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屋住了两周,伊荷逐渐摸清了这家人的情况。
岩羊兽人是一名瓦匠工,哪里有活往哪里跑,工作时间并不稳定。
曼桑加仑镇上,需要瓦匠工的地方很多,就算在贫穷的地方,都有富人。
富人的房子每年都需
要修缮,因此,岩羊兽人永远都有工作。
最近这段时间,他正在为曼桑加仑镇上最有钱的那家人修缮庄园。
为了不影响他们休息,晚上八点以后才开始工作,上午十点多才结束。
女人天不亮就把船开到离桥底有点距离的上流河段捕捞,沿着河道挨家挨户叫卖,然后在中午前回到桥底,准备一家人的午餐。
这期间,艾略特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玩他一箱子不知道从哪收集来的破铜烂铁;
乔则坐在他幽暗的船舱里读书。
每周有三天,镇上那位萨克牧师上午会来船屋给乔上两小时的课,拼读盲文和练习文法,离开时,女人会给他串两条活蹦乱跳的鲜鱼。
乔的三餐都不跟他们一起吃,而是由家人送到舱里。
伊荷问起,女人告诉她,乔以前出门时,不肯让人帮忙,总是把自己摔得浑身淤青。有一次,还被路边的石头划伤了额头,差一点就到鼻梁,后面他们就不怎么敢让他出去了。乔刚开始闹过,后面长大点懂事了,也不怎么离开舱房了。
伊荷想了想,觉得艾略特可能也占一部分原因。艾略特全无耐心,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们也不放心他照顾自己哥哥。
另一件事是,女人让她加入了拼读的行列。
萨克牧师测试了下她的拼写和文法,大概认为她似乎是有基础的,教起来比乔简单得多,也就答应了。
但这种做法,引起了艾略特极大不满。
每到萨克牧师授课期间,他就在窗外弄出乒铃乓啷的动静,萨克牧师不得不停下说话,让伊荷出去制止,如果伊荷说服不了他,他再出面。
艾略特对这位老牧师还是尊重的,但轮到伊荷,他就换了副阴险的嘴脸,“快说,你是不是我爸在外面的私生女!”
艾略特这样怀疑,主要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和他母亲待在船上,要是母亲怀孕,他不会注意不到。
芮尔既不是母亲的孩子,又在这个家受到几乎等于他哥的待遇,只能往父亲身上推测。
伊荷对此的反应是,“你说是就是。”
艾略特、艾略特更加生气了。
他最讨厌别人把他当蠢货!
这天从门外回来,萨克牧师讲到了苹果的拼写,乔坐在对窗的书桌前,认真地听着。
伊荷爬到他边上的高脚凳坐下,正要拿笔,腰就被轻轻碰了下。
低头才发现,乔给她递了一张纸条。
他好像想递给她,但不确定她手的位置,就这么攥着纸条停在了半空。
萨克牧师看了眼,若无其事地移开眼。
伊荷接过纸条,放到手心摸了摸,纸条上分布着一些零散的凸起的点,她从第一个点的位置摸起,上下左右左右上下,花了一点时间才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
[…凶…不好…下次不这样了…]
似乎是在为弟弟的无礼向自己道歉。
明明自己才是需要被照顾那个,还在担心别人。
伊荷心道。
双生子的差别有这么大吗?
她翻开盲文书,在上面找到对应的回答,撕了张纸条,一个个点戳上去,[不用道歉,我没生气。]
然后塞到乔垂在椅子边的手心。
乔攥着纸条,放到桌下读起来,他读盲文的速度非常快,没几秒就明白了,他拿起笔,在原来的纸条上继续戳,[谢谢。]
[不客气。]
纸条再传回来。
[刚才你出去了,没听到萨克牧师的课,需要看我的笔记吗?]
[嗯嗯,待会儿再说。]
伊荷单方面结束了聊天。
这样的交流,是被默许的。
萨克牧师认为同龄人之间的交流,能帮助乔提高拼写能力。所以发现乔偷偷向女孩传纸条,只当做没看见。
事实也确实如此。
只是对伊荷有点困难。
好几次,她都要向萨克牧师求助,同时不能让乔察觉。
“今天的拼写课就到这里,下次来我会检查你们的作业。”
萨克牧师带着教案出去了。
女人热情地招呼,“萨克牧师,您要走了?这是今天的鲈鱼……”
伊荷收回视线,看向乔,发现他还端坐在桌前,握着一支笔在纸上戳着什么,整张纸都戳满了小点,她以为他在做后天的作业,于是道,“那你慢慢写哦,我想出去玩一会儿。”
乔嗯了声。
门再度关合。
乔停下笔,竖起耳朵,听到了窗外传来了芮尔的声音。
才过去不久,她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
“什么?我才不稀罕你教我!你和那个瞎子是一伙的!”
艾略特还有点生气,他不愿意认输。
伊荷笑眯眯道,“那算了。”
她和艾略特说话时,比和乔说话时随意得多,不用太过顾忌艾略特的感受,还可以逗他,“不学的话,我就不教咯?萨克牧师下节课还会教点新单词,落下一节课的话,后面也跟不上了吧。不过没关系,艾略特又不在意。”
“谁说的!你不让我学我偏要学,快点教我!”
母亲的推门声响起,“乔,中午想吃点什么?”
乔回神,想了想,脸上扬起一个惹人怜爱地微笑,“母亲已经很辛苦了,随便做点就好。”
“你呀。”
母亲忍不住走进舱,爱怜地吻了吻他的发顶心,“好孩子,这个家里,只有你知道我的不容易。”
乔善解人意道:“父亲太忙了。”
“这个家谁不忙?”母亲笑了下。
话是这么说,她也有些希望丈夫能早点结束这趟差事。
母亲出去了。
乔拿起笔,继续戳字。他要在后天到来前,把萨克牧师布置的拼写作业做完,只有这件事不能耽误。
乔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人偷听。
艾略特回来时,整个人像一只斗败的大公鸡。
伊荷坐在芦苇丛前的草地上,看到他这个样子,有点疑惑。
只是回去拿支笔和本子而已,这么点时间也不够挨打呀。
她往边上坐了点,“你怎么了?”
艾略特突然停下脚,一声不吭,掉头往反方向跑。
伊荷:“??”
等她沿着被踩翻的野草找到人时,发现他又爬到了船屋边的那棵松树上。
该说不愧是岩羊兽人的后代吗?
伊荷有点无语。
她站在树底下,用手挡在额前仰头看他,“艾略特,太阳太大了,你不学我就回去啦。”
“随便!”
回应她的是比她更响亮地男声。
“……”
“你说的啊。”
伊荷转头就走。
吃午餐时,艾略特被揪回来了。
小岩羊抵不过老岩羊的力气,顶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坐到了餐桌旁,想跟全家人赌气般吃饭。
下午,他们又被撵出来。
天气异常热。
伊荷走在路上,感觉自己要被晒化了。一个穿得厚厚的高个男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她还奇怪地看了好几眼,不会中暑吗?
艾略特则连看的力气都没有。
伊荷摊开手,感受了下流动的魔力。
魔力还在,但挎包没随着回溯跟来,现有的魔力只能满足清洁和饮水,无法利用材料和法阵进行回溯。
她有点泄气。
这个村子太小了,小到家家户户都非常熟悉。
当她想假装迷路的小孩搭农户的牛车进城时,对方一下子就认出她是哪家的人,转头就把她送回了船屋。
好在女人只当她想家了,没有怎么说她,艾略特倒拿这个事嘲笑了好久。
但他今天没有提。
可能是又被岩羊兽人扇了一巴掌的原因。
岩羊兽人的在伊荷面前不算亲近。
他不骂她,也不太跟她说话。吃饭时,偶尔会给她夹菜,问问她的学习,仅此而已。
在艾略特面前,就凶多了。
艾略特几乎每天都要挨一次打,每隔几分钟都会挨骂。
同样是儿子的乔就没有。
伊荷换位思考了下,如果她是艾略特,心里也会不平衡。
她不计较他满嘴喷毒。
因为艾略特说归说,没有真的动手。就算动手,他也打不过她。
当差距大到一种程度时,连挑衅和发脾气都显得可怜可爱。
不过不管怎么说,船屋的吃用也太差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
所以一到下午,她会步行去镇上一家旅店——就是以前海星社预定外宿的那家旅店。谁能想到这家旅店居然一百五十年前就存在了。
她在后厨当洗碗工,用微薄的工资买点甜面包和牛奶给自己加餐。
她原本想去诊所的,但对方根本不搭理她,于是改去了旅店,跟老板展示了下自己用魔力洗碗的速度和要价后,对方当即拍板让她留下来。
这期间,艾略特待在教堂听萨克牧师讲故事,得知她在做小工,也没怎么吭声。
这里的小孩都有自己赚钱的渠道。
贫穷使所有人都变得守口如瓶。
不过赚钱都是藏不住的,就像艾略特知道伊荷在旅店当洗碗工,伊荷也知道艾略特在收集瓶盖、铁丝和铜罐。
周五下午四点过,收废品的老头会到教堂不远处的广场摇铃,四面八方的巷子里,就会窜出一群拖着麻布袋的小孩。
今天也不例外。
艾略特生了一路闷气,但还是没放过掉在脚边的任何一颗瓶盖。
因为是周五,他把这周收集的废品都带上了,一大袋。
这样对比,可怜的那个又变成了乔。
艾略特毕竟比他健康。
他可以选的路比他多。
假如她不知道乔就是日后的赫克托尔神甫的话。
快到旅店时,伊荷叫住他,“为什么突然不学了?”
在艾略特骂出要你管前,她抢先道,“萨克牧师说的那些故事,我在书上都看过。我能看懂,是因为我学过拼写,如果你也学过,就不用每天腾出时间去教堂,可以靠自己的眼睛去看,还能捡更多的废品。”
艾略特揣了一脚脚边的石子,语气硬邦邦的,“那又怎么样?这个家里,只有乔才配读书,就算他是个瞎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伊荷捡了一根生锈的铁丝递给他,“乔学的是盲人,这个世界上适配盲文的书籍有限。但只
要你会拼写,普通的书都能读。”
艾略特知道她说得对,但他就是不想承认。
他嘴硬道:“我就愿意听人讲,你管不着。”
伊荷:“……”
她实在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么。
“好吧。”
她挥了挥手,进了旅店后门。
艾略特看着她的背影,鼻子里哼了声,朝教堂走去。
三点多,伊荷洗完了全部碗筷。
从老板那里结算的当天工钱,就去广场找艾略特了。
收废品的老头四点多来,三点左右这片广场附近的巷子就会被拖着麻袋的小孩占领。
她跑到艾略特常去的那条巷子,正要跟他一块排队,就看到他被一群同样提着麻袋的孩子围了起来。
听说话,他们似乎不是想找麻烦,而是想让艾略特分享一点。
艾略特当然不肯。
注意到伊荷出现,他小幅度地扭了下脸,让她赶紧走,但离得最近的那个小孩注意到了,回头看了女孩一眼。
他们在村里见过伊荷,大约以为是艾略特的同伙,怕她跟大人告状,转头也把人围了起来。
……
所以说小孩子真的很麻烦。
伊荷想。
孩子群中最高大,最敦实的男孩走到了她面前,像一座小山般的阴影压住了她,“喂你——”
“快跑!”
艾略特喊道,他推开了拦路的男孩,正要过去救人,就看到个子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女孩弯腰卷起裤管,在小山准备抡拳时矮身避开,然后起身一个肘击打到了对方的鼻梁上。
艾略特愣住。
小山爬起来,摸了摸鼻子,发现有血,哭嚎着扑向女孩,他连忙挤过去抱住他的腰,把人摔到地上。
刚才还摩拳擦掌的小孩,看到领头流鼻血,一下子都跑开了。没一会儿,这条巷子就只剩下艾略特、伊荷和嗷嗷大哭的小山。
小山的鼻血堵住了,但他还在嚎。
艾略特这时倒幸灾乐祸道,“他爸是这条街的屠户,你完了。”
伊荷:“你也动手了。”
艾略特:“……”
他挺了挺背,“随便!”
不就是挨打吗,又不是没被打过。
伊荷乜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边说一边咬紧了牙关,明显露出了战栗地神色,但嘴上还不认,有点好笑。
她弯下腰,蹲到小山面前。
小山大概以为她又要打他,吓得缩了脖子上的肥肉,就听到女孩道,“别哭了。”
小山听到了她刚才的话,知道他们怕什么。
闻言高傲地吸了吸鼻涕,“等我爸来了,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他正要放声继续嚎,就惊恐地捏住自己喉咙,发现嗓子出不了声了。
年幼的女孩笑眼弯弯,嗓音像裹了蜂蜜的毒汁,“不哭的话,我请你吃甜面包;再哭的话,你就会变成哑巴哦。”
小山,艾略特,“……”
小山吓得疯狂点头。
甜面包的钱,伊荷强迫艾略特也出了一半。
卖废品赚不了什么钱。
这么点支出就占了他一周收入的三分之一。
不过和小山那位屠户父亲的拳头比起来,还是接受了。
伊荷看他脸色臭得要命,笑了好一会儿,掏了一颗巧克力糖给他。
艾略特懵了下,抬头,“哪来的?”
“客人给的。”伊荷说。
其实是她趁艾略特和小山在哪里挑面包时,去隔壁糖果店买的。
但这么说的话,万一艾略特天天问她要,就不好了。
总共也没买多少颗。
巧克力对这里的孩子是奢侈的享受。
艾略特因为被迫支出而肉痛得心情好转了不少,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糖纸,吃了一颗,惬意地眯起眼。
艾略特偷偷看了女孩一眼。
说实话,芮尔长得挺好看的。
这里最受欢迎的女孩是镇长的小女儿,每天穿白色裙子,头发卷得像陶瓷玩偶。
他们家很穷。
芮尔看起来也灰扑扑的。
她穿的是他母亲用自己的旧衣服改的裙子,自然卷的头发,梳过也显得乱糟糟的,被母亲用两根黑头绳绑在了脑后,远看像一束炸开的曼瑙菊。
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依旧很漂亮,漂亮到每次出门前,母亲要在她白净的脸庞上抹两把泥灰。
就怕被不怀好意的男人盯上。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芮尔不仅漂亮,还很勇敢。
她都不知道哭!
艾略特嚼着巧克力,突然有点好奇,母亲为什么会收养芮尔呢?
失去父母的小孩,曼桑加仑镇多得是,也没见她收养他们。
回到船屋时是傍晚。
天在下毛毛雨。
女人正在煮晚饭,她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肥皂的清香,看到他们回来,笑了下,“去洗手吃饭。”
她先舀了一份,端到了乔的房间。
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餐,女人收拾好桌子,就披上外套,对艾略特道,“我去给你父亲送晚餐,他今天没吃饭就过去了,你照顾好乔和芮尔,要是晚上打雷,记得给乔戴耳塞。”
“知道知道。”
这些话,她每隔几天就要念一次,艾略特耳朵都听得起茧了。
女人走后,艾略特点了一盏油灯,翻出白天没来得及用的纸笔,有点别扭地走到伊荷面前,“你现在有空吧?”
伊荷看了眼艾略特的表情。
感觉她要是敢说没空,接下去几天艾略特都会跟她冷战,她还指望他对自己做洗碗工的事保密呢,于是点点头,“去甲板上吧。”
那里没那么闷。
艾略特闻言,却皱了下鼻子,“不行,我母亲锁门了。”
伊荷:“……”
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万一打雷,你怎么去乔的船舱?”
艾略特指了指厨房边上的一个柜子,“那个后面有个爬梯,爬上去就行。”
而且,只是下雨而已。
曼桑加仑经常下雨,又不一定会打雷。
他有点不太高兴她提到乔,皱了下鼻子,“芮尔,你到底教不教?”
“教。”
他们趴在艾略特小床边的地上,用他的小箱子当书桌,练习了一会儿拼写。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大起来。
船屋被浇打出噼噼啪啪地声响。
伊荷停下笔,往船舱外望了眼。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正要说什么,就听到一道轰隆。
两个人同时捂耳。
伊荷有点明白女人为什么会让艾略特给乔戴耳塞了。
船舱的结构,会将本来就吓人的雷声均匀放大数倍。
尤其船屋还停在桥底下。
雷声的音量,让他们仿佛身处风暴眼。
艾略特放下手,从床底的抽屉里翻出一副耳塞,抬脚往厨房跑。
伊荷撑着油灯跟在他身后。
他们爬上爬梯,沿着逼仄的船舷来到乔的船舱前。
艾略特正要进去,想到什么,又顿住了。
伊荷有点不解,“怎么了?”
艾略特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白天乔对母亲说的那些,现在还话犹在耳。
他和哥哥的关系一直不好,别人家的兄弟,上午吵完下午和好这种事在他们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艾略特承认,乔非常聪明。
聪明到有时候显出可恨。
乔知道母亲想听他说什么,在她说出来前主动说了,他就学不会这种本事。
乔也很受人喜欢。
不管是父亲、母亲、萨克牧师、还是其他见过乔的人,芮尔也是。
他们总是第一眼喜欢上安静温顺的乔。
明明他才是不完整那个。
但他得到的东西,却是他怎么都要不到的。
但完美的乔,也有弱点。
他害怕打雷。
他只害怕这个。
艾略特握着耳塞盒,心里不能克制地冒出一个坏念头,为什么不能让乔也感受下他的心情呢?
只是听一会儿打雷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
现在不是没打了吗。
艾略特转身往回走,故作老成地耸肩,“雷好像停了,我们回去吧。”
伊荷迟疑,“不太好吧,总感觉…”
但艾略特已经先走了,她只能追上去。走到一半,一道雷声再次在船顶炸响。
艾略特吓了一跳,正在犹豫要不要给乔送耳塞,就听到女生道,“把耳塞给我。”
艾略特:……
他的反骨一下子冒出来了,“我不!”
伊荷懒得跟他多说,她上前抢过耳塞盒,咋浑身朝乔的房间跑去。
油灯在她手边晃荡,光影随着脚步的远去逐渐远离。
艾略特重新被黑暗包围。
这是他生活了十年的船屋,每个角落他都探险过,就算没有灯光也不会摔跤。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芮尔的做法视作了背叛。
芮尔是他这边的!
艾略特三步并作两步追回乔的舱房,砰地打开门。
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的。
闪电的光短暂照亮了舱房里的场景。
窗户没关,雨水激烈地涌进来,戳满盲文的纸张被风飞得狂舞,被子一角拖到了地上,泡在了湿漉漉的雨水里。
乔躲在书桌下,把脸埋在膝盖里。高脚凳和椅子都倒在他身上,看起来像是被他自己不小心绊倒后砸下来了。
芮尔把两把椅子依次扶起,爬上椅子关好窗,然后钻进桌底,动作迅速地给乔戴好耳塞。
她正要把人搀起来,乔条件反射似的,啪地打开她的手,在女孩怔愣时,忽然勒住了她的肩,把头埋进了她颈窝。
艾略特攥紧了耳塞盒。
片刻后,又松开。
他走过去,捡起油灯,用火纸重新点燃,摆到书桌上。
舱内恢复了明亮。
伊荷推开乔,把男孩从地上搀起来,扶到床边坐下,然后对艾略特做了个口型,“你为什么那样做?”
“不知道!”
艾略特臭着脸拿了扫把进来,把地上的纸张扫出去。
伊荷捡起一张看了下,怀疑那是萨克牧师布置的拼写作业,同情地看了眼乔一眼。
幸好他看不见。
不过就算看不见,听声音估计也知道什么情况了。
乔的表情没有平时那么端着,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有些瑟缩地坐在床边。
他穿着一套蓝格子棉布睡衣,一只手抓着膝盖上的布料,一只手紧紧攥着她不放,身体还在轻微地发颤。
“他的耳塞戴好了吧?戴好了就下去了。”艾略特催促。
伊荷还在不解艾略特刚才的坏心,闻言没好气道,“乔的被子被雨水打湿了,我们走了他睡哪?”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家没有多余的被子。”
艾略特理直气壮。
船屋最干净的舱房都给乔住了,上哪给他再抱条被子?
他吃力地把浸湿的被子抱起来,抬到凳子上,拍了拍干的那头,“要不这样吧,你让他盖这一面,晚上不翻身就行。”
伊荷:“……”
“白痴吗?”
在“明天再给你要一颗巧克力”的贿赂下,艾略特勉强答应了和哥哥挤一晚上,但不愿意把自己的床让出来,乔也不肯睡自己湿漉漉的小床。
三个小孩推来推去,最后决定一起睡父母的床。
艾略特睡左边,乔睡右边,伊荷睡中间。
第132章 六周目(七)
可能是前面闹了一阵,洗漱完爬上床后,三个小孩没僵持太久都睡着了。
伊荷还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森林里迷路了,捡了路边的石子,边在沿途的树木上化记好边往前走,想用这个办法找到出口。就在她看到光亮隐隐约约从前方的树丛中透出来,正要走过去时,胸口一重,一只巨大的鸟巢从天而降,把她压醒了。
睁开眼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
舱门虚掩着,舱内亮堂堂的,空气中漂浮着浑浊的尘埃。
舱外传来女人轻轻地哼歌声。
伊荷想到什么,往右边看了眼,乔不在哪里,应该是早就起来了。
而艾略特。
艾略特正死死缠在她身上。
他像一只挂在桉树上的大考拉,她的身体就是那棵桉树。
伊荷:“……”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把他的手脚掀开,从床上坐起来,轻手轻脚穿上拖鞋,往厨房边的爬梯走去。
在她身后,艾略特嘟囔着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伊荷爬上爬梯,沿着昨天去过的船舷,绕到乔的舱房前,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乔的声音,“请进。”
伊荷推开一点门缝,探出小半张脸,看到乔穿戴整齐坐在了书桌前,没有在换衣服,才打开门笑了下,“早安!”
舱房好像被重新打扫过了,恢复了以往的清洁,但昨晚的暴风雨还是留下了一点影响
——书桌前三扇窗户中的其中一扇的左下方碎掉了一小块,在窗户内侧,用一根木条钉住了。
也许是担心木条不防潮,原本白天也要遮光的窗帘被拉开了点,舱房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乔坐在书桌前,左手握着笔,循声抬头,他的皮肤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长而稀疏的奶白色睫毛微微翕动数下,“早安。”
伊荷走到乔边,爬上高脚凳坐好,扭过脸看了眼他脸上淡淡地黑眼圈,“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睡不着了。”乔想到什么,慢半拍地道:“昨天晚上,谢谢你。”
“没关系。”伊荷很坦诚,“耳塞盒是艾略特拿的,我帮他递了下而已。”
想到什么,从连衣裙口袋摸出几颗糖,拿过乔的左手,放到他手心,“请你吃。”
乔冷不丁摸到几颗锡纸球,愣了愣,“这是什么?”
“巧克力糖。”
乔知道那是巧克力,他闻到了,但这种零食,只有丰收节前后父亲才会带给他,平时很难吃到,芮尔从哪里弄来的?
但伊荷看他只是挼了挼锡纸,表情有点呆呆的,以为乔不知道怎么吃,就捏起一颗拨开锡纸,塞给他。
乔还没反应过来,就尝到了一颗圆滚滚的榛果巧克力球。可可和奶精的浓郁甜味在舌尖融化,一下子溢满了口腔。
“好吃吧?”
“唔。”
伊荷发现,乔睡醒后,那个害怕雷声而短暂冒出来的小孩被他压了下去,他又变成了那个第一次见面时装成熟的小大人。
不过哪有小孩不喜欢装成熟的呢?
连艾略特都那样。
不过,她不喜欢那样,小孩子还是无忧无虑一点比较好,“那下次我再给你带点别的。”
乔含着巧克力球,说话有些含糊,“芮尔从哪里弄来的?”
“店里买的。”想到什么,伊荷补充,“别担心,是我自己攒的钱。”
父母偶尔会给乔零花钱的,但乔虽然不怎
么出门,也知道巧克力球是很贵的,想了想,把剩下的糖果还给她,“芮尔自己吃。”
“我一个人吃不完啦,夏天又很容易化的,所以要请乔帮我一起吃。”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她也给自己喂了一颗,模模糊糊道。
乔点点头,没说话了。
他把糖放到桌上,拿起笔,继续写字。
伊荷看了眼单词本:“你在补作业吗?”
