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尔眉目松和,“别担心,问过医师才起来的。”
伊荷听到这里,想到什么,说:“那你待会儿还有课吗?有课的话就先上,我过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今天没有了,尼博曼神甫是最后一节。”
赫克托尔道。
伊荷安心了。
她刚淋了点雨,身上有些潮湿,没有离赫克托尔太近,站在离他半米外的钢琴旁,打量了眼周围的环境,本来想是想找个位置坐下,结果椅子没看到,倒发现侍童不知何时出去了。
“要不要坐这边?”
伊荷正想着,回头就发现少年正转过脸“望”向自己的方向,“芮尔可以和我一起坐。”他往边上挪了点,空出一截座位。
这条琴凳比普通琴凳的尺寸长一些,伊荷目测了下距离,就算她坐实了,也不会弄湿到对面,就应了声好。
赫克托尔和她说话的同时,琴声没有断过,他好像真的有把尼博曼神甫的话听进去,在认真地练习刚才她和侍童在门外听到的那首曲子。
赫克托尔有一双很好看的手,皮肤是很健康那种粉白,关节大小中等,褶皱很淡,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不过抬起的瞬间,就能看到虎口和指腹磨得微微泛黄的茧子。
要教会一名失明的学生学琴,对任何一位音乐老师来说都是一件不小的挑战,对学生来说也是。
伊荷一直知道赫克托尔是个聪明又刻苦的人,不过看了会儿,还是移开视线,望向花卉后的玻璃墙,雨势似乎越来越大了。
被玻璃屋放大的雨声和琴声交织在一起,有一种和谐地韵律,伊荷把下巴抵在自己膝盖上,小声地打了个哈欠。就在她眼皮上下打战时,赫克托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芮尔。”
“嗯…?”
“芮尔觉不觉得现在很像我们刚认识不久的那个晚上,”赫克托尔睫毛微微扇动,“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雨。”
伊荷稍一思忖就想起来了,“那个啊。”
比起这个,另一件事更让她伤心,“关于回船屋的决定,我已经想好了。”
赫克托尔琴声断了下,他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就听到女生道,“等我把手上的施福做完,我们就找个时间回去吧。我还剩明天和后天两台了,快的话,大后天上午就能出发,赶在祭典前回来。祭典那天,赫克托尔也有很多事要忙吧?”
赫克托尔以为芮尔不会答应,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反而有些惊讶,“不用再考虑一下吗?”
伊荷眨眨眼,“赫克托尔还有什么顾虑吗?”
赫克托尔想了下,摇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虽然没能说服艾略特帮忙,但他同意找两名和父母声音相似的男女给她,“就当生日回礼。”
原话是这么说的。
而船屋那边,据艾略特说,那座船屋名义上还属于乔,曼桑加仑镇民又都是圣德莱尓的教徒,因此没人抢占船屋,除了有点旧外,倒是完整地保存下来了。
“赫克托尔那边呢?如果用圣殿的马车,会惊动鲁麦戈陛下吧?”
赫克托尔沉思片刻,“这个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商量了一番如何回曼桑加仑的安排,伊荷的困意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趁这个时间,她从侧袋摸出拓印纸,展开看起来,想到什么,她道:“赫克托尔,笔借我一下。”
“你拿吧。”赫克托尔道。
伊荷从乐谱架上拿走一支黑色的羽毛笔,在拓印纸上演算起来,一边算一边修改材料配方。
她沉浸手上的工作时很难分心到外界,再加上对赫克托尔的信任,因此没注意到赫克托尔什么时候转过脸“看”向自己。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之所以来上课时,是因为昨天练习触腕时打碎了太多家具,想等尼博曼走了,用触腕弹敲击琴键练习
控力?」
神谕道。
赫克托尔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他轮廓柔和的面庞多了一层阴翳,“还不到时间。”
神谕可不那么觉得。
尽管她太久没接触人,早已对人的想法变得生疏,但她能感受到对方在见到不同的对象时身体的反应,体温、心跳、脉搏、瞳孔和呼吸都是欺骗不了的。
他只是觉得难堪而已。
「她不像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我不喜欢赌博,天主。”
赫克托尔不会去赌一点可能性。
神谕冷冷地睥睨她的侍奉。
就像她看到他在天亮前恢复人形,撑着虚弱又疲惫的身体爬回床上休息,而不肯叫醒一墙之隔的侍童帮忙一样。从这点看,他们也很相似。不过,她不会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人。
这点,她和他有很大不同。
「鲁麦戈不是傻子,你想好怎么隐瞒行踪了?」
“老师马上就要忙起来了,之后只要瞒过大辅祭。大辅祭那个人,喜欢操心,给他找点事就行。”赫克托尔面色温和道,“至于彼得森和其他侍从的家人,都受过我的施福,他们不敢乱说。”
“我知道了!”
听到芮尔出声,赫克托尔打住思绪,朝她的方向转了下脸,发现她正盘腿坐在琴凳上,一只手捏着一张写满公式的白纸,一只手握着笔,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地神情。
发现自己望来,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抱歉,吵到你了吧。”
赫克托尔摇摇头,“怎么了?”
“一道题啦。”伊荷正要把自己演算出的公式递给他,想到他看不见,又收回来,“你等我一下。”她在边上空白处,用对应的盲文戳了一遍,再递过去。
赫克托尔其实可以通过询问神谕了解拓印纸上的内容,但比起这个,直接摸盲文对他来说更快些。伊荷的盲文戳得很整齐,她的盲文词汇量比较单薄,用得都是最简单的词组,很容易就能读懂。
但这串盲文,写的不是他平时读到的经文或者施福的配方,而是一串有些奇怪地公式,里面夹杂了很多复杂的高阶魔法公式,“这是…”
“一种修补裂纹的公式,我刚刚想出来的。”
伊荷把上午蜻蜓宝石发夹的事说了,然后道,“我们施福时修复宝石,用的不是颜色相近的粉末和石炭吗?我就在想,裂痕可不可以也用这个办法。但是裂痕的颜色都不太一样,这个办法就有点行不通了。如果一样样试,需要的材料和时间就太多了,费用也比较高。所以我就想到能不能通过净化裂痕颜色的办法,将它们统一净化成白色,然后再用对应的材料去填补,这样一来,也能节省教徒的费用。”
伊荷其实不适合做老师,有的地方讲得比较模糊,有的地方又太快了,她的节奏是按照自己的思维来的,但赫克托尔还是听得很专注,不时提问几句。
说到后面,他好像想到什么,无意道,“这些东西,都是耶尼格娃神甫教的吗?”
伊荷怔了下,这才发现自己有点说漏嘴了,耶尼格娃神甫不会教除了施福以外的魔法公式,而鲁麦戈教给赫克托尔的,肯定比老师教给她的还要多。
她含糊地唔了声,“有些是。”看了眼墙外,生硬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赫克托尔,你听,雨好像小了。”
赫克托尔也感受到了。
他顿了下,说:“老师说这两天好像都会下雨,希望大后天能放晴。”
“但愿吧。”伊荷耸耸肩,她看向男生,“赫克托尔,我晚上就不过来了,打算找几颗石头试试能不能修复裂痕。可以的话,明天帮那位夫人修复。彼得森那边有退烧药和水银计,如果你待会儿还不舒服,想叫医师前,可以让他帮你——你脸上怎么了?”
伊荷才发现赫克托尔左脸有几道细细的白痕,但是太细了,而且已经结痂了,刚才离得远都没注意到。
赫克托尔闻言,有些疑惑,正要开口,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脸,“我自己挠的,蚊子太多了。”
伊荷迟疑:“可是…”
“芮尔,”赫克托尔捂着脸朝满屋的植物抬了抬下颌,语气镇定道,“就算是秋天,温室的蚊虫也很多。”
伊荷狐疑地看了眼身后的花卉,没一会儿,看到了一只爬过油绿叶片的七星瓢虫。
这样吗。
她看向赫克托尔脸上清晰的长方形“抓痕”,犹豫了下,还是说,“赫克托尔,你捂错脸了。”
“是右边。”
赫克托尔:“……”
***
艾略特擦完钟表,像往常一样坐在楼顶休息。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狂舞,他本人倒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不过,艾略特没坐一会儿,就在钟楼后方,圣殿外墙边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发现了一个佝偻着背,鬼鬼祟祟的人影。
抱着捉弄人的心态,他轻手轻脚飞到那人身后,正要扑过去吓人,就被对方转过来的样子吓了一个激灵,“怎么是你?!”
老太太鬼也被他吓得哆嗦了下,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结结巴巴道,“艾略特,我来找你。”
说完,她讨好地笑了笑。
如果是很多年前的艾略特,可能会开心点,但他不是。在圣殿见到他的亡灵母亲,只会让他感到心情凝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老太太鬼挨了两句骂,立刻皱紧了扁扁的嘴唇,像一个受了委屈的普通母亲,“你凶什么,不想见我,我走就是。”
“不行。”艾略特飞到她面前,“告诉我,谁让你过来的?”
老太太鬼看他拦着不放,预感到不太对,正要说两句好话糊弄过去,就感到身体一僵。
亡灵是没有实体的。
艾略特的手在她透明的,空荡荡的大脑里穿来穿去,最后,他捏住了一团柔软地灰色雾气,然后抽了出来,站在原地的老太太鬼身体一松,表情却变得惊惶起来,即使对面站着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让她平静下来,“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太太鬼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吓得一动不敢动,最后干脆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橘子干,躲到了艾略特的身后,仿佛害怕路过的人发现自己。
艾略特没有管她。
他自顾自揉捏那团发光的雾气,把它揉成一根面条状的长条,中间挖空,然后一个俯身钻了进去。
这团雾气是他母亲最近一周的记忆。
一颗颗记忆碎片像气泡般漂浮在空中,有的场景里,她飘在夜空中对着路边坐满人群的酒馆馋得流
口水,另一些场景里,她又变得懒洋洋起来,身边围了一群缺胳膊少腿的幽灵,正在殷勤地说着什么。
艾略特挥开那些无关紧要的碎片,在剩下的碎片里逡巡了几次,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枚指甲盖大的碎片里,母亲背对他的方向,对一个浑身裹满白布条的高个子连连点头。
她似乎答应了对方什么事,但碎片里显示不出来。
艾略特靠近些,隐约听到“油画”“灵魂”之类的字眼,再想仔细听,前面的话语就像被水淹没般,变得混沌起来,什么也听不清了。
艾略特退开些,将那片碎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发现碎片里的背景,似乎有些眼熟。他分辨了会儿,发现背景就是曼桑加仑乡下那座船屋。
他们没有进去,只是飘在船屋不远处的河面上。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正有些疑惑,忽然想起了前两天芮尔来找他帮忙的事,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艾略特从长条雾气中钻出来,看向还在瑟瑟发抖的老太太鬼。
他怀疑母亲不是第一次和那个人见面,不然不会那么熟稔,正要再次伸手,老太太鬼就吓得怪叫一声,一下子躲到了钟楼另一边。
考虑到母亲刚失去了一周的记忆,这会儿还有些虚弱,艾略特没再伸手,而是把幽灵揪回来,道:“还记得回墓园的路吗?”
老太太鬼哽咽了一下,“我都不知道这是哪……”
她明明记得自己正在墓园的南瓜藤上嚼南瓜花,下一秒就到了这个地方。
其实她是来过王都的,但那时候,圣德莱尓大教堂还没建起来,她死的时候太早了,死后又很少离开墓园,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另一个模样了。
艾略特想了想,把那团雾气吃掉了。
吃掉记忆团是件不太明智的行为,对普通亡灵来说,这会导致他们出现精神失常,因为混乱而湮灭。
但艾略特不在意这些。消化记忆团对他来说,就像吃掉一块冰。虽然会被冻得牙齿打战,但只要忍耐这么一会儿,他就能得到完整的记忆,还是划算的。
是这样啊…
艾略特心想。
他说乔为什么突然要回船屋,原来不是为了父母,而是因为那个东西。
他倏地看向老太太鬼,老太太接触他的眼神,以为他要教训自己,把脖子缩出几道褶皱,讪讪地笑道:“好孩子,我是你母亲呀。”
艾略特:“……”
艾略特心情有些复杂,盯了老人一会儿,跟自己赌气般道道,“走,我送你回家。”
走之前,他得跟同事请个假,不然对方估计会以为他也是那些“吃不了苦”就跑了。
***
“这次能成功吧?”
把蜻蜓造型的宝石发夹放到祭桌上,夫人有些怀疑地看向对面的女牧师。
因为前面失败过一次,连带着她对圣殿的信任都打了折扣。
女牧师没有像昨天那样安抚她,她一接过来就马不停蹄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但和昨天相比,多了一些奇怪地步骤。材料也有些不对,除了常见的粉末和石炭,还多了一些绿油油的草叶,夫人歪过头想看往里看,对方稍一侧身又给挡住了,她只能心焦地等着。
二十多分钟后,女牧师将蜻蜓宝石发夹从祭桌上拿下,用一块洁白的手帕托着还给她,“好了。两次施福的费用,执事会报给您。”
说着,她就开始擦拭起祭桌,好像对自己的工作结果放心极了。
夫人捏起自己的发夹,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惊奇地发现宝石内部的裂痕居然都神奇地消失了。
昨天回去后,她又找了几家宝石店铺询问工匠能不能修复,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对圣殿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了,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眼眶不由有些湿润,“居然真的能修好啊。”
她摸了摸宝石发夹,抬头道,“其实这只发夹是我外婆给我母亲,我母亲又给我,结果被我摔碎了。”
伊荷昨晚找了十颗鹅卵石做对比,按照不同变量修复裂痕,忙到凌晨三点多才睡觉,这会儿还有些精神不济,听到对方说话,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
执事碰了下她的手肘才意识到,不知道怎么回,就道:“那么,回去以后,请更加认真地保管吧。毕竟请求施福的价格并不便宜。”
“我会的。”夫人从口金包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珐琅盒,将发夹放进去,“我打算这次回去,重新打一条项链,送给我即将出生的女儿,希望她终生幸福。”
伊荷往下看了眼,发现夫人的腹部微微隆起,会意地道,“一定会的。”
夫人跟着执事去缴费了,伊荷掏出日程本,把上面的工作单又划掉一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去准备下一台施福。
下过雨的天气,到处都泛着潮湿。
后殿三楼,鲁麦戈正在和圣子的侍从们说话。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国家体质脆弱的国王就会被各种魔物反复缠上,需要他入宫驱邪。
驱邪时间长则一个月,短的话,两周就能结束,不至于赶不上祭典。
今年圣子又刚动了手术,鲁麦戈需要他们照顾好圣子,以免出现什么预料之外的状况,“还有这些药剂拿去放到圣子的盥洗室,每晚给他的浴缸里洒一瓶,不能断。”
鲁麦戈不知道,这些话在几分钟后,就一字不差地传到赫克托尔耳中,“辛苦了。”
赫克托尔对他的侍从长微微颔首,让彼得森装了一些金币给他。
后者忙不迭道:“应该的,应该的。”赫克托尔不仅是圣子,还是他的恩人,要不是他,他早就放弃活下去了。他为他做事时,从来没想过要回报。
赫克托尔语气柔和,“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侍从长深吸口气,膝行上前,恭敬地接过钱袋,“是。”
想到什么,他道:“圣子,王都到曼桑加仑镇路途遥远,需要属下为您置办马车吗?”
“不用了。”赫克托尔道,“如果我需要侍从长帮忙,会再通知您。”
侍从长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面朝圣子的方向退出房间。
等人离开,赫克托尔转向身侧,“彼得森,拿一瓶药剂过来。”
侍童应了声,跑过去打开木匣,取出一瓶给他,“您现在就要试试吗?”
赫克托尔用手指摩挲了下药瓶的表面,摸到木塞,拔出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塞上,放到一旁,“到时间了,去请尼博曼神甫。”
侍童应了声,小跑出去。
《黎明协奏曲》曲调悲悯,演奏难度复杂,它诉说的是乌卡什妲死亡前被无数人哀悼的那一幕,尼博曼神甫希望今年他能在祭典上演奏,前几年他弹的是另一首。
赫克托尔已经弹得相对熟练了,但偶尔有些音节还是会出错——尤其是用触腕时。
这些触腕只会在天黑时出现,天亮前就会消失。
它们出现期间,他必须一直泡在温水中,否则这些新生的幼苗就会缺水而死。
经过两个晚上的练习,他现在已经能用触腕支撑身体和抓取了。但仅限于二十米以内,脱离水面不到三十分钟,超出这个范围,触腕就派不上用途。
暂时没找到别的办法。
耶尼格娃神甫提供的药剂,也仅仅是减少它们出现时间而已。
事实上,他们似乎没想过利用圣物的其他特性,只在乎它能否延续寿命。
“圣子,”尼博曼神甫停止打拍,“您走神了。”
赫克托尔打住思绪,“抱歉。”想到什么,他说,“尼博曼神甫,我的右脸的疤痕明显吗?”
尼博曼神甫撇了眼,委婉地道:“身为圣子,您应该专注课业。”
“可是天主也说,出色的仪容是宣扬教义的一种手段。”赫克托尔平静地道。
尼博曼神甫沉吟片刻,居然被说服了。
他检查了下圣子的右脸,直起腰,“社交距离应该是看不出的。”
赫克托尔点点头,没说话了。他手指弹动,更为丰沛的琴音从指尖流淌而出。
芮尔似乎算过了昨天尼博曼神甫的拖堂时间,等到他下课才过来,“我刚才看见鲁麦戈陛下带了好多人出去了,出什么事了吗?”
“国王身体不舒服,让老师入宫帮忙驱邪。”赫克托尔朝声音的源头抬了下脸,“芮尔被什么事耽误了吗?今天好像有点晚。”
“没有啦,”伊荷笑了下,“刚才去找老师请假,多聊了会儿。”
因为参加了神学院的考试,名义上和圣殿不再具有隶属关系,只是暂住在这里的实习牧师,但住宿什么还在这里,要离开几天必须先跟带她的老师请示。
耶尼格娃听说她要回曼桑加仑,倒没什么意见,只是让她先去领寄到大辅祭那边的录取通知单。
神学院的录取单就是一张薄薄的白纸,同时在报纸的页面一角登上新生名录。
耶尼格娃不知道船屋夫妇的事,加上经常有刚考上神学院的实习牧师回乡下和父母聚餐,问了什么时候回来就同意了。
赫克托尔察觉到芮尔好像心情不错,说话时尾调上扬,笑了笑,“那就好。”
他想到什么,“神学院那边的成绩出来了?”
“对。”伊荷本来还想跟他说呢,没想到他先问了,把放在侧袋的录取单拿出来给他,没留意把石头手串弄出来了,弯腰捡起来放回侧袋。等赫克托尔摸完录取单,再收回去,说:“就在东区,办完祭典就入学。”
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赫克托尔虽然有点不开心,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弹琴。
神谕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在他脑子里打了个好几个喷嚏,弄得赫克托尔的手速也变慢了。
伊荷坐在琴凳的另一边听他弹琴,托腮道,“陛下不在的话,下午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出太阳了,空气特别清新。”
“我也想,可是你看到了。尼博曼神甫要求弹出准确无误的曲子,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说到这里,赫克托尔露出了一丝苦笑。
伊荷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当圣子也不容易,“可惜我对乐谱一窍不通,不然就能帮你听听看有没有地方弹错了。”
赫克托尔:“芮尔觉得闷的话,可以先回去。”
伊荷愣了下,就听到他道:“其实我也也觉得有点过分,难得的假期,却要让你听我弹琴。芮尔可以回去休息,老师那边如果问起,我会去说的。”
伊荷眨眨眼:“可以吗?”
赫克托尔点头。
他自
己看不到,伊荷却看到他舒展的唇角在她出声后拉平了一些,明明在说违心的话,还要装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
伊荷并没有很喜欢开玩笑,看到他这样,莫名起了一点捉弄的心思,她赞同地道,“你说得对,那我先走了,你慢慢弹。”
赫克托尔以为芮尔会拒绝,因为她总是很迁就自己。听到这话还有些顿住,但话都说了,又不能收回来。他只能闷闷地嗯了声,然后听到清脆地脚步声从身边远去。
过了会儿,听不见脚步声了,他才停下手,朝门口的方向转了下脸,“天主,我是不是做错了。”
神谕没有回答,但下一秒,赫克托尔就感到眼皮一凉,一双带着薄荷香气的柔软手掌盖住了他的眼皮,“先生,真可惜,您被我绑架了,需要交付一定赎金才能脱身。您打算付我多少呢?”
赫克托尔怔了下,就听出那是芮尔的声音,他没有犹豫太久,配合地演出道,“请不要杀我,您想要多少?”
“这要看您了,您认为自己值多少我就要多少,少了可不行。”
“生命的价值无法用货币衡量。”
“我知道,可我是一个欠了很多债,无家可归的亡命徒呀,先生。”
“那么,我不要脱身了。”
“我是圣殿的最重要的圣物,您可以带我走。有我在您手上,您会有用不完的钱。如果您不想要我,我想圣物的尸体,应该也是值钱的。”
扇动的睫毛擦过掌心,宛如蝴蝶振翅般带起一阵微弱地风,但伊荷还没关注这点,就被听到的话惊住了。
伊荷松开手,绕到赫克托尔面前,看他面色平静,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他真的被自己吓到了。
幸好没有。
放心下来后,涌上来的就是不安了。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听起来太渗人了。
赫克托尔脱离设定的速度也很快,“不是临场发挥吗?我以为我演得不错。”
伊荷:“……”
伊荷:“是不错,但下次不要这么说了。我会做噩梦。”
赫克托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笑道,“好。”
***
两天后,他们坐上了回曼桑加仑的马车。
另一边,艾略特正在船屋里翻找着。
油画、油画……
这间船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老鼠屎和蟑螂卵,哪里有什么画像,就算有画像,应该也会被老鼠咬坏吧。
可那个裹着白布条的高个子就是这么说的,“在船屋舱房底下的夹层里,有一副黄金边框的画像。你去把它挖出来,带回墓园,埋到乌卡什妲的塑像下。”
虽然看不清脸,可他的吐字非常清晰。
他身上的白布条,也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那种烧伤后包扎的布条,而是某种便宜的裹尸布。
整块的白麻布在市场上价格不便宜,有些人家会用便宜的白布条代替,因为他们穷得连葬礼都办不起,也不担心观礼的人会绕到棺材前献花。
只是身上的气息有些浑噩,可能是跟老太太鬼一样死了很多年的幽灵,死了那么多年还惦记着黄金,活着的时候估计是个野心不小的盗墓贼。
他为什么要告诉她母亲呢?
难道是母亲在墓园被拥趸的模样骗到了他,所以这只亡灵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她能来找自己帮忙?
艾略特漫无边际地想着,手里的翻找却没停过。
他几乎把船屋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两天过去,什么都没找到。
明天下午,芮尔和乔应该就会到了。如果只有芮尔一个人倒还好,她不知道乔的念头,不会要求住在船屋,但乔就不一定了。
何况,他还答应了她,找两个声音和他“父母”相近的男女——他根本没来得及找!
想到这,艾略特思索了下,决定去墓园带两个亡灵过来。
他能让他们维持一段时间的实体,使他们的声音和船屋夫妇听起来相似,仅限于身处他制造的幻象中的人能看到。
脱离这个区域就不行。
夜里,艾略特去墓园转了圈,挑了两个每次进食时都躲在最后面,不抢先的一男一女两个幽灵,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和完成后能得到的奖励,那两个幽灵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他准备天亮前来接他们,但等他回来就发现,那名男幽灵湮灭在一处水沟里。
“他的年纪太大了。”老太太鬼心虚地道。
“整个墓园年纪最大的幽灵是您。”艾略特很是无语。
老太太鬼嘿嘿笑了一声,把自己的儿子推出来,“艾略特,你带你哥哥去吧,好不好?你哥哥可听话了。”
艾略特看了那只傻乎乎的小幽灵一眼,鄙夷地嘁了声。
他傻了吗?
他哥活着的时候脑子就坏掉了,除非芮尔和乔都是蠢货,否则一开口就露馅了。
他换了一个在边上看热闹的男幽灵,带上另一名女幽灵一块儿离开了。
他在船屋附近布置了好几重幻象,这样即使是白天,幽灵也不会被阳光晒化。
幻象会让他们不管是长相还是声音,都和船屋夫妇无比接近,因为岩羊兽人的工作,男幽灵被允许上午回墓园。
但他估计也清楚上一只幽灵怎么死的,上午也没敢回去。
艾略特把他们安置好,又进了船舱翻找。也许是白天光线比较好,他翻着翻着,还真在一张单人床下方发现了一个可抽拉的铁盖。把铁盖掀起来,底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洞口还有一个生满铁锈的爬梯。
艾略特看也不看爬梯,跳了进去。
夹层很臭。
也许是积累了多年的污水,臭气熏得人眼睛胀痛。
污浊的黑色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看不清颜色的衣服和水草,偶尔还能看到几条水蛇游过。
艾略特皱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用魔力照亮整间夹层,在西面的墙上,看到一个用布袋蒙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就是它了!
他飞扑过去,正要把画像拿下来,浑身就像过电般,弹回了爬梯上。
艾略特很久没这么痛过了。
他龇牙咧嘴地扶着爬梯把自己撑起来,重新望向画像,画像上的布袋已经掉了,雕刻出荆棘和繁花的黄金相框中间,时一副色调晦暗的油画。
画布上描绘了一场海上的暴风雨,中间一道白色闪电将乌云滚滚的天空一分为二。
围绕画布一周,被融化了的油画表层下,不用仔细看都能发现,透露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旋涡,刚才攻击艾略特的闪电,就是从旋涡中发出的。
艾
略特揉了揉摔疼的腰,正要再次尝试,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马蹄声,随着而来的,是女幽灵有些惊惶地声音,“乔、芮尔,欢迎回家!”
他赶紧飞离了夹层。
***
船屋的气味还是过去一样。
从马车上下来,赫克托尔闻到一股苦涩地糊味,迟疑了下,道:“您在煮汤吗?”
“汤?”母亲愣了下,高亢地笑了声,“是、是的,我炖了汤,为了庆祝你们回来特地炖的,赶紧上来吧。”
说着,跑到自己面前,“孩子,你眼睛不方便吧,我搀你。”
赫克托尔印象里,母亲的脚步声好像要更重一点,也有可能是时间过去太久了,他的记忆变模糊了。
他笑了下,“没关系母亲,我自己可以。”
他拄着权杖,步伐稳当地登上船屋。
“你看起来比以前健康多了。”
母亲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遗憾,她去扶了芮尔,“芮尔,你也是,长高了。”
“好久不见,阿姨。”
芮尔打了个招呼。
母亲很高兴地应了,在芮尔想往船舱走时,拦住她,“现在甲板上坐会儿吧,马上菜就好了,里面乱糟糟的,就不要进去了。”
说着,她拿了两张椅子过来,又匆匆忙忙跑开了,像是急着去看她的汤。
“母亲在炖什么菜?”
“我在炖…我在…”母亲似乎有些慌乱,芮尔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好像是胡萝卜汤,应该是火大了,都糊底了,我来帮您吧。”
“欸,那怎么好意思。”
“没事的。”
……
芮尔似乎比他还熟悉这里的环境,很快就和母亲聊开了。
赫克托尔静静地站在原地,蒙着白翳的双眼无声地凝望着她们的方向,「她在看你。」神谕道。
“我的母亲?”
「是的,」神谕的口吻有些冷漠,「她看了你很多眼。」
赫克托尔走了过去。
“乔?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帮您。”
“不用了,你坐着就好。芮尔也是,你们都去坐着。”
母亲似乎很介意他们靠近厨房,将两个人都赶了回去,
她很快就处理了糊掉的汤锅,新炖了一锅胡萝卜汤。然后端着锅回来,拿了碗和干净的勺子放到他们面前,像过去一样说:“等你父亲回来,我们就用午餐。”
第142章 六周目(十七)
十几分钟后,甲板外响起了一道更为悄然的脚步声。
父亲到家了。
他还是不太爱说话,坐到桌边,见到他们,问候了一声就坐下,捧起碗噗噜噜喝起汤来,母亲倒是聊了几句这几年镇上的近况。
吃过午饭,芮尔把他们准备的礼物给了两位老人,然后对他道,“叔叔阿姨要午睡,我们去舱房坐会儿吧。”
赫克托尔没有意见。
他住在甲板另一头的那间舱房,边上连接一条逼仄的过道,从过道可以到船舱厨房,边上有个爬梯。
「你从那条爬梯下去,左脚有一块可以抽拉的铁皮,下面就是船舱的夹层。」
刚走到这头,神谕就道。
赫克托尔:“我会帮您拿的,不过不是现在。”他赶在神谕动怒前,语气平和地道:“您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吧。”
他指的是走在身侧的芮尔。
神谕:「那有什么难的。」
赫克托尔明白她的意思,“不可以。”
神谕不说话了。
如果不是还需要这名侍奉为自己干活,她可不会这么容忍。正这么想时,神谕听到赫克托尔在和那名他的继姐说话,“芮尔,你在干什么?”
