讲故事。
讲的是《古约书》里天主和她孪生姐妹的故事,
乌卡什妲的妹妹薇欧什妲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年轻人,她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取代姐姐成为天主。但世界意志选择了乌卡什妲。最后薇欧什妲戳瞎了自己的眼睛,堕为恶魔,在地狱建立新王国,永不受天主照拂。
伊荷明白艾略特为什么那么专注了。
这听起来,就像他和乔。
在故事中,没有视力的乔是妄想取代他的恶魔,而他则是世界意志的选择。
但在现实,乔是备受父母宠爱的聪明孩子,而他则天天受罚。
回去的路上,伊荷问他,“刚才讲故事的那个老人,是不是萨克牧师?”
艾略特还沉浸在故事中,闻言敷衍地嗯了声。
晚上,岩羊兽人去工作了。
伊荷和女人睡在他们的床上。
艾略特睡厨房边的那张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