看上去乔已经知道昨天写的拼写作业全部报废的事了,“萨克牧师明天就要检查了,芮尔要一起吗?我们可以互相订正。”
伊荷其实做不做都不要紧。
她是顺带的,萨克牧师没有多收她的“鲈鱼”,教起来也没有很用心。
但乔这么说,她还是说了声好,然后拉开抽屉拿了一本旧单词本出来,拿了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在空白页拼写起来。
身体对窥探的视线,有一种天然的预感。
而拥有视力的人,太滥用自己的天赋了。视力正常的人在偷窥时,反而很难被发现。
但盲人不同。
他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听觉、触觉、嗅觉、甚至味蕾来感知想要感知的对象。
乔能分辨得出不同人的脚步声,也能察觉别人的视线,哪怕只是停留片刻。
父亲的脚步声很重,他的兽人特征最明显的地方,体现在脚上;
母亲和父亲不同,她的脚步声更闷一些,没有父亲那么响亮;
萨克牧师是沙沙的,他的右脚似乎有点问题,走路时左脚重右脚轻;
而芮尔。
作为刚来到船屋不久的新成员,她谨慎极得有点过头。
她走路很轻,好像在地上飘,呼吸声也轻不可闻。
有时候乔怀疑,假如她憋气,他很难猜出她在哪个位置。
好在芮尔不会那样。如果她来找他,会故意弄出点脚步声,让他听到,而且她总是在看他,乔能感觉到。
母亲似乎希望芮尔能和他交好,强行将她加入自己的日常。
芮尔似乎没有那个想法,她没有瞧不起他,但也没有太亲近。
她一下课就往外跑,好像在这个舱房多待一秒会不舒服。
芮尔每天都会在甲板外说话,然后吃吃地笑,听起来有点傻气。
乔听到过好多次。
虽然他没有朋友,但不代表什么样的朋友他都愿意争取,尤其这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
昨天晚上,母亲离开船屋前,就跟他说过,门不要锁死,万一打雷,她叫了芮尔给他送耳塞。
乔答应了。
第一道雷声响起,他就立刻缩到了床上。
人是有肌肉记忆的。
乔在这间舱房长到十岁,舱房的布置却没变换过几次。
他拿被子捂住头,在煎熬中等待芮尔过来。
听到芮尔在摇晃的船舷上自言自语时,他心里微沉,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很快,这个猜测就成真了。
“…雷好像停了,我们回去吧。”
“不太好吧,总感觉…”
后面的声音太远,他逐渐听不见。
但乔已经明白,她不会回来了。
早知道今晚会打雷,他就不该让母亲离开的,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乔忍不住战栗起来。
他松开被子,摸索着从床上爬下来。
先碰到桌椅,再打开窗,把被子拖到地上,今晚就先忍耐下……
乔克制着战栗想,等母亲回来,看到舱房变成这样,她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要忍过今晚。
乔正要起身,就听到芮尔冲了进来。
要庆幸那盏油灯灭得及时,不然她就会看到他迅速钻进书桌下的场景。
她为什么会回来?
她又反悔了吗?
乔还没想明白,便被骤然响起的雷声吓到,不等他重新捂耳,手就被拉下来,芮尔毫不温柔但利索地将耳塞捏扁旋进他耳中。
芮尔的动作太快了,都不给人抗拒的机会,穿过他的腋窝,准备把他从书桌下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拔出来。
神使鬼差间,乔打开芮尔准备搀扶他的手,在芮尔怔愣时,怀着一阵隐秘地心情抱住了她。
……
被打了手的芮尔也没有很生气。
她还帮他打扫了舱房。
…弄错了吗?
躺到父母的大床上时,乔想道。
枕头微微下陷时,他愣了下,然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
芮尔好像翻了个身,面向了自己。
芮尔来这个船屋的时间不长,身上还没有家特有的鱼腥味,和那种衣服晒不干就穿在身上的湿臭味。
她身上的味道很干净。
像被阳光暴晒过后的麦地,烈日炙烤的河面,散发出一种温暖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气味。
很好闻。
鼻尖有点痒,乔挠了挠,结果摸到了一把蜷曲的头发。他松开手,缩回了被窝,“芮尔。”
芮尔好像有点困了,声音懒懒地,“嗯…?”
“你的手还疼吗?”
“还好…”
乔摸索着,圈住她的手腕,放到嘴边呼了呼,然后放回去,小声地说,“对不起。”
他不该那么大反应。
芮尔没有反应。
乔以为她还有点生气,有些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嘟囔着回苏、毛店什么的,呼吸也变得更轻起来,就明白了。
芮尔睡着了。
手放到她闭着的薄眼皮上时,乔确定地道。
说起来,芮尔长什么样呢?
他摸过父母和萨克牧师的脸,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手指蜷缩了下。
仿佛抵不住探索的诱惑般,试探着、小心地伸出手,在女孩恬静的面庞上缓缓移动起来。
眼皮、睫毛、睫毛、眼皮……
手被人握住了。
“你在干嘛?”
“我想知道芮尔的长相。”
“……”
伊荷都要睡着了,结果又被摸醒了。
她有点起床气,“好吧,就算这样。但你不能在没经过我同意的前提下摸我的脸,这很不礼貌。没人跟你说过吗?”
事实上,没有人跟乔提过礼不礼貌的问题。
父母可怜他看不见,萨克牧师也同情他的经历,当他想要知道别人的长相时,他们总是用饱含同情地口吻道,“可怜的孩子!”然后蹲下身,任由一双小手在自己脸上摸索。
尽管乔刻意在模仿大人,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一个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很多行为是被纵容出来的。
听到芮尔这样说,只是愣了愣,诚实地道,“没有。”
伊荷:“……”
伊荷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翻过身,面对乔的方向,忍着困倦跟他讲了一堆面对刚认识不久的人时不应该做的事。
乔听得很专注。
这些事,父母和萨克牧师都没说过,乔觉得新鲜极了,都舍不得阖眼,“这些都是芮尔以前的老师教的吗?”
伊荷迟疑了下,“算是吧。”
“可是,我一直靠这个办法才能记住别人长相的。不能摸的话,万一在外面迷路了,怎么在向路人求救时形容同伴的外貌呢?”
乔提出疑问。
伊荷想了想,说,“你要先问同伴可不可以摸,经过对方的允许,才能那样做,不然就是不礼貌。”
乔听明白了。
“那么,我可以摸芮尔吗?我想记住芮尔的长相。”
“你睡前洗过手吗?”
“洗过了。”
“那就可以。”
乔顿了顿,把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索着碰到她的面颊。他的手指没什么气味,指甲修剪得圆润,甲缝里也没有污垢,一看就是被家人照料得很好的那种孩子,伊荷的不适感消退了点。
不过,乔摸得太慢了。
他的手指摸索了半天,只摸到了她的耳朵,像几条毛毛虫同时在耳廓蠕动,痒得不行。
伊荷有点受不了,干脆圈住乔的手腕,把他的两只手啪叽一声拍到自己两颊上,“慢慢摸吧,我先睡了。”
乔:……
乔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芮尔真的睡着了。
他没有停留太久,轻轻地、快速地掠过她的五官,就收回手,翻过身睡觉了。只是刚才碰过女生的手,这次没缩到被子里,而是压到了自己脸边,鼻翼微微翕动。
第二天早上,母亲回来了。
大概是看到了舱房的景象,她骂了几句,但没有预想的生气。
扫掉碎玻璃,把湿掉的被子抱到晾衣绳上晒,牵他回了舱房,就去准备早餐了。
乔停下笔,朝芮尔的方向略微侧过脸。
“现在就要订正吗?”
女孩好像误会了什么,加快了戳字的速度,“等一下哦,我还没写完。”
“不是这个。”
“嗯?”
乔眨了眨眼,没有焦距地眼睛安静地注视她,嗓音淡淡,“芮尔,你每天出门时在玩什么呢?”
“玩…?”
桌面发出轻微地衣料摩擦声。
芮尔似乎放下了笔,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好像也没玩什么,有时候会去教堂听萨克牧师讲故事,在镇上的广场闲逛而已。乔很关心吗?”
“…嗯。”
“为什么?”
芮尔仿佛往前坐了点,地上响起了高脚凳的挪动声。
乔动了动嘴唇,正在犹豫要怎么措词时,就听到她恍然地声音,“噢,乔是想出去玩吗?!”
“嗯。”
“也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待久了也会无聊,”芮尔说
,“夏天的船屋又闷又热,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对身体也有好处。下次我和艾略特出门时,乔也一起吧。”
乔:……
其实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在甲板上读写,这样说的话,好像也没错。
因为母亲担心他会出现意外,所以他从来没跟谁出去过,但有芮尔在,母亲或许会改变注意。
但听到下次时,他顿时有点不开心,“为什么是下次,今天不可以吗?”
今天下午,母亲也会把她赶出去吧。
“今天…有点不太行呢。”
“为什么?”
“暂时有不能告诉乔的原因,不过绝对不是因为乔的缘故哦。”
“…知道了。”
***
“——啊啊所以说为什么要答应那个人啊受不了。”
艾略特看了眼挤到他们中间,跟自己拥有同样面孔的白发男孩,厌烦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
下午本来就热,高温把石子路蒸腾出氤氲的水汽,就算抄小路去镇上,也要在这样的烈日下暴走一个小时多。现在带上眼睛不方便的乔,两个人不得不改变计划。
一想到这个,艾略特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好好待在家里不行吗?”
乔很少这样暴露在日光下,母亲担心他不适应,给他准备了一顶鸭舌帽,帽檐的阴影让他感到安全了一些,但芮尔的话,又把他从安全的幻觉中拖了出来。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皮。
伊荷走在乔边上,一只手臂被乔握着当拐杖,免得他走错,一只手给自己扇风降温。
天气太热了,她边走边冒汗,听到艾略特在那里抱怨,也有点不满。
到船屋后发现,这家人几乎不让乔出门。
可能是担心乔被当成异类,被同龄人嘲笑,总之,虽然女人答应了他们带乔出来走走,也只同意在船屋附近。
船屋附近,只有村里那座石桥和一小片人玉米地。
哪有什么好玩的。
伊荷和旅店请了一天假,计划瞒着女人和艾略特一起带乔去镇上玩。
走了没多久,她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乔走得太慢了。
他看不见,全部的仰仗只有她的手臂,每一步路都走得格外慎重。
这也没办法。
于是她把地点改到了玉米地。
但艾略特不同意。
出发没多久,两个小孩就因为这事吵了半天,最后一人退一步,折中去离村子最近的镇北。
曼桑加仑镇是一个大镇,镇北离教堂、旅店和广场还有段距离,但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位于河流上游,气温比较凉快。
这会儿听到艾略特旧事重提,伊荷脾气也有点起来了,她看了眼一言不发的乔,对艾略特道:“你再乱说,我们就去玉米地。”
但艾略特似乎体会不到她的意思。
他错误地把这个眼色理解成责难,立刻想到了前天芮尔为了耳塞跟他吵架的事,心里既委屈又气恼,声音也更大了,好像故意要让乔听到,“去就去!你以为我们还能走到镇上吗?就他这么慢,走到天黑也到不了!”
“艾略特!”
“本来就是!明白自己是拖累,不要出门不就好了!”
“你太过分了——”
伊荷皱眉,袖口突然被扯了下。
乔:“芮尔,我有点累了,你能送我回家吗?”
伊荷愣了下:“现在吗?可是我们还没出村呢,你不想去镇上逛逛吗?”
乔:“到这里就很好了。”
他已经呼吸到船屋外的空气,也感受到船屋外的阳光了。
…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味道。
血?
伊荷观察他的脸色,看他真的露出了些许疲惫,以为他真的累了,正要点头,艾略特的嘲讽再次响起,“现在知道走,早干什么去了。”
真会装可怜。
见女孩不赞同地望来,他梗着脖子继续,“你看我也要说。”
伊荷:“不是啦,我看你是因为,你后面,有蛇。”
艾略特:??
艾略特:!!
艾略特:??!!
他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就是一冰,有什么滑腻湿冷的柔软物什贴住了他的后颈,缓缓蠕动起来。
艾略特僵着嘴,喉咙好像被什么塞住了,连求救的话都断断续续。
“在、在哪里?”
伊荷让乔等一会儿,然后走到艾略特面前,“不要动,我帮你把蛇拿下来。”
说着,她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伸到艾略特脖子后,小心地戳了下那条响尾蛇的腹部,后者像被触发的弹簧般,下一秒便顺杆爬上。
艾略特一抬头,就看到那条响尾蛇脱离树枝,向女孩窜去,正要上去帮忙,就看到蛇窜到一半,在半空顿住了。
它抽搐几下,啪地掉到了地上,像是被砸晕了般过了会儿才伸展下身体,接着爬进路边的草丛。
艾略特跑上前,捏住女孩的肩,左看右看,确定她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他松开手退开几步,别扭地摸了摸脖子,“…谢谢。”
伊荷看了艾略特一眼,小屁孩显然被吓得不轻,这会儿脸色还有点残存地懼意,她嗯了声,回到乔身边,“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听到芮尔说遇到蛇时,乔也紧张了一下,听到没事后才放心下来,闻言点了点头。
“等、等等!”艾略特叫道。
伊荷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别过脸看着另一边,语气有点僵硬,“那什么,别走了吧。”
没有得到回应,艾略特看向他们,就发现两个人都露出了如出一辙地微笑,顿时气道,“我不是妥协!我是觉得难得出来一趟,什么都没玩到就回去很没劲!”
结果还是一起去了小公
园。
吃了好吃的酸菜饼,坐在河边吹了凉爽的风,中途还遇到了小山。
他和他的跟班们在沙滩搭堡垒,大概是甜面包的缘故,小山的敌意小了很多,见到他们,还红着脸跑来跟伊荷打了招呼,邀请她一起玩,但被心情不爽地艾略特撵跑了。
***
舱房的被子没有晒干,这几天晚上,三个小孩都睡在一起。
为了防止再被艾略特压扁,伊荷尽量往乔的方向靠。
虽然身体变成了小孩,她的意识还停留在成人时期,所以乔和艾略特对她而言,都是需要被照护的对象,没什么别的意思,但在他们看来就不同了。
要不是还记着白天她救了自己,艾略特这会儿早闹起来了。
饶是如此,见到这一幕,他还是哼了声,转过身抱着被角睡了。
乔就不一样了。
乔知道芮尔并不亲近自己,她的靠近,对他来说非常新奇。
乔翻过身,面朝女孩:“芮尔,你睡了吗?”
“还没有。”
“我有话想跟你说。”
伊荷:一到晚上,乔的话就好多哦。
她说了声好,没有睁眼。
乔有些踌躇,“其实…就是…”
吞吞吐吐地表情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时,很容易让人误会到另一个层面。
伊荷听到这个开头,立刻警惕起来,“你是不是要上厕所吗?我带你过去…”
乔的舱房是有厕所的,他住舱房时不需要别人帮忙,睡这里时一般是艾略特扶他去,但艾略特好像睡着了。
伊荷正要爬起来,手就被抓住了。
“不是,不是那个。”乔不知道芮尔怎么会想到那里去的,语气有点害羞,“是蛇。”
伊荷:“?”
要不是乔年纪小,她会怀疑他在开颜色玩笑。想了想,才想起来他在说什么。
伊荷缩回被窝:“没有被咬到啦,安心安心。”
但乔关心的好像不是她有没有被咬到,而是另一件事,“那条蛇…”他声音放轻,“那个蛇是芮尔的吗?”
伊荷:?!
她下意识看向艾略特的方向,发现他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了,才转过来,小声道,“你能看见了?”
她明明做得很隐蔽呀。
艾略特站得那么近都没发现,乔一个盲人怎么发现的?
乔摇了摇头,“萨克牧师给我闻过很多动物和植物的气味,我记得响尾蛇的味道。它最早是在我们脚边出现,然后是芮尔的手。”
他们走的道路两旁,没有高大到能让响尾蛇爬行还不会被发现的树木,只有麦地,不存在响尾蛇从天而降的可能。
所以,只有可能是芮尔发现那条蛇以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制造了一个麻烦。
“哇——”
伊荷轻轻鼓掌,“真厉害。”
只是通过记忆里的味道就能判断出来,这种敏锐程度,该说不愧是能在圣殿任职的神甫吗?
乔睫毛扇动几下,“真的是你做的?”
“没错!”
“为什么?响尾蛇很危险。”乔不解道。
萨克牧师给他闻的,只是从诊所借来的标本。今天他们碰到的,可是真蛇。要是不小心的话,她也会被咬。
“因为乔哦。”
“…我?”
“我想履行和乔的约定,可是某个人太吵了,所以稍微吓唬他一下。不过你放心,那条响尾蛇早就已经死了,只是看起来像活的。”
在发现响尾蛇的刹那,她就用水线把它绞杀了。
本来想丢到一旁的,但艾略特吵个不停,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实际上,那只是一条被水线当成提线木偶的死蛇而已,包括后面的扑咬,也只是她收线时候,没把握速度造成的假象。
某个人是谁?乔心想,当时那条路上,除了他们,还有别人在场吗?但他没问出来,而是说,“芮尔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总觉得,不管是想法还是做法,都跟他们区别很大。
好像另一个世界来的。
假如伊荷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再次感叹他的敏锐,不过这会儿,她只是思索了下,就道:“和现在差不多哦。”
“每周有五天在上课,其他时间在玩…也不算单纯在玩,有时候也要赚钱。”
“赚钱?”
“为了各种生活开支嘛。”
“那芮尔的父母呢?”
“唔…没什么印象了。”
乔听得模棱两可。
只能靠仅有的人生阅历判断,应该和他父亲一样。
父亲虽然每天都回来,但他回来时总是很累,吃完就洗澡,洗完要睡觉,只有上工前来看他,再说几句话。
这个家,他对父亲的印象最浅。
不过起码是有印象的,父亲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工作。假如他要去,船屋也会开到那个地方。
乔想到什么,掀开一点被子,把左手尾指举起来,“我们约定吧?”
伊荷:“嗯?”
“芮尔可以把我们当成家人,把我的爸爸妈妈当成你的爸爸,把我当你的弟弟。”乔摸索着,拿起她的一只手的尾指,跟自己拉了钩,“这样一来,芮尔以后会感到轻松点吧。”
伊荷愣了下,没有抽回手。
这具身体的年纪有十二岁,乔看起来,应该是比她小的。他比她矮不少,这个年纪的男孩会比同龄女孩矮小,具体小多少,她也不知道。女人没有提过。
她想到什么,“乔今年多大了?”
乔:“9岁。”
噢,放心了,已经不容易尿床了。
不对,9岁。
伊荷突然想起里南提过,赫克托尔是圣殿出生的神甫。
这个出生不是说他出生在圣殿,而是指那一批在选送圣子时,没有被天主选中,但被圣殿中其他神甫留下来当作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学生。
这些学生某种程度上,就是前一批神甫的延续,为了巩固神甫的势力而存在。赫克托尔神甫也是这种类型。
然而,圣子选送不是每年都会有的。
伊荷活了二十年,也没见过一次。
还是在诊所时,听上了年纪的病人讲起自己父母小时候经历的大事才知道的。
他们说,因为神谕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圣殿举办选送时格外慎重。
最近的一次选送,距离她原来生活的年代,刚好是一百五十年前十月十号。
九岁的话,那不是只剩几个月了吗?!
可是,选送的资格是要求孤儿院出身。
也就说,在这一年里,岩羊兽人和那个女人都会死。
——伊荷感到心惊。
她转过脸,“乔,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乔:“九月一号。”
他好像以为她要给自己准备礼物,于是也问,“芮尔呢?”
伊荷还在算日期,圣殿选圣子不是小事。
全国各地的教会,提前一个月就回前往当地孤儿院挑选年满十周岁的健康儿童,在十月十号天主祭日这天,让他们一起送到圣殿的天主塑像前等待挑选。
被挑中的那名儿童,就是新的圣子。
乔被送去了,后来做了神甫,而艾略特没有。
换言之,艾略特要么和家人一起死在了选送前,要么被留在了孤儿院。
回溯不在意她的意志,即便她不接受,假如她不断避开锚点,或者选择了错误的锚点,回溯还是会进行。
距离葬礼那天,已经过去一周了。
时空却没有回溯。
说明她现在朝着本时空的锚点靠近,可是被她当成锚点的莫里斯教授并不在附近。
换言之,锚点并不是莫里斯教授,前面弄错了。
在跳跃到芮尔的身体前时,在节点那天相见的,同样在她附近的,还有一个人——赫克托尔神甫,要是里南牧师也在,这个锚点还会扩大。
这样的话,要不要救他们呢?
岩羊兽人和女人对她不差,甚至算得上友好。
曼桑加仑镇离王都不算太远,选送时间应该不会那么早。
现在是七月中旬,到十月十号,只剩两个月时间了。救了的话,乔就不会作为孤儿去王都。
插手他的人生,时空也会再次回溯。
不过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因为什么原因去世,就这么空想也预防不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既不改变乔的人生进程,同时又能正常接近锚点呢?每次都重来的话,也太麻烦了。
伊荷摸了摸下巴,一低头,才发现乔还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芮尔不想说吗?”
伊荷想到办法了。
第133章 六周目(八)
岩羊兽人回来,发现船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洁,屋顶还铺了防火布,向妻子问起,却被告知,“是芮尔做的。”
岩羊兽人:“芮尔?”
女人笑道:“芮尔说夏天木船容易着火,就去收废品的老头那里换几张防火布回来,这孩子真聪明,我都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她让我提醒你,船底有几个小破洞,你找个时间补一补,免得积水太多。”
“知道了。”
岩羊兽人点点头,没说什么。
第二天中午回来时,给他们买了两根彩色的拐杖糖,然后去补船。
艾略特有些吃惊。
他很少从父母这里得到什么,接过时还有些别扭,连谢谢都说不出口。
伊荷倒是看了眼岩羊兽人的包袋
,发现里面空空的,就知道他只给他们买了。女人也注意到了,特地对他们道,“待会儿出去吃。”
艾略特还没听懂母亲的意思,高高兴兴地应了声。
伊荷吃完饭,去了乔的舱房。
“这个给你。”
乔摸到了一根拐杖糖,以为是父亲要芮尔送过来的,弯了弯眼道,“谢谢。”
他听到父亲回来的脚步声了。
“不客气。”
伊荷准备离开,乔叫住她,“今天…”他微微抬头,鼓起勇气道,“今天还能跟你们一起出去吗?”
伊荷:“今天不行,过两天吧。”
经常请假的话,老板会有意见的。
乔有些失落,但还是点点头。
伊荷和艾略特出去了。
傍晚时,岩羊兽人穿好外套,从船舱出来,去舱房看望他的儿子,问了下他最近的学习,正要离开,就看到了压在枕头下的两根拐杖糖,犹疑了下,道:“乔喜欢吃糖吗?”
乔想了想,说:“没有特别喜欢,但这是父亲给的。”
以往他这么说,父亲都会夸他,但这次他却没有。
岩羊兽人沉默了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出去了。
乔意转过头,朝向床头的方向。
***
解决了天灾,还剩人祸。
工作之余,空下来的时间,伊荷都围着女人说话,努力扮演一个叽叽喳喳地小女孩,有时还会跑到邻居家玩。
她之前表现得太安静,女人对她的印象不深,现在这样,倒真有了多一个女儿的实感。
女人倒是挺喜欢芮尔的转变,艾略特就有点不高兴了。
因为芮尔老是缠着他母亲,出门的时间大大缩短,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增加,原本一点就能到镇上,现在要拖到接近两点。
但艾略特也不是毫无知觉,这天在路口分开时,他忽然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先是跟我说船屋容易起火,现在又不听打听我父母的仇家。”
伊荷以为他要说什么,就见艾略特皱着鼻子,眼神有些警惕道,“芮尔,你最近怎么了,你会预知?还是说,你被恶魔附体了,它让你打听这些事,方便降魔到我们家。”
伊荷:“……”
她眨了眨眼,很是认真地说,“如果我被降魔,第一个就吃你。”
艾略特知道她在骗人,但听到芮尔这么说,胸口却像被成群的蚂蚁,痒得让人想挠。
艾略特嘁了声,“我怕你!”然后朝教堂跑去。
伊荷看向不远处的旅店,心里泛起了嘀咕。
大概因为这家的男主人是岩羊兽人的关系,村里人都不太跟他们来往,女人的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也不存在别的亲戚。
两个人唯一要好的朋友,就是岩羊兽人在工地上认识的,芮尔的父亲。
那个人因病去世后,他们就没有别的朋友了。
萨克牧师,只能算家教。
据邻居的说法,岩羊兽人寡言少语,但不怎么惹事,擅长瓦工,工钱便宜,不然村里不会把他留下来。
而女人,她本身就是村里人,这个村子的老人几乎看着她长大,对她的意见,只有嫁给兽人这点,没什么其他恶感。
这么盘下来,还剩了一个——随机事件。
如果真的是随机事件,每天都要提防意外,那就很烦了。
伊荷心道。
漫长的夏天转眼过去,转眼到了八月底,明天就是乔和艾略特的生日。
伊荷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
艾略特的是一本她从旅店老板那里低价买的二手童话书,全新的太贵了;
乔则是她和萨克牧师打听后,买的一具小型动物标本——也是教堂报废下来的。
她把礼物包装好,塞在床底的纸盒里,准备明天拿给他们,就睡下了。
半夜,却被女人摇醒,“芮尔,先别睡。”
伊荷:“?”
她揉了揉眼,还没清醒过就被抱起来。
女人冰凉的大手穿过她的腋下,把她提到一张椅子上,接着,从一只纸袋里掏出一条杏黄色的,闪烁着亮片和廉价云母片的泡泡纱连衣裙冲她晃了晃,嘴角堆起笑纹,“好不好看?”
伊荷从来没被这么对待过,一时有些呆住。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年纪,用力地嗯了声。
女人很高兴,“就知道你会喜欢!”
她掸了掸裙子,帮她换上,然后给她梳了梳头发,拿了一面小圆镜给她照,感叹道,“芮尔真好看,我以前做梦,就梦见过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没想到用这种方式实现了。”
伊荷看着镜子里被晒得红褐色的自己,实在跟好看不搭边。
她把镜子放进兜里,看向女人,“阿姨,这是给我的吗?”
女人点点头,“明天要给乔过生日,乔有礼物,芮尔也要有礼物。”
“谢谢阿姨。”
“跟我不用客气。你父亲在世时,也帮了我们家不少忙。”
伊荷摸了摸裙子上的泡泡纱,看了眼对面的厨房,就指着厨房那边的单人床,艾略特正蜷缩在被子里酣眠着。
现在应该很晚了,艾略特都睡死了,没听见她们说话。
她犹豫了下,还是道,“要不要给艾略特过呢?”
“谁?”
“艾略特。”伊荷说,“艾略特也是明天生日呢。”
她感觉得出女人不太喜欢艾略特,于是说得很委婉,“他应该很高兴收到您的祝福。”
女人的反应却又超出了她的反应,不像是那种偏心的父母被指出时常见的羞愧和生气,而是一种难以形容地迷惑。
她惊讶地张大嘴,像是有些不可思议般望着自己,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艾略特?”