“照镜子。”
女生顿了下,道。
***
从上船开始,伊荷就知道艾略特搞砸了。
他找的两位演员,不是人类。
小时候,艾略特就会制造一些奇怪的假象,让身处其中的人无法发觉异样。这个人,当然是指她。
为了合理化自己在这个家存在的意义,会让她看到自己和父母打闹、嫉妒她和赫克托尔有上课机会、听萨克牧师讲故事……
像一只真正的、九岁的普通男孩。
同理,他也可以为赫克托尔制造类似的幻象,虽然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
但是,找亡灵来充数,未免太大胆了!
伊荷看了眼镜子里空空荡荡的甲板,把圆镜下移,就能看到甲板上出现了两位正在闲聊的中年男女,不由叹了一口气。
过了这么多年,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这座船屋,也保持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幸好赫克托尔没有发觉。
她想起自己刚才找借口去和女亡灵说话,结果对方吓得差点把自己缩成一团的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女亡灵还是能交流的。
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身份,短暂的惊惶后就平静下来,还能自然地接受她给出的一些提示,从这个角度看,脑子也非常灵活了。
如果他们还有那种东西的话。
不过,艾略特到底是什么类型的亡灵,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就算她不是亡灵也知道,像这样为多人制造幻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芮尔,你在看什么?”
赫克托尔冷不丁道。
“照镜子。”伊荷放下圆镜,看了眼周围,“小时候,一直以为船屋很大,现在回过头看才发现,还挺小的。”
赫克托尔:“因为我们长大了吧。”
伊荷:“也是。”
她走到舱房前,随意瞥了眼过道,正要推门进去,脚步却凝住了。
过道的拐角,一个和赫克托尔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扶着后腰,抽着气从拐角后走出,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见到他们,艾略特似乎有些吃惊。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张嘴的瞬间,就被自己臭得皱起了鼻子。
夹层污水的气味将他整个人都腌入味了。
赫克托尔也闻到了,他不乏犹疑地道,“母亲又在…炖汤?”
艾略特比他更疑惑:“什么炖汤?”
“可能叔叔没吃饱吧。”伊荷边说边扭开舱房的门,把人往里推,“我们先进去。”
毕竟是几年没人住的地方了,舱房里蒙着厚厚的尘土,空气异常沉闷。
伊荷打开窗通了会儿风,用水球清理出一张椅子扶赫克托尔坐下,然后说,“屋里太脏了,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出去看看有没有抹布。”
赫克托尔拉住她,“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用施福——”
“那怎么行呢,祭桌用具都没带够。”
“可是……”
赫克托尔正想说马车上带了,就感到女生挣脱自己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窗外就响起了她一个人的,压得低低地说话声,“…怎么回来了,不是在钟楼呆得好好的吗?”
“不能说的理由,什么理由?啊,该不会…”
“没有,我什么都没猜。”
“真的,这是很正常的表情啦!”
……
她好像朝前走了些,声音逐渐远去了。
“她又在自言自语了。”赫克托尔道。
神谕有些莫名,「你在说什么?」
“她以前就是那样。”
赫克托尔没听出神谕语气的变化,他径自道,“很早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芮尔总是一个人说话,好像她对面有个人一样。她会跟那个不存在的人吵架、说笑,甚至臆想出捉弄对方的场景。”
“后来她在天主甄选那天晕倒了。圣殿的医师告诉老师,芮尔身上有被巫师绑定过单向契约的魔法印记。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在那天解除了。我问了老师,老师说有这种情况,一般有两个可能。”
“一是缔结契约的巫师死亡;另一个是对方主动取消了契约。但是,主动取消契约,需要芮尔在场,那几天,她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没有时间走远。所以,应该是那名巫师去世了,契约自动取消。”
赫克托尔的话很少这么多过,神谕感到了一丝古怪,「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
赫克托尔说,“那个死亡的巫师,或许就是她那个不存在的朋友。
那名巫师用了某种手段,让自己只能被芮尔看见,除了她以外的人都无法见到。
鲁麦戈老师教过,普通的魔法,包括黑魔法在内,都无法做到连续藏匿三个月以上的行踪,也无法在单方面取消契约后,重新缔结。
除非,它的存在本身就很难使人看见。
在我们参加选送前几天,她问过一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
赫克托尔嗓音舒缓,“天主,您知道一位叫艾略特的亡灵法师吗?”
神谕:「……」
她其实可以告诉他,那位叫芮尔的牧师并不是在和什么亡灵巫师说话。跟在她身边的,一直是一只实打实的恶魔。
所谓的契约,也并不是那只恶魔缔结的。与恶魔缔结契约,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除的。
但她没说。
神谕沉吟片刻,道:「比约卡大陆每五年就会出现十名亡灵法师,我记不住。你想赶走他,倒是可以。」
赶走一只恶魔而已,对她来说很简单。
“这算毁坏契约吗?”
“如果他们有的话。”
赫克托尔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不要了。”
神谕:「?你不是不希望你的继姐和他混在一起?」
赫克托尓是不希望。
但芮尔已经当着他的面晕倒过一次了。
当时她睡了整整五天,那五天,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他们为了不让他担心才说她只是昏迷。
这么多年过去,如果还是那名亡灵法师,他的实力一定比以前更加强悍,要解除也会变得更难。天主能够解除,芮尔却不一定能够承受解除契约的反噬。
“我想,等她回来,再开诚布公聊一下。”
赫克托尔道。
「比起这个,你倒不如趁这个时间,去夹层……」神谕正说着,语气忽地顿住,「有人来了。」
母亲推开一道门缝,小声道:“乔?”
赫克托尔起身,“您找我?”
母亲的声音有些局促,“不是我。”
“刚才有人看见了你停在船屋前的马车,去报告教堂了。你知道,这块地方现在归他们管。”
赫克托尔以为她担心自己回来会给她造成麻烦,安慰道,“别担心,如果教堂来人,就让他们来找我。我来之前写过信了,萨克牧师会帮我们隐瞒的。”
“萨克居然都当上牧师了?”母亲似乎有些担心过头了,连萨克牧师都记不得了。
赫克托尔语气温和:“母亲,萨克牧师很多年前就是曼桑加仑教堂的牧师了,您忘了吗?您还请他来给我上了几年课。”
“哈哈,”母亲笑了两声,“过去太久了,有点记不清呢。我看他们可能随时会过来查看,就有点担心。还好你认识。”
说着,虚掩上门,又出去了。
她的声音没什么不对,但赫克托尔却感到一丝淡淡地违和感。
母亲的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了?
***
艾略特又爬到树上了。
时隔多年,伊荷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每次不高兴就能爬那么高——这甚至是一颗没什么枝丫的松树。
她站在树底,仰头往上望,手在额头边挡光,“你能不能下来,我快看不见你了。”
“不要!”艾略特晃着腿,语气有些得意,“除非你先跟我道歉,不然我不下去。”
伊荷:“我道什么歉?”
艾略特闻言,更加气恼了。
他从枝丫出扒拉开,露出一点自己的脸,“你还好意思说,刚才你听到我说不能说的理由时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
“哪种?”
“少来,”艾略特扯了下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地笑脸,然后迅速收起,“就是这种!”
伊荷:“……”
她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颊,“你看错了吧?只是普通地惊讶了一下而已。”
边说,边转身道,“算了,你爱待树上就待树上吧,我先回去了。”
“喂!”
艾略特看她要跑,也顾不得自己还在树上了,一骨碌滑下来,挡到她面前,“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伊荷迟疑:“你想要解释?”
艾略特撑腰,“没错!”
“好吧。”伊荷想了想,说,“是你非要问的。艾略特,我们是朋友吧?”
艾略特的语气有些勉强,“嗯,所以呢?”
“是朋友的话,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
不等他露出警惕,就听到女生说,“先别紧张,听我把话说完。”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艾略特打断道,他就好像被冒犯的公爵般竖起了碉堡,“我是艾略特,乔的弟弟。芮尔,你是不是被乔传染发烧了还是喝酒了?”
伊荷正要张嘴,闻言愣了下,他怎么知道…她不记得她跟艾略特说过赫克托尔生病。
但她没有犹豫太久,而是继续道,“我没有发烧,也没有喝酒,我很清醒,艾略特。”
艾略特:“每个酒鬼都说自己没醉。”
伊荷听出他的抗拒了,没再追问,只是道:“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你的帮忙。”
“你感谢人的方式真特别。”
艾略特讽刺完,终于舍得跳过这个话题,说起了别的,“钟楼那边我请过假了。”
伊荷以为他翘班了,没想到艾略特还会请假,不由看了他一眼,又被艾略特抓了个正着,“我说,就算你觉得稀罕也不要当着我的面两次露出这种表情吧?”
真当他不会生气吗?
“抱歉啦。”
伊荷没什么歉意地道歉。
艾略特嘁了声,嘟囔了几句,余光瞥到路边的几个人影,停下脚,“……教堂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为圣子来的。”伊荷道。
虽然是瞒着圣殿那边过来的,但他们乘坐的那辆马车一看就不属于曼桑加仑镇会出现的马车类型,而现在又不是选送时间。
想到什么,她说:“我去看下赫克托尔。”
艾略特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
入秋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傍晚,扮演岩羊兽人的男亡灵“上班”后,女亡灵就开始捣鼓起了晚餐。
由于她的灵体握不住食物,午餐和晚餐实际上都是艾略特做的。
他把外面买的吐司撕碎丢进去,煮成浆糊,再加一把切成圆块的胡萝卜、一把甜玉米就算完成了。
艾略特在墓园时,可不是这种愿意妥协的形象,他是比老太太鬼还要可怕的存在。
女亡灵从他手里接过锅具时,都有些心惊胆战。
再回来时,艾略特问道,“他们吃了吗?”
女亡灵:“吃了,但……”
艾略特放心了。
他在那锅糊糊里,加了一点能使人昏睡的魔力,今天晚上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他了。
“你可以走了。”
大发慈悲地说完,艾略特一头扎进了过道,往爬梯下方的夹层飞去。
女亡灵其实话还没说话,这个糊糊,那个女的喝了半碗,男的只碰了一口就放下了,但艾略特走得太快了…
她看了眼锅里剩下的糊糊,倒了点在一个空碗里,然后端着碗回到甲板另一头,对坐在舱房里的儿子和养女道,“我去给你们父亲送晚饭了,晚上记得关好门。”
“好,路上小心。”
女亡灵看他们没有起疑,笑了笑,带上门出去了。
等她离开,伊荷转过脸,对正在喝水的赫克托尔说,“你晚上就吃了一点点,不饿吗?”
赫克托尔笑了下:“坐车坐得没什么胃口,芮尔不也没吃多少吗?”
伊荷睁眼说瞎话,“我中午吃撑了,晚上才吃不下的。”
其实那锅胡萝卜汤她也没喝多少,清水煮胡萝卜能有什么滋味呢,又不是兔子。
但比起糊糊,胡萝卜汤还是清爽多了,她都有点后悔没多喝两口了。
“明天我们去街上买点牛肉吧?”伊荷提议道,“有点想吃牛肉披萨了。”
赫克托尔:“好。”
他还想说什么,小腿没由来地抽搐了一下。
赫克托尔意识到什么,改口道,“我有点困了,芮尔也去休息吧。”
赫克托尔不说困,伊荷还没感觉,他这么一说,她也有了点困意。于是点点头,起身道,“晚安,明天见。”
“明天见。”
伊荷点燃炉子,从衣橱里抱了床棉被铺到床上,掸了掸上面的灰,将就着睡下了。
她阖眼得太快,没有听到船舱外响起的落水声。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育,触腕变得越来越光滑了。原本暴露在外的细小器官和吸盘,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收回了皮肤下。它们变得灵活而丰盈,探入河水中,吓跑了一群准备入睡的鱼虾。
赫克托尔将触腕收拢到一处,将自己支在河水中央,他拔出木塞,将药剂均匀地洒到自己的触腕上。
药剂一接触到触腕,就发出了刺耳地滋滋声,宛如烟花即将绽放前发出的声响。
赫克托尔呼吸骤停。
血液回流、心跳加速、皮肤挛缩又延展……
触腕在疯狂甩动着。
漂浮着浮萍和死鱼的河面,散发出一股股酸腐的臭味。
半个小时后,赫克托尔开始下沉了。
这是触腕消失前的征兆。
它们无法提供支撑身体在水中保持平衡的力量。
赫克托尔又等
了会儿,等到它们完全消失,游到岸边,去村里的井边打了个一桶冷水回船上洗澡换衣。
再推开门时,他看起来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和常人没什么分别了。
神谕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什么去拿画像?」
赫克托尔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影响般,拿起放在床头的权杖,心平气和地朝过道走去。
穿过过道、厨房的抽拉门、就是底下的夹层。爬下爬梯前,赫克托尔朝芮尔的方向转了下脸,仔细听了会儿,发现她确实睡得正香,才继续往下爬。
神谕:「……」
神谕本来都有些急了,见到这一幕,反而诡异地安静下来。
今晚,艾略特尝试了无数次接近画像的办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正要尝试第两百零一次,就听到头顶传来了开门声。
第143章 六周目(十八)
艾略特头痛地嘶了声,环顾黑洞洞的夹层,把自己缩进抽拉门后的阴影中。
来人的脚步有些缓慢。
艾略特躲好了有一会儿,对方才爬到爬梯前的台阶,往前就是漂浮在船舱底的积水。
一张轮廓柔和的面孔从幽暗的光影中显现出来。
艾略特警觉地眯起眼。
乔怎么来了?
女亡灵不是说他喝了那锅糊糊吗,难道她撒谎了?
艾略特想着,就看到赫克托尔拄着权杖,朝他藏身的方向走来,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艾略特还是第一时间掩去了身形。
从台阶下走来的少年和他共用一张脸,但艾略特身上,从来不会有这种流转的莹白光华,所经之处污水都自动分流到两侧,等他走过才合到一起,没有一片水滴碰到他的衣摆。
不过,那层光华似乎并不那么干净。
离得近时,能看到莹白中驳杂的魔力点。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正想凑近些,就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眼看就要走到他藏身的位置了。
艾略特不由贴紧墙壁,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就在赫克托尔离他只有半米的距离时,就看到对方拄着权杖,笔直地掠过自己,朝前方走去。
艾略特:什么嘛,原来只是抄近路。
赫克托尔抬起手,在舱壁上点了几下,漩涡突然停止了。
与此同时,少年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了画布中的悬崖上。
艾略特:……?
不是,凭什么那幅画不攻击他?
它差点把他电成刺猬了!
艾略特几乎以为是因为自己前面尝试过太多次,把它的魔力都耗空了,但赫克托尔进入画布时,上面明明有无数流转的漩涡和滋啦作响的闪电后啊。
艾略特越想越生气,在漩涡静止的瞬间,撑着画像旁的舱壁上也跟着跳了进去。
进入画布的瞬间,他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吹飞了。
艾略特攀住最近的树枝,稳住身形,借着呼啸的风声拨开枝丫,往下看了眼。
赫克托尔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拄着权杖,提着画像,一步步朝前走去。
见他没有发觉自己,艾略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画布中的悬崖一直向西面延伸出去。
艾略特像一只猴子般在丛林间跳跃,跟着赫克托尔走出了树林,看到树林后的村落,有些震惊地睁大眼。
倒不是见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而是这个地方——除了天气不同,分明就是船屋所在的村子嘛。
连路边随处可见的瓶盖位置都没有变化。
艾略特下意识捞了一只瓶盖放进兜里,摸到上面的锯齿,才陡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伪装九岁小孩的艾略特了,又摸出瓶盖丢了出去。
夜里的曼桑加仑乡下的道路两旁,看不到半个人影。
一条黑狗趴在水井旁,发出香甜地鼾响。
艾略特和赫克托尔从它身旁经过时,它的耳尖没有抖动一下。夜风拂过树林时,它往夜空的方向掀了下眼皮,又缓缓合上了。
赫克托尔去的是墓园的方向。
艾略特想到了那个包着裹尸布的高个子的话,怀疑乔收到的,和他母亲收到的,是同一条命令。
可是,他母亲就算了。乔不是都当上圣子了,怎么可能听从那种亡灵的命令?
曼桑加仑墓园位于曼桑加仑森林南面腹地,离船屋所在的村落最近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
六年前闹出过幽灵食人的目击事件后,这座墓园便逐渐衰败下来。近几年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将过世的家人埋在这里了。
赫克托尔走得很快,快得让艾略特有些怀疑他看得见路。赫克托尔走到墓园前,打开缠在门上没有挂锁的锁链,走了进去。
一到夜里,墓园上空就飘满了准备沐浴月光的幽灵。
看到一个陌生人从大门外走来,几只幽灵看得既新鲜又害怕。
新鲜是因为他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自己走进墓园的活人;
害怕则是,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服制不低的牧师袍,后面还跟着脸色怪异的艾略特。
老太太鬼是这座墓园最期待艾略特的幽灵了,见到他出现,还以为养子改变主意了,脸色一喜,连忙要把大儿子推过来,被艾略特叫停了,“安静点。”
老太太鬼愣了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墓园来了个拄着权杖的牧师。
那名牧师没有发现他们,他走到了一尊缺了半边身体的乌卡什妲塑像前,将画像放到塑像的台座下,退开几步,权杖对准画像,嘴里念了什么,权杖顶端的紫色宝石呼地窜起一团紫金色的火苗,刹那间就燃到了画像的一角。
“他在干什么哦?”老太太鬼嘟囔道,看了眼养子,没得到回复,就搂紧了腰边的大儿子,“别过去,小心烧到你。”
小男孩嘬着拇指,傻乎乎地嗯了声。
老太太鬼见状,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艾略特无语地扫了眼他们,又看向赫克托尔身前逐渐燃烧起来的油画。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但又说不出来。就这么烧了,那个发布命令的裹尸布也不出来闹?
一阵夜风吹过树林。
艾略特突然清醒过来了:他们现在还在画像里,赫克托尔把画像烧了,待会儿怎么出去?
***
火焰被狂风刮得愈来愈大。
神谕仿佛解决了一桩纠缠了她许久的大事,在他的脑海兴高采烈道,「就是这样,烧掉它!就像它从来不存在过那样!」
赫克托尔站在汹汹燃烧的油画前,面庞被火光映照得明亮
,乳白色的睫毛似乎沾染了火星般,显现出橙红的光泽,连带着散落在颊边,随风舞动的长发,也仿佛镀上了淡淡的金光。
他语气淡淡,“天主,这就是您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我不是告诉你,要驯服你另一个形态的身体吗?当你无论如何也驯服不了的时候,就可以采用这种办法。」
“除掉它?”
「这怎么能叫除掉呢,」神谕的心情舒畅极了,她还有心思跟他解释,「这叫剔除腐肉。你知道老鹰吗?」
被无数漩涡和黄金保护着的油画很难烧,赫克托尔一面不断往里注入火力,一面微微颔首。
「老鹰到了一定年纪,喙就磨损得不能用了。」
「如果你是一只老鹰,为了活下去,这时候就要在悬崖上找个窝,储藏好足够的食物,然后一遍遍将喙撞向岩壁,直到喙完全脱落,你才可以躲进窝里,用准备好的食物熬几个月,等你新的喙长出来。到那一天,你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神谕说,「我现在就是这样,我需要新的喙。」
“可是,”赫克托尔好像无法理解,“一幅画怎么会成为您的腐肉?它没有长在您身上。”
「你今天话太多了。」
神谕有些不快,她不喜欢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她的发言。
“抱歉。”
神谕没再理他,与其浪费时间,不如专心欣赏来之不易的火焰来。
赫克托尔分享着她的心情,他知道现在很快乐。
虽然过去时常冒出过一些怀疑地念头,但没有哪次有现在那么强烈。
老鹰的喙吗?
赫克托尔摩挲着权杖上雕刻的花纹,漫不经心地想,在他怀疑神谕的同时,神谕有没有怀疑过她的侍奉会偷偷替换掉挂在夹层墙上的油画呢。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没有了。
***
参加海星社的外宿时,社员们都住在镇上,去曼桑加仑森林采集时,走的是另一边的路口。
即使在白天,那个路口也几乎没有光透进来,树与树之间密集得像一堵墙,而这里看起来,没那么吓人,光照进去,还能看到山道上的凌乱的脚印。
视线从脚印移开,女生把油灯往上提了点,把油画夹在腋下,握着铁锹往里走。
身影伴随光影,逐渐被森林拉长、扭曲、直至吞没。
时间拨回到四十分钟前。
船舱的门没关紧,夜风呼啦一下撞开了门闩,将睡得正香的伊荷吵醒了。
她忍着困倦爬起来,重新关上门,回去睡觉,刚躺到床上没一会儿,又被饿醒了。
晚饭吃得太少了,不饿才奇怪。
想起马车里还带了些甜葡萄干面包,她钻出船舱,去拴在船屋旁松树下的马车里翻了两袋出来。
回到甲板时,隐约看到舱房传来的亮光,以为赫克托尔也饿醒了,正要过去问他要不要吃两片,走到舱房前,就愣住了。
舱房的门也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书桌上一盏油灯在夜风的吹动下,发出摇曳的光。
她想到什么,往船舱跑去,这才发现,赫克托尔和艾略特都不见了。
艾略特虽然一直自称这个家的一份子,但伊荷清楚,他只是沉迷这种扮演游戏。
那些被船屋夫妇打骂、被岩羊兽人送拐杖糖,和乔争夺父母宠爱……都是他臆想的幻象。
艾略特认识赫克托尔,赫克托尔却不认识乔,就算要消失,一起消失的可能也太小了。
伊荷在船屋转了几圈,没找到俩人,倒是在厨房的爬梯前,发现了赫克托尔的脚印。
她和赫克托尔身上的牧师袍和鞋子都是圣殿统一定制的,袖口、领口、鞋底都刻有圣教的徽纹。
沿着脚印,她撬开了一扇可以推拉的铁皮地砖。
在里面,发现了他们失踪前的踪迹。
想到这,伊荷停下来,看了眼怀里的油画。
即便是此刻,上面依然分布着一个个大小不同,宛如行星般运转的漩涡状魔力场。围绕魔力场附近,不时冒出一串细碎的电光,只是没再攻击她而已。
她闻了闻,上面还有夹层里的味道,臭得有些熏眼。
她那远了点。
这是一副货真价实的魔画,或者说,魔物。
伊荷是在夹层西面的舱壁上发现了它。
赫克托尔的脚印,一直延续到台阶前。
他似乎遭遇了什么攻击,爬梯的台阶前,分布着深浅不一的刻痕。
起先还不理解这种刻痕是怎么来的,直到她靠近魔画时,被它接连攻击了数次,躲开后,在身旁的舱壁和台阶上发现了同样大小、深浅相似的刻痕才明白。
赫克托尔和艾略特的消失,恐怕就跟它有关。
伊荷想了想,试着用在召唤场里对付魔物的方式对付它,但是失败了。
这副魔画的等级似乎比她遇到的魔物都要高得多,普通的狩猎方式,对它而言根本没用。
伊荷还在思索如何对付它,让它交代他们消失的原因,就在魔画两侧看到了两排均匀凹凸的小点。
……
一番摸索后,她花了一点时间,将魔画上的裂痕修补完毕,再次确认了遍盲文的提示。
还真的有用…?
伊荷看着没再攻击的魔画,若有所思。
然后,她带着到手的线索,关上船舱的铁门,拿上铁锹、魔画和油灯朝曼桑加仑森林的东面入口走去。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村里人都睡下了。
穿过寂静的村道,她走进了树林,一点点朝目的地靠近。
本来以为跟上次外宿时一样要走很久,结果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或许是入口不同的缘故。
伊荷停下脚,眺望了眼那座缠满南瓜藤和荒草的墓园。
铁门敞开着,上面的锁链挂在大门一侧。
通过铁栅栏,能看到里面排列整齐的墓碑和中间铺着碎石子的墓道,一座乌卡什妲的塑像矗立在道路尽头,和后来他们去采集高级材料时见到的墓园很不一样。
她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见到就是这座墓园,但当时她没认出来也没仔细看,没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没想到就是同一座。
墓园看起来还有人经常打理的痕迹。
伊荷提起油灯往管理员木屋的方向照了眼,窗口黑洞洞的,里面就算有人,这会儿也应该睡着了。
她脚步轻轻穿过铁门,走到天主塑像前,吹灭了油灯,把油灯和画像都放到一旁。
夜风打着旋从她脚边掠过。
伊荷的牧师袍被吹得高高扬起,她抬头看了眼夜空。今晚的天气真奇怪,刚才看起来还要下雨了,这会儿乌云却被风吹散了,露出了些许晦暗的月光。
她没有多想,给自己加了个隐匿身形的法阵,然后拿起铁锹,将塑像前的草地铲松,刨出一个浅坑,将画像埋了进去。
潮润的泥土覆上画像的刹那,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呼吸。
循声望去,却看不到一个人人影。
她继续填土。
填完最后一铲,丢开铁锹,走上前把泥土踩实,提着油灯走到一旁。
虽然是按照赫克托尔留下的提示做的
——这是图兰塔西南部的小镇,整个镇子会盲文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船屋也没有被入侵过的痕迹,留下这串盲文的除了赫克托尔外,不做他想。
虽然有这个前提,伊荷还是有些不确定:真的有用吗?
她再次看了眼木屋的方向,见它没有亮光的迹象,靠着一块墓碑坐下避风,耐心地等待起来。
不知为何,今晚困得特别厉害。
消耗了一堆体力后,坐下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来。
夜风越来越大,乌云都被刮跑了,月光变得皎洁起来。
噗——
一颗包满白布条的脑袋从乌卡什妲的塑像前钻了出来。
祂似乎在考量附近是否安全,环顾一圈后,缓缓从泥坑里爬了起来。
伴随祂的动作,刚才还粘在身上的泥土一点点抖落,瘦长得没有一丝美感的条状人形生物缓缓升高,等祂完全直起腰,肩膀已经高过了一旁足足
有四五米高的天主塑像。
祂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塑像。
乌卡什妲有一张不管用什么材质的石料雕刻,都保持圣洁端庄的气度。月光偏心地照拂让这尊朴素的塑像,多了一分悲悯地神性。
明明高过了塑像,祂用的却是一种宛如仰视般的目光。
祂专注地凝望塑像,脚尖缓缓从地面脱离,飘到离地面仅有几公分的距离,正要屈身,身后就响起了一道有些惺忪地女声,“赫克托尔?”
祂缓缓回头,像是才发现身后的墓碑后还躲着个人类般,滞在原地。
伊荷从墓碑后爬起来,揉了揉眼,正要上前,看到对面高大的人形生物,也愣住了。
“你……”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个东西朝自己飘了过来。
伊荷以为祂要攻击自己,下意识往边上躲,就看到那个东西没有停留,擦过她的身侧,不紧不慢飘了过去。
祂的速度并不快,体态却轻盈极了。
那一圈圈缠绕的布条下,仿佛没有身体,手脚都柔软得不像话。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扬起来,伊荷脸颊一湿。
她以为下雨了,摸了下,却发现是一团黑色的泥浆。手指轻轻一搓,泥浆就像水汽般蒸发了。
电光火石,她想到什么,看向那个人形生物的手脚。
和那时候一样,他悬浮在离地面不高的位置,脚的位置上看不见鞋子,手的位置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往下流淌,看起来像往下低落的泥浆一般的黑气。
“请等一下!”
伊荷回身追上去,刚跑出几步,身体就像撞到一面严实地空气墙般被弹回到塑像旁,再抬头时,那个人形生物已经不见了。
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从这片墓园里消失了。
伊荷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走过去,面前忽然燃起了一滩火堆。
视线上移,火堆后,就站着今晚莫名其妙消失了的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穿了一身正式场合才会穿的祭袍祭帔,胸口佩戴十字项链,腰上系着编织的苦索,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
他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存在,手持权杖,不断往火堆中注入神力。
淡紫的光芒不断从权杖顶端的紫水晶中溢出,将火苗拱得更旺。
伊荷低头看了眼,赫克托尔在烧的那副画像,不是别的,正是她刚才埋进塑像下的画像。
那片土被那个东西顶开后,露出了她刚才挖出的浅坑,那副修复完毕的油画正躺在坑中。
她确定那幅画还在。
既然如此,伊荷转过脸,望向正在燃烧的火堆,微微歪了下头。
——赫克托尔在烧的,是什么东西?
