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手中逐渐成形的魔法水球,菇人的触角眼球啪一下子打成死结。
“不要!”
水球停在了头顶。
菇人盯着决定命运的水球,可怜巴巴地扯出一抹难看地笑,“不要杀我。我知道谁知道,我可以带你去。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别人都进不了。”
“……”
水球还是落下了。
菇人呼吸都凝滞了,它慌忙闭眼,准备在生命最后一刻前释放用来繁衍的孢子。
不过,预想之中的痛苦没有到来,温和的魔力顺着它的头顶往下,轻飘飘地解开了它打成死结的触角。
菇人:?
伊荷收回手,“走吧。”
菇人呆呆地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触角,哦了声,关闭孢孔,起身带路。
伊荷把勘测仪取出来,提在手里。
她的任务是寻找魔晶矿,任何和魔晶矿有关的人和物,都不能错过。
艾略特稳稳当当地趴在女生的肩上,一边听她和菇人说话,一边分神查看起了附近。
和外面狭窄逼仄,空气不流通的矿洞相比,这片生机勃勃的平原简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可是树在哪呢?
它是复刻蜜蜂后,跟着前一只工蜂顺着地下洞穴根须的树洞飞上来的。拥有那么庞大的根须脉络,它的树身一定大到难以忽略。
然而从树洞飞到上层空间,简单的世界除了比外面的动植物都大上两圈后,看不到一棵树。
这不符合常理。
就像他们现在还在树洞里一样。
艾略特琢磨着,嚼吸口器不自觉摩挲。
他们恰好经过一朵盛放的鲜花,花瓣洁白而肥厚,淡黄色花蕊,乍一眼像一朵放大版的栀子花,香气浓烈程度也加倍。
艾略特精神一振,什么都想不到了,立刻就要飞过去。
一只手捻住了他的腹部。
“清醒点,艾略特。”
蜜蜂的大脑可听不得花粉的坏话,像蜂蜜引诱棕熊一样,花香对蜜蜂也有致命吸引力。
艾略特复刻地那只恰好还是
它们蜂巢里最勤快最那只,面对阻拦,第一反应就是竖起鳌针,朝那两根手指刺去,唯恐错失采粉时机,连对方叫了自己名字都意识不到。
伊荷还想劝说,没想到对方突然动手,一下子被蛰到了。她倒抽了口气,下意识松开。
艾略特一个猛子飞过去。
但他还没碰到花瓣,一只蜜蜂就抢先占据了先机,得意洋洋地伸出了嚼吸口器,探进花蕊,大口大口吃起花蜜来。
边采还边朝艾略特甩尾。
那是一只拳头大的成年黄脚胡蜂。
不同于艾略特复刻的熊蜂,它体格强壮,身上全是大块黄色斑点,吃完花蜜,还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兴奋地扇动翅膀。
艾略特、艾略特气得刺针打颤。
抢他的花蜜,还想吃他。
混蛋!
艾略特竖起鳌针,准备飞上去蛰死他,胡蜂可没见过送上门的午饭,疑惑了一下,还是飞了过去。
不吃白不吃。
就在艾略特即将被胡蜂捉住的刹那,一道水线卷住他的翅膀,将他凌空逮了回去。
胡蜂扑了个空,见是人类打岔,不屑地甩了甩鳌针,朝新目标发起进攻。
还没碰到人类,整只胡蜂就被骤然合拢的肥厚花瓣收回去,咕唧一声,一股淡腥的黄绿色血浆顺着花瓣缝隙像动脉血一样飙出来。
伊荷提起还在状况之外的菇人眼疾手快连退好几步,躲开了血浆攻击。
离得最近的艾略特就没那么幸运了。
被捞回来时,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胡蜂的血浆,口器湿哒哒地粘在一起,眼神哀怨地瞪着自己——如果复眼看得出眼神的话。
“抱歉。”伊荷没什么歉意地说,“我阻止过你了。”
胡蜂的血浆对熊蜂而言,不啻于天降硫酸味粪雨,艾略特被泼了满身“粪雨”,终于从对花蜜的渴望中清醒过来了。
他先是跳到边上的野草上,将身上的胡蜂血浆蹭了个干净,然后扯着水线给自己冲了个澡,被恶心到砰砰乱跳的心脏才稍微安定下来。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认得出我。”
“我也不敢相信你把自己变成了蜜蜂。”
伊荷松开菇人的手,走到一旁,凝了把镊子给自己加鳌针。
她的左手食指指腹现在还肿得厉害。
艾略特终于注意到了。
它看到时还愣了下,都没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做的,等看清上面的熊蜂鳌针,几分钟前的记忆才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艾略特久违地感到了羞愧。
他看着女生在那里眯着眼小心翼翼把鳌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飞过去,落到她手腕上,“我来吧。”
伊荷没有看他,“要是你拔到一半,又闻到哪朵花,我可拉不住。”
艾略特想反驳的。
但一张嘴,他就想起来刚才那一幕,莫名生出了几分心虚,他无法控制自己复刻后携带的族群属性,经常会发生意外情况。
可是,也不能放着不管呀。
艾略特试探着伸出了口器,“我自己的鳌针我知道怎么拔,上面有倒钩,你硬扯会更痛的,还是让我试试。”
伊荷顿了下,没有拒绝。
艾略特降落在她的手指上,复眼亮亮的,背上一片短短的金黄色和黑色相间的绒毛,翅膀翕动着,肢节压在皮肤上,有些轻微发痒。
他蹑手蹑脚走到鳌针前,用口器叼住其中一头,昂着脑袋往外拽起来。
菇人站在一旁,看得绷直了触角。
一开始,它以为女巫在跟自己说话。
直到捕蜂栀炸开,女巫救了那只停在花瓣上的熊蜂,它才后知后觉对方是在跟这只蜜蜂说话。
菇人从女巫的记忆里摄取到她进入矿洞几个小时前的碎片,知道艾略特长什么样,因此看到本尊时,还有些震惊。
艾略特=蜜蜂?!
