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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七周目(一)

    黎明将至。

    曼桑加仑森林墓园里静悄悄的。

    剧烈地震荡殃及了园中大部分幽灵,离得最近的老太太鬼和她儿子没能逃过一劫。

    南瓜花像破开的橙汁洒落一地。

    明亮的颜色和阴暗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艾略特掀开兜帽,仰起脸看向夜空,数了数剩下的几只幽灵。

    这几只墓园里仅存的幽灵,来不及悼亡它们的同伴,正在忙着和利文牧师和罗宾执事叙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艾略特知道它们活不久就会克制不住饥饿朝自己的后代下手,漫不经心地等一会儿,在他们露出馋相后满意地笑了下,拉下兜帽离开了。

    一月下旬,曼瑙的雪停了。

    空气像滤过冰水般清冽。

    伊荷从楼上蹦蹦跳跳跑下来,准备去乡下探望休假的瑞茨医生,路过门房却被叫住了,“柯兰尼小姐,你有客人。”

    伊荷以为是诊所的人,答应了一声,就看到了霸占着公寓台阶的青年。

    最近融雪了,气温比以前更低,艾略特还穿着敲钟人的夏季制服,肩上披一条绛紫的薄斗篷,鼻头和眼眶都被冻得泛出粉色。看见自己,他抬起一只手,露出一个心无芥蒂地笑容,“早上好。”

    伊荷:怎么敢露面的?

    脸皮好厚。

    门房见她不吭声,报纸挡脸,凑过去小声说:“这位先生五点多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您不认识吗?”

    听语气,大有她说不认识就立刻报警的意思。

    伊荷:“不认识。”

    她目不斜视地掠过他,走到台阶外叫了辆在路边等客的马车走了。

    艾略特放下手,只看到马车的背影。

    他回过头,发现门房讨好地对自己笑笑,放在柜台下的手却戒备地握住了警铃,不由笑了下,“我不是坏人哦。”

    门房心想,罪犯会把我是罪犯写在脸上吗?

    他敷衍地点点头,正准备摁下去,就发现手指顿住了。

    再抬头时,那名刚才还坐在台阶上的青年不知何时飘到了他面前,盯着他的眼发出了命令。

    门房呆呆地看着对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读起了还没看完的报纸。

    艾略特坐了回去。

    几分钟后,一栋楼的住户从楼上下来,向门房取信时,注意到公寓楼前的陌生人,好奇地打听了一句。

    门房语气木讷,“六楼住户柯兰尼小姐的朋友。”

    对方打量了眼艾略特的打扮,“那她朋友还挺抗冻的。”

    瑞茨医生难得休一天假,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开茶话会。她家住得偏,朋友们难得来玩,都被要求过完夜第二天一起走。

    瑞茨医生收拾出了好几间客卧,还准备丰盛的晚餐。

    伊荷本来也要留下的。

    她都带了睡衣和洗漱用具。

    但是晚上起风了。

    看着窗外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山茱萸,还是向瑞茨医生提出了告别:“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今晚不能留下来了。”

    瑞茨笑,“你家里就你一个人,能有什么事?”

    伊荷想了想,只好说,“我捡到了一只野猫,它脾气不太好,胆子又小,今晚那么大的风,我担心它在家会怕,所以…”

    瑞茨家也养了宠物,一头脊背上全是咖啡色和黑色斑点的高大猎犬。因为块头大又爱偷吃,平时家里举办宴会和请客佣人都会把这条猎犬带到山上溜达,免得吓到客人。

    瑞茨闻言,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应允了,只是说,“我都不知道你养猫了,下次记得带给我看看。”

    “好。”

    因为婉拒了留宿的请

    求,所以回去的时候,就没办法再拒绝坐彼得森家的马车了。

    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

    从马车下来,迎面而来一阵寒风。

    伊荷把脖子上的围巾裹紧些,给了车夫一点小费,快步走上公寓前的台阶看了看。

    白天时艾略特坐过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环顾四周时,只有一只硕大的纸箱在她身后的街道被风吹得噗噗作响。

    果然,那种没有道德观的亡灵,的确不需要被担心的。

    伊荷暗骂了自己一句,收回视线,准备推门进屋,忽然想到什么,再次回头。

    街对面商铺前那只纸箱的折角敞开着,露出了坐在纸箱里的年轻男人。他把脸埋在膝盖里,姿势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冻僵了。

    伊荷:……“

    *

    伊荷的公寓很小,住一个她刚刚好,再加一个人就有点不够看。

    艾略特泡完澡出来,舒舒服服地瘫倒在她沙发上,俨然一副适应良好地模样了。

    伊荷有点看不惯,走过来抬脚踢了踢,“把脚收回去。”

    艾略特不想动,但想到在对方家里,还是不情不愿地把腿并拢,让出一点位置,“这样我不舒服。”

    伊荷不管,她能收留他一晚都不错了,“今晚就算了,明天离开我家。”

    艾略特:“不、要。”

    赶在女生发作前,他懒洋洋开口,“我可是帮芮尔脱离幻境的大功臣,你不感谢我还要赶我走,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没有你,我们也不会一起被困住了。”

    伊荷没有被他带歪。

    时间回到一百四十四年前的祭典当天。

    她在观众席上认出和魔画一起失踪多日的艾略特,跟着他来到了后殿的圣子祷告室想问个清楚。

    结果艾略特说:“银镜。”

    只有那晚去墓园采集高阶材料的安托万、奈落利、负鼠兽人和她知道银镜的事,除此之外,就只有当时混战中心的那名亡灵法师和赫克托尔了。

    说起来,伊荷其实一直认为回溯是因为黎明法阵,回来后试了下准备去救贝内特夫妇时才发现,墓园那晚她的黎明法阵其实没有画全,因为她抽掉了一次后,还剩一次能用。

    因此她怀疑那片银镜。

    那种在古老墓园沉睡多年的遗物,承载了过世之人的心愿,在法阵交汇的一瞬间产生了回溯时空的作用也不是毫无可能。

    然而,前几次回溯也好,还是被迫发生的循环也好。

    回溯过程中得到的物品,不会在同一循环的时间往前推进时消失,她穿过魔画回到一百五十年后的墓园时,身上的牧师袍变回了原本的秋装,装在口袋里的石头手串也不见了。

    而当时的女执事,后来对印象很浅的老神甫,以及狐族社长的暗示也证明了这点,赫克托尔、艾略特和她根本没有回到一百五十年前的过去,只是在法阵交汇的瞬间,陷入了同一场幻境。

    就连芮尔这个名字,在图兰塔的词汇中,也是镜子的谐音。

    除了他们以外,其他被带入幻境的人们,醒后自然没有幻境那么真切地感受了。

    “这样说就太过分了吧,我毕竟帮了你不是吗?”艾略特抱着抱枕耍赖,“墓园被你们毁了,我也受了伤,家人都没了,现在没地方可去,你得负责。”

    伊荷以为艾略特的母亲和哥哥还在那片墓园,听到这里愣了下,想到什么,语气狐疑,“你……你在撒娇?”

    艾略特一愣:?

    他感到恶心似的把抱枕丢开,坐直了点,“谁撒娇了!总之,这段时间你必须收留我。”

    伊荷说:“这段时间是多久?”

    她靠在流理台,双手环胸,“说起来,那天晚上我好像听到了你和你那位母亲说话,你也有老师吧?亡灵的话,老师应该是黑巫师之类的人物,不知道联盟有没有记录……”

    “才没有老师那种东西!”艾略特好像被戳中痛点的孔雀,大声地反驳,“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那种骗骗家长的话还你也信啊。”

    伊荷笑眯眯:“你再吵两声,今晚也别住了。”

    艾略特:“……”

    他泄气般坐回去,把斗篷罩在头顶,不理她了。

    第二天中午,伊荷从卧室出来,看到沙发已经被铺好了,茶几和地上的垃圾也不见了,餐桌上还摆着一碗燕麦粥和一碟子蛋饼,粥碗还是烫的,但艾略特不知道去哪了。

    伊荷在公寓转了转,没有看到人影,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就喝了点粥,把蛋饼收进橱柜,去图书馆换书了。

    也许是昨天跟瑞茨说了捡猫的事,坐在长椅上休息时,还真的遇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猫。

    叫小猫可能有点不合适了。

    它的体型和年龄有点大了,跑起来很笨重。

    一只耳朵还缺了两个口子。

    看形状,像被同类咬过。

    伊荷看着一群小孩追着这只三花长毛猫从公园一头跑过来,领头的男孩提起了它的尾巴,用力地甩了几下,猫尖叫着,呈抛物线滚到了她的脚边,吐了。她顿了顿,弯腰抱起小猫,看向那群追上来的小孩,“道歉。”

    孩子们有些畏惧大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先出生,视线一致转向了领头的男孩。

    那名男孩望着她,梗着脖子正要反驳,就看到女人抬手折下了长椅旁一根比他手腕还粗的树枝,撑着膝盖,对他笑了笑,“小朋友,阿姨跑步很快哦。赶紧跑吧,要是被我追上的话——”

    她一手搂着三花猫,一手唰唰两声。

    树枝精准地擦过领头男孩的脸颊,没有碰到他的脸,但掉了他领口一颗纽扣。

    纽扣弹到男孩鼻子,他眼泪一下飙出来了,刚要放声大哭,树枝尖就压到他脖子上。

    看起来很凶的陌生女人握着树枝另一头,声音冷冷地道,“不道歉的话,第二下就是你的喉咙了。”

    男孩吓得哭都不敢哭了,他感觉脖子好像要戳破了,对面的女人真的会这么做。

    “对、对不起!”

    磕磕绊绊道了歉,纽扣也不敢捡起,几个小孩后退几步,一脸惊恐地相互搀扶着赶紧跑了。

    伊荷等他们走远,把猫放到身侧的长椅上。

    她视线往下,落到歪在长椅上腹部微微抽搐地三花猫身上,嗓音淡淡,“下次复刻时,还是挑外形凶悍一点的吧。不是每次都那么巧的。”

    三花猫的抽搐顿住,像是感到了尴尬。

    它动了动肥嘟嘟的口套,“你以为我想吗?”

    不能离开复刻物太远,否则就会变回原型,本体受伤和魔力变弱时也会无法维持形态,只能随机复刻最近的生物,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藏匿存在,现在路过的蚂蚁都能看到他。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昨天给那名门房下达命令用了大部分魔力,不过后半句他死都不会说。

    伊荷:“……”

    就算这么解释,用猫的声音说人话还是太奇怪了。

    伊荷蹲下身和他平视,“说起来,艾略特也可以复刻我吗?”

    有几门课她不想去上,反正都能及格,但因为是必修,所以每次都要去报道也很麻烦。

    艾略特顿了顿,“……现在不行。”

    现在连复刻儿童都做不到,别说成人了。

    伊荷哦了声,站起身,准备离开。

    艾略特见她真的要走,连忙用爪子扒住她的大衣,“你就这么看着我变成猫被人欺负吗?”

    伊荷耸了耸肩,“你总不能指望一名初阶巫师帮你恢复魔力吧?”

    何况已经帮过他一次了。

    艾略特:“你!”

    他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复刻一个成人的身体,但他现在做不到,只能睁大湿漉漉的猫眼,满怀气愤地说,“我不管我不管,你不帮我我就一直挂你身上!”

    伊荷不跟他吵架。

    她无情地提起三花猫的后颈皮,正要把它扯下去,忽然听到了有人叫自己,“柯兰尼前辈!”

    伊荷循声望去,看到了提着午餐准备抄近路去诊所的嘉

    蒂帕诺。

    前几天她们约过几次饭,现在关系反而比在诊所时要好,嘉蒂也和碧翠丝一样叫她前辈了。

    她显然注意到了长椅上的艾略特,一脸惊喜地跑过来,“你养猫了啊,什么时候养的,好胖好可爱哦!”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艾略特猝不及防被陌生人挼了一把,应激地竖起毛,腾出一爪子拍过去。

    嘉蒂一点没生气,反而机灵地躲开它的攻击,对伊荷笑道,“难怪都能带出来呢,反应真快。上午瑞茨医生跟我们说你养猫,大家都不信呢。因为柯兰尼前辈还要住宿,养猫不太方便,没想到是真的,早知道带她们一起来看了。不过它看起来好像有点脏,没洗澡吗?”

    艾略特听到前面虽然不乐意,但总归在夸他还算满意,听到陌生人说自己脏,顿时有点不爽。他明明很干净,只是摔到地上时,毛上面沾了点灰和草屑而已,哪里脏了。正想找个机会挠回去,就听到伊荷说,“才养没两天还不太熟,就没给它洗。”

    她居然默认了。

    艾略特立刻不生气了。

    “捡来的宠物是这样的,”嘉蒂深有同感,巴拉巴拉分享起来,“像我养的那只小渡鸦也是养了一段时间才给它洗的,它还不服气……”

    第152章 七周目(二)

    嘉蒂说着说着,想起什么,问:“它叫什么名字呀?”

    伊荷:“艾略特。”

    嘉蒂蹲下来:“艾略特。我们艾略特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呃,它是……”

    伊荷卡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这只三花的性别,艾略特也不会给看,正在想要不要随便说一个糊弄过去,就看到嘉蒂趁三花不注意,娴熟地掀起它的尾巴歪头道,“好大的蛋!”

    伊荷眼疾手快地在恼羞成怒地艾略特发疯前一把摁住了它,“抱歉,艾略特脾气不太好。”

    嘉蒂愣了下,以前柯兰尼前辈带她时,就像无所不能的神明,虽然令人佩服,但佩服的同时,难免生出距离感。离职之后,反而变得亲切鲜活许多。

    嘉蒂笑了笑,“没事没事,我理解。”

    诊所的午休时间短,嘉蒂还要赶回去吃了饭补个觉,不然下午没精神,只聊了一会儿便意味犹尽地收了声,趁三花没注意挼了把他的脑袋,在对方气得第三次亮爪时又被摁住时道,“那你们慢慢逛,我去吃饭了。”

    伊荷:“好,路上小心。”

    嘉蒂:“嗯!”

    嘉蒂提着午餐走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擦肩而过的刹那,有什么在她左胸前亮了一下。

    伊荷以为是什么配饰,正要移开视线,就注意到上面的字符。

    前几天约饭,她们穿的都是常服,现在穿制服,才看到嘉蒂铭牌写的不是嘉蒂帕诺护士,而是嘉蒂帕诺护士长。

    芙蕾娜护士长已经退休了吗?

    这么重要的事,大家居然没提过。

    伊荷感到了一点奇怪。

    正想着,就感觉自己被扒拉了一下。

    伊荷低头,和后腿蹲在长椅上前爪还挂在自己大衣上磨爪子,试图唤起自己注意的三花对上眼,“……”

    “你答应过了!”艾略特察觉到对方试图把自己丢掉的意图,扒拉得更紧了,语气很急地道,“刚才那个女人是你朋友吧,要是你敢弃养我,她们肯定会唾弃你的品行和你绝夹呱——”

    艾略特话没说完,就被女生提下来,“不要紧,嘉蒂很快就会忘记你。”

    艾略特一面疯狂挣扎一面道,“不会的,你都没有给她施法!”他都仔细看了。

    伊荷轻轻地哇了声,“你还看得出这个,那昨晚说自己魔力衰退的事也是骗人的吧?魔力衰退的巫师,可不会把仅存的护身魔力用到这种地方。”

    “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了?”

    艾略特、艾略特都要被气得不会说话了!

    才不是那样!

    明明是他更聪明预判了这个狡猾女人的意图,现在还要被倒打一耙。

    就在他气得准备骂回去,就看到他们身后几米远的一家水果摊前,走来了一对年轻父子。

    父亲怀里揣着好几袋零食,一只手牵着年幼的儿子,看起来已经买了不少了。经过水果摊时,儿子又停下来,指着水果摊说了什么。

    男人似乎有些不高兴,脸色凶凶的,但见到小儿子扁了扁嘴张嘴要嚎,还是叹了口气,调转脚步,认命地走向水果摊。

    艾略特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了一个比吵架更好的主意。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伊荷说。

    如果艾略特是一只真正的流浪猫,她会担心它初来乍到会不会被公园附近的野猫和小孩欺负,但他不是。

    那可是骗人技术一流的亡灵法师,就算没落了,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比拟的,与其担心他的安全,不如担心那些欺负过他那些小孩的下场。

    她看了他一眼,准备离开,就听到一阵细微地抽泣声从身边响起。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伊荷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到艾略特蹲在长椅上,用两只前爪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鼓鼓的口套上,长胡须委屈地一抖一抖,“你走好了。”

    伊荷:?

    艾略特才不会学那个愚蠢的人类小孩那样干嚎呢,凭他对芮尔的了解,他要是敢嚎,她就敢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她只会怜悯那些活着和死了没区别的可怜鬼,就像被他送去墓园的贝内特夫妇和失明的乔。

    真搞不懂。

    但这不妨碍艾略特效仿。

    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不是白活的。

    艾略特故意用自己被那群死小孩拔掉好几撮毛的尾巴盘住自己身体,抻出刚刚在座椅边缘,有些锋利地木架上蹭破皮的后腿在女生面前晃了晃又缩回去。

    露出自己最可爱的角度,然后夹着嗓子哽咽道,“以为我很想留在你那间小破公寓吗?要不是真的没地方去,才不会找你。

    我不知道我做过什么吗?非要上门被你羞辱。

    可是不管怎样,我可从来没想过对你下手……”

    他难过得真切极了,说话颠三倒四,想到哪讲到哪,哭声断断续续,换任何一只猫来,都做不到这么逼真的程度。

    伊荷说:“艾略特。”

    艾略特吸了吸鼻子,以为她改变主意了,按捺住激动故作矜持地嗯了声,把眼睛捂得更紧了点。

    抖了抖耳尖,瓮声瓮气道:“你走吧,我不想跟你吵架。”

    伊荷现在相信艾略特真的魔力受损了。

    刚才艾略特磨左腿时加的防御罩薄得像一层透明膜一样,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顶着这层透明膜磨完腿,舔了舔毛发,理了一下外形,一面嘀咕什么一面捂住眼睛开始表演。

    听到他这样说,配合地道,“既然你决定好了,我当然不会反对。”

    伊荷抬脚就走了。

    就、就这么走了?

    艾略特哭泣声一顿,有些惊讶地从爪子缝隙中望去,发现女生真的走远了,连忙跳下长椅,有些慌乱地想叫住人,结果一张嘴就响亮地喵出一声。

    喵?

    他居然会喵?

    艾略特以为复刻猫还被人类幼崽欺负已经是他人生中最为悲惨的事件了,没想到还能有比复刻猫更恶心的。

    他喵了?!

    就在艾略特顾不上收留不收留,趴在地上哕哕哕,准备用哕声将刚才那声喵的记忆从脑海里擦去时,一双短靴停在了眼前,“想跟我回家的话,就跟上来。”

    艾略特怔住。

    他停止干呕,默默从地上爬起来,跟到女生脚边,用有点哕哑地嗓子小声说,“这次不是我求你哦。”

    伊荷嗯嗯两声,“我求你行了吧。”

    艾略特勉强满意了。

    虽然过程和他预料得有所出入,但结果是对的就行。

    伊荷也很满意。

    她走到一半想起来,昨天回来得急,睡衣袋忘在瑞茨医生家了。

    如果是洗漱包就算了,偏偏是睡衣。

    按瑞茨医生谨慎的个性,一定会找个时间让人给她送过来,空的话来拜访也

    不是没可能。

    要是到时候在她家没有见到猫不好解释,而且艾略特也没说错,嘉蒂肯定会跟她们分享的,还是先置办下猫砂盆和猫粮好了。

    这么想着,两天后瑞茨医生托顺路的南茜上门送睡衣袋,被问起小猫时,伊荷还是没能展示给她看——艾略特连复刻猫的魔力都不够了。

    他和一只她刚投喂过的小松鼠站在厨房的窗台上,南茜没有留意。

    是的,艾略特变成了一只松鼠。

    “应该是出去玩了,”伊荷收回视线,只能这么解释,“等天黑就回来了。”

    南茜把睡衣袋递给她,闻言还说,“第一次养猫的话,尽量不要放养哦,像这种从小流浪的,说不定哪天就不回来了。”

    “我记住了。”

    如果艾略特真是小猫的话。

    送走南茜,伊荷走回厨房,看着窗台前两只一模一样等待投喂的棕灰色小松鼠,“我要关窗了。”

    左边小松鼠转了转黑亮眼珠,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好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右边小松鼠顿了顿,在她摸到窗户边缘,蹭地蹦进了流理台,有些生气地嘁了声。

    可惜它的牙缝太大了,听起来像吹了个口哨。

    伊荷撑着膝盖俯下身:“你不会说话了吗?艾略特。”

    艾略特用前爪挠了挠脸颊,从颊囊吐出两颗橡子,又换了边放进去,好像觉得不太舒服,调整了半天。

    他没有出声。

    伊荷看了眼角落没用两天的猫砂盆和猫粮,有点头疼地想是不是该多买点橡子了,还不能确定艾略特会当多久的松鼠,更怀疑这样下去,艾略特迟早会衰退到连活物都不能复刻。

    伊荷想象了下消散成亡灵后,终日盘踞在她的小公寓的艾略特,不由打了个寒噤,再次看向小松鼠。

    就不应该答应他的。

    但不得不说,变成这么小体型的艾略特讨喜多了。

    看到自己伸出手,还会抱住一根手指,傻乎乎地蹭来蹭去。

    魔力大幅度衰退后,他复刻动物时,似乎把对方的智力也复刻了,变得单纯很多。

    伊荷想了想,把它放到一旁,在橱柜里翻了半天,找了个以前养青蛙的笼子,铺了点不要的毛绒玩具的棉花,布置好水盆和食碗,把它放进去,关上笼子说,“你先住这里,我去图书馆查下有没有帮你养伤的办法。”

    小松鼠眨了眨黑眼珠,乖巧地捡起一颗橡子塞进口中。

    周末的国立图书馆人不算少。

    伊荷一面用魔卡查询相关典籍,一面按图索骥在书目前查找起来。

    令人失望的是,魔卡列出典籍,这里几乎找不到。其他图书馆有几本倒是允许借阅,但是离曼瑙太远了。

    伊荷想到什么,掏出魔卡编辑短信,[冬假快乐,弥弥。我是柯兰尼。很冒昧打扰您,之前您说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向您求助,我的确遇到了一点问题。]

    她把对应出处在乌卡什妲市立图书馆的几本典籍名字发过去,然后说,[方便的话,可以帮我借一下吗?费用另算。]

    [可以是可以。]

    弥弥大概正在用魔卡,回得很快,[乌卡什妲市还在下雪,我和家人正在乡下山谷小屋过冬,等雪停才会离开,你现在急用吗?]

    伊荷:[有点。]

    弥弥明白了。

    她去列表问了下几个住在市里的朋友和亲戚,有些近来也常去图书馆赶作业,因为不是特别困难的请求,其中有一个答应了。

    [最晚五天能寄到,]弥弥把玛奇的账号推过去,[你注意看下邮箱,要是没收到问她就好。]

    伊荷:[谢谢,需要多少费用呢?]

    [费用的话……]弥弥本来不想要的,但柯兰尼这么说,她还真想到了,[下学期请我吃烤鱼吧?有点想吃上次环岛轮渡上钓的鲭鱼了。]

    [没问题。]

    伊荷切换聊天框,加了玛奇的账号,简短地编辑了自己的请求发过去,主要是约定还书时间和邮费。

    玛奇打字习惯有点怪,一个单词一个短句发,要竖着看才能看懂。

    [没关系]

    [你是弥弥的朋友。]

    [不用那么着急还书也可以。]

    伊荷看她没对邮费提出异议,以为事情就这么决定好了。

    正要退出聊天框,又看到玛奇发了新消息。

    [弥弥说]

    [柯兰尼小姐和旺达]

    [是室友。]

    [我想知道]

    [旺达在学院]

    [过得好吗?]

    旺达。

    旺达学姐?

    伊荷有些疑惑,不过玛奇和弥弥认识,又会使用魔卡,多半也是魔法学院的学生,认识旺达也不意外。

    但涉及到室友的隐私,还是没透露太多,[生活方便不清楚,只听说旺达学姐的课业完成得非常优秀。]

    [我知道,]

    [旺达和塔米,以前就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

    玛奇说。

    似乎察觉到了对面的疑惑,她介绍了下自己的来历。

    玛奇全名玛奇罗素,风水双属,在乌卡什妲市的市立魔法学院读中阶级一,旺达是她母亲收养的女儿,比她小两个月,塔米是她们共同的朋友。

    不过,塔米和旺达都考到了图兰塔,玛奇没有。

    [旺达现在,]

    [和塔米还在来往吧?]

    [感情好好。]

    伊荷看到前面的内容还没什么感觉,撒这种谎太容易被拆穿了,问问弥弥就能知道玛奇和旺达学姐到底是不是一家人。

    看到塔米才感到了一点疑惑。

    因为塔米学姐第一天迎新就说过和旺达学姐关系不好,难道学院里还有另一个叫塔米,和旺达学姐关系很好的女生?

    [塔米学姐是占星系那位塔米卢卡斯吗?]

    [是的,是她。]

    玛奇似乎很高兴,[塔米也经常来你们宿舍玩吧,旺达叫她来的吗?]

    伊荷不知道怎么回。

    循环到这周目后,和旺达也好,塔米学姐也好,都减少了来往,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再次循环,节省精力用在了接近锚点上。

    不过,也不能仅凭玛奇的话就怀疑什么。

    她想了想,[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不直接问旺达学姐呢?]