***
火光逐渐熄灭了。
画布被烧成了一滩灰烬,只剩一个金色的画框躺在那里,冒出淡淡的白烟。
赫克托尔收回权杖,“天主,烧完了。”
神谕:「我看到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担心的事,居然以这么简单的方式解决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可置信。
早知道那么简单,应该早点出来选圣子的。
不过,她找了这幅画这么多年,拖到现在才找到,某种意义上,也替她规避了不少麻烦。
享受着灰烬焦香的气味,神谕缓和了语气,「没问题了,我们回去。」
赫克托尔:“是。”
这么说着,他的身体却没动。
神谕:「赫克托尔?」
她以为他今晚消耗了太多神力,走不动了,难得放缓了语气,「实在疲惫的话,今晚你可以留在墓园管理员的木屋。那个老头已经很久没来工作了。」
赫克托尔的脸色没有变化,嗓音变得有些怪异,“…笨…你…真笨…嘻嘻…”
神谕皱了下眉,正有些狐疑,紧跟着,就意识到是圣物章鱼的神经又探出来了。以她这位侍奉的舌头,是不会犯那么愚蠢的错误的。
神谕正要凝出神力切断,就听到赫克托尔平静道,“天主,您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这副画像会成为您的腐肉。”
画像已经烧坏了,这片大陆没有人能阻挠她的存在,神谕也不介意被赫克托尔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对忠实的奴仆,一向格外宽容。
「你真想知道?」
“是的。”
「赫克托尔,你听过薇欧什妲和乌卡什妲的故事吗?」
“《古约书》上提过。”
「我知道。不过《古约书》的记录者是乌卡什妲的奴仆,结局都是向着乌卡什妲写的。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薇欧什妲,你会怎么做?」
神谕说完,饶有兴致地等待了会儿。
她很期待对方露出或惊恐、或悲伤、或发怒等情绪。
赫克托尔虽然早已猜出了答案,但真正听到对方承认时,还是沉默了片刻,说,“我会送您回您应该去的地方。”
「你当然会这么想。」
薇欧什妲有些失望。
她再次怀疑对方坏掉的不止是眼睛,还是有情感中枢。不,也不一定全坏了,某些时候,还是有波动的。
可惜那个孩子现在不在这里。
薇欧什妲说回正事,「这片大陆上,唯一能带回乌卡什妲的画像已经毁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好,只能侍奉我为你的主人。」
她笑了声,「怎么,你还想去找鲁麦戈?」
“没有。”
「圣殿如今的样子,和地下早就没什么分别了。」薇欧什妲道,「如果你告诉他当初选择你的不是神谕,他只会认为你疯了。」
赫克托尔还是那副不能被轻易打动的语气,“您能告诉我,那幅画为什么会在我家吗?”
薇欧什妲见他还是不生气,以为赫克托尔只是单纯的好奇,也没再继续用言语激他了,「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赫克托尔停顿片刻,说:“您也不知道吗?”
「你想激我?」
薇欧什妲心情好时,不介意包容奴仆的心机,反正不管她说不说,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
「乌卡什妲年轻时喜欢到处游历,这幅画是她在路边买的,画这幅画的画家是个穷鬼,便宜卖给了她。」
「她把它挂在卧室,每晚拿来练手。当时她还是个黑魔法师,你的《古约书》里没说过吧。这幅画吸收了她驳杂的魔力,变成了一具有生命的魔物。」
「你后来我们决裂,这个你的经书里有写,她被你们当成天主供起来,却不知所踪,只在这副画上留下了一抹神谕;
而我去了地下,不仅拥有了自己的王国,成为了你们新的天主,还找到了这副画现在的主人。」
「这怎么能不算一种命运呢。」
薇欧什妲说到这里,轻笑了声。
“现在待在我脑海的,也是您的一抹魔谕吗?”
赫克托尔没由来道。
薇欧什妲赞许道,「你很聪明。」
地下才是她统治的世界,那里有她无数敌人和臣民,是她的势力范围,她才不会冒险原有的领地。
「不过,就算只是一抹魔谕,整个圣殿加起来,包括鲁麦戈在内,也对付不了我。」
魔谕别有深意,「所以,如果你还有别的什么念头,还是尽早打消主意。」
她看着那根蠢蠢欲动的章鱼神经,暂时没给他切掉。不听话的奴仆,需要吃一点苦头。吃了苦头,他就知道哪位主人才值得侍奉了。
赫克托尔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魔谕以为他准备认错,好整以暇地等待了一会儿,正在想如何嘲讽,就听到她的侍奉道,“薇欧什妲大人,如果您的魔源对上天主的神源,谁能胜出呢?”
「当然是——」
就要脱口而出的刹那,魔谕忽而警觉,「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赫克托尔没有说话,而是“望”向灰烬对面的女生,“芮尔,你在吗?把画扔给我。”
魔谕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一阵强烈地吸力从外界传来。
她扭头望去,这才发现,塑像前的泥土里,还埋着一副和刚才烧掉那副一模一样的油
画。
那个叫芮尔的女孩不知何时出现的,她站在塑像旁,身上漂浮着隐匿法阵的残留魔力,正望着他们这边,闻言愣了下,像是有些困惑赫克托尔怎么发现自己的。
但她没有困惑太久,手就先一步提起油画,朝赫克托尔的方向扔了过来。
「滚开!」
魔谕暴怒道,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看到数以万计地漩涡挟裹着幽微的神力朝她的方向袭来。
她是不怕神谕的。
正常情况下。
神明是不会消亡的,她们只会沉睡,在合适的日子苏醒一段时间,又接着沉睡。
薇欧什妲知道乌卡什妲一定生活在比约卡大陆某个角落,但她也知道,如果不出面建立自己的势力,放任手下人滥用教义,辛苦建立的王国迟早会崩于一旦。
离开大陆这些年,薇欧什妲在地下汲汲营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带着她的臣民重回地上,她要赢过乌卡什妲。
包括她的神谕。
魔神继承了她的意志,和她拥有同样的个性。
但现在不行,距离太近,时间不够。
如果此刻不从赫克托尔的身体离开,要么被吸进漩涡,永远困在画布中;要么被闪电击中而绞成齑粉。
魔谕是不能单独存在的,一旦脱离圣体,立即就会消化,化为一道记忆团回到主人脑海,不过比起那两种死法,回到主人脑海,还有重新拥有意识的机会。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魔谕权衡几秒,当即做出了决定。
她要脱离身体。
接受背叛和失败,对在赫克托尔身上呆了六年,以为已经胜券在握的魔谕而言,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辱。
是她选了他,没有他就没有赫克托尔。
决定逃离的瞬间,魔谕收回了所有阻碍章鱼神经的防御关卡,用全部的魔力立下诅咒,「在我走后,赫克托尔将重回没有指引的黑暗世界,圣物章鱼的神经终有一日将他吞并……」
画像哗啦摔到了地上。
玻璃碎了。
魔谕刚溢出身体,就被绞灭在空气中。
骤然溃散的魔力和澎湃的神力交汇在一处,宛如一颗小行星爆炸般在赫克托尔的脑海迸开,他没承受住压力,肩膀一晃,跌倒在灰烬前。
芮尔以为画像砸到他了,连忙跑了过去,“赫克托尔,你还好吗,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的视线似乎在他的膝盖停留了片刻。
芮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赫克托尔只告诉了她,他的权杖掉到了夹层。
他去夹层找权杖时,又不小心被魔画吸进去了,需要她修复油画上的裂痕,将画带到墓园,才能救他出来。
其实不需要修复的,他只是为了拖延魔谕发现灰烬只是一团报纸的时间。
听到芮尔的话,也没打算告诉她真相。
赫克托尔想笑一下安抚她的情绪,但他一做表情,就感到一阵眩晕。
魔谕和神谕造成的震荡还没有完全过去,许多过去被魔谕欺骗的、被掩盖的记忆碎片涌入了他的大脑,他现在就像一辆人员超载而车轴晃动的马车。
整个人晕乎乎的,车轴随时都会迸断。
赫克托尔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吐出来。
伊荷看着他虚弱地牵动了下唇角,然后一头倒在了灰烬旁。
赫克托尔晕过去了。
“喂,你不跟我道谢吗?”
伊荷以为是那个人形生物回来了,回头一看,才见是艾略特。
艾略特看到她本来还有些高兴的,结果发现对方见到自己面露失望,一下子就有点不高兴了,“你什么表情?”
“就是哦的表情。”
“哦,然后呢?”
伊荷懒得理艾略特了。
她正在尝试把赫克托尔拖起来,他就这么倒在灰烬旁,风又那么大,很可能会被复燃的火焰烧伤。
艾略特很会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她不理他,他就不跟她说话。
自顾自赌了会儿气,看女生真的不理自己了,又跳到她面前,“你说话呀,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帮了乔吧。”
“艾略特。”
“干嘛?”
女生直起身,换了口气,微笑了一下:“你觉不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艾略特:“……”
艾略特视线下落,落到因为抱不动,提着乔的腿在地上拖行一段歇一段还要分出力气和自己说话的芮尔身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他嘁了声,“走开。”
走上前,挤开芮尔的位置,将乔扛到自己背上,往墓园大门走去。
伊荷提着魔画,跟在他身侧。想到他刚才的话,说:“墙上的盲文,是你留的?”
“不然呢,”艾略特把乔往上扛了点,“也不知道某些人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非要去夹层乱转,还被一副画吸进来了,幸好我反应得快,要不然哼哼。”
“你怎么知道的?”
“我还好奇你怎么睡得着呢,你没闻到夹层的臭味吗?我都差点被熏死。”
“……”
伊荷看了眼趴在艾略特背上的赫克托尔,他脸色痛苦极了,眉头紧紧皱着,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那些盲文都是高级词组,你现在还有在学拼写吗?”
她有些好奇。
艾略特闻言,皱了皱鼻子,“不知道,很难吗,我随便拼的。”
他才不高兴说,和他们分开后的六年,自己特地去了盲人学院旁听过一段时间。
那样听起来,好像他多么想融入他们的世界一样。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了,等他们得知真相,一定会发疯的。
回到船屋,艾略特把赫克托尔放到舱房的床上,就回去睡觉了。
伊荷没有追问艾略特,他为什么会跟着赫克托尔出现在那副画里,想也知道他不会说的。他连他的身份都不愿意说。
伊荷回到夹层,把魔画挂了上去。
虽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这幅画给她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端详了一会儿,没发现画像哪里不同,倒是发现了画像旁,刻着盲文的地上,两行盲文的笔记并不相同。
一行要深些,一行比较浅。
她想到什么,用水刀抹去了上面的印记,在魔画上加了一层防护罩,免得它在无缘无故吸人,然后朝爬梯走去,准备过两天回圣殿时,将它一起带走。
这种等级的魔画,留在人类世界太危险了。
***
赫克托尔恢复意识时,大脑还是浑浑噩噩的,但精神已经好多了。
从床上坐起来,像往常一样去摸床头的闹铃,叫彼得森侍童进来服
侍,手一伸,却摸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平时这个时候,魔谕会告诉他,这是谁,但现在没有提示了。
他只能靠自己辨别。魔谕的过度帮助,让人在骤然失去她时,如同再次失明。
但总有这么一天的。
他不可能真的去信赖魔王薇欧什妲。
赫克托尔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对方蓬软的头发,嗅着淡淡的灰烬味,还有轮廓熟悉的五官和睡衣,认出来趴在他床头睡觉的人是谁。
怎么睡在这里?
他收回手,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正要从另一边下床,手指就被握住了,“赫克托…?”
有些含糊地女声。
赫克托尔嗯了声,“你醒了?”
伊荷揉了揉眼,坐起来,这才发现肩上盖了条薄毯。
她打了个哈欠,把薄毯拢紧了些,“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现在很早吗…”
“嗯,才六点过。”伊荷看了眼桌上的石英钟,想到什么,回头道,“你不知道?”
“嗯。”迎着女生有些疑惑地语气,赫克托尔说,“芮尔,以后可能会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了。”
伊荷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奇怪,不过想到昨晚他和艾略特俩个莫名其妙被一幅画吸进去半天又理解了,她拍拍他的手背,“赫克托尔小时候就能靠自己一个人扫完半个庭院,长大后一定能比小时候做得更好。”
赫克托尔笑了下,嗯了声。
他告诉她,昨晚被魔画吸进去后,就和神谕失去了联系,今天感应了下,神谕也没有回应自己,之后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聆听神谕,希望她不要告诉别人。
伊荷有些吃惊,无法聆听神谕的圣子还能叫圣子吗?但听到赫克托尔这么说,还是答应了他,只是道:“这样一来,赫克托尔的生活会变得很不方便吧?”
她还记得小时候一起去镇上玩,结果赫克托尔走了一个小时还没出村的事。
“生活方面,有彼得森和侍从长在,不会有什么事。”
“天主不会无缘无故抛弃侍奉的,神谕可能只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们明天早点回去吧,把那幅画带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赫克托尔笑了下,“让芮尔担心了。”
秋天的早晨,河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雾。
太阳藏在雾后,光线不太分明。
他们换好普通服制的牧师袍,步行去临近的教堂祷告。
萨克牧师已经被调走了。
教堂里主持的牧师很年轻得像刚从神学院毕业的。
伊荷自称他们是准备回乡探亲的牧师,途径小镇来祷告,那位牧师没有起疑。
听说两人是从王都来的,还热情地跟他们聊了很多圣殿的事。
从教堂出来,伊荷买了三份早餐。
回到船屋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空,艾略特还在睡觉。
伊荷放了一份早餐在他床头的纸箱上,和赫克托尔去甲板上吃饭了。
九点多时,女亡灵过来了。
她提着空荡荡的饭盒,一副刚从外头回来的模样。
伊荷也装作不知情地和她问好,然后在女亡灵应付赫克托尔出现纰漏时帮她找补。
关于昨晚的事,他为什么会去夹层,为什么会在画像旁留下印记,在去镇上的路上,伊荷问过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虽然没见过艾略特,但他们的回答却诡异地相似,“只是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有点好奇,所以过去了。”
后面也几乎是一样的说辞。
“这样啊。”
赫克托尔点点头。
如果伊荷没听过艾略特的话,可能会相信,但听过以后,就很难认可了。
越是缄口,越是有问题。
但赫克托尔看起来也没怎么受伤,只是精神有些虚弱的样子,伊荷就没再追问了。
反正明天就要走了。
正想着,伊荷就听到赫克托尔道:“突然想起来,马车里还有一份给母亲的礼物,芮尔能帮我拿一下吗?”
伊荷回神,“可以啊,什么样子的?”
赫克托尔跟他形容了一下礼物盒的包装,伊荷想了想,好像是看到车厢里有一件这样的盒子,就起身下船了。
等人走开,他才转过头,对女亡灵道,“母亲今天要去捕鱼吗?”
女亡灵:“捕鱼?”
赫克托尔:“我记得以前每天上午,母亲都会去下游捕鱼。现在不去了吗?”
女亡灵死之前,一辈子都在跟玉米和棉花打转,哪里会捕鱼。
正在犹豫怎么回,听到这里,倒是立刻抓住了对方话里的线索,顺嘴道,“是啊,现在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哈哈。”
“听说这几年,曼桑加仑下游的雨水变少了,鱼也不好捕捞了吧?”
“可不是嘛。”
女亡灵一面感激自己的机智,一面附和道。
艾略特端着托盘从船舱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微变,就知道不对了。
他瞪了一眼还在附和乔的女亡灵,后者接触到对方的视线,还有些莫名。
艾略特看她干什么?
难道是怪她话多了?
伊荷回来时,赫克托尔正一个人坐在甲板上看书。
船屋没有像样的家具,他们坐的椅子是拿酒桶充当的。
赫克托尔就坐在酒桶上,膝盖上一本盲文书,正缓缓摸索着,像是乐器史一类的书,上面有些精美的浮雕插画。
明明是有些狼狈的场景,由他做来,却有种圣洁而安宁地意味。
踏入这片区域,阳光都仿佛变得柔和起来。
伊荷打住思绪,把紫色的礼物盒放到圆桌上,看了看周围,“阿姨呢?”
“好像有事出去了。”
“那这个礼物…”
“放她衣橱吧。”
“行。”
伊荷放完礼物回来,拿了笔和笔记本,坐在另一只空酒桶上练公式题。
因为没有学院作业了,她练的都是施福相关的配比公式。
“芮尔。”赫克托尔道。
“嗯?”
“能跟我形容一下母亲的脸吗?”
赫克托尔说,“她刚才跟我说,她已经变得很老了,我有点难过,但她不让我碰她的脸。我想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我怕我会忘了她。”
伊荷停下笔。
那两个亡灵跟船屋夫妇长得两模两样,不能照着他们的脸说,一时顿住了。
“抱歉,我的要求令你为难了吗?”
赫克托尔语气迟疑,“因为看不见,有时候会对别人提出一些很过分的请求但自己意识不到。如果芮尔不想说也没关系。”
伊荷想了想,说:“没有,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你知道的,”她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形容人的长相有时候太主观了。”
赫克托尔好像听进去了,“还有这种情况?”
“很常见吧。”
伊荷列举了工作时遇到的一些例子。面对讨厌的人,说话的人总会把病情往最坏的方向说,而对有好感的人,情况就会反过来。
她的嗓音舒缓,很容易将人代入情境。
赫克托尔听了一会儿,没再要求她形容女人的长相了。
“如果有人向我询问芮尔的长相,我应该不会带主观色彩。”
赫克托尔忽然道。
伊荷正在解一道复杂的公式题,闻言,咬着笔头回,“因为你总是非常公正嘛。”
“不是那样。”赫克托尔的语气柔和得像刚刚吹过袖口的风,“不管我如何形容,芮尔只会长成比我形容的更好。”
伊荷怔了下,看了赫克托尔一眼。认识了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直白地夸赞,心情与其说害羞,不如说有点怪。
“呃,谢谢?”
赫克托尔牵起唇角,又恢复到自然地语气,“不用客气,我们是家人。”
赫克托尔虽然不怎么提父母,但伊荷看到过他每次接到来信时都会立刻放下手上的事,就知道他是那种家庭观念很重的类型。
听到他这么说,反而松了口气。看来只是在意家庭的同时,顺便夸了她一句。
伊荷回忆了过往的经历,愈发确认了这一点,“你说得对!”
第144章 六周目(十九)
夹层里。
教训完女亡灵的艾略特站在魔画前,像似被蛊惑般,微微歪了下脖子,“……神谕么?”
艾略特转正脑袋,抬脚走开。
推拉门重又阖上。
原本挂着画的西面舱壁上,只剩一颗摇摇欲坠的挂钉。
***
十月,圣殿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祭典做准备,原本轮到休假的牧师和执事也被叫回来帮忙。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傍晚,大辅祭来到前殿。
耶尼格娃正带着执事在研究经文,就被他打断了,“您现在忙吗?”
耶尼格娃:“什么事。”
大辅祭看了眼边上的执事,拉着耶尼格娃走到一旁,低声道,”圣子出现排异了,陛下请您去看看。“
耶尼格娃皱了下眉,把典籍交给执事,”你自己先看着,我去去就来。“
“是。”
那名执事看着俩人走远,回过头,正要找个地方继续看经文,就看到钟楼的老人朝这边走来,“欸,这里不能进去。”
执事上前阻拦。
敲钟的老人闻言,倒没继续往前,而是小心翼翼问,“你们前殿有没有一个叫伊荷的牧师?”
这名
执事前段时间刚好和伊荷牧师做过两台施福,闻言犹疑了下,“要做施福的话,不太方便,她这半个月已经排满了。”
自从上次帮那位年轻夫人修补了宝石发夹后,不知道她在外面说了什么,最近来圣殿找伊荷牧师施福的教徒变得更多了。
伊荷牧师回老家休假时,收费口的牧师差点被前来排队的教徒吵崩溃了。
好在她回来后,没有休息太久就上手了,他们才能腾出手做别的。
不过,也许是太忙了,伊荷牧师身体变差了很多,动不动就觉得累。
所以听到敲钟人这么说,执事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不介意的话,我帮您推荐别的牧师,他们能力也很强的。”
“不是这个,”敲钟人摆摆手,“您帮我问问她,知不知道霍林去哪了?他是我同事,已经五天没来工作了。”
“这种事您该找大辅祭呀?”
“大辅祭太忙啦。”
“那也不该——”
“您就说有没有这个人嘛?”
执事有些无奈,“有也不能代表人家跟你同事认识吧。”
“我上次亲眼见到他们走再次一块儿嘞,您就帮我问问吧。”敲钟人说,“那孩子是我一个朋友介绍来的,人来的时候,我可是答应了人家要好好照顾他的。”
执事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看了眼施福室的方向,“今天太晚了,您回去吧,我问完明天跟您说。””谢谢!“
敲钟人走了。
把修复完成的古董餐盘放到托盘,由协助的执事端给等待的教徒,伊荷说:“您看看,可以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者拿着放大镜和砂纸检查好了几遍,满意地颔首,将古董餐盘用丝绸包好,向她道了谢,跟着执事出去缴费了。
伊荷用白棉布擦了擦手指,坐在长椅后,圈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执事把教徒带去缴费,回来收拾祭桌,本来还想问问霍林的事,看到她这个样子,又止住了。
整理完桌面,她走到长椅后,碰了碰女生的肩,有些担忧地道:“特别累的话,干脆推掉好了。”
圣殿只有在籍牧师的施福每个月都有规定数量,实习牧师是没有的,坐这个纯粹看个人意愿。
女声有些瓮声瓮气,“已经推掉很多了。”
执事数了数今天的施福台数,有些惊讶,”今天只做了一台吗?“
“嗯。”
只是一台,又是普通的物件修复,不应该累到这个程度呀。
执事看了眼女生,有些疑惑,“伊荷牧师,您是不是生病了?”
伊荷抬起脸,把下巴磕在自己膝盖上,“去看过了,医师说没病。”
“感染魔气之类呢?”
“也没有。”
“那就奇怪了。”
执事摸了摸下巴。
伊荷也觉得奇怪。
从船屋回来以后,不管干什么,她都觉得累,光是像这样坐着和执事说话,她都快累得没力气了,“今天想早点睡觉,晚上就不去做祷告了,待会儿要是遇到老师,请帮我说一下。”
执事:“好。”
“对了,”她说,“刚才敲钟人跟我打听你来着。上个月那个老头不是从钟楼摔了嘛,然后大辅祭就给他找了做夜班的同事,虽然我没见过就是了。他说你们俩认识,让我问问你知道不知道霍林在哪里,说他好几天没去工作了,有点担心。”
见女生面色怔忪,执事的语气小心了些,“所以,你认识霍林吗?”
伊荷默了片刻,吐出几个字,“不认识。”
“就说嘛,我们天天在一起工作,都没看到你跟哪个男的出去过,还什么看到过你和霍林走在一起。”执事像是松了口气,旋即义愤填膺道,“就知道那老头在瞎说。你别生气,我明天就去骂他!”
伊荷没什么心情地嗯了声。
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去睡觉。
大概抱着这种想法,就会更容易遇见更加棘手的事。
回实习牧师大楼的路上,遇到了耶尼格娃神甫。
耶尼格娃好像正在找人,看到自己,从小路对面走了过来,“怎么搞的,脸色差成这样?“算了,先别说了,你跟我去趟后殿。”
伊荷:“发生了什么?”
“具体的内容不能告诉你,”耶尼格娃边走边道,“不过,去了那边我会跟你说的。”
要不是圣物吃掉了几名员工,弄得现在人手不够,她也不想拉自己的学生过去。
耶尼格娃说得云里雾里,伊荷本来就累,听得更加迷茫了。
走到一半时,她们遇到了赫克托尔的侍从长。
这位侍从长很少在她去探望赫克托尔时出现,伊荷对他没什么印象,还是耶尼格娃先打招呼,她才认出来。
侍从长对她鞠了个躬,然后对耶尼格娃道:“大人,不用叫人了。陛下解决了。”
耶尼格娃先是皱了下眉,听到后半句才松开眉头,“那就好,那就好。”
“老师,”伊荷开口,“我还要去吗?”
耶尼格娃回神,看了她一眼,“你明后天还有工作吗?”
“有。”
“先取消掉。”
“你今晚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耶尼格娃从执事那边听说了伊荷的情况,但她最近也很忙,没时间关心学生的身体,看到她这副样子,才发现情况有点严重了。
不过,到了约定的时间,失约的人变成了耶尼格娃。
她被附近的教堂邀去帮忙了,没有两三天回不来。
耶尼格娃倒没忘记自己,走之前,把人交给了尼博曼神甫,“带她去那边,让他们查下什么情况,能处理就尽快处理。”
尼博曼神甫认出了这是之前在拖堂时被侍童带进来的女孩,对她印象一般。把她带到那边后就丢给一名女职员,自己先走了。
那名女职员帮她做了基础的检查后,端了一杯热咖啡给她,语气友好:“您先在这里坐一下,等结果出来我再告诉您。”
“谢谢。”
“不客气。”
女职员离开了。
伊荷环顾四周,这间后殿的地下室非常宽敞,墙壁上白下黑,如果不是大厅里人太少,来的都是身着圣殿服制的男女,看起来就像一所普通诊所。
她只知道圣殿有不少魔属医师,没想到还有完备的医疗系统。
伊荷捧着热咖啡在座位上等了一会儿,女职员又回来了,“跟我来。”
伊荷起身,跟了上去。
女职员将她带到左边走廊右侧第六间,就退开了。
伊荷走进去,接待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师,她问了她一些问题,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蝎尾橙花,在自己手心扫
了扫,一些淡黄色的光点瞬间漾满了房间。
然后,女医师将那把橙花洒到了她身上。
看到这一幕,伊荷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从诊室出来时,她确实感到精神好了很多,好像没那么容易疲惫了。如果以这个状态去工作的话,应该不会那么累了。
路过隔壁诊室时,里面传来一阵低低地说话声,“……不是说排异了吗?要不要紧啊?”
“没关系的,有鲁麦戈陛下在呢。”
伊荷本来都要走开了,听到这里,不由停下脚。
“圣子还挺难当的,换了我,就吃不了这种苦。”
“谁说不是呢。这种易族手术,在曼瑙,除了我们圣殿,只有一种人会去做了。”
“谁啊?”
“你说呢,当然是那种啦!需要取悦客人的那种!”
“哈哈闭嘴啦你。”
……
女职员走过来,看到她停在原地发呆,道:“治疗结束了吗?”
伊荷眨眨眼,指了下头顶的标识,不好意思地道,“刚才走错了。”
“这里就是容易迷路啦。”女职员理解地笑笑,“我带你出去吧。”
***
赫克托尔近来都待在温室练琴。
同一首曲目反复磋磨鼓膜。
尼博曼神甫每天都盯得很紧,不过今天他来晚了些,赫克托尔弹到一半时,他才进来,“第几遍了?”
“第三遍。”
“有错音吗?”
“算了。”尼博曼神甫拿起琴谱,“你再弹一遍,让我听下。”
赫克托尔闻言,双手放在距离琴键稍有距离的位置停留片刻,重又放了下去。
因为弹了很多遍,他现在不用摸琴谱也能流利不错音地弹完。
尼博曼神甫很满意,“你保持有这个状态,祭典就不用担心了。”
祭典这天,除了图兰塔本国的王室成员和贵族,其他国家的权要也会造访,不容许一点出错。
但是光是完整弹下来还不够,圣子的情绪太平淡了。
尼博曼神甫希望他能更有感染力一些,就这个角度指导了他一会儿。可惜赫克托尔哪里都好,就是感情不够丰沛,尼博曼神甫只能让他增加动作幅度,以显示投入。
“手抬起来一点,对。”
“肩膀拱起来,没错。”
……
祷告时间到了。
侍从长早早来了,等在一旁等待,尼博曼神甫照例拖了会儿堂,才抱着琴谱离开。
侍从长将权杖递给圣子,将人从钢琴前扶起,突然感到对方躲了下,侍从长愣了愣,“圣子?”
“我自己来就好。”
赫克托尔接过权杖,绕开琴凳,走到神甫身侧。
侍从长看了眼圣子拄着权杖还有些发抖的右手,以为是尼博曼神甫的课上弹了太多遍的缘故,一下子共情了小时候辛苦培训的自己,“尼博曼神甫偶尔有点烦人吧?”
赫克托尔摇头:“还好。”
“您也不要怪他严格。”
侍从长以为圣子对尼博曼神甫有点情绪,替他说了两句,“天主选出圣子后,这是我们第一次举办祭典,来的人多,他担心出错,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呢。”
“我知道,”赫克托尔走得比往常慢了些,“怎么没看见彼得森?”
“他刚才揣着什么出去了。”侍从长笑,“那孩子肯定忍不住又偷吃零食了。”
赫克托尔点点头,没说话了。
侍从长见他没露出抵触,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前后殿的祷告人员是分开的。
前殿是实习牧师,低阶执事和牧师为主,每天有一两名轮值的神甫组成;后殿则是包括教皇在内的十三神甫,以及圣子。
圣子的祷告室,甚至是独立的。
圣殿过去没有圣子的时候,这个房间不对外开放。
他们不是没有偷偷进去后,但无论尝试多少遍,通过什么办法,都没办法得到天主的神谕。
甄选出新的圣子,就是圣殿的希望。
被这样选出来的赫克托尔,在这里圣物一样的存在。
当他一个人待在祷告室的天主塑像前,侍从长会守在门口,就连教皇也没资格打扰。
他们坚信他能聆听神谕。
没人知道圣子已经无法听到那个声音,也不知道这个神谕,一直是薇欧什妲的魔谕伪装的。
跪在软垫上诵经时,赫克托尔如是想道。
自从魔画消失后,他对神谕已经不抱希望。
魔谕的诅咒生效了,他回到了没有指引的黑暗世界,下一步,就是堕入圣物章鱼的掌控……
赫克托尔睁开眼,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无法聆听神谕的圣子,对圣殿没有任何用处。这个秘密迟早会被揭穿,到那时候,该怎么做?
先到这里,赫克托尔忍不住笑了下。
母亲不是母亲,父亲也不是父亲,船屋早就不是他记忆里的船屋,离开圣殿,他能去哪里?靠什么为生?