那她记忆里的少年从哪来的?
臆想症?!
菇人没有震惊太久,就看到艾略特把鳌针拔出来了。
“之后可能会肿,你拿你的水球冷敷一下,等离开矿洞后我去帮你买药。”
“知道了。”伊荷说。
凝住一圈水膜,打算敷在食指上,菇人弱弱出声,“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一人一蜂齐刷刷望去。
菇人缩了缩伞盖,分出一只触角伸向享用完胡蜂后,重新绽放花蕊的捕蜂栀,“捕蜂栀的花瓣碾碎了涂在被蜂的鳌针蛰过的地方,可以消解鳌针的毒素。”
*
重新上路后,伊荷对菇人介绍了下艾略特和自己的身份。
得知他们不是为了探险而来,菇人的态度好了许多。
魔晶矿对人类巫师有很大作用,对于本身就是魔物的菇人来说,只是一块漂亮的石头。
不过,他还是心存疑虑,“你们怎么掉下来的?”
矿洞这么大,可不是随随便便就那么幸运掉到它们这里的。
“这就关系到我想向你打听的那个人了。”
女生把那名工人的奇怪事迹讲了一遍。
“我怀疑他知道魔晶矿的下落。”
菇人点了点触角。
其实它听得一知半解啦。
不管是神秘出现的地洞,还是那名听起来像类人魔物的工人,它都没在这里见过。
它怀疑女巫在撒谎,但她托自己找人了,给的信息作假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对应的对象。
菇人不再追问了。
他们沿着茂盛的狗尾巴草林,一路攀登山坡。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座山洞前。
“到了,就是这里。”
菇人说,“我的朋友听力很差,脾气也不太好。你们在外面等一下,我跟她说一声,等她同意你们再进来。”
伊荷:“好。”
菇人转过触角眼球,一蹦一跳地钻进山洞。
艾略特停在伊荷的左肩,鸣膜发出轻微地嗡鸣,“你相信它的话吗?”
伊荷:“你呢?”
艾略特:“我不信。”
他看了女生一眼,嗖地一声消失在洞中。
十几分钟后,菇人出来了。
它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说话时有些大喘气,“我朋友说,你、你们可、可以进去了。”
伊荷跟上去。
她没看到艾略特出来,也没从菇人脸上看出什么不对,以为它和它的朋友没有发现艾略特。
山洞里没有外面明亮,也没有夜晚那么昏暗。
一道道天光从缝隙中透进来。
地面有些湿滑,走路要很当心才不至于摔跤。
从台阶下去,是一条河道。
河道上,有连接两头的石桥。
边上有些低矮的灌木和交不上名字的野花。
接着又是十几层台阶。
台阶下,又是一座石桥。
边上也有些低矮的灌木和交不上名字的野花。
就这么一直走了好几座石桥、台阶、石桥、台阶后,一个微微凹陷的多边形宽敞平台出现在视线尽头。
在比约卡大陆起源最初,龙是一种时常能见到的魔物。
它们热爱一切美丽且善良的物品,宝石、黄金、玛瑙,以及美貌的人类。
龙和其他畏惧巫师的魔物不同,它们被这片大陆赋予太多无处安放的魔力,以至于随意挥霍。
痛失家园和亲人的人们不堪受扰,奋起反抗,用了几百年将它们消灭干净。
目前普遍认为的灭绝顺序是:白龙>黑龙>红龙。最后一条白龙被村民目击后,据说没多久就出现了某位公爵的私人博物馆中。
而出现在这座山洞中,被菇人唤作朋友的,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红龙。
站在第一座石桥上时,伊荷没有认出它。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里只是一些普通的灌木和野花野草,等她走了十几座石桥,来到平台才发现,那些灌木和花草都是长在这头老年红龙身上的。
它好像很久没有动过了,四只爪子匍匐在地,背上爬满了生机盎然的植被,露在植被外的鳞片掉得七七八八,仅剩的鳞片也没什么光泽,虚虚地覆盖在松弛粗糙的苍老皮肤上。
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又缓缓合上了。
鼾声渐次响起。
“婆婆,您怎么又睡着了?”菇人爬到它耳边,“别睡了,有人来了!”
红龙从鼻孔里重重哼了声,整个山洞都仿佛颤抖起来,眼皮还是没有抬起。
菇人有点无奈。
它爬下来,跑到女巫面前,“婆婆可能没睡好,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她醒了就会回答你了。”
伊荷目不转睛地看着,放慢了呼吸。
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红龙,只是表面看着镇定,其实胸口已经砰砰直跳了。如果这会儿有人走近点,都能听到她剧烈地心跳声。
幸好菇人没有想那么多。
它跟她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而这头红龙和《比约卡魔物图鉴》记载的红龙也不太一样,她没有见到人就喷火。而是安静地匍匐在平台上,几乎和山洞融为了一体。
不过,艾略特去哪里了?
伊荷看了看周围,把视线投向那堆连绵起伏的灌木丛,过了一会儿,在一朵红色鸢尾上发现了他。
艾略特正在忘情地采蜜。
口器一收一缩。
翅膀和背毛上沾满了红色的花粉。
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下。
伊荷:“……”
她没再管他,看向菇人,“这位……”
“婆婆。”菇人提醒。
“这位婆婆要休息多久呢?”
“很快的,”菇人说,“婆婆只要睡一百多天就能保持半年清醒。”
“……多久?”
“一百多天——”
菇人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
超出委托时间的5倍了。
“能不能快点?”
“这已经很快了。”
“再快点呢?”