“艾略特呀,”伊荷以为女人因为不肯另一个儿子过生日,连他这个人都不想认了。
心里有点无奈,指了下厨房那边的单人床。
女人疑惑地顺着芮尔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了一张烂掉的铁丝床。
上面什么都没有。
“芮尔,”她语气迟疑,“这个家里,没有一个叫艾略特的孩子。”
伊荷:“…?”不是她跟她介绍的吗?
伊荷以为女人在开玩笑,“阿姨,你不要吓我,艾略特不就在……”
话音未落,嘴角的笑容却缓缓凝滞。
女人望着她,眉头微皱,脸上一点点流露出困惑和担忧,“芮尔,你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就要摸她额头。
伊荷往边上躲了下,跳下床,跑到铁丝床边拍了拍被子,“您看,艾略特就在那里啊——”
她的手指被弹簧的铁丝划破了。
女人见状,连忙跑过来,拿了手帕给她止血,关切地道,“芮尔,你还好吗?”
伊荷:“没事,阿姨。”
她看向铁丝床,正要继续证明,就愣住了。
几滴血沾到弹簧上,眼前的画面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般一点点晃荡开来,连同艾略特盖在被子里的场景一起。
她怔怔地看着,不自觉用另一只手揩掉了那抹血迹,石子就像弹出水面般,画面又恢复了平静。
但女人很快就把她那只手也拿开了,一边给她止血一边教育道:“这里的铁丝是你叔叔攒来卖钱的,都生锈了,不要乱碰哦,小心破伤风。”
伊荷嗯了声。
她想到什么,掏出兜里的圆镜,慢慢抬起,没有照自己,而是缓缓侧移,照向厨房边那张单人床。
镜面清晰地映照出船舱内的场景。
陈旧的衣橱、潮湿的地面,油腻腻的厨灶、积灰的铁丝床,以及床上空荡荡的、暴露在外的弹簧。
但放下镜子,床上却铺着松软的被褥。
艾略特仍蜷缩在被窝中,心无旁骛地睡着。
伊荷定定地看着。
***
乔醒来的瞬间,立刻察觉到舱房里多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呼吸声。
有些凌乱、有些急促。
和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像。
他心里微沉,以为有贼摸进来了,正要摸压在枕边的盲文书砸过去,手背就被摁住了,“乔,是我。”
“…芮尔?”
“嗯。”
手被松开了。
乔摸索着枕头,垫到自己腰后,慢慢坐起来,语气温和地道,“芮尔那么早来找我有事吗?”
其实芮尔不说,乔也知道她为什么过来。
但这种话,自己说出来就有意思了。
芮尔似乎就坐在他床头,呼吸声离得很近,她好像感冒了,吐字有些不清晰,“乔,生日快乐。”
一阵窸窸窣窣后,她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一个有点大的纸盒,乔想。
“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芮尔拉着他的手,引导他去触摸纸盒里的东西,“摸得出来是什么吗?”
芮尔的手很小很软,罩在他手背上时,像一片温暖的翅膀。
乔牵着翅膀的一角,像在陌生的天空逡巡,然后他摸到了一点近乎肉的手感的东西,起初,乔以为自己摸错了,再次往下按时,他发现那真的是肉。
一瞬间,他想立刻把手抽掉。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乔摁下去了。
芮尔没有必要吓唬他。
他忍住对未知的瑟缩,继续跟着翅膀探索,很快,乔就发现
手下的肉和普通的肉有些区别,普通的肉比较湿润柔软,但这个肉很硬很柴,近乎晒干的皮革。
他从尾到头、又从到尾摸了很多遍,才依稀辨认出来,“鸡?”
芮尔纠正:“是孔雀的标本。”
乔第一次摸到孔雀,想把它抱出来仔细抚摸,芮尔阻止了,“待会儿再摸好吗?它已经属于你了。乔,现在我想问你一些事。”
乔点头,“你说。”
芮尔似乎对自己的问题感到不确定,踌躇了会儿才道,“乔,有兄弟吗?就是阿姨,在你之前或者之后,有别的孩子吗?”
虽然不知道芮尔为什么要问一个几乎不出门的人,但乔还是认真地思索了下,肯定地道:“没有。”
“……”
乔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语气有点疑惑,“芮尔,你还在吗?”
“嗯。”
“芮尔好像很不开心。”
乔摸索到芮尔扶着纸盒的手,像在给她力量般道轻轻握了握她,“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
伊荷回握乔。
她的视线落到窗外,艾略特正在甲板上围着女人看她做饭,不时蹦起来偷吃,女人不时皱眉拿起芦苇杆敲他一下,嘴里亲昵地唠叨两句。
察觉到她在看自己,艾略特朝她扬了扬下巴,炫耀般地嚼了嚼鱼干。
伊荷像往常一样对他翻了个白眼,得到了艾略特得意地笑脸。
舱房外,窗玻璃的反光里,女人正埋头切着牛肉,盘子里摆着几节胡萝卜和洋葱头,边上只有风吹过裙摆扬起的声音。
女人准备为乔烤了一张胡萝卜牛肉披萨当生日礼物,岩羊兽人请了个假,请萨克牧师上完课,留下来一起用中饭。
因为请了假,不用着急补觉,下午岩羊兽人和女人准备出去散会儿步,船屋只有三个小孩。
不对,两个小孩和一个亡灵小鬼。
“芮尔,”艾略特撑在甲板上晒太阳,看到女孩走过来,皱了皱鼻子,“你穿的什么,难看死了。”
闪得眼睛痛。
“阿姨给我的,”伊荷没有因为他是亡灵就退让,“所以不好看也要说好看。”
艾略特哼了声,“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他嚼了口披萨,别过脸,“那什么,我看到你给乔拿礼物了。”
他故作冷静道:“你送了什么?”
艾略特自以为语气很自然,没察觉到嫉妒快从眼角溢出来了。
伊荷:“一只孔雀标本。”
艾略特闻言,顿时不感兴趣了。
他才不喜欢那种死亡后用药物保持原样的东西呢,太诡异了,“倒霉的乔。”
伊荷反驳:“乔很喜欢。”
“因为他有病,正常人谁喜欢这种东西,真恶心。”艾略特从甲板跳下去,拍拍手,正要走开,身后响起一道女声,“艾略特。”
艾略特单手撑在地上,回头看她,“干嘛?”
女孩走到甲板边缘,午后的风将她长到腰肌的卷发吹得狂舞。
她一手摁住头发,免得它飞进嘴里,一手压在腰后,“生日快乐。”
艾略特像被什么法阵定住了,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又像没听清般,重复道:“什么?”
“我说,”伊荷说,“生日快乐,艾略特!”
艾略特听到了。
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他不知为何感到了些许局促,为了掩饰这点般提高分贝,“哦!知道了!”
被人祝贺还是挺高兴,但他不高兴让芮尔察觉这点,然后对自己的感激发出嗤笑——她一定会那样。
于是艾略特道:“这种廉价的祝福,我才不需要!”
“那生日礼物也不需要吗?”
一本包装好的精装书递给自己头顶。
艾略特:“……”
好吧。
她一定会在他伸手接过时松手,让书角包着铜片的装饰砸到自己的脑壳,报复他上午在她和乔上萨克牧师的课时捣乱。
艾略特这样想着,还是伸手接过。
伊荷用眼神催促,“拆开看看,我挑了很久。”
“有什么好拆的。”艾略特摆摆手。
他抱着精装书,像个灵活的猴子般,三两下就消失在桥底。
因为岩羊兽人他们也去了镇上,艾略特离开船屋后,没有像平时一样去教堂听萨克牧师讲故事,而是绕了远路,一头扎进曼桑加仑森林。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墓园,找了口干燥的棺材竖起来,钻进去坐好,然后爱惜地撕开精装书上的绑带。
“给乔就是孔雀标本,给我就是一本书,真是区别对待…”
艾略特嘟囔着,嘴角却没放下来过。
这是一本搜罗了比约卡大陆上各种传说的童话书,语言平白晓畅,适合初学拼写的学生,艾略特刚开始还抱怨纸张泛黄老旧,没一会儿就津津有味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表褪去了热气。
凉意伴随月色在墓园铺洒开来。
艾略特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正要抬头,就被涌到面前的老太太鬼吓了一跳,“啊!”
老太太鬼胆子比他更小。
听到他的声音,啪地消散了。等艾略特认出自己,才重新聚拢,凑上来,讪讪地笑,“艾略特,我饿了。”
艾略特:“……”
他无语地挠了挠头发,“不能每次都让我给你弄吃的吧,你就不能自己找吗?”
老太太鬼:“我又不是你。”
每次葬礼来一堆人,里面还有牧师,她的灵体太薄了,稍微靠近点就会被烤化。
老太太鬼指着身后一群饿得同样没力气把自己飘起来的鬼,“他们也饿了,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帮帮大家吧。”
“每次都这样说。”艾略特合上童话书,脸色很臭,“凭什么每次都要我做恶人。”
“你是亡灵巫师嘛,你和我们不一样。”
老太太鬼揉了揉他的头发,脸上堆笑,“好孩子,你是我唯一的指望。”
艾略特冷冷地看向他的母亲,什么亡灵巫师,他只是对方拿来修习黑魔法的道具。定期放他回来,也是为了让他知道不管他逃到哪里,对方都能掌握他的足迹。
“如果我真的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卖掉我?留下这个废物。”
老太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了躲在自己腰后的大儿子鬼,连忙把大儿子鬼护到腰后,“你哥哥以前聪明过的,要是他没有不幸感染瘟疫变成这样,一定能让我们家到王都过好日子,这不是没办法嘛?”
哥哥变成智力低下的废物后,她还是要护着他。
艾略特心里冷笑。
“艾略特,时间不能重来,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不会那样做。”
老太太说完,直奔主题道,“大人给你的假期快结束了吧,你这次走前,就把那家人赶来给我们吃好不
好?不然,我恐怕撑不到下次见面了。”
艾略特的脸色像是浸进了冰凉的月色,已经看不到一点刚才拆礼物时的开心了。
小小的男孩凝望着他老得佝偻的母亲、永远长不大只有五岁的哥哥、还有一群跟母亲沾亲带故的幽灵,前所未有的疲倦涌上心头。
他没有说话,但攥紧童话书的手指已经透露出妥协的意图。
“噢,艾略特,我就知道,你是最乖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伊荷快放松警惕时,选送这天到来了。
这天上午上完课,萨克牧师没有立刻离开。
他和女人在船舱,单独聊了会儿。
伊荷拉着乔趴在门外偷听,艾略特蹲在他们对面,不爽地皱鼻。
船舱的回音不错,萨克牧师聊得内容,一字不差灌入他们的耳中,“…这是最好的选择…没错…您可以好好考虑…”
伊荷大致听懂了。
圣殿选送孤儿的命令下来了,萨克牧师说他去本地孤儿院找了圈,没有找到合适的孩子。
他想说服女人送乔去。
虽然选送的要求是孤儿,但有的乡镇的孤儿院里,大多是智力有缺、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要挑一个身体健康,能识字、刚满十岁的适龄儿童,并没有那么简单。送上去的孤儿,要么年龄太小,要么超过太多,最后都被刷下来。
萨克牧师认为乔可以试一试。
至于乔的眼疾,他在圣殿审核那边,有同在神学院的同窗,不是不能蒙混过去,只要不到最后一步,就不会被查出来,还能顺利分配到其他教堂当作牧师培养。
有的教堂牧师稀缺,他们不会在意牧师是否残疾,只要智力正常,成年后愿意留在当地工作就行,甚至会帮忙隐瞒残疾、提供治疗费。
那些送年龄超过或太小的孤儿去圣殿的教堂,也是冲着这个想法。
对于乔这样的孩子,家里无法支撑到他去神学院读书,又患有眼疾,无疑是一条很好的出路。
只有一点,他必须隐瞒父母的存在。
第134章 六周目(九)
女人没有立刻答应,“等我丈夫回来再说吧。”
回到舱房,两孩一鬼安静了很久。
伊荷想到什么,看向乔,“你要去吗?”
乔端坐在他的小床边,脸上已经隐约有了日后赫克托尔神甫清贵而冷清的雏形。
伊荷以为乔会赞同萨克牧师的说法,看他后来年纪轻轻、也许不是年纪轻轻,反正就是,看他后来还能带学生的样子,完全就是为圣德莱尓教而生的。
没想到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自己的方向转了下脸,“芮尔认为我应该去吗?”
伊荷眨眨眼,还没开口,就听到艾略特响亮地哼了声,“芮~尔~你想去吗~”
伊荷拿单词本作势敲他,等人跳开才道,“乔自己怎么想呢?想去的话,就和阿姨好好说吧;不想去…不想去的话,也说清楚。”
“我的想法么…”
乔微微垂眸,摸索着想去抓枕头,伊荷见状,先一步拿起枕头递给他,“谢谢。”
乔抱住枕头,姿态放松了些,语气还是很温和,“母亲和父亲让我去,我就去。”
出门都要靠别人帮忙才行的盲人,他愿不愿意有时候并不重要。
乔一直这么想的。
伊荷听出来了。
这个时候,如果乔是她身边的普通人,她会安慰他,“不要这么悲观,对你自己而言,你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但乔不是。
她抿了抿唇,安慰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事实证明,乔非常了解父母对他的看法。
中午,岩羊兽人回来后,女人就跟他提了这件事。
虽然是问他的意见,但语气明显已经认下来了,“…我们不能永远照顾乔,等我们老了,他总要面对自己的人生。”
岩羊兽人沉吟片刻,“不是还有芮尔?”
“芮尔还小,”女人说,“未来的变数多着呢。”
选送的事比想象中更快地定下来了。
让伊荷意外的是,她的名字也被报了上去。
还以为要费点波折呢。
结果萨克牧师告诉她,她原本就该被送到曼桑加仑镇孤儿院的,只是被乔的家人收养了。
曼瑙国的领养流程需要支付一大笔缴纳金。
乔的父母没钱办手续,所以她的名字还在院长那里,报她的名字合情合理。
话虽如此,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岩羊兽人一家为了让乔有个照应的托词。
离开船屋的前一晚,伊荷熬了个夜。
为了预防他们在她离开后遭遇不测,等女人和岩羊兽人睡下后,伊荷给他们做了个简易的祈福法阵,没有祈福的人鱼鳞粉、槲寄生和紫衫木树皮,就用了厨房剩下的一点蜂蜜、路边采的鮀浆草和一截剪下来的头发。
对巫师而言,这是一种温和的契约。
以小孩子的身体做这样的大型法阵,魔力的消耗比她预料得超过。
精疲力尽爬到床上睡下时,伊荷如是想道。
但她没睡多久,就被艾略特摇醒了。
伊荷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艾略特俯在她头顶。
他皱着鼻子,脸色似乎受船舱的光有点晦暗,“喂,天亮了,该走了。”
伊荷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爬起来穿衣服,摇摇晃晃地爬上爬梯,来到甲板上。
河面周围漂浮着一层浑浊的雾气,周围能见度很低。
女人和岩羊兽人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差不多到时间了。让萨克牧师等一等,芮尔还没醒呢,我去叫她起床…”
“阿姨。”
伊荷走到她腰边,拉了拉她的袖子。
“你醒了啊?”女人回神,“太好了。”
她蹲下身,把伊荷抱起来,对岩羊兽人道,“我先抱她过去,你去叫乔。”
岩羊兽人点点头,沉默地走开了。
伊荷往他的方向看了眼,发现艾略特也跟过去了,感到了一点奇怪。
自从知道到艾略特是亡灵后,这种奇怪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不过,艾略特虽然是亡灵,平时表现得和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没有分别。
伊荷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也没有伤害大家的意图,就把他当成那种附着在船屋附近,无法离开的捣乱灵了。
成为亡灵后,外表只能和刚去世的外表保持一致。
有能幻化出不同外表的亡灵,但在记载里,这些亡灵需要在生前就修习大量黑魔法,同时将灵魂贩卖给更高阶的亡灵巫师。
而艾略特,不太符合这些特征。
乔没有兄弟,和他外表相似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制造那些跟乔争抢父母宠爱的假象,或许也是为了弥补生前的遗憾。
这么想,伊荷就释然了。
她转过脸,把自己挂在女人脖子上。
舱房里,岩羊兽人正在和儿子说话,“出去以后,我们不能在你身边,有什么事不要依赖别人,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
乔:“我知道了,父亲。”
岩羊兽人起身,牵他出去。
把两个孩子送上萨克牧师驶来的马车,看着马车逐渐远去扬起的尘土,想到今后很难再有机会见面,夫妇俩难得红了眼眶。
女人拍了拍丈夫的肩,“回去吧。”
岩羊兽人点点头,默不吭声地走在妻子身侧。
其实到现在,他仍然不太赞同送乔去王都,但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再想什么都没用了。
还是回去干活吧。
想着想着,岩羊兽人冷不丁撞到了妻子的后背,他停下脚,“怎么了?”
女人语气困惑:“这里,好像不是回船屋的路…”
不是回船屋还是回哪?
岩羊兽人以为妻子是太过伤心了,正要安慰她,话涌到嘴边,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雾气似乎越来越重了。
岩羊兽人鼻翼翕动,嗅到了一股死掉的家畜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形成的腐烂黏腻的腥臭。
这股气味,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
岩羊兽人微微低头,在看到脚边翻涌的黑色泥块的刹那
,横瞳微微放大,下意识将妻子护到了身后。
曼桑加仑森林正在视线里不断后退。
驾驶马车的车夫是来自圣殿的低等执事。
收到选送命令后,这些执事会驾驶着被圣殿施加了高阶传送法咒的马车,像信鸽般从圣殿飞往各个乡镇的教堂,和当地牧师、孤儿院院长接洽,定下人选,再载着一个个孩子回到巢穴。
伊荷和乔坐的这辆也不意外。
这名执事,应该就是萨克牧师说的“在审核那边的关系”,马车上路后,他的嘴就能停过。
言谈间,疯狂夸赞自己在圣殿如何受到主教重视,别的执事工作多年都轮不到的差事,他刚入圣殿就接到了。
要是他面对是个成年人,对方还会碍于人情吹捧几句,可惜他车上坐着的是两个从闭塞小镇出来的小孩。
执事吹了会儿牛,发现没人接话,也觉得无聊起来,补充了几项自己的“煊赫”事迹后,就意犹未尽地住了嘴,然后道,“圣使这份工作呢,别看名头不大,权利可大着呢,多少人想跟我抢都抢不着。
要不是看在你们俩是我同学推荐的份上,我都不敢冒险。
到了圣殿,一定要听话,我让你们不要去的地方,就不要去。
不然到时候出了问题,我可不会出来帮你们顶罪,听见了吧?”
说完,他也不指望这俩胆小孩子能应一声,自顾自颂起经了。
马车里,伊荷看了眼微微摇晃的车门,又看向乔。
乔坐在她身侧,两只手扶着她的左边手臂。
女人给他穿了一件咖啡色格子衬衫和一条拿岩羊兽人的裤子改的背带裤,一双镂孔的薄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个优渥的中产家庭出生的小孩。
不过,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乔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在动,朝她的方向转了点脸,“芮尔?”
伊荷回神,“我在,怎么了?”
乔:“没事。”
他咬字有点黏腻,嘴巴张合幅度有点刻意。
伊荷看了他一眼,发现乔的眉头微微拧着,嘴角抿得很紧,刚才她看到以为是舍不得和家人分开在难过,听到这里,想到什么,他凑过去点,“你是不是晕车了?”
乔睫毛微颤:“什么是晕车?”
伊荷拿起他的一只手,摁到他自己的喉咙,“就是这里,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
乔感受了会儿,明白晕车的意思了,难怪他一直觉得喉咙怪怪的,闻言便道:“有点。”
伊荷:“你等我一下。”
她把乔的另一只手也拿开,走到车门前,打开一道缝,“叔叔,能不能停下车。”
执事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行!圣殿的马车,只要一出发,只会在终点停下。”
只有施加传送法咒的十二世和高阶法阵系巫师知道如何停止,他们这些低等执事只要会执行命令就行。
“可是,乔要吐了。”
“什么?!”
被迫听了一通抱怨后,伊荷得到了一只麻布口袋和两瓶蜂蜜水。
为了让这些孩子能顺利到圣殿,圣殿给执事们提供了充足的食品和路费,因此,就算伊荷不提,执事到点还是会给她的。
回到车厢,她把口袋放到乔的嘴边,“想吐的话,就吐到这里。”
乔摸索了下,发现口袋的材质平滑极了,比他身上这套最得体的衣服还要细致,于是推开了,“现在没有很晕了。”
伊荷:“真的吗?”
乔咽下嘴里因为嘴巴发酸而不断溢出的口水,嗯了声。
伊荷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把布袋拿开,放到一旁,“那好吧,要是你什么时候想吐了,就告诉我。”
听执事的意思,不是他不想停车,而是马车的操控不守他控制,要是吐在车上,就有点麻烦了。
晕车的感觉很不好受。
但因为说了前面的话,乔只能耐心地等待它消退下去。芮尔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变得匀速而轻悄起来,她好像睡着了。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没有碰她的眼皮来确认,只是这么坐着。
车窗外的风声凛冽极了。
像一个巨人扒拉着玻璃,发出了恐吓地咆哮。
乔竖起耳朵,沉浸地听着。
这样做能让他不至于对陌生的人和物感到畏惧。
他知道萨克牧师为什么要送他离开,也知道父母的苦心,甚至明白他们非要捎上芮尔的原因。
即便后面这件事,没人跟他提过。
盲人需要一根拐杖,芮尔被迫成为了他的拐杖。
母亲总说收养芮尔是因为芮尔的父亲是他们家的朋友,但如果他们真这么想,就不会在选送时,让萨克牧师将她的名字一起报上去。
这并不公平。
不过,乔也清楚,如果芮尔拒绝了参加选送——选送是自愿的,她可以拒绝,那么,在他走后,她应该会被送回孤儿院,就像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
曼桑加仑镇只是一个闭塞的乡下小镇,那里的孤儿院也很寒伧。
一天的口粮只有一小颗水煮土豆、一把豆子和两张面包片,尽管乔没有去过,但萨克牧师告诉过他那里的情景,“这群孩子就像一只只长不大的小老鼠。”
萨克牧师偶尔会带教职人员去孤儿院做义工。
假如芮尔去过那样的生活。
可能不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这一切对她或许并不公平,但他和她其实都没得选。
乔正想得出神,肩头一重。
他愣了愣,往前坐了坐,让芮尔靠得更稳一点,就没动了。
也许是这个坐姿的问题,这样坐以后,乔感觉没那么想吐了。
他握着芮尔的手臂,靠在另一侧的车窗旁,也闭上了眼。
马车沿着既定的路线,昼夜不停地前进,原本要十几天才能完成的路程,缩短到了四天半。
第四天下午,马车就进来曼瑙城。
一百多年前的王都比后来冷清一些,街上的建筑充斥着一种复古的美感,圣德莱尓大教堂静静地矗立在市中心后方的街道上,令人惊叹的壮丽教堂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
马车在广场前停下,伊荷和乔从车爬下来才发现,除了他们,这里早已停了不少辆绘着同样标识的马车。
她没有多看,就被执事带进了侧殿。
一起走的,还有其他执事和他们带领的孤儿,大家都打扮比平常得体一万倍,饶是如此,还是看得出来,他们对身上过于崭新的衣服,还有陌生环境的不适应,视线落到和同样年纪的孩子身上时,纷纷露出了羞怯和无措地神色。
还有一些孩子没到,所以他们没有被立刻领去聆听神谕,而是被带到了侧殿与中殿的走廊往东的一幢建筑里住下。
吃过晚饭,由实习牧师分别带他们去沐浴,换上统一的白袍。第二天早上,另
一批实习牧师会带他们去用餐、做祷告、打扫庭院,吃了午餐,午睡两个小时,再去中殿诵经。
因为担心乔被看出眼疾,萨克牧师的老同学执事特意让他们跟在最后一排,打扫时也去最偏僻的位置,有人问起,就说不小心染上了结膜炎,修养两天就好了。
不过,也因为此,原本两个人的打扫任务,全部落到伊荷一个人头上。
风把庭院的银杏吹得到处跑。
她抱着比个子还要高的笤帚满庭院跑,好不容易把银杏叶扫做一堆,回头一看,另一堆又被吹散了。
伊荷:……
不想干了。
她丢开笤帚,把自己埋进松软干燥的落叶堆,嗅着银杏似有若无的苦味,才感觉舒服了点。
圣殿的孩子大多都很害羞,难得有几个胆大的,也只跟出生地离得近来往。得益于此,他们倒一直藏了下来。
过了好久,伊荷感觉力气缓过来点。
她抻了个懒腰,从落叶堆里爬出来,正要继续时,便愣住了——原本坐在银杏树下的乔,不知何时捡起她丢在地上的笤帚,慢腾腾但神情认真地打扫起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说得上别扭。
但伊荷没有笑。
她走过去,“你看不见,还是我来吧。”
“让我扫一会儿吧,总不能全部推给芮尔,芮尔也很累了。”乔的脸色平和,但握着的笤帚的手却紧了紧,好像怕她突然伸手来抢。
伊荷:也不至于想抢笤帚啦。
她看他坚持,没再劝说,只是道,“要是坚持不下去,就跟我说。”
乔乖乖地点头:“我会的。”
说着,他朝前走去,一头栽进了伊荷堆的另一堆银杏叶堆。
伊荷:……
真令人不放心。
她把乔拉出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碎屑,“好了。”
乔点点头,换了个方向,继续扫地。
伊荷在后面看了会儿,发现他并不是那种拿到工具后,莽撞就开始行事的,他真的在考虑如何打扫。
乔的方向感似乎不太好,经常扫偏,或者被凸起的地砖绊倒。
这个时候,他会蹲下来摸脚边的地砖,蹲在原地,好像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再起来扫地时,就会朝正确的方向拢去。
伊荷在他后面一面清理没扫到的地方,一面担心他下次摔到尖锐物体上。
好在乔虽然短短一小时摔了几十次,但都没被嗑到重要位置。
结束这天的任务,伊荷累出了一身的汗,乔却很开心。
回到圣殿给孤儿们预备的小房间的地上,还给她展示了捡到的几颗银杏果,“我闻过了,还没有坏的,芮尔要尝尝吗?”