「你要走了?」
一把难分男女的空灵嗓音从头顶响起。
赫克托尔以为有人进来了,朝门口的方向转了下脸。
「认不出我吗?」
声音道。
赫克托尔想到什么,微微抬起脸,“望”祷告室最前方的祭桌,祭桌上摆满了昂贵的圣物,中间是乌卡什妲的黄金塑像。
「我以为你看不见呢。」
「哦,原来你真的看不见,真遗憾。」
声音是从头顶传出来的。
赫克托尔安静了会儿,说:“圣德莱尓教堂接纳穷人,可以通过劳务换取免费的食宿。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侍从长带你过去。”
「嗯?」
「这么好吗?」
“所以,”赫克托尔语气温和,“请不要拿这个房间的圣物。后殿的祷告室里,每年都会进行法阵的加固,随意盗窃,会经历比进警备处更危险的境地。”
「……」
「我不是小偷。」
“……”
「好吧,我就知道他们捣鼓这些手术会害人变蠢。」
声音叹了口气。
赫克托尔摩挲着权杖。
这把权杖本身也是圣物之一,即使没有魔谕的帮助,也能瞬间释放神力。
他在等待时机。
但赫克托尔没有等到动手,那把声音就笑了声,「这把权杖好用吧?」
「当时为了找到最适合当权杖的树木和水晶,我跑遍了大半个比约卡,才在瑞纳的山谷里,找到了一种米基米基的魔树和一种紫玛的紫水晶。
米基树削皮后,质地坚硬光滑,很适合做权杖的杖身。它受到攻击时,会发出“米基”声,非常可爱。紫玛就没那么凶了,它主动选择跟随的我。
你想拿它们攻击我的话,恐怕有点难呢。」
仿佛为了呼应对方的话般,权杖轻轻颤动一下,紫水晶闪烁一下,发出了类似小猫求挼时发出的舒适地呼噜声。
赫克托尔:“您……”
他从软垫站起来,拄着权杖走到祭祀桌前,蓦然出声:“侍从长。”
侍从长正守在门口,闻言立刻道,“是!”
因为这间祷告室不允许外人进入,所以他只是站在门外,没有进来。但赫克托尔感觉得到,侍从长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背后。
祷告室叫室,却是一座小型殿堂,内部的结构设计优美,但空间不大,站在门口往里望,就能一览无余。
侍从长看过来,却没有感觉到哪里奇怪。
赫克托尔有些明白了。
“没事了,您继续工作。”
“啊,好。”
侍从长摸了摸后脑勺,有些莫名其妙地收回了视线。
圣子突然叫他干什么呢?
侍从长又看了眼祷告室里,正在低声诵经的圣子,难道是刚才他在外面守卫时发呆被发现了,委婉地提醒自己?
这样想着,他打了个激灵,拍了拍自己的脸,连忙打起精神。
发呆归发呆,可不能再被发现了。
祷告室里,赫克托尔还在和头顶多出来的声音交流,“只是这把权杖,不足以证明您的身份。”
活得久一点,博学一些的魔物,也能说出权杖的来源。
厉害一些的魔物,要做到让权杖配合的假象,也不是不可能。
「不相信也没关系。」
「但是你说话时小声一点,我要睡觉。」
本来都睡着了,他一来,又被吵醒了。
赫克托尔静了片刻,“您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是啊。」
声音有些无语。
「不是你向我祷告求问吗?一会儿问怎么办,一会儿说自己中了诅咒……」
赫克托尔回忆了刚才的情景,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可是这间祷告室,魔谕在时,这里除了魔谕,没有别的声音;后来魔谕消亡了,这里就变成了一间普通的房间。
从船屋回来后,他每天都来,这里没有任何声音。
如果是魔画里的神谕跟着他回来了,不至于那么久了才出声。
赫克托尔并不相信它,“请不要随意窃听别人的想法,以及,尽快离开塑像。”
「……」
它不想出声了。
*
伊荷见到侍童时,正准备出门。
耶尼格娃帮她推掉了当天的工作,祭典那边倒是缺人,听说她有空,就分配一点轻松的采购任务给她。
祭典要用到的用具价格早就提前谈好了,她去签个字,通知对方运过来就好。
从地下室出来,回卧室换了外出的法衣,就在大楼的台阶外,看到坐在花坛旁的长椅上,一边摆弄什么一边哭丧着脸的侍童。
伊荷以为侍童被谁欺负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彼得森?”
侍童看到她,原本哭丧的脸忽然转悲为喜,“伊荷牧师!”
伊荷:?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小男孩从怀里翻出上次她给他的水银计铁盒。只不过,这个铁盒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压扁了,上面还有些圆圆的凹痕。
侍童举着铁盒,脸色还有些忐忑,“伊荷牧师,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这个盒子,不要修上面的圆洞,就把它撑平。我有钱的。”
“你先别动。”
伊荷接过来,打开铁盒看了眼,里面的水银计没碎,但上面已经有了裂痕。她想也没想,扯下一块手帕扎紧铁盒,扔进了长椅旁的垃圾桶里。
侍童愣住,“你干什么!”
他从长椅蹦下,正要去翻垃圾桶,就被拉住了,“不要找了,我重新给你拿一个。”
“不行的,”侍童急了,“不一样的,新买的,圣子一定会发现的。”
伊荷猜他应该是不小心摔坏了水银计,怕赫克托尔发现才找自己帮忙。但赫克托尔病都好了,用不着水银计,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只是小孩子总是把事情想得严重而已,于是安慰道,“别担心,这种水银计都是统一包装的。”
侍童跺脚,“哎呀,你怎么听不懂。”
他看起来都要哭了,但手还扒拉着垃圾桶,想挣开她的手。
伊荷想了想,蹲下来,和他平视,“
彼得森,水银计泄露很危险,不要去碰。如果你真的担心圣子发现,可以跟我说说要保留的特征,我刚好要出去,顺便帮你买一个,然后照着你说得样子复原一下。”
她的语速很慢,为了让他听清,咬字很清晰。
侍童从小在圣殿长大,比普通人家的小孩懂得要多一些。
伊荷:“这个不一定…”看这孩子泫然欲泣,再次改口,“我尽量吧。”
*
对街的工厂位于曼瑙市第三十二街区,一面临海,附近有不少渔船和码头。
签完单据出来,拉货的牛车排成长列,井然有序地沿着街道两侧,朝市中心而去。
伊荷婉拒了老板的留饭,在一家露天咖啡的餐桌前坐下,掏出了图纸。
那名侍童将需要复原的铁盒样式画在了上面。
虽然要求把圆洞状的凹痕一并复原的要求有些奇怪,但比起这个要求,更为奇怪的要求也不是没见过。
伊荷还是从街边的药店买了一支新铁盒,将水银计取出来,放到一旁的餐桌上,对着铁盒和图纸研究起来。
买一个新的铁盒倒是容易,可这些圆洞就有些无从下手了。
侍童不愿意告诉她,上面的凹痕是怎么形成的。
伊荷只能对着图纸琢磨,先把对应的圆洞画到铁盒对应的位置上。
“您的热可可和薄饼。”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
“放这里就好。”
伊荷把图纸拿开。
服务生放下餐盘,往图纸的方向瞥了眼,看到上面的图案,随口道,“这些圆洞是您的创意吗?”
伊荷:“?”
顺着对方的视线,反应过来,“您说这个?”
服务生以为这位牧师小姐在为教堂设计用具:“对啊,看起来很可爱呢。”
伊荷其实没看出哪里可爱,但对方这样说,她还是附和地笑了下,“是吗。”
两点左右的时间,工厂都开工了。这家开在工厂附近的咖啡馆里,现在客人不多。
服务生才有时间靠在遮阳伞下,和客人闲聊几句,“说起来,这个圆洞有些眼熟呢。”
伊荷抬眼:“您在哪里见过?”
“稍微。”服务生歪着头,端详了会儿,“不过,这一定是您的独家设计吧。您先别说,让我猜猜看。”
伊荷见状,干脆在图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份撕给她。
要是对方有印象,说不定能找到原型,更快复原出来。
服务生拿到图纸仔细看了看,还没想出来,店里就来生意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把拓印纸放回桌上,回去招待客人了。
伊荷吃完薄饼,喝了点热可可,又待了一个多小时,在铁盒上勉强画出了对应的轮廓。
她把水银计放回铁盒,抻了个懒腰,准备叫辆马车回圣殿。
经过码头时,几辆渔船刚刚靠岸。
伊荷往海面看了眼,湛蓝的海面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莹白的光,好看得有些刺眼。
正要移开视线,耳边啪嗒一声,随即响起一道有些慌张地男声,“小心!”
伊荷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后颈一湿,有什么软滑濡湿掉到了脖子后,正趴在她的皮肤上缓慢爬行着。
鸡皮疙瘩一下子起来了。
“您先别动!”
说话的中年摊主跨过码头,提着木桶快步跑过来,飞快将她脖子后的那个东西扯下来用力甩了几下,丢回水桶。
伊荷还没从刚才那团东西带来的怔愣中回神,就感到一阵拉扯地刺痛,刺痛没有持续太久,对方一面将那只挥舞着触腕,准备再次爬出木桶的白色小章鱼怼回去,一面弯腰:“天主在上,真是太对不住了。”
老实说,卸货时有海产砸到路人实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这里的码头修得太窄了。但因为对方是牧师,摊主才道了歉,“这些都是可生食的灯泡小章鱼,没毒的,就是要过半天才能消掉印子。”
伊荷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上面还有些火辣辣地疼,没出血,于是点点头,离开了。
到了圣殿,她借了一间施福室,照着拓印在铁盒的圆洞尝试用公式复原一下。
执事带缴完费的教徒回来,看到伊荷站在祭桌前,还以为她今天又接了施福,走进来打了个招呼:“今天不休息吗?”
“休息。”
“那这是……”
“帮一个小朋友的忙。”
执事扶着祭桌看了会儿,正要说什么,余光忽然瞥到对方后颈的几个圆圆的红印,吓了一跳,“你被什么虫子咬了?!”
伊荷:“路过渔船的时候,有一只章鱼掉我脖子上了。”
其实早就不痛了,但看执事有些惊慌地样子,还是摸了摸,“很可怕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执事扒开的衣领看了看,然后拿了两面镜子过来,“你自己看看吧。”
执事在后面举了一面镜子,伊荷自己举了一面,用前面的镜子照后面的镜子照出的画面,总算看清后颈的红印了。
有的红印已经扩散开来了,有的还没有。
比想象中好很多。
听执事的语气,还以为很严重呢。
“回去涂点消肿的药膏应该就没问题了。”
伊荷放下镜子。
“怎么会被章鱼砸到呢,你跑码头去了?”
执事接过镜子,准备拿回去放下。
“签单据的工厂那边有个小码头。”
“我说呢。”
伊荷重新拿起铁盒,正要继续,视线落到其中一个圆洞状凹痕上,忽然想到什么,“镜子再让我照一下。”
执事都放好了,闻言又拿起她。
伊荷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拿起铁盒,对她说:“你觉不觉得这上面的圆洞和我脖子上的印子很像?”
“我看看,”执事接过铁盒,比对着同事后颈上的红印看了好几眼,“你是想说,这个铁盒上的圆洞是章鱼触腕上的吸盘吸成这样的?”
伊荷嗯了声。
执事忍不住笑,“伊荷牧师,这可是铁啊。要在铁盒上吸出这么深的圆洞,那只章鱼得多大才有那么夸张的吸附力啊。”
她拍了拍女生的肩,语气同情,“你最近累坏了吧。”
连基础的判断力都消失了。
伊荷:不像吗?
她拿起镜子,摸了摸后颈上的红印如是想道。
*
滴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淌落的水珠,一点一滴浸湿了浴池前绘满苦菊和桂叶的锗色地砖。
氤氲的水雾中,坐在浴池中央的少年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湿得黏在一起。
他的肩背舒展,两条手臂自然地垂在腰侧,锁骨以下的躯干没入浑浊的药浴中。
侍童守在门外,专注地翻开着小人书。
不多时,一条触腕从浴池中探出,朝摆
在浴池边的藤编筐伸出。
弯成半月状的触腕尖尖,娴熟地挑开白色的浴袍、毛巾和香皂,在其中寻觅了会儿,没有找到应有的东西,停顿了下,重新翻拣了遍,有些疑惑地收回来。
赫克托尔的嗓音有些潮湿,“彼得森。”
侍童放下小人书,跑进去,“怎么了?”
“你看到我的水银计了吗?”赫克托尔语气温和,“我想测下体温。”
侍童知道他说的不是水银计,而是说装着水银计的铁盒,自从做了手术,每天晚上泡药浴时,圣子就会带着那只铁盒。
白天他收拾房间时,不小心把铁盒踩扁了,让伊荷牧师修了送回来,这会儿就放在藤编框里,闻言,便有些忐忑地道:“就在这里呀。”
侍童捡起铁盒,递给圣子。
赫克托尔:“……”
他卷过铁盒,用另一条触腕拂了铁盒表面,在侍童不安的注视下,顿了顿,道:“找到了,你出去吧。”
侍童松了口气,“是。”
他退下了。
“…这不是…不是我的……”
“…我的吸盘可大…可…可大…”
“…哪…来的…”
圣物章鱼占据他的声带时,赫克托尔的意识并没有消失。
他知道它不会占据很久,起码暂时是这样。
魔谕离开后,撤掉了阻碍了圣物章鱼和他的间隙,它们现在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成为身体的新主人。
赫克托尔每次被占据一次,就手动除掉出声的那条触腕对应的神经,这种做法,会让那条触腕安分一段时间。不过,就像剪掉的头发一样,它们永远都会生长。
但目前为止,这是最好的办法。
比起交接腕而言。
交接腕的神经,是最麻烦的。大部分触腕都只会重复他说过的说话,但交接腕似乎有一定智力,它并不单纯是重复,被斩断后修复也是最快的。但它智力不高,或许有六、七岁?
而且,所有的发言,都只导向一个目的。
几分钟后,赫克托尔拿回了身体的自主权。
他斩断交接腕的神经,任凭它忿忿地敲了下池壁。
赫克托尔摩挲了下铁盒。
铁盒上的圆洞,凹面很新,不是他的吸盘吸出来的,而是另外一些,比较小的章鱼形成的,外圈还加了一些人工。
赫克托尔想到了上午侍从长的话,以为是彼得森不小心把铁盒摔坏了,重买了一个,制造了相似的凹痕拿过充数。
他不想教训他,但心里难免不快。正要放回去,忽然闻到什么,又卷回了鼻尖。
消毒剂、烟、薄荷脑、还有咖啡?
不对,要更甜一点。
赫克托尔想到什么,把铁盒重新贴到了湿漉漉的脸边贴了贴。
芮尔的。
还是芮尔的气味。
比之前更加浓郁了。
水中的倒影里,双目微垂的温雅少年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一只粗糙的铁盒。
沿着浴池壁一周,感受到宿体情绪的触腕们轻快地甩动。
被搅动着的水面,起先涌起了细碎的气泡,紧接着气泡逐渐大起来,鼓胀、破裂,慢慢的,原本清澈的池水泛出了宛如沸腾般的、绵密的,白而浑浊的浪潮。
几分钟后,一条触腕悄无声息地缠过铁盒一圈,将盒子缝隙撬开,尖尖探进去,用吸盘沿着铁壁蠕动了一圈,又原模原样放回去。
*
傍晚时,敲钟人再次找到前殿。
执事刚好要去找他,见他过来,就说了那件事,然后道,“我听说霍林是您的朋友介绍来的,他不见了,您该去问问您那位朋友,说不定霍林是跟他走了。”
敲钟人一听,更加头痛了。
猫族兽人是他的债主,当初他带霍林来时,说是让他来上班来抵自己的债,现在人不见了,他找不到就算了,哪里还敢去找债主要人。
他只好说:“您能不能把这位伊荷牧师叫出来,我当面问问?”
执事:“她不在。”
“我自己去看看。”
敲钟人说着,就要往里走。
“欸!”
执事见人没拦住,余光瞥到几名侍从经过,连忙叫住他们,“这里有人要硬闯施福室!”
侍从闻言,停下脚,朝他们的方向望来。
敲钟人的胆子不大,只是看执事一个女孩才敢硬闯,见到那几名高大侍从后,立刻就退缩了,“误会,误会。”
他鞠了几个躬,慌不择路跑出了圣殿。
回钟楼的路上,沿着广场走进一条僻静的小路,敲钟人越想越疑惑。
说起来,这几天他可不是只问过那名女执事。
可是别的人,要么说不知道钟楼新招了人,要么说见过霍林。
霍林上夜班,他们没见过也正常,但说不知道钟楼新招了人,就有点奇怪了。
走到钟楼前,敲钟人掏出锁打开木门,把桌上的油灯拿过来点燃,收拾好工具放进袋子里背到背上,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扶着扶梯,往楼顶爬去。
天边一点点染上墨蓝。
楼顶的风刮得很大。
敲钟人独自擦拭着表盘,忽然有些想念有霍林当帮手的日子。他揉了揉僵直的腰,正要继续擦,忽然注意到楼下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
暮色沉沉,人影有些模糊。
敲钟人眯起眼,仔细看了看,觉得有点像许久不见的霍林,连忙叫了声,等对方转身,就丢掉抹布往楼下跑。
敲钟人气喘吁吁从钟楼出来,来到霍林站着的位置,才发现不是霍林,而是有段时间没见的猫族兽人,不过,他好像身体不舒服了,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
敲钟人有些疑惑:“怎么是您?”
“你以为是谁?”猫族兽人笑了笑。他不在店里时,打扮得就像一名普通青年,语气也很随意。
但再随意,也是从事灰色产业的人,还是自己的债主,再加上霍林的失踪,敲钟人面对他时,难免有些胆怯,“不是那个意思。您来找我,有什么事?”
因为担心对方问起霍林,语气有些不安。
没想到他没说,猫族兽人倒是主动提起了,“霍林最近没来上班吧?”
“关于这事我想……”
敲钟人听到这话,正要解释,对方就竖着长尾,打断道,“霍林不想在钟楼做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走得急,不方便跟你道别。麻烦你向圣殿转交一下。”
说着,递来了一封辞职信。
上面有霍林的签名。
敲钟人愣了愣,接过来看了看,他不识字,但人是猫族兽人介绍来的,他没必要骗他,想到这些天的担惊受怕,他心一横,道:“那我欠您的债务……”
猫族兽人:“减掉霍林在你这里工作的天数乘以他一天的工资继续还,利息不变。”
敲钟人算了算,和以前比还是宽松的,放心了。
他看了眼猫族兽人,怀疑对方是店里缺了霍林后人手不够又把人偷偷带回去了,毕竟是那种产业,霍林长得又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下个月的债款还是送到您的店里。”
霍林走后,敲钟人现在一个人干两个班,聊了两句就回去工作了。
走到门前,他回头望去,猫族兽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好像是特地为了霍林的事跑这一趟。
“看来那孩子很受欢迎啊。”
主管都要替他递辞职信。
虽然这么感叹,心里总觉得不是一条长久之路。
敲钟人看了眼辞职信,放到桌上,朝楼顶走去。
另一边,猫族兽人走到僻静处,停下脚,原本放松的瞳孔竖起,望向虚空中的某处,“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该放开我了吧。”
声音落下的刹那,猫族兽人尾巴上无形的绳索像被拆开了。
他活动了下尾巴,终于没那么难受了。
猫族兽人甩了甩长尾,让它自如地垂在腰后,然后看向虚空。
三天前,牛族兽人小心翼翼地告诉他,霍林有事找他时,他还以为霍林在钟楼呆烦了,想回店里工作。
老实说,他从来没遇到做过公关后,还会尝试其他工作的员工。霍林是第一个。猫族兽人收了他的钱,才带他去的钟楼。
见面后才知道,牛族兽人如此谨慎的原因。
猫族兽人微微弯腰,语气谦卑:“我们店只是一家小店,可以的话,请您以后不要再冒充公关来店里工作了。如果您想消费,我们会提供最好的服务。”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音,也没有等到身上哪里不适,猜测对方已经离开了,便抬脚朝街对面走去。
第145章 六周目(二十)
祭典这天,早上五点多,圣殿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
殿堂内早已布置妥善了。
前殿接待一般的教众,后殿则用以一些身份贵重的教徒。
殿堂中央的天主塑像上,挂满了民众自发赠与的花环。
祷告完毕,鲁麦戈带着其他国家的贵族们觐见了圣子,接受了一场小型施福。
当初观礼过天主甄选的异国贵族认出了站在祭桌前的少年,“教皇陛下,这就是那个孩子?”
鲁麦戈微微颔首:“是的,大公。”
“才过去几年,竟然变得这般出色,陛下一定为他付出了不少心血。”
罗克大公语气感慨。
几位刚接受过施福,感觉焕然一新的贵族也附和道:“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呢。”
“可不是。”
“不愧是天主的选择。”
……
鲁麦戈笑容谦逊地应下了,“过誉了。”
他看了眼被夸赞时
,仍然神情安静没有骄色的赫克托尔,心中更为满意。
不过,想到什么,他还是对大辅祭耳语两句,等对方走开,再面朝众人道:“圣子需要休息,我带各位去后殿的圣物馆走走。”
说着,便带领人群朝外走去。
鲁麦戈是圣殿的教皇,在图兰塔有举重若轻的地位,他的话,不亚于国王发言。
众人也没有意见,跟了上去。
因为随行人员身份尊贵,他们身后除了跟着圣殿的侍从,还有那些人自带的卫兵。
远远望去,宛如一支小型军队。
经过前殿时,吸引了不少前来祷告的教众围观。
不过,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靠近。
圣殿的神甫们,倒是打起了别的主意。
他们打算在祭典前,让自己的学生到这些高官权要面前转转。
说两句颂词,展示下才能,最好能讨得哪位大人好感,日后竞选十三神甫时,才能拉到更多的选票。
耶尼格娃从街区教堂回来,见到同行们一个二个,都在那些宾客前铆足劲儿出风头,不免有些无语。
把祭汤桶交给自己的学生时,特意嘱咐道:“离那些人远点。”
能不能博得贵族欢心是一方面,要是绊倒了哪位大腹便便的先生,就倒霉了。
伊荷往人群看了眼,“好。”
实习牧师不参加游街和颂歌,虽然她通过了神学院的考试,算是有执照的牧师了,但还没正式入学,也没参加圣殿的牧师考核,仍然归作实习牧师一列。
实习牧师只负责前殿的打扫,接待和分发早晚的祭汤。
不过,光是这几件事,也够忙了。
来的人多,天不亮就去后厨帮忙煮汤。等到祷告结束,再抬到广场去发。
祭汤的汤底,用的是炖煮一整晚的牛骨和羊骨。
前来排队领取祭汤的人们,除了附近的乞丐和流浪汉,还有一些家境贫困的居民。
据说下雨时会更麻烦一些,还要腾出一间空殿,好在今年没有。
伊荷舀起满满一勺汤,盛到递来的空碗里,“小心烫。”
“……谢谢。”
捧着汤碗的乞丐嗫嚅了一声,闷头走到边上去喝了。
分完祭汤,已经快八点。
实习牧师们将空桶提回厨房,洗了手,去餐厅用早餐。
第一批游街的牧师和执事们已经穿戴整齐,在圣殿骑士团和礼炮声的带领下,从圣殿出发,朝北而去。
透过餐厅的高窗,依稀能看到空中飘扬的彩带。
伊荷看了两眼,继续吃饭。
用完早餐,她准备回前殿接待教徒,没走出几步,就遇到了大辅祭。
一开始没发现对方在叫自己,因为大辅祭看的是另一个方向,等到他走到面前,才明白过来,微微颔首。
也许是祭典的缘故,大辅祭的脸色少见地和气,“才吃早餐?”
伊荷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
大辅祭也没废话,直接道,“九点就要登台了,这次四个国家的人都来了不少,陛下不希望圣子出现突发状况。但是据尼博曼神甫和侍从们的反馈,圣子最近的精神不太稳定。你是圣子唯一的亲人,你看方便的话……”
伊荷愣了下,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了,“他……怎么了?”
大辅祭以为这俩孩子走得近,鲁麦戈又让他找过这名小牧师几次,一聊就是半小时,手术的事应该也没瞒着她,就简单说了下了圣子最近的反常,“我想或许是一些手术后遗症,现在经常会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尼博曼神甫提过很多次,他担心是伤到了脑部神经,但耶尼格娃神甫替他检查过,排除了这方面的担忧。所以陛下认为,心理因素的可能性更大。”
伊荷:“……”
见女生不说话,大辅祭以为她不放心,还笑了下,“你知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管是陛下还是圣子,总要经历这个难关。”
伊荷抿了下有些发干地嘴唇,“我知道了。”
*
后殿祷告室
赫克托尔正在诵经,侍从长守在门外。
见大辅祭领着一名牧师过来,他上前拦了下,“这里不允许进入。”
大辅祭停下脚,对伊荷道,“等圣子祷告结束,你陪他说会儿话,我要去陛下那边了。”
“好的。”
大辅祭得到回应,朝外走去。
侍从长警惕地看了眼女牧师,见她没有硬闯的意图,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钟楼的方向发呆,又转开了视线。
赫克托尔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但他还没念完经文,只能继续。
头顶的那个声音还没有离开。
它并没有像魔谕那样跟着他,而是住在这间祷告室里。
大部分时候,都是沉睡状态。
偶尔他诵经的声音大了,或者外面有什么声音吵到它,才会出来说两句。
像第一次出声时那样的交谈,却是没有了。
今天也是。
「外面那个女孩,好像不是这里的人呢。」
说完这句,它又恢复了寂静。
赫克托尔以为它在说芮尔不是曼瑙人,没有深想,念完剩下的经文,拄着权杖从祷告室出来。
侍从长上前,“圣子,有
人找您。”
因为之前见过,侍从长知道他们认识,担心圣子认不出来,只小声形容了下对方的外貌。
赫克托尔点点头:“你去忙你的吧。”
侍从长平时是在后殿外围警卫,因为祷告室离圣子的住处比较远,人员复杂,他们会护送一程。闻言没说什么,就带着人下去了。
后殿虽然更为奢华,面积却不大,比起宽敞得过分的前殿,后殿只有前殿的五分之一大小。圣子能被允许活动的场所,也就其中几个。即使失去了魔谕的指引,只要不离开后殿,赫克托尔也不会太过迷茫。
他拄着权杖,缓步走到女生身侧。对方没发现自己对他而言,是个很新奇的体验。通常后知后觉的那个人,都是自己。
赫克托尔猜想,芮尔应该是走神了。
“你在看什么?”
“钟楼。”
“钟楼,长什么样呢?”
“嗯……跟座钟差不多吧。像等比放大到三、四层小楼那么高的座钟。”
伊荷说完,觉得有点奇怪,钟楼长什么样不就摆在那里吗,回头才发现问话的人是赫克托尔,不由愣了下,“你什么过来的?”
她还以为他还在跟侍从长说话。
“刚才。”赫克托尔说。
他的语气温温吞吞的,因为音色的缘故,听起来既亲切又冷淡,像春天湖面上没化开的冰面,听感是柔和的,入耳却有些料峭的寒意。
“要是能亲眼见一下就好了,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座钟。”
伊荷看向男生。
好像是过完十三岁生日开始,他就开始长高了。在此之前,他都比她矮的。现在她看他,已经得仰起头了。
如果赫克托尔看得见,以他善于为人考虑的个性,或许会经常把脸低下,方便别人看得清;但他看不见,所以他总是平视前方,就算半垂着脸时,腰背也挺得很直。
总是保持这种站姿的人,据说自尊心都非常强。
她自己也是。
担心告诉别人事情也得不到解决,或者更糟,被背叛,甚至嘲笑,于是很少跟别人诉苦,有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赫克托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闭嘴的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听到他这样说,伊荷道想了想,回复道,“有时候想象比用眼睛去看更有魅力。”
赫克托尔停顿了下,“就像……孔雀标本?”
“没摸过孔雀标本时,我以为它和小鸡一样,手感毛茸茸的,结果后来收到礼物时,差点被吓到,因为那只孔雀标本有点老了,很多地方都掉了毛,剩下的毛茬摸起来像一双长满汗毛的人腿。”
伊荷眨眨眼,有点回不过神,“人腿??”
赫克托尔嗯了声,“不觉得很像吗?那种成年男人的小腿。”
伊荷回想了下,摇摇头,“记不起来。”
实在太久远了。
赫克托尔也没追问,只是微微弯眼,“芮尔今天过来找我,是为了祭典的事?”
“你猜到了?”
“嗯,你平常很少来。”
“没有吧……”
伊荷本来想反驳的,算了算时间,才发现从船屋回来后,她竟然一次都没来过后殿,顿时有些尴尬,“这段时间比较忙嘛。”
好在赫克托尔也没计较,“没关系,能来就很好了。”
伊荷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祭典结束,我一定会抽出时间来找你玩的。”
“祭典结束的话,芮尔就要开学了吧。”赫克托尔指出。
“……”
“我开玩笑的。”
赫克托尔微微弯眼,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口说说,“被吓到了吗?”
“没有。”
男生总是一副没什么攻击性草食动物的个性,冷不防露出带刺的那面,伊荷说完,又看了他一眼,“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偏过脸,“看”向她,“嗯?”