“再快点啊……”
菇人露出了为难地神色,从来没人敢打搅红龙婆婆睡眠,它也没想过这个方面。
犹豫了好久,倒是想到一个办法。
“婆婆很讨厌一种叫眘魔的魔物。
因为眘魔住在沼泽里,身上总是黏着一堆腐烂的毒蛇毒虫和发酵的枯叶,很臭,还喜欢在草地打滚,把这里到处都弄得臭气熏天。
你们可以找一只眘魔过来。婆婆闻到它的味道,就会醒了。”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眘魔。”
“……”
“怎么这副表情?”伊荷左手握拳敲打右手,“眘魔很难对付吗?
也是,能让红龙都讨厌的魔物,一定不简单吧。
她脸色严肃起来。
大有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菇人见人想偏了,连忙摇头,“不是的。”
它搔了搔伞盖,看了眼熟睡的婆婆,害怕女巫生气般小小声道,“眘魔已经灭绝了。”
“在婆婆来到这里的第一年。”
伊荷:……
怎么这样。
“那除了这位婆婆外,还有其他办法能找到人吗?”
菇人脸色有些纠结,估计是想委婉点,但话涌到嘴边,还是爱莫能助地摇了摇触角眼球。
***
乌卡什妲市乡下的半圆顶小楼里,琼和她的大伯、大伯母、堂弟、大伯母的妹妹涅加,以及涅加阿姨的丈夫共进午餐。
大伯早从父母那里得到消息,对琼的到来没什么惊讶。他的妻子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中午做了很多菜,五个人吃不完,加一个琼也无关紧要。
乌卡什妲当地人有冬泳的习惯,吃了太多羊肉,身体燥热,泡一泡冰水反而很舒适。
午餐结束,堂弟去邻居家找小伙伴,大伯拉着姐夫去村里唯一一条没结冰的河冬泳,大伯母做裁判。
涅加本来也要参加的,但她上午刚溜过冰,现在还有点累,就坐在一边的躺椅上当观众了。见妹夫家那边小女孩也跟着坐到身旁,涅加笑道,“你不下水吗?”
琼:“不想去。”
她懒洋洋地蜷在躺椅上抻开四肢,“还是躺着舒服。”
涅加赞同地点头,看向站在河边热身的两人。
“要不要猜猜谁会赢?”
“我大伯吧。”
“为什么?”
“因为我大伯年轻时拿过村里冬泳比赛的第一名。”
“一个村子的第一名跟学院联赛制的冠军没办法比。”涅加忍不住强调。
“我知道。不过……”琼压低声,“有伯母当裁判,大伯就算落后十几秒也不会输的。”
涅加哈哈一笑,顿时对妹夫家的这个小女孩有了些好感,她还以为她妹妹偏心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呢。
“不愧是图兰塔的学生,观察力一流。”
“这跟观察力没关系吧。”琼做了个苦恼地表情,“习惯啦习惯。”
涅加笑得更大声了。
不过,等对方问起是不是自己不下水是不是这个原因时,涅加才稍微收敛了笑容,“这也看得出来?”
“那倒不是。”琼说,“因为大伯母提起阿姨的频率还挺高的。我在想,如果阿姨也下水,大伯母就不知道该给谁第一了。”
“你一年只回一次乌卡什妲,不知道也正常的。”涅加看向吹口哨的妹妹背影,“你大伯母可喜欢她丈夫了。就算我下水,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可不一定。”
琼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大伯和姨夫一起跳进河中,朝前游起来。
“虽然只有一次,大部分时间在跟堂弟堂妹打交道,他们就会聊点家里的事。我经常听堂弟提起阿姨呢。”
涅加表情柔和了些,“是吗?那孩子说我什么?”
“也没说什么啦,主要是说他妈妈生病的时候会对着阿姨的画册发呆。有时会骂阿姨,说阿姨住那么近都不来看她,是不是气她不听话离婚,嫁给了家里不看好的男人……”
大伯家那个堂弟其实嘴巴很严,从来不跟其他兄弟姐妹交流这些事,但他会跟外公外婆说,外公外婆说闲话又不避着琼,所以她回起来有理有据。
不过那些事在外公外婆嘴里都是大伯母瞧不起他们家的佐证就是了。
因为没想过对方会说什么有用的信息,涅加的神情一开始是饶有兴致的。
等琼拖拖拉拉说完,嘴角的笑容才敛起来,眼神也变得感伤沉静了。
的确是……她妹妹会说的那种话呢。
涅加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
尽管现在看起来两家人相处融洽,但只是看起来。事实上,这个融洽是基于她丈夫和妹妹丈夫,跟她们没什么关系。
涅加和妹妹只是偶尔走动。
几年前,涅加的妹妹第一任丈夫和他的下属出轨了。
那个男人的父亲在市里有点地位,涅加劝妹妹收集好证据再离,以便拿到最多的抚养费。但是妹妹一刻都等不了就瞒着家里离了。
涅加得知后,虽然生气,还是认为她是被背叛太难过了,于是请假陪她出去玩了半个月。结果就在那半个月里,妹妹认识了同为游客,当时没有工作的妹夫,两个人一见如故,迅速陷入了爱河,回国后没多久就再婚了。
同样也瞒着家里。
涅加顿时有种好心被践踏的感觉。
妹妹再婚后,和她住在同一个村子,涅加却一次都没拜访过妹妹的新家。
父母让帮忙带农产过去时,也交给自己丈夫代送。久而久之,丈夫倒是比自己和妹妹家更熟悉了。