    她们现在应该住在一起吧。

    [不行的。]

    玛奇回得比之前快了点。

    [旺达不跟我说,]

    [塔米也不肯。]

    她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抱歉,让你听我问这些,打扰到你了吧?你说的那几本书我记下了,明天找到就帮你寄。]

    伊荷本来想说还好的,但她还没发出去,就看到对面的账号迅速下线了。

    伊荷:?

    *

    舒特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女儿坐在床上边看书边喝牛奶,有些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今天感觉怎么样?”

    玛奇放下杯子,抬起脸,“没那么痒了。”

    舒特看了眼玛奇在看的书,发现是不是什么课本,而是她们家那个养女的生活手册,不由皱了下眉,“怎么在看这个?”

    “打发时间的。”玛奇合上书本,看了眼窗外,“我想去外面晒晒太阳。”

    舒特没有拒绝,“我让女佣带你去。”

    “不能让旺达陪我吗?”玛奇说,“旺达回来一个多月了,我只见过她两面。”

    舒特皱了下眉,“是我不让她见你的。”她接过女儿的杯子,放到桌上,“玛奇,旺达虽然是你的妹妹,但不是我亲生的。

    她做了那种事,我们没送她去坐牢还让她上学就算好了,哪里还敢让她接近你。

    我前几天请大巫师占卜过,人家说旺达身上有一股邪恶力量……”

    “可是,”玛奇圈住喋喋不休地母亲的手,“旺达不是故意的,我们都知道。”

    舒特:“……”

    舒特叹了口气,还是让女佣去叫旺达了。

    罗素家是乌卡什妲市典型的中产家庭,没有辽阔的平原和山林,只有一栋雅致的楼房和一块打理整齐但不大的小花园,边上支了一架秋千。

    旺达站在秋千后,时不时推一把坐在秋千上的玛奇,让她不需要费力就能荡

    起来。

    玛奇的声音静静地,“旺达,妈妈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回来以后就没找过我了。”

    旺达的语气没有在学院时的惫懒,而是一板一眼道,“没有,舒特阿姨什么都没说。”

    玛奇踮起脚尖,“如果。”

    她仰起脸看她,玛奇的左脸坑坑洼洼,仿佛蜕皮的城墙露出了红黑的内里,右脸却漂亮得宛如不染俗物的天使,娇嫩到连雀斑都没有几颗,“如果我妈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出气。”

    旺达嗯了声,脑海却浮现了刚才舒特阿姨把自己叫出去那一幕,“旺达,天主教育我们感恩,要不是玛奇做主,我们不会收养你。”

    “我会的。”

    声音和十几分钟前的回复重合到一起。

    玛奇露出一点柔和地笑意。

    她看了旺达一眼,用自己完好无损那半边脸,“旺达,我的耳环掉了,能帮我捡起来吗?”

    说着,玛奇抬手,从耳朵上摘下一枚耳环,丢进秋千前面的草地上。那里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被午后的太阳照耀得闪闪发光。

    旺达知道发光的不是积雪,而是镶嵌在积雪里的几百颗图钉。她点点头,脱掉鞋袜,赤脚走进了雪地中。

    玛奇看着看着,却收起了笑意。

    为什么不反抗?

    不反抗的狗最最最无趣了。

    难道是她做得太过头,让旺达的阈值变得降低了?

    焦虑使玛奇咬下一块嘴皮。

    魔卡震动起来。

    玛奇回神,掏出来看了眼,发现是以前魔法学校认识的同学弥弥休。

    从那家女校毕业后,她们就没怎么联络了。

    听说弥弥休也考去了图兰塔。

    她找她干嘛?

    玛奇皱了下眉,正要放回去,就看到了对方发来的消息里提到的那个名字好像有点眼熟,想起什么,玛奇看了眼前方被图钉扎进脚心还默不吭声的旺达。

    她咬了咬嘴皮,拿起魔卡,用仅剩的三根手指编辑道,[好啊。账号推我,我帮她寄。]

    *

    伊荷推开家门,把买来的橡子提进厨房,正要给小松鼠换水,就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笼子里,小松鼠直挺挺地躺在棉花堆里,一动不动,连眼珠都没有光泽了。

    伊荷小心翼翼地打开笼子,伸手摸了摸,发现他的肚子硬得像石头一样,嘴巴边一圈干涸的白沫。

    食碗里原本满满当当的橡子,这会儿一颗都没剩下,水倒是没有减少,看起来应该是急着储存橡子,来不及吞咽,不小心把自己撑死了。

    伊荷虽然不喜欢艾略特,但也没想让他死,这会儿摸着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小松鼠尸体,竟然有点难过。

    艾略特这种吃人到要让自己活下去的顽强又恶毒地亡灵,恐怕自己也没想到会沦落到复刻撑死在小松鼠身体里的结局吧。

    伊荷想。

    她把小松鼠捧出来,放到流理台上。

    后退两步,做了个祈祷的手势,闭上眼,轻声念起了《古约书》的颂亡词,“天主的子民艾略特已经走完了他漫长的人生,回到他应回的天国。我们……”

    “砰砰——”

    “……应怀着悲切与欢欣祝福这位信徒,使活着的人有所得着,思想永恒……”

    “砰砰——”

    伊荷吸了口气。

    到底有什么事不能等她念完再敲门?!

    她放下手,快步走到玄关,打开门。

    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是白天,伊荷没有太警惕,又朝外望了眼,楼道口静悄悄的,没有有什么脚步声。

    伊荷收回视线,关上门,又听到一阵急促地砰砰声。

    她仔细听了听,这才发现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伊荷走到卧室,循声来到窗边,看到了一只和刚才躺在她的流理台上一模一样的棕灰色小松鼠。

    那只小松鼠踩在窗台上,一颗接一颗叼起松果砸她的窗户,不时回头看一眼后方,看到自己走过来,连忙吐出松果,抬起前爪啪啪啪敲打玻璃,嘴巴焦急地一张一合,“开窗,快开窗!”

    伊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台不远处的大树上,一只年迈的老鹰来回逡巡着,正在寻找自己的猎物。

    你是艾略特,那刚才她祷告的小松鼠是……?

    第153章 七周目(三)

    窗户骤然抬起,又迅速拉下。

    插销卡进。

    老鹰的喙撞到了窗棂,摇晃了几下,忿忿地拿爪子刨了刨玻璃后的肥松鼠和多管闲事的路人,嘶鸣一声,这才振翅离去。

    伊荷看它飞走了,这才转过脸,正要开口,就听到艾略特劈头盖脸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差一点、差一点点就要死掉了!

    死在一只老鹰的肚子里。

    还是那种舍不得砸喙,住在人类居住区,每天混吃等死的肥鹰!!

    艾略特气得浑身的肉都在乱颤。

    这时候他懒得去计较自己的外形了,按照松鼠的习性,在五斗橱上的梳妆镜旁焦虑地走来走去,两只前爪相互摩挲,胡须向外炸开,三瓣嘴情不自禁发出类似哼嗯哼嗯的声音。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非但不觉得威慑,反而有种天然地好笑。

    好在这间公寓现在只有艾略特和伊荷两个人。

    艾略特不会觉得自己好笑,认错了松鼠的伊荷当然也笑不出来。

    她反问他,“既然能出声,昨天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

    艾略特的胡须炸得更开了。

    “那能怪我吗?!”

    当时他刚从猫堕落到松鼠,还没从自己连这么稀薄的魔力都维持不住的震撼清醒过来,就因为那个叫南茜的陌生女人到来被撵到了窗外,看到芮尔走过来,想当然以为她会把自己提进来——他根本没想过对方认不出自己的可能!

    当初他复刻乔的外形,还戴了眼罩,她不也立刻分辨出来了吗?

    还有前几天在公园的时候。

    艾略特本来打算等那群死小孩离开再去“偶遇”芮尔的,没想到跟她撞上,还想蒙混过去,结果人家一眼就认出来。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理,但这不就说明她明明认得出他,还故意把他关在外面喂老鹰!!

    “你知道你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艾略特越说越懊悔。

    先是懊恼自己居然轻信对方的道德,接着懊恼没有救下一两个族人,否则现在也不会落到依靠一个随时会丢弃他

    的毫无信用的家伙。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艾略特没有给对方解释的机会,自顾自念叨,就在这时,一阵响亮地咕噜声从他腹中响起。

    艾略特声音一顿。

    他想到什么,恶狠狠地扭过脸,“不许笑!”

    伊荷抿了下唇角:“我有笑吗?”

    “真把我当松鼠啦?”艾略特啪啪拍了下梳妆镜,黑眼珠里全是气恼,“你把人关在外面一天一夜,当然会饿啊。”

    “你又不是人。”伊荷说。

    艾略特理不直气壮,“谁说不是人就不需要进食的。”

    反正都挑开了,他也不避讳敞开说,“就像有的亡灵吃人,有的吃魔晶一样,也有像我这种,复刻哪个语种就吃对方食谱的类型,这不是很正常吗?”

    看人往外走,他连忙跳到女生肩上,跟着对方来到厨房,看到流理台上散落的橡子,正要捡起一颗吃,余光就瞥到了一旁那只小松鼠的尸体。

    艾略特没有停下吃橡子的速度,捡起那颗丢进嘴里,在进食方面倒是完全和普通松鼠没差别,边吃边存,嘴里含含糊糊道:“它肿么死了,什么四候死的?”

    “不知道,应该是我出门以后吧。”

    伊荷把小松鼠的尸体用报纸包起来,放进不要的纸箱里,准备待会儿带下楼扔掉。

    艾略特看着女生的动作,正要收回视线,想到什么,一个有些黑暗地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昨天他复刻那只松鼠时,没感觉它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他顶着它的身体在外面呆了四十多个小时都没事,它睡在温暖的笼子里,怎么会死掉?

    艾略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那个。”

    伊荷嗯了声,没有抬头,“怎么了?”

    艾略特嚼着嘴里美味却暗藏危险的橡子碎碎,缓慢地眨眼,眼睛边上一圈白毛似乎都变得忐忑起来,“你……你是不是……你把它毒死了?”

    伊荷:?

    *

    把小松鼠的尸体扔掉没多久,一人一鼠就在客厅的阳台上看到了那只年迈的老鹰。

    老鹰似乎把躺在垃圾桶旁那只纸箱里的小松鼠当成白天没咬到那只,踏着谨慎地步伐蹑手蹑脚接近纸箱,然后趁小松鼠“不注意”叼起,飞到对面的商铺房顶美滋滋地享用起来。

    艾略特吃饱了肚子,又有心情开始点评别人了,“活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只秃鹫。”

    他舔了舔爪子,给自己梳理毛发,语气间难掩鄙夷。

    伊荷有时候真的很佩服艾略特不管遇到什么事,优先埋怨别人从不找自己麻烦的个性。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

    “不知道是谁被那只“秃鹫”吓得团团转,还觉得我下毒毒死了那只小松鼠。”伊荷犀利道,“现在那么专注看老鹰进食,说不定还在怀疑我又没有撒谎。”

    艾略特听到前半句差点炸毛,后半句时心虚又嘴硬地降低了分贝,“谁怀疑了。”

    伊荷撇了撇嘴,“说这种话时,眼睛先从对面移开比较好吧。”

    “知道知道。”

    艾略特口不对心地看着那只老鹰吃完小松鼠,懒洋洋地啄了啄毛,没出现任何翻白眼蹬腿暴毙的情况慢腾腾飞走,这才悻悻地移开目光,“我又不是故意的,它死那么突然的。正常人都会怀疑好吧。”

    伊荷懒得跟他计较,说回正事,“我今天去借了可以延缓魔力衰退的书,过几天会到。”

    艾略特听到这里,有些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

    为他借的?

    她有那么好心?

    不过下一句话,就不怎么好听了,“你衰退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我在想,书到以前,你会不会因为无法维持复刻活物的魔力而彻底消失。”

    “喂,”艾略特皱了皱鼻子,“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

    伊荷眨了眨眼,“没办法,这是事实嘛。如果因为你,房子变成了凶宅,出手都不好出,当租房用还会被租户嫌弃。”

    艾略特正想说什么,就看到女生左手握拳,击了下右手掌心,“啊,要不这样。”

    她弯了弯眼,笑眯眯道,“与其等到你在书到以前魔力衰退到无法复刻任何活物,不如我们先去趟联盟借个魔器将你装起来怎么样。虽然住着不太舒服,但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艾略特知道那种魔器,就是联盟提供给那些佣兵公会的一种非常廉价又管用的医疗箱。

    有时候佣兵成员在野外遇到大型魔物,伤势严重,没办法第一时间得到救援,小队的巫医就会使用类似的医疗箱,将他们和他们的魔力冷冻起来,变成一具活死人。等回到居住地,再集中送去联盟解封治疗。

    艾略特听懂芮尔的意思了,他用爪爪给自己洗了洗脸,三瓣嘴轻微地动了一下。

    伊荷偏了下脸,“嗯?你在说什么?”

    艾略特:“……”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也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看到对方这个态度就是超级不爽,道歉也道得格外烦躁,“对不起!”

    伊荷把手放到耳边,“喂喂,有人在说话吗?没听清,声音好小哦。”

    艾略特:“……”

    他深吸一口气,陡然提高音量,“我说,对不起,我不该——”

    一阵震动声突兀响起。

    “稍等。”

    伊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掏出魔卡看了眼,见玛奇给自己发消息说邮编不对,连忙去客厅翻通讯录了。

    艾略特被留在原地,一股火气哽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怒气值直接飙满了。

    伊荷发完消息回来,看到艾略特浑身怨气具象化地瞪着自己,还有些莫名,“你……”

    她看了眼他鼓鼓的肚子,眼神不可置信中带着一些含蓄地同情道,“你又饿了?”

    艾略特、艾略特怒气值破数值条了。

    “柯!兰!尼!”

    *

    傍晚六点多,舒特下班回到家。

    她挂好公文包,去厨房看了眼女佣准备的晚饭,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经过楼道时,舒特遇到了抱着水壶出来的旺达。

    乌卡什妲市的中产安装不起水井,每家每户统一订购水厂的饮用水,生活用水则由佣人排队去社区水井提,罗素家也一样。罗素家有两个女佣,老的负责晚饭和打扫,年轻的是钟点工,每天四小时,负责照顾玛奇。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佣人了。

    楼上没有饮用水,想喝水的人得自己去厨房蓄水池接。

    旺达平时会多接一点放在屋里,免得两头跑,被舒特或玛奇看见。在这个家里生活,总是要保持警惕。她倒是提过搬出去住,但舒特阿姨没同意。

    今天给脚上药耽误了点时间,所以耽误到了现在。

    见到人,旺达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舒特阿姨。”

    舒特看到旺达一瘸一拐从楼上下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忍,正想安抚两句,话没出口,就想到女儿的惨状,又强行压了下去,硬下心肠道,“待会儿记得下来吃晚餐。”

    旺达:“好的,阿姨。”

    舒特嗯了声,上楼了。

    旺达看了眼舒特的背影,看到她走到二楼,径直转进玛奇的房间,收回视线,继续朝楼下走。

    正值饭点,罗素家那名老女佣一个人要准备五人份的晚餐,忙得不可开交。

    老女佣看到旺达进来,随手递了把勺子给她,“来得正好,帮我把那边的番茄汤舀起来。”

    罗素放下水壶,接过勺子,搅了搅有些糊底的番茄汤,然后关了火,拿了个汤碗盛好,放到一盘的托盘里,再去接水。

    “旺达小姐真是友善。”老女佣说着,又说起了刚才舒特吩咐她的事,“不像你那个姐姐,一会儿跟夫人说不吃这个,一会儿不吃那个,最后折磨的都是我。”

    “玛奇身体不好,阿姨考虑得会多点。”

    旺达边说边往水壶灌水。

    “旺达小姐就是脾气太好了。”老女佣切下几片牛肉,丢进锅里,“谁家遇到这种事,首先要怪的就是那该死的魔物,夫人就是太宠玛奇小姐了,怎么能什么都听她的。”

    旺达假装没看见女佣切肉时在自己围裙下藏了一大坨,“我接好了。”

    老太太没得到应有的回应,有些失望地看了眼身旁的女孩,嘀嘀咕咕埋怨起来,旺达走远了还能听到,大概就是说她软弱不知道反抗读了图兰塔还那么蠢之类的。

    旺达心想这老太太真健忘。

    几年前的某天,她刚从玛奇那里出来,老太太安慰得可情真意切了,没忍住就和她抱怨了两句。结果没两天,舒特和玛奇都知道了,害她被扣了两个月生活费,不得不疯狂接单,这老太太倒是涨了薪水,傻子才再跟她谈心呢。

    二楼主卧里,玛奇在和那名叫柯兰尼的女生聊天。

    魔卡背面的光屏把她的面庞照得明亮。

    一本图兰塔各地邮编的通讯录瘫在她膝上,翻开到曼瑙市那页,密密麻麻的条目里,玛尼拉法街后对应的邮编号红笔圈出。

    玛奇像瞥了眼,用三根手指编辑内容,[柯兰尼,你给我的邮编号不对哦。刚才路过邮局问了下,人家说这个号码寄不出去。]

    [稍等。]

    那头似乎在翻书,过了一会儿,新消息才跳出来,[可能是柜员弄错了,就是这个号码。你还在邮局吗?要不再问一下。]

    [好哦,那我问问。]

    玛奇放下魔卡,拿起桌上的闹钟定了一个十分钟闹铃。

    放下闹钟时,玛奇感到左脸上有点热,随手挠了挠。

    舒特刚走到门口,一声短促地尖叫拔地而起。

    这么多年来,舒特听到过无数次类似地声音。

    自从玛奇从那场魔物肆虐的巢穴被救出来后,每隔一段几天就会这样闹一次。

    舒特不是不心疼的。

    如果可以,她宁可掉入巢穴的是自己,代替女儿受伤的是自己。

    但这样的次数一多,难免会感到深深地疲惫。

    因为玛奇很多时候,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闹的,她只是单纯不想让身边人忽视自己。

    舒特告诉自己不该这样想,病人情绪不好太正常了。

    她打起精神推开门,准备安抚女儿,就看到一只黑咕隆咚的东西铿地砸过来。

    舒特熟练地让到门后,等东西掉到地上,才弯腰捡起来。

    一只闹钟。

    坐在书桌前的女儿侧着脸满脸怨怼地盯着那只闹钟,胸口剧烈起伏,好像它对她做了什么坏事,注意到自己进来,原本怨怼的面容一垮,哭着依偎过去,“妈妈,我好痒,妈妈……”

    “妈妈来了。”

    舒特放下闹钟,连忙走过去,检查她的身体。

    在夜晚的油灯下,玛奇的左脸比白天更可怖了。

    黑色山峦起伏不定的皮肤下,此刻正显现出宛如蚯蚓游过土壤的不详起伏,手指只要一碰到“蚯蚓”,对方就会狡猾地潜游下去,在另一处浮现。

    不止是左脸,沿着脸庞往下的脖子,脖子下的躯干也是这样的症状,皮肤仿佛脱水后晒干的皮革

    一样被不同颜色的血管缠绕在一起,好多地方都被玛奇抓破了,不时往外冒出颜色污浊的血珠。

    她哭得很悲惨。

    舒特不敢碰到女儿的皮肤,去床尾橱柜取出一只手掌大的医药箱,用它冻住玛奇的魔力,语速很快道,“不要急玛奇,妈妈马上就去请医生。”

    旺达从厨房出来,看到舒特阿姨脸色焦躁地从楼上下来,往门外跑去,就知道玛奇又犯病了,“我去请道尔顿医生。”

    说着,就要放下水壶。

    道尔顿医生是跟随部队驻扎在市郊的军医,也是玛奇的主治医生,平时住在离这里几个街区的军营。

    “不用了。”舒特走到院子里,打开传送器,“我去吧,你在家看着玛奇。”

    旺达愣了下,“好。”

    舒特没说,她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道尔顿医生的家人住在乌卡什妲市乡下,每周周一会回乡和他们团聚。军队五点多就解散了,这会儿他应该在回家路上。

    传送器带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旺达回到楼上,把水壶放回房间,走到主卧。

    玛奇的左脸被她挠得血淋淋的,配上原本的坑洼,已经到达了令人悚然的地步。此时此刻,她正闭着眼躺在床上,身上覆盖一层流动的冻膜,像一颗漂亮又神秘的巨大琥珀。

    玛奇不足以靠自己的魔力摆脱这种应用于野外的急救医疗箱,旺达想,舒特应该是担心玛奇身上那些没有祛除干净的残留魔物会挣开冷冻。

    旺达拖了张椅子坐到床边,盯着玛奇的脸看了一会儿。

    她想到了玛奇以前还没有变成这样的生活。

    当时玛奇还没那么喜怒无常,和女校里其他同学一样。当时她们在一所魔法女校读书,为考上高等学院做准备,每天放学一起去校外的小食店买炸洋葱圈和香草巧克力夹心冰淇淋。

    后来那件事发生了,玛奇被迫休学一年。

    同一年,她考上了图兰塔走了。

    图兰塔并不好考,那一年整个乌卡什妲市包括她,只去了二十人个。

    其中还有一名复读了五年的。

    玛奇第二年参加了魔法塔测试,进了本市的一家毕业生大多从事教育和行政的魔法学院。旺达一直在想,以玛奇的成绩,如果她没有休学,她们应该会一起考上的。

    正想着,一阵震动响起。

    旺达以为是自己的魔卡,摸出来看了眼,没看到消息提示,她疑惑了下,正要放回去,又听到同样的声音。

    旺达循声望去,看到躺在身后书桌上的魔卡,那是玛奇的魔卡,上面相继跳出几条讯息。

    魔卡光屏大小有限制,只能看到发信人的账号前缀的两个字母,对面好像在询问什么,措辞很客气。

    旺达担心玛奇有什么急事,拿起来看了眼,正要点开,听到楼道口传来一阵有些嘈杂地脚步声,间或夹杂几句说话声。

    舒特阿姨的声音。

    她似乎带着道尔顿医生回来了。

    旺达起身开门,就看到一个穿着入时的长发女孩挽着舒特阿姨的臂弯,和道尔顿医生以及他的助理一起走过来。

    舒特正在和道尔顿医生描述玛奇的病情,看到旺达站在门口,说:“玛奇没醒过吧?”

    旺达没想到塔米会来,闻言顿了下,说:“没有。”

    舒特点点头,带着道尔顿医生和他的助理进去了。

    塔米没有跟进去,而是靠在墙边,从外套口袋摸出一把卡牌演算起来。

    背面镌刻天主图样的金属卡牌漂浮在空中,以极快的速度上下左右轮替着,几分钟后,塔米从中点开几张,推演出结果后,她紧绷的面庞放松了些,将卡牌收拢成一叠,放回了口袋。

    她没有和旺达说话的意思,旺达也没有开口。

    两个人像在表演默剧一样,一左一右靠在门的两侧。期间,老太太倒是上来了一次。

    老太太在厨房看到舒特带着人回来,也猜出什么情况了,见到塔米,连忙鞠躬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旺达边上,小声说,“晚餐做好了,夫人今晚是不是要留道尔顿医生和塔米小姐吃饭?要的话,我多煮点汤。”

    说是这么说,老太太的表情却有些肉痛。

    多准备两个人的饭,她藏起来的牛肉可就保不住了。

    旺达没想到这个,她还在想塔米怎么会跟着舒特回来,听到老太太这么说,就道,“周中还好,但明天道尔顿医生要休息,留餐的话,再回乡下就是后半夜了。”

    老太太明白了,那就只有塔米小姐一个人。

    她看了眼塔米的方向,讨好地笑笑,赶紧下楼加菜了。

    旺达感觉得到,她们说话的时候,塔米一直在看她。

    塔米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等老太太离开,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移开了眼。

    舒特和道尔顿带着助理从主卧出来。

    旺达直起身,正要询问玛奇的状况,就看到塔米先一步上前,“道尔顿先生,玛奇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道尔顿医生接过助理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镜片,戴上看了看塔米,又看向旺达,“你们可以去看她了。”

    塔米闻言,脸上登时露出笑容,“太好了!”

    她绕过他们,径直走进去。

    舒特没有计较她的莽撞,对道尔顿说,“快七点了,您要留下来吃个饭吗?”

    道尔顿摆摆手,“今天就算了,我太太和女儿还在家里等着,下次吧。”

    舒特:“好的,我送您出去。”

    她回卧室拿了药费,数好交给助理,对旺达交代几句,然后送两位男士送下楼去了。

    旺达望了眼主卧,门没关。

    玛奇已经解封了,现在正靠坐在床边和塔米说话,塔米则坐在玛奇床前,刚才她坐过的位置,笑盈盈地说着什么,全然没有刚才在外面时的冷淡。

    舒特让旺达去跟老太太说一声,端点甜品出来招待客人,但旺达知道如果她这么做了,不但塔米不开心,玛奇也会,只看了一眼,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本来是这样的。

    但关上门,准备倒水喝时,旺达才发现哪里不对。

    她摸了摸有些凸出的侧袋,摸出了两张颜色不同的魔卡。

    忘了把玛奇的魔卡放回去了!

    *

    那只小松鼠死了。

    虽然很大概率是撑死的,但它睡过的笼子还是不能用了。

    伊荷决定给艾略特重新找一个窝。

    她没养过松鼠,不了解松鼠喜欢什么样的环境,于是直接问了松鼠本鼠,“你要睡哪里?”

    经过昨天的事,艾略特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柯兰尼这个人非常非常记仇,比“芮尔”时期还要记仇几万倍。

    如果他让她不开心了,一定会被想方设法报复回去。

    艾略特还没有做好被老鹰追和风餐露宿的准备,于是他决定暂时忍辱负重。

    艾略特用气声说,“随便。”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呢。”伊荷挑了两只竹编笼子举到肩膀上的艾略特面前,“选选看,这家的手艺可好了。”

    卖竹编笼子的老奶奶见状,笑容满面地称赞道,“给可爱的小家伙买东西,让它们自己选的确是最好的。”

    伊荷:“就是就是。”

    艾略特:可爱?