伊荷看乔弯起的眼角,没有告诉这几颗表皮都生满了霉斑。她嗯了声,接过来说,“银杏果要泡水一小时才能吃,我拿去泡到水里,晚上一起吃。”
心里却在想待会儿吃完晚餐,找个机会溜出去捡几颗银杏果回来顶替。
乔笑了笑,“芮尔喜欢就好。”
伊荷:……
伊荷摸了摸他磕出两个淤青的毛茸茸的脑袋。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个月,全国各地孤儿院选送来的孩子都到齐了。
十月七号起,就开始进行第二轮、第三轮的审核,由一名老神甫进行这两轮的审核,检查他们是否健康,年纪是否合乎规范,是否识字。
不过,这两轮审核,乔和伊荷都通过了,那名执事不知道动了什么关系,让他们蒙混进去。
到十号这天,送到中殿接受天主甄选的孤儿已经不多了。
他们当中会有一人成为圣子,其他孩子落选后,有的会被圣殿的老牧师留下来,更多的,则被前来观礼的各个教堂的牧师挑走,作为下一任牧师培养;或者被王室和贵族选走。
进到最后一轮的孩子,长相已经在清秀以上,身体健康,智力正常,再加上能识字,在儿童夭折率不低的图兰塔,已经是极受喜爱的孩童类型。
伊荷和乔已经站在倒数第二排。
一颗颗戴着小白帽的脑袋最前方,是一尊乌卡什妲的塑像。和他们平时见到的塑像不太一样,这尊塑像好像是临时搬来的,通体都是用黄金打造,眼珠是两颗黑宝石,身上的裙子是一片片五彩斑斓的宝石缝合而成,在阳光映衬下,夺目得近乎刺眼。
中殿上很吵闹,声音大部分是从观众席上发出的。
这群等待甄选的孩子像是被眼前的华丽塑像震慑住了,只有少数几个在交头接耳,兴奋地窃窃私语,像是早就得到了新情报,迫不及待跟同伴分享。也有些回头看了乔一眼,大概是好奇为什么他的结膜炎过了半个月还没好。
伊荷猜乔应该就是那批少数被圣殿神甫留下来的,更有可能,对方也跟萨克牧师有些渊源——尽管不清楚为什么人脉如此厉害的萨克牧师要留在曼桑加仑小镇。
正想着,就听到了乔的声音。
他的语气比平时快了点,“芮尔,我们会被发现吗?”
伊荷:“不会的,萨克牧师不是说过,他认识审核的牧师。”
他们只要撑到落选就行。
“可是,”乔却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他奶白色的睫毛微微垂下来,在这几天晒得自然了点的肤色上打下一小片阴影,“我听到了他们刚才说的事。”
伊荷:“?”
“他们说,在天主降下神谕前,会有现任的教皇过来检查我们的情况。他们说以前有过那样的情况,天主连续几年不肯降下神谕。大家都很害怕。所以这几届选圣子时,才增加了这个步骤。”
乔说着,拉着她的手收紧了些。
伊荷没听过这件事,正有些怀疑,就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掌声。紧跟着,一位戴着王冠,披着红色披风的中年男人就在一堆或老或少的神甫簇拥中,走到了塑像前。
十二世在伊荷的记忆里,一直是垂暮老人,没想到这会儿他看起来还挺年轻的。
鲁麦戈费尔南德斯解下长披风,交给了身旁的神甫,接着缓步走到第一排左边第一位男孩面前,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大手,掌心向上,道:“孩子,把你的手放到上面。”
那名男孩似乎是他们这群孤儿中最漂亮那个,带他的执事将他排到第一位也是为了让天主能一眼见到。
大抵知道自己讨人喜爱,刚才说话也说得最起劲,这会儿见到十二世,反而一下子怯弱起来。
他哦了声,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大家都屏气凝神望去,只见鲁麦戈停顿了不到一秒,就让他放下手,走到下一名孩子面前。
伊荷看得仔细,她发现鲁麦戈没有让他们直接接触自己的手,而是让他们把手在自己的掌心上方停留片刻,好像用这个方式在感受什么。
…是什么检测法阵吗?
鲁麦戈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到他们这排,伊荷看了眼乔,心里有点紧张。都到这里了,还会被筛下去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道惊呼从观众席传来,“看!”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天主的塑像周围逸散开来,大家被眼前的光景慑住了,眼睁睁看着那道金光化为一张透明的淡金色卷轴缓缓飘到孩子们上方,逡巡一圈,旋即笔直下落,将其中一个孩子笼罩起来时,大家才缓过神来,“圣子!”
“天主为我们选出了新的圣子!”
不知谁喊了声,接二连三的喊声从观众席传来。
那些身着昂贵礼服的男男女女们不约而同从观众席上起身,对着塑像虔诚地行起礼来。
不仅是他们,离得最近的那群人,除了还在状况外的一群孩子,其他的执事们、牧师、神甫,依旧鲁麦戈都停下了动作,脸色崇敬地朝塑像的方向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直起腰,朝周身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白发男孩走去,发现对方是一名盲人时,双方都对天主的选择感到了一丝困惑,但鲁麦戈没有困惑太久,既然天主选了他,那就是他。
鲁麦戈俯身:“亲爱的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乔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芮尔还把手从自己这里抽走了,大家也不说话了,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带有回音的女音,面前还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音,顿时有些迷惘,闻言,反应了会儿,才道,“乔。”
鲁麦戈:“把你的手抬起来。”
乔迟疑片刻,抬起一只手,他不确定要抬到什么位置,只是虚虚抬到了胸口前,鲁麦戈将自己的大手垫在下方,没一会儿,他移开手,掌心已经多了一串曼瑙语。
“忘了你的名字。”
“忘了你的名字。”
两个声音重叠到一起。
“从现在起,你是我/天主在人间的新使者,赫克托尔圣子。”
鲁麦戈说着,摘下了左手食指上方的一枚戒指,戴到了男孩的手上,接过边上神甫递来一根顶端镶嵌着紫色宝石的权杖,一同交给了男孩。
赫克托尔接过冰凉而沉重的权杖,轻轻杵到地上。
他的脑海里有了个模糊的意识。
鲁麦戈直起腰,正要牵着赫克托尔走到天主塑像前行礼,这位刚上任的圣子发出了他成为圣子后的第一个命令,“请问,刚才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还在吗?”
鲁麦戈闻言,视线落到他边上。
赫克托尔似乎是被人用了一些办法送到最后这轮的,否则像这样的盲眼孩子在第一轮就会被刷掉。在他左手边,是一个剃了寸头的高个男孩,这会儿正有些艳羡地看着被他牵着的赫克托尔;右手边,原本站着一个女孩——几分钟前。
现在她倒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被刚才乍然坠落的金光吓昏了。
第135章 六周目(十)
南瓜藤上的黄色花朵轻轻落进泛红的水洼。
惨叫声已经逐渐消停了。
树林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苍老的幽灵从满是血污的地面飘起,落到墓园前的一个抱书的小男孩面前,“…你要走了吗?”
她的语气有些不舍。
艾略特没有去看船屋夫妇的模样,不过想也知道,不会很好看。
幽灵的进食方式和野兽一样,他们无法操控工具,只好依托于最原始的进食。
艾略特闻到了难闻的血味,皱了皱鼻子,“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帮你。”
“好吧。”
老太太鬼叹了口气,脸色却没
有很遗憾。艾略特每次都那样说,但哪次没有听她的话呢?他只是嘴上逞能罢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说起来,”老太太鬼咂咂嘴,“这两个人真甜啊,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甜的肉了。”
艾略特闻言,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他们准备进食时,他的“父母”身上弹出的淡绿荧光。
那是一个祈福契约。
施福和祈福不同,施福属于圣德莱尓教中,品级较高的牧师;而祈福,任何一位巫师都能做到。这对普通的兽人夫妇身边没有巫师,他们不该拥有这种法阵才对。
然而,艾略特将他们撵进墓园时,却遇到了契约的阻碍。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抹除了法阵。
不过,在抹除法阵的过程中,艾略特发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一截宛如橘子般亮橙色的卷发。
芮尔的头发。
***
伊荷醒来时,已经是五天后了,睁开眼的刹那,她听到了门外有人在说话。
“一届比一届奇怪了,这次居然是盲人了。”
“天主或许有自己的考虑。”
“可是盲人的话,平时都需要别人照顾吧。”
“他也知道吧,不然就不会让我们留下里面那个小孩。”
“也是。”
……
伊荷躺在簇新的床榻上,想起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幕——原来不是做梦啊。
乔被留在圣殿了。
不过和她想的不同,不是作为神甫接班人留下的,而是作为被天主选中的圣子。
赫克托尔。
在比约卡大陆语中,有守护、力量、权威的意思。
她早该意识到的,普通神甫,就算是位居十三神甫之一的基思牧师,在圣教后殿也没有自己的卧室,赫克托尔神甫不仅有,还一人独居一层楼。
话说回来,既然赫克托尔神甫就是圣子,日后的十三世,那张挂在走廊上的画像中的男人,又是谁呢?
鲁麦戈也不长那样啊。
她想了会儿,打住思绪,准备先起床。
掀开被子正要起身时,忽然脚一软,整个人砸到了地上,还没爬起来,一阵断断续续地抽痛就从胸口溢出。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两名牧师大概以为人还没醒,边聊边进屋,没怎么顾忌音量,看到伊荷满头冷汗地趴在地上,这才惊慌失措地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另一名牧师则赶紧去找了医师。
几十分钟后,抽痛被压制住了。
伊荷眨了眨被汗水浸湿的睫毛,在湿漉漉的视线里看到了乔的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会儿正拄着一柄权杖站在她床前,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床沿,脸色有点担忧。
在乔边上,还有甄选那天见过的鲁麦戈,以及一位穿灰袍的老人。
他们好像以为她听不懂,当着半梦半醒的自己的面就开始分析起病情来,“…被恶意绑定了能量极强的单向契约。是的,这种契约,一方遇险,被绑定那方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我刚才检查了一遍,另一方契约已经抹除了。现在危害不大,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能给这么小的孩子绑单向契约的巫师,真是了不起。”
“谁说不是呢。”
他们又说了什么,出去拿药了。
屋里只剩下她和乔。
伊荷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喉咙渴得要命。
她看了眼周围,挣扎着坐起来,去拿床头的水杯。
伊荷一动,乔就察觉到了。
乔摸索着,摁住了她的手背,“你醒了?”
伊荷点点头,刚要把手拿出来,又被摁住了。
伊荷:……
好像捣乱的小猫。
她不得不开口,“我要喝水啦。”
她没想过乔帮她端水,所以说完,就准备等乔明白过来,把手拿开,自己去拿,结果话音刚落,就见到乔松开了自己的手,没有让开,而是熟门熟路地端起了桌上的水杯递到了她嘴边。
伊荷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擦了擦嘴,想起什么,道,“你看得见水杯在哪里?”
明知这个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忍不住想,难道成为圣子后,乔的眼疾被治好了?
乔摇摇头,“不行。”
不等伊荷疑惑,又道,“我的脑子有一个声音,她告诉我应该往哪里伸手,伸多远,如果我做错了,她会指正。”
“甄选那天以后出现的吗?”
“还要早一点。”
伊荷捧着水杯沉思片刻,明白了。
神谕。
难怪之前看到赫克托尔在卧室也好,在墓园施福也好,不管道路都么紊乱,他都不会走错,原来是神谕在指导。
那还挺好的,不用担心一个人怎么生活了。
她打量了下他的打扮,“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呢,不能叫乔了吧,要叫陛下吗?”
“叫教名就好。”
乔拿起她的手,把自己的新名字写在她的手心。
“赫克托尓。”伊荷笑了下,“很好的名字。”
赫克托尔微微翘起一点唇角。
他还没习惯叫这个名字,但总要开始习惯的。
赫克托尔没有全部告诉她。
神谕不止会帮他指出方向,还会告诉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教他如何读懂表情后的意义。
眼睛看得到的,看不到的。
她都会教他。
就像现在,虽然他看不见芮尔的脸色,但神谕告诉他,她听到他说出那句话后,眉眼舒展了不少,好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
赫克托尔的心情一下子没那么明朗了。
他不想芮尔认为他是负累,也不想她认为他自立一点后就远离自己。
“芮尔。”
“嗯?”
赫克托尔接过她的水杯,放回桌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晕倒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伊荷就想起来刚才医师和十二世说的话。
她其实不知道那是单向祈福契约。
祈福契约绑定不在初阶生的课程中,这是她在费鲁格耶城堡地下室的阅览室里学到的,后面给波莉夫妇用的,也是类似的契约。
波莉他们后面没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可能是循环让契约作废了,所以她一直没意识到这点。
在圣殿医师和鲁麦戈说了以后,她才想到,船屋夫妇中女人没有魔属,男方虽然是兽人,也只比普通人族力气更大些而已。
他们不能靠自己发现身上法阵的存在,身边认识的人,包括萨克牧师在内,也没有能力识别。
这种祈福法阵,能保护他们在遇到天灾人祸时,躲过三次危险。
三次后作废。
距离他们离开才过去一个月,正值曼桑加仑乡下一年中丰
收的日子,三次法阵,不仅一次没用上,还被强行抹除了,只有一个可能。
伊荷看向赫克托尔的眼神变得歉疚起来。
闻言,抿了抿唇,“太阳太大,可能中暑了吧。”
她不好意思般笑了下,“让你担心了。”
赫克托尔:“我也希望是这样,可医师刚才说,你被巫师绑定了单向契约之类的东西。”
伊荷继续装无知:“什么契约…?”
“芮尔。”男孩比她想象得还要敏锐,“生日那天,你送完礼物,问了我一个问题,记得吗?”
“嗯…”
“你问我有没有兄弟,我当时觉得很奇怪,现在想起来,芮尔得知我没有兄弟后,就变得失落极了。”
赫克托尔的语气淡淡道,“我当时想,芮尔是不是下午出去玩时,认识了自称是我兄弟,或是长得跟我很像的男孩,心里怀疑,才会跑来问我。”
“现在想起来。”
伊荷突然有点不想听下去了,但赫克托尔还在继续说,“如果他只是芮尔的朋友,我们走那天,他应该会来告别。但他没来。
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不能出现。一个小孩怎么会有一个巫师朋友呢,会引人怀疑的。
还有一点就是,他给芮尔绑定了单向契约,所以不担心芮尔能离开太远,是这样吗?”
伊荷一面在心里感叹乔的聪明,一面庆幸他猜错了方向。
思索片刻,决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对不起,我骗了你。”
赫克托尔定定地站在女孩面前。
她的语气难过极了,好像被一只养了很久的小狗咬了一口,“…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他说他是你弟弟,我就信了,我没想过他会那样做,他为什么要那样…”
「她在撒谎。」
神谕冷冷道。
但赫克托尔好像没听到。
他只是放下权杖,走上前,抱住他的姐姐,效仿母亲安慰自己时那样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没关系,芮尔。没关系的,你还有我。”
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不会背叛她。
***
圣殿极为看重新来的圣子。
赫克托尔吃穿的规格,对标十二世;鲁麦戈有的,按照他的身高体型,订做了几十套适合不同场合的礼服。
他的住处,从原本狭窄的两人居,搬到了后殿的一层楼,这层的所有房间任由支配,楼上就是十二世的住处。
侍童、低等执事、长老侍从十几人服侍起居。
为了防止有人不认识,还请了画师画了圣子的画像挂在教徒必经的走廊上。
每天,赫克托尔要上十门课,拼写文法礼仪骑射乐器是基础,施福仪式教导和培训动辄几小时起步。
繁重的课业,在他身上见效很快。
第一次施福,就让贫苦的穷人中了一笔救急的奖金;
第二次施福,让一名缈目的少女重获光明;
第三次、第四次之后,在图兰塔国内,逐渐奠定了稳固的声誉。
就连受到圣子看重的伊荷病愈后,也被挂名到了一位女神甫名下,对方还给她起了教名。
巧的是,教名和她的本名一致,也叫伊荷。
不过赫克托尔还是坚持叫她以前的名字,伊荷也没有纠正。
这位女神甫似乎认为赫克托尔既然能被天主选中,作为姐姐的伊荷也差不到哪里去。
在测出她有水属魔力后,这几年来,教导她的功课时更加严格,大有培养成接班人的架势。
伊荷:……
“老师,我想休息一下。”
这天跟随女神甫给一位即将生产的富商夫人施福完毕,伊荷小声地道。
女神甫皱眉:“马上就要回去了,你要去哪里?”
“就在外面走走,”伊荷指了指窗外的街道,“一会儿就回来。”
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套豪华公寓,离大教堂不远,走路只要十几分钟。王都教徒众多,伊荷一身实习牧师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女神甫略一思索,答应了:“快去快回,下午还有其他工作。”
“谢谢老师!”
伊荷抱了抱女神甫,在对方不赞同又难掩笑意的脸色里,连蹦带跳地跑下了楼。
“赫克托尔,这里!”
赫克托尔听到声音时,正站在圣殿后门的银杏树下。
他穿着一件白色带斗篷的牧师袍,领口束到脖颈处,露出一节长而直的脖颈,胸口挂着一串坠着缠绕着橄榄枝的十字形银质项链,腰上系一条苦索。
他的白发用一根发带竖在脑后,颊边洒落几缕。
和刚被选为圣子那年相比,赫克托尔的个子已经很高了,普通的牧师袍穿在身上,都有种量体裁衣的妥帖。
听到有人喊自己,他回了下头,正要应声,女声就到了跟前,“是我。”
赫克托尔温吞地笑了下,“听到了。”
因为要出门,他没带权杖,就把手伸了过去,伊荷自然地牵住,带着人朝外走,“等了很久吧?”
赫克托尔:“没有。”
他刚出来没一会儿,芮尔就到了。
“本来很快就弄好的,”伊荷以为他在谦虚,主动道,“老师去施福的那家人特别不放心我们,一会儿进来打断一下,不然我早就出来了。”
赫克托尔笑了下:“耶格尼娃神甫脾气很好。”
叶格尼瓦神甫就是那位女神甫。
“那倒不是。”伊荷摆摆手。
主要还要那家人跟老师家有些生意往来,老师虽然选择侍奉天主,但绝大部分神职人员一样,没有和家里脱离关系。
不过她也没说,而是笑道,“很久没一起出来走走了吧,今天想去哪里呢?”
赫克托尔思忖了片刻,“上次我们没去成那里叫……”
“帕格玛翁神殿?”
“是的。”
“那就去那边。”
帕格玛翁神殿是一座仅次于圣德莱尓大教堂的神殿,位于曼瑙北面港口附近的那条街区,每天要接待来自大陆各地的游客,殿内陈列着一具具用特殊方式保存下来的王室遗体,其中还有少部分兽人。
上次休假时,伊荷答应要带赫克托尔去参观,结果到了那天,他临时被鲁麦戈陛下叫去觐见国王——这个时代的国王,还是古里捷夫女王的曾祖父,因此没能去成。
商量了下,改到了这周四的下午。
耶尼格娃神甫每次去为她家里认识的人施福,总是会被留下来用餐,原本两小时的祈福,弄到五小时才能结束,这家富商也不是第一次留她了,伊荷算准了时间才出来的。
赫克托尔则是上周没有休假,这周有了两天假期,于是调了一天到周四。
他们叫了辆马车,抵达街区,就沿着街道逛起来。
为天主工作
虽然枯燥,也有好处。像他们这样走在路上,因为这身衣裳,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路人露出戒备的神色。如果遇到虔诚的教徒,对方还会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
不过,也许是平时接见教徒时,赫克托尔都会盛装出席,用镶嵌珍珠和碎钻的布条缚住眼睛的关系,一路上,几乎没人认出他来。
伊荷边走边介绍他们正在参观的遗体,赫克托尔听得格外专注,虽然没用到眼睛,但眼睛都不眨一下。
伊荷看了眼对方认真地侧脸,想到什么,佯装不经意地笑道:“比起活着的东西,赫克托尔好像对死掉的生物很感兴趣呢。”
之前也是。
响尾蛇的味道,可不是谁都能记住的。
赫克托尔没有否认,“很久以前,萨克牧师跟我说过,在《旧约书》里,在凡世的死亡,是天国的新生。我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伊荷站在隔离带外,眺望隔离带后玻璃棺材里的干尸,“不过我想,只要不是刻意追求,那一天对大部分来说,都是解脱吧。”
神谕还在跟他描述干尸的模样。
赫克托尔却停下脚,转向了女生,沉吟片刻,道:“芮尔这么想,是因为你的家人吧。”
伊荷:“?”
“芮尔回到天国,能见到过去的家人,所以觉得是解脱。”
赫克托尔:“可是对大部分人而言,死后的世界,不比凡世好到哪里去。教宗让大家相信,一生的罪恶,将在进入天国那一刻结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伊荷倒是想到了别的,“这样一来的话,为了洗清罪恶,大家就要经常光顾教堂,请牧师施福。难怪圣德莱尓大教堂能建那么豪华呢。”
她说光等着捐赠,也等不来那么多钱,原来致富的关键在这里。
赫克托尔:……
他微笑了下,转过头去,“芮尔18岁了吧?”
伊荷点头,“老师说过完八月,就可以去报神学院了。她建议我在曼瑙周边的神学院报名,将来好就近分配。”
因为叶格尼瓦神甫的看好,她已经是在圣殿待的时间最长的实习牧师了。
“别去神学院了。”
“嗯?”
赫克托尔“看”向她,语气自然地道:“直接报圣殿的牧师考试吧,我相信芮尔能通过;要是分数差一点,我可以出具一份推荐信。”
如果有圣子的推荐信,这个差一点,就算差到一题不会,也能顺利通过吧。
伊荷摸了摸发尾。
不过她不想那样。
圣德莱尓大教堂作为录取难度最高的教堂,来考试的牧师,刚从神学院毕业的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在地方教堂工作几年后被当地推荐入考。
虽然希望能赶紧解决锚点,但她本身对侍奉天主并没有其他牧师那么向往,这样做,对其他牧师不公平。
赫克托尔似乎会读空气,“芮尔不愿意?”
“嗯,怎么说呢。”
伊荷说了自己的顾虑,面前的盲眼少年想了想,点点头,体贴地道,“理解了,的确应该有这方面的考量,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伊荷正要摆手,想到对方看不见,又改口道,“不是你的错啦,你也是好意。”
赫克托尔没说话,嘴角却抿起来,露出有些抱歉地神色。
这种表情放在几岁的孩子脸上没什么特别,放在一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脸上,就有些过分天真了。
路过的游客都忍不住往他脸上看。
伊荷不着痕迹地挡在同伴身前的视线,然后道:“我们去下一具展品看看吧。”
赫克托尔好像没察觉到,温顺地道:“好。”
帕格玛翁神殿不大,二十多分钟就逛完了。
从神殿出来,他们去附近的商铺用了午餐。
“还有其他想逛的地方吗?”
伊荷在看路边的指示牌,对赫克托尔道,“那边好像还有什么画展…不对,画展不太方便,换一个…”
“芮尔。”
“嗯?”
“在你去神学院前,可以一起回趟船屋吗?”
伊荷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听到少年语气平缓,带着些许眷恋地男声从身侧传来,“很久没见母亲了,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伊荷生硬地道:“曼桑加仑现在是雨水最多的时候吧,晚上说不定会打雷呢,赫克托尔不怕吗?”
赫克托尔噙着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芮尔。”
他停下脚,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信封递过来,“这是这个月的信。他们寄的信里,总是说一切都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点不太放心。
《古约书》里说,凡事皆好,凡事皆坏。
这段时间,鲁麦戈老师忙着为国王驱邪,暂时用不到我,殿内事宜,本来就不由我插手。从下周一开始,除了必要的祷告,别的时间都没事做,我将拥有连续十天以上的假期。一起去吧?”
伊荷没有应答,而是打趣道,“知道了知道了,别再掉书袋啦。”
她接过信封,拆开看了眼。
船屋夫妇并不识字,这几年的信都是萨克牧师代写。
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萨克牧师自从寄过几封急信,只收到圣使冷冰冰的回复后,就再也没往圣殿寄过。
萨克牧师并不笨,这几封信,都是用盲文写的。
圣殿没有盲人,这些信很轻易就通过了审查,到了赫克托尔的书桌。
不巧的是,那天第一个到书桌前的人,不是赫克托尔,而是他的侍童。
那位侍童刚好有一位半盲的,同样会使用的盲文的姐姐,察觉到这些信纸的异样,转头就将消息告诉了鲁麦戈。
鲁麦戈想了想,让大辅祭把护送过圣子的执事叫来。
在赫克托尔被选为圣子之后,那位曾经护送过他们的圣使受到嘉奖,从一名低等执事变成了一名实习牧师。
他在忐忑和惊喜中觐见了教皇,得知对方的来意后,立刻表明他知道谁可以读得懂这几封信,同时不外传信里的内容。
这就是伊荷和鲁麦戈第二次正式见面的起因。
萨克牧师在信中,悲痛地通知了他们岩羊兽人和女人去世的经过,并请求乔回家吊唁。
他还不知道乔已经变成了赫克托尔。
曼桑加仑的消息传播远没有其他地方那么发达。
[……这群可怕的幽灵,这群该死的恶魔,他们盘踞在曼桑加仑森林墓园,将祖辈安居之地变成了他们享乐的餐桌……]
伊荷念完信,看向了对面的男人。
鲁麦戈穿着墨绿色长袍,胸口两道红色祭帔,上面绣着精美绝伦的图案。
也许是没化妆的缘故,他比甄选那天看起来年轻,皮肤更白,法令纹也更浅。只是白得并不剔透,颜色有些发灰发暗,深邃的眉骨下方的瞳珠也显出过分的暗沉来。
他静默地端坐在座位上。
在伊荷念信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雍容平和的坐姿,连手指都没移动一下,看得出,这个人有极高的自尊。
等她念完,他才看向他,瞳珠还是一派暗沉,“你会盲文?什么时候学的?”