祷告室外侧是一条长走廊,长廊每隔一米设一根石柱,走廊外是一片规划优美的庭院,秋日的阳光斜穿过屋檐,落到他们脚边,洒下一丛一丛郁郁葱葱的树影。
赫克托尔停下脚时,刚好站在两根石柱之间,他踩着的树影,一半在脚下,一半被光线折射,落到了他白色的祭袍上。
从她的角度望去,他整个人就像被框在这副神圣而尊贵的画框中,脚下空荡荡的,晦暗斑驳,没有落脚处。
“怎么了?”
赫克托尔问。
伊荷看了看周围,“彼得森不在这里吧?”
他点点头,“去熨衣服了。”
接见各国来使的圣子袍和登台要穿的祭袍是分开的,他今天一共要换三次礼服,这是第二套。因为材质的缘故,每套拿出去前,都要重新熨一遍。
伊荷点点头,安静了一会儿,说:“大辅祭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要我安抚你的情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假如有人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该拒绝就拒绝,想不要就不要,别去在意别人的看法,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去生活。”
赫克托尔怔了怔。
一时间,他以为芮尔知道了近来的种种,真有些无措,随即就听到女生说完那番话,又换了较为轻松地口吻道,“待会儿演奏要是紧张了就想想我刚才的话,我会在台下为你鼓掌的。”
原来是在说这个……
赫克托尔的心脏回落,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放松起来。他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点失落,脸上还是笑着,“好,我记住了。”
两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加上换衣,化妆,练习,其实剩不下多少。他们没聊太久,就在楼道前分开了。
录取通知书出来后,圣殿走了一大批实习牧师,虽然说是说放假放到10月15号开学,方便教堂举办祭典,事实上,大家一拿到录取通知就立刻搬了出去,留在圣殿的人并不多。
伊荷从后殿回来,又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中。
九点过,第二批游街的牧师和执事出发了。
曼瑙大剧院里,已经座无虚席。
因为是圣殿出资的慈善演出,门票卖的很便宜。
前排的座位上,可以看见贵族和农户坐在一起的滑稽场景,只是边上站了几名虎视眈眈的骑士。
前面的几场演出是从王都剧院邀请来的舞者和歌唱家,中间夹杂了一些喜剧和巫师的魔术表演。
赫克托尔的节目排在最后一档,轮到他上台时,已经10点半了。
伊荷接待完一名教徒,将工作托付给之前搭档过几次的执事,解开头上的法衣,匆匆赶到剧院,买了票走到后排的观众席坐下。
虽然在赫克托尔生病期间,她没少去温室,但每次去,都差不多到他上完课的时候,没有一次听过完整的演奏。
甚至到了今天才知道对方弹的曲目叫《黎明协奏曲》,她一直以为叫《戴姆协奏曲》。
报幕员退下,赫克托尔终于出现了。
骤然爆发的喝彩差点把空气掀翻。
伊荷捂住耳朵,眯眼望去。
这时才发现,后排离舞台实在有点太远了,坐在这里望过去,除了乌压压的人头,热得有点熏人的各种体味外,什么都看不清。
伊荷捂着耳朵逡巡了好久,才在舞台的角落里看到了赫克托尔。
他换了一身墨绿的祭袍,绿底金纹的祭帔,一条同色的缎带,卷成波浪状的白发紧贴头颅,在一行侍从的陪同下,走到钢琴前坐下,悠扬活泼中带着淡淡悲悯色彩的琴声从他指尖流泻而下,宛如轻纱般在空气中漂浮起来。
老实说,在学院时也听过钢琴蛇的演出,都是从小练到大的社员,无论是技艺还是表情,都比赫克托尔优秀。
他的技巧并不卓越,表情也不丰富,在同龄演奏者中,只能算中上的水准。
就在这既不卓越又不丰富的演奏中,赫克托尔的琴声却莫名令人沉静的作用,琴声响起不久,大家都逐渐消停,安静地聆听起来。
伊荷甚至看到有些人听着听着,就开始抹眼角,还有人默默做起了祷告。
准备收回视线时,她在观众席二楼的包厢看到了赫克托尔,不,是打扮得和台上的赫克托尔一模一样的艾略特——他怎么会在那里?
还穿成这样??
艾略特似乎也发现她了。
他朝她的方向转了下脸,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从扶手前消失了。
伊荷顾不上还在听演出,一边对邻座说请让一下,一边朝外走去,然后直奔二楼的那间包厢。
走到楼梯口时,剧院的侍应生拦住了她,“小姐,楼上的包厢是贵宾席。”
“稍等。”
伊荷正要掏钱,一抬头,就看到艾略特的衣角从过道拐角处一闪而过。
“这个票价……”
侍应生见这名女牧师动作很急,以为她是哪个地方教堂的牧师,为了近距离看清圣子才来加票的,还想多要点小费,就看到她放下手,转身朝过道跑去。
侍应生:?
伊荷一口气追到了剧院外,没找到熟悉的人影,想到什么,朝巷道望去,果然看到了贴着墙角走路的艾伦特。
琴声逐渐高涨起来。
伊荷追上去。
艾略特好像故意等自己跟上,发现她慢了就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又加快速度。
见到前殿的执事时,对方有些惊讶,“伊荷牧师,你不是去剧院了吗……”
“待会儿再说。”
伊荷绕开她,一路朝里走,发现对方的目的是后殿后,立刻给自己开了隐匿法阵。
等她好不容易赶上,将这只
幽灵堵在门口时,才发现这里是圣子祷告室。
除了赫克托尔,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禁地。
艾略特堂而皇之地站在赫克托尔经常跪坐的软垫前,对面就是天主乌卡什妲的半身胸像,但门外的侍从长,庭院巡逻的侍从,谁都没有发现他。
伊荷担心里面有不为人知的法阵,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外道:“出来,艾略特。”
但艾略特好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伊荷跑了那么久,也很累。看他不回应,也不出声了,干脆靠在门边卸力。
她刚松懈下来,艾略特就动了。
艾略特飞到祭桌上,从塑像后摸索了会儿,再落回地面时,他的手里多了一副油画。
这副油画,不是别的,正是当时从船屋夹层失踪的那副。
不远处的琴声低沉起来。
伊荷站直了身。
原来藏在这里。
艾略特吹去画框上的灰尘,转过脸,像是才发现自己般皱了皱鼻子,“看够了吗?”
伊荷回神,拦住他:“你要带着画去哪?”
“你管我?”
艾略特的语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欠揍得令人讨厌,“这又不是你的。我想带去哪就带去哪。”
伊荷:“……”
如果他抢的是一副普通的画,伊荷不会怀疑他。
这幅不是。
在船屋的那晚发生了什么,赫克托尔不肯说,艾略特也是。但那天以后,赫克托尔失去了神谕,艾略特也带着这幅画一起消失了。
这幅画到底有什么用呢?
伊荷视线上移,落到这张和赫克托尔外表和打扮都一模一样的亡灵身上,笃定地道:“你和乔不是双生子吧。”
不会有双生子能复刻到这个地步。
一般的衣服就算了。
赫克托尔今天穿的三套祭袍,都是附近的服装店为了今天的祭典特地设计出来,一个款式一件,他去哪里找到这样成套的搭配。
“所以呢。”
艾略特并没有露出很意外地神色,芮尔之前就试探过他了。
他故意把破绽暴露得那么明显,她没发现才奇怪。
“你想知道我是谁?”
“不。”伊荷感觉到她的隐匿法阵快失效了,加快了语速,“现在没兴趣。先把画放回去,我们出去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艾略特说,“或者,你想帮乔跟我抢它?”
伊荷蹙眉,“你吃炸药了?”
说话那么凶。
艾略特好像听不进去,直接打断道:“别说这些。我要带走它,如果你要拦我,就动手。”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他走近了些,用目光一寸寸丈量女生,“要试试吗?”
艾略特嘴唇微动,说了一个单词。
在听到对方最后一个单词落下的刹那,一直在脑海纠结了很久的锁忽然咔哒一声,解开了。
伊荷转过脸,重新注视了眼面前的男生,然后垂下脸看向他扶着的魔画,卷翘浓密的睫羽在眼睑打下一小片晦暗。
艾略特顶着赫克托尔的面孔将画像推到了她的身前,不怀好意地笑:“怎么样,不敢了吧?”
“闭嘴。”
伊荷看了他一眼,抬脚迈了进去。
琴声戛然而止。
赫克托尔弹完了最后一个音,放下手,转向观众席。
铺天盖地的掌声宛如海浪般瞬间将他淹没。
侍童踩着小碎步跑上台,将权杖递给他,正要将人扶起,就听到圣子道:“看到芮尔吗?”
侍童被交代过盯着最后两排席位,不要错过任何一位观众,闻言忙不迭回:“看到了。”
赫克托尔正要问她坐哪儿,侍童又说:“她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赫克托尔握着权杖的手收紧了些,“什么时候走的?”
侍童其实也有记不太清了,他盯到一半走神了,再望过去时,伊荷牧师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又刚好听到第二乐章,于是说,“好像是第一乐章结束的时候。”
赫克托尔算了下,第一乐章弹完,差不多12点,举办祭典,前殿比后殿的工作更加繁忙,芮尔应该早就饿了,忍第一乐章结束才回去用午餐。
她没有骗他。
这么想着,赫克托尔的心情好了不少。
被鲁麦戈带着和各位政要共进午餐,切换四个国家的语言,应付他们的无礼要求时,也表现得周全得体,没有露出一丝不快。
这个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傍晚七点左右,回圣殿泡完药浴,换上第三套祭袍前往祷告室,收到那个声音的提示前。
第146章 六周目(二十一)
奈落利从震荡中醒来,第一时间就做好了继续和那群幽灵作战的准备。
不过,等她振作精神从地上爬起来,就发现整座墓园都消失了。
剧烈的震荡,使这里彻底沦为了一片废墟。
夜色中,别说幽灵,连个树影都看不见。
那名亡灵法师也不知去向了。
奈落利起先还警惕了很久,在飞扬的尘土、废墟和荒草里转了半天发现真的没人,才点燃油灯去找同伴。
她先找到的是一个方脸执事。
方脸执事应该是跟那群来施福的牧师一起的,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额头有些乌青,看起来像被砸晕了。
奈落利跨过男人,正要走开,对方突然握住了她的脚踝,“救、救救我……”
奈落利:“……”
不过,那人好像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到了这一刻,她稍微一挣就松开了。
奈落利往前走了几步,遇到了另一名女牧师。
女牧师没有看她。
她坐在一座坚固的墓碑后,盯着夜空的某个点喃喃着什么,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昏头了。
奈落利依稀记得还有两名牧师,但她走了一圈,愣是没见到另外两人。
倒是绕过墓碑时,在后面的一具破棺材下发现了开着防御罩躲在那里的安托万和负鼠兽人。
安托万和负鼠兽人都清醒着,身上都有些被幽灵啃咬出的伤口。
安托万见到她时,精神还恍惚道,“你是人还是幽灵?”
奈落利有点无语:“幽灵。”
安托万闻言,脸色一怔,正要拿起法器,就看到了油灯下三个人明晃晃的倒影,顿时明白了。
幽灵是没有影子的。
安托万想到什么,让边上让了点,“你怎么还站在外面,先进来躲躲。”
“不用了。”奈落利晃了晃油灯,“幽灵已经离开了。”
安托万以为奈落利在开玩笑,那群饿疯了的幽灵的嘴脸,他现在还历历在目,等她又重复了几遍,将信将疑地从棺材下钻出来看了看四周,这才放心下来。
“看到柯兰尼了吗?”奈落利道。
安托万听到这里,表情凝滞了下,“柯兰尼不是在你那边吗?”
当时的战况太混乱了,他只记得奈落利和柯兰尼在扔镜子,后面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奈落利:“她不是去救你了吗?”
当时安托万那边情况最严重。
安托万愣了下,正有些疑惑,负鼠兽人就开口了,“我知道她在哪里。”
安托万:“你不是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吗?”
魔力场震荡后,他们从空中摔下来,安托万就和负鼠兽人一起躲到了棺材下,中途没见过任何人,听他这样说,不由面露疑惑。
“不要小看负鼠的嗅觉啦。”
负鼠兽人的头皮被幽灵啃掉了一半,两只爪爪按着伤口防止脑子滚出来,“我光靠嗅觉就能判断你们的位置。”
负鼠兽人说着,从棺材里爬出来,一个蛄蛹钻进土里,沿着翻动的泥土,带着两个人朝墓园西侧走去,在倒在地上的天主塑像前,发现了站在那里的柯兰尼。
他们三人中了那名亡灵法师的圈套,被满墓园的幽灵追着咬,好在幽灵的进食速度缓慢,几个人受伤不严重。
而柯兰尼因为留在原地的关系,跟那名等
级超过他们不少的亡灵法师直接对上了,她受到的风险一定比他们大。
奈落利本来要上去问问她有没有受伤的,结果走到柯兰尼面前,却发现她气场有些消沉,手里还捏着那片占满了泥土的银镜,一时顿住了,让安托万抢了先,“柯兰尼,你还好吗?”
女生望着塑像的方向,嗯了声,脸色有些冷淡。
安托万虽然有些奇怪,但只当成了她还没从刚才的震荡中缓过神,如果现在有镜子,他的脸色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安托万看了眼她脚下的倒影,说:“既然大家都到齐了,就先回去吧。要是社长他们发现了,我们就——”
“就什么?”
安托万语气一顿。
几个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狐族社长不知什么时候带着社员们出现在了墓园大门外。
*
曼桑加仑的外宿比预定时间提前结束了。
没有采集到的材料,被分配给了另一边外部荒漠。
据说副社长那边的社员收到消息,还有些不满。
但狐族社长将提前结束外宿时间的责任背到自己身上,就连已经赶到邻市的莫里斯教授都没说什么就原路折返了,他们也只好偃旗息鼓。
回去的路上,坐的传送器。
抵达学院后,社员们在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陆陆续续回家了。
弥弥在码头等船时,见到柯兰尼,过去打了个招呼,“要回王都吗?”
伊荷点了下头,“你呢?”
弥弥:“乌卡什妲市,我家住那边。”
“那挺远的。”
“是呀。”
弥弥说完,又没话了。
她多看了眼女生。
从曼桑加仑的墓园回来后,柯兰尼的状态一直不太好,同行的女生们都看出来。
帕姆卡和盘发以为她在墓园受了刺激,试着逗她开心,但柯兰尼的反应始终很平淡。
她连论坛都不怎么刷了。
同样从墓园回来的安托万学长、奈落利学姐和负鼠兽人都没她那么严重的后遗症,他们还是一起被社长叫出去骂的。
几个女生本来就是临时凑到一起的室友,见她这样,也慢慢不出声了。
弥弥不一样。
她见过这个状态的柯兰尼。
尽管她记不清那是因为什么事了,但她总觉得自己见过。
所以想了想,还是道,“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她斟酌了下,说,“如果不是很困难,说不定我能帮忙。”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记得,”女生没有看她,语气却很柔和,“弥弥好像不太喜欢我的。”
弥弥本来没想直接说的,但听到对方颠倒黑白,忍不住回嘴,“是你先不喜欢我的。”
“……?”
“明明第一次去召唤场时,我们不是搭档得很好吗?还一起去坐了环岛轮渡。结果你跳级了,就对以前的朋友不理不睬。”
太傲慢了。
弥弥抱怨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补充说:“只是看在你帮我拿过学分的份上,不是想跟你和好的意思。”
伊荷缓慢地眨了眨眼,“你记得?”
弥弥有些奇怪:“记得啊。”
一个学期的事,她的记性那么差劲吗?
弥弥不知道这个认知是建立她没有向班上同学询问的情况下。
假如她去问下这学期和自己一起参加过召唤场的组员,就会发现她根本不是和对方一个组的。
她和柯兰尼,还有河马族兽人,是上个周目的事。
这周目没发生过。
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作为奖品的祈福药水和传送卷轴,还以为被自己弄丢了,实际上是她的小组在这周目没拿到第一的缘故。
而外宿后出现的时空变化,此时的伊荷也还不知道。她只是听弥弥说完,有了些好奇,“你记得环岛旅游的话,那你论坛上出现过西奥多的绯闻帖?”
“西奥多?”弥弥有些困惑,“西奥多殿下吗?”
伊荷看她的反应,有了点模糊的猜测。
弥弥应该只保留了上周目直到西奥多出现前的记忆,但记得这么完整,还是头一回遇见。
锡娜也有这样的经历。
不过锡娜的记忆没有弥弥的凌乱很多,可能是她和狐獴兽女相处的时间更久些。
弥弥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所以西奥多殿下怎么了,他不是回原森继位了吗?你刷到论坛上发他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刷到……”
伊荷看到什么,拍了拍她的肩,“弥弥,你的船到了。”
弥弥抬头,这才发现驶往乌卡什妲的摆渡船靠岸了。
码头前排起了长队,她正要跑过去,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柯兰尼,真的解决不了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我会的。”
“那我先走了,三月见!”
“三月见!”
回到玛尼拉法街的小公寓,花了几天把公寓打扫干净,被南茜她们邀请出去聚了两次,给塞维写了回信,然后赶冬假作业。
初阶级三的作业比级一繁重多了,学院考虑到有一批学生初阶毕业后就不再升学,留在老家当初阶巫师的可能,题型也更加灵活。
伊荷把练习册、草稿本和笔袋塞进挎包,背上前往市中心的国立图书馆。
自从在画像里看到了船屋夫妇失踪的真相后,她的心情一直很压抑,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也排解不了情绪。
明明凶手就在身边,还把对方当成了可怜的地缚灵在同情。
同情什么啊?
简直笨死了!
艾略特,一个能复刻别人外貌和穿着,随时随地制造幻想,还能指挥整座墓园的幽灵为己所用,差点把她的同伴也喂给幽灵的亡灵法师,还需要人同情?
现在想想,那么雷同的做派,她居然一直没发现,真的太蠢了。
伊荷越想越气。
除了对船屋夫妇遇害的无能为力,对自己的恼火,还有一丝无法面对的羞愧。
她不知道怎么再面对赫克托尔了。
想到这里,伊荷停下笔,这才发现前面的基础题都算错了,她涂掉错误答案,在草稿纸上重新演算起来。
冬假期间,图书馆人很多。
阅览室的座椅就没有空置过。
她坐在靠窗的一张书桌前,前后都是书架,左右坐的都是学生,一坐下就熟练地掏出封面不同的练习册开始做起作业,只是中途一离开座位,就被其他人顶上。
对面偶尔响起拉动座椅时摩擦
灰色大理石地面发出的吱呀声和低低地说话声。
伊荷忙着跟自己生气,又要改连篇的错题,没有时间抬头,等终于告一段落,准备掏出怀表看一眼时,这才感觉哪里不对。
国立图书馆的管理员比较凶,在其他街区的图书馆里,算氛围比较安静的。
这个安静是指有说话声但不吵,安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还从来没出现过。
她想到什么,从书堆中抬头,这才发现刚才坐在对面的学生不知何时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圣殿服饰的老神甫。
老神甫的手边堆着几本砖头厚的典籍,一只手拿金属书签压住书页一侧,一只手握着一管羽毛笔在边上的本子上写着什么,像是在做笔记。
她的边上做了几名学生,原先还时不时聊两句,这会儿也没再吭声。
大概是伊荷看得有点久了,对方似有所感般,抬头看了她一眼。
一百五十年过去了,曾经只能作为协作实习牧师施福而存在的低等兽人执事,现在也是前殿独当一面的大神甫了。
“你也想看这本书吗?”老神甫的语气有些迟疑。
伊荷摇头,“只是觉得您长得像我以前的同事。”
老神甫推了推老花镜,重新打量了女孩一眼,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和蔼地道,“那真是我的荣幸。”
伊荷微微弯眼,没再搭话。
她有点饿了,收拾好挎包,去楼下的杂货店买水果和蔬菜。
圣殿餐厅做的食物味道不错,但相对起来,还是自己做的更美味些,她今天想吃自己做的沙拉。
假期人流量大,甫一起身,原来的座位就被新来的人顶掉了。
伊荷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没有回头,因此也没有看到一名年轻的男牧师坐到她的座位后,有些好奇地看了眼自己的背影,对那名老神甫道,“那不是上次图兰塔的柯兰尼女士吗,您也认识她?”
“什么柯兰尼?”
“柯兰尼,伊荷柯兰尼。”
听到这个名字,老神甫先是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噢,她也叫伊荷啊?这个名字还挺常见。我以前认识一个叫伊荷的女孩,她要是活到现在,恐怕比我还要老了……”
里南看老神甫又要讲自己年轻时候那些事了,他到圣殿第一个月就听得烂熟,现在是一点都不想听了,闻言连忙道,“前辈,说回正事吧。”
老神甫说到一半被打断,脸色有点不高兴,“什么事?”
里南语气试探,“您认不认识费尔南德斯家那位叫以赛亚的少爷?”
老神甫:“……”
里面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认识,顺杆子往上爬:“我听说他是您的曾曾外孙。”
老神甫明白里南想说什么了。
她她用手指蘸了点唾沫翻开下一页,慢腾腾道:“怎么,以赛亚又出现排异了?当初费尔南德斯家把那孩子带过来做手术时,我说没有陛下手术做不成。鲁麦戈神甫坚持要我试试,现在弄出问题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里南:“您怎么能贬低自己,谁不知道您是陛下带出来的学生,您和……”
“耶尼格娃。”老神甫说,“鲁麦戈没教过我,我是耶尼格娃神甫带出来。”
“好吧,就算这样,您也是费尔南德斯家的女儿不是吗?”
里南想得很美,“只要您出面替家族回绝,老师就不用给以赛亚做修复手术了。
您知道的,圣物易族手术多少年前早就被证明不能用在人身上了。
鲁麦戈被圣物反噬,也很多年没在殿内露面了。
要是费尔南德斯那边继续施压,让王室出面要求陛下替以赛亚少爷修复后,还继续出问题,谁来挽救圣殿的声誉?”
老神甫看着这名滔滔不绝的年轻牧师,叹了口气:“里南。”
“嗯?”
“这话不是你自己想的吧?”
“……”
里南轻咳了声,“基思神甫写的稿子,我稍微润色了一下。”
老神甫:就知道是这个情况。
基思神甫和老神甫一样,圣殿现任十三神甫之一。
不过,她是从低等执事升上去的,基思神甫是从地方选上来。
鲁麦戈卸任前,从地方选拔了不少新鲜血液进入圣殿,就是为了能够和十三世分庭抗礼,为隐形的统治时长续命。
基思神甫就是这些人当中一员。
不过,基思更有城府些。
他不乐意让一家人都卷入圣殿斗争的缘故,在收到调选通知的传闻前,就未雨绸缪地将本来要送去当侍童的儿子转送骑士学院。
在儿子通过圣殿骑士团的考核后,让考核的骑士长将他的名字从名单里划去,让他跟着拜宁骑士长全国巡征。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还让人挑不出错。
老神甫就不行。
因为她的姓氏,天然就是十二世那派的。
在成为耶尼格娃神甫学生后,老神甫意识到教皇之所以能利用圣物易族手术增加寿命和魔力,不是因为圣物本身,而是因为他暗中修习了近百年的黑魔法。
黑魔法因其魔法复杂多变,载体多为非人,而人族想要修习更精粹的黑魔法,就需要从源头改变体质。
所以那些圣物也并不是“圣物”,只是拥有强悍体魄和神经的海底生物而已。
能压制圣物神经不受侵蚀,在波谲云诡的教皇之争中存活下来,为王室提供完美的施福,甚至召唤魔王为他行事。
这就是鲁麦戈能拿到最高选票,当上教皇的原因。
这些事,在耶尼格娃神甫和她那支团队中不算秘密,但随着她们和上几任十三神甫的离世,知道的人越来越少。
就像里南和基思这些新来的实习牧师和神甫,还以为鲁麦戈变成现在这样,是被圣物易族手术反噬;而十三世也只是单纯担心无法解决以赛亚的排异反应而不愿插手。
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老神甫正想着,里南就有些等不及了,“前辈,您考虑得怎么样?”
“你急什么?”
“这个月费尔南德斯家给圣殿发了很多次消息,那位以赛亚少爷的状况似乎又不好了。
这是动完手术到现在第五次排异,比前四次都严重。”
“鲁麦戈又不太擅长用魔卡,他们没得到回复,今天上午就把那位少爷送过来了,现在还在施福室躺着。”
“没通知陛下吗?”
“老师还在听信徒告解,基思神甫让我别去通报,先来问问您的意见。”
老神甫是十三神甫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一位。
里南这么说,也有他的道理。
“这样吧。”老神甫沉吟道,“费尔南德斯那边,你让他们的佣人先回去,以赛亚留下来,我找完资料回去看看。至于陛下那里……”
“他问,你就如实回答;没问,你就当不知道。”
里南觉得老神甫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那家人看起来不是轻易好打发的,但他只是一名实习牧师,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闻言想了想,道:“我回去试试。”
*
“谢谢您……”中年男人压抑着哭腔道,“跟您说完以后,我感觉好多了。”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如冰块碰撞的清冷男音从薄薄的木格后响起,“先生,您要继续告解吗?”
男人用满是甲垢的粗糙拇指揩了揩眼角,“不用了,我现在不想死了。感恩天主,我要好好活下去,天主希望我活下去。”
他打开告解室的门,从里面钻出来,对着另一边紧闭的木门恭敬地鞠了一躬,满怀希望地离开了。
几分钟后,穿墨蓝牧师袍的白发青年拄着权杖从告解室走出,在杖柄中端敲打两下,一名侍从长从门外走进,“您找我?”
赫克托尔用温和的脸色疏淡地道:“几点了?”
“一点四十三,”侍从长说,“您要先去用餐吗?”
平常这个时候,陛下已经在
午休了,上午最后一位那名教徒告解的时间长,拖到了现在。
赫克托尔想了想,说:“不用了,去祷告吧。”
侍从长应了声,叫上几名值班的侍从陪同前往。
从楼上下来时,他们在走廊上遇到了久未谋面的鲁麦戈陛下和他的侍从。
鲁麦戈穿了一件泥灰的法兰绒兜帽长披风,里面是遮到下颌处的高领牧师袍,露出一节没有血色而白惨惨的皮肤。
他还住在后殿,只是不在三楼,而是在更偏远的庭院后方小楼里,和一些同样年迈的圣殿牧师住在一处。
赫克托尔听到侍从的行礼声,停下来退到一旁,微微颔首,“老师。”
鲁麦戈嗓音低哑地嗯一声。
他看一眼赫克托尔,又看一眼他们的站位,明白什么,说:“下次早点去祷告。”
赫克托尔礼貌地道:“今天来告解的教徒比往日多。”
“人多又如何?”鲁麦戈皱眉,“为不重要的人和事耽误本职是最不明智的行为。”
侍从长看鲁麦戈不分缘由就责怪陛下,正想争辩几句,就见赫克托尔敲了敲杖柄,做了个暂停地手势,谦虚道:“好的,老师。”
鲁麦戈闻言,脸色舒展了些,“明天上午九点过,女王要来圣殿接受施福,她希望能由你来主持仪式,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说完,不顾赫克托尔是否回应,带着侍从离开了。
侍从们当面没有说什么,等把人送到祷告室,大家才在走廊外,用魔卡悄悄交流起来。
[鲁麦戈牧师很讨厌我们陛下吗,口气好凶!]
[真的,我刚才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瞪回来了,好像要吃了我一样。]
[可是我奶奶说,陛下是鲁麦戈还是十二世的时候教养长大的,要是讨厌的话,换人就好啦。]
[鲁麦戈没有那个权利啦,我们陛下是天主甄选的,鲁麦戈牧师只是一名会点魔法的普通神甫。]
[这样说不太好吧,鲁麦戈牧师以前不是很受王室欢迎吗?]
[只有女王欢迎。]
[只有女王欢迎。]
[只有女王欢迎。]
……
重复的刷屏后,跳出一个消息:[我说,该不会还有人不知道祷告室这边的法阵,能链接到我们的魔卡吧?]
这话一出,刚才还活跃的侍从群,顿时变得跟死了一样安静。
一墙之隔的祷告室内,那个声音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哈哈哈你的侍从都好好玩哈哈哈……」
赫克托尔专注地诵经,“请安静些。”
声音兀自笑了会儿,才喘匀气道:「欸你这个人真的无聊。」
赫克托尔没有减缓语速。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习惯对方的存在。
不过,与其说是习惯,更准确的词是证实。
一百三十二年前的那场祭典结束以后,他陪鲁麦戈去王宫赴宴前,去祷告室作晚间祷告。
许久没出声地声音冷不丁响起时,赫克托尔没有联想到芮尔头上,他只是告诫它,再不离开,他会采取一些必要手段。
那场祭典获得了很好的反响。
那之后,他被接到了王室住了几天。
为远道而来的各国贵族和富商施福,忙得脚不沾地,夜里住在陌生的豪华宫殿中。
第五天回到圣殿,才从侍童那里得知,芮尔没回圣殿,也没去报道。
在那之前,圣殿的人都没意识到哪里奇怪。
距离开学仅剩四天,很多实习牧师会趁这个时间作短途旅行。
曼瑙四通八达,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芮尔的卧室里,什么东西都没少。
耶尼格娃神甫是这么想的。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那时她父亲忽然被恶灵附体,每隔几小时就需要驱邪,她分不出精力管别的。
据说有一名执事找过她,问起过芮尔的下落,但耶尼格娃对自己的学生很放心,还反过来劝对方不要想太多。
直到东区神学院招生处那边的老师来信,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们先是让侍从在圣殿内找人,甚至将钟楼也找了个遍,然后去警备处报案。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寻觅了四个多月,没有得到一丁点线索后,耶尼格娃神甫率先放弃了。
她还有病重的家人和工作,没办法把所有的精力消耗在上面。
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并不小。
身为圣物易族手术主刀师的耶尼格娃,并没有为自己易族过,她寿命短暂,而悉心培养了十几年的接班人没了,一切又要重头开始。
出于某种良心上的谴责,她选择了那名向自己问起过芮尔的执事作为新的接班人,哪怕对方资质平平,根本够不上自己选接班人的条件。
赫克托尔没有放弃。
但这样浩大的阵仗,还是引起了其他神甫的不满。
鲁麦戈也希望他能把重心移回圣殿,“你肩上担负的,不止是你的家人,还有所有教徒和天主沟通的渠道。想想吧,哪个才更重要的!”