    虽然不知道一只随时会消失的松鼠有什么必要住新笼子,但他动了动三瓣嘴,还是克制地压住上翘的胡须,拿一只爪子小心地按住编了很多花卉图案的那只竹笼。

    伊荷:“那就这个。”

    她放下另一只笼子,开始跟老奶奶砍价。

    刚才还很好说话的奶奶听到她报出的价格后,立刻翻脸,“不行,太低了!”

    伊荷也不跟她吵,举起艾略特挑的那只笼子从头到脚点评了一遍,听得艾略特一愣一愣,老奶奶则脸都绿了。

    两个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辩论起来。

    她们吵得气势十足,艾略特以为这两个人要打起来,尾巴压低后背,

    做好了躲开的准备,结果还没吵几分钟,老奶奶忽然一拍定音,就以那个“太低”价格成交了。大概心里不快,找钱的时候,她没忍住骂了一句,“其实你的松鼠是我见过最丑的。”

    艾略特:?您几分钟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伊荷也没反驳,“那也不是他愿意的嘛。”

    艾略特:够了,他真的说够了。

    玛尼拉法街的早上,集市上人很多。这个街区靠近郊区,前来赶集的除了本地居民,还有附近乡下的农户和渔民。

    玛尼拉法街没有街区警备处,为了安全起见,集市的位置离驻扎的海军第一军团不远,人流中偶尔也能看到几个帮上级和军友采买的年轻士兵。

    他们往往以牵着一匹驮马物品的马,蹲在摊位前熟练砍价的形象出现。

    他们是军官,大多摊主们都愿意免费送,但据说部队管得严,被抓到会处分。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吃处分太不划算了,因此这些士兵宁可用成本价采买也不接受白送。

    伊荷在边上挑发卡时,艾略特坐在她肩头偷听了会儿,还以为柯兰尼是特例,没想到这里的人都这样。

    艾略特本来还想挖苦柯兰尼跟老奶奶都要砍价,见状机灵地把话咽下去,免得被嘲笑。

    艾略特从颊囊掏出一颗橡子,正要啃两口磨磨牙,脚下就是一阵摇晃,他连忙叼着橡子,两只爪子抓紧女生的领口,等她站稳才抱怨道,“你干嘛突然起来?”

    他差点摔下去。

    伊荷抬起手,艾略特以为她要揍自己,下意识往后脑勺躲了下,就看到女生摸了摸自己耳边的头发,下一秒,那里多了一枚小巧地珍珠发卡。

    她在另一边同样的位置,也别了一枚。

    水滴形的米色珍珠压在暖橙色短卷发上,仿佛含籽的新鲜橘瓣,饱满充盈到咬一口就会爆汁。

    艾略特明明没有在吃橘子,但看到这个场景,嘴里泛起一股橘子的清甜。

    对面的摊位老板举着镜子,热情推荐道,“好看吧,小姐。我就说这对发卡真的非常适合小姐您!”

    伊荷照了照镜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

    老板笑道:“您喜欢的话,价格好商量嘛。”

    伊荷想了想,艾略特以为她会跟刚才买笼子时一样跟对方讲价,结果她只是摘下来,“我想再看看。”

    “好。”

    老板笑了笑,把珍珠发卡放回盒子。

    到下一个摊位时,看着女生拿起一颗芥蓝看了看,若无其事地放进称重的纸袋,艾略特忍不住出声,“欸,你不喜欢那对发卡吗?”

    伊荷:“喜欢啊。”

    “那干嘛不买?”艾略特这几天住在柯兰尼家,虽然不清楚她具体有多少存款,但看她的花销,也没有特别拮据,“你也不是买不起吧。

    “就是因为喜欢才不买的。”

    “?”

    伊荷看他听不懂,就拿了两颗芥蓝打比方,“你看这颗芥蓝,比这一颗新鲜吧?”

    艾略特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嗅了嗅两颗芥蓝,眼里闪过一丝犹疑,动了动三瓣嘴,正要说什么,就听到女生道,“如果我买了这颗更新鲜的芥蓝,下次路过这个芥蓝摊,就会想比照着这颗芥蓝买一样品质的芥蓝,但是这种事是很难实现的。”

    即便是同一位病患作为感谢送给瑞茨医生的小蛋糕,在不同的时空里也是不一样的。

    艾略特试图插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伊荷放下那颗好看的芥蓝,选了品质中上的那颗放进纸袋,“买这颗的话,也不差。而且下次买的时候,就不会因为买不到同样品质的芥蓝而失望了。同理,那对珍珠发卡也是。不能永久拥有,遗失后就买不到相同品质的东西,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艾略特、艾略特没听懂。

    艾略特受的教育只到能支撑他到读写阶段,这种类比句式对他来说理解起来太复杂了,他只知道一点,“可是,你挑的那颗菜心有两条虫。”

    伊荷笑容微僵,条件反射般以旋风般的速度将那颗芥蓝甩回摊位,“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艾略特很冤枉,“我想说啊,你不是没让吗?”

    伊荷:……

    最终还是买了那颗更新鲜的芥蓝。

    午餐时,他们用那颗更新鲜的芥蓝和其他蔬菜一起做了沙拉。

    伊荷捧着碗盘腿坐在沙发上,听着耳边艾略特响亮而得意地咀嚼声,木然地品尝着嘴里的芥蓝叶,感到了一丝淡淡地憋屈。

    味道……还真是该死的好极了。

    第154章 七周目(四)

    [柯兰尼小姐,您好。]

    [我是玛奇。]

    [你要的那几本已经寄过来了]

    [请注意查收~]

    编辑消息对玛奇而言很麻烦。

    她的手指不适应这么快节奏的动作,发完消息,把魔卡往床头一扔,走到窗边,用拇指拨开窗帘往外看去。

    乌卡什妲市冬日的午后没什么暖意,时而刮来一阵北风,草地上的积雪反射着冷冽的白光。

    旺达和厨房那位做饭的老女佣正在那里铲雪,她们俩都裹得厚厚的,老女佣法令纹一松一缩,看起来在扁着嘴抱怨什么。

    母亲去上班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们和塔米。

    玛奇看了一会儿,那名被雇来照顾她的钟点工就进来了,“玛奇小姐,书寄出去了,您现在要换药吗?”

    玛奇应了声,眼睛却没从窗外移开,等钟点工端着托盘走到她身边才转过脸,语气天真,“我怕痒,剔虫尸可以轻点吗?”

    这名钟点工是道尔顿医生推荐来的护理培训班学生,闻言好脾气道:“好的。”

    玛奇坐在桌前,接受了少量颠茄麻醉,然后看着钟点工拿蘸了碘酒的棉球在她左脸擦了擦,用一柄消过毒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挑破那些脓疮,将昨天害她发作又被道尔顿医生压制下去的魔虫尸体碎片拣出来,擦到白棉布上。

    变成碎片的魔虫看起来就像一脚能踩死的昆虫那样普通,光是看着它们,很难想象这种东西怎么把她折磨到这种程度的。

    玛奇收起视线,像是闲聊般道,“您今天来得很晚呢,有什么事耽误了吗?”

    “啊,那个。”

    钟点工脸色有点尴尬,她不好说自己在楼下撞到罗素家另一位女儿和那位卢卡斯小姐争执的事,闻言尴尬地笑了下,“稍微睡

    过头了,您等了很久吗?”

    玛奇摇头,“我以为您遇到了什么麻烦,担心了好久。”

    说这话时,玛奇并没有露出过分担忧地神情,只是目光纯挚地看着对方,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

    钟点工被看得有些心软,“下次不会了。”

    玛奇嗯了声,露出一个有些腼腆地笑脸,心里却在想,要是旺达也像她这样好骗就好了。

    钟点工帮玛奇拣完碎尸敷了药就出去了。

    那些脓疮没有大到需要缝线的地步,过段时间就会愈合,就是清理过程非常恶心且辛苦。

    她端着托盘走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揉了揉发酸的鼻梁。

    “照顾病人很辛苦吧?”

    “唔,累死了。”

    “没想过换份工作吗?”

    “罗素家给的钱多嘛,而且玛奇就……”

    钟点工还没说完,蓦地想起什么,连忙往边上望去,刚才撞到的两位当事人之一正站在她边上的洗手台前,一边拧开水龙头一边道,“就什么?”

    钟点工头皮一麻,有种背后说雇主坏话被本人听见的尴尬,“卢卡斯小姐,我不是故意的,请不要告诉别人。”

    塔米狭了下眼,“我又不是你的雇主,不会乱说的,你别怕。”

    钟点工可是见过塔米和玛奇关系有多好,不敢赌概率,听到她这么说拘束地笑了下,埋头冲洗托盘了。

    塔米只是想逗逗她,见真的把人吓到了,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关上水龙头,抽出手帕擦手,“好吧,为了让你放心,我们交换点东西吧。”

    钟点工连忙抬头,“您说。”

    塔米转过脸,撑着洗手台两侧,将女生框在中间,“我不知道你刚才听到多少,全部忘记吧。作为交换,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说过什么,怎么样?”

    塔米在学生会后勤部工作,经常碰见各种不配合的情况,端正语气难免带点侵略性。

    钟点工明明应该害怕的,在对方似笑非笑地注视下,却莫名感到了耳热,闻言忙不迭道,“我会的,就算您不说,我也会管好嘴巴!”

    塔米放心了。

    她松开桎梏,拿出一支笔在手帕上写了一串数字,“听舒特阿姨说你才实习,肯定认识很多魔法学院的学生吧?我这里提供各种魔法学院新生六件套哦,有需求的话,记得让他们找我,报你的名字打九折~”

    说完,塔米把手帕塞给她,挥挥手走开了。

    钟点工:……

    刚才还有些耳热,这会儿只剩下淡淡地迷惑。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既精明又帅气,兼具不着调和侵略性的?

    不过迷惑归迷惑,想到对方刚才和玛奇小姐的妹妹争执的场面,还是打了个冷战。

    如果不是那个女孩反应快,挡住了攻势,卢卡斯小姐的卡牌就直接削掉人家手指了。

    她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即便这样,女孩居然也不发火,冷冷地盯了对方一眼就去铲雪了。

    倒是卢卡斯,对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很久,要不是她撞见,她估计还能看很久。

    钟点工光是想想就觉得骇人,她看了眼怀里的手帕,叠好收起来,想着回去后还是多少帮忙推荐一下,免得得罪卢卡斯。

    至于图兰塔学生会后勤部意外收到近百笔大订单,都是后话了。

    *

    [玛奇小姐,书已经收到了,非常感谢您的帮忙,我会在约定时间前还给您。]

    伊荷把包裹放到桌上,用裁纸刀割开麻绳,把书一本本捧出来。

    有些书上了年头,书脊松散,封皮破烂,拿起来要非常小心,免得书页散落。

    艾略特蹲在她对面,嗅了嗅,鼠脸嫌弃地皱成一团,“好臭!”

    伊荷扫掉上面的灰,“老书就是这个味道嘛。”

    艾略特抬爪扫了扫空气,等灰尘散开点,才靠近点,语气怀疑地道,“这就是你找到的办法?从这堆臭得像粪池埋了几百年的烂布头一样的破书……”

    他的尾巴根挨到一点书封,艾略特吃了一惊,连忙抱着尾巴往边上跳。

    伊荷有点无语,“没有那么脏好吧?”

    “你的话完全没有可信度,”艾略特满脸警惕,“你连芥蓝菜心有虫都闻不出来!”

    伊荷:“……我又不是松鼠。”

    不过,就算变成松鼠,艾略特还是跟以前挑包厢时一样难搞。

    这么爱干净的鬼在贝内特家制造的第一个幻境居然在喝肮脏的河水,看来真是想不出别的剧情了。

    她将这批典籍分成两列,对艾略特道,“我们分工合作,早点找到帮你恢复魔力的办法,你也可以早点离开我家。”

    艾略特嘁了声:“说得好像我多想留下来一样。”

    他皱着鼻子,忍住源源不断的尘臭味跳到其中一本上,小爪子捏住书封,掀到目录页,“说吧,怎么找?”

    “很简单的。”伊荷说着,拿出她的笔记本,撕下一张递过去。

    艾略特捧着写满数字和书名的白纸,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书到以前,我把魔卡上检索到的这几本书里,与魔力衰退、消失等魔力受损有关的页码誊抄下来,你照书名对应的页码先翻一遍,挑重点夹上书签,然后翻到目录表,按照分支再找一遍,因为我们要找的内容很明确,一本书筛两遍就够了。”

    伊荷说完,从壁柜上取下一盒书签,示范给他看。

    艾略特照着做了一遍,伊荷看差不多了,就让他自己去查了。

    亲自上手后,艾略特发现查找资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翻到一半还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底下的引言和参考。

    他们整理了整整四天。

    第五天下午,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

    一人一鼠把整理好的内容梳理了下,沉默地发现,这些书里涉及到魔力起伏的内容里没有关于如何缓解这个现象的办法,学者们研究的几乎都是导致魔力出现变化的原理和结论以及演化出的一些分类学科。

    “果然,”艾略特啪地合上书,往空中一扔,“要是这么简单就能找到解决办法,人人都能当巫师了!”

    伊荷接住他丢来的书,放到一旁,“先别发火。”

    艾略特胡须炸开:“我没发火!”

    艾略特对魔力衰退其实没有那么难接受的,顺其自然就好了,等衰退到临界点,自然会停下来,到时候再慢慢养就好了。

    只是不知道衰减到什么程度才截止,而他的寿命很长,重新修养一点时间不算什么。

    但柯兰尼一副要帮他找回魔力的样子,才萌生了一点希望,毕竟没有人能忍受失去曾经拥有的重要东西。然而忙活了好几天,希望再一次落空,前天早上艾略特起来时,还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力变弱了。

    变成猫咪也好、变成松鼠也好,起码是能出声的动物。

    要是变成一只勺子,一块饼干,一块方糖才截止衰退……

    艾略特不乐意想下去了。

    他看向单手托腮,困得猛猛灌咖啡的女生,“柯兰尼。”

    伊荷还在翻他们整理的资料,看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闻言嗯了声,“不叫芮尔了?”

    “别开玩笑了,”艾略特说,“这里又不是船屋。”

    说到船屋,两个人都怔了下。

    艾略特见女生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消失起来,有点慌了,“就算没有我,贝内特也会死。那只是一场幻境。”

    伊荷其实知道。

    因为每一次,贝内特夫妇都会死在她抵达前,最近的一次,她几乎快救下来了,但也只是几乎。

    原则上,不该这样的。

    这只能说明,幻境里的时间坐标是错误的。

    如果死亡时间对不上,那艾略特的凶手之名也要打引号。

    但他伺机引诱并捕猎人类是真的。

    艾略特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至于你在意的那件事,有人到家里偷东西,主人总不能不反击吧。”

    “前提是,”伊荷说,“主人不是挖陷阱的猎人。”

    艾略特:“……”

    艾略特不想跟她吵架,也提醒过自己忍气吞声,毕竟柯兰尼虽然一直说要赶他走,却准备了新笼子和软软的棉花收养他,还熬夜帮忙找恢复魔力的资料,但听到她误解自己,还是难免感到一阵委屈。

    “是是是,我是猎人行了吧!”

    他甩着螺旋桨一样的大尾巴跳下书桌,跳回了厨房。

    伊荷以为艾略特会像之前一样跟自己有来有回的拌嘴,没想到他会真的生气,正要起身过去看看,就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清脆地啃橡子声。

    伊荷:……

    算了,如果吃能解决不开心的话。

    她继续看资料,一篇研究亡灵的魔力起源论文引起了她的注意。

    文章最后了几篇参考文献里,有一篇论文标题里正好有相关字样,后面紧跟一个眼熟的名字——塞缪尔杜鲁门。

    *

    塞缪尔杜鲁门和他的妻子慕多杜鲁门共同居住在瑞纳王都乡下一座爬满爬山虎的二层小楼里。

    冬假期间,学院内各个社团都会发起外宿活动,威卡社作为三大x级社团之一,也少不了类似的活动。

    不过今年出了点状况。

    原森国王在丰收节急病去世,威卡社社长西奥多金紧急回国继位,原本的社团成员也被带走了大半。

    挂名的副社长科莱恩上士现在是原森新上任的议政官,他倒是愿意代替以赛亚带着其余社员参加外宿,但塞缪尔拒绝了。

    原森国内现在还没从混乱中度过,政务堆积如山,约克公爵的势力尚未完全清除,新国王又取消了与中央国的订婚,各国虽都第一

    时间送去祝贺,但暗地都在接触各方势力。

    西奥多是受古里捷夫女王邀请,又与温切斯特伯爵女儿订婚后才入学,图兰塔,继位立刻取消了婚约,自然也不会再返校了。

    留下来参加外宿的,大部分都是新社员。

    拟定领队时,塞缪尔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可惜对方不仅没有加入法丸社,还明确拒绝了他的邀请。

    没有眼见!

    慕多过来拿阵尺,见丈夫对着名单皱眉,随口道:“今年还要办外宿?”

    “现在不办,以后威卡社就不存在了。”

    塞缪尔说。

    原森继位这么大的新闻,瑞纳国内早就传遍了。听丈夫这么说,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他们不去还省心,以前那位陛下带队,每次都要闹出点事来。”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能抗事。”塞缪尔点了点名单,对妻子道,“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能和那两位相提并论。”

    过去有科莱恩和西奥多在,塞缪尔对社团工作一直不太上心,不像其他两个社,几乎每天都要去社里帮忙。现在临时大换血,久违地皱眉,“根本挑不出来。”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放在这个时局有些敏感,塞缪尔都想问西奥多讨回几个人了。

    慕多见状,叹了口气,“你慢慢选吧。”

    她拿上阵尺去试验新创的召唤场法阵了。

    塞缪尔斟酌一会儿,在一堆新社员里挑了履历和交际能力不错的两名社员,将名单上传魔卡,然后拟定了外宿地点。

    群内的反馈和塞缪尔预料得差不多,这些孩子都是冲着西奥多的名气入社的,可惜来得晚了,没赶上好时候,就这么错过了成为亲卫的机会。但因为指导教授选的外宿地点在原森,能近距离参观从前仰望的人物,社员们还是响应了。

    十四天的活动过后,把所有学生送回学院,塞缪尔才结束了今年冬假最后一趟工作,返回瑞纳。

    瑞纳的平均气温比中央国高。

    二月份的中央国,还没从寒潮中脱离,南边的瑞纳一粒雪都还没下过。

    这天下午,塞缪尔和慕多收到了三王子女儿洛琳公主生日宴的邀请函。

    三王子是慕多的哥哥,洛琳又是她的侄女,慕多每年都会去的。她不参与竞争王位,因此和几个兄弟姐妹关系一直不错。

    塞缪尔有时去有时不去,他总是临时有无法脱身的公务。

    但今年冬假他一直没怎么出门,慕多就问了句,“去的话,裁缝店过来就多订一套礼服。”

    塞缪尔:“柜子里不是还有好几套没穿过?”

    “那都多少年前的了。”慕多坐在沙发上翻看裁缝店送来的面料册,“早就改换了。”

    塞缪尔不这么觉得,不过也不反驳妻子的话,反正订一套礼服也要不了多久,就在他这么想时,一条消息从魔卡跳出。

    慕多还在和裁缝店来的店员了解面料,为即将到来的生日宴挑选合适的礼服,就听丈夫道,“太太,我的礼服先别订了。”

    慕多:?

    *

    艾略特太难过了。

    他一连嗑了十五颗橡子,塞得颊囊都塞变形了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两颗,再吐出两颗,再鼓着宽宽的腮帮窝在香喷喷的花卉竹编笼里打滚。

    烦死了烦死了。

    为什么那么烦!

    艾略特四脚朝天看着漫天飘散的自己的毛毛,有些迷惘地想,他真的做错了吗?

    没人教过他什么对错是非。

    他也没学过。

    以前芮尔教乔时,艾略特就躲在一遍阴暗地偷听,心想一定不要听进去,不然表现出来芮尔就知道他偷听了。

    如果、如果当时学了就会不一样那个了呢。

    可是幻境是比时间更不可靠的东西,时间或许有逆流的可能,幻境却无法做到。

    艾略特越想越不开心。

    他在棉花堆里翻了翻,翻出一对崭新的珍珠发卡,两只爪爪在珍珠发卡上摸了摸,把卡在缝隙里的棉花丝抓干净,压到自己热乎乎的胸口上。

    不给她了。

    艾略特想。

    过了会儿,他揣着发卡,看向边上的烘焙计时器闹钟,跟自己发誓:如果一分钟后,柯兰尼跟他和好,就把发卡送她,然后原谅她;

    一分钟后,他觉得时间太短了,根本来不及,于是重新起誓:如果五分钟后,柯兰尼来找他和好,就把发卡送她,然后原谅她;

    五分钟后,又改成十分钟。

    ……

    四十多分钟过去了,柯兰尼也没来。

    艾略特不打算再等了。

    他不要原谅柯兰尼了!

    也不要送她了!

    艾略特把珍珠发卡粗暴地塞进棉花堆,一名优秀的亡灵法师可不会拘泥于这种小恩小惠,他要离开她准备的小笼子。

    就在艾略特准备起身时,却发现了一件不可置信又证据确凿的事实

    ———刚才一次性吃太多,卡住了!

    一个半小时后,来厨房洗水果的伊荷总算发现了这滩奄奄一息的鼠饼。

    她端起竹笼,轻轻将艾略特抠出来,嘴里还不忘吐槽,“真有你的,这么大的笼子都能卡住。”

    艾略特都想过不理她了。

    但这无法动弹的九十多分钟里他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还是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等柯兰尼出现时,胀都胀饱了,怨气已经稀释的差不多了。

    听她这么说,艾略特有气无力道,“你再来晚点,我就要见天主了。”

    “说了不要囤那么多橡子了。”

    伊荷逼他把颊囊里的橡子吐干净,在对方依依不舍地视线里,将吐出来的橡子全部丢掉,说,“现在还难受吗?”

    艾略特、艾略特不想回答了。

    他的橡子呜呜……

    捡起来还能吃的。

    伊荷看他装死,不肯说话,把艾略特带出来的棉花球捡起来,正要放回笼里,正要整理下,手指就被握住了,“等等!”

    伊荷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刚才还对着倒掉的松子眼巴巴的松鼠忽然冲过来,急吼吼地抢回一朵棉花球塞回笼子,然后满脸警惕地挡在笼子前,一副生怕她抢活干的样子,语速又快又急,“我自己会收拾。”

    伊荷:“……”

    她又不是闲得空,闻言就去隔壁水槽洗水果了。

    簌簌的水声里,一人一鼠都在忙碌。

    “艾略特。”

    “干嘛?”

    “我有一位老师,他听说了你的情况,想见一下你。”伊荷边冲洗梨子边说,“他研究的课题跟亡灵魔力变化有关,我想对你会有帮助。”

    艾略特顿了顿,装作若无其事道,“我看还是别了。”

    他从胡须上捻下几根棉花丝丝揉成团,一并丢进笼子,嘀咕道:“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不想再体验从希望到失望了。

    伊荷洗好梨子,擦干水分,递了一颗过去,“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艾略特:“……”

    艾略特想说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但接触到女生明亮地目光,三瓣嘴嗫嚅了下,还是接过梨子,别过脸啃了口。清甜的梨汁在嘴里爆开,他嗓音含混,“随便你。”

    去瑞纳王都正常的路径去港口查询轮渡发船时间表,买最近一趟的船票。

    但艾略特撑不了那么久。

    伊荷和塞缪尔教授约好会面时间和地点,就去联盟订购了一张包往返的传送法阵。

    到达目的地,来接他们的是一位看着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士。

    伊荷以为对方是塞缪尔教授的秘书或助理,等到了工作室,听到塞缪尔教授给了对方一个拥抱,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这是我太太慕多,你们可以叫她慕多老师,她在瑞纳大学瑞纳语系授课。”

    伊荷微微颔首,“老师好。”

    艾略特则转了转眼珠,没有吭声。

    “你们好。”

    慕多笑起来时没有绷着脸严肃,但她只笑了几秒就转过脸,对丈夫道,“时间快到了,走不走?”