不过,幸好丈夫和妹夫关系不错,她才得以在拉不下脸时,重新和妹妹建立联系。妹妹大概也知道自己疏远她的原因,相处时比以前客气了不少。
涅加到现在仍然觉得妹妹不和她商量就离婚再婚这两件事伤害了她的感情,但最开始赌气不来往的是自己,能维持现状她已经很满意了。只是偶尔接触到妹妹偷看自己,等自己望过去又躲开的视线,还是会忍不住后悔。
她一直以为妹妹也和自己一样固执地认为是对方的错,听到琼说起,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原来妹妹跟自己一样。
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会这么做,被丈夫撞见,丈夫满不在意说这么近她过去见一面就好了时,真想把画册砸到丈夫头上。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完全不懂。
琼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边上没声了。她正要扭过脸,头顶就压下一道黑影,涅加站起来了。
她脱下厚厚的冬装外套,递过来,“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琼眨了下眼,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可以是可以,”琼接过外套,抱在怀里,“不过要提醒阿姨哦,距离出发已经过去几十秒了。”
涅加笑了笑,“我知道。”
涅加走到站在河边大声吹口哨的妹妹身边,说了句什么,琼看到在他们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成熟大人的大伯母露出了像自己听到部长质问时茫然地神色,口哨从她嘴里掉到地上。
涅加阿姨则快速将自己剥到只剩最里层的泳衣,把关节搓热,游鱼般扎进河中。
大伯父和姨夫游了一会儿才察觉到涅加的加入,他们回头看了眼,以为她也想加入比赛,高兴地挥了下手。
涅加没有搭理。
她卯足了劲儿往前游,冰凉刺骨的河水漫过她的皮肤也浑然不觉,很快就超过了收着力气游泳的两人。受到涅加的刺激,大伯父和姨夫也结束了聊天,加快了速度。
琼走到大伯母边上,帮她捡起口哨。
“谢谢。”大伯母接过,捏着口哨,目光却紧紧注视着河道中那三人的方向。不知道涅加阿姨跟她说了什么,大伯母的表情还有些怔怔。
琼状似无意道,“涅加阿姨游得很标准呢。”
大伯母嗯了声,过了会儿,想起什么似般扬起嘴角,“她以前当过游泳队的教练,你
姨夫还是她的学生呢。”
琼点点头。
原定的一千米冬泳,大伯父是第一个完成的,涅加第二,姨夫第三。
大伯父爬到岸上,甩甩头,对妻姐和姐夫得意道,“不好意思,又赢了。”
涅加的丈夫本来就是陪客,闻言无所谓地笑笑,转过头和妻子说话,好奇她怎么突然下水了,就听到裁判开口,“错了,这次的第一是涅加。”
涅加,大伯父和涅加的丈夫同时愣住了。
大伯父率先反应过来,“太太,不是我——”
“按顺序是你先抵达终点的。但我们这次,是看时间算的。谁能用最短的时间游弯一千米就是第一。”
大伯母说完,严谨地报出了每个人分别用时。
大伯父刚开始还有点怀疑妻子偏心,听完也无话可说了。姨夫看出什么,过来拍了拍他的背,“没事,我们下次再比一次。”
大伯父不缺训练时间,最缺的就是和他一起游泳的人,闻言,输了比赛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行。”
大伯父拉着姨夫去分析刚才比赛的配时了。
涅加走到了大伯母面前,她看了眼琼,还没开口,琼意识到什么,把外套塞给见到涅加后又开始发呆的大伯母,笑了下跑开了。
大伯母回过神时,河边已经只剩下她和涅加了。
她丈夫原本和涅加的丈夫坐在木桥上的,估计是刚才分析一通,还想实践看看,于是又下水了,没多久,就到了十几米开外的河道中央。
“阿嚏——”
大伯母听到声音,这才想起什么,连忙把外套给涅加披上,下意识道,“外面太冷了,进屋烤烤火吧。”说完,她才想起对面是谁一样,语气微顿,“……不去也没关系。”
反正她丈夫不在,她就不会来找她。
涅加握着衣襟,“我想去的话,随时都能去吗?”
大伯母:……
她们没有真正撕破脸过,闹僵后也没想过怎么和好。
中年人和好的可能性很低。
刚才涅加过来主动询问能不能帮她计数时,她以为她只是担心自己丈夫输给了她丈夫,故意报她第一来恶心对方,没想到涅加没有生气。
原来不是担心她丈夫。
大伯母紧绷的脸色松懈了点,语气还是凶巴巴地,“说得好像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去了一样。”
涅加看着她,好像看到了几年前看到搬进新家的自己,当时她是什么心情呢,现在想起来已经有些模糊了。
重要的记忆会被留下来。
留不下来的就是不重要的。
涅加挽住妹妹的手,故作无礼地指使,“作为第一的奖励,回去给我泡点羊肉汤吧,羊肉应该还有剩吧?我想喝点。”
中年人和好的可能性低,但不是完全没有。
大伯母眼神嫌弃地看了眼自己姐姐,“哪有直接问主人要东西吃的?”