伊荷半垂着脸:“会一点点,没学太久。”
圣殿明明很清楚她和赫克托尔的过去,但鲁麦戈非要听她自己说,一种服从测试。
她的诚实起到了作用。
鲁麦戈眼里的警惕淡了一些,他转动着拇指的红宝石戒指,语气仍然严肃,“圣子是天主的孩子,圣子与这个世界,原本就不该有太多的牵扯。”
“你的一生,是一个普通孩子的幸运人生。虽然你失去了父母,但你受到了无数次天主的庇佑。”
“先是受到一对夫妇的恩惠留在曼桑加仑,现在又受到圣子的恩惠留在圣殿,应该明白怎样做才最正确。”
伊荷:“……”
所以说,她真的很讨厌被威胁。
这几年从曼桑加仑寄到赫克托尓手上的信,都是她用盲文写的。
鲁麦戈做事滴水不漏,他让人把她的信拿去外面的盲人检阅,请他们照着信的内容,模仿萨克牧师的笔记再写一遍,贴上邮票寄出去。
到了曼桑加仑,再请当地的邮局寄回来。
这样,上面的邮戳时间就不会出错。
伊荷手上拿的这封,就是这样。
第136章 六周目(十一)
「她在船屋留下过什么不好的回忆?」
“为什么这么说。”
「她现在的表情有点阴郁。」
“阴郁?”
「和刚才逛神殿相比,嘴角拉平了,体温下降三度。」
「顺便一提,你给她的信,她没看。」
赫克托尔点点头,没有说话。
赫克托尔和神谕的交谈是在脑海中进行的,外人听不见。
神谕无视世人对自己选择一位盲孩做圣子的不满,也不像教众想象中那般在意他的意愿。比起《古约书》里记载的那个充满人情味和慈悲的乌卡什妲,神谕里呈现出的天主更冷漠,也更加充满神性。
她不会因为他心情不好就拒绝描述,也不会因为
他情绪不好停止向他布置任务,「在没有前置条件的情况下,她对你的请求感到犹疑,有这几个可能,一、她讨厌你;二、她讨厌你父母;三、她讨厌你父母和你、以及和你们有关的一切。」
赫克托尔好脾气地道:“如果芮尔讨厌我,我能感觉得到。”
神谕不为所动,「我们讨论的不是她的品格,而是她的喜好。一个品格高尚的人同样有厌恶的对象。或许,她只是在忍耐。」
赫克托尔不说话了。
神谕不在意少年敏感的情绪,「在你家船屋西面的甲板下,有一副我的画像。把它拿回来,上面有我想告诉你的东西。」
“……知道了。”
伊荷正在纠结怎么回复,就听到赫克托儿平缓地声音。
他好像察觉到自己的纠结,善解人意地转换了话题,“趁着还有时间,去别的地方走走吧。回船屋的事,现在还不急。”
伊荷嗯了声,从善如流地把信纸放回信封还给他,“说起来,刚才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景点。”
“嗯?”
“这个!”
——开在餐厅不远处的古战场遗址博物馆。
比约卡大陆已经很久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了,这座古战场遗址还是近千年前最后一场战役留下的。为了缅怀那一批为了和平而牺牲的一百名圣殿骑士团,王室将遗址保存下来,建了对外开放的博物馆。
不过,逛到一半,伊荷就发现这个决定有点草率了,博物馆大得可怕,排队的游客又太多,没有立刻折返的选项,拖到出口,先把赫克托尔送回圣殿再回去找老师时,不出意外晚了几分钟。
好在到的时候,耶尼格娃神甫正忙着和富商谈话,没怎么在意这点时间。见她进来,点了下头,伊荷就去主卧收拾施福箱了。
不过,赫克托尔为什么突然想回船屋呢?
那封信明明没什么问题呀。
和往常一样,写的都是船屋生活的日常,难道…不对,如果天主知道,神谕会告诉他,船屋夫妇出事的消息,但赫克托尔的态度却是不知情的。
伊荷提着施福箱,跟在耶尼格娃神甫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上次跟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耶尼格娃的声音突然响起时,她还在思索,闻言愣了下,“还在想。”
耶尼格娃:“很难决定?”
圣殿的实习牧师,没有不希望留在王都附近神学院就读的,到了她这里,反而推三阻四起来。
耶尼格娃皱了下眉:“你是圣子的姐姐,就算大家不说,你也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圣子,盯着你。伊荷,成为一名圣殿牧师,是最光明的出路。还是说,你有别的什么顾虑?”
伊荷想了想,摇头:“没有。”
耶尼格娃眉头微松,“那就好,想好要去的学院记得告诉我。推荐信我已经写好了,只差一个署名。”
伊荷笑了下,“我会认真考虑的。”
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真的要去吗?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夜幕降临,星星在天边若隐若现。
逼仄的旋转楼梯深处,一名老人佝偻着背缓缓爬上来。他背着一只布袋,箱子里放了好些调节钟表的工具和干净的棉布。
老人爬到楼梯尽头,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整座曼瑙城的风光尽收眼底。
这是圣德莱尓大教堂的钟楼最上方。
也是曼瑙风最大的地方。
老人站在呼呼的夜风中,熟练地打开袋子,用棉布将等身高的钟表擦拭干净,然后掏出一只怀表,比照着怀表的时间,调节钟楼的时针和分针。
往常这个时候,他总会格外谨慎
——在这么高的楼顶,一个不小心,就会从不到膝盖高的护栏摔出去,他当然会格外谨慎,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眼前时不时有道黑影闪过。
……眼花了吗?
再一次看到黑影时,老人揉了揉眼,向黑影掠过的钟表后方看了眼,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后,他终于确定自己需要休息一下了。
眼花到这种程度,很容易出问题。
老人把工具和棉布放回袋子里,原路爬了下去。
艾略特跨坐在钟楼护栏前的护栏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空落落地悬在外面,闻声朝老人的方向看去,听到钟楼深处,传来咚地一记重响,他无语地嘁了声。
什么啊,还以为没看见才出来的。
这都能吓到。
做完祷告,伊荷从殿了出来,和住得近几名实习牧师一起拿了笤帚去圣殿前方的广场打扫。
广场也是圣殿的一部分,平时一周轮值一次,这周轮到她们。
走出前殿才发现,离得不远处的钟楼大门前,被警备处的人封锁起来了,门口还绞了一圈铁链。
几名巡逻警站在附近向路人问话。
伊荷朝那边看了眼,身旁响起同伴们的说话声,“钟楼什么情况?怎么那么多警员。”
“你们昨晚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咚!好大一声,我在卧室都被吵醒了。”
“啊,有人跳楼?!”
“没有啦,好像是敲钟人踩空了,从二楼滚了下去了。人没事,就是擦伤了点。”
“真幸运。”
“谁说不是呢。”
“那警备处在那里问什么?”
“谁知道,例行公事吧。”
……
伊荷看了几眼,收回视线,继续扫地。
除了跟随老师施福,出门传教,实习牧师的生活非常枯燥。天不亮就要起床,中午休息两小时,下午继续祷告。
打扫完广场,已经快要中午了。
耶尼格娃神甫还要开会,让她抽空去趟昨天的富商家,问下施福后的状况是否有所改善。
伊荷应了声,洗干净手,换了身黑色牧师袍出门。
她去的有些不巧,那家佣人告诉她,主人和夫人出门参加舞会了,不过她可以在客厅坐一会儿,早上出的门,现在应该快要回来了。
于是伊荷就在客厅等了会儿。
她喝完第六杯咖啡,去了两趟盥洗室,时间过去一个半小时还没见到人,担心耶尼格娃已经开完会了,遂起身道,“教堂还有事,就不久留了。等夫人回来,请帮我转告一下。”
佣人:“好的。”
从楼上下来,太阳升到正空了。
伊荷眯了眯眼,有点后悔没戴法衣出来。
不然还可以遮阳。
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准备直接回圣殿,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下。
对方似乎很急,撞完人也没道歉,低着头径自朝前走。
伊荷微微蹙眉,看了眼那人的背影,转过脸,正要继续走,刚走出两步,忽地想到什么,再次回头。
那是……赫克托尔?
他怎么穿成这样?
她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赫克托尔似乎担心被人认出来,一只手挡着脸,低着头走得很快。
他穿了一件灰扑扑的执事服,圣殿去年请了曼瑙有名的几家服装店重新赶制过一批神职人员工作服,这个款式的执事服,早就淘汰了,身上这件,款式有些陈旧,不知道他从哪里翻出来的。
不过看背影,应该是赫克托尔没错啊。
他的侍童,经常给他梳类似的发式。
路越走越偏。
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拐进了一家杂货店。
赫克托尔熟门熟路地和老板打了招呼,掀开布帘走上楼。
伊荷没有再跟进去,而是躲在暗处看了会儿,确定赫克托尔没有再出来后,她才走开。
绕到杂货店另一侧,从围墙翻进去。
曼瑙很多公寓楼都是一楼二楼商铺,三楼以上民居的风格。
她没觉得很奇怪,只当赫克托尔来二楼买东西,或者租了一套公寓。
不过,当她翻进围墙,从后门上楼,沿着铺在走廊上的地毯有些泥泞的脚印,敲响二楼倒数第二间挂着一块木牌的房门,看到出现在门后的少年时,心情从疑惑变
成了错愕,“……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艾略特不高兴地反问。
伊荷:“……”
还以为艾略特是那种被迫绑定在船屋,或者溺死在河边无法离开死亡地太远的幽灵,类似于捣乱灵一类,隐约同情过。
原来不仅能离开,还能长大吗?
现在她要怀疑刚才看到他和老板打招呼的场景,还有这个地方,是不是也是他虚构出来的了。
发现女生的眼神越来越诡异,艾略特忍不住道,“你什么眼神?”
伊荷:“没什么。”
艾略特才不信,不过他也不急着这会儿跟她掰扯,而是让边上让出一点,“别站在门口,进来说话。”
伊荷走进去,正要问他为什么打扮成这样,就发现这里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墙壁漆成了暧昧的桃红色,地板铺着开满印着玫瑰和百合图案的地毯,一些穿着清凉的兽人在走廊里走进走出,看到他们时,脸色有些奇异。
两侧的门虚掩着,不时冒出几道令人起腻的笑声。
这些兽人无一例外都是长相清秀以上的,男性兽人。
……牛郎店啊。
她看艾略特的眼神更加奇怪了。
他不是幽灵吗,离开船屋后,任何地方都可以去,怎么会堕落到牛郎店来的?
然而别人看不到艾略特,因此,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漂亮的女牧师走进了牛郎店,眼神挑剔地打量着他们,很不令人感到局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打住,不是你想得那样,待会儿会跟你解释。”
艾略特推开其中一扇门,“进去吧。”
伊荷看了眼里面开着窗的房间,点点头,正要走进去,就被一名猫族兽人拦住了,“侍奉,这里是包厢,您不能随便进去。”
猫族兽人似乎这家牛郎店的主管之类的职务,衣着稍微保守些,但相对普通兽人而言,还是略显浮夸。
他说话很客气,“如果您是路过,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可以去我的办公室。”
伊荷去哪里都无所谓,正要应声,艾略特突然闹脾气道,“不要,我就要待在这里!”
最后还是订了这间包厢。
猫族兽人端来茶点后,贴心地询问了是否要点牛郎,被婉拒后,在艾略特气恼地咒骂声里,微笑着退了出去。
“一点都不会生意,没看见我在这里吗?”
艾略特气咻咻地扯了下脖子上的纽扣。
伊荷今天喝了很多杯咖啡,已经没胃口再喝哪怕一杯了。她坐到沙发一头,看向艾略特,“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离开船屋,为什么要到牛郎店来,还有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艾略特掸了掸身上的执事服,得意地吹了下刘海,“我在店里挑了好久挑到的,好看吧?”
伊荷:这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吧?
但她还没说话,艾略特就坐过来,挤到她边上,兴致勃勃道,“算你运气好,我可是第一次穿这套,就被你碰上了。”
他轻咳了声,“来,试试吧。”
伊荷:“?试什么?”
艾略特用一种装什么的眼神道,“你来了曼瑙这么多年会不知道?”
他指了指自己,挺了被包括在执事服里薄薄的胸脯,“当然是试我了,不然你到牛郎店干嘛来了?喝茶?”
伊荷:……
她纠正道,“这是执事服。”
“是吗,”艾略特皱了下鼻子,“算了,不要计较这种细节。”
他低头凑近了些,温热地呼吸喷到她的脖颈处,暧昧地眨了眨眼,“亲爱的牧师小姐,需要告解吗?我是你一个人的神父,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听哦。”
说着,还嫌不够似的,轻轻扯开点领口,露出交叉绑过胸口,作用不明的链条。
看着艾略特故作亲昵的嘴脸,有一瞬间,伊荷真想告诉他,知道他是亡灵的事。
但想了想,还是打住了。
《古约书》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新生的亡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了,如果这时有认识他的人出来指出,他就会立刻在意识到自己死亡的瞬间消散。
这也是她之前一直没戳穿的原因。
但现在的艾略特实在有点超出想象了。
他到曼瑙后,就一直在靠这种生活维持生计的话,未免太辛苦了,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
乔成为圣子的事,后面应该传回曼桑加仑了。
艾略特不可能没有耳闻。
伊荷这么说完,艾略特却露出有些嘲弄地微笑,“找你们?”
他拉开点距离,从盘子里捡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嚼了两口,含糊不清道,“找你们有什么用?你们,一个是赫克托尔,一个是十三神甫的学生,前途无限。我呢,只是一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乡下白痴。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寄一封信回来,谁知道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
伊荷抿唇:“你真的这么认为?”
艾略特好像已经打消陪她的念头了,坐在沙发上用力地咀嚼起葡萄来,听起来不像进食,倒像在泄愤。
伊荷思索了下,想到对方吃软不吃硬的个性,直接这么劝是没用的,于是她顺着他道,“好吧,如果你喜欢这份工作,我尊重你的选择。”
艾略特顿了顿,哼了声,“这还差不多。”
“现在可以开始了吧?”他掸了掸执事服上的褶皱,“你浪费了我很多时间,待会儿得给我最贵的酒,否则这个月业绩垫底我就要睡桥洞了。看在一起长大的份上,你应该不想看到我那么悲惨吧?”
“艾略特,有一件事我跟你打听下。”
“快说。”
伊荷看着他跃跃欲试地表情,诚实地道,“圣殿的实习牧师,都不发薪水的。”
实习牧师每个月只有一点微薄的补助金,除此之外,别的花销,包括学费和生活费在内,都由教会垫付,数额也有限度。
刚才订这间包厢,已经花了她补助金的一半了。
艾略特:??
艾略特:!!
意识到自己忙活了一通,什么也捞不到后,他泄气地垮下肩,装也不装了,直接盘腿坐到沙发上,没好气道,“没钱过来你干嘛?”
还以为她是认出他后,特别过来给他长业绩的。
“我叫住你是想问,”伊荷道,“你知道叔叔阿姨出什么事了吗?”
艾略特剥葡萄的手顿了下,又继续剥道,“死了。”
“怎么死的?”
“你问那么多干嘛。”
伊荷微微蹙眉,正要追问,就见对方甩了下手上的透明汁水,不耐烦地道,“好好好,我告诉你。他们去墓园看望朋友时,被盗墓的强盗杀了,肠子和肝脏拖了一地,你满意了吧。”
“……”
“抱歉。”
从牛郎店离开时,伊荷对艾略特道,“你在这家牛郎店登记的名字叫什么?”
这么问,一是因为像牛郎店的工作人员一般不用真名;二是在等艾略特跟着她的话继续完善他的世界设定。
艾略特闻言,先是嘲讽了一句,“怎么,你下次还打算来点我?”但看女生坚持,嘴唇动了动,把更难听的话收了回去,想了想,道,“霍林。你跟他说霍林,他就知道了。”
伊荷点头,“好。”
结账时,猫族主管听她报了点的男公关的名字,有点想不起来。
他从柜台后翻出了一本员工花名册,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出现在最后一行的名字,愣了愣,嘀咕了句,“店里有霍林这个人吗?”
但客人既然这么说,名册上又有他。
猫族主管没有多想,按新人公关的价格算了点单费,客气地送女生离开。
不过,等人离开后,他倒是留了个心眼,去牧师小姐订的那间包厢看了眼,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臆想症…?
猫族主管找了店里的其他男公关了解了下霍林的情况。大部分员工都说没听过,有几个做夜晚生意的员工说隐约听过,但印象有点模糊,大概是比较少来店里。
只有一个人说见过。
猫族主管让他注意一下,要是霍林出现,就指给他看一下。
对方爽快地答应了。
之后又过了四天,一个工作日的晚上,那名认识霍林的员工叫住了准备回办公室的猫族主管,指着坐在大厅角落喝酒的岩羊兽人,“主管,就是那个。”
猫族主管打量了几眼,发现就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岩羊兽人,难怪很少在店里出现,应该是业绩不好怕被批评。
他走过去,跟霍林说了两句,让他平时多来上班云云,得到对方肯定地答复便走开了。
图兰塔王宫
国王盘腿坐在天主塑像前,鲁麦戈站在他身前的位置,一手捧着圣杯一手泼洒福水。每一滴水珠经过他的手指,都翻出晶莹流转的光华,而后缓缓注入国王的身体中,宛如一场只为国王而降临的流星。
即便不是第一次目睹,周围的王宫侍从们还是看得目不转睛。
鲁麦戈是费尔南德斯家族的次子,费尔南德斯家族维持着长子继承制,身为次子的鲁麦戈在年幼时就进入圣殿,宣誓侍奉天主。此后他从实习牧师、神学院、牧师、城邦教会牧师一路晋升到十三神甫。
鲁麦戈那一届,以及往前好几届,圣殿一直没有甄选出圣子,因此,教皇只在十三神甫中选。
鲁麦戈在那一届家族出身不算最顶级的,但却是风属高阶大巫师,同样的施福,由他来做,效果会比其他神甫高出数百倍。在巫师尚得不到认可的当时,鲁麦戈靠神乎其神的施福,在激烈的斗争中拿到了教皇的宝座。
自那以后,鲁麦戈就成了王室的常客。
施福完毕,国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感觉浑身的轻盈了不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从坐垫上爬起来,对着塑像虔诚地拜了拜,然后起身,对鲁麦戈道,“请过这么多位神甫,还是您最有用。这肩膀、这腿,一下子就不酸也不痛了。说是神迹也不为过。”
鲁麦戈微微颔首,“陛下过誉了,这倒是天主的恩德。”
国王笑,“您太谦虚了。天主又不能亲自施福,总要通过像您这样厉害的巫师才能做到。”
鲁麦戈笑了笑,道:“我想,等您见识了赫克托尔,就不会这么说了。”
国王哦了声,有些好奇,“他已经是大巫师了?”
“还没有。”鲁麦戈道,“不过,神眷者拥有的力量,魔法不能相提并论。”
国王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在赫克托尔成为圣子后第二年见过他,那就是个小孩,硬要说,天主或许是看脸选上他的。
“或许吧。”
国王道,“不过等他能为图兰塔王室施福那天,恐怕我已经成为历史了。”
鲁麦戈笑了笑,识趣地没有接话。
费尔南德斯家族都是一类的长相,眉眼深陷,长鼻梁,长脸,薄嘴唇。
这种五官,搭配不好,会既难看又严肃。
图兰塔的议政厅里,有些费尔南德斯出身的官员就是类似长相。
多看几眼都觉得眼睛痛。
好在鲁麦戈不在其中。
他的鼻梁长,但不过分高耸,眉眼凹陷,眼尾却微微下弯,显出几分柔和的弧度。在这张气质古板的面孔上,就像一杯苦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味道刚刚好,虽然总体还是偏苦。
国王很满意他们国家能有这样一位优秀又出众的教皇。
他边走边道,“鲁麦戈,时间不早了,今晚在王宫用晚餐吧。”
鲁麦戈:“多谢陛下美意。如若平时,我会满怀感激地接受。但今晚,我还要为圣子授课,请谅解我的无礼。”
国王闻言,有些不快,但想到这位圣子对圣教的意义,还是点点头,放他回去了。
鲁麦戈回到后殿时,赫克托尔正在默写经书,侍童站在他桌边,困得头一点一点。见到自己的身影从门边出现,侍童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鲁麦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走进书房,语气平淡道,“还没默完?”
赫克托尔在鲁麦戈刚到圣殿时,就收到神谕的提醒了,这会儿听到声音,也没有很意外,摸了摸自己的字迹,道,“还差一点。”
他本身只会盲文,但为圣殿工作,学习通用的大陆语和各国语言是必要的。
介于他的眼疾,鲁麦戈给出的学习方法,是大量的默写和拼读,以及定期让不同国家出身的神甫为他上课。
赫克托尔非常聪明,这点很符合天主的喜好。他吸收知识的速度很快,几乎赶超一个正常的同龄人。认识到这点,鲁麦戈和其他神甫放心了不少。
但今晚,他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鲁麦戈扫了眼桌上的笔记本,发现他还有最有几行没有默完,在边上等了会儿,等他写完,递给自己检查,才道:“放在你这里,明天再给我。”
赫克托尔点点头。
他阖上笔记本,放进抽屉里,像是察觉到什么,道:“老师那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最近半年已经没有晚上授课了。
平常这个时间,赫克托尔做完作业,就准备休息了。
鲁麦戈微微颔首,“你跟我来。”
他没有搀扶赫克托尔,径直朝外走。
赫克托尔停顿片刻,摸索着从书桌前站起来,侍童见状,连忙将摆在墙角的权杖拿过来。
赫克托尔握着权杖,步伐匀速地跟了上去。
他们到了地下室六楼。
这是后殿下方的地下室,最早是做监狱使用。圣德莱尓大教堂刚建立时,收到了各方的捐赠,教会中的圣物以黄金和宝石打造为主,盗贼屡禁不止,还有组团前来偷窃的。
后面教会不得不向王室求助,在教堂内部驻扎一个简易的警备处,原本为了避难而设置的后殿地下室,暂做临时监狱使用。
随着圣德莱尓教的教徒越来越多,教堂安保的加强,还用上了各种法阵加固,小偷逐年变少。
警备处从教堂撤离,回到了原来的街区,但监狱却留了下来。
现在这里被拿来充当部分教职人员的工作间,狱室关的则是教会的圣物。
走在狱室的过道上,时不时能听见“圣物”紧紧贴住狱门蠕动时,发出的粘稠地、近似擤鼻涕地拉扯声。
不过,绝大部分时候,周围都是无声的。
尽管鲁麦戈第一天就带赫克托尔来参观过,他仍然对这里的环境感到轻微地不适。
也许是深入地下的关系,声音在这里传播速度会变得缓慢,无声的环境又会放大幻想中最阴暗的那部分。
第137章 六周目(十二)
穿过狱室,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两侧,就是这群教职人员的工作台。
鲁麦戈和他经过时,他们会停下来问安,身上散发出一股略微刺鼻的化学试剂气味,同时还有压在试剂味底下的淡淡的粪便味和血腥味。
“陛下,圣子殿下,晚上好。”
一道气味最浓郁的女声停下了他们面前。
鲁麦戈微微颔首,“晚上好,我来看看你们的工作情况。”
女人笑了下,“好的。”
她带着他们朝甬道西面走去,穿过曲折的阶梯,来到一间实验室外。
赫克托尔耳尖微动,听到了里面传来了比刚才在狱室前听到的,更响亮、更粘稠地蠕动声,伴随着细细地水流翻涌的声音。
女人没有让他们进去,而是站在身边道,“它最近脾气不太好,就站在外面看看吧。”
鲁麦戈扫了眼圣物附近浮动的残肢和被染出暗红的池水,语气平淡,“只是脾气不好?”
女人解释:“这段时间,就是会有点不稳定。”
“再怎么不稳定,圣殿的员工不是它的消耗品。”
“这是意外,陛下。今后我们会注意的。”
……
他们说话的时候,赫克托尔就站在鲁麦戈后方,拄着拐杖,安静地听着。池水折射出的光影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落下粼粼的纹路,仿佛身处水中的,不止是圣物,还有他们。
不过赫克托尔看不见,神谕也不会把观察用在这种细节上,「这群老家伙居然把一只大章鱼当作圣物。一只即将分娩的深海大章鱼!真令人大开眼界。」
赫克托尔有点好奇:“天主,它现在长什么样?”