    塞缪尔教授说:“你看见了,我现在

    走不开,太太去也是一样的。”

    “不是说顺路把这两孩子接过来就一起去吗。我都跟哥哥他们说好了,你又这样。”慕多道。

    “明年,”塞缪尔教授说,“明年我肯定去。”

    慕多:“……”

    慕多看了伊荷和她肩上那只棕灰色胖松鼠一眼,转过脸,“明年你要是再跟我找借口……”

    话没说完,她戴上手套,给了丈夫一个不快地面吻,带上门下楼了。

    等脚步声远去,塞缪尔教授看向站在玄关处的两个孩子,伸手道:“还站着干嘛,进去谈。”

    伊荷以为塞缪尔教授让妻子来接他们,应该都商量好了。

    没想到是教授骗了妻子,顿时有点尴尬。

    正想说要不改天再约,就见慕多女士走了,教授又叫自己,连忙应了声,跟上去。

    塞缪尔教授的工作室,位于一扇半圆形的落地窗后。

    除了他以外,里面还几名正在工作的职员。

    他们没有像海星社里那种很大的工作台,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具人台,边上一个塞满瓶瓶罐罐和画笔的小推车。乍一看,这里有点像一件普通画室。

    但走近了,就会发现那些人台最外层不是服装店常见的丝袜和橡胶,而是散发出蛋腥味的皮肤,而小推车的瓶瓶罐罐里,装着泡在彩色药水里的眼珠、舌头、耳朵……其中不难见到各种各样的兽类器官。

    那些职员将罐子取出来,把里面的器官随机安在人台身上某个位置,然后将画满法咒的贴纸覆盖到那里,器官就和皮肤毫无痕迹地黏连住,仿佛本来就该长这个地方一样。

    伊荷看得有点反胃。

    她想到了小时候父母拿来吓唬她的话。

    艾略特从进门起就没有说话,这会儿倒是小声提醒,“你要吐的话提前说,免得摔到我。”

    伊荷:“……”

    谢谢,不吐了。

    看到他们进来,那些职员抬头看了几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塞缪尔注意到伊荷的视线,“不要露出那种防备的眼神,孩子。”

    他说:“这间工作室是为了救助残疾巫师创办的,投资人是联盟总部,三十五年来,这里已经为联盟拯救了几百名这样的巫师,还为他们改善了体格。”

    塞缪尔叩了叩墙上的银质徽章,“联盟认证、合法经营。”

    伊荷听他这么说,反胃的感觉淡了些。

    但心里仍然觉得有点怪。

    这里没有设独立的办公室。

    塞缪尔的办公地点在落地窗旁一张核桃木大书桌前,他们落座后,他就把自己大胡子堆到桌上,视线在女生和她带来的胖松鼠间逡巡了一遍,最后落到胖松鼠身上,对柯兰尼说:“他就是那只亡灵?”

    伊荷正要开口,艾略特就反唇相讥道,“你就是那个老头?”

    塞缪尔教授很少遇到直接顶回来的人,一下子怔住了。

    艾略特还想说什么,被伊荷一把捂住嘴,“对不起,老师。他脑子从小就有点那个……”

    艾略特:?

    艾略特本来还在气那老头不礼貌,听到这话,极力挣扎起来。

    乱说什么呢,他才没病!

    “不要紧,你让他说。”塞缪尔教授看向蹦到自己胡须上的松鼠,放缓了口吻,自以为和蔼道,“艾略特先生,您是哪一年死的?”

    伊荷,艾略特:好直接!

    塞缪尔以为他们都僵住了,以为他在顾虑什么,看一眼边上的女生,“柯兰尼,介意我带这位先生去实操室聊会儿吗?”

    伊荷看向艾略特,“你一个人可以吧?”

    艾略特不喜欢这个老头身上的气味,又浑浊又刺鼻,但他们都到这里了,再拖延也没用,于是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塞缪尔教授见状,微微矮身,任由这只松鼠爬到自己肩膀坐好,对柯兰尼点点头,朝对面的实操室走去。

    门关上了。

    伊荷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手。

    修长的指节上,缠绕出丝丝缕缕的透明细线。

    夕阳金色的余晖穿过落地窗照进这间工作室,把一切都照得金光熠熠,连同那些细线一起,都变得像黄金一样闪烁起来。

    另一边的实操室内,却因背光而显出几分昏暗。

    艾略特刚进屋,就感到尾巴一松。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逐渐脱离出去。

    那是柯兰尼给他加的防御罩。

    艾略特意识到不好,正要跳开,那个没礼貌的长胡子老头就道,“我把你身上的法阵解开了,你应该不希望我们的谈话被第三个人听到。”

    艾略特敏锐地察觉出对方语气的变化。

    “柯兰尼不是别人。”他跳到桌上,“柯兰尼说你有办法解决我的困难,但你连让她听到都不敢。”

    塞缪尔:“需要的时候,我会说的。”

    艾略特才不信。

    他眼神鄙夷地端详了眼老头,语气刻薄道:“有的巫师老了就以为自己是值得尊敬的老巫师,其实只是从年轻废物成老废物了。”

    塞缪尔没有生气。

    他走开窗边,拉起百叶帘,对艾略特道:“我的确可以替亡灵解决魔力难题,不管是什么样的。”

    像是知道这孩子要反驳一样,塞缪尔说着从身后的书橱里拿出一沓资料,“这些都是过往来这里接受过魔力治疗的亡灵法师,按规定是不能给你们看的,不过也有些亡灵不介意透露。”

    塞缪尔打开文件夹,挑了几份档案给他看,“这些人在联盟都查得到。”

    艾略特将信将疑地瞄了眼,虽然图画得简陋,但看得出来,有些亡灵的情况比他更加严重。

    饶是如此,艾略特还是嘴硬道,“这不能代表什么。”

    说不定他就是最特殊那个。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塞缪尔说,“换了我也会这样。”

    老人走过来,卷起一边的袖管,“看好了。”

    艾略特起先还以为他要动手,胡须都炸开了,刚要竖起防御,就看到老人卷起袖管,另一只手在小臂上抹了抹,渐渐地,那条小臂上的皮肤就变得斑驳起来,没一会儿,属于老年人类男性的皮肤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覆满大块瓦片状鳞片的棕褐色手臂,手指变厚变短,指缝间长出了厚实的蹼。

    艾略特唰地跳到了离他三米远的壁橱上,他的心跳没有跳得那么快过。

    这是巨龟族兽人的前臂。

    普通人族身上,不会出现这种搭配。

    除非对方是高阶巫师。

    高阶巫师能随意变幻外形,

    人类身体下藏着兽族,或者换过来都不奇怪。

    柯兰尼说这老头是她学院的厉害教授,那可是图兰塔,这老头是高阶、甚至超高阶巫师的可能性很大。

    但令艾略特悚然的是,这条巨龟族兽人的小臂呈现淡黄的胶质状,这不是因为他是一名老年龟族兽人,而是因为他也是一名高阶亡灵法师。

    难怪会研究这个。

    然而高阶亡灵法师不仅意味他拥有超出普通亡灵法师的魔力,还拥有召唤魔王的召唤术。

    艾略特不得不忌惮。

    塞缪尔看他明白了,抬手抹了抹,将手臂恢复原状,放下袖管,“现在,我们能谈谈你的情况了。”

    艾略特捏紧了爪子,过了好一会儿,慢慢松开,“你想问什么?”

    “从你魔力开始消退那天说起吧。”

    塞缪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本跟刚才给他看的那些档案一样格式的档案纸,坐下书写起来。

    艾略特沉吟片刻,说了下墓园遇袭的事。

    他没有提那些学生,直说遇到了一支探险小队,同为亡灵法师,这老头活得比他还久,肯定清楚这些绑定在工会下的探险小队多么烦人。

    艾略特狡猾地着重描述了这点。

    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单纯地反复叙说他的处境。

    果然,塞缪尔听完,虽然没有说什么,原本堆在桌上的长胡子却气恼地换了个方向。

    不知聊了多久,塞缪尔吹了吹档案纸,起身:“你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有意思的课题。”他点评完,又补充,“可惜我已经研究过类似的了。”

    早知道又是这种无聊的起因,应该答应太太赴宴。

    塞缪尔心道。

    艾略特看他起身,以为他要直接帮他恢复,结果塞缪尔只是把档案纸夹进文件夹,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像橡皮泥一样的方盘走回来,“我不清楚你现在的魔力和魔力池状态,把手伸到这个法阵里,我看看。”

    艾略特:?

    塞缪尔以为他不知道怎么用,把自己的一只手压进泥盘中。

    塞缪尔的魔力深厚,普通的损耗对他而言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手一放进泥盘中,手掌就变成了跟泥盘一样的颜色,再抬起来,泥盘又恢复了原状。

    “你试试。”

    艾略特看懂了。

    他看了看自己爪子,谨慎地压下去。

    第155章 七周目(五)

    旺达把脚上的纱布一点点撕了下来。

    脚底被图钉扎破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留下雀斑状的痂。

    旺达松了口气。

    感谢天主她选择的是生长系,需要的药材都能找到,要是别的什么专业就难办了。

    旺达摸了摸痂,套上干净棉袜,洗洗手下楼了。

    舒特阿姨休假,一大早就带玛奇去看音乐剧,这几天塔米也住在他们家,也被叫走了。

    旺达难得可以放松一天,带上冬假前接的作业单去社区公园。

    替同学做作业是她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

    玛奇的病一天不好,旺达就要为她多筹一天的医药费。

    罗素家亲戚少,原本还在来往的几位叔叔伯母,在玛奇出事后也不再来往了,舒特阿姨在联盟的薪水虽然可观,但这样长期消耗也有些艰难。

    所以旺达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从她进入图兰塔开始,学院和学院附近的一切都是赚钱的商机。

    因为接的作业单都是同年级的,只需要誊抄答案,再用修改魔法逐一修改字迹就好,比起其他兼职来说,便捷得多。

    旺达手速很快,没一会儿就完成了十几本。

    今天天气冷,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孩聚在草坪前打雪仗。

    一个像监护人的女孩蹲在一株桉树旁,陪他们玩雪球,被砸到就敷衍地捏一个丢回去。但那群孩子兴致很高,完全没有被打击到的模样,还是玩得相当起劲。

    旺达没有多看,抓紧时间赶作业,她要在玛奇她们回来前做完。

    正写着,眼前落下一道阴影。

    旺达愣了下,意识到什么,立刻偏头躲开。

    虽然躲掉了大部分,但还是有部分雪团砸到她的头发,冰冰凉凉的雪粒碰到温热的皮肤,一下子就融化了,沿着侧脸滚进衣领。

    旺达被冻得一个激灵。

    把作业本放到一旁,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不好意思——”

    刚才还蹲在桉树旁的女生跑过来,一面道歉一面弯腰,“小姐,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没关系,我——”

    说话的人和跑到跟前的人都愣住了。

    琼先反应过来,帮她拍了拍雪,“不好意思,孩子太多了,有点看不过来。”

    旺达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些孩子都没玩了,则聚在一旁望着她们这边,其中一个穿蓝外套的小孩躲在桉树后,正探出半个头看自己,看上去就是始作俑者。

    旺达收回视线,“我自己来就好。”

    “好。”

    琼也没谦让,退到一旁。她注意到堆得厚厚的练习册,语气有些惊讶,“你们班作业这么多?!”

    话音未落,练习册就被一只手盖住了。

    琼愣了愣,脸上露出一个爽朗地笑容,“我随便问问的,不要在意。”

    旺达看了她一眼,松开手,把那些写完的练习册收回包里,“你是卢卡斯的朋友吧,跟我说话她不会介意吗?”

    “还好吧,”琼说,“反正部长现在不在。”

    她对着那群小孩打了个手势,他们欢呼一声,又继续玩起来了,只是经过刚才的插曲,玩起来没那么兴奋了。

    琼指着他们,对旺达说,“这些是我外公家的小孩,他们父母上班去了,小孩在家里没人照顾,就送外公家了。我外公嫌他们烦,刚好我回放假了,就把我赶出来带他们。”

    旺达:“没有保姆吗?”

    话音未落,旺达就意识到自己说错,正要道歉,就听琼笑道:“不是每个人家里都有那么好的条件啦。”

    “我们家这一代里,只有我父母过得好点,其他人都还蛮辛苦的,所以能照顾一点就照顾一点了。”

    旺达想到玛奇,理解地点头。

    “你呢?”

    “我?”

    琼转过脸,“从我进学生会分配到后勤部开始,就在很好奇了。我们很少见面,就算遇到了也不能当着部长的面和学姐说话,难得有机会,想请学姐替我解答一二。因为

    部长她……好像总是很针对学姐。”

    “如果你想问是我和你们部长之间的矛盾,”旺达说,“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琼笑了笑:“那种秘密我也不想知道啦!”

    她想问的是别的。

    旺达听完琼的话,惊疑不定地看了琼好几眼,得到对方肯定地笑容后,心情更加复杂了。

    告别琼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到家时,玛奇他们还没回来。

    旺达继续干了会儿活,然后趴在书桌上睡了会儿。

    等她起来煮咖啡时,楼下总算响起了舒特阿姨的声音,“…道尔顿医生说多出去走走有益于放松心情…”

    玛奇的声音很轻,“妈妈,我有点累了。”

    舒特顿了下,“看我,都忘了。那你回去休息,等晚饭好了我叫你。”

    “好。”

    说话声远去了。

    脚步声倒是近起来。

    玛奇和塔米似乎一起上楼了。

    旺达把用来窃听的叶片丢回盆栽,回到书桌前,继续喝她的咖啡。

    刚喝两口,门就被拧开了。

    玛奇站在门框的阴影里,表情有些阴郁,“我可以进来吗?”

    旺达:……

    门锁都换了几次,还是趁她不在配了一样的钥匙吗?

    视线从玛奇提着的钥匙收回,旺达说:“可以。”

    玛奇走进来,反锁。

    她把钥匙放回包里,扫了眼简洁的房间,走到床边坐下,“为什么不去?”

    旺达:“什么?”

    玛奇:“音乐剧。”

    她定定地注视她,“不要装傻,我明明让妈妈叫过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

    旺达说:“我对音乐剧不感兴趣。”

    “骗人!”玛奇大声道,“你明明最喜欢这部《仲夏夜》了,以前不是说那是你最想看但很少复排的剧吗?!明明喜欢到连台词都会背,为什么今天不跟我们去?是不是在别的地方看过了?哪里?曼瑙?图兰塔?什么时候看的?跟谁为什么没跟我说?”

    她发作起来时不顾场合。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了塔米的声音,“玛奇,你……你在里面吗?”

    “稍等。”

    旺达正要开门,玛奇就蹭地起身,挡在了她面前,“不许出去,现在出去我就跟妈妈说你掐我。”

    说着,玛奇阴恻恻地笑了下,然后扯掉自己挡脸的面纱,用力掐了左脸一把,脸上坑洼的脓疮立刻变得更加不忍触目。

    旺达怔住了。

    塔米还在门外,“我刚才好像听到你房间有玛奇的声音,她在你这里吗?”

    玛奇做了个口型。

    旺达回神,“不在。”

    “这样啊。”

    塔米皱着眉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朝主卧走去。

    玛奇等人走开,才转向女生,“说话!”

    旺达吸了口气,“有很多事比喜欢更重要,而且我早就没那么喜欢音乐剧了。”

    “没那么喜欢?”玛奇说,“是你和别人一起看过了吧?”

    "你在说什么?"旺达没听懂,正要解释,就看到玛奇后退几步,径直走到她的书橱前,从顶上翻出一只用贝壳搭的岛屿摆件,翻出摆件底部的署名道,“伊荷柯兰尼,是这个人吧?”

    “认识的学妹说,你这位室友很厉害呢,一学期跳两级。”玛奇语气尖酸,“我以为只是学业厉害,没想到还很会交际。你也被她笼络了吧?《仲夏梦》也跟她看了吗?让我想想什么时候,啊?不会是刚开学那会儿吧?九月《仲夏梦》的剧组巡演到曼瑙——”

    “你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联系她的?”

    旺达冷不丁道。

    玛奇愣了愣,正要冷笑,摆件就被抢了回去。

    旺达摆件丢进抽屉,“不要闹了,跟柯兰尼没关系。我们只是室友,我平时要兼职,没时间看演出,也不知道剧组什么时候来巡演过。”

    她拿出自己的魔卡,点开去年九月到十二月的备忘录给她看。

    从第一个月到最后一个月底,全是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

    玛奇从头看到尾,确认旺达没有骗自己,心情稍微好了点,但脸色还是很难看,“那这个摆件呢?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找过她?”

    她想到什么,“道尔顿医生来之前,你动过我的魔卡。”

    旺达其实也不知道这个摆件从哪来的,要不是玛奇发现,她都不知道柯兰尼送过她这个东西,但这么说,玛奇不会相信,“应该是我收拾行李时拿错了,我有一个跟这个很像的贝壳摆件,明年开学会还给她。至于魔卡……”

    她没有解释自己拿错了,只是道:“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回去休息吧。”

    玛奇静了片刻,走过去,伸出一只手。

    旺达以为她要打自己,站着没动。

    腰上一软。

    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

    玛奇走到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养妹面前,缓缓抱了上去,把头埋进她怀里,“不要对我那么冷漠,旺达。我是为你变成这样的,我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不要讨厌我……”

    旺达顿了顿,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她知道玛奇过得很不开心,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连续几年的兼职生活,让她每天睁眼都觉得疲惫。

    旺达动了动嘴唇,正要安慰两句,门突然被碰地撞开了。

    塔米和舒特、老女佣站在门外,三脸错愕地看向屋内。

    *

    “不要用这张贴纸。”

    “对对,换这张比较好。”

    “试试看,很牢固吧。”

    ……

    说话的职员注意到老板带来的客户在看他们,客套地笑了下。

    以前的客户也会这样观察,虽然都抱着修复自己的目的来到工作室,但面对这样的工作场景,还是会感到害怕。

    他们早就习惯了。

    职员继续教边上刚来不久的新同事做事,“这里装上去,对。”

    伊荷看对方没有介意,就继续看了。

    她旁听过两节法咒课,法咒和法阵不同,法阵可以画在任何地方,法咒需要特定的载体。

    学习法咒需要多学一门古大陆语,法阵不需要。

    这种区别,对咒法系巫师而言,既是缺憾也是优点。

    缺憾是法咒的耗材不够时,无法发挥作用;优点则是法咒学习门槛高,稳定性比法阵强。

    法阵的效能受各方因素影响,而法咒一旦成型就很难被破坏。

    这间工作室应该就是基于这个原理成立的。

    不过,将器官嫁接到身体不同位置的法咒在她看来还是有点超过了。

    伊荷看了没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

    塞缪尔教授和艾略特从实操室出来了。

    塞缪尔把胡子拨到肩上,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写了张费用单给她,“这是定金。”

    见女生准备掏钱包,他制止道,“先不要急,这是一次修复的价格。完全修复要五次。你拿回去考虑下,确定好再来。”

    伊荷接过费用单,这才知道塞缪尔教授为什么这么说,光是定金,就抵得上她在帕诺诊所三个月的收入了。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循环,而这个世界,只剩一次回溯可以用了。

    确实要慎重考虑。

    她点点头,收起费用单,起身道,“今天麻烦您了。”

    塞缪尔教授看了眼爬到女生肩头坐好的松鼠,装作不经意道,“要是确定好了钱又不够,转社可以抵四次。”

    伊荷:真是见缝插针的推广。

    她对老人笑了笑,付完检查费,离开了工作室。

    在和工作室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找到一家价格中等且允许携带宠物的旅店办理了入住。

    艾略特一进门,就蹦到窗台上,用爪子抠插销。

    伊荷:“你在干什么?”

    艾略特好像才想起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帮我关下关窗,这边有好多喜鹊,它们喜欢啄我脑袋。”

    伊荷:……

    当松鼠也挺难的。

    她走过去,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拉下,插好插销,艾略特总算安心了,“所以说

    我最讨厌喜鹊了。”

    他嘟嘟囔囔抱怨着,跳回女生肩头,跟着她走到床边坐下。

    伊荷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拿出笔翻开一页,按照记忆在空白处描画起来。

    艾略特歪头,“你在画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伊荷画画停停,擦掉和记忆不相符的地方,反复几次,放下笔,举起来。

    “一台塞满肠子的老式壁炉。”

    艾略特不遗余力地夸赞道,“如果你当画家,在亡灵里应该很有市场。”

    伊荷没有理会他的挖苦,“这是那间工作室里,他们用的频率最高的一串法咒。”

    艾略特没注意到,还以为柯兰尼打算自己帮他修复,正要劝她别异想天开,能给别人看的法咒不会那么大的作用,就见女生把那张纸撕下来,合上笔记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笑道,“去吃点东西吧?”

    艾略特:?

    入住的旅店不提供早晚餐,他们在楼下一家海盗主题餐厅解决了午餐。

    正值饭点,店里人不算少。

    艾略特吃到一半,发现女生望着对面某个背影发起了呆,他循着对方视线望去,是一个走路有点笨拙的男生,“认识?”

    “嗯?”

    “那个人。”

    灰松鼠朝对方努了努耳尖,抱着生菜叶子沙沙啃着,“你看了很久。”

    “你有没有觉得…”伊荷语气踌躇,“他那份玉米芝士蛋堡看起来比我们量多。”

    “什么?”

    艾略特看了眼男生餐盘里的蛋堡,一看还真是,芝士和肉片都加了双倍,不由皱了下鼻子,“熟客吧?”他看向柯兰尼,“你没吃饱?”

    伊荷:“有点。”

    于是又加了一份黑椒土豆泥。

    从餐厅出来,他们本来打算散会儿步,艾略特突然说肚子不舒服,伊荷就让他先回去了,自己沿着街头慢慢逛。

    瑞纳王都的街道没有中央国的宽阔,也不像法赤那样走两步就能看到地下河,而是弯弯曲曲,像毛线团一样错综复杂,走在路上,经常能看到脸色迷茫地游客举着地图站在十字街头跟行人问路。

    不过,因为联盟总部所在地,行人中巫师含量极高,没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家兜售魔器和原材的店铺,其中很多店铺招牌下方都印着费鲁格耶的缩写后缀。

    伊荷给自己施了一层遮挡面部的法阵,拿着画完的法咒纸挨家挨家询问起适合搭配的载体。

    但凡给出贴纸的店铺,她都排除掉了。

    最后挑了一家老板对此一窍不通,甚至将法咒认成临摹画的商铺,买了几盒贴纸。

    旅馆里。

    艾略特拨开插销,钻到窗台外,敏捷地跳到了对面的行道树上。

    他找了一只啄木鸟啄出的树洞钻进去,用树枝盖住洞口,在里面蹲守了一会儿。

    黑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坐在那家海盗主题餐厅窗前,正在埋头啃蛋堡,连碎屑沾到连上都没察觉的男生。

    艾略特舔了舔爪子,忿忿地给自己洗脸。

    哼,就柯兰尼还能骗过他呢,太好笑了。

    那个眼神一看就很有问题。

    要是熟人,直接上去打招呼不就完了。

    说什么蛋堡量多,虽然但是,平时也没见她观察那么仔细。

    让他瞧瞧,除了乔,她还有惦记的谁。

    男生吃得很认真,解决完最后一口蛋堡,用餐巾擦了擦嘴,又打包了一份,才起身离开座位。

    艾略特避开烦人的喜鹊,敏捷地跳到低一节的树枝上,看着男生推开店门,沿着街道往前走。

    他走到一栋临街公寓前,跟门房说了几句就上楼,然后停在四楼的走廊前,旋开门锁,走了进去。

    艾略特跳到公寓楼顶,沿着水管往下爬,爬到对应的窗台前,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并没有出现他想象的什么不堪的场景。

    这里似乎是一间报社,桌上和地上堆着一捆捆包扎好的报纸,所有人都坐在桌前忙着什么,不时交头接耳几句。

    男人似乎地位不低,一路走来都有人在跟他问好。

    他走到最里面的办公室,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殷勤地跑到坐在他桌前的蓝发女人前,把打包好的蛋堡递给对方。

    蓝发女人表情有些厌烦,好像很讨厌对方的殷勤,但动作上却没有太抗拒。

    她接过蛋堡,咬了两口,放到一旁,拿起手边的报纸,跟男人说了什么,似乎在商量正事,男人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边听边点头。

    艾略特有些困惑了。

    难道是他弄错了?

    不过,看到他们掀开帽檐露出的惨白皮肤,倒是发现了一点,这两人是翼手目族。

    艾略特趴近了点,想听清楚些,“……这个月的报纸不能再沿用之前的风格,赫贝。我不希望我的岛变成观光景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女人的口气有些严厉。

    “可是加塔尔,像之前那样宣传:天然岛屿、宜人风景、人人都吃得起的美味水果明明很有用啊?你不能总靠打劫海盗生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海盗都会消失掉的。”

    加塔尔:“从我成为岛主开始,这就是无可避免的结局。你不需要担心我。如果不认同我的观点也没问题,只要以后不许上我的岛。”

    “我知道了,”赫贝闻言,连忙说,“我会让他们改的,你别生气。”

    ……

    艾略特听了一会儿,发现内容跟他想听的相去甚远,顿感无趣。

    什么嘛,只是报社主编和他的吸血鬼岛主老板。

    艾略特没打算找他们对峙,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跟这些人比不了,只打算偷偷看一会儿就离开。

    见这两人商量到报社明年的安排了,就准备跳到水管上爬回楼顶,刚要动身,身体忽然僵住了。

    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身体。

    窗一点点往上移。

    那个叫加塔尔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瞬移过来的,她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打量了会儿,然后捏住他的尾巴,提到半空。

    “哼嗯———”

    艾略特的尾巴根疼得像断了一样。

    他爪子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这个叫加塔尔的翼手目族女人魔力不强,力气异常得大,只能眼睁睁看着加塔尔晃着自己的尾巴,对身后的男人道,“蠢货,被人跟踪了也没发现。”

    “不要用拉莫骂人的话骂我。”赫贝咕哝一句,他看向艾略特,有些不解道,“这不就是一只松鼠吗?”

    加塔尔:“……”

    加塔尔把亡灵松鼠丢到朋友怀里,“这家伙身上的亡灵味浓得快溢出来了,只有你看不出来。”

    赫贝看看被捏碎了脊椎还有力气挣扎的小松鼠,又看向加塔尔,“那、那现在怎么办?”

    他长到现在,有事就躲在加塔尔后面,还没有对谁动过手,就连竞选继承人也一样,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

    加塔尔:“你回来的时候,遇见谁了?”

    赫贝思忖了一会儿,摇头,“没人。”

    他吃完午餐就走了。

    加塔尔看他想不出来,皱眉道,“算了,也许是哪家报社看你销量好动了歪心思。这只亡灵松鼠估计也是他们从墓地捉来的,没什么魔力,我处理完你拿去丢掉。”

    赫贝噢噢两声,把还在疯狂挣扎的小松鼠递过去。

    伊荷没由来地趔趄一下。

    她停下脚,回头望去。

    午后的太阳温暖地照拂街道两旁的棕榈树,阳光穿过宽阔叶片洒到干燥的地面上,空气里一股棕榈叶微微发焦的气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伊荷转过头,拍了拍膝上的灰,继续朝前。

    路过一家卖各类坚果的杂货铺,她站在橱窗前看了会儿,指着其中几袋对售货员笑道,“这几样请帮我装起来,谢谢!”