“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赫克托尔问。
彼时,鲁麦戈还没将他视为需要忌惮的存在,他没有犹豫:”当我踏入圣殿这一刻起,我就献身给了天主。“”所以,“赫克托尔说,“这是老师您隐瞒我父母离世,让芮尔每年顶替写信的缘故?“
鲁麦戈:“……”
他语气惊诧,“那个孩子告诉你的?”
赫克托尔扶住书桌,拉开左边第一个抽屉,拿出了上个月萨克牧师调职到市区教堂后给他写的信。
这些信本来会像以前那些一样,在抵达圣殿的当天,就被大辅祭的人转交鲁麦戈销毁。
但那段时间,耶尼格娃带走了前殿的一名执事,新来的执事不知道这些关节,收到信就直接给了彼得森,这才到了他手里。
赫克托尔摩挲着满是盲文的信纸,“需要我念个您听吗?”
鲁麦戈毕竟在这个位子坐了几年,很快就找回了理智,“赫克托尔,这名萨克牧师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关于你父母遇害……”
鲁麦戈娴熟地编造了一通常见的理由。
经常和教徒打交道的牧师,会说话是最基础的本事。
他知道怎么能让对方信服,然而说着说着,鲁麦戈就意识到了。
赫克托尔没信。
赫克托尔听完,只是问:“老师,您说完了?”
鲁麦戈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语气肃然了些,“命运就是这样,我们对此都爱莫能助。”
赫克托尔:“我知道您的意思,老师。但我不相信命运,有时也不相信天主。”
在鲁麦戈因为吃惊而震怒地气场里,他往上牵动了一下唇角,“我只相信我自己。”
那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他无法放弃。
鲁麦戈从沙发上起身,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离开了房间。
此后,赫克托尔被关了禁闭。
为了防止人逃走,鲁麦戈甚至让人在他的卧室里修建了一间小型祷告室,每天只能在那里做祷告。
甚至丰收节的庆典、国王的生日礼,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节日,各种各样的贵族邀约,都替以圣子身体不好回绝了。
圣殿需要的是能为圣殿奉献一切的圣子,而不是一个整天惦记家人的普通少年。
鲁麦戈以为最先服软的会是赫克托尔。
但他没想到,两年后,将人请出来的会是自己。
这年老国王去世了。
新国王是原来的大王子,大王子在那场祭典得到过赫克托尔的施福后,就将对方视为了比鲁麦戈还要厉害的人物。
他登上王位没多久,南面的法赤就撕毁了和平条约,借机开战。
法赤拥有中央国国内那时还极为稀少的高阶巫师和魔导师,以极少的人数将派去的百人队伍斩杀在国境线上。
议政厅紧急颁布了新条例,要求圣殿为王室效力,尤其点出圣子。
中央国是比约卡大陆上五个国家里,圣教的发源地,唯一一个神权高于王权的地方。
鲁麦戈完全可以不在意这个条例。
但他不能不在意他的家族。
任何一个走上高位的普通人,除了自身能干,都少不了家族的托举。
鲁麦戈也一样。
他虽然不是费尔南德斯的长子,不能继承家产,很小就要离家到当地教堂学习成为一名牧师,为自己的前程寻找出路。
可是求学的过程中,每一步都有费尔南德斯家在为他铺路,更别说重金请来的老师、奢靡的生活开销。
家族中,占地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庄园就位于中央国南部接近法赤边境的乡下。
鲁麦戈已经收到很多求救信了。
他是教皇,不能离开圣殿到前线。如果他不敌法赤巫师,死在战场上,对圣殿的声誉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第147章 六周目(二十二)
而天主的眷属可不会轻易丧命。
由赫克托尔出面,不论生死,都能起到正面作用。
收到国王的条例后,鲁麦戈就召集十三神甫开了一次会,以少压多强制推动了条例的颁行,会议第二天,圣殿骑士团大部分精锐,与包括赫克托尔在内的五十位牧师前往与法赤接壤的南部边陲小镇。
法赤则暗中和瑞纳合作,由它提供原材料,瑞纳提供巫师,巫师联盟甚至中断了与中央国的教学合作。
中央国联络了原森和罗克,罗克正值内政混乱,没有参与中央国和法赤的战事。原森和中央国有和平条约,收到消息后,借了一支军队过来。
但原森和中央国一样,尚未大规模开发魔矿,国内巫师稀少,在军队受损严重后,就撤退到了后方。
新国王只能把希望寄托到圣殿和地方贵族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内拥有魔属的巫师、年轻牧师和神甫几乎都前往了前线。
耶尼格娃神甫父亲痊愈后,带着家人前往王都探望女儿,没见到人,只收到一叠灰扑扑的染血牧师袍。
那座边陲小镇的公共墓园中,则立起了不下百具的崭新墓碑。
战事一共持续了三年零九月。
两个国家几乎都为此耗尽了国库。
在丰收节前第十天,在两国外交官的见证下,以法赤签订投降条约告终。
消息传回国内,在连年的战乱中被迫变得成熟起来的新国王坐在他的王座,捂住脸哭了一场,然后宣布为胜利全国放假七天。
而牺牲人数最多的圣殿,经过这场战役后,一下子空置下来。
鲁麦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回来的赫克托尔。
他晒黑了不少,身材也变得健壮起来,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谦恭,“好久不见,老师。”
鲁麦戈知道,那只是表象,没有人在经历
了那么多事后还能和从前一样天真,“……你找到她了?”
赫克托尔:“还没有。”
鲁麦戈点点头,从座位上起身,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我知道了。”
一周后,鲁麦戈离开三楼,搬到了后殿偏僻的小楼,将手上的事务交给了赫克托尔和大辅祭,名义上还是教皇,其实和卸任也没有区别了。
不过,圣殿的事务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忙了。
战争开始后,那些贵族们带着骑士和卫兵逃到了罗克、瑞纳和原森。圣殿已经很久没收到过捐赠了,也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举办活动。
许多牧师离开圣殿,回到了老家教堂工作;留下来的没多久就被调去南部。现在还在圣殿的牧师和执事,加起来不到百人。
赫克托尔带着跟他回来的十几名牧师和执事、还有仅存的两名骑士,开始了对圣殿的重建。
中央国修养生息的一百年,也是圣殿重焕生机的一百年。
这期间,圣殿为王室提供了开发大量魔矿的骑士团,通过瑞纳王都的教堂,拉拢巫师联盟中的中流砥柱,重新建立起图兰塔皇家魔法学院和巫师联盟的教学合作,在各地开设魔法学院培养新生巫师等等。
他做了能做的所有,即使这样,还是没能找到想找的人。
漫长的光阴里,赫克托尔经历了无数次希望和失望,等他迎来了第三任国王时,终于意识到芮尔不可能再活着,逐渐死了心。撞见年轻的公主追求鲁麦戈时,也只当作没看见。
鲁麦戈在小楼住了几十年,心态反而变得年轻不少,甚至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和公主偷偷孕育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他暗中送到罗克。
公主当上女王后,忙于政务,逐年减少了来圣殿的次数,鲁麦戈似乎意识到对方的转变,又回到从前的消沉。
这些年,局势稳定下来,她也年长了,似乎又想起了鲁麦戈的好,偶尔会打着觐见自己,请求施福的名义的借口见一见他。
某种意义上,赫克托尔理解鲁麦戈。
接受易族手术后,他的寿命会变得很长很长,漫长的时间不会带来情感上的波动,只有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去世的孤寂。
所以看着他为了讨好女王而刻意摆出前教皇的架势,赫克托尔也不会生气,“我一直是这样。”
声音笑了下,「是吗,不是因为你找到她了才那么心平气和吗?」
“还不能确定是同一个人,只是长得很像,还要找时间验证。“
「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
“……”
赫克托尔说:“您好像很关心?”
声音回:「当然啦。因为你每次来都会在心里念人家的名字,听都听烦了。」
赫克托尔不为所动,“这样啊。”
见他脸色如常,声音都有些怀念对方逗一逗就会恼怒的时候,故作老成地道,「人还是不要长大比较好。本来就够无聊了,年纪一大就更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
赫克托尔没有回它,他诵完经,就拍了片膝盖上的灰,将《古约书》夹在臂弯,拄着权杖走了出去。
*
以赛亚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汗流不止。明明穹庐离他那么远,却有种蒙住口鼻的窒息感,让他想放声喊叫,也无法出声。
一名鹿族兽人站在床前,时不时看向里南,一板一眼地道:“牧师,我们会长好像不行了。”
“没那么快。”
里南一个头两个大。
他把费尔南德斯家跟来的人撵回去了,但是这位青年撵不走,只能让人留下来了。
以赛亚一直在呼哧呼哧出气,弄得他心里也有些慌,时不时把人扶起来擦汗,担心对方随时会因喘不过气而呛死。
里南朝门口张望,“前辈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眼巴巴地望着钟楼,希望时针能走快点,然而天不遂人愿,他没等到时针划到下一个数字,等到了后殿的侍从长,“里南,你在这里干嘛,陛下找你呢。”
里南吓了一跳,正要挡住门,对方就先一步走进来,看到一个满头冷汗的虚弱青年躺在祭桌前的担架上,脸色顿时不对劲了,“你……”
里南连忙道:“不是你想得那样!”
担心对方不信,他连忙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说,“他家秘书还在呢。前辈说先不要告诉老师,他问起我再说。”
侍从长看到了,回头道:“那你还是说吧。”
里南:?
侍从长:“刚才陛下收到费尔南德斯家的连线了,他刚想让你去接人呢。”
里南闻言,有些踌躇,“可是我都跟基思神甫商量好了。”
侍从长:“你管呢,基思神甫总不会违背陛下的意思。”
里南想了想,还是听侍从长的。
前辈那边,等回来再跟她解释。
因为前殿和后殿有点距离,抬过去太惹人瞩目了。
侍从长去窗口那边借了个传送器过来,排好地标,和那名鹿族兽人说了几句,征得同意后,将他和以赛亚一起送过去,自己则带着里南往回去。
以赛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木木地望向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漆成上白下黑的病房,房间四面没有窗户,有一扇门。
一个陌生而英俊的白发青年坐在他床前的折叠椅上,眸光倦冷地看着自己。
以赛亚头皮僵了一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对面是个盲人,他并不是在看,而是眼球的位置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没有像平常出席活动时用缎带遮住,所以以赛亚没有立刻认出来。
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盯了对方很久,“失礼了,陛下。”
赫克托尔没有责怪他的冒犯,“你知道自己已经被圣物占据了一半的身体吗?”
以赛亚沉默了片刻,“知道。”
刚动完手术的那几年,他经常被圣物神经折磨得无法入睡,后面这个症状开始消失,他就知道它们和他已经融合了。
但是以赛亚并不后悔。
他唯一后悔的,是家主没能说服十三世为他动手术。如果是十三世,他就不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接受修复。
说起来,以赛亚对十三世,也有怨恨。
以他的能力,为自己动手术简直轻而易举,但他就是不肯。
现在自己被圣物神经反噬,倒是愿意伸手了。
“你在想我为什么要救你?”
听到
对方的声音,以赛亚有些心惊,“没有。”
“别担心,我没想救你。”
“…陛下,我能问为什么吗?”
赫克托尔语气疏淡,“你们家的人很不懂事,一再闹出纠纷。王室看在鲁麦戈牧师的情面上,遮掩了不少,我却没有立场那样做,毕竟我不姓费尔南德斯。”
以赛亚久久没有出声。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十三世,却是第一次和对方距离这么近说话,久居高位的人即使再温和,身上仍然带这样一种不可触犯的威严。
尤其在以赛亚感受到对方隐含的冷意后,“那您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赫克托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你的易族手术做得不太好,根源有些松动,之后可能要接受十次以上的修复,我可以帮你一次选性解决。”
“不过,”青年话锋一转,“作为交换,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以赛亚听完,脸色变幻几瞬,但想到自己的身体,还是应承下来。
*
傍晚时,下起了小雪。
伊荷回到公寓时头发都湿光了,她拍了拍肩上的雪花,跟门房买了一捆新鲜的木材拿上楼。
打扫完壁炉后,将木材放进去,点燃。
松木的清香在火焰窜起的瞬间溢满了整间公寓。
伊荷烤了会儿火,感觉身上暖和了些,才直起身,去厨房做晚饭,然后窝在自己的小沙发上,边吃沙拉边刷魔卡。
论坛上,几乎都在分享冬假活动。
点进聊天框,置顶的海星社群里在讨论荒漠外宿的见闻,他们似乎才刚踏上回程,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班群就平静多了。
伊荷没看到有意思的,正要退出来,就收到了一条学生会群发的通知,[冬假期间,部分地区将出现暴雪和洪涝灾害。本院与圣德莱尓教会合作开展志愿者活动。有意向者可到后勤部报名,按居住地就近分配。报名时间1月5号到8号,时长不限。]
伊荷拉开窗帘往外看了眼,对面的公寓楼房顶,只有些深色的水渍,没有出现积雪,又放下了。以防万一,还是到塔米学姐那里登记了名字。
已经默认这次时空失败了,想在循环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曼瑙前几年也出现过一次暴雪。
对方倒是告诉她,以曼瑙现在的天气,未来一个月出现暴风雪的可能性很小。
正常情况下,塔米学姐为布告栏提供的天气准确率很高,伊荷听她这么说,稍微放心了些。
接下去的几天,雪断断续续在下。
有时是半夜,有时在早上。
屋檐上的积雪,在太阳出来的几个小时后就化完了。
10号下午,雪势忽然大起来了。
伊荷推开图书馆的门出来,就被夹杂着雪粒的北风劈头盖脸砸了满脸。她打了寒噤,扎紧披风,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快步往回走。
这天晚上,门房挨门挨户提醒关好门窗。
第二天早上,伊荷拉开窗帘往外看了眼,发现窗台的积雪已经有窗户的四分之一高了,街上一片雪白。
积雪看起来很厚。
扫雪工还没来,行人和马车都从公寓前的屋檐下的台阶过,带着毛毡帽的门房一边大声叫骂一边用力拖着台阶上的车辙印和脚印。
伊荷想到什么,拿起魔卡看了眼,果然收到了后勤部的分配消息,地点在玛尼拉法街街区教堂。
玛尼拉法街街区教堂离她住的公寓不到七百米。
伊荷吃完早餐就过去了。
到那边时,他们已经在铲了。
扫雪工不负责教堂四周的街道,所以他们很早就起来铲雪了。但街区教堂神职人员少,两个小时也只铲出一小段路。
伊荷报道以后,对接的传教士给了她一碗热汤,看着她喝完才拿来铁锹和手套,一起去教堂后方的街道工作。
玛尼拉法街这边的图兰塔学生似乎不多,伊荷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也没见到第二名志愿者,倒是遇到了不少来帮忙的教徒。
风雪在第四天的凌晨停了。
伊荷把最后一铲雪倒进木桶,结束了为期五天的志愿活动。
中午厨房做了千层面,因为是最后一天,来得教徒多,份量也做得特别多,肉酱又香又浓,一口咬下去全是芝士浓郁的香气。
因为太好吃了,伊荷吃得特别专心,以至于吃到一半周围人什么时候走光都没发现,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餐桌前只剩自己了。
啊不对,还有一个。
坐在对面餐桌前的青年面前摆着一份和她差不同份量的千层面,他没有吃。只是在她停止咀嚼后,将自己那份轻轻推过来,“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
回圣殿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里南来接人时,看到柯兰尼坐在老师边上,以为是路上碰见了准备来圣殿的教徒顺路载了她一程,正要打招呼,就被边上的侍从长往后拉了一把。
里南:??
他小声嘀咕:“你扯我干嘛?”
侍从长不想说话。
不过,也不需要他多嘴,他们就看到陛下将人从车上牵下来了。
里南的表情从碰见熟人的高兴变成了满脸问号,“老师,这是?”
赫克托尔:“这是芮尔贝内特,之后和我住在后殿。你去大辅祭那边拿一套女性生活用具送过来。”
“是…”
常年养成的习惯让里南根本没有听清老师在说什么就答应了。
等赫克托尔牵着女生从面前走远了,他才摸了摸后脑勺,有些迷茫道,“什么情况?”
侍从长站在他边上,“别看了,不管你有什么别的想法都收起来。”
“我发现你这个人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上次以赛亚那个事也是。”
里南有点无语,“我的意思是,她跟我说她叫另一个名字。”
“人家骗你呗。”
“不可能啊,我听见她同学也这么叫。”
侍从长闻言,摸了摸下巴,“这种情况,好像哪里听过。”
里南竖起耳朵:“请说。”
侍从长想起来了,“隔壁剧院不是排过这种剧情吗?就是有钱人家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女儿,女儿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被起了新名字。陛下活了那么久,有个私生女也很正常吧。”
里南:“……”
他拍了拍侍从长的肩,“朋友,你比我还不靠谱。谁家正常父亲跟成年女儿住一间屋啊我请问?”
侍从长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听说陛下是天主是作为孤儿选送来的,父母
都没了,同姓可能是长辈那边的后代,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论起来,陛下说不定是那位女士的曾曾外祖父?也不算近亲了。”
里南:好离谱不知道怎么吐槽但听起来居然有一丝合理。
他被曾曾外祖父的老师爱上曾曾外孙女的可怕猜测打击得有点精神恍惚,去大辅祭那边拿女性用具时差点握到了大辅祭的尖耳,匆忙道歉后对方才原谅了他觊觎自己耳朵的行为。
回到三楼时,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什么说话声。
里南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敲完门后退开些,得到允许才蹑手蹑脚走进来,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好在里南进去后,没有发生那种令他担心的场面,女生坐在沙发上,老师站在离她几米远的书架前,两个人都穿着齐整,表情正常。
里南悄悄松了口气,把箱子放到地上,说:“老师,东西我拿过来了。”
赫克托尔嗯了声,“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没缺的,我都带上了!”
自信满满说完,里南发现老师没有转向自己,这才意识他是在问女生不是问自己,顿时有点尴尬,“那个,柯兰尼女士…”
“谢谢,已经足够了。”
里南笑了笑,正要说什么,赫克托尔便道:“好了,你出去吧。今天还有两台施福要做,别让教徒等急了。”
里南回神:“是。”
虽然老师的话没有问题,但从后殿出来时还是感到了一丝古怪,怎么感觉在嫌他碍眼呢?
……一定是被侍从长影响了。
里南甩了甩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朝前殿走去。
三楼的卧室里,伊荷正望着纸箱发呆。
鲁麦戈卸任后,肯定把所有的事都说了,那种事瞒不了一辈子,可她想了一路也没想好怎么和赫克托尔坦白——她还没做好直面对方怨恨的准备。
“以后都打算不跟我说话了?”
赫克托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停在她面前,挡住了窗户外的天光。
伊荷抬脸望去。
在玛尼拉法街重逢时,她还抱着对方或许早就忘记自己的侥幸,现在一点都没了。
“你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认出你的?”
“嗯。”
“你第一次来找我告解时就认出来了。”赫克托尔说,“但那个时候,芮尔还不记得我。”
一直等到她记起,他才去找她。
伊荷明白了。
她眼睫微垂,“关于你父母遇害的事,我很抱歉帮着鲁麦戈瞒着你。”
赫克托尔语气莫名,“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个?”
伊荷以为他在说艾略特,转念一想,赫克托尔应该没见过艾略特,于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赫克托尔脸色淡了些,“既然要道歉,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好好为他们祷告吧。”
她做了那种事,哪怕是从犯,也是要赎罪的。
伊荷没有意见,“好。”
她记得上次来时告解的那间房间,有告解室,卧室,工作区和休闲区合在一起的,生活痕迹很重。
而这间卧室空荡荡的,家具看着很新,边上还有一间小祷告室,应该是给牧师的客卧,就没有多想。
结束晚间祷告回来,看到赫克托尔洗完澡回来,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青年穿着睡袍自然地躺到她右侧,伊荷才感到哪里不对,“你也睡这里?”
赫克托尔已经闭上眼,“我只有一张床,芮尔。”
“告解室那边不是还有一张……”
“就是这张,我让人搬过来了。”
伊荷闻言,低头打量了眼这张床,那天她没仔细看,现在看起来,好像还真是那张摆在告解室后面的单人床。
就没有别的床了吗?
视线落到对面的沙发上,她还没想好,赫克托尔就有些困倦地道:“圣殿没有以前富足了,就算是我,每年也只有一套冬被。不怕感冒的话,芮尔就睡沙发吧。”
伊荷:“……”
看着逼仄到一躺下无论怎么蜷缩身体都会碰到对方的单人床,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在挤一挤和挨冻之间犹豫了半天,还是屈服给了寒冷。
伊荷仔仔细细给自己从头到脚画了两层加固防御罩,加固到哪怕半夜有人拿刀砍在她身上都砍不开,才背对赫克托尔放心地躺了下去。
黑暗中,青年拉平的唇角翘起了一个轻微地弧度。
第148章 六周目(二十三)
曼桑加仑镇的乡下很少刮风。
这是一个被森林包围起来的地方,来自西面和北面的风被茂密的森林挡住,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不至于结冰。
到了夏天时,南面的台风带来了充沛的雨水,河堤被囤积的暴雨冲垮,下游的村子会收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要是遇到河水泛滥的情况,母亲会把船开到更远的河段,等洪灾过去,再开回来。这期间,镇长和萨克牧师在小教堂轮流开会,筹备足够的工具和人手,村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会去修河堤。
赫克托尔的父母也在其中。
每到修河堤的日子,村里人的孩子会被带到镇上的教堂,由轮值的传教士照顾。等天黑了,他们的父母在一个个来接他们回家。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小孩也一样。
他们不和他的父母来往,他们的孩子也不和他来往。
白天,赫克托尔一个人坐在讲坛下读书。
读累了,他会摸着讲坛发呆,在脑海勾勒它的构造,想象这时如果有个同龄人坐在他身旁,他会如何跟对方共享这个发现。
直到汛期结束,也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出现。
*
伊荷醒来时,赫克托尔已经不在房间了。
她在各个套间确认了一遍,正要开门,就被门外的侍从长拦住了,“陛下命令过,您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伊荷:?
她还没弄清什么情况,门又被关上了。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过了会儿,想起什么,问:“那我怎么吃饭呢?”
侍从长没有理她。
伊荷在门后站了会儿,满头雾水地走回卧室,想看下今天的天气,这时,她才注意到房间里的窗户没有插销,都是钉死的。
……做足了准备啊。
伊荷看着窗沿上厚厚的积雪,心情有点复杂。
老实说,这是这个房间的话,并不能困住她。
为了预防像之前那样随时会陷入陌生地域无法脱身的处境,回来以后,她特地找了一些应对的办法。
传送卷轴太大了,带着不方便。
而且如果是在回溯阶段,很可能出现上一秒买的卷轴下一秒就因为没到这个时间而消失。
于是她在图书馆赶作业时,特地收集了一些不用材料,纯靠魔力调配的短距离传送法阵,应付这种情况绰绰有余。
但想到赫克托尔昨天的话,还是没有那样做。
或许他认为这样更虔诚…?
伊荷走到书架前,找到对应的经书,去卧室配套的小祷告室做祷告了。
没念太久,身后响起开门声。
伊荷以为赫克托尔回来了,回头看了眼,结果是里南端着盛满丰盛食物的托盘走了进来,“早安,贝内特女士。”
自从赫克托尔那样介绍过以后,里南的语气就变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想跟人说又要被迫憋住那样,说话时还加了敬语,伊荷听得不太习惯,“里南牧师,还是叫柯兰尼吧。”
里南其实也念得不适应,但老师让他这么称呼,他只好强迫自己习惯了,闻言也当做没听见,把托盘放到圆桌上,对柯兰尼道,“您记得用早餐。”说完,也不敢跟她多说,脚步飞快地出去了。
“那个……”
伊荷本来好像叫住他问下知不知道赫克托尔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里,见他这样只好打消了念头,看了眼桌上的早餐继续诵经。
后殿的施福室里,赫克托尔一面听取侍从长的汇报,一面将用过的祭器递给身旁帮忙收拾祭桌的大辅祭,“她没有问你原因?”
侍从长:“问了。但您说过不能告诉她,我就没回。”
赫克托尔:“让人继续盯着。”
侍从长发完消息,想起什么,“对了,陛下。鲁麦戈神甫的侍从来找过您,当时您刚进施福室,我让他留下话先回去了。他说鲁麦戈神甫有话想跟您说。”
赫克托尔语气平淡,“这个月女王已经来了两次圣殿,议政厅那边反对的声音不小,回去告诉老师,频繁施福对身体有害无益,为了王室声誉着想,请他忍到下个月再说……”
“不是为了女王。”
赫克托尔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见侍从长没出声,想到什么,让大辅祭先出去。
侍从长等大辅祭离开,才小声道,“鲁麦戈神甫自称祷告时得到了神谕,神谕告诉了他新的圣子所在地,想找您过去商量下要不要接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
赫克托尔似乎没有被影响,停顿片刻后,又拿起了一旁圣杯,放到原有的位置,“今天还有三台施福,现在抽不出时间。告诉老师,晚餐时我会过去。”想到他们很久没一起用餐,其他神甫可能会有想法,又道,“把其他人也叫上。”
侍从长明白陛
下的意思,点点头,下去了。
*
因为是十三世的命令,晚餐时十三神甫都到齐了。
大家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宣布,入座时精神都有些紧绷,等到菜上桌,发现和平时没有不同,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但十三世都吃了,他们也将就吃下去,喝点白干。
用完餐走到外面,摸不着头脑的神甫们互相交流了下情报,发现没有一个人知道什么情况,陛下真的只是单纯叫他们聚个餐后都有些无语,“还不如去我家吃呢,我新请了一名厨子,手艺好极了。”
“就是,圣殿餐厅的菜都吃腻了。”
“陛下也不用那么节俭。”
……
几名神甫你一言我一语吐槽了一会儿,见边上的基思神甫不接话,不由碰了下他的手肘,“基思,你说是不是?”
基思神甫揣着袖子,“你们没发现,我们这里少了一个人吗?”
大家闻言,左看右看,这才有人想起鲁麦戈神甫还没出来。鲁麦戈神甫卸任后不常露面,另外的十二名神甫对他印象不深,听基思神甫提起,才想到这么个人,“是了,鲁麦戈前辈去哪了?”
基思神甫笑了笑,一旁的老神甫倒是接过话茬,“我看陛下,应该是想和鲁麦戈神甫见面,又怕我们议论,今晚才找了个借口邀请我们用餐。”
她知道十三世和鲁麦戈的龃龉才这么说,但其他神甫不清楚内情,只知道鲁麦戈神甫是十三世的老师,听她说完,还以为十三世想念老师,不好意思单独见面,不约而同露出了感动地神色。
老神甫:……
鲁麦戈等侍从将面前最后一只餐盘都收下去后,转了转拇指上的宝石戒指,缓缓开口,“他叫拉莫费鲁格耶,在罗克西部一个市里做子爵,我在考虑要不要将他带回来。”
鲁麦戈这么说时,一直在观察赫克托尔的脸色。
赫克托尔就是靠圣子这个身份才能走到今天,他以为他听到这话时会露出警惕、不耐或者反感,毕竟新的圣子出现就意味他的地位将被取代,但他没有。
赫克托尔只是安静地坐在主座,吊灯明亮的烛光洒在他头顶,让他眉骨下方的眼窝看起来有些晦暗。
但鲁麦戈看得出,他的表情和刚才用餐时听到底下神甫在抱怨餐食不好时没有任何不同,优容中带着几分随和,“我明白您的想法了。不过费鲁格耶是罗克王室的国姓,这位拉莫先生既然是子爵,极有可能是王室的旁支,要说服他进入圣殿,恐怕会受到罗克王室的干预,需要一些时间。”
鲁麦戈停止了转动,“…你不生气?”
赫克托尔:“老师怎么会觉得我会生气?”
鲁麦戈皱了下眉,正要说什么,就听到他的学生微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希望老师能为我解答。您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如何得到的神谕?”
“果然是这样吧。”
“嗯?”
鲁麦戈却没有再解释,化出兽型朝对面袭去,赫克托尔不闪不避地坐在那里,仿佛没有察觉他的恶意。
但当蝙蝠的利爪即将抓破他鼻梁地刹那,风声陡然停滞了,鲁麦戈惊愕地发现自己只能浮在半空,无法继续靠近。
赫克托尔周身漂浮着一层淡白的光华,不是烛光,而是某种令他曾经无比向往,但永远无法斩获的东西——神力。
鲁麦戈收起翅膀,飞回了座位。
鲁麦戈从暴起到撤退的过程不到两分钟,短暂到他都怀疑赫克托尔有没有发现,但对方一张嘴,他就知道对方没有自己想象得无知,“我的问题冒犯老师了吗?”