「章鱼能有什么样?」
神谕冷冷道,「就和你平常摸到的一样,只是大一点,皮肤皱一点。它年纪很大了,有图兰塔的历史一半大,如果没有打捞上来,现在应该还好好活在深海。你站在他面前,只有它一条触角上的吸盘那么大。」
赫克托尔类似了下,有了点模模糊糊地印象,但不是很清晰。
「我看了下,它会生一个男孩。可怜的小章鱼。不过,我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打算把它生的小章鱼嫁接到你身上,这件事你知道吗?」
赫克托尔嗯了声,“知道。”
关于手术,鲁麦戈很早就跟他提过。
表面上,圣德莱尓还是比约卡大陆最受追捧的宗教,实际上,这么多届选不出圣子后,他们已经流失了大量的信徒,而新生的宗教又在吸纳教徒。
鲁麦戈和神甫会都在担心这点,他们希望他能拥有长久的寿命,在他们离世后,在下一届圣子没选出来前,仍为圣德莱尓延续光辉。
他们培育圣物,也没瞒着他。
神谕不理解她的信徒们搞出来的名堂,同样,她也不擅长判断人类的内心,「你知道就好。如果你拒绝的话,鲁麦戈和十三神甫恐怕不会甘心。他们为此谋划了多年。
不过,你是我选中的孩子,他们再不甘心,也只能认栽。你怎么想?」
赫克托尔想了想,问:“会死吗?”
神谕:「不会,但会很痛。」
赫克托尔:“那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无缘无故得到了这样的生活,总要做出点相应的牺牲。
神谕还是那副毫无起伏地音调,「噢,人类的想法真特别。」
「你那个继姐也是,跟那种下贱的恶魔来往,未免太危险了。」
赫克托尔愣了下,睫毛微抬,“芮尔…?”
神谕没有再开口。
鲁麦戈和女人已经说完话,转向了自己,“赫克托尔,你过来。”
赫克托尔回神,打住思绪,微微点了下头,走到他们中间,“老师。”
鲁麦戈对他道,“耶尼格娃神甫会带你去检查身体。没有问题的话,等圣物分娩,我们就会为你准备手术。”
他语气宽厚,“别害怕,孩子。我和你一样大时,也经历过类似的手术。不会出问题的。”
鲁麦戈转动了下眼珠,原本正常的瞳孔一点点缩小,最大缩到只有一个黑色的小点,周围的褶皱,却一圈圈泛出暗红的涟漪。
眼周附近,裂开一道道皱纹,与此同时,他的皮肤变得灰白挛缩,紧贴头骨,嘴唇薄得几乎成了一道缝隙,两枚发达的尖牙却从口中压下来。
这是吸血鬼的象征。
然而,“见”到这一幕的两个人都没有对这点提出意见。
赫克托尔点点头,拄着权杖,跟耶尼格娃神甫走进隔壁的小房间。
***
九月在即,伊荷开始逐步减少出门时间,把更多精力用在备考上。
神学院和魔法学院是错开考试时间的。
魔法学院一般是七月中旬统一开考,九月入学。
神学院则在九月初开考,十月下旬左右入学。
不同神学院,时间上会有细微地分别。
这当中,有一个原因是,神学院的考生几乎都是各个教堂推荐送考的实习牧师,十月十号教堂要举办祭祀活动,离不开人手。
神学院的考题也没有魔法学院繁多,不需要进魔法塔测试魔力。考试范围只在几本著名的经书中选取,理解题和背诵题偏多,实操则考施福仪式。当然,收分越高的神学院,考题相对严格些。
因为不是统考,考生想去哪家神学院,就要单独准备那家神学院往年的考题。
耶尼格娃神甫给她订的是曼瑙郊区的两所神学院,也是图兰塔神学院中,收分中上的两所。最难考的神学院不在王都,而在图兰塔第二大城市,天主出生地的乌卡什妲市。
从试卷堆里抬头时,圣殿图书室窗外的天空已经黑尽了。
伊荷咂咂嘴,有点渴了。
她拿起手边的茶杯看了眼,里面已经喝完了,可是图书室蓄水的陶罐在离她几十米远的桌上。
她懒得走过去倒,想了想,抬手凝住一团水线,一端卷住茶杯把手,一端朝陶罐延展出去。
这会儿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了,大部分神职人员正在餐厅用晚餐,图书室三楼只有十几名在其他书架后的书桌前做题的实习牧师,所以也没人发现茶杯在空中迅速移动的诡异情状。
茶杯稳稳当当回到手上,一滴都没撒出来。
伊荷喝了口水,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拿起笔,准备继续做题,想到什么,再次凝出一团魔力,看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几年魔力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浅了,以前还是接近水潭的淡绿色,现在除非后面放一张白纸,才能看出隐隐的绿,肉眼的话,就是一团透明的水。
难道是施福做多了?
不过,用起来和以前相比,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还更加得心应手了。
伊荷没再多想,继续刷题。
从图书室出来,她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准备去餐厅吃点东西再回卧室,正要朝外走,忽然听到一道低低地男声,“芮尔。”
伊荷循声望去,看清来人的面孔时,有些意外地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赫克托尔站在图书室台阶下方,领口处有些不得体的松散,苦索也没系好,甚至牧师袍下摆都是翻开的,里面是白色丝绸长裤。
他自己好像意识不到,一半身体被阴影覆盖,一半暴露在路边的油灯下,眉骨压出一些少见地晦暗,但一开口,又成了伊荷印象中那个个性温和的盲眼少年,“我在等你。”
他晃了下手里的纸袋,“吃晚餐时遇到耶尼格娃神甫,她说你一天都待在图书室,就帮你打包了一份。”
伊荷笑了笑,“我刚想过去呢。”她接过来,打开看了眼,视线落到里面满满当当的食物上,轻轻哇了声,“好丰盛,谢谢!”
赫克托尔笑了笑,没说话。
“这里没地方坐,我带回卧室吃可以吗?”伊荷合上袋子道。
赫克托尔没有意见,“你决定就好。”
他们沿着平整的石子路,朝实习牧师所在的大楼走去。
伊荷说:“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十二世没给你布置作业?”
虽然在同一座教堂,不过教堂太大了,两个人都很忙,一周能见一面就不错了。
但今天距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一周。
“作业已经做完了,”赫
克托尔道,“晚上没事,就想来看看芮尔。”
伊荷:“这样啊。”
她倒没有起疑,只是肚子太饿了,想快点回去吃饭,忍不住加快了点脚步。
赫克托尔感觉到了。
平时出去时,芮尔总是非常照顾他,走路时也会考虑他走不快而放慢脚步,然而,她现在却有些反常。
是因为那个恶魔吗。
因为对方的出现,所以不想迁就他了?
正想着,就听到女生道,“你侍童呢?”
赫克托尔道:“他回去睡觉了,他年纪小,还在长身体。”
伊荷忍不住笑了下。
是跟长辈待久了吗,说话更加老成了,明明自己都还是孩子,说别人年纪小。
她把纸袋夹到胳膊肘下,走过去点,“你先别动。”
赫克托尔嗯了声,就感到脖子一冰。
有些冰凉地手指将他松开的领口拢住,一粒粒扣好。
接着,那双手又移到他的腰边。
赫克托尔有点怕痒,忍不住后缩了下,后腰就被苦索勒住了,“都说了别动啦。”
伊荷灵活地缠好苦索,把他的牧师袍下摆扯下来,拍了拍,“好了,这下得体多了。”
赫克托尔知道什么情况了。
他刚才出来时惦记着神谕的话,没有注意到他们替他做完检查有没有整理衣服,想到自己就是以这个状态跟芮尔聊了半天,他久违地有些赧意,“抱歉。”
伊荷:“嗯?”
她说:“没事,你从餐厅过来,应该走的是东面那条路吧。那里光线比较暗,其他人应该没注意。”
赫克托尔心里更加复杂了。
他是从后殿过来的,走的是人最多,离图书室最近的西南面那条路。不过芮尔这样说了,他也没再提,而是道,“芮尔最近很忙吗?”
伊荷:“有点。”
如果考不上老师帮她准备的两所神学院中其中一所,耶尼格娃神甫绝对会气疯的。
不过听赫克托尔这么说,倒是听出了什么,“这周应该不能出去玩了,等我考完吧,反正就这几周了。”
赫克托尔笑了笑,语气自然地道:“好。”
快走到大楼时,伊荷突然道:“对了,赫克托尔,我们教堂,还有没有空闲的职位。”
赫克托尔想了会儿,说:“别的地方好像没有,不过钟楼那边好像在招新人。原来的敲钟人摔了跤,警备处来询问过,老师让大辅祭再找一个年轻点的敲钟人,轮换着工作。”
伊荷:“我有个人选,不知道方不方便。”
这原本是个普通的提议。
但赫克托尔听到这里,耳边却响起了神谕的话,「……跟那种下贱的恶魔来往,未免太危险了。」
***
艾略特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喝着苹果汁。
没错,苹果汁。
由于他没成年,猫族主管不允许他接触酒精。
于是,艾略特就成了这家牛郎店唯一一个接客时只喝苹果汁的男公关。
他有些忿忿地捏着樱桃梗那端,用梗尖一下下戳苹果汁里的气泡。
“霍林,有客人。”
妆容浓艳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
艾略特:“不去!”
他现在有点后悔让他们看见他了,现在每天晚上都被主管逼着上班,本来能随便喝的酒水都喝不了了。
“真的不去吗?”同事说,“你这周一单都没接到。再这样的话,老板会有意见的。”
艾略特哼了声,“我管他。”
他继续戳气泡。
同事:“好吧,那我去跟客人说你在忙。”
同事走开了。
艾略特耳边终于清净下来。
他停止了戳气泡,咬住另一头,把樱桃咬下来吃了,推开水杯,趴到柜台上叹了口气。
***
“抱歉哦,客人。”
牛郎店的牛族兽人员工语气殷勤,“霍林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帮您换个人怎么样?”
虽然很少有男客人光顾这家位于杂货店楼上的隐蔽牛郎店,不过也不稀奇就是了。
他做好了对方胡搅蛮缠的准备。
不过,那位盲眼的男客人倒是少见地善解人意,“没关系,他不方便就算了。我下次再来。”
“真的非常抱歉!您下次来,报我的名字,给您多送一份茶点。”
“嗯。”
……
送走了男客人,牛族兽人揉了揉有些发酸地肩膀,回包厢坐了会儿。
出来端茶点,身后传来了一阵陌生地女声,“你好,请帮我订间包厢。”
“稍等哦。”
牛族兽人见是一位年轻的女客,放下托盘,拿了墙上的菜单递给她,“您看看有没有要指名的,没有的话,我这里可以推荐几位。包厢的话不确定的,要看哪间空才能订哦。”
伊荷把菜单放到一旁,“请帮我指名霍林先生。”
“霍林?”
今天找霍林的怎么那么多?
虽然有些不理解,但他想到霍林拒绝的架势,还是准备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正要开口,肩膀就被人掀开了,“指名我吗?我有空,我现在非常空!”
趔趄了一下地牛族兽人:……
哦,不是不接受指名,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这次开了一间小包厢。
艾略特似乎非常不满意里面的环境,进门就开始抱怨,“为什么不点上次那间,那间可是这家店最干净的包厢。”
“因为被人订走了啊。”
伊荷少见多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在这里工作不知道吗?”
艾略特有些气闷:“谁关心那种事啊!”
他只是在这里装样子而已,又不是真的去陪那些客人。
“总之,我绝对不会让我干净的尾巴挨到一寸这里肮脏的沙发。”
说着,他一屁股做到茶几上,有些嫌弃地踹了脚沙发。
伊荷耸耸肩:“随你便了。”
她打量了眼周围的环境。刚才进门时没注意,这时看才发现,这个包厢布置得有点像监狱,墙上贴了红色的墙纸,上面还挂着乱七八糟的刑具,地毯也是暗红的,油灯摆在桌上,有种古里古怪地氛围,空气里还有股淡淡拿的蛋腥味。
……好像明白艾略特嫌弃的原因了。
伊荷默默坐到他边上。
不过,这不是他自己选的吗?
这样一想,又释然了。
她开门见山道:“艾略特,你有想换一份工作吗?”
艾略特:“为什么?我不要。我在这里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新工作会比较干净,”伊荷说,“你也嫌弃这里脏不是吗?”
艾略特正要否认,就听到对方道,“如果不嫌弃,就不会每次都要进西面靠窗那间包厢了。”
艾略特有些语塞,嘴巴却不肯服软,“那是我的事,你只要操心乔就好了,我在哪里都活得很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他斩钉截铁道。
伊荷抿抿嘴:“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说完,就准备起身。
艾略特愣了下,“你要去哪?”
伊荷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圣殿呀。”
“现在?”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有没有搞错,我才刚坐下不到十分钟。”
“本来就是抽时间出来的,”伊荷说,“既然你不想听,我就先去回去了,手上还有一堆事要忙。”
她自认为语气没什么问题,但在艾略特听来,莫名多了一丝挑衅地意味,“现在是怎样?不答应就威胁?你是打算以后不来了?”
“不知道你怎么想到那边去,可能是自己经常威胁别人所以连正常的语气都误会成威胁吧。”
“那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凭什么我一定要听你的换工作?!让我想想,你一定是帮我找了一份也在教堂的工作,没猜错吧?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没错。你以为乔和你都喜欢侍奉天主,别人也一定喜欢吗?别太想当然了。”
“是的,的确是教堂的工作。这是实习牧师能力范围内能找到类似的工作。你觉得是侮辱的话,有不接受的权利。刚才不是说了吗?”
她的语气温和,对方听了,却好像更生气了,“不是,你什么时候给了不接受的权利了?!”
话音未落,门就被敲了几下。
猫族主管推开门,往里看了眼,发现两人并没有动手,但脸色都不好看,语气有点严肃,“霍林,你在跟客人吵架吗?”
艾略特哼了声,没说话。
猫族主管对伊荷说了声抱歉,然后对艾略特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艾略特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伊荷以为他们说一会儿就回来了,结果艾略特刚走,包厢里就来了好几位风情各异的兽人男公关。
伊荷以为他们走错了,有些怔愣,就见到刚才见过面的牛族兽人钻出人群,殷切地笑道,“客人,霍林给您造成困扰了,这是店里的一点心意。”
说着,拍了拍手,刚才还站在桌前的公关们立刻自己找到位置坐了下来。
挤到她身旁那名挥动翅膀的天鹅兽人,用漂亮的手指端起了桌上的果盘,捏着叉子叉起一小块蜜瓜,温柔地喂到了她的嘴边,“客人,请张嘴~”
另一名蛇族兽人则趁乱拿尾巴缠住了她的小腿,嘶嘶地吐着信子,“客人,想喝点什么就跟我说哦~”
伊荷:“……”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不听了?」
“嗯。”
「你的窥私欲越来越重了,赫克托尔。」
神谕评价道。
她以为他只是好奇那只叫霍林的恶魔长什么样,没想到他居然将刚学的施福神咒分别用到了芮尔牧师和恶魔霍林身上。这样一来,只要他们一接触,他就能感应到。
“这不是窥私欲,天主。”
赫克托尔语气淡淡。
他一直和芮尔待在一起,她身边出现任何陌生人,他都非常清楚。这种神咒,早年是用在住处附近,为了感应陌生能量入侵家园的。像后殿的房间,一般都会有这种神咒。
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
但这个霍林,对芮尔就不一定了。
他是突然冒出来的。
这不符合芮尔的作风。
她不是那种会对认识不久的人就交心的那种,从他们在包厢里的谈话来看,他们应该认识很久了。
霍林甚至知道他的本名。
知道他的本名的人不多,同为选送的一些孩子已经被地方教堂带走,还有些留在圣殿,剩余的,就是当时负责选送事宜的那些神职人员。
霍林,很可能出自他们当中。
「赫克托尔,你有没有觉得,那只恶魔很眼熟呢。」
神谕突然道。
赫克托尔愣了下,又听到她继续道,「忘了你看不见了。」
神谕向他形容了下那只恶魔的长相,「通体漆黑的身体,四只爪子,一条尾巴,两片翅膀。翅膀上没有一根毛,尾巴上长满了坚硬的鳞片,头上还有两根牛角,没有五官。有没有印象?」
赫克托尔回忆了很久,还是摇头,“如果我摸过类似的东西,一定不会忘记。”
「奇怪。」
神谕低声道。
在她的感知中,赫克托尔的记忆里应该是有这只恶魔的,但她却捕捉不到他确切出现的时间。
不过,这只恶魔的族群在比约卡大陆应该很多年没露面了,不然她也不会一时想不起来。
神谕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船屋,我需要一个准确时间。」
她以为赫克托尔会说跟那个叫芮尔的回来再商量,或者拖延时间,没想到他停顿了下,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您好像很着急。”
神谕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她仿佛意识到什么,语气变得更加冰冷了。
赫克托尔:“只是感觉。”
神谕:「做好你该做的,别的不要多问。」
赫克托尔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用完今日份的晚餐,还要做一次全身检查。
这种检查,一直要持续到圣物的分娩日。
换完衣服从地下室出来,侍童上前搀扶,“您现在要睡觉了吗?”
赫克托尔嗯了声,耶尼格娃神甫的检查做得细致,每天都要抽走他一管血,这让他最近脸色有点苍白,动不动就容易疲倦,睡觉时间也变早了。
侍童:“好的,我带您去卧室。”
他们回到后殿时,楼道安静得落针可闻。
赫克托尔踩过门前的印花地毯时,蓦地顿住,“我在下面时,有谁来过?”
神咒被人碰过了。
侍童想了想,说:“芮尔牧师吧。”
担心被责罚般,侍童又道:“她没进去,就在门外站了下,跟我说了几句,就走了。”
赫克托尔转过脸:“说什么了?”
“她让我问问您,大辅祭找到霍林没有?”侍童回忆了下,“没有的话,就别找了。”
听到前一句话时,赫克托尔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后半句时,又骤然松开。
他的呼吸轻了些,“有说为什么吗?”
侍童摇头,“没有。”
他其实只听清了这几句话,芮尔牧师还说了别的,他都没听清,也有点怕圣子盘问。
赫克托尔摸了摸侍童的脑袋,“你跟她带句话,就说知道了。大辅祭那边,我会自己去说。”
侍童点点头,服侍他睡下后,就出去了。
第138章 六周目(十三)
从牛郎店回来后,伊荷没再出过圣殿。
耶尼格娃神甫接了许多施福任务,离不开人协助。大部分都是在圣殿内举行的,小部分在要外出。因为伊荷要准备考试,她就带了另外的实习牧师。
敲钟人一直没定下来,据说原来那位老员工,得知这个消息后,觉得这是圣殿找机会辞退自己,最近工作异常勤勉,没给前来询问的神职人员找到机会开口。
大辅祭事情又忙,不能天天盯着,这件事就这么悬置下来。
八月末的天气还很热,夜里的广场上随处可见穿着清凉的男女老少。
用过晚餐,伊荷陪耶尼格娃神甫去广场散了会儿步。
“明天就要考试了,准备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
耶尼格娃闻言,微微颔首。
她手把手教了她多年,对这孩子的能力有把握,这么说就是没问题了。
“明天早上,你坐我的马车去考场,先去曼瑙的东区神学院,再去西区那所。如果东区的考得简单,西区那所就不用去了。”
伊荷嗯了声。
她们走到喷泉边坐下,周围有人在掷硬币许愿,伊荷看了一会儿,耶尼格娃就注意到了,她说:“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许个愿。”
“老师不是说,”伊荷看着池底闪闪发光的铜制钱币道,“天主没空聆听每一位教徒的心愿,所以才需要圣殿帮忙传递吗?”
“那是对普通人而言,我们不一样。”耶尼格娃笑了下,“我们是天主亲近的仆人。”
话是这么说,她也没逼她许愿,说完,就去和路过的一名教徒寒暄了。伊荷望了眼,发现那是一位白天来圣殿请求祈愿过的教徒,便移开了视线。
她坐在清亮的池水边,看到了倒影在水面的自己的面孔。
六年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回溯?难道时空已经跳出了循环,而她还没意识到?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截止呢,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开一次跳跃法阵?
乱七八糟的念头挤进了她的大脑,让她感到了一阵短暂的眩晕。
这阵眩晕也没能持续太久。
余光中,黑影一闪而过。
她像捕捉到猎物踪迹的老鹰一般抬头望去,黑影却像跟她玩起了游戏般,在人群中绕起圈来。
不过,这圈子绕得很慢,时不时露出一点破绽,仿佛生怕人发现不了,不愿意追上来。
伊荷想到什么,没再急着追上去,而是在黑影气恼地闪回中,走一会儿,停一会儿。
到了僻静的角落,艾略特终于停止绕圈,转过身看她,脸色比夜色还黑,“你故意的吧?”
他都走得那么慢了!
“抱歉,”伊荷眨了眨眼,“我不知道是你呢。”
艾略特:“?”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艾略特看了眼女生的笑脸,想到今天来的目的,把涌到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别过头道,“最近…为什么不来店里了?那天虽然闹得很不愉快,但你走之前,我不是道歉了吗?”
伊荷:那叫道歉吗?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几位男公关狠狠教训了一顿,然后再次被主管教训,不得已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她没说话,但艾略特已经从女生的表情里读懂了她的意思,有点气恼道,“不管怎么说,反正我道歉了,所以不许因为这个理由生气。”
伊荷感觉她再不解释,艾略特会继续说下去,于是道,“不去店里的理由,上次跟你说过了。”
艾略特:“说过什么?”
伊荷:“……”
她指了下胸口的项链,“实习牧师每天要做很多事,而且我的考试日快到了,本来就是抽时间出来的,这是实话。”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总算想起来这话当时她好像也说过,不过被自己当成拒绝推荐的工作后说的气话了,一时有点尴尬。
他决定弥补一下,“好吧,那你哪天考试?考完试我请客庆祝一下。”
伊荷:“明天。”
艾略特愣了下:“这么快?”
伊荷点头,不然他以为这顿时间自己在忙什么,“请客就算了。考完试,从九月中旬到十月十号期间,教堂要准备祭典活动,期间会很忙。”
艾略特:“那十月十号以后呢,那时候总有空了吧?”
伊荷:“不出意外的话,20号入学,十号到二十号中间十天用来收拾祭典撤下来的用具。”
如果说前面的话,艾略特还能理解,到这里他又有点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来店里了?”
伊荷:“你才听出来吗?”
艾略特:“……”
他的脸色也沉下来,正要说什么,就听到女生道,“我现在是实习牧师,所以可以自由出入那种场所,没什么关系。如果考试通过,就是有执照的牧师了,到时候再去你们店,被教徒发现会吊销执照。即使这样,你也希望我去吗?”
艾略特没考虑过这个,他甚至不知道圣殿有这种规定,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伊荷看他听进去了,看了眼时间,准备找个由头回去了。要是耶尼格娃神甫发现她又溜走会生气的。
“那你毕业后,打算去哪里?”艾略特道。
“因为是本地的神学院,大概率还是留在圣殿,或者曼瑙其他街区的教堂吧。”
艾略特明白了。
他纠结了下,还是道:“那个,你上次说的工作是什么?”
***
钟楼的夜晚和每一个夜晚一样。
老人需要背着沉甸甸的布袋,爬过幽深的,逼仄的、扶手低矮的旋转楼梯,一不小心就会跌落扶手外黢黑的地狱。
这需要他手脚灵活,体重不能太重。
敲钟人这份工作对曼瑙城里人而言,不算什么好工作,但对和他一样乡下出身的人就不同了。
同样的时间,比起在乡下租一个月乡绅的地换取的微薄收入可丰厚多了。
因此,自从圣殿放出招聘启事后,来的人里乡下人特别多。敲钟人自己的亲戚,也推荐了不少年轻人过来。
不过也不是所有乡下年轻人都能吃苦的。敲钟听起来简单,却是件十分细致而繁琐的工作。
虽然他优先带同村出生的年轻人,可这些年轻人里每一个坚持三个夜班的,还有一个恐高,爬到三楼就吓得不敢动了。
所以近来,老人都不太愿意带年轻人了,他不相信他们,更不相信大辅祭从外面找的人,只能自己辛苦点。
今晚稍有不同。
这位叫霍林的年轻人,是一位借过他钱的猫族兽人推荐过来的。
明知道对方最后会逃工,但当着人家的面,他无法推辞,只能暂时先应承下来,“敲钟可不单单是敲钟,还要清洗钟表,擦拭表盘,爬梯,很辛苦的。”
他提前告诫道。
霍林皱了皱鼻子:“知道知道。”
老人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想多说了。大不了,等霍林被吓跑后,他把攒的钱先还猫族兽人一半。
令老人意外的是,这个年轻得有点不像话地岩羊兽人尽管看起来不着调,干活时倒十分听话,不管叫他擦表盘,还是爬梯,都没露出一点不满。
敲完凌晨的钟,两个人坐在钟楼吹风休息,吃他自制的便当时,敲钟人感慨道,“要是你早点来就好了。”
当时他脚踝扭了,手肘也摔破了,疼得不能弯曲,但担心圣殿把他开除了,只好骗前来询问的神职人员说自己只是擦伤,这么苦苦熬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等来了同村推荐来的年轻人,结果又是一群吃不了苦的家伙。
少年瞥了他一眼,散漫地哼了声。
钟楼里很黑,即使挂了油灯,也不能对面人的长相,敲钟人这时才注意到霍林长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呢?
老人边吃吐司边想,这时,一阵猛烈地夜风迎面吹来,他趔趄了下,一只手扶住扶手,脚下绊到扶手,整个人不受控制朝前扑去。
眼看就要跌下高楼,极度惊恐中,一只手提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人拽回了楼顶,“什么啊,这都能掉下去。”
像是口癖般,霍林随口道。
劫后余生的剧烈心跳尚未平息,老人讪笑了下,没有计较霍林的话,也再想眼不眼熟的事了。
***
赫克托尔很早就醒了。
洗漱完毕,他换了祭袍祭帔,修饰面部,系好覆眼的布带,让侍童带上昨夜准备好的圣杯来到了前殿。
还没到祷告时间,前殿前的院子里,一群穿了白色的牧师袍和同色法衣的实习牧师从大楼出来。
远远望去,相似的装扮,就像一群刚出笼的白鸽,很难区分出谁是谁。
但赫克托尔还是立刻察觉到了芮尔。
她的脚步声很容易分辨。
但她应该没注意到自己,大概是视角关系。
领队的长老神甫倒是注意到了他,上前行礼,“圣子。”
赫克托尔微微颔首回礼。
长老神甫见他回完礼后,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又用眼神示意那群见到赫克托尔而激动得窃窃私语地实习牧师们安静些,然后扭过头,谦恭地道:“圣子,可是有什么事要嘱咐?”