“你又不是别人。”
“呵,没礼貌。”
得益于涅加阿姨的“没礼貌”,后面到家的大伯父、姨夫以及琼都喝到了热腾腾的美味羊肉汤。第二天离开大伯父家,返回市里前,琼也如愿以偿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第162章 七周目(十二)
大伯母把从涅加那里搜罗到的,足以让娜戈姆女士交换秘密的东西交给侄女。
在对方道谢后,意味不明地道,“希望你不是拿去做坏事。”
琼理了理资料,“那可不一定。”
她的口气模糊,大伯母也不好判定。
昨天发生的事太过梦幻,以至于她后面从丈夫那里听说这都是琼的功劳以及她的请求时,差点没缓过劲来。
“如果在报纸上看到警备处登出了你的名字,我会配合调查的。”
“哎呀,不会发生您害怕的那种事啦。”
琼笑了笑,带着资料上车走了。
马车驶出村庄。
有后勤部的工作经验在,琼很快将手上那堆关于娜戈姆女士生平的资料分成了两堆。
一堆重要的,一堆不重要的。
在“不重要”和“重要”中,又各捡出一点凑到一起,发给旺达。
然后通知安排蹲守在娜戈姆家附近的人手,静待事变。
*
[好,我知道了。]
回完消息,旺达把魔卡放到一旁,看向放在隔壁台阶上的蛋糕盒。
三十分钟前,她还掉了委托的裙子。
超时了一个钟,扣掉了零头。
拿到剩余的赏金,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乌卡什妲市教堂坐了会儿祷告。
看到洒水的神父从身旁经过时,有一瞬,都想叫住对方告解。
但手指抬起的刹那,还是被自己摁了回去。
不能说。
起码现在不能。
旺达把蛋糕盒放到膝上,打开盖子,里面躺着的是一只玻璃罐。玻璃罐顶扎了些小孔。
透过坚固的透明罐身,能看到那只被豢养的魔物。和她在接各种委托时,遇到的古怪魔物不同,它的外形并不骇人。
体型像一只倒扣的碗,背上一层层淡绿的铠甲状鳞片,底下是胖得几乎挤开背壳的身体,和支撑身体的无数条蝎尾般的肢节。那些肢节在黑色的淤泥爬动,边上还有一点淡红肉块,像是没吃完的食物。
旺达转动玻璃罐,看到了底下娜戈姆女士贴的纸条:[眘魔,俗名背甲魔,多足目,肉食性群居魔物,遇到危险会释放一种使人味觉暂时失灵的魔气,通过寄生在宿主体内繁衍。]
似乎察觉到光线的变化,罐子中的眘魔不安地蠕动起来,近在咫尺的肉块也不愿碰了。
看起来危险性不高的魔物。事实上,就是它造成了玛奇的痛苦。
因为眼前的这只眘魔只是眘魔的幼年体。
旺达闭上眼,还能想起当时的血腥画面。
她啪地盖上蛋糕盒,捂着嘴冲到教堂外,剧烈呕吐起来。
路人纷纷望来。
有好心的信徒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旺达擦了擦嘴,婉言谢绝了。
不能让琼拿到证据。
她想。
旺达直起身,把蛋糕盒放到教堂的寄存箱办了寄存手续,然后去魔器店买了一张传送卷轴。
*
旺达收到琼的消息,第一时间前往娜戈姆家。
她娴熟地翻进窗内,在这栋两层小楼里翻找起来。
几天前,娜戈姆女士的离职手续办得很快,她带上女佣一起离开了乌卡什妲市。
她应该还要回来,只带走了一些衣物和必需品,家具都还在。
旺达没翻多久,就在书房找到了琼在魔卡提到的教师手记。
娜戈姆工作细致,手记侧面按年限夹了标签页。
旺达按顺序,很快找到玛奇毕业那年,接着竖着数月份数到底,在魔法塔测试开考前一个月,果然出现和眘魔事件有关的记录。
甚至当天的报纸、采访、以及警备处的问话,都事无巨细记录下来。
假如是琼先拿到了这份档案,以她的聪慧,很容易就推测出玛奇撒谎。
旺达撕掉和玛奇有关那几页,把教师手记放回去,丢出传送卷轴,离开了小楼。
娜戈姆女士居住的小楼附近都是中产市民,白天这个时间,大多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有佣人和小孩在,因此没注意到有人在偷窥。
蹲守的人把消息带给琼,“还要继续盯吗?”
“继续。”琼说,“还没到时间。”
对方微微颔首,退下了。
琼将预备好的钱款以父母的名义打到乌卡什妲市联盟分会会长的账户,随意编了一个夸赞柜台服务的理由,请求对方将这笔钱当作奖金秘密赠与舒特罗素,之后给部长发了消息。
离开罗素家这段时间,塔米一直在帮母亲处理联盟的杂务。
闲下来时,打开魔卡,看到琼的账户,总会不自禁点进聊天框,看她有没有发什么,但不论她点开多少次,聊天框仍旧是那天晚上的内容。
母亲的书记官见她发呆,捧着行程本在一旁打趣,“塔米小姐有情况了?”
“是啊。”塔米一本正经,“跟联盟的工作有情况。”
书记官被对方的风趣逗笑了。
手指在行程本上点了几下,面前跳出一块透明面板,上面罗列了不少事项。
书记官一边打钩一边说,“最近怎么没见到玛奇小姐她们?”
“舒特阿姨不允许她随便出门。”
而且她最近也不太想见到她。
虽然知道不是玛奇的问题,但现在见到玛奇,她会忍不住想起琼的那句话。
塔米把魔卡收进口袋,看向书记官,“今天还有什么工作?”
书记官:“我看看。”
说着,正要划拉面板,塔米的魔卡就震动起来,她以为是母亲有什么新业务需要自己代劳,拿出来点开看了眼,就被上面的内容怔住了。
书记官见状,凑过来看,“会长发来的?”
塔米在对方望过来前先一步捂住了屏幕。
“学生会发的,我去处理下。”
塔米假笑了下,快步走出办公室。
书记官:?
学生会这么忙?
塔米握着魔卡走到楼梯间,给琼回消息,[你最近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部长,玛奇小姐的赔偿已经接收完毕。不过,我有点东西想给您看下,不知道最近有没有空?]
[你要给我看什么?]
[您只需要回想不想看。]
塔米皱了皱眉,琼到底想做什么?
魔卡里问不出来,想到自己也想见她,考虑了会儿,还是说,[你说个时间。
]
*
旺达回到家时,舒特阿姨刚从主卧出来。
见到自己,她停下脚,打量了一眼,“出去接委托了?”
旺达嗯了声,想到什么,去卧室把这个月赚的委托费取了三分之二装进信封给了舒特。
因为是假期,赚的比平时少,担心舒特阿姨不满意,正要解释几句,就见到对方把信封退回来,“不用了。”
旺达:“阿姨……?”