    *

    玛奇被舒特阿姨带回去了。

    尽管她很不情愿。

    塔米没有离开。

    她依在门边,等旺达收拾好房间里满地散落的文具、衣服、画册等等物品,不紧不慢地道:“我们谈谈。”

    旺达:“……”

    旺达走到书桌前,端起早已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为了避免出现上次的情况,塔米关上了门,加了隔音法阵,确认不会有人听见,才开口,“玛奇为什么会在你房间?”

    “她来找我。”

    “她为什么找你?”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旺达说:“所以,你是打算在我的家里审讯我?”

    “这不是审讯。”

    塔米走到窗边,看了眼楼下,舒特阿姨正在用魔卡联系道尔顿医生,但对方今天似乎来不了,舒特阿姨露出了又苦恼又急躁地神色。

    “我只是想知道,”塔米收回视线,看向旺达,“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我们白天出去时,她还好好的,一回来跟你说了几句就复发了。”

    “现在想给我定罪的话,太晚了。”

    旺达没什么表情地道。

    早在五年前,还在女校读八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大家公认害了好心收养自己继姐的罪人了。

    塔米不想和她吵架,但她不得不承认,看到玛奇埋在旺达怀里那一幕时,她的心情很奇怪。

    按理,她应该立刻分开她们。

    身为玛奇最好的朋友,她不能看着她被同一个人伤害第二次。

    然而,当她看到旺达垂着脸,淡玫瑰色的嘴唇近乎轻柔地碰到玛奇的发顶时,最先涌现心头的居然是——她们私底下居然是这么相处的?

    塔米觉得很不舒服。

    玛奇在她面前从来没提过。

    从以前到现在,她都以为,玛奇和旺达,早已经撕破脸,只是生活在一个家里,

    看在舒特阿姨的面子上,彼此都被迫忍耐对方的存在。

    可是,玛奇那些话,舒特阿姨可能没听见,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导致塔米现在看玛奇,有一种很奇怪的心情,她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也没认识过旺达一样。

    但听到旺达不软不硬地顶回来,塔米的脸色还是冷了些,“就算为你自己赎罪,以后不要再接近玛奇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走到今天,不要把她拉回地狱。”

    旺达:“你一直这么认为的?”

    塔米愣了下,“什么?”

    她光顾着回忆旺达和玛奇相处的画面了,一时没有听清,以为她回的前面那句‘不要接近’,于是说,“如果我开口,舒特阿姨会把你赶出这个家,但我没有那样做,我们已经足够容忍你了。”

    塔米的母亲是乌卡什妲市联盟分会的会长,舒特在她母亲收下的一家分会工作,开除这样一名员工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旺达也知道。

    她放下马克杯,“如果你能说服舒特阿姨撵我离开,以后每次礼拜我都会向天主感谢你的善举。不过,会长应该也不会允许她的女儿一天到晚住在下属家里。”

    塔米噎住。

    果然,旺达还是旺达,刚才的画面一定是她在剧场待太久视力下降看花眼了。

    塔米失去了跟她交谈的兴致,“旺达罗素,你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生厌。”

    旺达微笑:“哦,那真是太好了。”

    塔米:……

    她就说她和旺达聊不到一起去。

    第156章 七周目(六)

    道尔顿医生因为军务繁忙,没能过来,他叫了自己的助理过来看看情况。

    舒特虽然有些不满意,但看玛奇没有反对,就答应下来了。

    道尔顿医生的助理和他老师的作风如出一辙。

    他认认真真检查完,先是说了一通好听话,再为玛奇注射了一支镇定类针剂,便起身离开了。

    把人送走,回到主卧。

    舒特握住女儿略显冰凉的手背,“玛奇,今天玩得不开心吗?”

    玛奇把视线从手背上的针孔移开,“妈妈,音乐剧的事,您告诉旺达了吗?”

    舒特闻言,笑容顿了下,“白天事情太多,我忘了。”

    玛奇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母亲没有去叫旺达了,难怪她跟旺达说这件事时,脸色迟疑了一瞬才回答。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您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您为什么要阻挠我,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玛奇!”

    玛奇怔住了。

    舒特很少这么吼她,话音落下,她自己也怔了下,看到女儿有些发白的面庞才反应过来,“对不起,玛奇,我没有要凶你,我只是……”

    “您也很讨厌我吧?”

    女孩放轻了声音,好像楼上草坪上随时被晒化的积雪。

    她没有给母亲说话的余地,自顾自道,“我知道您很累,养我这样的孩子很不容易吧。又不能弃养,又没办法支撑她长年累月的开销,您怨恨我是正常的,我不怪您。我也知道您关心我,不喜欢我和旺达待在一起。可是,您该知道,选择接近的,一直都不是旺达,而是我。”

    舒特没有说话。

    玛奇说得没错,她的确怨恨过她,在玛奇刚刚出事的时候,在和丈夫离婚后,在她明白必须负担独自这么沉重的未来的时候,但这些话,她不能、也无法让玛奇知道。

    所以,即使她清楚玛奇再喜欢旺达,也不愿意为此再冒风险,哪怕只是一次简单的出游。

    “妈妈?”

    舒特回神,看向玛奇,她没有回答女儿的质问,而是笑了笑,握着她的手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也没办法接受让旺达和你一起出门。那样做,就是对你不负责。”

    玛奇:“……”

    她看着母亲不得不露出笑容又暗含担忧地脸色,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走向。

    按照常理,在她那样说完后,母亲应该立刻答应她的请求,跟她道歉并保证下次一定会叫上旺达才对。

    到底哪里出错了?

    玛奇焦虑地啃起了嘴皮。

    接下去几天,玛奇都没再见到旺达,钟点工和塔米时刻陪在她身旁,玛奇知道应该是母亲安排的,这么一想,她就更加不开心了。

    母亲好像怀疑音乐剧那天旺达说了什么,害自己突然发火,其实不是那样。

    但现在解释也来不及了。

    塔米不能待太久,第五天早上,她问玛奇要不要回母校参观,她还有一名同学想来,不知道方不方便。

    玛奇没有意见。

    征求长辈同意后,塔米就带着玛奇出门了。

    她们坐了卢卡斯家的马车,在隔壁街区接到塔米的同学,一个叫琼的女孩后,一起前往女校。

    与此同时,旺达完成了最后一份作业单。

    她抻了个懒腰,给窗台上的魔草魔花浇完水,掏出魔卡看了眼,这才想起什么,给室友发了条消息,问起了她向玛奇借书的事。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旺达看了眼对方发过来的书单,和玛奇寄过去那些书目,惊奇地发现,除了封面相同,室友收到的那些书,赫然是以前在女校时用过的那几科的教材书,顿时意识到不对,[这些书你先别用了。]

    柯兰尼似乎误会她担心自己破坏书籍,很礼貌地道,[我翻书时戴了手套,不会蹭花油墨。]

    [我不是指这个。]

    旺达不知道能不能跟她说这些书和封皮对不上,如果说了,室友一定能立刻判断出谁动的手脚。

    玛奇把状况以外的人牵扯进来已经很令人头疼了,没必要再增加新的麻烦。

    旺达想了想,编辑道:[我们这里的图书馆盗版书猖獗,玛奇没看仔细,给你借的几本都借错了,你发回来我重新帮你寄。]

    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

    在旺达以为柯兰尼发现端倪,逐渐紧张起来时,她终于回了,[那个啊,不用了。书已经发过去了。]

    在听完对方的解释后,旺达的心情更难言了,明明是她和玛奇的矛盾,最后给室友增加了工作量。听说对方已经去瑞纳,打算找塞缪尔教授帮忙,便没再问了。

    切了聊天框,拉开抽屉,准备把练习册拿出来,给单主们寄出去,忽然瞥到了之前吵架时塞进去的贝壳岛屿摆件。

    [柯兰尼,你有个东西好像落我行李箱了。]

    [?]

    [一个白色贝壳搭的岛屿摆件,底座有你的名字。]

    [伴手礼?]

    旺达看着对方发来的文字,真切地感到了困惑:柯兰尼有给她送过伴手礼吗?

    但看到对方能准确地报出时间和地点,以及自己当时的反应,又怀疑是自己那段时间忙昏头忘记了,于是又道了歉。

    旺达把摆件放回抽屉,剩下的练习册分别打包,填好收件人地址和邮编,贴上邮票,前往社区邮局寄出。

    本来是这样计划的,如果路上没有遇到拦在面前印着卢卡斯家的马车的话。

    *

    “原来学姐真的收到那只摆件了……”

    伊荷看着聊天框里的内容,自言自语道。

    过去的循环里,锡娜、乔姬和弥弥等人似乎都保留了断断续续的记忆,弥弥是这当中最全的。

    除了怀疑自己自恃能力瞧不起她不肯来往外,还疑惑过法耶纳为什么也冷淡下来,没有想过对方没有参加环岛旅游的记忆。

    记忆是不可靠的。

    没有凭证的记忆更加容易篡改。

    就像留在笔记本上的日记,在下次循环时翻开又变成空白一片一样。

    因此,收到旺达学姐的消息时,伊荷还以为她也和弥弥她们一样,想起了什么在试探自己。

    以前好像没有出现过这种事——前几个循环里送给别人的礼物,在这个循环里的那个人也收到了。

    而这个时空并没有送过。

    如果循环的节点在环岛旅行后还说得过去,然而她这个周目循环节点在开学——稍等。

    好像有哪里对不上。

    伊荷打开挎包,翻出纸笔画起来。

    六周目是从开学第一天开始,到第一次月考前,跳回9月4号的早晨。

    可是,如果六周目是从开学第一天到第一次月考前结束,跳转到9月4号的早晨,六周目她没有参加新生舞会,9月4号那天也没有请假,照常去了教室上课。

    也就是说,六周目第一次月考前跳回的,并不是第二次的六周目,而是唯一一个在9月4号这天请过假的周目。

    二周目。

    可是,也有不合逻辑的地方。

    弥弥和岛屿摆件都是五周目的事,怎么会跳到二周目去?

    伊荷挠了挠面颊,有点想不通。

    下午的天有点冷了。

    太阳不知何时被云层掩住,风穿过街道,两侧的棕榈树叶发出涨潮一样哗啦哗啦地响声。

    虽然比曼瑙暖和多了,但毕竟还是冬天。

    伊荷被吹得清醒了几分。

    她打住思绪,拢了拢大衣,朝旅馆走去。

    绕过陈旧的旋转楼梯,打开对应的房门,把装满各种坚果的纸袋放到床头柜上,正要叫那个三分钟内啃不到坚果就会闹脾气的贪吃鼠出来吃饭,就被迎面而来的风沙吹得眯起了眼。

    对面墙上其中一扇窗户开了,一半的玻璃窗平放在窗台内侧,上面飘了几片焦黄的落叶。

    一只憨态可

    掬的喜鹊踩在窗面上,正在啄食玻璃窗上坚果的倒影。

    伊荷想到什么,放下手,扫视了眼陈设简陋的房间,径自走进盥洗室,盥洗室的门虚掩着,摆在洗手台上的竹笼里,棉花堆得高高的。

    艾略特不在那里。

    赫贝走得很快。

    他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到胸口,生怕路过的人发现自己的异常。然而,赫贝本来就不是引人注目的长相。做出这种作态,反而引起了旁人主意。

    有好心市民以为这是一位腿脚不便的年轻人,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就看到这位把脸埋在胸口,提着一只海盗主题餐厅蛋堡包装袋的年轻人走得更快了。

    流星一般从眼前窜了过去。

    市民:?

    赫贝跑着跑着,就忍不住露出兽型飞起来。

    满身斑点的小蝙蝠叼着蛋堡包装袋一路飞进了街角餐厅前的下水道。

    在一个气味相对没有那么污浊的管道,将包装袋小心地平放到湿漉漉的地上。

    “愿天主祝福这只小家伙,将来不要再干替人偷听的活计了。”

    赫贝说完,看着一动不动的包装袋,感觉自己有点虚伪。

    离开罗克公国后,赫贝跟着加塔尔一路前行的路上,丢过很多东西:加塔尔打架打掉了的进食牙、加塔尔锈掉的刀具、加塔尔用坏的船只、加塔尔处理掉的强盗尸体等等。

    这只亡灵松鼠在里面根本算不了什么,但赫贝还是觉得心虚。

    其实到它被加塔尔拧断脖子,赫贝都觉得是一场误会,他嗅来嗅去也没发现这只松鼠身上有什么魔力,但又不敢忤逆加塔尔。

    万一加塔尔是对的呢?

    她对的概率一向比自己大。

    赫贝又咕咕哝哝说了一堆自己听来的颂词,浑然没意识到自己把牧师的祷告语和往生颂词弄混了,然后扇了扇翅膀,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噗嗤一声。

    赫贝僵硬着脸低头,看到一只血糊糊爪子穿破了包装袋,朝自己伸来。

    赫贝:!

    赫贝怪叫一声,啪地扇开那只包装袋,倏地窜出几米远。

    包装袋骨碌碌滚了出去,撞到一条盘着身体睡觉的水蛇身上。

    水蛇不快地嘶嘶两声,准备攻击不长眼的敌人,见到比自己体型大了数倍的赫贝,迟疑了下,还是往更深的黑暗爬走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赫贝慌张个不停,幻想着那只亡灵松鼠从蛋堡包装袋里爬出来跟自己决斗时,就发现那只包装袋被他扇飞后,松鼠爪子在湿漉漉的地上胡乱抓了几下,就不动了。

    赫贝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发现它真的死透了了,才把心落回肚子里,振翅飞出下水道口。

    几分钟后,包装袋慢慢瘪下去。

    刚才水蛇待过的位置,出现了一条一样的青背白腹的水蛇。

    防御罩的痕迹从窗台蔓延出去。

    越过对面的棕榈树、海盗主题餐厅的广告牌,沿着街道两侧高低错落的建筑,一直向前。

    停在一家公寓四楼窗前。

    碎开的魔法宛如水流,滴滴答答从玻璃窗上落下。

    伊荷定定地看了会儿,正要从后门上去,一抬脚,就预感到什么,闪进暗处。

    一只巴掌大的蝙蝠从街道一头飞过来,甩了甩翅膀上沾到的泥泞,他轻轻落到地上,慢慢显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

    赫贝嗅了嗅自己的手臂,表情有些嫌弃。

    在他的头顶,拖着一条歪歪斜斜的细线,那是破坏过防御罩后留下的印记。

    赫贝没有意识到。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快步走进了公寓。

    伊荷看着盘亘在空中的那圈细线。

    十几分钟后,她找到了线的尽头——一家没有营业的餐厅前的下水道。

    一条只有拇指粗细的水蛇气息奄奄地蜷缩在下水道口。

    它耷拉着青色的三角头,嫣红的信子拖在嘴外,鳞片没有一丝光泽,就像一条不小心离开水源太久而被风干的普通水蛇。

    但这次伊荷认出来了。

    它身上有一股防御罩残留的痕迹,还有竹编笼淡淡的竹香,只是蛇尾一闪一闪,魔力很不稳定。

    伊荷蹲下身,“艾略特,听得见我说话吗?”

    艾略特懒懒散散地嘶了声。

    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呼吸变得很慢很慢,仿佛随时都要睡着。

    伊荷凝出一颗水球,将艾略特放进去,然后揣着水球朝最近的联盟分会买了一只急救医疗箱,请工作人员将他整个封住,再给塞缪尔教授发消息。

    塞缪尔杜鲁门接到连线时,还有些讶异。

    他以为以柯兰尼的审慎,起码会考虑几天再联系自己,没在工作室待太久就走了。

    得知事态紧急,塞缪尔沉吟片刻,让她带着艾略特过来一趟,自己则吩咐车夫调

    转方向,返回工作室。

    原本,他还想过可以趁机说服柯兰尼加入他的社团。

    威卡社以暴力社团存在太久了,现在西奥多离开,是时候赋予它一个崭新面目了。

    强壮、严谨、富有智慧,就像传说里的天主。

    塞缪尔构想得很好。

    然而,等他回到工作室,给柯兰尼递来那团水蛇做完检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噢,可怜的小家伙。”

    伊荷看了眼被端出来的艾略特,他的魔力虚弱到无法维持完整的蛇形了。

    蛇身闪烁得速度变得极快。

    捧在手上,几乎没有重量,也摸不出鳞片滑腻的触感。

    塞缪尔并不擅长安慰人。

    他看得出这只亡灵来之前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波折,“柯兰尼,我很抱歉。这孩子的魔力池被击碎了,承受不住修复带来的魔压。”

    伊荷:“我知道了,教授。”

    塞缪尔看着接过水蛇后脸色空白了一瞬的女生,挠了挠自己满是皱纹的宽额,正要走开,就被叫住了,“教授。”

    “?”

    “教授,刚才忘了问您。”伊荷说,“您看得出他是因为什么导致魔力衰退的吗?”

    塞缪尔不知道怎么回。

    “正常情况,客户的档案应该经过客户同意才可以给别人看,不过现在么……”

    塞缪尔打开书柜,从最前面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张档案纸递给她。

    这位长胡子老人停顿片刻,还是生硬地安慰了一句,“我太太在瑞纳还算受人敬重,如果你们遇到了麻烦,不妨向我们求助。”

    “我会的,谢谢您。”

    走到楼下时,艾略特醒了。

    他一直是有意识的,只是太虚弱了无法回应。盘在柯兰尼手腕上,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颠簸,恢复了一点力气,“……别嘶(听)他……乱嘶(说)……”

    蛇发人声很不方便,蛇的牙齿太少了,喉咙又粗,嘴巴容易漏风。

    艾略特尽量不发出嘶嘶音,但还是会在句中忍不住泄露几声。

    他有些懊恼地卷起信子,“我的魔力嘶(池)才没有……那嘶(么)容易……就被击嘶(碎)……”

    伊荷停下脚,把手抬到眼前,“艾略特。”

    “嘶?”

    “谁动的手?”

    艾略特怔了怔,略显别扭地支起三角头,“干嘛?替我嘶嘶(报仇)的话就不用了。”

    “为什么不。你不是很记仇吗?还是说,”女生说,“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艾略特:?

    你才要死呢。

    水蛇翕动鼻孔,正要反驳回去,就看到柯兰尼展开档案纸,指着诊断那栏,“你的魔力根本不会衰退到某个点就停止,为什么要撒谎?如果我没有找塞缪尔教授,只是单纯翻书,不知道这些,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骗我到照顾你消亡为止?”

    艾略特、艾略特怔住了。

    连这种事都能查出来?

    他看看档案纸,又看看女生,又看向档案纸,忽然一个俯冲,准备把纸叼走。但他的魔力无法维持完整的蛇身,速度慢得像垂暮老人,不仅没叼到纸,还要自己累得吐信子喘气,“嘶(还)……嘶(还)我……

    伊荷把档案纸拿开,“省点力气吧,你没有几分钟能活了。”

    艾略特闻言,悻悻地收起信子,“不要咒我。”

    伊荷似笑非笑:“好好说话。”

    艾略特:“……”

    他只是想在消亡前,在自己在意的人身边待一段时间,这也有错吗?

    “不那样嘶(说),你才不会嘶嘶(收留)我。”

    伊荷:“……”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从挎包里拿出下午买的坚果,拆开袋子递给他,“买了很多,都是松鼠喜欢吃的,有甜核桃、花生、杏仁。”

    “不知道水蛇能不能吃……”

    艾略特嗅了嗅,当松鼠时能闻到的令他胃口大开的坚果清香,现在闻起来就像空气一样令人无趣。

    这些东西不在水蛇的食谱上。

    水蛇喜欢肉食。

    但艾略特看了眼柯兰尼,想到她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去采购了这些回来,还是没说什么,故作惊喜地piapia摔了两下尾巴尖尖,一面顺着“这算什么?最后的晚餐吗?”

    一面高高兴兴地吐着信子游过去,从女生指尖卷走了一颗核桃肉。

    味道像木头。

    艾略特嚼吧嚼吧。

    比想象中很难吃。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连这块“木头”也消化不了。

    蛇身缠紧手腕,痉挛般扭曲起来。

    几分钟后,光芒逐渐逸散。

    啪嗒。

    一枚沾满口水的,湿哒哒的核桃肉滚到了脚边。

    *

    “柯兰尼学妹?”

    安托万叫了好几声,对面的女生才回过神,“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什么?”

    安托万看她慢半拍的反应,有点怀疑传言是否正确了。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传言里的聪明人。

    但来都来了,安托万还是准备问问柯兰尼有没有兴趣加入他们今晚临时组成的采集小组,毕竟要脱离队伍冒险,当然是人员越精良越安全。

    安托万正要开口,就看到刚才还面色迷茫地女生从草地上站起来,“学长,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去那边收集一些鮀浆草,不能陪您闲聊了。”

    说着,对他点了点头,朝对面花丛走去。

    安托万:……

    还想问问对方愿不愿意的,看样子还是算了。

    安托万走开了。

    伊荷等他一离开视线,就把目录上剩余材料全部采集完毕,然后去找了弥弥,“不小心采多了,可以帮我分担一下吗?我怕队长知道了会生气。”

    弥弥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对方满满当当的采集罐,虽然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做到的,但还是嗯了声,"没问题。"

    把采集罐交过去后,伊荷仿佛不经意般道:”外宿结束后有空的话,一起吃烤鱼吧?鲅鱼怎么样?”

    弥弥愣住了,她好像重新认识柯兰尼一样看了她好几眼,“跟我吗?没弄错人吧。”说着,看了看周围,发现这里只有她们俩时,眼神还有些不可置信。

    伊荷点点头,“弥弥,我很抱歉去三年级后不怎么和你们联络了,但我并不是有意的。”

    过去在女校,弥弥也遇到很厉害的同学,读着读着就跳级不跟她们来往了,高年级的课业繁重是一方面,她们跟不上同学的进度也是一方面,但她以为柯兰尼是不一样的,她们关系更好,所以在失去音讯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点讨厌听到对方的消息。

    但柯兰尼这么一说完,弥弥就发现自己其实不是讨厌她,而是讨厌她不告而别,转班后就把她们这些朋友抛在了脑后,好像她们无足挂齿。

    而她一解释,她就很轻易地放下了不快,但嘴上还是说,“你在请求我原谅吗?”

    伊荷眨眨眼:“是的,如果可以的话。”

    弥弥在她开口的瞬间就原谅她了。

    可是,立刻得来的原谅是不会被珍惜的。

    所以弥弥故意拖延了点时间,她边数采集罐边说,“这个嘛,你让我想想。”默数了大概几十秒,低低开口,“好吧,看在你记得我喜欢吃烤鲅鱼的份上……”

    “谢谢!”

    伊荷笑着抱了抱女生,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弥弥:?她话还没说完呢。

    另一边,狐族社长正在指挥他的队员敲黄铁矿。

    收到消息时,他掏出魔卡随意扫了眼。

    发件人是柯兰尼。

    她请求会面。

    因为之前柯兰尼他们队就闹过一次,狐族社长以为这次又是那名队长和队长男友出了什么状况,于是道:[现在忙,有什么事回营地再报告。]

    [关于您弟弟安托万学长即将遇险的事,也不着急吗?]

    []

    狐族社长查看了下安托万所在的定位点,然后发消息问他的位置,得知和定位点符合后,又切回聊天框,[你在哪?]

    他们在一个离黄铁矿采集点有点距离的山坡上见面。

    狐族社长走了很久才找到。

    看柯兰尼一个人站在那里,他换了口气,正要问她消息里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就见女生指着山坡下一处被树木和南瓜藤遮掩的围墙说,“社长,您看,这就是曼桑加仑的森林墓园。”

    狐族社长不明所以,“然后呢?”

    这跟安托万即将遇险有什么关系?

    “安托万学长今晚计划和奈落利学姐、皮克同学一起前往墓园采集高阶材料。”

    伊荷把上个时空大家的亲生经历以及墓园的传闻杂糅到一起告诉了社长,然后说,“请务必制止他们,这里已经害死过很多村民。”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狐族社长听到一半时就知道什么情况了,以前也有过脱队采集的社员,只是没找到这次会有安托万的参与。脱队采集很危险,一旦出事都来不及救援。

    因此,狐族社长说完就准备回去通知今晚所有社员轮流值夜,以防有人脱队,但刚要动身,他就想到什么,转过身,“柯兰尼,你是怎么知道的?”

    “外宿第一天在旅店帮奈落利学姐顶过牌桌,不小心听到他们的对话。”

    牌桌上玩起劲了什么都会说,而且那天,伊荷的确顶过几轮,这么说就算狐族社长怀疑也挑不出错。

    为了表现得更真实,她还露出有点不安地神色,“社长不会出卖我吧?”