因为教皇的要求,圣子只接见一些重要来宾,除了各种典礼,平常很少到前殿露面,今天又是实习牧师赴考的日子,他光站在这里不说,是会耽误考试时间的。
长老神甫有点着急。
好在圣子没有摆什么架子,闻言便道,“听说大家要去考试,我向天主祈求了一些寓意丰收的福水,想泼洒给诸位牧师,不知道可不可以。”
话音未落,一旁的侍童便端起手里蒙着红布的圣杯。
即使没有揭开红布,还是有源源不断地淡金色光芒从圣杯中溢出,长老神甫只瞥了一眼,就知道这当中蕴籍着浓浓的施福之力。
他连忙道,“当然可以。”
长老神甫转向还在嘀嘀咕咕地实习牧师们,迫不及待宣布了这一好消息,不等众人欢呼,就让他们排好队,抓紧时间接受施福。
他以为圣子都这样做了,施福的流程,应该是由侍童来做。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到圣子亲自施福。
于是朝侍童边上让了点。
结果就看到圣子亲自走到左边第一位实习牧师前,“请闭眼。”
然后揭开红布,指尖蘸了点福水,撒到他面门,福水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光,散入虚空。
“多谢圣子!”
第一名接受施福的实习牧师感受到了浓烈地福力,唰地睁开眼,兴冲冲地道。
赫克托尔微微笑了下,没有停留,带着侍童朝下一位实习牧师走去。他的动作优容却不慢,很快就到了后排。
伊荷在赫克托尔和长老神甫说话时就看到他了。很难不注意到嘛,他打扮得那么隆重,仿佛随时能踹掉鲁麦戈上位。
不过听到长老神甫的话以后,还是惊讶了一瞬。
虽然他不提,但伊荷也知道赫克托尔平时的施福都在鲁麦戈的允许下进行的,他那个人,居然会容易赫克托尔为一群即将远离圣殿的普通牧师施福吗?
一道阴影从对面压了下来。
赫克托尔停在她面前,布带遮住了上半张脸,让此刻的他看起来多了些陌生的气息。他像对待每一位实习牧师那样,语气柔和而疏远道,“请闭眼。”
伊荷阖上眼皮。
一股冰凉的福水洒到她的颊边,福水没有接触到皮肤,就化作了薄膜似的金光,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几秒后,金光仿佛被她身体吸收了般,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好奇怪的感觉。
她睁开眼,赫克托尔已经朝下一位实习牧师走去了。
看来还真是鲁麦戈要求的施福吗?
她想着,偷偷凝出一颗水珠,发现水珠上,竟然也流转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光华。
正要继续尝试,就发现长老神甫正在看自己,眼神好像看到了一只会飞翔的鲫鱼,不过等自己望过去,又恢复了严肃,板着脸移开了视线。
伊荷
立刻放下手。
施福完毕,赫克托尔带着侍童在长老神甫的再三道谢声中离开了。
接着,大家按圣殿的分配,或追随的老师,上了不同的马车,前往对应的神学院考试。有的考场,远在图兰塔另一边,需要长老神甫亲自陪同。
等他绕完大半个国土,回到圣殿时,正值第四天的中午,碰到刚做完施福,送教徒出来的耶尼格娃神甫,两位老人停下来聊了几句,“最近很忙吗?”
“忙,哪天不忙。”
长老神甫说起了他陪考路上遇到的各种离谱事,什么没带考试证、法衣被老鹰叼走等等。
去偏远地区的神学院考试的实习牧师,通常都是本地人。等考试结果出来期间,就住在当地的旅店,或者自己家里。不过圣殿出来的实习牧师,也不用担心考不考得上的问题。
耶尼格娃神甫听得忍不住笑了会儿,“我陪考的那几年,也是状况百出。”
长老神甫摆摆手,“不提了。”
他想起什么,道,“耶尼格娃,那个脸圆圆的,橙色头发的小牧师,是你带的学生吧?”
耶尼格娃本来还笑着,听到这里,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怎么了,伊荷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没事,这会儿还在考场呢。”长老神甫看她紧张,连忙道。
耶尼格娃松了口气,还以为伊荷遇到什么麻烦了。顿了顿,有些狐疑看了对方一眼:“你问她干嘛?”
“好奇嘛。”
明明是一把年纪的老头了,说起小道消息时,还会转着眼珠看看附近,仿佛担心话题中心的人物突然窜出来。
确定不会有人听见,他才小声道,“伊荷牧师和我们圣子关系好像很不一般呐。”
那天他看得可清楚了。
圣子给其他实习牧师撒福水时,就洒那么几滴,避开圣杯中央,福气最浓郁的位置。他还以为圣子担心后面的实习牧师不够用,才这么做,心里有些慨叹对方的用心。
结果轮到伊荷牧师时,虽然水滴没有增多,他蘸取福水时,却把最浓郁那几滴洒到了伊荷身上,之后再施福时,圣杯的光芒都暗淡不少。
“幸好其他孩子没注意到,不然可就有得闹了。”
长老神甫啧啧两声。
“伊荷是圣子的继姐,关系肯定要比别人亲近些,这不是很正常吗。”耶尼格娃不以为然道。
长老神甫平日在圣殿负责旧纪年的典籍研究,不带学生,还真不知道这事,闻言稀奇了会儿,“还有这事。”
耶尼格娃点点头,知道这老头很久没出典籍室,捡了些有意思的情报讲给他听。
晚上,她很早就结束了白天的工作,赶到了地下室。临时出了点意外——圣物的分娩比预定分娩日提前了。
即使是圣物章鱼,它的卵依旧下在了他们为它准备的坚硬螺壳中。
正常的孵化,需要三个月起步,然而,自然孵化出的小章鱼,是不能移植到人身上的。
耶尼格娃和她的员工们,通常采用另一种方式,用温暖的施福之力孵化。
这样孵化的结果,能最大程度保留章鱼卵的成活率,同时,这种方式孵化的小章鱼,和原本的章鱼不同,它们的养分来源于福力,无法向正常章鱼一样靠海底生物为食。
不过,想要接近圣物的螺壳,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只圣物力气太大了,当它发作时,即便是最厉害的牧师,也很从它的触腕下完整地躲开。
等到鲁麦戈回来,才在圣物愤怒地触腕下,夺回了一只装满卵的小螺壳。
外面的动静,对躺在手术室的赫克托尔没有丝毫影响。
耶尼格娃换好无菌服,带着人走进来时,见到他平静的脸色,还有些不太适应。即使是鲁麦戈教皇,在第一次做易族手术时,也偷偷哭过几次。
她怀疑圣子是不知道手术的危险,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于是没怎么和他交流,就命令麻醉师给他注射。
手术持续八小时。
期间,赫克托尔醒过一次。
麻醉剂过效了。
喉咙很渴,叫嚣着水源。神经却变得迟钝而缓慢,天花板的气味时而怼到眼前,时而变得遥远。
赫克托尔闭了闭眼,耳边是那些人低低交谈的声音。
“放这里没问题吗?”
“没问题,之前也是这么做。”
“可这次情况不太一样吧。”
“放心,教皇陛下在门外等着,要是我们撑不住,他会帮忙的。”
……
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但意识却能察觉到他们割开了自己胸口的皮肤,有什么东西爬进了他的心脏,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觅食一样,沿着骨骼的走向,往皮肉深处钻。
应该会很痛的,但他却在这阵磋磨神经的痛楚,感到了一阵奇异地、酥酥麻麻地快.感。
“…那是…什么?”
赫克托尔道。
刚才还在继续的说话声像被按了下休止符。
***
东区神学院的考试简单有些不可思议。
不管是实操还是笔试,都比平时耶尼格娃神甫让她做的那些简单许多。
从考场出来,伊荷和同行的几名牧师交流了下答案,都觉得这次应该问题不大。几个女生在街区附近玩了两天,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圣殿。
等成绩出来的期间,没什么事做。
跟耶尼格娃神甫说完,对方就把手上排到大后年的,比较简单的施福工作交给了她,单独的施福是有收入的,伊荷没有拒绝。
不过,那天以后,就没再见到赫克托尔了。
实习牧师不能去后殿,她偷偷去过一次,还是因为被艾略特气到,回来后才后悔自己的冒失。
这个时空的巫师联盟还不像后来完善,巫师与巫师间可以通过魔卡交流,伊荷还在想怎么找个机会联系,一天傍晚,就在施福堂的台阶外,见到了大辅祭。
大辅祭本身也是十三神甫之一,他是教皇的人,对其他的神职人员比较傲慢,伊荷没和他说过话,被叫住时,还有些意外,“您在跟我说话?”
大辅祭:“陛下要见您。”
去了才发现,不是鲁麦戈要见她,鲁麦戈希望她去探望赫克托尔,“圣子的身体一向不好,前段时间,还瞒着我做了一场大型施福,这才病倒了。”
鲁麦戈负手站在书房里,语气有些压抑地疲倦,“听说你去参加了东区神学院的考试,考得怎么样?”
伊荷面对鲁麦戈时,态度很谨慎,“还不清楚,成绩还没公布。”
鲁麦戈:“你不知道?”
如果不是在手术进行到一半时,他们发现赫克托尔魔力池空虚,他也不会起疑,逼迫耶尼格娃说出实情。
“您想听我说什么?”
伊荷不软不硬地顶回去。
鲁麦戈却不吃她这一套。
他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看了她一眼,而后从脖子上扯了一条项链给她,“圣子身边需要有人陪伴,他不喜欢太多侍从,但一个病人总是不方便的,你空了就来后殿看看他。戴着这条项链,可以自由出入。”
伊荷不介意过来帮忙照顾赫克托尔的,在神学院的结果出来前,除了施福的工作,教堂其他的活都轮不到她做。
但鲁麦戈这么说,就有种赫克托尔是为了给她施福才生病,她不来就是白眼狼的意思,莫名令人不快。
伊荷盯着那条项链,没有伸手去接。
就在他们僵持时,拱门后传来了低低地咳嗽声。
赫克托尔醒了。
伊荷回神,绕开鲁麦戈,走了进去。
第139章 六周目(十四)
赫克托尔的卧室除了他和他的侍从,还有鲁麦戈,很少有外人踏入。很久以后,这间卧室才对外开放,作为告解室和书房使用。
他现在正靠坐在一张单人床上。
赫克托尔穿着苎麻材质的宽松睡袍,光泽感柔和的白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胸前,脸上带着被吵醒时常见的惘然。听到自己走近,表情又从惘然变得平静起来,“芮尔。”
“嗯。”
伊荷走到一半就停下了,侍童挡在她面前,“伊荷牧师,这里不能随便出入。”
“彼得森,”赫克托尔道,“你先出去吧。”
名唤彼得森的侍童闻言,脸色有些不满,视线在两人脸上转了圈,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声,端着托盘离开了。
伊荷环顾四周,搬了张椅子在他床前坐下,“赫克托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赫克托尔弧度很浅地笑了下,“老师都跟你说了?”
“对。”伊荷拿了床头的茶杯,倒了杯红茶递给他,“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吗?”
鲁麦戈只告诉她,赫克托尔这段时间需要人照顾,没说他的病症。
赫克托尔闻言,以为鲁麦戈把手术告诉了她还有些诧异,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
他捧着温热的茶杯,斟酌了下,说:“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只是前几天发烧了,把老师吓到了。医师给我打了退烧针,现在只要躺着修养就好。”
易族手术进行中出了点问题,术后出现了疮面溃烂引发的高烧等并发症,这样说也不算撒谎。
“可以让我摸一下吗?”伊荷道。
赫克托尔:“?”
他以为芮尔要摸他的额头,点点头,正要应声,脖颈一冰,三根柔软而冰凉的手指压到了颈侧。
“芮尔…?”
“嘘。”
伊荷说着,继续把手指往里压了点,另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颈侧,静静地感受了会儿。
做这些事时,伊荷把自己代入了还在诊所工作的背景,没有别的心思。
但赫克托尔就不同了。
鲁麦戈带来的医师尊敬圣子的身份,为他诊断时,全程戴着消毒过的橡胶手套,避免直接的皮肤接触引起对方的不适。
因此,他不知道可以这样直接贴着颈侧温度判断体温,只觉得芮尔靠得太近了。
小时候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睡过,但当时他没有这种感受。
而现在,芮尔的呼吸就在他的头顶。
她身上的牧师袍,散发出一股薄荷脑和蜡油燃烧过的气味。
前殿的大厅,经常能闻到这种气味,大辅祭喜欢要求轮值的牧师擦拭座椅和地面时,往水桶里洒几滴薄荷脑。
蜡油刺鼻的气味和红茶的香味混在一起,赫克托尔忍不住屏住呼吸。
没有重要活动时,圣殿的神职人员几乎不戴法衣。芮尔也是。
所以,他同样能感受到她直起腰时,卷发擦过自己脸颊的触感,比她的手指还要冰冷,像初春流动的溪水。
“还好,没什么热度了。”
芮尔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松开手,退到了原来的座位,“圣殿的医师帮你看的病吗?”
赫克托尔的呼吸顺畅了,但心里莫名有些惋惜,闻言,道:“就是以前帮芮尔看过病的那位医师。”
伊荷回忆了下,也想起来了。“所以这几天,你没来前殿,是因为高烧吗?”
赫克托尔:“本来想让彼得森带个话的,想了下还是算了。”
伊荷:“为什么?”
“芮尔这段时间,不是很辛苦吗?”
赫克托尔语气温和,“好不容易考完试能休息几天,再拿我的事去麻烦你,未免有点烦人。”
他好像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又找补似地笑了下。
伊荷皱了下眉。
他干嘛这么想?
明明可以直接说,自己是因为施福消耗了大量神力才生病的。
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那么低的位置。
她心里有点不舒服,顿了顿,走上前,抱了下赫克托尔,“不要那样说,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我有困难也会向你求助的;换过来,如果你遇到麻烦不告诉我,就是不相信我能帮你。”
“不是那样的。”赫克托尔虽然不理解芮尔突然地亲近,但听到这里,还是当即否定道,“我没有不相信芮尔。”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说呢?”伊荷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因为……”
赫克托尔睫毛快速地扇动起来,却没办法吐出合适的词。
他无法告诉她,当时手术中断,被魔力孵化的圣物小章鱼忽然发狂,将他身上的皮肤啃得七七八八,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只有头和脖子没有受到侵蚀,因为鲁麦戈老师及时护住了这两个部分。
之后的几天,他没有拥有过一段完整的意识,醒来时,侍童说是早上,闭一下眼再睁开,就到深夜了。
深夜尤为难熬。
痛是可以忍耐的,甚至在痛觉神经的阈值上下波动时,他能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但痒就很难忍了。
他总是被两条腿上的动静痒醒。
起初,只是被咬坏的皮肤出现了大面积的溃烂,耶尼格娃神甫用魔力替他控制住了疮面,不让它继续扩大。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疮面是停止了,但痒意却越演越烈。
它似乎是从骨骼深处钻出来的,时不时游走在身体每一寸角落,大部分时候,集中于他的腿:脚趾、跟腱、膝盖……
有天醒来时,鲁麦戈老师警告他,他的两条腿腐烂程度在加速了,一定是他没听劝告偷偷挠的缘故,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就无法保留正常的人类形态。
赫克托尔这才止住了自己的手。
接下去几天,他们又给他动了几次手术,最后一次,是在两天前。耶尼格娃神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过段时间,就看到效果了。
赫克托尔现在很少感到痒,只是夜里还是会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在延展愈合,像一张无限压扁的披萨饼皮。
痛醒了几次后,鲁麦戈老师大概是怕他坚持不下去,让大辅祭找了芮尔过来陪他说话。
但赫克托尔其实并不愿意见芮尔。
他现在只有脸和脖子能看,藏在睡袍下的身体,就像一条蜕皮的蛇,即使看不见,也能摸得出上面凹凸不平的起伏。
他不想让她看见那么丑陋的自己。
“因为什么?”芮尔还在说,“你必须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乔。不然以后,我遇到什么事,绝对不告诉你!”
到底还是未成年,独自忍耐了许久的病痛,对此一无所察的芮尔却在为这种小事气得叫了自己本名,也有点不高兴了。
赫克托尔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不行。”
赫克托尔是生气也很难表现在脸上的类型,只有熟悉的人才能看懂他的表情变化。
伊荷看出来了,但她不想附和,“行不行不是乔说了算。”
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闷了许久,放下茶杯,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船屋。”
伊荷:“?”
或许是咳嗽的缘故,赫克托尔的声音低哑了些,“上次和芮尔提过,原本计划这几天去的,结果生病了。不告诉芮尔,是担心你知道以后,会劝我打消念头。”
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就像芮尔了解我一样,我也非常了解芮尔。”
伊荷有些语塞。
不让他回船屋,不是因为她不想去,而是有一个最严峻的问题。
她想到什么,问:“陛下同意你去吗?”
赫克托尔沉思片刻,仿佛还坐在舱房书桌前那个盲眼男孩那样询问她下次可不可以一起去,但没再征求母亲(鲁麦戈)的意见,而是笑了下,道:“我们可以瞒住他。”
这点又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伊荷想了想,说:“你让我考虑下,明天给你答复。”
她看了眼对面的钟楼,“快四点了,我今天还有一台施福要做,晚上再来看你。或者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带。”
“侍童会送的。”赫克托尔道。
伊荷点点头,出去了。
她走出拱门时,鲁麦戈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侍童在。大概是等太久了,他趴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伊荷看了看周围,从另一边的衣帽架上拿了张小毯子给他盖上,就带上门离开了。
赫克托尔听到那阵脚步声由近及远,逐渐
消失在楼道。
再去听时,已经听不见了。
圣殿的房屋修建得太坚固,有时候也有一点不好。
他想。
鲁麦戈老师走进来,“今天怎么样?还痛吗?”
“没那么痛了。”赫克托尔把自己撑起来点,他知道他没走远,刚才和芮尔说话时,老师就在楼上那层的书房里。
不过,鲁麦戈现在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似乎跟了一些人,赫克托尔判断了下,发现里面有耶尼格娃神甫、大辅祭、一名老医师和其他一些记不清名字,但在地下室听过的神职人员。
他们应该是过来给他用药的。
手里还抬着什么,脚步异常沉重。
果然,鲁麦戈继续道:“耶尼格娃神甫找到了我之前手术时剩下的药剂,可以帮助你快速恢复,我让他们过来给你涂药,她可能需要取一些你的皮肤组织作为研究材料。”
赫克托尔:“好的。”
鲁麦戈说完,就带着大辅祭去了拱门外的会客厅。
赫克托尔知道,老师在他面前提起手术时一副很自然的口吻,但其实也不热衷见到这种血腥的场景。
大辅祭跟着他,应该是还有公务要商议。老师不放心自己,才把办公地点挪到了会客厅。
正想着,耶尼格娃神甫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圣子,请掀开被子。”
赫克托尔回神,把被子掀开,任由他们将自己抬到一尊装满清水的石缸中。石缸的大小,刚好够淹没他的两条腿,上半身露在外面。
啵——
他们似乎打开了一个罐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石缸中,那应该就是老师说的,过去用过的药剂。
但没一会儿,赫克托尔就感到浸泡在水中的皮肤还是痒起来。和术后创面愈合时的痒不同,这种痒意更为剧烈。
他搭在石缸外的手指颤了下,下一秒,就被摁住了。
耶尼格娃神甫语气严格:“圣子,请忍耐一下。”
赫克托尔没有说话。
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靠这种僵持控制自己不去挠,这时候稍微动一下都会破坏这种平衡。
耶尼格娃神甫直起身,从身旁的执事手中接过一本经书,翻到其中一页,低声诵读道,“生活在安乐天国的乌卡设妲,就像一个纯洁的婴儿,她不知道世上有黑暗的那面,就像太阳见不到月亮,就以为它不存在一样。有一天,在河边洗脸的乌卡设妲见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
在她诵读的同时,石缸周围已经布置好了周全的法阵,执事们各自站在法阵一端,手捧自己代表属性的魔晶,注入魔力。
赫克托尔眼睫猛烈地颤动了下。
鲁麦戈停止说话,朝里看了眼。
大辅祭跟着望去,看到一阵刺目地金光从里面溢出,他是跟着鲁麦戈从费尔南德斯家族出来的旁系,见过类似的场景,也没有很惊奇,只是道,“陛下别担心,圣子是天主的选择,他绝对能顺利度过这道难关。”
鲁麦戈:“但愿如此。刚才说到哪了?”
“回陛下,是圣殿的岗位分配……”
他们的视线移开太快,没看到那阵短暂的金光中,夹杂着的丝丝缕缕紫雾。围绕石缸附近,被要求闭眼的执事也是。
耶尼格娃神甫却注意到了。
紫色并不属于光明魔属中的任何一种。
易族手术,是为神职人员保留圣物的特质,而不是让他们沦为圣物的附庸。
之前她的老师为鲁麦戈陛下恢复时,即使易的是吸血鬼一族,也没出现过这种驳杂的魔力。
她眉头微敛,但法阵进行中,不能停止诵读,她只能一面读,一面观察情况,要是事态控制不住,就请陛下进来帮忙。
或许是药剂作用,在忍耐中的赫克托尔对身体的感知变得模糊起来。不管是驱干还是四肢,他都无法感知它们的存在。然而,他的头明明没有泡在水里,却有种近乎溺毙的错觉。
诵读声在继续。
“……哦,薇欧什妲,多么标致的美人。她们竟然是一对双生子。乌卡什妲快活极了。她要为她新生的妹妹举办一个盛大的庆典…”
赫克托尔突然有种强烈地呕吐的欲望。
紧接着,他就发现,那阵欲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天主的。
「这个老掉牙的故事,究竟还要念多久。」
神谕好像因为被迫跟着耶尼格娃神甫回顾自己愚蠢的过去而生气了。
她在他的脑海冷冰冰地叱骂道。
然而,赫克托尔却无暇顾忌她的情绪,他连自己身体的意志都掌握不了。
啪嗒——
一节湿滑的、柔软地,带着些许潮气的物什掉到了他的手边。
他的精神紧绷过了头,无意识地碰了下那东西,后者立刻牢牢地吸附上来。
像蛇。
赫克托尔想。
紧接着,他又推翻了这个念头。
比起拥有信子、毒牙和薄薄鳞片的蛇、这根东西要粗壮很多,它没有头、没有保护自己的鳞片和牙齿,上面只有依次分列着一颗颗中间有个小洞的吸盘。
只要碰到吸盘的边缘,这根东西就会像捕蝇草一样蜷曲起来,将他的手指紧紧裹住。
“…薇欧什妲可不是乌卡什妲想象中的乖女孩,只比乌卡设妲晚出生一秒的女孩,对统治天国的渴望超过一切。然而她注定失败。”
「呵,愚蠢的谎言!」
第二条物什掉了出来。
在强烈地痒意、无休地喧闹和夸张地呕吐欲中,第三条、第四条相继堆到了手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诵读声终于停下了。
耶尼格娃神甫的视线从经书移开,望向石缸。
石缸中已经没有水了。
幼年状态的圣物章鱼,触腕的大小仍然超过了一般体型的章鱼,单论长度,每根都几乎有三十九英寸左右,宽度超过零点四英寸。
这些刚刚取代人腿的幼年触腕,皱巴得宛如迟暮老人的皮肤,甚至挛缩到细细一条。但一接触到水液,就成了喝足水分的芦荟般饱满疯涨起来。
挤挤挨挨地淌到了石缸外的地毯,触腕尖尖还不时往外蠕动一下,仿佛在嗅探这个第一次见到的世界。
更多的,则围到了躺在石缸中央,脸色惨白如纸的圣子面前,热情地扭动着。
这些新生的圣物,还不知道是自己的诞生,导致它们成功地寄宿的少年露出如此狼狈的情状。
耶尼格娃放下经书,摘取了一些皮肤组织放进试管中,带领执事们对着还在半昏半醒的圣子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
艾略特在钟楼工作快两周了。
老实说,在钟楼比在牛郎店累多了。
原本一天到晚都能偷懒,现在却不得不定点上工,艾略特闲散惯了,起先还不是很能适应。
但他还是慢慢坚持下来。
原来敲钟人挺好说话。
在他救了他一次后,第二天就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
霍林,现在是钟楼夜班的敲钟人。
艾略特坐在钟楼顶上,迎着呼啸的风想,人类真是好骗。
钟楼建在圣德莱尓大教堂广场西面,毗邻前殿而立,是整座大教堂最高点。
坐在楼顶,很轻易看到教堂前殿内的场景。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还是有点远了。
他能看见芮尔从满是教徒的庭院经过,对面却看不见他。
不过,能看见就行。
他也没有很在意一定要见面。
这天傍晚,艾略特和往常一样,用魔力将钟表盘擦拭得闪闪发光后,坐在护栏上晃着双腿往前殿的庭院张望会儿,结果就看到了同样站在前殿看向钟楼的女生。
视线交汇的刹那,艾略特差点把自己从护栏上晃出去。
等稳住身形,再低头望去,就发现芮尔已经不见了。
艾略特正有些疑惑,多看了眼,就看到那个身影穿过前殿,出了正门,朝钟楼的方向而来。
艾略特想也没想,就提上工具袋,从钟楼背面一跃而下。绕到女生面前时,还有些得意,“找我?”