舒特知道她要说什么,“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舒特看了眼房门,对脸色不安的养女道:“最近联盟效益不错,我手头宽裕了点,你赚的钱就留着自己用。晚饭我让老太太给你留起来了,记得下去吃。”
“可是……”
旺达动了动嘴,就看到舒特走开了。
她捏着鼓鼓的信封想了想,把它放回包里,回房间洗漱。
第二天,旺达再次收到了琼的消息,约她一起去拜访娜戈姆家寻找教师手记。
琼甚至不知道娜戈姆女士已经离开乌卡什妲市了。
旺达庆幸自己去得及时。
她回了好,收拾好准备出门,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位钟点工,“怎么了?”
钟点工:“玛奇小姐想见您。”
旺达:“知道了。”
她锁上门,跟钟点工去了一楼餐厅。这个时间舒特阿姨已经去上班了,餐厅里只有玛奇一个人坐在那里,她面前放了一碟子培根煎蛋,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
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语气冷淡地道,“来了。”
旺达坐到她对面,“心情不好?”
“我吗?”玛奇冷笑,“我心情当然好不起来了。”
她让钟点工先出去,转过脸道,“最近你在躲我吧?为什么?因为那个叫琼的女人?你跟她联系上了吧?一定的。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为什么要跟那个人联系?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玛奇的话像四溅的火花般一股脑砸过来,根本不给人插嘴的余地。
旺达等她说完,才开口,“我在工作。”
她打开手袋,把昨天被舒特拒绝的信封打开,推过去,“你点一下。”
玛奇:“……”
玛奇扫了眼信封里厚厚的金钞,伴随怒气上涌而扭曲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了解旺达的委托价,知道要赚这么多金钞她需要接多少单。她应该没空和其他人约会。
但是,玛奇没放过刚才的话题,“你跟那个叫琼的女人以前就认识吧?关系很好吗?”
旺达其实不知道玛奇的不安全感从哪里来的,“一般。她是后勤部副部长,塔米提拔的,你可以问她。”
“……你厌烦了吗?”
“什么?”
“像这样被我盘问,”玛奇说,“你觉得厌烦了吧?”
说不烦是假的。
但旺达知道这么说只会加重玛奇的怒气,到时候谁都不好受。
于是她说没有。
同时操纵房间内的铁线蕨用备用魔卡给自己发了消息。
然后拿起魔卡看了眼,“抱歉,我有新的委托。”
玛奇冷冷地盯着,“谁的消息,你现在要逃跑了吗?她给了你逃离我的借口?”
“记得吃药。”
旺达留下这么一句,拿上外套走了。
身后响起了碗碟摔碎的声音。
一路跑出两条街,淤积在胸口的窒闷感才慢慢消散。
旺达给琼发了娜戈姆女士家的具体位置,先一步到了约定地点。
等待几十分钟后,琼也到了。
琼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看起来像是准备登门。
旺达阻止了对方带着礼物敲门的意图,告诉她娜戈姆女士出远门了,家里没人。
琼听完,还有些吃惊。
不过,她似乎没想到有玛奇的缘故,把礼物放到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就绕到后门用风阵打开了窗户,招呼自己一起爬进去。
该说不愧是一年就爬到副部长的人吗?
果然胆大心细。
旺达这么想着,跟了上去。
娜戈姆家的布置和上次旺达过来找东西时一样。
琼似乎对娜戈姆女士做过调查,没有采用地毯式的搜索,而是选择了卧室和书房作为主要搜寻场所。
她用了风阵,很快就在书房的角落找到了被旺达放回去的教师手记,“就是这个吧?”
旺达接过来看了眼,“有点像。”
琼不疑有他:“那我们翻开看看。”
她和旺达一样,在发现侧面的标签页是分割年限后,找到对应的时间,一路翻到这一年的最后一月,“……怎么会这样?”
这个月的手记都被撕干净了。
始作俑者旺达也露出了同款惊讶,但她没有太外露,只是攥紧了纸张,“难道娜戈姆女士预料到我们会来?”
琼:“不可能呀。”
她拿起手记,重新翻了好几次,但无论翻多少次,还有没有别的收获,不由泄气地垮下肩膀,“完蛋了。”
旺达也过来帮忙,“你确定除了我以外没告诉别人吗?这个撕痕摸起来很新。”
“没有,”琼反驳,“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那就奇怪了。我也没告诉别人。”
旺达余光瞥了琼一眼,见她似乎难过极了,犹豫要不要安慰几句,毕竟是自己破坏了对方的计划,就听女生重振士气道,“算了,手记被撕了就撕了。我还有别的办法!”
旺达:“什么?”
琼转过脸,信心满满地说,“我找的那位侦探先生告诉我,他知道怎么帮我拿到证据。
不过我不是很信他,所以他一给我线索,我就发给你。
我们两个都是受害者,共同去找成功率更大。”
“啊,嗯。”
旺达说着,心里却想,原来是这样。
琼找了侦探,她说她怎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不过,听到对方后半句,还是附和道,“那个人可靠吗?不要拖太久,开学后就要忙起来了。”
“我家里帮忙找的熟人,没问题。”
“那就好。”
*
数日后,旺达收到了琼第五条线索。
她约她第二天晚上去娜戈姆的办公室找一个盒子,说里面存了不少魔物,里面就有玛奇用来操纵她推自己下楼的那种。
看到这条,她以为琼弄错了。
因为娜
戈姆女士离开前,给过旺达一个装眘魔的蛋糕盒。琼说的魔物,应该就是眘魔。
眘魔不在办公室,在她的手里。
正要回好,对方又继续道,[不过,侦探先生告诉我,那个盒子已经不在办公室了。现在被放在市立教堂的78号寄存箱。
天主,听到这个消息我都惊呆了!
那可是教堂,娜戈姆女士居然把魔物放到教堂,太离谱了。
以防万一,我们明晚两边都去,免得遗漏。]
旺达眼皮一跳。
糟了,寄存箱。
琼找的那位侦探怎么查到寄存箱的,他们开始怀疑她了吗?