    狐族社长:……

    他无语地道,“走了,回去干活。”

    “是。”

    天一擦黑,安托万和室友们打好招呼,就去叫皮克了。他们打算在离营地有三十米的山坡汇合,等到奈落利后,再一起前往墓园。

    原本是这样的。

    但晚餐时,他哥哥发布了一条新规定,“近期曼桑加仑森林失踪事件频发,我们营地实行轮流值夜。为了防止大家睡着,A队出两人为B队值,B队同理。”

    安托万都傻眼了。

    他和同宿的三个人聊得来一些,隔壁帐篷就没有那么熟悉。如果要说服他们让自己脱队,被上报的可能性很大。

    奈落利也是。

    她去年还去游学过,连新社员都没认全。

    这个规定一出,营地哀声哉道。

    但狐族社长提到为了他们安全考虑,大家也没办法。

    因为值夜,白天推迟了起床时间。

    采集的时间变短了,又陆陆续续增加了采集任务,他们根本抽不出时间安排别的事。

    安托万怀疑过是不是有人泄密。

    但他怀疑过奈落利、皮克、还有周围的室友都没怀疑到柯兰尼头上,因为那天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去墓园的事就被打断了。

    不存在她提前知道的可能。

    这期间,伊荷完成了采集任务后,倒是趁白天偷偷去了趟墓园。

    施福的本地牧师、传教士,赫克托尔神甫和里南还没离开。

    他们在为墓园施福。

    伊荷开了隐匿身形的阵法,按照之前的路线挖出了那片银镜,用石头捣碎后将碎片丢到了森林的各个角落,然后留下最大的一块放进口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了营地。

    这之后,她再也没看到过那道黑影,也没做过一次噩梦了。

    倒数第二天时,莫里斯教授终于到了营地。

    虽然只剩两天,莫里斯的到来还是很好地缓解了营地里紧绷地气氛。他们在营地吃了最后一顿早餐,然后收拾好帐篷和行李,按照来时的路线返回镇上,再前往邻市乘坐传送器返回学院。

    坐上传送器时,弥弥还在分享她在女校遇到的恐怖事件,说到诡异的地方,她做了个夸张地咬人姿势,辫子头和盘发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冷气。

    伊荷没有听进去,她感到轻微地耳鸣。

    事情似乎进行有点太顺了。

    就在她这么想时,周围的同学和密集的街道不知何时全部消失了,原本晴朗的天空逐渐蒙上阴影,斑驳的阴影在夜色中逐渐具象,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密林。

    月光如瀑般倾泻在墓园最前方的天主塑像上。

    有什么东西飘到了她身后。

    “……连你也要阻挠我吗?”

    艾略特声气轻轻。

    在他动手地刹那,放在女生口袋的那片画满法阵的银镜碎片发出刺眼的白光。

    第157章 七周目(七)

    乌卡什妲市女子学院是一所教职工和学生都为女性的魔法中学。

    学制六年。

    旺达和玛奇、塔米都是这所中学的毕业生。

    琼不是。

    琼只有冬假和夏假才会回乌卡什妲市,要不是去了图兰塔,也不会知道部长也住在这座城市。

    三个人各怀心思地走在校园里,只有琼兴致勃勃地到处参观着。

    玛奇想和旺达说话,但她站在琼和塔米中间,旺达走在塔米身侧,视线刚过去,就被塔米阻断了,“在看什么?”

    玛奇:“……”

    玛奇有些不高兴地扯了下袖口。

    走到校长办公室时,塔米去看望那位教了她六年的老师,琼和旺达,玛奇被留在原地。

    琼在看走廊上挂的荣誉学生画像,指着其中一位说,“这是你吧,旺达?”

    旺达看了眼,点头。

    “画得挺好的,”琼笑着,视线往左移,看到了塔米和玛奇。

    以前的塔米和现在一样,只是头发短一点。

    玛奇就不一样了。

    画上的玛奇有一张没有受过伤害的面庞,光洁而白皙的皮肤,不像现在。

    琼直接掠了过去,看起了边上的优秀毕业生名录,边看边说,“以前就听说这边的女校很难考,现在看来比想象中更严苛哇。这里的人名好多都挺眼熟的,感觉在哪里见过。”

    旺达:“你看的是去法赤女王学院那批。”

    琼:“难怪呢。”

    女王学院在比约卡是不亚于图兰塔的高等魔法学府,能进入那所学院,除了成绩,还要有上流人士的推荐信才行。

    旺达和琼有来有回地聊了几句。

    旺达不喜欢冷场,琼又经常在后勤部工作,能说会道。

    但落在玛奇眼里,就有些刺眼了。

    她抬手,在画像上划了一下。

    指甲剐蹭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

    琼嘶了声。

    旺达回过头,看到玛奇一声不吭地看自己,就知道她生气了。

    旺达对琼说了几句,然后走到玛奇面前,“给我看看你的手。”

    玛奇:“不要。”

    旺达当作没听见,她拿起她刚才剐过玻璃的手,五个指甲边缘都剐破了。

    她圈住她的手腕,把人拖进医务室。

    正值假期,医务室没人。

    旺达熟门熟路从抽屉里找了指甲刀,把玛奇剐破的指甲剪掉,出血的地方用酒精棉擦干净,“琼跟我打听过塔米的事。”

    玛奇:“塔米?”

    旺达嗯了声,继续给她擦指甲,“她们都在后勤部工作,琼谈过女友,现在不清楚。本来想告诉你的,忘记说了。她应该是喜欢塔米的,不然不会问我她的喜好,你自己小心点。”

    玛奇看着女生茂密的发顶,心里有点想笑。

    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是觉得她会在乎谁喜欢塔米呢?如果不是因为旺达,她都没注意过塔米。

    旺达好单纯。

    不过单纯也好,这样一来,她就会背负对她的愧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就像她的头发。

    玛奇捻了捻自己金色的发丝。

    她从小发量很少,母亲经常会为她购置假发,不过自从有了旺达后,旺达剪下来的头发,没多久就会染好色到她头上。

    她很喜欢旺达的头发。

    玛奇语气失落,“塔米在女校时就很受女生欢迎了。”

    旺达心想,玛奇果然就是在意琼的存在,才会把她叫过来。

    旺达说:“我什么都没跟琼说。”

    她只告诉琼,喜欢是不能作弊的。

    如果她想知道塔米喜恶,需要自己去认真观察。

    万金油的回答。

    玛奇听得咯咯笑,“好过分。”

    她喜欢旺达永远向着她。

    就像向日葵追逐太阳。

    但这片和谐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塔米敲了敲门,像没看到旺达一样,“玛奇,我们要走了。”

    玛奇:她现在希望塔米和琼一起消失了。

    快离开校园时,旺达遇到了以前的老师。

    她们停下来聊了会儿。

    那名女士似乎有东西要给旺达,带她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玛奇焦躁不安地啃着嘴皮,眼睛盯着她们的背影,正要跟过去,塔米拉她,被下意识甩开了,“玛奇?”

    玛奇见状,立刻调整了语气,“对不起,我太担心旺达了。”

    塔米的手不疼,心里却涌起一股奇怪地感觉。

    这是她到罗素家小住以来,第记不得多少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玛奇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格一样的割裂感,但听着女生的娇弱语气,她还是摇头,“嗯,我能理解。但这是在学校,旺达不会怎么样的。”

    “你不懂,”玛奇说,“娜戈姆女士个性严谨,最讨厌惹是生非的学生,你们也知道旺达她……我担心她会趁机教训旺达。”

    塔米:?

    这回不仅是她,琼也感到了哪里怪怪的。

    她笑嘻嘻地打岔,“部长,既然玛奇小姐担心,一起去看看好了。”

    但塔米还是认为不妥,拒绝了。

    “我们去音乐教室看看吧,听说有新进的大提琴。”

    玛奇脸色有点难看,但母亲交代过允许她出门的前提就是和塔米一起,还不许旺达加入,塔米愿意带上旺达已经是退让了,她不能要求太多,只好满心不快地跟上去。

    她们在音乐教室试大提琴时,玛奇说渴了,塔米知道她想做什么,请琼帮忙去校外买四杯咖啡。

    玛奇:……

    琼没意见,她在后勤部也干类似的活,拿上钱就走了。

    等咖啡时,看到旺达和那位娜什么姆女士从窗前一闪而过,想到玛奇异常的反应,放了个风阵跟进去。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耳边。

    “……错不错……不能这么说……”

    “……是的……太多了……”

    风阵跟得近了,声音清楚了些。

    老一点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位那位娜什么姆女士。

    那位女士的语气有些激烈,“为什么?现在看到她,我都感到害怕。那个孩子连自己都不爱惜,你应该趁早搬出罗素家,别再被她们拖累。”

    “老师,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您不能凭这种简单的证据就证明玛奇撒谎,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旺达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好像怕谁听见。

    “曾经我也这么想过,于是我去你们家做了家访。”娜什么姆女士说,“我在你姐姐床底发现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里,她养了很多……”

    琼以为能听到什么有意思的情报,服务员就过来了,“客人,您的咖啡好了!”

    “谢谢。”

    琼端起咖啡,朝门外走去。

    风阵带来了新的声音,“娜戈姆女士!”

    琼收回风阵,看了眼窗户的方向。

    玻璃窗后,玛奇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正死死盯着楼下,仿佛在寻找什么。

    琼吃了一惊,下意识将已经迈出店门的脚收了回去。

    “客人?”

    服务员有些迷惑。

    琼转过脸,大概是她唰白的脸色吓到对方了,服务员反而不安起来,“您低血糖犯了吗?我扶您坐一下。”

    琼:“没事。”

    琼坐到了座位上,掏出魔卡给塔米发消息,[部长,玛奇小姐要喝什么口味的?我忘了。]

    塔米不出意外地嘲笑她记性差,然后说,[她说要去实验室转转,等她回来我问问。]

    琼:[嗯嗯好。]

    她关上魔卡,把玛奇那杯倒进垃圾桶,抬头对满脸莫名的服务员笑了笑,说:“十分钟后帮我重做一杯好吗?”

    服务员:“……好的。”

    服务员现在不仅觉得她身体有问题,精神也忍不住开始怀疑了。

    “不要相信她。”

    “那个老女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把人拖到走廊上,玛奇说。

    即使自己在颠倒黑白的情况下,她的语气仍然坦荡极了,没有一丝一毫地心虚。

    旺达就没办法做到这样。

    于是当她说没相信时,对方一点都不相信。

    “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

    旺达:“……”

    旺达有点后悔答应上车了。

    她不应该来的,如果她不来就不会遇到娜戈姆女士,不遇到娜戈姆女士,就不会陷入这种两难的抉择——早在玛奇从那个巢穴被救出来第三天,她就从警备处那里知道了大致情况。

    他们认为她有嫌疑,传唤了她无数次。

    最后一次审讯时,旺达就知道事情经过了。

    因为他们提到的作案工具,那件东西,只有一个人有。

    但这个发现,旺达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么说,玛奇已经变成这样了,没必要再人为增加她的痛苦。

    不过,她没想到娜戈姆女士也发现了。

    好在娜戈姆女士并不是喜欢声张的个性,不然也不会只告诉自己,规劝她离开而不是去检举玛奇。

    但玛奇好像误会了。

    “我没听见娜戈姆女士说了什么。”旺达说,“就算听见了,我也会当没听见。”

    玛奇听见这话,就知道旺达刚才其实都听见了。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下来。

    “你……”

    话音未落,一道女声就插.进来,“你们在这里啊。”

    塔米扬了扬魔卡,“玛奇,琼问你想喝什么口味?”

    玛奇:“……”

    她看了塔米一眼,要不是塔米还是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表情,玛奇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今天她打岔的频率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的曼桑加仑乡下,一艘船屋泊在桥洞下的芦苇丛边。

    船屋的女主人,贝内特夫人牵着一名穿黑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从桥上下来,边走边介绍自己的家庭成员,“我丈夫在镇上当瓦匠工,午餐时你就能见到了,还有一个儿子乔。亲爱的,你们一定会很聊得来,他和你差不多大呢。”

    “阿姨就只有一个儿子吗?”

    “是啊,光一个乔——”

    贝内特夫人笑着,余光瞥到什么,脸色立刻变了,“艾略特!你这个该死的脏泥鳅!”她松开女孩,眼疾手快地从边上折了一根芦苇,朝蹲在河边准备舀河水解渴的男孩冲过去,浑然忘了刚才说过只有一个儿子的话。

    男孩敏捷地爬到松树上,朝她们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贝内特夫人追不到人,骂骂咧咧地丢了芦苇杆,带着收养的女孩上了船屋,告诉她今后在船屋生活的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带她去见了乔。

    乔坐在一张小床上看书。

    他态度拘谨又温和地和她打了招呼,“很高兴认识你,芮尔。”

    和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个幻境,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站在船屋最底层的船舱里,原本挂在西面的墙上的那幅画从完整的一副,变成了一小片。

    画框也不见了。

    伊荷把那片画撕下来,揣进口袋。

    她现在有点明白艾略特的想法了。

    上一次进入这个幻境时,他想送走的应该不是贝内特夫妇,因为他们只是幻境的一部分,他真正想害的是赫克托尔和他,贝内特夫妇只是引诱他们回曼桑加仑的诱饵。

    不过,等他们真的回去了,艾略特却没有那样做,可能是有什么阻碍了他,或者是比让他们付出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出现了。

    不管哪个理由,和这幅画都脱不了关系。

    艾略特很讨厌这个新来的人类。

    虽然母亲说她是个孤儿,很可怜,但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他都要同情?

    艾略特又不是那种滥好人。

    走到镇上,还差几步到教堂时,艾略特双手环胸,故作凶狠道,“丑八怪!没人要的可怜虫!不许跟着我,不然揍你,听见没有?!”

    “……要打架?”

    女孩跃跃欲试。

    艾略特:?

    艾略特怀疑新来的人类是个听不懂人话的笨蛋,他决定少跟她说话免得被传染笨蛋病毒。

    “总之,不许跟着我就对了!”

    “那我跟着谁呢?”

    “随便你。”

    只要不烦他就行。

    艾略特双手交叉压在脑后,大摇大摆朝教堂走去。昨天萨克牧师讲的故事还没说完,他还要去听下半段呢。

    太阳晒得他皮肤微微发烫,就在艾略特美滋滋地想着时,听到女孩低低说了句知道了,然后朝镇上广场跑去。

    看方向,应该是去看喷泉。

    喷泉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识。

    艾略特腹诽。

    他瞥了一眼,正要收回视线,就看到女孩没有停在喷泉前,而是径直冲到了广场另一边一群玩滚铁圈的小男孩前,对着蹲在台阶上的男孩说了什么。

    艾略特皱眉,不会真是笨蛋吧。

    她看不出来那群小孩多讨人厌吗,还巴巴地黏过去。

    艾略特本来想当做没看见,直接走开的,但抬脚的瞬间,还是犹豫了。

    这个笨蛋要是真的挨揍了,回去肯定会哭着告状。

    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

    但是他现在跑过去,她心里肯定会很得意。

    “喏,谁让你不让我跟着你的。”

    “现在着急了吧。”

    她一定会这么说。

    一想到这个可能,艾略特又不高兴动弹了。

    说不定、说不定他们那群人刚好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他还是不要讨嫌了。

    刚这么想,艾略特就看到男孩从地上站起来了。

    身高像小山一样扎实的高个男孩好像很不高兴刚才听到的话,重重地推了芮尔一把。

    艾略特:!

    艾略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了过去。

    黄昏时分,盯着一只乌青眼和多处擦伤的艾略特回到家,不出意外地挨了母亲一顿好骂。

    那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倒是出去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只是皮肤晒红了些。

    母亲还安慰了她一通,仿佛以为她收到了什么惊吓。

    艾略特无语死了。

    到底谁挨揍啊。

    他决定一天不理这家伙。

    不过,等到第二天下午,再次被母亲撵出船屋时,艾略特还是被迫和这个暴力笨蛋走到了一起。

    “要跟着我也可以,你要遵守我的三不许规定。”

    伊荷:“你说。”

    艾略特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不许跟别人说你认识我;第二,不许离我距离小于六英尺;第三,不许主动挑衅别人。”

    伊荷:“第一条不行。”

    艾略特:“?”

    伊荷指着他们所经之处立刻收起玩具往家里跑的小孩,“你看,走在你边上,根本不会有人敢跟我说话。”

    艾略特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是,你什么意思?”

    伊荷笑,“夸你的意思。”

    艾略特:当他傻么?

    不过看在对方不敢冒犯自己的份上,还是别过脸,“那就还剩两条。”

    “第二条也不行。”

    “又怎么了?”

    “曼桑加仑镇街道最宽的地方也只有13英尺,离你六英尺就要走到马路中央了。我还不想被车撞。还是说,你要跟我跟在你后面?”

    “走在后面的话,我会走神,然后迷路。”

    艾略特忍不住了,“干脆我背你走好了,零距离接触怎么样啊小姐?”

    伊荷挠了挠面颊,不好意思道:“这不太好吧。”

    她伸出双臂,“可以吗?”

    艾略特:“……”

    他想揍人。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个小孩决定各退一步,伊荷保证不再挑事,作为交换,艾略特允许她在不超过10英寸的范围内跟随。

    他也有自己的算盘。

    艾略特要收集瓶盖、钥匙扣、废铁丝卖钱,其余时间去教堂听萨克牧师讲故事,这些事都需要另一个人保密,而芮尔刚好可以充当这个角色。

    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周。

    这期间,艾略特发现芮尔似乎也开始赚取零用,出于好奇(担忧),他跟踪了她几天,发现她在用魔力替人解决麻烦后,就没再继续了。

    毕竟曾经是图兰塔的学生,这种小地方的魔物难不倒她。

    一天上午,贝内特夫人把伊荷叫醒,给她换了一身新衣服,神神秘秘地带到了乔的舱房。

    伊荷起先还有些迷茫,看到萨克牧师和乔都在,桌上发了两张拼写纸,边上还有满脸鼓励的贝内特夫人,才知道什么情况了。

    和之前一样,贝内特夫人想让她和乔一起听课。

    这不是什么坏事。

    问题是萨克牧师教的那些,上一个幻境里她已经学过了。

    于是测试时,伊荷没有藏拙,不该是盲文还是大陆语,每个单词都拼写一字不差。

    萨克牧师检查拼写时,目光奇异地看了她好几眼,然后对贝内特夫人摇摇头。

    贝内特夫人以为萨克牧师认为这孩子不过关,有些着急,想替她说两句好话,就被那位老牧师叫到甲板上。

    再回来时,她就不强求伊荷和乔一起听课了。

    而是对她道,“阿姨以后多挣点钱,我们把船开到市里,这样芮尔就有机会读市里的学校了。”

    伊荷看着贝内特夫人自豪得难以抑制的笑脸,想起了她在油灯下送裙子的场景。

    明知道这里只是幻境,贝内特夫人可能永远也赚不到送她上学的钱,还是笑着嗯了声。

    因为不用上课,留在船屋的时间变少了。

    从外面回来,伊荷就去舱房找乔到甲板上吹风。

    每当这时,艾略特就会在一旁嘘她。

    他看不惯乔总是一副需要人照顾的样子。

    伊荷不在意。

    反正乔听不见。

    起先,只在甲板上。

    过了几天,在船屋外的桥洞附近;

    一段时间后,贝内特夫人就允许她带着乔在村里散步了。

    以前伊荷就发现,乔并不是不能适应外面的世界,只是贝内特一家太在意他,因此乔稍微磕磕碰碰一下,就担心得不行,宁愿把他关在幽暗的舱房里接受萨克牧师的教育。

    然而只要迈出第一步就会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就像在圣殿时第一次拿起笤帚打扫前殿落叶一样,乔也很快适应了如何沿着村道前往曼桑加仑镇。

    一起坐在镇上唯一的街心公园长椅上吹风时,乔感到了轻微地恍惚,“总觉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芮尔了。”

    芮尔记得他怕打雷,会提前送来耳塞,知道他的所有口味,纠正母亲的坏记性,向父亲汇报他的学习进度,偷偷订正他的作业,免于他被萨克牧师惩罚。

    从船屋徒步走到镇上,对一个很少离开家门的盲孩而言,不啻于一个成年人横跨整个图兰塔。

    如果不是足够信任,是走不了那么远的。

    但这个道理,伊荷并不能完全体会。

    闻言,只是笑了下,“我也有这种感觉。”

    她买了两碗香草刨冰回来,分了乔一碗,“尝尝看。”

    “谢谢。”

    乔捧着冰浸浸的小碟子,正要说什么,就感觉身边的人离开了座位,“乔,我稍微走开一下,马上就回来。”

    乔怔了下,乖乖点头。

    他听到芮尔朝他身后的方向走去,在距离自己不远处停下来说了什么,好像是遇到了认识的人。

    乔挖一勺刨冰放入口中。

    香草炼乳的香气和着冰渣瞬间充盈了味蕾。

    甜蜜馥郁,又带着丝丝凉意。

    就像芮尔刻意保持的距离。

    “呦,终于想起我了?”

    靠在围墙边的白发男孩双手环胸,阴阳怪气地看着端着刨冰朝自己走来的女生,“我以为某些人早就把我忘了呢。”

    “你在生气?”

    “你哪只眼看出来的。”

    艾略特嘁了声,把靠在墙边的腿收回来,双手撑在膝盖上,“我说,你干嘛每天都把那家伙拉出来?没看见我妈很担心吗?”

    “是吗。”伊荷叼着勺子,“可是昨天贝内特夫人还跟说,她看到乔跟我们出来,很欣慰呢。”

    艾略特:“你听不出那是反讽吗?!”

    伊荷:“听不出。”

    艾略特:“……”

    他不想跟她说话了。

    他正要直起腰,一个黑点忽然朝他迎面扔来,艾略特往边上躲了下,另一枚黑点从另一边又扔了过来。

    艾略特还以为芮尔这家伙恼羞成怒捡石头砸自己,连躲了三颗后,正要喂出声,一颗黑点就砸到了他的下巴。

    “唔!”

    艾略特揉了揉下巴,把那颗黑点捡起来,这才发现那是一颗锡纸包的巧克力糖。

    伊荷看他终于发现了,笑着眯了下眼,“请你吃。”

    艾略特有些不屑,“几颗糖就想收买我?”

    伊荷笑了笑,“可以吗?”

    艾略特嘁了声。

    这么容易就被收买的话,那他也——好吧。

    如果它的味道都这么不错的话。

    艾略特拆开锡纸,把快要融化的榛仁巧克力糖丢进口中,忿忿地嚼了几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乔的生日。

    一大早,贝内特夫人就开始忙碌起来。

    艾略特早早地躲出去了。

    他不喜欢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

    待在这种喜庆的气氛里,待在一个所有人都为了庆祝另一个人生日的家里,会让他感到无比不自在。

    现在还是白天,躲到墓园也不方便。

    于是,他就去了曼桑加仑森林,找到一根视角好的粗壮柏树爬上去躺好,胳膊垫在脑袋下,望向头顶的树桠发呆。

    已经九月了。

    天气还是很晴朗,甚至有点热。

    蝉鸣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压下来。

    艾略特感觉难以呼吸,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艾略特是无法做梦的。

    因此即使这么躺着发呆,精神还是高度专注。就像一只猎豹卧在它的栖息地,一旦有陌生气息接近,就会警觉地跳起来。

    “艾略特!”

    看清来人的刹那,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艾略特翻了个身,趴在树干上,用同样的音量喊回应,“干嘛!”

    伊荷背了一只旧旧的松紧包。

    她指了指树,又指了指自己。

    “我能上来吗?”

    “随便啊。”

    艾略特说完,才想起什么,从树干上坐起身,“喂,等等——”

    但他出声太慢了。

    刚才还站在树荫下的女生已经敏捷地跳到了树上,双手双脚盘住了树身,一点点往上挪。

    艾略特看得呆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爬树的。

    爬得慢倒是其次,主要是爬几米就往下滑几米。

    照这个速度,天黑也爬不上去。

    还随时都会摔下去。

    艾略特回过神,赶紧往下滑,一路滑到女生头顶,才勾住一旁的树枝,稳住身形,伸出一只手,“上来。”

    伊荷把自己的手交给他,“这样?”

    艾略特闷闷地嗯了声,牵住她往上爬。他没有爬到原来躺的那个视野最好的位置,而是找了个更安全更接近地面的树枝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假的。

    实际上她偷偷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经常往森林跑,才做了标记,一路跟过来。

    伊荷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把松紧包打开,从里面翻出一本包装好的童话书和一罐子坚果递给他,“生日快乐。”

    今天其实不是艾略特的生日。

    但他知道,在芮尔眼里是。

    艾略特看到她问萨克牧师买孔雀标本了,以为她只记得乔,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

    静了片刻,小声道,“我可不是乔,别指望我为了这么一点东西道谢。”

    “随便啦。”

    伊荷学他说话。

    她太热了,坐在树上还在流汗,一直用手扇风才能凉快点。

    “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艾略特抱着童话书,扭过脸看她,“你讨厌夏天?”

    “我讨厌出汗。”伊荷说,“你不觉得船上洗澡很不方便吗?”

    “还好吧。”

    艾略特说。

    他一只手背在腰后,偷偷凝了个召唤术。

    “反正,我不喜欢曼桑加仑的夏天。”

    伊荷说着,扇了扇风。

    他们说话时,一阵微风穿过林间,带来丝丝凉意。

    伊荷感觉呼吸顺畅了些。

    正要松一口气,有什么东西飘到了她的鼻尖。

    “这……”

    “别动。”

    艾略特伸出两根手指,从她笔头捻下一片橘黄的花瓣,“这是什么?”

    “蝎尾橙花。”

    “你认识?”

    “嗯。”

    想到什么,伊荷看向对面的男孩。

    上一次出现橙花之后没多久,幻境就破灭了。

    这次也一样吗?

    她这么想着,面上却没露出什么破绽。

    艾略特看她不再擦汗了,收回了手。

    他把书放到一旁,旋开坚果罐,拿了一颗丢进口中,口齿不清道,“你听到前几天萨克牧师和我妈说的话没有?”

    “嗯?”

    “就是要送乔去甄选的事。”

    伊荷噢了声,“那个啊。”

    艾略特看她一眼,“你想去吗?”