鲁麦戈眼神阴沉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神谕?”
“您说这个?”赫克托尔摩挲了下放在桌边的权杖,仗柄附近迅速笼上一层汹涌的白光,瞬间照亮了鲁麦戈的面庞。
鲁麦戈以为赫克托尔要还击,正要防御,就见白光又收了回去,“老师不用担心,神力不攻击好人。”
赫克托尔道。
鲁麦戈:“……”
他露出了有些颓然地神色。
魔谕消散后很长一段时间,赫克托尔都在想,圣殿什么时候会发现。将自己伪装的像神谕的魔谕,真的一次都没引起过他们怀疑?
后来他去了前线,和一名修习黑魔法的法赤巫师面对面作战,对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身上的驳杂的神力不属于单独的一派。被抓到后,还嘲笑他们圣殿堕落到认不出自己真正的天主。
当时,图兰塔的士兵都以为这名法赤巫师在危言耸听,但赫克托尔敏锐地发觉,跟他一起来的圣殿神甫们,却没有一人出言反击。
背着负伤的耶尼格娃神甫逃回战壕时,她趴在他背上,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了他,关于当时圣殿中大部分神甫都修习黑魔法,同时默许魔谕为神谕这件事。
“当时经文不全,修习魔法的道路受阻,我要维持圣殿的不可侵犯,就不能让外界知道这个秘密,只能在一边托各地牧师收集经文散章,一边修习更为系统的黑魔法,使用易族手术。刚才出手,也是为了验证你有没有圣物神经入侵。”
鲁麦戈解释完,语气急促道,“现在该告诉我,你的神谕从哪里来的了。”
赫克托尔并不着急,“老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鲁麦戈皱了皱眉,想起他们前面在说什么了,“你刨根究底的性格能不能改一改?”
话虽如此,他还是说了。
原本是不满赫克托尔在议政厅让人反对女王来圣殿的提议,故意给他找不痛快。
拉莫被他用召唤术送回到了过去,虽然还活着,但现在的年纪比自己还大了,天主不会接受这么大的圣子。
鲁麦戈道:“该说我都说了,现在该你了。”
赫克托尔听他说完,提了一个问题:“类似的召唤术,普通的恶魔能做到吗?”
“不行,召唤魔使回溯时空在黑魔法里也是禁忌。”
鲁麦戈以为赫克托尔动了救家人的心思,还是耐着性子说,“整个魔界,只有薇欧什妲和她的四名魔使有这样的能力。我契约的就是其中一位。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从一个人已经死亡的时空回溯到他还活着的时空,将人带回来。”
那种事情,只有神明才能办到。
赫克托尔微微颔首,没有再说话,鲁麦戈还在等他说神谕的事,就见到面前的青年拿起餐巾揩了揩嘴角,从餐桌前起身拄着权杖离开了,“赫克托尔——”
鲁麦戈正要叫住他,就被紧随其后的侍从长挡住了,“鲁麦戈神甫,请止步。”
鲁麦戈:……上当了。
*
赫克托尔推开门时,伊荷刚结束晚间祷告,正靠在圆桌前喝水。
好久没有一次性做那么久的祷告,她的嗓子有点撑不住,见到人进来,放下水杯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
赫克托尔嗯了声。
他把权杖交给侍从长放到架子上,走到女生身旁,“今天过得怎么样?”
赫克托尔的态度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前那样,伊荷一时摸不准他的态度,只斟酌道,“还行。”
看到青年把手走到自己面前,伸出了自己薄得泛出青蓝血管的左手手掌,还愣了愣,想到什么,伊荷看了眼自己握着的水杯,又看了眼他的手,以为他要喝水,就说,“这个我喝过了,你喝那个吧。”
说着,倒了杯水塞到赫克托尔手心。
赫克托尔冷不丁握住一个冰凉的物什,摩挲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本来要说自己不渴,但动了动嘴还是什么都没说接过来喝了两口。
伊荷看他喝了,把手上的经书全部收起来放回书架,然后说:“你要用盥洗室吗?不用的话,我就过去了。”
赫克托尔安静了片刻,“我不用这个房间的盥洗室。”
伊荷闻言,点点头,去衣橱里拿了里南昨天送来的睡袍和香皂走开了。
赫克托尔走到了窗前,摸了摸被积雪浸得冰冷的窗面,窗面完好无损,没有被震碎过的痕迹。
他退开几步,朝门外走去。
伊荷从盥洗室出来时,卧室的吊灯已经熄灭了,只有床头的油灯亮着。赫克托尔靠坐在床边,屈起的膝盖上摊开一本盲文书,正半垂着脸阅读着。他的头发有些湿漉,整个人散发出些微的潮气,看起来刚去隔壁的浴室沐浴过。
伊荷一面感叹他好快一面走到床另一侧坐下。
虽然被迫挤了一晚,她还是不太习惯和别人贴那么近,坐下时只占据了一小块位置,“晚安。”说完,不等对方回话就背对他自顾自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赫克托尔停下手,朝女生的方向缓缓转过脸。
即使到了现在,从老师那里证实了祷告室里那个声音就是天主的神谕,他也无法想从前信任魔谕那样相信对方的话,「她回家了。」
这个时空就是芮尔的家吗?
距离当时的他一百多年后的未来。
在调查下落的过程中,他发现芮尔并不是曼桑加仑镇的人,甚至埋葬在曼桑加仑森林墓园的那个男人也不是她的父亲。
仿佛一场凭空出现的暴雨,混杂在夏天即将结束前连绵的雷电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人们不会怀疑河堤的决堤和一场暴雨
的关联,只会认为那是暴雨的叠加导致。
赫克托尔的手悬到女生的头顶,指腹碰到了她毛茸茸的头发,只要再往下一点,就能摸到记忆中的面庞。
他停在那个只有几英寸的地方,过了一会儿,还是收回手,从床上起身,去了楼下的祷告室。
*
在后殿的生活和过去在前殿差不多。
除了不需要穿上牧师袍为教徒做施福和为参加神学院的考试祝福外,每天还是要早起和祷告,只不过祷告的对象从世人变成了船屋夫妇。
赫克托尔没有太迁怒她,只是态度淡淡的,好像回到了刚刚认识的时候,应该说,比那个时候更疏远。那时候她的身份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而现在,她是圣殿隐瞒他父母遇害还伪造多年家书的帮手。
唯一难受的点是,没人和她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赫克托尔吩咐过,侍从们都不搭理她,赫克托尔每天回来得又很晚,伊荷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在一天傍晚时叫住了端着托盘准备离开的里南,“里南牧师,可以和我说几句话吗?”
大概是她这段时间表现得很安分,或者看起来太可怜了,里南纠结了很久,还是留下来陪她聊了会儿。
里南刚毕业没多久,和伊荷差不多大,再加上她也参加过神学院的考试,不管学院还是圣殿日常都有很多共同话题,一聊就聊了两个小时。此后,每天送晚餐,他都留下来聊两句当天的新闻再走。
这天中午,伊荷看到里南换了一身靛蓝的牧师袍,微微睁大眼,“你通过圣殿的牧师考核了?”
里南比她更惊讶:“你认出来啦?”
伊荷点头,“我在圣殿见过。”
里南没有怀疑,喜滋滋地掸了掸身上的牧师袍,“上个月考的,昨天下午出的成绩,我们这一批实习牧师十个人都通过了。我穿着还行吧?”
伊荷笑了下,竖起大拇指。
这种服制的牧师袍,以前耶尼格娃神甫带她去为圣殿供应牧师袍的服装店参观过,如果她没回来话,应该也有机会穿上这身牧师袍吧,不过现在是不可行了。
这么想,竟然有一丝遗憾。
伊荷想到什么,试探道,“里南牧师,这个衣服能给我摸一下吗?”
里南刚听到这话时吓了一跳,以为柯兰尼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差点头脑风暴起了自己夹在老师和柯兰尼之间左右为难的场景,看到女生脸上没有一丝羞赧,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衣服才回过神来,在身上看了看,大方地解开手腕的袖口递过去,“你摸吧。”
“谢谢!”
伊荷看了眼针脚密实的袖口,上面两排纽扣是金包铜做的圆扣,中间的凹槽里,各安了一颗黑曜石。她伸出手,小心摸了摸布料。
和之前在服装店看到的感觉差不多,摸起来很硬挺,不过这件应该刚熨烫过,上面还有些隐约的热气。
她摸了两下,正要收回手,门外忽然响起侍从长的声音,“里南,你在里面吗?陛下找你——”
伊荷抬头,看到赫克托尔和侍从长一前一后从外面进来。
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在看到赫克托尔的刹那,不知为何还是立刻把手拿了下来。
赫克托尔看不见,侍从长可看见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反正从自己的角度望去,两个人看起来暧昧极了。
本着不把事情闹僵的原则,侍从长决定先给里南使个眼色,假装他不在这里,先把陛下哄出去再问问情况。
但他还没开口,那个分不清场合也看不清眼色的家伙就大声道,“马上来!”
侍从长:“……”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陛下,发现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插曲,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等里南走到面前就把原本要拿给他的祭器递过去,说了下午的工作安排,然后带着人离开了。
侍从长头一次感到失明也是有点好处的,起码不会看到不想看的画面。看了眼坐在餐桌前望着他们没有说话的女生,心情难言地带上门跟了过去。
*
下午预约了教皇施福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富翁。
年纪大了一身病痛,最近又被家里开除的男巫下了诅咒,没办法才来圣殿求助。
除咒的过程并不难。
赫克托尔做到中途,把还剩一半福水的圣杯交给了里南,“你来试试。”
里南捧着圣杯,看了眼跪坐在软垫上,眼神狐疑地瞪着自己的老头,语气有些踌躇,“老师,我不敢。”
“今天是你转正的第一天,”赫克托尔说,“相信自己。”
老师都这么说了,里南也没办法拒绝。
他咽了咽口水,冒着施福失败被有钱老头追着打的风险深吸口气,僵着背走了上去。
里南太紧张了,所以没注意到在他身后,被赫克托尔拄着的权杖顶端的紫水晶溢出了一缕幽幽的白光,宛如一缕清风般飘进了他的后背。
在里南泼洒福水时,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
原本因为中场换人而满怀不安的老人在感受到比先前还有纯粹的魔力滋润后,逐渐卸下了成见。
里南不知道是权杖的功劳,他以为自己的福力变厉害了,一面感到惊喜一面更有斗志地工作起来。
赫克托尔抬起一只手,侍从长会意地走到身后,“陛下?”
“叫大辅祭来一趟。”
“是。”
大辅祭过来时,施福快临近尾声。
他站在门边看了会儿,等他们结束才走进来,对坐在扶手椅上的赫克托尔躬身道,“陛下,您找我有事?”
赫克托尔:“这是我的学生里南,他做的这场施福,你觉得如何?”
圣殿牧师考核都要大辅祭经手,他看了眼施福室正前方的空地上,被一脸感激地老人连连握手的青年,点点头,说:“很不错。”
他刚才就看到了,里南牧师的除咒流程专业,福力也非常纯净,牧师的福利并不是固定的,越投入这场施福时,福力就纯净的情况也是有的。
但像那么纯净的程度,在这批新转正的实习牧师,乃至整个圣殿的年轻牧师里,也算很少见了。
大辅祭想到什么,“陛下想培养他?”
赫克托尔没有否认,“他是我的学生,刚刚转正,我不方便出面。你看手上有没有能锻炼能力的工作让他试试,最好不在圣殿内,我不希望其他年轻人有意见。”
大辅祭就知道,不然干嘛特地叫自己过来观摩。
整个圣殿每天最忙的就是自己了。
他想了想,说:“有倒有,就是辛苦了点。”
大辅祭说了些最近圣殿接到的施福,除了个人,还有一些地方剧院、音乐厅、被小型魔物困扰的学院和村落等等。
来回比较远,经常要住在外地。
大辅祭担心到时候陛下又不同意,提前把弊端说清楚,见十三世没有反对,才道,“我明白怎么做了,我们原本组了一支队伍去邻市的秘书学院驱魔,明天上午八点出发,您让他工作结束后到我那边报个道就行。”
赫克托尔微微颔首:“有劳。”
大辅祭连忙回礼:“陛下客气了。”
眼睛却多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就怕自己忘记。能让陛下这么看重的后辈,将来说不定会位居新的十三神甫之一,一定要多给他锻炼机会才行。
这么想着,回到书桌前,大辅祭将手头正在进行的一些在圣殿工作了几年的牧师才能参与的外出活动翻出来,挑拣着将里南的名字排了上去。
*
伊荷放下经书,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盯着书页而有些酸涩的眼睛,掏出怀表看了眼,六点过,差不多到里南来送晚餐的时间了。
不过,有了白天的事,他应该不会再留下来和她聊天,以后恐怕也是。就算他反应不及时,那名侍从长也会提醒的。
这
时,伊荷还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毕竟在忘了带魔卡的前提下,里南是这里除了令她负罪感满满的那个人以外,唯一能聊天的对象了。
直到连续五天,发现来送餐的人换成了一名没见过面的女牧师,对方只把托盘放到门口的柜子上就马上走开,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好像很害怕她的样子,伊荷终于意识到里南当时不理自己是什么原因了。
这天傍晚,太阳很早就落山了。
窗台的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窗面上的水汽凝成露珠,沿着玻璃滚落又凝结,在外面锗色的砖石上剩一滩深色的水渍。
赫克托尔走进来时,发现女生没有像平时一样坐在祷告室,而是站在窗前,眼睫一动不动望向外面的庭院,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冷掉了,烤得软糯可口牛排边缘凝出了雪白的油脂,但边上的刀叉还是崭新的,没有被人碰过的迹象。
赫克托尔将权杖放进架子中,语气如常道:“这么晚了,还没吃饭?”
伊荷转过身,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赫克托尔。”
“嗯?”
“这段时间,我有在好好替他们祷告。”
“所以讨厌我的话就只讨厌我就好了,请不要迁怒别人。”
赫克托尔顿了顿,“望”向她,“我迁怒…谁?”
伊荷蹙眉,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没有说话,青年倒是想到了,“里南?”
“你认为我责罚了他?”
“你不让我出去,又不允许侍从和我交流,我觉得无聊才请求里南牧师跟我说话,不是他主动搭理我的。”
赫克托尔默了一会儿,忽而弯眼,“我其实一直在等芮尔主动询问将你囚禁在这里的原因,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听到。里南对你,原来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伊荷怔了下,“跟他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男生走近了些,“那是因为什么,芮尔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偏偏在我换了送餐的牧师之后,你才想起来这件事?”
伊荷:“……”
她掐了下自己的虎口,“因为我相信你。”
赫克托尔停下脚。
女生还在继续,“我相信赫克托尔不会伤害我,就算非常生气,也不会做出那种过分的举动,我相信你消了气就会放我离开,所以才没有问。”
她又在撒谎了。
赫克托尔想。
她应该不知道自己说这种话时,心跳得多快,就像她不知道每天晚上去盥洗室时加隔音法阵,睡觉前画防御罩来防备他,而他都一清二楚一样。
都这么警惕了,还能叫相信吗?
他这么想着,但感觉到自己在轻轻点头,“原来是这样。”
仿佛被对方的话打动,脸上还带出了淡淡地笑意,“你相信我啊。”
伊荷看他好像不生气了,说:“那里南…”
赫克托尔说:“邻市秘书学院需要几名牧师驱魔,前殿带人去出外勤了,后天才会回来。你着急的话,可以写信问问。”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纸笔,流利地在纸上写了一串地址。
伊荷只是担心里南被自己牵连,听他这样说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就放心了,“不用了。”
赫克托尔闻言,还是把纸条递给她,“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没骗你呢?”
伊荷:“……”
因为回来得早,晚餐是一起用的。
不过,和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区别,甚至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气氛反而更加凝滞了。
赫克托尔没有问她感到无聊为什么不跟自己说话,伊荷自己却想到了,于是咀嚼地速度变得更慢。
吃完饭,赫克托尔就出去了,伊荷留在房间配套的小祷告室祷告。
想到刚才的对话,她有点心不在焉。
念着念着就想起了很早以前还在圣殿当实习牧师的某天,当时耶尼格娃神甫每天会布置很多任务,有时实在太难了,她没办法做完,又不想挨骂,就会偷偷跑到后殿去找赫克托尔帮忙,一起蹲在后殿的银杏树下对答案。
现在回忆起来,这样的日子就像被掩盖在窗台的积雪一样,在真相的阳光洒下来以后,化成了水顺着砖缝流了下去,再也无法重现了吧?
正要打住思绪,余光瞥到什么,伊荷看了眼对面的塑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塑像用黑宝石做的眼睛刚才好像转了一下。
伊荷缓缓起身,走上前,近距离打量了眼塑像。这时她发现刚才转的不是眼睛,而是塑像后一块尾指甲盖大的白色斑点,她以为是哪里沾到的灰,拿了张手帕擦了擦,斑点没有擦掉,反而越擦越多。
伊荷感到哪里不对,她拿开手帕,用力挪开塑像,这才发现后面有一扇铜制小门,几缕暗光从门的缝隙里透出来。
她摸了摸铜门,在左上角发现了一个插销,扒开插销后,门就开了,一条有些漆黑的过道出现在眼前。
伊荷往里看了眼,发现这条过道是往下的楼梯,想到了之前去过的后殿地下室医院,以为这条密道是用在房间主人出现意外时用于紧急治疗的通道。想归想,还是从祷告室拿了一盏油灯,给自己画了隐匿身形的阵法,猫着腰爬了进去。
过道比她想象得短,没走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平台,平台一面的墙上划了时间刻度,另一面堆了些蒙尘的盒子,再往前,刻度越来越接近现在的时间,盒子也越来越新,一扇和藏在塑像后的铜制小门一模一样的门出现在尽头。
更加明亮的亮光和轻微地水声从门后透出来。
伊荷踮起脚,拔掉插销,轻轻推开一条缝,正要观察一眼外面的情形就缩回去,脸上一湿,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条粗壮而柔软的东西卷住腰拖了出去。
第149章 六周目(二十四)
“喂!”
里南回神,发现整桌的牧师正齐刷刷盯着自己,包括带队的神甫和她身旁的侍应生。
他头皮一紧,“发生了什么?”
大家相互看了看,没有说话。在里南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情报时,带队神甫率先笑道,“问你鲱鱼面汤吃不吃?吃的话,今晚主食就订这个。”
里南闻言,这才想起来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连忙起身,“吃。”
神甫点点头,扭过脸和侍应生说话。
里南松了口气,坐了回去。
身旁的牧师以为他白天被学院里的魔物数量吓到了,随口安慰了几句,然后说:“你以后就会发现,像这样的魔物处理起来还是很简单的,难的是那种被魔物图鉴记录在后五十页的。”
“不是那个啦。”里南很感激对方的好心,不过还是道,“我是在想老师。”
“陛下怎么了?”
“反正就是……”
里南不好告诉同伴老师每晚都需要用药,只好含糊说担心没人比自己更能照顾好老师。
同班拍拍他的肩,“想太多了,陛下养了近百名侍从呢。”
里南想了想,“你说的也是。”
没了自己,侍从长也不会忘记提醒老师,难得能有这样的机会,他还是要更努力,不能对不起圣殿的栽培才行。
后殿二楼盥洗室
赫克托尔从壁架上取下药瓶,洒向浴池,就像他泼洒福水时一般,药剂均匀地接触到温热的池水,立刻发出宛如沸腾般滋啦作响的白烟。
几分钟后,烟雾散去些许,池面恢复了平静。
赫克托尔将还剩不少的药瓶丢进垃圾桶,摘下腰带,解开修生黑袍,将他们一起挂到衣帽架上,然后沿着台阶步入浴池。
伴随他的拾阶,一条又一条触腕相继从脊椎下方的皮肤后钻出,等他迈进药池中时,两条腿已经完全被八条柔软滑腻的触腕取代了。
触腕娴熟而坚韧地维持住宿体的活动,在接触
到含有药剂的热水时受惊似的挛缩了下,接着又习以为常地在水中甩动起来。
这些没有智力的生物,早已习惯和药剂相伴而生,它们对自己能短暂钻出身体的几个小时格外珍惜,不会浪费在虚无的抱怨和愤怒上。
何况今天药剂的含量比平日更低。
等赫克托尔完全没入池中,触腕的活动更加频繁了。
有的沿着贴了光滑瓷砖的池壁缓缓蠕动着的触腕吸盘翕动不停,竭力嗅闻着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有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其他的则在水中像水草一样摆动着自己。
赫克托尔没有管它们。
他还在想晚餐前的那段对话。
他打算再试一次。
离开房间前,赫克托尔在小祷告室塑像后留了个标记。
如果真的相信他,即使注意到了标记旁小门也不会进去,不会怀疑那扇门能带她离开房间。就像在船屋那晚一样,在他转移话题后就不再追问。
如果真的相信。
在浴池中泡到热水变冷还没听到铜门后传来动静,因为等待而发僵的肩背缓缓松懈下来,赫克托尔想他待会儿应该回去跟芮尔道个歉。
她只和里南见过几面,或许真的就像她说的待在房间里太闷了才跟里南说话的,她摸里南的袖口,也可以解释成单纯地好奇。从芮尔的角度她也是受害者,不是老师逼迫,她完全可以不写那些没用的家信。他知道她迫不得已,并没有将那些过错全部推到她身上。
就在赫克托尔想得正专注时,他听到了铜门被推开一道门缝的铜锈摩擦声。
门缝后明明没有人,感到威胁的触腕还是第一时间甩了过去,破开对方的隐匿法阵,将人卷回了池中。
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赫克托尔刚刚浮上来的一点笑意又隐没下去。
*
那条东西几乎将她裹成了卷卷糖。
伊荷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不知碰到了那里,那条东西反射性地松开了她的头。
伊荷忍着药水刺激眼球的不适睁开眼,这才在浑浊的池水中看清勒住自己的东西是什么。
触腕。
遍布密密匝匝的白色吸盘,堪比她腰身粗壮的肉色触腕一条条散落在池中,几乎把整个池子挤得无处下脚。
甚至能感受触腕尖尖的吸盘吮过皮肤的刺麻。
还没来得及疑惑圣殿哪来那么大的章鱼,触腕就开始收紧,把她好不容易憋的气挤出去大半。
伊荷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当即吐出一串气泡,等气泡在魔力的作用下凝成水刀,就用牙叼住飞快地给触腕尖尖来了一下,怕它不肯松开,还把刀尖深深扎进其中一颗吸盘中,反方向转了一下。
吃痛的触腕猛地将她甩了出去。
伊荷趁机避开触腕,钻出水面,正要爬出去,脚踝忽然一紧。她以为是其他触腕揪了上来,正要回身去砍,就被身后的人震住了。
那条因为受伤而不断渗出血丝的触腕圈住她的脚踝,将自己拖到了坐在池壁中央的白发青年面前。
在他身旁,刚才她看到的那些触腕正受惊似的胡乱蠕动着,仿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伊荷顺着那些触腕视线慢慢下移,看到了它们的源头。
地下室医院走廊科室的议论声,似乎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圣子还挺难当的,换了我,就吃不了这种苦。”
“谁说不是呢。这种易族手术,在曼瑙,除了我们圣殿,只有一种人会去做了。”
……
再次抬头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赫克托尔却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出现那样,抬手将粘在她颊边的湿发捋到耳后,声气清凌,“吓到了吗?”
池水很凉,但赫克托尔的身体更冷。
伊荷被他的手指冰得往后仰了下,触腕又将她拉得更近,几乎要挨到对方的鼻尖,她不得不别过头,“没有。”
赫克托尔微微歪了下头,“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是这幅样子?”
“比起这个,”伊荷抬眸,“我更好奇你怎么发现我的。”
她都没发出声音。
“圣物有勘破隐匿法阵的能力,”赫克托尔顿了顿,说,“我其实一直不想让芮尔看到我这副样子,太难看了。可是过去这么久了,我想或许让你知道也没关系,但没想过这么早。”
他抬起眼,“你为什么要过来?”
伊荷想到什么,“你故意的?”
赫克托尔闻言,顿了顿,嘴角微微上勾。
赫克托尔有一张相当出色的面孔,但他很少利用,不管是当圣子还是当教皇,亦或者只是乔的时期,脸色总是淡淡的,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伊荷见惯了艾略特用这张脸做各种欠揍的表情,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但看到类似的表情出现在赫克托尔脸上时,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观感。
计划得逞没有给他丝毫地快乐,反而有种不符合预期的淡漠。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先处理下伤口吗?”
“不急。”
“……”
伊荷沉默了会儿,说了地下室医院和大辅祭的事,当时她以为赫克托尔做的是萨爱因做的那种从人族变兽人的手术。
赫克托尔听完,若有所思,“所以在祭典前,才说了那一番话作为告别。”
让他拒绝被强加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伊荷说:“我当时不知道自己会回去。”
“没关系。”赫克托尔转向她,“因为那番话,我一直在这样活着。”
他知道她讨厌老师,故意和老师作对,培植自己的势力架空老师,送十二世那派的牧师到前线,拒绝为费尔南德斯家族的接班人易族,默许下属把欺负过她的男孩易族成兽人……
“我一直在那样做。”
“芮尔却变了。”
“如果你是指我不该走进那扇门的话,我跟你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那里通向你的盥洗室。”
赫克托尔:“……只有这样?”
伊荷被冷水泡得都有些发抖了,但赫克托尔的触腕还缠着她的脚,又不能像刚才那样割开,只好说:“上去后再讨论这件事吧,我很冷。”
赫克托尔垂下眼皮,抿紧了嘴唇,“你自己上去吧。”
伊荷以为他同意了,正要低头把他的触腕从脚上扒拉下来,在水里划拉一圈,却摸到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她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赫克托尔的另一条手臂,上面凹凸不平的不是衣服的褶皱,而是分布在小臂接近手腕处高高低低凸起的长条疤痕。
有些看起来已经很久了,有的还很新鲜,只是表面泛出脓紫的肿胀。
伊荷愣了下,才发现刚才以为受伤触腕飘出水面的血丝,其实是这条手臂在池壁上不断摩擦流出的。
但她还没开口,赫克托尔就回过神,飞快抽回手,放下袖子压到身后,语气紧绷道:“你不是要出去吗?出去吧。”
伊荷心中的怀疑更甚,“你手上是什么?给我看看。”
赫克托尔:“旧伤而已,不用在意。”
伊荷被气笑了。
当她傻吗?
“把手给我。”
“我说了,不用——”
要制服赫克托尔非常容易,他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
伊荷都忍不住怀疑,如果她刚才直接把他的触腕砍断他是不是不会皱一下眉,但重新抢回手臂的过程比她想象得麻烦,赫克托尔自己是不动,他的触腕却因为感受到了宿体的抗拒,齐齐卷住了她的腰腹和四肢。
但它们没有坚持多久,就从她身上稀稀拉拉掉落下来。
*
赫克托尔还是乔的时候,对疼痛的感知相当模糊。
当时父母还没放弃替他治疗眼疾,每周去教堂向天主祈祷,经常带他去邻近的诊所和医院看病。
失败的次数多了,他们也就明白
他没办法被治好了,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
而赫克托尔却在一次次的治疗中,痛觉变得格外迟钝起来。
这种迟钝一开始表现在磕磕碰碰时自己不能意识到,接着演变成在接受易族手术中途麻药时效醒来时无法呼痛,在战场上和法赤作战时也能忍耐下来。
这很危险。
所以为了令自己感知到痛觉不至于陷入危险境地反应不及时,赫克托尔会有意伤害自己,观察哪种程度才能感受到疼痛。
出发点是好的,真正实施起来,在没有第三人的监督下,很容易出现各种问题。
等他发现自己已经背离最初的目标太远,只为了让自己单纯沉湎于疼痛带来的安心,赫克托尔便明白他已经无法收手了。
好在他只在自己的左手上那样做。
而圣子和教皇每年定制的修生衣袍,即使在炎热的夏天袖口也要遮到手腕,只要他不主动掀开,没有人会知道他里面藏着什么。
赫克托尔在二楼的卧室常备药品和绷带,夏天有时伤口坏得太快,就割掉腐肉涂点药用绷带缠上几圈,接着用施福加速修复。这也是他动辄消耗神力,经常拒接施福,只接告解的原因。
被芮尔拖出盥洗室按在床前时,赫克托尔还有些迷茫。
芮尔好像生气了。
他想。
她的动作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就算是以前遇到了无礼的教徒,也只会表面笑眯眯把人送走,回来坐在花坛边跟他吐槽,不会这么直白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在生气,为他的行为超过了她的底线?
赫克托尔想到这里,不自觉往回动了下,下一秒又被按住了。
赫克托尔:“……”
他以为她觉得他自己不能处理,主动道,“我自己来。”
伊荷没说话,手却紧紧地按住了他的手臂两侧,在房间内看了一圈,果然看到了摆放药品的地方。
她把床头柜上那个装满药品的藤编筐拿过来,在里面翻拣出酒精、消炎药和绷带,摘下发卡在蜡烛的火焰上掠了几下,用掠过的发夹尖将他化脓的地方全部挑破,用酒精擦了擦再涂药。因为工具不够,涂药时,用手帕蘸着涂,然后绑上绷带。
做完这一切,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赫克托尔闻声,忽然有种对方不会再搭理自己的错觉,下意识用那只刚包扎好的手拉住了她,“你要去哪?”