伊荷还以为要等一会儿,没想到艾略特那么快就下来了,还有些吃惊,“好快啊,你飞下来的吗?”
“天还没黑呢,你就做梦了?”艾略特语气嘲弄,“从那么高的地方飞下来,我想死么,小姐。”
“不要把你在牛郎店学的那套用到我身上,谢谢。”伊荷打量了下艾略特的装扮,“你什么时候拿到工作的?”
艾略特一直穿得乱七八糟,难得穿制服,看起来倒比平时正经了些。不过一开口,还是那副吊儿郎当地口吻,“瞧不起谁呢,这么简单的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伊荷失笑:“哇,那真是太厉害了。”
艾略特就知道她不信。
闻言,嘁了声,把工具袋往背上一甩,“说吧,找我干嘛?”总不能是想他吧。
伊荷看了眼他身后的方向,“能去钟楼说吗?”
艾略特顿了顿,眼神古怪地看了眼女生,没说什么,扭过头道,“跟上来。”
钟楼是独立于教堂,内部像烟囱管道般狭窄,光线微弱。
一楼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副桌椅。有时候敲钟人值夜,会在这里休息。
艾略特是不用休息的。
他拿袖子擦了擦椅面,拖了一张给女生,自己随意坐到了另一边,点燃烛台,“说吧,什么事?”
“我想,”女生的语气踌躇,仿佛对即将说出口的话感到难以启齿,“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艾略特:“?”
艾略特在牛郎店待的这段时间,可没少见过这种场面。
A客人:“我想请xx先生帮个忙~”
xx公关:“不管A小姐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A客人:“哈哈,讨厌~”
……
然后他们就会前后离开牛郎店,有经验的同事告诉他,这叫枕营业。
“等霍林哪天有了老主顾,也会有这种机会哦。”
同事拍着他的肩膀热情道。
但艾略特还没等到那天就辞职了,没想到会从芮尔口中听到相似的话。
这就是要到钟楼来说的原因?也对,在广场上人来人往的,被听见了对她的声誉不好。
不过,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当过男公关?还是她以前就去别的牛郎店消费过,所以那么熟练。
艾略特莫名感到一阵烦躁。
他才不会说“不管芮尔说什么他都会答应”那种鬼话呢。
艾略特干巴巴道,“什么忙?”
要是芮尔真的说那种话,他绝对会生气绝对会,这么想着,艾略特就听到女生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是二次伤害,但请看在乔的份上,帮我找两个声音和你父母很像的男女扮演岩羊叔叔和阿姨。”
艾略特:“…?”
十几分钟后,他弄清了芮尔找自己的原因。
还以为是他的亲生父母呢。
艾略特心道。
但芮尔的话还是让他有点在意,什么叫看在乔的份上,他和乔关系很好吗?他可是亲手把乔的父母送入墓园都不会回头的恶魔,也只有芮尔才会相信他们是兄弟。
“我不要。”艾略特说,“我经历过的痛苦,乔为什么不能经历一遍?”
如果伊荷不知道乔和艾略特不是兄弟,艾略特只是生活在船屋附近的亡灵就算了,但她知道。所以他满怀怨气地这么说时,心情有些复杂。
艾略特…真把乔的父母当自己父母了吧?
“你什么眼神?”艾略特警惕道。
“抱歉让你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伊荷收回视线,“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艾略特看她起身,一副想走的样子,又想起了她最后去牛郎店点他那天,心情又有点不好了,“除了乔,你就别的事想跟我说吗?”
伊荷顿了下,“有。”
艾略特精神一振。
“恭喜你入职。”
“……”
艾略特无语得赶人,“好了好了,你该走就走吧”
伊荷笑了笑,“我还没说完呢。”她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入职礼物!”
“什么啊。”艾略特接过来,扯开上面的丝带,皱着鼻子翻了翻,“《新约书》?”他看了女生一眼,“不是吧,我连字都不识几个,你想让我考牧师啊?”
这样说着,他却没有把书还给人家的意思,反而紧紧地抱在怀里。
伊荷笑了下,“给你打发时间的。”
她现在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只能将就着对付一下了。
说完,她起身,“那我先走了,下次见。”
“等等!”
“?”
“你成绩出来了吗?”艾略特道。
伊荷:“还没有,怎么了?”
艾略特转过身,低头捣鼓了什么,然后转过来,递给她,“拿着。”
伊荷接过来,发现是一条用五颜六色的小石头串起来的手串,“你做的?”
艾略特哼了声算是回应。
赫克托尔当上圣子后,每年都会为她准备昂贵的生日礼物,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艾略特这里收到礼物,伊荷忍不住笑了下,“现在还没到我生日。”
“我知道。”艾略特拽拽地道,“那群笨蛋牧师肯定考不过你,这个就当提前庆祝你入学了,不喜欢就还我。”
说着,作势来抢。
伊荷没设防,真被他拿走了,还没开口,就见艾略特气道,“我要抢你就真让我抢啊?”
伊荷:“……”
她把手串拿回来,当着艾略特的面戴到左手手腕,晃了晃,“老大,这样可以了吧?”
彩色石头手串套在血管泛青的白皙手腕上,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雪堆中开出一簇艳丽山茶。
艾略特正要嘲讽两句,视线落到女生戴着手串的手腕上,又咽了下去,“勉勉强强吧。”好像怕她骄傲,他补充道,“比我戴起来难看点。”
伊荷笑出声。
***
「他们又见面了。」
「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她去找那个恶魔了。他们的相处方式很熟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相信那种魔物也有这么甜心的时候。」
「赫克托尔,我记得你瞎的眼睛,不是声带。」
神谕不快道。
她的耐性不算太好。
赫克托尔缓慢地睁了下眼。
尽管他是盲人,但每个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睁眼,这个习惯无法改变。
神谕终于听到了他的心声。
在身体经历过一场剧烈地震荡后,赫克托尔的音色也没有最初的清亮柔和。
他的嗓子仿佛被寄宿在身体内的深海物种污染了,变得冰冷而怪异,“…听…不…懂…”
神谕:……
神谕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况。
她往他头顶勘测了下,果然发现是其中几条触腕的神经延伸到了赫克托尔的脑干处,于是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断。
新生的神经宛如丝带般在神力中燃烧起来,灼烧的剧痛使得那几条对应的触腕都恼怒地甩动起来,将坚固的石缸辟出几条深深的裂缝。
神经湮灭的刹那,赫克托尔骤然恢复了清醒。
“芮尔。”
第140章 六周目(十五)
「你继姐不在这里,赫克托尔。」
神谕道。
她没有因为她的侍奉刚从圣物章鱼的侵蚀中逃脱而对他和颜悦色,与之相反,口吻愈发冷淡,「比起这个,我想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是如何征服你这个形态的身体。」
赫克托尔坐在石缸中,精神状态比耶尼格娃神甫他们为他做过恢复疗程时还要更差一些。
他仰在石缸边缘,喉结不时上下滚动,嘴里不时冒出阀门漏气般地低喘,即便用这副嗓子,依然宛如指甲剐蹭金属般刺耳难听。
不过,赫克托尔没有喘太久,身体就先一步预料到即将发生的状况,上半身支出石缸,将摆放在不远处床边的垃圾桶拿过来,埋头呕吐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没什么可吐了,才把垃圾桶拿来,想从石缸起身,这一动,赫克托尔才发现不能像往常那样能站起来行走了——腿不见了。
他依稀记得,石缸里已经没有水了,但现在,温水蔓过他的腰际,应该是在他昏睡过去后,耶尼格娃让他们重新加的。
他的姿势没有变过,已经半靠坐在缸内。只是原本平放的两条腿,变成了几根柔软的触腕。刚才在半昏半睡中,这当中有两三根,曾亲昵地掠过他的手指。
赫克托尔顿住了。
即使做过心理准备,但真正在自己身上摸到圣物的触腕时,他还是感到了一阵怪诞。
也许他应该被吓到呕吐,像个正常人那样。
可是他已经吐过了。
赫克托尔重新摸了摸这些触腕,和普通章鱼一样,现在他有八条,每一条都和他的小腿差不多粗细。就连生理结构,似乎也随之改变了。
赫克托尔想到什么,又摸向自己的上半身。脸上没有长出腮,手指没有蹼,毛发也没有变成触腕的那种胶质感,和正常形态时一样。
放下手的瞬间,意识彻底回笼。
他想起了刚醒来时的神谕,“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很高兴你还记得说话,」神谕道,「我以为这条公章鱼的交接腕神经彻底俘获了你的大脑,让你只能发出求偶的声音。你知道自己差点死了吗?」
赫克托尔怔了下
:“您不是说,不会死吗?”
神谕:「你只问了手术,我回答的也是手术。手术过程中,你不会死。至于术后出现什么状况,会不会死,这不在我的回答范围内。」
人信仰神,神也同样被更高的神约束。
她不能回答信徒索求以外之物。
赫克托尔明白这个道理,他顺着她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神谕告诉了他,这条嫁接的章鱼幼崽企图将自己的神经伸进他的大脑中央的事,「你该庆幸,它钻得不够深。」
否则就没那么容易了。
赫克托尔听出了神域的潜台词,“它以后也会这样?”
「它的母亲是深海的王者,它也注定无法安居一隅。现在和你共生,只是弱小时的怀柔手段。在你活着的每个瞬间,都会做好取代你成为身体新主人的准备。你无法防备这东西什么时候会入侵,也无法知道它什么会强大起来。」
赫克托尔似乎被她的话慑住了。
他本就苍白的脸上愈发苍白了,“……天主,我该怎么做?”
神谕喜欢欣赏她的信徒露出剧烈波动的情绪,每当这个时刻,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尤其是这个很少有情绪起伏的侍奉。
「你想知道?很简单。就像一具身体塞下两个不相容的灵魂,弱小那个注定会被吞吃。你吃掉它,不就好了?吃,是这个世上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
“吃掉触腕?”
「当然不。」神谕用鼓励地语气道,「吃掉它的大脑。」
圣物章鱼有六颗大脑。
他们做易族手术时,为了避免它中途死亡,保留了一颗大脑,安在赫克托尔右边的胸腔。
此刻,它像是偷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发出了求助似地嗡鸣。
声音轻极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
赫克托尔抬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抚摸缠绕自己小臂的那节触腕,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地神情。
吃…吗?
不过,他没有想很久,窗外的天已经黑了,过不久,芮尔就会过来。
她不是会失约的人。
这个状态不知道要保持多久,老师和耶尼格娃神甫都没说。
赫克托尔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想回床上躺着。
但他还没掌握如何使用这几根触腕。
他和它们,就像瘸子和他的拐杖,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
只是试着从石缸爬出来,就接连摔倒了数次。
响动声惊醒了在外面打瞌睡的侍童,男孩垫着脚跑进来看了眼,短促地叫了声,又飞快跑了出去。
侍童没有跑远,他去楼上把正在跟鲁麦戈献殷勤的另外一名侍从拉回来,两个人合力将赫克托尔抬回了石缸。
赫克托尔:“……”
他耐着性子道:“彼得森,我希望你把我抬回床上,而不是石缸。”
侍童没有见过圣子这副模样,心里有点害怕,但看他的脸和以前一样,还是小声反驳道,“陛下说,圣子今晚得在石缸里泡一晚,不然触腕会干涸的。”
泡一晚?
赫克托尔皱了下眉,正要说什么,另一名侍从便插嘴道,“圣子,您就听陛下的吧。
教皇陛下说了,等耶尼格娃神甫把药剂复刻出来,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我以前服侍过年轻时候的陛下,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赫克托尔沉默片刻,没再坚持。
***
“啊,已经睡了吗?”
伊荷有些吃惊。
她看了眼钟楼,现在才七点十五呀。
侍童响亮地嗯了声,“圣子最近都睡得很早,伊荷牧师还是明天来吧。”
伊荷:“这样啊。”
看了眼虚掩的房门后有些水迹的地毯,稍微有点奇怪,不过也没想太多。
退完烧就是容易犯困。
她把去附近药店开的水银计、退烧药和酒精棉交给侍童,说:“这些给你,要是圣子晚上又有热度了,就掰半片给他吃。你会看水银计吧?”
侍童:“什么?”
伊荷给他示范了下水银计的使用方法,等侍童学得差不多,道:“好聪明啊,你是我见过的小男孩里学得最快的了。我想这种小任务交给你,应该没问题吧?”
侍童咧嘴:“有吗?”
等女生走远,他提着装着水银计铁盒、退烧药和酒精棉的纸袋回到房间,对坐在石缸练习使用触腕的赫克托尔道,“圣子,这是伊荷牧师给你的,待会儿您要是感觉热,我就帮您测体温。”
说着,侍童炫耀似地举了下铁盒。
“放在床头柜上吧。”
赫克托尔头也不抬道。
他正在尝试用最结实的几条触腕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但看起来效果不太好。因为他只撑起来没一会儿,额头就出现了密密匝匝的冷汗。
侍童看得有些担心,闻言应了声好,把东西放到床头,摆放着丰盛晚餐的托盘旁,他又跑到赫克托尔面前,“圣子,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去外面休息吧,有事我会叫你。”
“好。”
侍童看了圣子泡在水里的触腕一眼,咽了咽口水,赶紧出去了。
这次坚持了三分钟十一秒。
赫克托尔默数到这个数,跌回了石缸中。
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触腕,决定再试一次,开始前,他想到什么,朝摆满食物的床头柜转了下脸。
他腾出一只手,想伸手去够,但伸出去就发现,这个距离超过他的一条手臂的臂展了。
赫克托尓可以用触腕撑起上半身去够,这样一来,比较麻烦的是,石缸可能会因为他的体重侧翻。
赫克托尔想了想,伸出之前练习过几次的一条触腕,让它去够床头柜。他还没试过用触腕拿取,不过都能撑起身体了,拿取应该不难。
他失败两次。
第一次,是错估了距离;
第二次,触腕卷错了东西。
第三次时,触腕终于卷回了他想要的,装着水银计的铁盒。
赫克托尔从触腕吸盘下,拔掉铁盒,擦了擦上面的水渍。
铁盒冰冰凉凉的,大约两根指节长,一根大拇指宽,握在手里很舒服。
想到什么,赫克托尔举起铁盒,贴到自己脸边。
铁盒的冰凉很好地熨帖了在重复的练习中积累的热意。
好可惜。
好可惜,赫克托尔想。
他听到他们说话了,要是他能立刻恢复成人形就好了。
药剂复刻好了就能立刻恢复吗?
要是能快点就好了。
这么想时,赫克托尔忍不住把铁盒往脸上更压进去一些。
想让自己更凉快一些。
铁盒打磨得并不细致,四个折角做得有些粗糙,随着他的用力,脸上传来轻微地刺痛,好像
有哪里划破了,他却没有因此松开。
使劲嗅的话,依稀能闻到铁盒上残留的薄荷脑气味。
不过,他在干什么呢?
赫克托尔感到了一阵轻微地恍惚。
侍童就在一墙之隔的宫门外,隔壁房间还有其他侍从,楼上是老师和老师的侍从,他为什么会在他们随时会进来的情况下那么不体面的事?
更别说随时为他指引方向的天主了。
他这是做什么?
赫克托尔想起了神谕的话,她说那条入侵他大脑的神经是圣物的交接腕。
虽然天主说她及时斩断了那些神经,但说不定,或许、有可能有些神经被遗留下来了呢?
忘了在哪里读到过。
章鱼里,雌性比雄性体型更大,更具攻击性。有些章鱼在繁衍时,雄章鱼为了避免被更强壮的雌性杀死,会在过程中,绞断自己留在雌性体内的交接腕,在保存生命的前提下完成繁衍。
这样听起来,交接腕的神经似乎具有某种催化的作用。
嗅着铁盒上残留的芮尔的气息时,赫克托尔越发确认自己没有任何依据的想法。
他没有闻太久。
铁盒被焐热会加速气味挥发,他克制地拿开,将它放回了床头,继续练习用触腕支撑身体。
赫克托尔认为自己的做法异常古怪。
但在神谕看来,这位侍奉只是面无表情地拿过水银计。
他好像想研究里面什么构造般端详了几遍,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放到脸上感受了下温度,好像是太热了,就多贴了一会儿。
几秒之后,铁盒被他焐烫了,就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
水银计有什么好研究的?
神谕不能理解。
去做晚间祷告,遇到了耶尼格娃神甫,伊荷停下来问了声好。
耶尼格娃像刚忙完什么事,脸色有些疲惫,语气也没有平时那么严肃,“去祷告室?”
伊荷:“是的。”
想到什么,她迅速把手腕上的小石头手串撸下来,塞进侧袋。
圣殿早晚有两次祷告,实习牧师只要做完上午的就好,不过大部分实习牧师早晚都会准时到。
耶尼格娃也知道。
“多做一些祷告也好。”她捏了捏因为熬夜工作而有些酸胀的鼻梁,“东区神学院那边成绩出来了,后天公布。我提前去问了下你的成绩,这次考得还行。”
伊荷考的过程中就估算过分数了,闻言没有很激动,但还是笑了下,“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不用谢我,”耶尼格娃放下手,表情柔和了些,“要谢的话,谢你——”
说到这,她想到长老神甫的揣测,又把话咽了下去,看了眼女生来的方向,“你从后殿出来的?”
“嗯。”耶尼格娃神甫是在知道她和赫克托尔的关系下带她的,伊荷没有隐瞒,“鲁麦戈陛下说圣子病了一段时间了,让我最近有空就去看看。”
耶尼格娃闻言,压平了嘴角:“拖这么久才跟你说,陛下的脾气也是……”
她摇了摇头。
伊荷脚步微顿:“老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耶尼格娃自己就是造成圣子“生病”的元凶之一,当然清楚了,于是道,“那几天你还在考场,要是让你知道,肯定会分心。我想陛下和圣子,也有这方面的考虑。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的?你也有时间探望。”
伊荷笑了下,“也是。”
心里却有些疑惑。
如果按老师说的,赫克托尔那么早就病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跟她说?她考完试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周半了。普通的高烧,应该早就好了吧。
还是说,那场施福真的太消耗神力了
毕竟鲁麦戈好像对她非常不满。
抱着这个念头,做祷告时还走了神,被轮值的低等牧师敲了一下脑袋。
好痛!
第二天早上,天还是晴的。
和煦的阳光穿过天窗落到他们头上脸上,滚烫像沙漠里晒得滚烫的金色流沙。
不过,这滚烫只持续了不到十几分钟,就被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乌云遮住了。
从前殿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彻底灰了,风卷着银杏树上的叶片哗哗作响,伊荷为今天做值日的实习牧师同情了一秒,然后去做今天施福。
因为想把下午空出来,原本安排到下午的施福也放到了上午来。
连着做了两台后,伊荷感觉魔力消耗得有点多了。
她趴在座椅上休息了会儿,喝了点水,等来了第三位。
这次施福的对象是一位乡下来的年轻夫人。
她有一只心爱的蜻蜓宝石发夹摔碎了一个角,请了很多工匠来修补,因为工艺复杂,对方要么拒绝,要么提出了一个高昂的价格,她没办法承受,又不愿意放弃她的发夹,于是希望圣殿能帮忙。
伊荷先是查看了下她的发夹,然后放到祭桌上,对这位夫人道,“我会尽量帮助您,但不能完全恢复如初,这要看天主的意愿。”
夫人:“牧师小姐,我明白的。”
她摘下了脖子上的另一条珍珠项链放到了站在一旁的低等执事托盘中,对伊荷讨好地笑了下,“这样可以了吗?”
伊荷:“……”
执事倒是没笑,不过他把项链还给了夫人,“施福只接受货币形式,女士。”
只有捐赠时,才会收取一些可以典当的财物。
那位夫人以为他们嫌那条项链不够贵重,皱了下眉,摸向了另一边的戒指,准备忍痛摘下,就听到这位牧师小姐有些无奈地道,“女士,您不用急着付钱,请先告诉我您定制这只发夹时使用的材料吧。”
年轻夫人愣了下,“哦,好的。”
伊荷把她说的发夹上用到的所有宝石记下来,让执事去申请对应的材料。
用施福来修补发夹上的宝石,不需要像工匠一下用到颗粒均等的宝石,但需要一些颜色相近的粉末和石炭。
这样修补出来的宝石,从表面看,几乎和原来的一样。
那位夫人也非常高兴,“我母亲拿给我时,就是这样的!”
不过,她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这里几道裂痕,你没帮我补好。”
伊荷接过来,用放大镜看了看,发现对方说的,是缺角下方的裂纹,“这里可能有点困难,女士。”
伊荷放下放大镜,坦诚地道,“施福并不是还给您一颗完美的宝石,而是尽量恢复到它上一次摔碎前的状态。这些裂纹,应该是之前就存在的。”
夫人有些不快,“不是的,我记得它之前没有这些纹路。”
她好像对这只发夹有很深的感情,也不管别人怎么看,自顾自抱怨起来,“都说圣德莱尓大教堂的牧师是世上最接近天主的人,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吗?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知道我是从多远的地方赶来的吗……”
执事见状,看了伊荷一眼,用眼神询问她是否要叫侍卫团过来,伊荷摇了摇头,拒绝了。
还没到这个程度。
伊荷看向这位夫人,“女士,请不要着急,您要是不急着回去,可以把发夹先留在我这里,我研究下怎么填补剩下的裂痕,修好了,您再来拿。”
夫人将信将疑地道:“我怎么相信你会不会偷偷换我的发夹?”
执事忍不住插嘴,“女士,打扰一下,像你这样的便宜发夹,我们圣殿的牧师一个月薪水能买一袋。”
夫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你、你们!”
“您看这样行不行?”伊荷看他们要吵起来,连忙道,“您让我拓印一张发夹的图,我想好了怎么帮您修补,您再过来。”
“要不是看在路费都花了那么多的份上,我就走了。”
那位夫人忍着怒气道。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答应了。
执事拿来了纸笔。
伊荷本来想照着发夹画的,但她的画技实在太烂了,画出来的蜻蜓比青蛙还要像螳螂。最后两个人都看不下去,那位夫人自己画了图纸塞给她,才算结束。
吃过午餐,伊荷回实习牧师的房间睡觉。
她定了闹钟,不过醒来时不是被闹钟叫醒的,而是被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吵醒的。
雨下得有点大。
从屋里望出去,整个圣殿仿佛浸泡在一片汪洋中,上午残存地最后一丝热气也消失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清新的草木气味。
伊荷打了个哈欠,把敞开的窗户关紧,然后拿起桌上的拓印纸看了看,那位夫人画得栩栩如生,一眼就能看到发夹上的问题。
不过,就像她每次都只能在同一个时空回溯一样,施福也只能恢复到最后一次摔坏前。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修复裂纹的办法吗?
伊荷想了想,暂时没想出来,就把拓印纸折起来放进侧袋,换上牧师袍,拿起伞,带上门走了出去。
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后殿都保持寂静,且不需要任何隔音法阵之类的魔法加持,在人声嘈杂的圣殿里,寂静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不过,今天似乎稍微有点意外。
经过楼道口时,依稀能听到楼下传来断断续续地琴声。
伊荷往声音的方向看了眼,门就开了。
开门的依然是昨天的侍童,“圣子在一楼温室上课,您过去时小声点。”
似乎是昨天的夸奖拉近了距离,小男孩说话时没那么直来直去了,说完,还小跑到前面领路。
伊荷把伞放到伞架插好,跟着他往楼下走。
后殿的一楼似乎是十三神甫在用,偶尔能看到他们从房间里走进走出,平常房间门都关着。
圣教允许神甫们结婚和生育,这些人几乎都在王都得乡下拥有自己的田地和庄园,像基思牧师那样,晚上都不住在后殿,这里大概只能算他们的工作间。
伊荷以为侍童说的温室是哪位神甫的工作间,跟着他走到拐角才发现,大厅侧面的走廊连接了一间透明的玻璃房,里面种满了各种罕见的艳丽花卉和高大植物,乍一眼望去仿佛置身茂密丛林,而赫克托尔就坐在丛林尽头的一架古典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弹动着。
刚才她听到的琴声,应该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赫克托尔边上,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墨绿祭帔和白色牧师袍,光头,看打扮也是十三神甫中其中一位,只是不像是图兰塔人。
他似乎在聆听琴声,闭着眼打节拍的样子,像极了一位欣赏琴声的路人,不过下一秒,路人就睁开眼,毫不留情面地批评道,“圣子,您又摁错了三个音!”
“是两个,先生。”
“错两个也是错。”
“您说得对。”
……
男人发现圣子今天的话有点多,正有些疑惑,就注意到了圣子的侍童带着一名牧师进来了。
他扫了眼对方的牧师袍服制,皱了下眉,“你是…”
侍童正要介绍这是教皇陛下允许出入的伊荷牧师,就听到圣子道:“先生,到时间了。”
男人闻言,掏出怀表看了眼,这才发现已经两点十五了,距离他们下课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
因为平常赫克托尔不提醒,他也养成了拖堂的习惯,突然听到这话还有点不适应。不过,圣子和神甫之间地位的天然差距,还是让他不会忤逆对方的意思。
男人微微鞠躬,“那么,希望下次上课时,您能弹出一首完整的《黎明协奏曲》。”
说着,他的视线在女牧师身上转了眼,便走了出去。
“那是尼博曼神甫,我的钢琴老师。”赫克托尔道。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他的嗓音比昨天听起来更哑了,语气还是轻缓的。
伊荷收回视线,“他有点像法赤人。”
赫克托尔不知道尼博曼神甫是哪里人,也不关心,闻言笑了下,说,“今天下午不忙吗?”
伊荷正要应声,突然才想起来哪里有点奇怪,“你怎么那么快就起来上课了,不再休息几天吗?”
听鲁麦戈的意思,应该没那么快康复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