    伊荷摇头。

    她看着自己的膝盖,打满布丁的连衣裙上倒影着宛如蝴蝶般的光影,“我哪里也不去。”

    艾略特没说话了。

    他也不希望她去。

    原本他计划让两个人都留下来,但现在他想,只留下一个也不错。

    天主甄选是一件举国瞩目的大事。

    九月中旬,各地就开始筹备起来。

    在萨克牧师的帮助下,乔顺利坐上了由圣殿派来的使者执事护送的马车,在贝内特夫妇的泪光中,离开了这座雨林小镇。

    第二年的夏天,曼桑加仑镇附近闹起了洪灾。

    教堂的救济物资不够,村里死了很多人。

    附近村落的居民在村长的组织下,自发前往受灾的堤坝,岩羊兽人也在其中。

    只是,比天灾更严峻的还有歧视。

    岩羊兽人辛苦忙碌一天回来,只领到普通村民四分之一的面粉。

    以往也是如此,但今年形势最严重。

    贝内特夫人很生气,去找萨克牧师理论,却被告知,教堂内部也不够吃。他们自己都在向一直捐赠教堂的乡绅求助,才能填饱肚子,更没办法帮她。

    夫妇俩合计了整夜,决定暂时离开存在,去别的地方寻找出路。

    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夜,熟睡中的村民都听到了那阵只有早上才能听到的悠长汽笛声。

    几个钟头后,像往常一样前往堤坝工作的村民们,惊奇地发现三十多年来总是停在桥洞下的那艘破船,以及住在船上的一家三口一起不见了。

    第158章 七周目(八)

    琼提着咖啡回来时,三个人正坐在一间美术教室里闲聊。

    主要是塔米和玛奇在说,旺达靠在讲桌前翻开画集。

    看到她进来,塔米打住话声,上前接过,“怎么去了那么久?”

    “店里客人太多了嘛。”琼说。

    “少来了,明明就是你偷懒,”塔米笑她,“冬假期间这一带附近哪有什么生意。”

    塔米说话的时候,玛奇正在拿咖啡杯,闻言顿了下。

    察觉到对面的女生即将狐疑地望来,琼急中生智道,“欸,部长好过分哦。陪你逛了一下午了还不许人家休息一下啊。”

    话一出口,女生果然露出难以忍受地表情,说了谢谢就低下头。

    仿佛害怕跟自己对上视线。

    倒是塔米,一副被恶心到般抚了抚手臂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天主,你这张嘴真应该登上最新版的比约卡恶魔图鉴。”

    琼爽朗地笑出声。

    逛到最后一栋教学楼时,旺达停下脚,主动开口:“你们逛吧,我就不进去了。”

    她看了眼魔卡,“舒特阿姨还有半小时下班,我要在她到家前回去。”

    如果被舒特发现她们都不在,一定会怀疑。塔米和玛奇是报备过的,旺达没有。而且,就算报备了,她也不会允许。

    “天还没黑,再玩会儿一起走嘛。”琼说,“而且部长刚才不是说,附近没什么生意嘛。我们来的时候,也没看到等客的马车。你怎么回去?”

    旺达正要说可以去隔壁街区租车,或者干脆走回去,就听到琼对塔米说,“是不是,部长?”

    前面都是旺达和琼在说话,塔米没料到话头会抛给自己,愣了愣,看一眼旺达,才反应过来,“啊,嗯……”

    但塔米知道旺达不想留下来的原因,吞吐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路上

    注意安全。”

    以为塔米会帮忙挽留的琼:?

    旺达看了眼塔米,对看着自己玛奇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旺达虽然话不多,但有她在,琼不用担心话落地。她走了以后,琼的话也变少了。

    连带着塔米和玛奇也不怎么交流了。

    走到二楼的标本室时,玛奇忽然打了个哈欠。

    塔米回头:“困了?”

    玛奇放下手,揉了揉眼眶,用鼻音哼了一声。

    塔米看了下剩下的楼层,正要问琼要不要继续逛,琼就道,“部长,这里阴森森的,我也想回去了。”

    塔米:“……刚才是谁兴致勃勃要来的?”

    “走不动了嘛。”琼毫不心虚地笑着碰了下她的肩。

    塔米拿她没办法。

    她看向玛奇,“那我们从后门出去吧,那里比较近。”

    玛奇嗯了声。

    塔米见状,转身朝楼道口走去。

    她走得比较快,想着待会儿到外面还要去通知车夫过来,他应该把马车停在前门。

    从前门到后门,还要绕一段路。

    正这么想时,塔米耳畔响起了一阵骨碌声。

    她有些疑惑地回头,就看到了令她瞳孔微缩的一幕。

    逆光站在楼台上的琼,冷不丁抬手,把站在下一级台阶上还没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的玛奇砰地推了下去。

    下班时间到了。

    舒特把桌面整理干净,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准备离开工位。

    邻座新来的同事见状,友好地招呼道,“前辈,要不要去喝一杯?”

    舒特:“我家里还有事,今天就算了。”

    “啊,好吧。”

    新同事正要说下次有机会一起,就看到舒特已经走开了,不由愣了下,“这么急吗……”

    边上的老同事提点道,“下次这种邀约不要找她了。”

    “为什么,罗素前辈不喝酒吗?”

    “那倒不是。”老同事看了看周围,压低声,“舒特有个被魔物掠去巢穴,差点变成魔物孕母的女儿,后面救出来了,身体和精神都……舒特给她请了护工,但还是不放心。一下班就得回去照顾她,免得她再出意外。所以,下班后聚会这种事,就不要找她了。她不会去的。”

    新同事惊骇地瞪大眼。

    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可是,魔物怎么会把人类女性当孕母呢?成活率很低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正常来说,是不行的。就算是我们兽人也做不到。”

    “因为舒特的丈夫大家都没见过嘛,有传闻说,她丈夫就是恶魔或大型魔物,女儿才会被那群刚死了孕母的魔物盯上。我是提醒你,你不要拿出去到处乱说啊。”

    “嗯嗯,我保证。”

    ……

    舒特回到家时,先和女佣问了下家里的事。得知旺达在家,而塔米和玛奇还没回来,让女佣等她们回来叫醒自己,就去楼上看书了。

    等她看得差不多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习惯性地去主卧看了眼,发现屋里还是没人,心里一沉,正要拿魔卡联络她们,就听到楼下传来了说笑声。

    舒特现在扶手前往下看了眼,发现女儿正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挑选碟片,和朋友说笑,不由松了口气。

    她走下楼,正要上前,就发现女儿换了个发型。她的额前不知何时剪了一片斜刘海,衬得本就巴掌大点的脸庞更显小了。

    “去剪头发了?”

    “嗯!”

    玛奇看到她,笑着点头。她有些害羞地拨了拨刘海,“不好看吗?我让理发师修的,这样能遮住我的左脸。”

    “没有,很好看。”

    舒特说完,看了眼对自己笑的塔米。

    她其实不太赞成塔米小姐带玛奇去理发店,谁知道那里用的剪刀干不干净,而且玛奇的左脸又是那样,那些人背后一定会议论。

    不过玛奇喜欢,她也不好说什么。

    吃晚餐时,舒特注意到坐在末位的养女目光古怪地盯了女儿好几眼。

    她是在生气自己不允许她和玛奇出门,而答应塔米小姐带玛奇出去吗?

    舒特有些不高兴地想着。但旺达只是看,没有做什么,舒特虽然有些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

    饭后,她监督玛奇吃完药,嘱咐她们不要聊到太晚,就去睡觉了。

    等舒特一走,旺达直接拨开还在说话的塔米,走到玛奇面前,不顾对方错愕地眼神,一把掀开她的刘海。

    果不其然,被刘海盖住的左边额头上除了那些魔物留下的坑洼,出现了一些新的淤青和擦伤。虽然看不太分明,但颜色和周围的皮肤明显不一样。

    旺达放下手,看向塔米,“你弄的?”

    塔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我很抱歉,我……”

    “不是她。”

    玛奇说。

    她看了看塔米,又看向旺达,“不是塔米,跟她没有关系,是楼梯太滑了,我不小心在二楼绊了一跤。怕妈妈看到不好解释,所以请塔米带我去剪了头发遮住。”

    玛奇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说,塔米反而更难受了,“后天道尔顿医生来例察时,我会让他多开点药。算在卢卡斯家的账上。”

    玛奇拉住塔米的手,安静地摇头,“不用自责。”

    旺达看着她们的互动,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多余。玛奇都不在意了,她多此一举做什么。

    旺达没说什么,走开了。

    玛奇以为旺达会帮她指责塔米,再不济,会去厨房拿冷敷的土豆片或者毛巾,但她什么都没做就回了房间,一时怔住。

    等回过神,已经送来了塔米的手。

    塔米还在道歉,玛奇已经听不见了,她敷衍地下了逐客令,“我有点困了。”

    塔米:“……”

    她嗯了声,帮女生掖了掖被子,带前门就去了。

    回到客卧,塔米收拾好行李,给家里发了消息,请他们明天上午来接她。然后点开琼的聊天框,[为什么要这么做?]

    琼在线。

    但她过了很久,才回:[部长,你相信我吗?]

    塔米编辑了一段消息,又删除了。

    琼是她招进后勤部的,虽然是疗愈系的,作风却像攻击性的学生一样利落。

    后勤部的工作很杂,分工并不明确。一个部员有什么都身兼数职,很多人都无法胜任,比那些部员更晚入门的琼却可以。

    按琼的说法,是每年假期都需要照顾家里那群烦人的小孩子,需要记住每个孩子喜好的缘故。

    可是据塔米了解,琼并不是那种经历比较坎坷的人。她的档案非常光鲜,过去也是从竞争激烈的名校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大家族里孩子多很常见,那种话还是谦虚了。

    部里发生什么矛盾,有她在,很快就能调解完毕。记得住部里每个人的生日和喜恶,这不仅是有钱就能办到的,所以入部晋升很快,大家也没有意见。

    不管从朋友的角度,还是工作的角度,琼都是个很不错的人。

    塔米很少见她和谁吵架,发展到动手的程度。

    她不想怀疑她。

    可人是多面的。

    她认识琼的时间太短了,只有两年。

    她认识玛奇有十年。

    [占星系的卡牌,大部分时候只有预判的作用。除非感应到敌意时,否则不会轻易发动攻击。]

    塔米删减到只有一句。

    [我很想相信你,琼。]

    [我知道了,部长。]琼这次回得快了点,[玛奇小姐那边,既然您不希望罗素夫人知道,我会以加薪的方式汇款过去,副部长的工作,也会尽快找到适合的人选交接,或者您有推荐的人也可以。请代我向玛奇小姐传达我的歉意。]

    塔米想说一码归一码,她不是那种区分不开工作和私事的人。但琼回完就下线了,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塔米看着灰掉的账户名,抿紧了唇。

    门外响起轻微地开门声和走动声。

    大概是舒特阿姨去检查玛奇有没有准时睡觉,住在罗素家这段时间塔米已经习惯这个点外面的动静了。

    但现在她觉得很烦。

    塔米丢开魔卡,捂住耳朵,走进了盥洗室。

    舒特轻手轻脚走进主卧,推开一条门缝往里看了眼。

    房间黑洞洞的。

    油灯照过去的地方,只有光影里漂浮的尘埃。

    光线落到床头的方向,躺在主卧中央大床上女孩闭着眼,睫毛在白皙的面庞投下一片弧形光影。

    舒特盖灭油灯。

    悄悄带上门,走了出去。

    经过一间卧室时,她听到了门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叩了叩门,“该睡了。”

    片刻后,里面传来了旺达的声音,“好的,阿姨。”

    舒特放下手,回房间了。

    脚步声远去。

    旺达看了眼反锁的房门,收回视线,看向从窗前流淌下去的粗壮铁线阙叶片,在魔力的催生下,它变得格外强壮而结实。

    旺达试了下手感,确认它不会中途蹦段,穿好御寒的外套,坐在叶片尖尖,呲溜一下滑了下去。

    旺达的卧室窗户对着楼下松软的草地,积雪已经铲干净了,落到地上,除了沾到一点夜里的露水外,没什么别的东西。

    她拍拍裤子,娴熟地踩着后院的秋千架,从围栏翻了出去。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路狂奔,来到社区公园的长椅前,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还穿着白天那身湖蓝色大衣的女生站在那里。

    琼没有站在树影下,而是站在没有遮挡的空

    地上,脚边放了一只油灯,即使在没有月光的夜里仍然显眼。

    旺达喘匀气,走上前,“你说关于玛奇今天的意外有很重要的情报要跟我分享,请问是……”

    琼抬头。

    旺达愣住了。

    尽管旺达和琼来往不多,但大概知道对方个性。因此,见到女生脸色冷淡地望着自己,还是有些怔愣,“发生了……什么?”

    “学姐,”琼说,“学姐把我上次问你的事,告诉别人了吧?”

    “你没说不能说。”

    旺达没有否认。

    “我知道。”

    琼走近几步,“我以为以旺达学姐和部长的关系,不会跟她说我打听的事。不过,我没想到学姐会跟玛奇小姐说,更没想到玛奇小姐会因此栽赃我。”

    “……所以你推了她,”旺达想到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情报?”

    琼不答反问:“部长跟你说的?”

    旺达正要开口,女生就道,“是不是都无所谓了,部长现在应该很讨厌我。”

    “我想告诉学姐的,是另一件事。”

    玛奇把旺达从娜戈姆女士的办公室带走后,琼没有立刻离开。等到部长回了消息,她才取了咖啡出来。因为错开时间,不小心听到了更多的内幕。

    “你不怕我再次透露出去?”

    旺达语气莫名。

    琼:“如果是部长的话,我不敢保证。毕竟学姐和玛奇小姐是姐妹。但对象是玛奇小姐就不一样了。学姐不是连自己被诬陷了那么多年都不敢声张吗?”

    “用这个理由威胁我没用。”旺达说,“她们连我都不信,更不会信你一个陌生人。”

    琼点头,“有道理。”

    她摸了摸大衣侧袋,掏出一个纸袋,“今天下午我从那位叫娜戈姆女士的办公室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据说是探望玛奇小姐时从她房间的一个盒子里找到的,她留了一份作为样品锁在抽屉里。我想——”

    话没说完,纸袋就被一片蕨叶卷走,落到旺达手中。蕨叶裹紧纸袋,顷刻间将纸袋绞成泥泞。

    旺达销毁完证据,就发现纸袋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有琼说的什么魔物。

    “东西呢?!”

    琼露出了今晚以来第一个笑容,“学姐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会把证据带在身上的傻瓜吧?尤其在你已经有过一次前科的份上。”

    旺达:“……”

    旺达捏碎了因为找不到目标而有些茫然的叶片,看向女生,“你想要什么?”

    “学姐不要紧张。”琼说,“这是你和玛奇小姐之间的矛盾,我不会妄图参与。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向部长作证,玛奇小姐不是我推的。嘛,虽然从部长的视角看来,的确是我推了她。”

    但实际上,当她们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她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玛奇被自己推了出去,被十几张卡牌拦住,摔在了部长怀里。而自己,则被其他的卡牌挡在了她们中间。

    与此同时,她的手忽然能动了。

    在经历了娜戈姆女士和旺达的对话,以及玛奇站在窗前那个阴森的眼神,以及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后,她意识到玛奇并不像塔米形容得那么友善。

    琼没有戳穿别人伪装的兴趣,前提是对方不要冒犯到自己头上。

    这就是她回过味来后,来找旺达的原因。

    “同样的套路,学姐应该比我有经验。”

    如果旺达知道塔米在想什么,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此刻她们拥有了同样的感受。

    旺达感到头疼。

    事实上,在琼承认自己推了玛奇开始,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不应该在医务室就说的,不应该提醒玛奇,不然也不会在说完不到一个小时里,玛奇就对琼下手了。

    玛奇的手段永远是同一种,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取信他人。

    她很久以前就这样做了。

    只是那时还停留在简单的打闹,后面才愈演愈凶。

    旺达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劝琼放弃塔米,不要再纠结了,否则会变成第二个自己。

    但琼显然不会那么容易屈服。

    “样品”可能是假的,所谓的证据却可能真的存在。

    下午她和娜戈姆女士的对话,不知道什么原因传到了琼的耳中。

    如果非要挖根究底,玛奇做的那些事并不是查不出来,而真相曝光,舒特阿姨一定会疯掉的。

    旺达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请跟我合作吧?学姐。”

    琼伸出一只手,语气真诚,“玛奇小姐这么熟练,不会是一次两次了。就算没有证据,长久下去,你们会为她付出更大的代价,迟早有一天到无法承担的地步。我猜娜戈姆女士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学姐真为了她好,不如试试让她在我这里尝到失败,说不定能起到一点劝阻的作用。”

    旺达犹豫片刻,握住琼的手,“好,我会考虑。”

    心里却在说,对不起。

    ***

    清晨的空气中泛着烤玉米的焦香。

    伊荷人还没醒,肚子就开始叽里咕噜叫唤起来。

    头顶响起了熟悉而清越地男声,“起来吃饭了,暴力笨蛋。”

    伊荷睁开眼,盯着头顶看得像粗盐一样灰白的天空出了会儿神,才想起什么,从地上坐起来。

    附近没什么绿意,入目之处到处都是赭色的岩石,大块大块地累成环状的石山,一些工人正挑着筐在石山周围走动,几名工头坐在马扎上,一边喝着自己带的玉米酒,一边大声吆喝着,让他们不要偷懒。

    尘土飞扬的环境里,她坐在工头后面一张麻布垫子上,艾略特则蹲在她对面的篝火前,正在埋头烤玉米。见她醒了,把手里一串玉米递过去,“这串焦一点。”

    伊荷睡意惺忪地接过,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眼,“这是哪?”

    “睡蒙了?”

    “唔,有点。”

    艾略特瞥了她一眼,欠揍地扁了扁嘴,然后简单叙述起事情经过。

    伊荷一边啃玉米一边听,久睡后变得浑噩地大脑慢慢清晰起来。

    六年前,贝内特夫妇离开曼桑加仑镇后,在附近城镇也相继碰壁。

    洪灾让所有人不得不紧衣缩食,其他城镇也没有多余的能力接收外来的居民。

    口粮吃完了,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变卖所有的财物,往上游驶去。不眠不休地开了几天,在一处没有受灾的小镇留了下来。

    这座镇子靠采矿维持生计,镇子背面有一座矿山,附近河道浅,渔产匮乏,船屋派不上用场。贝内特夫人只好将船屋抵押出去,在镇上租了一间店面,进一些渔货来卖。镇上的本地人很难买到这类食品,生意还算过得去。

    岩羊兽人则去矿山谋了一份工作。

    艾略特也跟着一起去了。

    依附矿山而生的镇上大部分镇民都是矿工家庭,里面什么人都有。来了就是矿工。虽然远离繁华城市,风气反而比在曼桑加仑时更开明。

    岩羊兽人拿到的薪资,和其他新上岗的矿工没有分别。

    贝内特家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

    生活宽裕后,贝内特夫人为养女张罗起入学。

    令她失望的是,这座镇子里只有那位从图兰塔来的,监督矿山进度的那位监察官的子女才请得起家教,还是人家从王都带来的,其他居民根本送不起孩子上学,更别提办学校。最近的学校,在离他们十几英里外的城区。

    而且推荐信、礼金、学费一样都不能少。

    贝内特夫人托经常进城的客人了解了下城里学校的情况后,就没再提起这件事了,她开始教起了芮尔如何挑选渔货,如何拿到更高的利润,给她的零用钱也比以前多了几倍。只是看她的眼神,偶尔会透露出几分遗憾。

    伊

    荷装作不知道,没有吭声。

    也许是年代久远,魔物还不是她生活的那个年代被豢养起来的类型。

    这座矿业小镇附近的魔物并不少见。

    这一带的魔物因为地理原因,大多独居,且没有遮蔽物,觅食困难。

    它们不得不把目光投到人类居住地。尽管危害不大,却给很多本就贫困的镇民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而联盟分会离镇子又太远了,他们又雇不起那些注册在籍的正统巫师,只在那些四处历练的巫师路过时,请求一些帮助。大部分时候,只能默默忍耐。

    伊荷决定填上这个空缺。

    她用柯兰尼这个名字,一有空就出去接单,远到城里,近到隔壁邻居。干了几年,名声渐响,手上也有了积蓄。就算艾略特让贝内特夫妇从幻境中消散,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由于每次接单都用了改变面容的法阵,家里都没有察觉。

    贝内特夫人只以为她在镇上没有同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城里玩几天。

    前天傍晚,伊荷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

    和之前那些,要求解决偷吃粮食、捉弄小孩的魔物任务不同,这次内容是让她去矿山勘测是否有魔晶存在的痕迹,并要求拿出具体的位置。发布任务的人似乎就是矿山内部的工作人员,在她过去时不仅没有盘问,直接放人进来,还按她的嘱咐将岩羊兽人调到了另一片区域工作,免得撞上。

    改变面容的法阵对普通人有用,对比她等级更高,或者专门研究面容法阵的巫师就失效了。

    再加上对矿山的不熟悉和工头的不信任,伊荷叫上了在矿上工作几年的艾略特。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玉米快啃完了。

    伊荷凝出一颗水球,捏爆,然后掏出一张手帕,仔细地揩起手指。

    不远处的工头望了眼他们的方向,见到那名长相平庸的巫师坐在篝火前,变魔术般从掌心溢出透明的水花,不由畏惧般缩了缩脖子,扭过头去,继续和同事说话。

    “怎么样?还是没有收获?”

    艾略特道。

    他在拨弄篝火,让火堆烧得更旺些。

    为了方便在矿山工作,他的头发推得很短,只有贴着头皮一层薄银。橙黄的火光映照晒得黧黑的面庞上,原本散漫的气质变得凌厉不少。

    伊荷嗯了声,叠起手帕,放进衬衣内袋,“A区差不多勘完了。如果有魔晶,不会毫无反应。”

    艾略特说:“那就还剩两个区了。”

    他活动了下酸涩的肩颈,“不是我说,你干嘛要接这种任务,就那么点赏金,吃力不讨好。”

    “你累的话,今天就别去了。”

    伊荷保证,她说这句话时,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但艾略特听完,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嗯?不让我去?那你要跟谁去?多尼克,盖尔,还是唐纳滋?”

    伊荷:……?

    谁、跟谁、还有谁谁?

    “我警告你,”艾略特振振有词,“你要是敢撇下我带他们去,我就告诉我妈,说你偷偷在外面跟魔物打交道。”

    伊荷:“……”

    她耸耸肩,“你可以试试看。反正顶着这张脸,除了你以外,别人都认不出来。”

    艾略特正要还嘴,听到这话,顿时语塞。

    他哼了声,闷闷不乐地坐下,“总之,你不能带他们去。”

    “说到这个,”伊荷才想起来,“你刚才在说谁?多尼克、盖尔和唐纳滋是……”

    艾略特看着女生毫不作伪的疑惑,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

    她平时都不记人名吗?

    “笨死你算了!”

    第159章 七周目(九)

    不过十几分钟后,伊荷还是知道了那几个人到底是谁。

    多尼克是昨天接应他们的A区工头,盖尔和唐纳滋分别是B区和C区的。

    盖尔,也就是刚才偷看她洗手的那名工头,见到自己过来,连忙从马扎上起身,整理了下帽檐,“柯兰尼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工头也是镇民。

    在这个巫师还被当作与魔物差不多生物的年代,大部分民众对巫师的态度敬畏多于尊敬,盖尔这么叫她,倒不是多么敬畏,而是镇上叫比自己级别高的工作人员就这么几个称呼:长官、大人、前辈。

    他们不能叫她长官,那是矿山监察官的专属,她又不是他们前辈,就只好笼统地称呼大人了。

    伊荷也没有纠正,径自道,“我现在要去B区,方便带路吗?”

    “哦,当然。”

    盖尔说着,把荞麦酒的酒瓶塞进裤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带他们朝B区走去。

    B区的矿脉比A区更深。

    伊荷戴上防护,跟着盖尔走了半英里左右,前方还有工人,盖尔就不再前进了。

    他找了一个年轻的工人,指着他道:“柯兰尼大人,接下去的路,您跟着他走就行,我年纪大了,就不跟着一起过去了。”

    艾略特嘁了声,“不就是怕死吗,说得那么好听。”

    好在盖尔听不见,还陪着笑脸站在对面。

    “好的,我知道了。”

    伊荷没有让他为难,盖尔的妻子是贝内特夫人店里的常客。

    盖尔走了。

    伊荷看向那名工人,正要说什么,对方就提着空筐,默不吭声走在前面带路。

    伊荷停顿了下,跟了上去。

    矿洞里的气味很难闻,伊荷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停下来给他们加了个防御罩。

    但前面的工人们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已经习惯了。

    伊荷侧过脸,和艾略特说话,“你平时在哪个区工作?”

    “C区。”

    “那边的矿洞也这么窄吗?”

    “还好吧。”

    艾略特说着,把即将擦到女生手肘的石头拨开,“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顿了下,不怀好意地笑:“干嘛?可怜我?”

    “我是在想,”伊荷语气认真,“这么繁重的工作,你怎么没被饿死?”

    他当松鼠时,一天能吃她两大包橡子都不顶饱呢。

    艾略特:“喂!”