“睡觉。”
赫克托尔没有松手,“你昨天九点四十多才睡,现在还不到八点。”
伊荷一低头就看到自己刚包扎好因为他拉扯又渗出血丝的左手,心情更坏了。但是她不想提醒了,反正身体又不是她的。
她语气冷淡,“我今天想早点睡不行吗?”
赫克托尔静了片刻,从床边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
赫克托尔比以前更高,造成的压迫感也更强了,再加上他握着她的手,伊荷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以为他要做什么,赫克托尔却停住了,“我知道了。但是在你回去前,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赫克托尔松开手,朝盥洗室走去,站在盥洗室壁架旁的铜门前,熟门熟路地勾开插销,微微弯腰钻进去。
伊荷迟疑了下,想到什么,从桌上取了一盏油灯跟了上去。
过道里,赫克托尔站在那面刻着一排时间刻度的灰墙前,手指在上面轻轻摸索着,听到她进来,出声道,“芮尔,打开这条刻度对应的盒子。”
伊荷望边上看了眼,没动。
赫克托尔似乎意识到什么,自己走过来,在地上的盒子里摸索起来。伊荷看他摸了半天没摸到对应的盒子,反而被脚边的大盒子绊了一跤,还是没忍住扶了他一下,“别动了。”
她捡起了对应刻度的盒子递给他,赫克托尔却没接,“你拆开看看。”
伊荷:“……”
她看了眼怀里的盒子,大概知道是什么了,心里还是有些不确定,解开飘带,打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套的高阶魔法公式典籍,硬壳封面中央镶嵌着一圈硕大的魔晶,周围萦绕着一圈气势不弱的魔力。手摸上去时,甚至能感觉到魔力场的抵触。
底下是一张贺卡。
空白的贺卡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盲文。
伊荷摸到一半,就停住了。
“里南说你现在在图兰塔读书,”赫克托尔知道她看见了,“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就自做主张准备了这个。”
伊荷把贺卡和书放回去,微微抬头,望向赫克托尔身后沿着时间刻度表拾阶而上从新到旧的礼盒。
每一年的这一天,他都准备了。
她抿唇:“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我会再回来。”
赫克托尔不明白她在看到他那堆狰狞的烂肉时,没有问原因,替他保留了自尊;在看到这些东西时,反而问出了口。
但还是解释道:“没有接受易族手术的人族,很难活过一百零三年;在我过一百岁生日时,就做好了你不会再活着的准备。”
比约卡大陆的人,很少能活那么久。
赫克托尔想到什么,笑了笑,“《古约书》上说,:‘被在世人遗忘的灵魂,无法进入天国’。你可以认为它们没意义,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意义。”
他只是习惯了。
“我一点点变老,芮尔还那么年轻,原先要叫姐姐的人,如今要叫她小辈。”
赫克托尔嗓音低哑,“你说得对,我困不了你多久。让你不开心,不是我的本意。”
伊荷眼睫微颤。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需要过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和不断回溯的时空共存,接受自己接近每个时空出现的锚点,得到新的回溯机会。
这不意味着她真的能将自己完全抽离出去,把对方当作没有感情和生命的死物。
所以当听到赫克托尔这样说时,也无法保持不动容。
可这样是不对的。
如果每次都这样,每次都投入很多感情,每次都因为对方的付出而感动,等时空一回溯,只要对方遗忘,得不到回应的不甘和难过就会像滑坡的山石一样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意志击溃。
伊荷把典籍放回盒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冷冰冰说:“这算什么?新的报复吗。先挖陷阱害我闯入你的盥洗室,故意让我看见你的伤口,再制造
煽情回忆,想让我愧疚?”
赫克托尔闻言,脸色黯淡了点,嘴上却笑:“是啊,芮尔不是上当了?骗了我那么久,被我骗一下也应该吧。不过报复是真的,礼物也是真的,喜欢的话,也可以拿去用,我不缺这些钱。”
伊荷扯了下嘴角:“你自己用吧,我回去了。”
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想到那张贺卡上的内容想,不能待下去了。
伊荷抬脚往上走。
赫克托尔没有阻拦。
走到最上面那层台阶前,不知想到什么,她回了下头,看到青年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赫克托尔似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油灯的光芒远去,才慢慢蹲下身,收拾起了被她扔在地上的礼盒。
似乎摸到了上面的灰尘,赫克托尔低下头拍了拍,吹了几下,再次放进礼盒中,捡起飘带,重新打包起来,神态专注而严谨。
因为他看不见,一个蝴蝶结打了几次都失败了,还缠到了自己的头发。赫克托尔又耐心地拆开,把自己的长发拨到另一侧,重新编。
第三十一次时,他编好了。
和她脚边最后一层台阶,对应她离开那年的礼盒一模一样的蝴蝶结和礼盒。
伊荷静静地凝望了片刻,“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以为芮尔已经走了,闻声怔了怔,正要起身,就听到女生说,“要跟我交往吗?”
只要开始交往,回溯就会进入倒计时,所以才一直拖着不说。
可她不说,赫克托尔也不说,回溯还是会开始,在魔画里已经进行过一次了。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直接说。
她已经能承受足够多的失望了。
“我们交往吧。”
赫克托尔好像在试图理解她的意思,但理解失败了。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没想过和你交往。”
伊荷身体一僵,听到对方继续道,“芮尔和我,不是家人吗?家人本来就是在一起的,我们之间,不需要那种多余的关系。”
伊荷笑了下,“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扳回一局了,晚安。”
玩笑还是真话,赫克托尔还是分得出的,“芮尔?”
他叫了声,但还没说完,就听到脚步声远去了。
赫克托尔隐隐感到自己刚才答错了,可家人是比恋人更坚固的关系纽带不是吗?
芮尔以后会明白的。
*
伊荷一晚上没睡好。
她顶着低气压起来,换好衣服正要去祷告,就在小客厅里碰见了一个戴牛仔帽的清秀男人。
对方似乎在等什么人,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看手表,见到自己出来,蹭地起身,笑容洋溢地自我介绍道,“你好,你是伊荷柯兰尼吧,我是……”
说着,就要上前握手。
伊荷有点被对方的热情吓到,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正要躲开,想到什么,看了眼侍从还守在那里,说,“先生,这里是后殿,你怎么进来的?”
牛仔帽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太热情了,收回手,重新介绍了下自己,大致意思就是他来圣殿预约了教皇施福,陛下那边的教徒还没结束,让他来这里等等。
伊荷:“这样啊。”
说归说,她还是不太理解后殿有这么多房间,赫克托尔让他来这里等候的原因,但想到昨晚尴尬的对话又把疑惑压下了去,“那您随便坐,我去祷告了。”
不知道哪个词鼓舞到这位牛仔帽先生,对方又一下子激动起来,“您在这里做祷告?您也是牧师?”
伊荷:“……”
在她解释完自己住在这里祷告的原因后,牛仔帽倒没露出瞧不起的神色,反而非常佩服道:“能默背出《古约书》1章 ,真是太厉害了!”
伊荷:这也能夸?
一上午的祷告,这位牛仔帽先生一直在边上打岔,她每念几句,就要提出一个问题。他提的问题也不是很表面那种,伊荷翻了会儿书才能回答。原本两小时的祷告时间,经过对方的不断打岔,延长到了四小时。
午餐时间前,这位牛仔帽先生献身终于排到号,高高兴兴提着帽子走了。
伊荷却有种在聒噪的盛夏蝉声里熬过三天的既视感。
本来想问问怎么回事,但赫克托尔晚上没回来就没问。
第二天倒是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下午的时候,侍从长说后殿档案室的人手不够,希望她可以去帮一下忙。
伊荷答应了。
带她的是一位年轻神甫,对方说话很好听,嗓音悦耳得像夜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搬资料,这位神甫却一直挨在她边上的位置干活,也不去另一边更需要人的地方工作。
伊荷在诊所碰到过不少不坏好意的男人,对别人的恶意感知敏锐。但这位神甫只是离她近,没有碰到她的衣服或皮肤,还会温柔地问她累不累,给其他同事倒水时不忘给她拿零食,也不能判断清楚。
赫克托尔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天上午,伊荷在小客厅里见到了一个熟人。
狐族社长正在看墙上的油画,闻声转了下脸,“早安。”
伊荷:“早安。”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来这是…?”
狐族社长:“商量赔偿。”
伊荷:?
狐族社长刚才转了一圈,发现这间房间和配套的盥洗室都没有有男性用品,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间房间是给柯兰尼准备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柯兰尼,发现她穿着苎麻睡裙,对这个房间又很熟悉的样子,就知道她这段时间一直住了这里。
会提出那种要求,又让人住在这里,教皇果然很在意她。
狐族社长想。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关于安托万之前跟你们造成的麻烦,我一个个赔付了,只剩你这份。我发你消息你没回,按照学院记录的地址去你公寓问了门房,他说你在这里。”
伊荷走之前没有告诉门房,应该是赫克托尔托人通知过,也没否认。接过来看了眼,里面装的是一截白色指骨,就是安托万学长想要他们找的高阶材料。
社长:“看看够不够,不够我再回去拿。”
伊荷合上信封:“太贵重了。”
狐族社长没收,“大家都收了,你不收的意思是你打算要别的赔偿?”
伊荷:“……”
伊荷看他这个固执的表情,想到了他平时的作风,无奈地道,“知道了。”
狐族社长见状,满意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道,“圣殿虽然好,天主的侍奉却不一定个个都是好人。”
伊荷发现他看了眼门口的侍从,怀疑他看出了什么,说:“我会离开的,但不是现在。”
狐族社长看她自己清楚,就没说什么了。
他递了一张纸给她,低声道:“陛下不允许带魔卡进来,这是指骨作通讯的法阵和大家的账号。海星社虽然比不上圣殿,多少还是能帮忙的。”
伊荷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谢谢。”
“再会。”
狐族社长起身,挥挥手出去了。
走到楼道口时,带路的侍从长冷不丁道,“弗朗索格先生,陛下让您来,可不是为了让您帮柯兰尼女士逃跑的。”
狐族社长冷笑了下,“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让他对柯兰尼示好,不管是他还是对柯兰尼,都是一种侮辱。
侍从长看着他走远,摇摇头,一点忍耐力都没有,弗朗索格家的接班人恐怕还是要换。
第四天,赫克托尔还是没有出现。
以赛亚却来了。
就算再迟钝,伊荷就感觉到有问题了,“赫克托尓在躲我?”
以赛亚没有回答,而是道,“今天天气很好,柯兰尼学妹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步?”
“不了。”伊荷正要说自己不被允许离开这间房间,视线落到门边,就发现房门敞开着,门口的侍从不知何时撤开了。
以赛亚似乎没有听到她的拒绝,走上前,绅士地弯起了自己的手臂,“一起去吧,难得可以晒晒太阳。在曼瑙的冬天,太阳可比钻石还难得。”
伊荷现在明白那个热情得过分的牛仔帽、温柔得不像话的年轻神甫,还有满脸阴郁地提醒她侍奉不是好人的狐族会长,还有戴着假笑面具邀请她去散步的以赛亚怎么回事了。
拒绝就拒绝好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有这么希望她和别人交往吗?
伊荷盯着男生的臂弯看了会儿,抬起脸,把手搭上去,露出一个甜蜜地笑脸,“好啊。”
第150章 六周目(完)
「吵死了。」
“……”
「喂喂听不到我说话吗?请安静点。」
“……”
「啊真的要疯了。」
发现嗓子出不了声,是在神谕第三次抱怨后。
赫克托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在脑海中和神谕沟通:“身为天主,聆听信徒的烦恼是您的工作。”
「我知道啊。」
「问题是你一个问题反复问单独问,就算是神明也会觉得烦躁。何况我不是完整的神,只是一抹意识。请体谅下每天被迫被吵醒无数次的可怜神谕吧!」
赫克托尔:“抱歉。”
话虽如此,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神谕:「……」
为了足够的休
息时间,它不得不妥协:「不愿意的话,直接和她说就好了;像现在这样,每天烦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现在的它还做不到降灵到对方身上达成哪个人的心愿。
赫克托尔否定了:“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神谕说,「她是你们家收养的女孩,不是你的亲姐。」
赫克托尔:“您不会理解。”
神谕:「……」
很高兴它理解不了。
同样的,它也理解不了魔谕消散后教给他的咒语倒留了下来,「还是少用比较好哦,否则最后难受的人只有你自己。」
赫克托尔垂下眼皮,像是默认了它的警告。
神谕见状,没再开口。
作为一抹残存的意识,它的神力微弱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眠,连噤声也只能维持短短十几分钟。
赫克托尔默念着,发现喉咙能出声了,又继续诵读起来,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副不合时宜的和谐场景。
打扮娇俏的年轻女生坐在费尔南德斯家那个男孩对桌,笑眯眯地举起一杯点缀着樱桃的牛奶果酒抿了一口,上唇粘了一圈白色的奶油。
男孩笼着手笑了一会儿,用手帕帮她擦了,在女生疑惑望去时,忍俊不禁道:“这里弄到了。”
他们看起来般配极了。
这个念头浮现时,赫克托尔及时摁住了。
以赛亚费尔南德斯只是暂时受制于他,才愿意做这些事。
等他完全康复——当然他不会有这一天——他的意思是,以赛亚自认为康复后,就不会再委曲求全。
在此之前,他会为芮尔准备的众多约会对象里,挑出一个最适合她的男人。
他必须年轻、干净、富有、不受家庭威胁。
没有复杂的男女关系,也没有牵扯不清的人际往来。
最好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爵位。
坐在十三世的位子上,他认识的人很多。
虽然暂时没有找到类似的人选,但赫克托尔相信,这样的人总会出现。
就在他这么想时,画面出现一层层水波纹。
赫克托尔强迫自己专注,却在角落里发现了几根圣物神经,依次斩断后,画面才重新清晰:
以赛亚离开座位,走到了芮尔面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接着,赫克托尔就看到芮尔伸出手,而以赛亚握着那只手,放到唇边吻了吻。
吻没有落到自己的拇指,而是落在了女生的手背。
芮尔愣了下,羞赧似的翘起唇角,仰起脸望着对面,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什么。
以赛亚边听边点头,然后就着那只握着的手靠近了些,挡住了镜头,微微俯身下去——
赫克托尔撤销了魔咒。
经书啪地合拢。
衣料摩挲。
略显凌乱地捣地声从祷告室内传来。
侍从长闻声,停下和同事的闲聊,往里看了一眼。
不等他看仔细,赫克托尔就推门出来了。
“陛下?”
赫克托尔嗯了声,拄着权杖道:“回书房。”
侍从长看了眼钟楼的方向,距离平常的祷告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有些困惑地道了声好,带着人跟了上去。
赫克托尔和鲁麦戈统治风格不同,鲁麦戈的侍从众多,其中不乏家世极好的侍童;赫克托尔的侍从多为卫兵出生,治风严谨,日常起居并不过分倚重他们。
即便如此,侍从长刚把人送进去,就看到他换了常服出来还是感到些许吃惊,“陛下要去哪?”
“去……”
赫克托尔一时语塞,这才想起他刚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们的相处上,忽略了店名,对侍从长说,“给费尔南德斯家那个孩子发个消息,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是。”
侍从长见他神色凝重,没敢多问,立刻掏出魔卡编辑好了消息发出去。没一会儿,就收到了回音:“他说在曼瑙音乐厅二楼6号贵宾席。”
“现在出去的话,我看看他们……”
十三世在国内声誉极高,外出经常造成道路拥堵,平时几乎不离开圣殿,偶尔出行也是由拜宁开路,他们护送两侧。
现在拜宁抽到巡征带新骑士去了,其他骑士散落在各个殿宇,要搜集起来还得挨个通知,恐怕会惊动大辅祭和神甫们。
因此侍从长正在给离得近的骑士们发消息,还要通知音乐厅那边开放特殊通道,就见到赫克托尔越过自己朝前走去,连忙放下魔卡追上去,“陛下,等等!”
赫克托尔对后殿的环境非常熟悉,他没带权走得很快,走着走着几乎要跑起来。
侍从长头一次发现陛下体力这么好,他们一群人追出十几分钟才追到,还是因为对方骤然刹脚。
侍从长看了眼自己同样累得气喘吁吁的下属,一面暗叹应该增加耐力训练了,一面气喘吁吁道,“陛下。”他换了个口气,“您先别急,我马上通知骑士……”
“好热闹啊。”
一道含笑地女声响起。
侍从长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他们站着的走廊对面,一个穿着红色羊毛大衣戴彩色格纹贝雷帽的女孩正站在那里,要笑不笑地看了眼他们,又看向最前方的青年,“陛下要外出吗?”
侍从长不知道赫克托尔为柯兰尼安排约会的事,守在三楼的侍从是另一批,只听说柯兰尼这几天被允许外出了,还以为她刚从外面回来。
侍从长隐约这话有点歧义,他看了眼赫克托尔,见他抿着唇没有出声,以为他没有认出对面的女孩身份。想到陛下对柯兰尼的看重,正要代为解释,就被打断了,“没有。”
侍从长愣了愣,以为赫克托尔突然改变主意了,但还是想再确认一遍,于是道:“陛下,那音乐厅那边……”
“你听错了。”赫克托尔语气冷静,“我说的是听音乐,前殿的颂乐。”
侍从长/侍从们:?
*
侍从长什么时候带着人下去的,赫克托尔没有察觉,等他意识到这点时,面前只剩下芮尔一个人了。
“你回来了。”
“嗯。”
伊荷打量了眼赫克托尔的打扮,然后说:“陛下去前殿听颂乐的话,要绕过实习牧师大楼。那边没有走廊,还是带把伞比较好,外面下雪了。”
赫克托尔闻言,朝走廊外伸了下手。
湿湿冷冷的雪屑飘到温热的手心,很快就融化了。
他捻了捻湿润的水渍,收回手,说“不去了。现在到那边,祷告时间也过了。”
颂乐只有早上的祷告时会进行。
伊荷点点头,“也是。”
她在等赫克托尔问她约会情况,但想也知道他不会问,于是主动说,“陛下今天上午忙吗?不忙的话,我想做个告解。”
赫克托尔从当上十三世后,没有哪天空闲过,连王室觐见都要跟他预约时间,今天也一样。但听到女生这么说,还是将原本预定的施福往后推了点,淡声道,“可以。”
他们回到了二楼书房,这个时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地方。
伊荷等赫克托尔进去后,再打开另一边的门,弯腰坐好,对着紧闭的木格门开口:“神父,我要向天主忏悔我的罪过。”
赫克托尔调整了下语气,“请说。”
“我要忏悔三件事。”
伊荷视线下落,盯着自己放在膝盖的手,“第一件,应该听从社长的劝告参加北部荒漠的外宿,而不是曼桑加仑镇。”
女声娓娓,“如果去的是北部荒漠,也许会比曼桑加仑更危险,但收获也会更多,就不需要参加临时组建的小队去墓园冒险获取普通外宿也能收获的元素材料,不会和队员一起陷入被幽灵围困的危险境地,不会为了脱困使用能回溯时空的遗物镜,也不会变成一百五十多年前曼桑加仑乡下一名瓦匠工的女儿,被贝内特夫妇收养。”
赫克托尔没有打断,等她说完,才道:“天主会
原谅你。”
“第二件事,”女声顿了下,“应该拒绝贝内特夫人的邀请,拒绝和她的独生子一起学习盲文。这样就不用在日后遇到两难的境地时,因为会盲文被迫戴上欺骗者的帽子。”
赫克托尔静了静,“……天主会原谅你。”
“第三件。”
“第三件事是,不应该在刷到论坛上的冬假志愿者活动时去后勤部报名,不应该去玛尼拉法街街区教堂帮忙,暴雪不会持续太久,有住在附近的教徒就足够了。我不用去,如果我没去,就不用面对以前的过错。”
赫克托尔沉默地时间变久了,“这是第四件。”
伊荷斩钉截铁:“那就第四件。”
她提醒他,“神父,我的忏悔结束了。”
“天主…”
“天主…天主会…”
伊荷静静地等了会儿,没有等到下半句,皱了下眉,“神父?”
那头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活物。
伊荷望向木格,想看他还在不在,轻微地咔哒声便从耳畔响起。
天光倾泻。
亮得人睁不开眼。
赫克托尔站在天光里,高大的肩背在她面前压下一道扭曲浑浊的阴影。
他蒙着白翳的眼睛紧紧注视她,音色前所未有的阴郁,“也要向天主忏悔认识我吗?芮尔。”
伊荷忍着被阳光刺激得微微发酸的眼球笑了下,“如果可以的话……”
话还没说完,一只粘着水渍的手掌插进她的卷发中,湿热而粗重的呼吸蔓到了颊边。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在犹豫。
伊荷有点泄气。
要不算了吧,她对自己说,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实在不行放弃好了。
正这么想时,一阵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粘稠地蠕动声在对面响起。
像有人在把玩粘鼠板发出的那种黏腻的拉丝声。
赫克托尔的声音变得时而很近时而遥远,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大辅祭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手术后遗症有哪些?”
伊荷愣了下,“什么?”
赫克托尔骤然缩短了他们的距离。
很快,伊荷就知道了他说的后遗症是什么。
赫克托尔没有舌头。
人类舌头的位置,他是空的。那里生了两片湿漉漉的喙,不同于舌头的柔软,而是类似于鸟喙形状,有点硬有点腥,薄薄的拱成一个尖,平时说话时很难注意到,此刻正一上一下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像一只静默的蚌。
此刻,蚌微微开合,在猎物不设防的刹那,那两片湿漉漉的滚烫黑喙粗暴地挤进温暖的口腔,占据对方全部的呼吸,学着舌头那般生硬地啄.吮起来。
与此同时,修生黑袍下方原本是腿的位置,被一条条从脊椎下方探出的触腕取代了。
与地毯发出的窸窣声里,一条柔软得像她的头发丝般的触腕沿着她的鞋面像蛇一样打着旋儿攀上她脚踝,难以忽略的吸附感从皮肤深处上传来。
伊荷感到了缺氧。
*
曼桑加仑镇的夏天多雨。
在那些河流决堤后的漫长夏季里,大人们忙着在河堤奔波,镇上教堂忙着收容没有大人照管的小孩,小孩忙着和各个村子来的同龄人交朋友。
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要忙的事。
只有乔很闲。
他坐在讲坛下等待雨停。
教堂的传教士看他一个人,有时会牵几个同样没有朋友的小孩过来陪他坐在一起玩。
每当他以为他们其中一个会留下来,那些没有朋友的小孩,就会在几天后和同样没有朋友但被传教士牵来和他聊过天的小孩成为朋友了。
这天也下了雨。
传教士牵来了一名女孩,“这是芮尔,这是乔,你们可以一起在这里玩会儿玩具。”
乔往边上坐了点,他知道芮尔过一会儿也会离开,但还是主动搭话,用刚才在盲文书上学到的台词,“午安,芮尔。”
芮尔扶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边上的水泥台阶上。
“午安,赫克托尔。”
乔眨眼,“我不叫赫克托尔。”
他以为芮尔没记住传教士的话,好心解释,“我叫乔。”
“我知道。”芮尔说,“乔就是赫克托尔。”
乔更迷茫了。
他以为自己的知识面不够多,“乔和赫克托尔是一个意思吗?”
芮尔点头:“我认为是。”
乔:“好。”
他们一起玩了会儿教堂从育幼院借来的免费玩具。
因为看不见,乔经常碰到芮尔的手,之前那些小孩就是这么生气的。
但芮尔没有。
她好像觉得很有趣,吃吃地笑了会儿,问:“要不要比掰手腕?”
乔答应了。
芮尔的掰手腕跟别人不太一样,她把每个手指都插.进他的指缝再抽.出来点往下压。
由于不利于手腕压力,乔连输了好几局。
但他一点也不生气。
因为芮尔愿
意跟他玩。
他们没待太久,传教士就来了,“芮尔,你爸爸来接你了。”
“好~”
女孩干脆地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对他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
从这句话开始,乔有生以来第一回 对去教堂产生期待。
他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虽然不知道芮尔长什么样,但乔想,她应该很好看,打扮得很可爱,脾气也很好,不然其他小朋友不会在他们玩到一半时,找各种理由邀请芮尔加入他们。
乔很担心芮尔会走。
好在她每次都拒绝了,“下次哦,今天答应了乔一起建城堡。”
但就像划过天际的流星一样,快乐总在短短一瞬。
某个阵雨的黄昏。
乔给城堡插上旗帜时,忽然想起来了。
他从没在教堂玩过积木。
他看不见积木城堡的图纸,需要有人在边上帮忙,才能搭建出来。教堂里的传教士和执事都很忙,小孩也是,没人帮他。
唯一一次靠直觉和摸索接近搭建成功时,几个小孩在身边打闹,不小心把城堡踢翻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乔也没能复原。
也许其中哪块滚出去了。
总之,他从来没给城堡插上过旗帜,也没能搭建出一个完整的城堡。
那么,芮尔是从哪来的呢?
*
赫克托尔倏地睁眼,发现身上压了什么,他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摸到了女生毛茸茸的卷发和柔软的脸。
芮尔睡得正香。
她还裹着那件红色大衣,只是领口有点松散,帽子也不见了,压在他腰上的手腕和脚踝处残留些许红痕。
赫克托尔吻了吻女生光洁的额头,把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起身去了楼下。
侍从长守在外面,见到他时没敢抬脸,语气也有些踌躇,“陛下,圣殿只接受牧师婚配,按规定是不允许教皇这样的。”
如果当上教皇的牧师之前就有家室,之后只要改姓就好,但当上教皇后就不允许婚嫁了。
陛下喜欢的女孩比他小了一百多岁,要是他们早点认识,或许还有机会。
赫克托尔语气疏淡:“不会发生你想的那种事。”
他不是鲁麦戈,柯兰尼也不是女王。
他不会让柯兰尼承担那种风险,所以什么也没做。
侍从长闻言,表情有点复杂。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没再吭声。
推到下午的施福有些多。
赫克托尔送走最后一位教徒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去餐厅,而是去了后殿的祷告室。
跪在软垫上,向神谕请求责罚。
神谕一天被连续吵醒两次,心情差到了极点。
听赫克托尔说完,就更差了。
它说为什么鲁麦戈每次和女王约会都要背着人,原来圣殿真是被腐蚀得不像样子了。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那是薇欧什妲地下魔界会用的方针,不是它的。
还要拿薇欧什妲的话来求它。
真是越想越无奈。
但它也知道,这种规定已经深深刻进这群人心中,改也改不了。
「既然这样,就把那本《古约书》从头到尾默写两百遍吧。」
赫克托尔:“是。”
他说:“在我去默写前,还有一个问题。”
神谕:「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神谕有气无力道:「问。」
“我想知道,”青年说,“曼桑加仑森林墓园是否出现过召唤术、召唤道具或时空法阵?”
神谕回得很快:「不曾。」
赫克托尔深深鞠了一躬,出去了。
*
以赛亚从圣殿出来,远远地就看到刻着费尔南德斯家图徽的马车。
他的秘书和车夫等在车边。
见到自己,鹿族秘书快步上前,“会长,结束了?”
以赛亚疲惫地嗯了声。
后殿施福室不能带预约者以外的人进入,他就让他们等在了外面。
以赛亚钻进马车坐下,吩咐车夫回家。
马车朝市郊驶去。
以赛亚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陡然接触压力的两条腿,刚才十三世将他腿上那些坏死的兽族神经拔出来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
以他的视力,其实看不见那些神经,他只能看到一团血红的光,即便如此,那个场景也足够骇人了。
鹿族秘书坐在他对面,见他心不在焉,便道:“会长,您还有哪里不适吗?”
以赛亚:“我只是在想,十三世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位陛下从前击退过法赤来犯,这些年又不常露面,藏得很深了解他性格的,恐怕只有他的老师鲁麦戈神甫了。可惜鲁麦戈神甫比他更难找。”鹿族秘书说。
以赛亚收回手,“鲁麦戈神甫是我们家的人,要找还是找得到的。”
鹿族秘书赞同:“这倒是。”
他想到上午的事,问:“您还要和柯兰尼约会吗?”
“这要看十三世的意思,”以赛亚脸上闪过一抹讥讽,“但我想应该不会了,柯兰尼让他见到了那些场景,正常人都会生气。他来给我施福时,脸上却带着笑。”
鹿族秘书想了想,说:“我认为这是好事。十三世或许只是和柯兰尼吵架才这么做,等他回过神,不会放过和她约会过还得到她好感的倒霉鬼。”
以赛亚笑了声:“谁说得准呢。”
他想擦手,在胸口的前袋摸了摸,摸到了一张用过的手帕。
怎么忘记丢了。
以赛亚想。
这么想着,却没把它掏出来揉成一团丢出窗外,而是捻了捻手帕上沾着奶油渍的一角叠好放回去,目光投向窗外,伫立在广场后方的圣殿在街景中逐渐远去,消失在黄昏的余晖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