旺达扫了眼卧室。
那天离开家后,卧室被玛奇砸得一团乱,已经不能住人,这几天她都睡在睡袋里。
舒特阿姨倒是请老太太帮她打理过,但刚打理完不出几小时又被玛奇弄乱,老太太就不肯来帮忙了。
旺达知道玛奇在等她低头。
只是道歉她就去了,但道歉之后,等待她的必定是,“接下去你都不许出门”“我什么时候叫你你就要出现”之类的话。
如果之前还好,现在这种时候,她抽不开身,只好当作不知道。
从一堆破烂里找到卷轴,展开画好坐标,旺达开启传送。
午夜的乌卡什妲市市区教堂阒然无声。
一阵夜风腾地而过。
人影翻进前殿。
有了前几次和琼一起找证据的经历,旺达做这些事时愈发得心应手。
她轻车熟路找到寄存箱,数到78号,用铁线蕨撬开锁道。
蛋糕盒静静地平放在寄存箱中,外表没有一丝破损。
旺达轻手轻脚捧出蛋糕盒,蹲到地上,打开盖子。
玻璃罐里,眘魔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那摊淤泥里,仿佛正在熟睡。那块淡红的肉块不见了,大概是被它吃掉了。
旺达呼出一团白气。
还好。
她把玻璃罐放进蛋糕盒,盒子夹在腋下,正要离开,一道亮光陡然照到脸上。
“谁在那里?!”
***
飘荡着花果清香的丛林后,藏着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
炎热的空气将这片草地蒸腾出清冽的水汽,让人情不自禁走近。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组成草地的绿色不是一簇簇低矮的野草,而是一块块花瓣状的浮萍,拨开浮萍,下面是一层不足小臂深的积水。
菇人提到的沼泽,就藏在积水下方。
“这就是眘魔以前居住的地方。它们喜欢跟温暖的湿泥巴打交道,婆婆就让它们一辈子住湿泥巴里了。”
伊荷:……
好冷的地狱笑话。
她蹲到地上,往水潭中丢了一串魔法阵,等魔力一出现波动,像采集多眼螺一样往上收回。
一颗颗连成串的水球,装满各种各样的小型魔物,有魔物图鉴常见的食腐魔,也有其他习性古怪的低阶魔物。
总的来说,无害的居多。
这些小型魔物们挤挤挨挨地塞在狭小的水球里,一个个脸都压到了水球表面,变成了扁扁一团。
它们一头雾水地望着外面,匮乏的智力使得这些魔物不能判断此刻的危险,彼此还在吵吵嚷嚷地推搡着,想给自己腾出更多呼吸空间。
它们当中有些很少离开过沼泽,菇人在这里生活那么久见到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它的眼球都瞪大了,恨不得看个清楚。
“这里有你说的眘魔吗?”
头顶响起女巫的声音。
“嗯?”菇人回神,摇了摇触角,“都说已经灭绝了。”
“仔细看看呢,”伊荷不死心,“你并没有问过你那位婆婆不是吗?”
菇人确实没问过,但这种事不是显而易见吗。
“眘魔可不是那种安分家伙,它们的足迹很深,只要你见过那种足迹,就知道它来了。”
“我已经三百多年没见过了。”
伊荷愣了下,重新打量了一遍菇人,“你三百多岁了?”
菇人:“不是啊。”
不等对方收回目光,它展了展自己饱满的伞盖,抻直触角,有些骄傲地道:“我今年两千零八岁,是裸盖菇一族的大长老!没有哪个菇族活得比我久,其他菇族的小菇人见到我,都要问安的。”
伊荷:“……”
那真是没看出来。
她还以为这名菇人年纪很小呢。
伊荷把魔物们放回池中,有几只准备趁机给害他们离开家园的坏人一下,被伊荷弹了回去。
她说回正事,“活着的眘魔找不到,那遗骨总可以吧?”
第二次没得到应有崇敬回应的菇人有些郁闷。好在它技不如人,已经逐渐习惯对方冷淡了,“你要那种东西干嘛?”
“如果想用遗骨复原眘魔的话,我劝你快点打消这个念头。这么多年了,就算有遗骨,也早就腐烂风化了。而且一只成年体的眘魔需要消耗很多的魔力……”
虽然这名女巫能够压制自己,但复原死去的魔物是高阶禁术。不仅需要巫师本身魔力充沛,还需要承受得住强烈地反噬。
菇人对此表示怀疑。
伊荷眨了眨眼,语气无辜,“啊,不是吧?你不是裸盖菇一族的大长老吗?不会连一副眘魔遗骨都找不到吧。你们菇族都不听你的吗?”
菇人:“……”
一而再、再而三被挑衅地菇人气得触角都颤抖起来,“我当然可以!”
“你看好了。”
菇人怒气冲冲收缩伞盖,把自己挤成皱巴巴一团,用作通知的孢子被从菌褶上挤出来,朝四面八方散去。
因为是魔植,菇人做这些事时,需要全神贯注地调动全身魔力,无法分心关心别的事,也就听不到近在眼前的声音了。
艾略特飞到女生身边,抖落一些细密的花粉,嗡声嗡气道,“激将法。”
“有用就行。”
伊荷说。
她微微侧脸,“你采完蜜了?”
说到这个,艾略特有些尴尬。他也不想去的,他又不喜欢花蜜,但熊蜂的属性制约了他,让他一闻到花香就走不动道。
直到蜜囊塞得满满的,才肯挪开。
闻言,掩饰心虚般嗡了声。
艾略特转移话题:“还没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嗯?”
“就……这个样子。”
他不自在地扇了扇翅膀。
“哦,你说这个形态?”
以为对方会发表什么了不起的见解而屏气凝神的艾略特,就听到女生理所应当道:“你身上一股烤玉米味。”
“刚才问菇人,它说这里没有玉米之类的作物,所以这个味道应该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我记得当时,你跟着跳进来了吧?”