    伊荷笑了笑,越过他朝前走。

    因为不是专业的勘测人员,本来不打算接这个任务,

    接到委托的当天便拒绝了。

    第二天,岩羊兽人被通知涨薪。

    贝内特夫人提起这事时,伊荷正在店里帮她收拾货架,闻言愣了下,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虽然不清楚艾略特的幻境是依照什么成立的,但幻境中的世界和现实一样,充满了无数狡猾地陷阱。

    伊荷联系委托人,接下了任务。

    不管哪种属性的魔晶,在比约卡大陆上都是稀缺资源。拥有一座魔晶矿,就意味着能拥有无数携带魔属出生的新生儿。

    伊荷能理解所有国家的统治者为此趋之若鹜。

    她不解的是,这个前后顺序。

    一般来说,先有携带魔属的新生儿降生,周边会被怀疑出现了魔晶矿,而据她了解,这几年镇上出生的婴儿都是普通人。

    那名委托人信誓凿凿的口吻,显然是确定了矿山内有魔晶矿,只是不知道在哪个位置,才委托她帮忙勘测,还提供了周密的勘测仪器。

    难道他就是附近镇上的居民,还刚刚拥有了一名携带魔属的新生儿?

    正想着,手上的仪器发出了微弱地蜂鸣声。

    伊荷停下脚。

    仪器贴近头顶的石面,来回移动起来。

    艾略特见她脸色专注,也不再打岔,退到一旁,看向了前面的工人。

    发现对方还在继续往前,不解地蹙了下眉,正要上前阻拦,就被拉住了。

    “别过去。”

    “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魔光迎面袭来。

    矿洞太窄了,艾略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几乎没地方躲开。

    就在他以为会被击中的刹那,魔光在离身前几毫米左右的地方反弹,在他们和那名工人之间的地面上铿一声,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强大的后坐力使得两边的人都摔倒了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矿洞前后的几名工人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他们这边出了状况,正要踮脚望来,就被往下俯冲的什么东西撞开了。

    “哎呦!”

    伊荷推开艾略特,拔腿追了上去。

    “等等我!”

    艾略特看着迅速在眼前合拢的人群,一咬牙,干脆隐去身形从人群头顶飞了过去。

    那名工人跑得飞快,超出了人类应有的速度。

    迅速凝出的魔法都无法阻挡他的速度。

    以这么快的速度,如果是兽人早就暴露兽型了,但他没有。不仅如此,他还边跑边摘下身上的护具朝身后掷来,想通过这种方式阻碍自己的脚步。

    伊荷躲过几次,其中一次不小心被打到,对方的力气极大,铁罩面罩都被打凹了一个角,她也干脆摘下来丢掉,减轻身上负重来提升速度。

    矿洞越跑越深,擦肩而过的工人越来越少,能见度也越来越低。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肺里的氧气被不断压缩。

    而那个人还没有停止脚步。

    尽管不断在提速,速度还是变得缓慢起来,两条腿像灌了铅块般沉重。

    眼前一阵阵发黑。

    很奇怪,她跑了多久了?

    怎么还没追到?

    这里还是B区所在的矿洞吗?

    为什么会这么深?

    到这个程度,真的能有工人能正常采矿吗?

    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念头塞满了她因为缺氧而混乱不堪的大脑。

    就在这时,她发现前面的那个人停下了。

    正要冲过去,凝出水墙将人困住。

    只有咫尺之距时,对方蓦地转头。

    伊荷的水墙法阵还没凝完,也没看清他的脸,脚下就是一空,整个人嗖一声摔了下去。

    “起来吃饭了,暴力笨蛋。”

    头顶响起了熟悉的欠揍声。

    伊荷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麻布垫子上,头顶是粗盐一样灰白的天空,附近是镇尾那座开采了几年还没采完的矿山,艾略特就坐在对面的篝火前,正在埋头靠着玉米,见她醒了,把手里一串玉米递过去,“这串焦一点,吃吧。”

    伊荷:“……”

    她看了眼烤玉米,又看向“艾略特”的脸,“我不吃焦的。”

    “艾略特”:“嗯?怎么会呢?”

    他歪着脸,挠了挠下巴,“可是,你不是最喜欢吃焦一点烤玉米了吗?”

    话没说完,玉米就从他手中滚掉了。

    尘土四溅。

    “艾略特”还没回神,就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已经缠了上来。

    它怔怔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密密匝匝的水线,下一秒,呼吸一窒,就开始拼命扒拉起来。

    伊荷一动不动地看着。

    有一瞬间,她感到了诡异的滑稽。艾略特知道自己也会有被复刻的一天吗。复刻三次方。但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她也没能笑出来。

    “你是谁?”

    缠着手里余下的水线,语气平静地问道。

    “艾略特”还在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它的脖子上勒出了深深地红痕,脸庞也变得红肿充血。

    空气中响起一阵低低地蜂鸣声。

    那是贴着伊荷衬衣内袋的勘测仪,此刻它正疯狂运转着,仿佛随时从内袋跳出来。

    这说明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离魔晶矿不远,甚至可能,就在它的内部。

    既然能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出即使碎片还愿场景,说明这个“艾略特”具备和艾略特类似的能力,说不定还能通过它找到离开幻境的办法。

    伊荷没打算杀了它。

    她松开了点限制。

    “艾略特”一得到空隙,立刻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

    伊荷等它咳嗽了一会儿,说:“现在该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及你的身份了。”

    “艾略特”目光忌惮地看了她一眼,“咳咳这、这里是我家咳咳,我还要问你是谁呢。”

    伊荷愣了下。

    “艾略特”用的是原音说话,不过即使它粗着嗓子说话,嗓音也稚嫩得宛如儿童,实际年龄显然不大。

    大概被戳破了假象,它也不装了。

    “艾略特”慢慢开始缩小,缩到只有脑袋大小,又逐渐膨胀,最后变成一株圆滚滚的,白色斑点深褐色外壳的魔物植株。

    与此同时,他们站着这片“矿山”脚下的空地,也从灰扑扑的岩石地面,变成一片绿意葱茏的草地,只不过每株野草都长得宛如三层小楼般高大粗壮。

    “我的全名叫,奶油雪茄恶魔裸盖菇!”

    “……”

    叉着腰骄傲地自我介绍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恶魔菇人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类,“你为什么不害怕?”

    每个听它说完自己名字的人,都会害怕到合不拢嘴,然后发出惊呼啊!

    为什么她不?

    伊荷看着伞盖上顶着两只触角眼睛,身体却有两个自己宽,跳起来还不到自己膝盖高的胖菇人,沉默片刻,真诚发问:“能吃吗?”

    菇人:??

    菇人:“你、我、你怎么能……”

    它从来没见过完全不怕自己,张嘴还要吃它的人类,闻言直接被吓到了。

    如果是哪些听到自己名字就会被吓跑的人类就算了,但这个女人太不讲人道主义了!

    她凶得要命。

    一见面就对着她朋友的脸都能拿水线勒脖子不说,等自己露出原型还要问它能不能吃——真的有饿到连魔物都要吃的地步了吗?!

    她的朋友不会也被她吃掉了,所以才一下子识破了它的伪装吧?!

    菇人想到了人食人的可怕场景,吓得一屁股坐到身后比手掌还大的三叶草上,怀疑今天将是它菇生最后一天。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可它还那么小,还没有成年呢!

    菇人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紧张到舌头打结,“不、不可以,我不好吃的……”

    想到什么,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地从三叶草下挖了挖,掏出一枚比自己手掌还大的野莓,朝女人递去,讨好地扭了扭触角眼球,“你很饿的话,吃这个

    好了。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午饭,味道可好了……”

    *

    “艾略特!”

    艾略特回头,看到芮尔独自站在船屋的甲板边缘。

    曼桑加仑乡下午后的风将她的卷发吹得狂舞,她一只手按住乱飞的头发,一只手拿了什么藏在腰后,神神秘秘地笑,“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艾略特:“……”

    艾略特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视线落到自己缩小了几倍的手脚上,“带了什么?”

    女生似乎有些不满他的敷衍,作势要敲人,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从腰后拿出一本绑了彩色扎带的铜版精装书递到自己面前,“生日快乐。拆开看看吧,我挑了好久呢。”

    艾略特接过铜版书,放到身旁,没有去看,而是说,“只有我的份?”

    “芮尔”笑,“对啊。”

    “乔呢?”

    “乔?”

    “对啊,你忘了?”艾略特说,“今天也是乔的生日。”

    “芮尔”露出了一瞬的空白,这个名字似乎超出她摄取的记忆范畴了,“乔……乔当然也有,我很公平的。”

    艾略特忽而改口:“为什么他也有?你不是最讨厌乔吗?”

    “芮尔”愣了下,“啊?”

    什么时候的事……

    “芮尔”还没想到怎么措辞,男生就道,“我不和乔的朋友交好,给他的话就不要给我了。”

    “芮尔”闻言,以为自己找到了回话的关键,连忙道:“好,我记住了,不会送乔的。”

    艾略特满意了。

    他点点头,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再怎么说,今天毕竟是他生日,不送也说不去。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去镇上给他挑点东西?”

    “芮尔”:“……”

    不是,这人神经病吧。

    想一出是一出。

    但嗅着对方身上浓烈到令人艳羡地魔力,“芮尔”还是忍着口水道,“好,都听你的。”

    艾略特笑了笑,朝她伸出手。

    “芮尔”见状,以为对方终于放下戒备,准备牵自己,松了口气,正要把手递过去,整个人就被一卷斗篷裹住了。

    “唔唔……”

    斗篷将疯狂挣扎的魔物裹成一只黑色巨茧,缓缓升离地面。

    艾略特站在下方,有些遗憾地看着。

    要是再演得像点就好了,但不是本人的话再怎么演也只会让人乏味。

    这也不能怪它。

    不过,他都遇到了这种事,先自己一步掉下来的芮尔应该也躲不过。

    得快点找到她。

    巨茧升到半空,就不再鼓起挣扎的痕迹了。不一会儿,茧慢慢变扁,变回一片薄薄的斗篷,回到了艾略特的手中。

    上面沾染了一点淡淡的魔气和深褐色的孢粉。

    一种多孢恶魔菇人,强致幻性,肉食魔株。

    艾略特掸了掸斗篷,重新披到恢复成正常体型的肩上。

    伴随他的动作,周围的景致宛如舞台上的布景般,从四面八方缓缓落下帷幕。船屋、船屋前的大树,以及桥洞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秃秃的洞穴,中间夹杂着几根比船屋还要宽的树木。

    艾略特飘到树木上方,先探了遍地形。

    虽然是由他生成的幻境,却不是完全受他操纵的。这里依据的是已有的现实生成,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看到的都是过去这个地方的人们曾经经历过的事。

    但这不代表艾略特对幻境没有最基本的掌控力,只要他不愿意,就不会出现他不想见到的场面。

    因此,那名工人刚出现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直到他突然开始逃窜并释放出魔气,艾略特才发现,这个人不是幻境的组成部分。

    他是临时进来的。

    幻境没有那么容易被打破,如果对方有那个意思,艾略特不会察觉不到。这只能说明,幻境生成的最初,那个工人就存在了。

    只是当时他们都没意识到。

    检查完地形,艾略特发现这些树木不是单纯的树,而是一棵树的根须,错列分布得形状比较笔直,被他错认成了树木。

    因为没找到能藏身的地方,他把注意力放到检查是否有其他出口上,沿着洞穴一周飘了几圈没有找到出口的痕迹,有点费解,“……掉哪里去了。”

    艾略特嘀咕一声,怀疑是不是自己看漏了,就听到一阵微弱地嗡鸣声。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只黄黑相间的小蜜蜂在脚边的根须上采蜜。根须最底下,长了几朵蔫哒哒的黄色雏菊。

    蜜蜂采完花粉,振翅起飞。

    它没有前往下一条根须,而是飞到雏菊下方,往里钻了钻,就消失在了洞穴里。

    艾略特弯下腰,轻轻拨开雏菊,看到根须下方出现了一个拇指大的黑洞,有清凉的风从洞口灌出。

    想到什么,他慢慢缩小,变成一只黄黑相间的蜜蜂,从黑洞钻了进去。

    树洞深极了。

    里面看不到一丝光。

    艾略特跟在那只蜜蜂后面,不知道自己飞了多久,他翅膀根都有些扇痛了,眼前才出现了一丝光亮。顺着光亮飞出去,在适应光线的刹那,就被眼前的世界震住了。

    高过楼房的野草,比南瓜还大的水果。

    掠过身侧的萤火虫,每一只都宛如纸飞机般招摇。

    空气清冽无比,仿佛隔绝于矿洞之外。

    刚才那只蜜蜂以为他是同族,飞出树根口就在空中停留了会儿,见他没有跟上来,有些困惑地瞥了眼,还是自己先飞走了。

    艾略特左看看右看看,停在最近的一株艳红色的野莓果上。

    他想找个体型较大的生物复刻下,免得到时候女生认不出自己,虽然不敢保证对方认出后会不会被吓到,她都是巫师了应该不会吧,到时候就随便说自己中了诅咒蒙混过去,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休息下,他累得飞不动了……正这么想着,艾略特就发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高。

    刚才还望不到头的野草,现在在他的……脚下?

    一个长着触角眼球的裸盖菇菇人将他当作休息地的那颗野莓果连根拔起,高高举过头顶,语气讨好道:“你很饿的话,吃这个好了。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午饭,味道可好了……”

    什么东西?

    艾略特动了动嚼吸口器,有些疑惑地转了转方向,看到一个高大的巨人站在了他们面前——芮尔贝内特微微俯身,从扭动着触角眼球的裸盖菇菇人手里接过自己。

    看着越来越近的面庞,艾略特的复眼都僵住了: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和裸盖菇菇人待在一起,这只菇人的口气还那么殷勤?

    没等艾略特理出个究竟,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了他面前。

    刚才这只菇人的话,没听错的话,是要把野莓果送给她吃对吧?这个暴力笨蛋不会真的要吃吧?他还在上面呢!天主,要不自爆好了,不对,蜜蜂不能说话她认不出来。干脆复刻这只菇人?可是它长得太恶心了,他无法接受!

    慌着慌着,他就冷静下来。

    没错。

    暴力笨蛋虽然暴力,但从来没吃过亏,谨慎得要命,这种恶心菇人给的东西她不会碰的,才吃过烤玉米也没那么容易饿,而且一只蜜蜂趴上面,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看不见。

    艾略特重振心情,决定先飞离野莓果,再想办法解释自己的处境。刚要振翅,一只大手就拢住了他的翅膀,将他从野莓果上摘了下来。

    艾略特:?

    艾略特一出现,伊荷就认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但看起来应该是跟在她后面摔下来的途中,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

    伊荷轻轻捻起艾蜜蜂略特,放到自己肩上,然后把野莓果还给了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菇人,“你自己吃吧。”

    菇人连忙推回去,“你吃你吃。”

    伊荷说:“你吃。”

    菇人坚持:“你吃。”

    伊荷:“……?”

    她意识到什么,撑膝弯腰,看向紧张得两枚触角眼球胡乱摆动的裸盖菇菇人,拿出了安抚小朋友的架势,“别担心,我不和你抢吃的,也不会伤害你。”

    菇人才不信呢。

    每个人类都这么说。

    但它又不敢当着人家的面说不信,只好窝窝囊囊地问,“那你可以放我走吗?”

    伊荷温温柔柔地笑了下,在菇人即将燃起希望,就听到对方道,“暂时不行哦。”

    菇人:……果然。

    它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了,对人类寻宝时不顾一切的贪婪本性多少也有自觉,闻言默默憋屈了一会儿,就说,“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我离开?”

    伊荷直起身,“我想打听一个人。”

    菇人:“?”

    ***

    旺达不会信任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人。

    同理,琼也是。

    尽管她的场面话说得很动听,但那只是从小跟随父母学习到的交际手段的一种,维护自己立场的同时,不忘站在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样既不会被怀疑太过大度而伪善,也有利于推进解决问题。

    回到家时已是午夜,一楼的客厅还是灯火通明。

    几个堂弟堂妹们正挂在两位老人身上,赖着他们玩游戏。

    琼的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被几个孩子拖着跑来跑去,没一会儿就累得瘫在沙发上直喘气。

    管家蹲在边上帮忙捡球。

    琼把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时忍不住想,幸好他们的房子隔音好,不然邻居肯定要投诉。

    见

    到她进门,外婆忙道,“亲爱的,你可算回来了!”

    外公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终于得救的模样。

    琼知道他们什么意思。

    她走过去,三下五除二把弟弟妹妹们从两个老人身上扯下来,故作凶恶地教训了几句,几个孩子就不敢再闹腾了,乖乖地跟着管家上楼了。琼经常帮忙代管孩子,弟弟妹妹们喜欢跟她玩,同样也怕她。

    第160章 七周目(十)

    外公等孙子孙女都走开,才端起桌上早已凉掉的茶水喝了口,“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来?”

    “有点事。”

    琼的父母在这个家里地位很高,作为他们女儿的琼也是。

    外公听完,没有多嘴,点点头,继续喝茶。看见孙女坐到对面,扯了张毛毯给她,“客厅冷,拿来盖腿。”

    琼嗯了声,盖好毛毯,“今晚叔叔阿姨没把他们接回去吗?”

    她说的是那群堂弟堂妹,平时他们下了班就来接人,很少见这群孩子们留到那么晚。

    “可不是,都丢给我们了。”

    说到这事,老太太就不痛快。

    那群成年的儿女把自己的小孩丢给他们照顾,自己得空就去聚会,巴结上司,全然忘了他们带小孩多累。

    琼没有指出平时带小孩最多的是自己。

    她说:“外婆,大伯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市里最贵那家女校工作?”

    老太太思忖,“你说你涅加阿姨?”

    涅加阿姨是大伯妻子的亲戚,和丈夫这边家人来往并不密切。琼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不知道名字,闻言点了下头,“我想要她的联系方式。”

    外公探过身,“怎么了?”他想到什么,忙道,“琼,是不是你大伯那边做了什么不懂事惹你生气了?”大有种她要找大伯妻子家人麻烦的后怕语气。

    外婆还没想到这方面,经老伴提醒,才如梦初醒,“要是那小子真做了什么,不要担心尽管跟我们说,外公外婆替你出气。”

    琼:“……”

    琼拍了拍毛毯,“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妹妹想入学,让我打听下那所女校的情况。”

    外婆明显放松下来:“这样啊。”

    虽然琼的母亲是他们几个孩子里最有能力那个,他们其实在她成长过程中没帮到什么忙,更偏爱几个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大儿子。听到孙女这么说,立刻以为大儿子没管嘴,在孙女面前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见琼没有那个意思,外婆考虑了下,把涅加的住址和魔卡账号都翻出来给了孙女。

    等琼拿了通讯册上楼,两个老人互相看了看,还是偷偷叫了男佣去给大儿子带话。

    冬日的阳光没有几分热气。

    乌卡什妲市乡下的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涅加滑完两圈回来,坐在河边的草丛上喘气。她的前方,村里的年轻人还在冰面上滑行着。

    涅加摘下一只毛线手套,从鼓鼓囊囊的外套包里掏出魔卡。

    列表里有几条未读消息,都是朋友发的,她依次点开回复。全部回完,正要退出聊天框,就看看到一条新的消息跳出,是她的妹妹发的,说中午做了很美味的油封羊肩肉,邀请她带家人来做客。

    涅加和妹妹关系不好也不坏,妹妹的家住得离她家也不远。她考虑几秒,给了肯定的回复,[好!]

    *

    “她已读了。”

    娜戈姆放下魔卡,看向对面。

    玛奇缓缓搅动着面前的热拿铁,“娜戈姆女士,您做得很好。”

    娜戈姆闻言,脸上闪过一抹难堪。

    她才告诉了旺达玛奇做了什么事,转头就要骗对方那是自己没弄清楚乱说的,打自己脸。

    娜戈姆拿回魔卡起身,想到什么,还是道,“玛奇,你不可能一直这么嚣张下去。”

    玛奇:“这种事,就不需要老师您担心了。我有我的命运,老师也有老师的。”

    娜戈姆看着这位安静时乖巧得像半身天使的女孩,感到了一阵深深地无力,她左右不了学生的想法,也没办法能力抵抗魔物的威胁,只能老老实实接受胁迫。

    她离开座位,推门出店。

    玛奇见人走远,收回视线,用两根手指端起搅拌好的热拿铁,轻轻地啜了一口,半垂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晦暗。

    真讨厌。

    这些人。

    看吧,都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了,他们还觉得是她的错。就算她有错,这么多年也早就赎完了,她一点都没错。

    杯子铿地落回碟中。

    服务员抬头,发现靠窗座位上的客人走了。她走过去收拾桌面,发现桌上的茶杯和碟子碎了,热拿铁正顺着桌布往下滴。服务员正要抱怨,余光就瞥到压在碟子下的一张金钞。

    她吓了一跳,看看左右。

    见没人望来,偷偷收起金钞,用自己的钱垫付了咖啡和杯碟钱,开开心心地回后厨了。

    旺达正在跟几只三足鸟魔打架。

    一边是她,一边是鸟魔。

    他们互相扯着裙子一角,谁都寸步不让。

    事情要从附近的服装店老板抱怨店里的裙子不见,经过一番调查,发现是经常在店门口打转的三足鸟魔偷的,就去联盟挂了委托说起。

    旺达接了委托。

    她在店里店外呆了几天,确定好真凶后,就趁他们半夜撬店门时动手了。

    追到三足鸟魔的巢穴才发现,这群低级魔物是把裙子当成了筑巢求偶的一部分,珍惜极了,见到有人来抢,立刻就暴怒了。老板又说丢失的裙子们制作费高昂,希望把裙子抢回来,最好不要损坏,旺达也不敢太用力。

    于是他们就在谁不肯撕坏裙子的基础上展开了拉锯战。

    听到震动,旺达本来不想点开的。

    但她怕玛奇有什么急事,还是一手扯着裙子,一手掏出魔卡瞥了眼,瞄到账户名,她先给了三足鸟魔们一下,趁他们酝酿反击时,点开娜戈姆女士的聊天框。

    三足鸟魔们没料到这个可恶的人类突然不顾裙子的安危,顿时被扫过手脚的叶片惊得鸣叫起来。

    等它们躲开锋利的叶片,准备还手时,对面忽地松手,几只

    鸟魔没设防,齐刷刷脱力摔到了地上。

    它们以为这是人类巫师的新法术,正有些惊恐,就看到那名女巫抬腿往回跑,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捡起地上的裙子裹进腋下,再次跑开。

    鸟魔:??!

    旺达跑到一半,才注意到身后穷追不舍的三足鸟魔们。没有裙子当“人质”,她动手毫不顾忌。

    鸟魔们打不过她,又想抢回裙子,只好愤怒地啄破了旺达的外套泄愤,等她跑到娜戈姆女士家门口时,身上肩上全是飞扬的棉花和鸟毛。

    女佣开门时,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流浪汉,正要把人赶走,就见到对方亮出了证件。

    女佣接过初阶巫师证震惊地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以前女校的学生,“旺达罗素小姐?”

    “是我。”旺达拍了拍身上的棉花,往里看了眼,“娜戈姆女士在家吗?我有话想跟她说。”

    女佣把证件还给她,“主人出门了,还没出来。您要进来等会儿吗?”

    说归说,她的身体却挡在门口,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旺达也说,“不用了。”

    她正打算在院子里等,就看到一个圆盘形的传送器从不远处的天空飘来,落到了身后的草坪上。

    娜戈姆将魔晶从传送器上回收,放进手袋,正要上台阶,就看到女佣和旺达站在门口,“你、你怎么来了?”

    旺达走过去,仔仔细细看了看娜戈姆女士。没从她身上看到受伤的迹象,悬着的心才还缓缓落回去。

    旺达一句话都没说,娜戈姆却从她的动作读懂了她的意思。那天旺达的反应,让她以为她不信玛奇做过什么事,现在看起来,被瞒得最好的居然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人。

    玛奇自己知道吗?

    旺达也发现娜戈姆察觉出来了,“我不是在怀疑——”

    娜戈姆说:“我知道。”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对面的女孩,现在有点庆幸玛奇用那些魔物逼迫自己退出这出混乱的剧本了。

    “我答应了玛奇,过段时间会辞掉女校的工作,找个温暖的地方旅居。”

    旺达以为娜戈姆这么说,是把自己当成玛奇的同伙了。

    她想解释,但话涌到嘴边,只有一句,“好的,老师。”

    旺达退后几步,准备走开,娜戈姆又道,“你等一下,我拿个东西给你。”

    旺达愣了下,看到这名中年女性把手袋交给女佣,对她耳语几句。

    女佣点点头,转头跑上楼。

    没一会儿,拿了一只蛋糕盒大小的盒子下来。

    娜戈姆把蛋糕盒递给她,语气比之前疏远了很多,“本来以为你不知情,想拉你一把。现在想想,不参与你们家的事才是正确的。说不定玛奇让我辞职,也有你出的主意。”

    毕竟那件事,她只跟旺达说过,玛奇过来时,按理应该听不到前面她们说了什么。

    “这个盒子里装的,就是玛奇不想曝光的那些东西。你拿回去,随便怎么处理。”

    说完,娜戈姆没有再看她曾经最得意的学生一眼,关上房门。

    旺达捧着蛋糕盒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走了。

    她的委托快到期了。

    得先去还掉裙子。

    ***

    生活在不同地域的每个族群,都有它们固定的生存方式。这里也一样。

    裸盖菇菇族擅长通过制造幻觉来得到食物。

    它们通常能摄取食物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很少有探险者不会被迷惑。在食物临死前,菇人们暴露真面目,以享受他们的恐懼作为餐前仪式。

    像它这样被胁迫着反过来为探险者服务的,少之又少。

    裸盖菇菇人以为用一些可爱果实就能蒙混过关,没想到失败了。

    它委委屈屈地绞动触角眼球,饥饿使得大脑运转缓慢,听完对方的描述,也无法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过了好久,才磨磨蹭蹭开口,“虽然是我家,但家里那么大,进一两只老鼠也没办法立刻发现。”

    “意思是你不知道咯?”

    “对不起……”

    “那就没办法了,”女生叹了口气,抬起手,“本来想放你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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