艾略特:“……”
什么嘛。
他还以为她……
艾略特有点不高兴地摩挲了下口器,又不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
因为心情怪怪的,再开口时难免带上了一丝控诉,“你就没想过我只是经过艾略特身边,不小心沾到他身上的味道吗?”
“没有。”
“你——”
“因为除了味道以外,”伊荷抬起手,一团仿佛毛线团的水线浮到空中,一端缠在一节肢节上,一端绕住了她的尾指。她对有些发愣的小蜜蜂道,“担心在矿洞走失,所以提前做了点准备。”
艾略特盯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柔软水线,呼吸仿佛都凝滞了。
她……她居然这么在意自己吗?
可是、可是他做的一切,都是以她送去墓园为前提。
大家已经饿了很久了,需要魔力纯净的食物滋补,不吃的话,没多久就会消散干净。
艾略特想着想着,没由来感到一阵眼熟,眼前的对话好像在哪里发生过。
当时他也是这个形态,有翅膀的,能飞……不对,好像不是翅膀,应该是尾巴之类,在空中平衡身体的东西。
然后有个女生给他绑上了魔法阵。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名字了。
画面像水波纹一样荡开去,艾略特正要深想,芮尔就开口了,“对了,你怎么会变
成蜜蜂的?”
“是熊蜂。”
艾略特说。
“呃……有什么不同?”
“蜜蜂包括很多种蜂,熊蜂只是其中一种……”艾略特想解释的,但看着对方越听越迷茫的神色,干脆不说了,“总之,我肯定能变回去的。”
伊荷知道他变成熊蜂的原因,但艾略特不知道她知道。见他不肯说,也没追问,只是收起水线,看着还在散播孢子的菇人道:“既然艾略特能变成蜜蜂,变成别的东西应该也可以吧?”
艾略特:……?
菇人的大长老身份在裸盖菇一族的话语权比它吹嘘得差得有点远。
等到第二天清晨,才陆陆续续收到了来自各个菇人的回音。
有住所离得近的小菇人,直接把家附近的遗骨送了过来。
见到它们的大长老和一个人类巫师待在一起,小菇人吓得一蹦三尺高,触角眼球打成了麻花结。
费力解开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族通知所有菇族,被害怕连累族人的菇人强行按了下来。
它反复解释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小菇人这才将信将疑地走了。只是走之前,偷走了它的一颗繁衍孢子。
菇人:?
艾略特坏心眼地笑,“嘻嘻,你们要有新的大长老了。”
伊荷轻轻拍了下他的蜂头,“安静。”
菇人并不是群居生物。
携带魔力的孢子传播速度也又快又慢。
有的菇人住得远,没办法亲自送来,只回了遗骨位置;有的分不清眘魔和别的沼泽魔物区别,把外形相似的魔物遗骨认成了眘魔,又增加了收集难度。
尽管他们抓紧一切时间,还是花了将近一周才从收集回来那堆乱七八糟的遗骨中拼凑出一只成年眘魔的骨架。
有了骨架,接下去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伊荷从她打猎来的晚餐中分出一部分组成眘魔的皮肉,让菇人帮忙用水线全部缝合到一起,然后走到骨架正前方,双手交握胸前低声默念起来。
艾略特和菇人还没喘过气,就感觉脚下的缓缓震动起来。
伴随阵阵咒语,草地仿佛被一张大手从下撕破,裂开蛛网似的隙缝。
大小不同的石块雨后竹笋般从隙缝中拔地而起,风声尖俏得几乎刺穿鼓膜,宛如神降的古老法阵在他们眼前哗然展开。
矿洞仿佛风浪下的帆船,刹那间晃荡起来。
*
A区的工头多尼克正在和贝内特夫妇说话。
在这个人口不足两千,大部分居民都是矿工,连警备处都没有的小镇,很少发生什么恶性事件。
原因很简单。
矿区的最高长官雷哲肯子爵,不仅是他们的监察官,还拥有整个图兰塔最精悍的一支陆军部队。
在成为监察官以前,这位出生底层贵族的子爵先生,参加过多次陆地战争且胜率极高。退役后,被国王派到这个镇子监督开产,也是看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
镇上一直有传闻,以国王对监察官的重视,矿区的工作一结束,他就会被召回王都,晋升爵位。而他们这些勤勤恳恳工作的矿工,也会被看中,一起带到王都享福。
之前不是没有过矿工被选走当士兵的例子。
人数还不少呢。
因此,虽然工作辛苦,但所有矿工铆足了劲干活,盼望那一天能早点到来。
平日里,镇上也很少闹出什么纠纷,就是有,也不至于到失踪、死亡的程度。
只要抬出雷哲肯德名字,他们就消停了。
贝内特夫妇找上三个工头,声称养女芮尔贝内特不见了,问他们有没有见到时,三个人都有些吃惊。
都是一个镇子的,又只有一家渔货店,他们都见过这个经常在店里忙碌的女孩。芮尔贝内特长相标致,个性开朗,脸上常常带着笑容,是个很讨喜的孩子。
听说她失踪了,几个工头面面相觑一眼,纷纷摇头,“抱歉。”
他们一周才回镇上一次,吃住都在矿上。要是芮尔贝内特出现在矿区,肯定能立刻发现。但这几天,除了熟面孔的工人,以及上面安排来的陌生巫师外,没有别人来过。
贝内特夫人为了找养女,几乎问遍了整个镇子,吃也吃不下,睡也不睡着,整个人熬瘦了一圈。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矿区,听到三个工头的回答后,差点晕厥过去。
“你看,我都说了他们不知道了。”岩羊兽人扶住妻子,低声安慰。
贝内特夫人在镇上住了几年了,哪里不知道矿区管理严格呢,但她就是抱着一丝希望。如果不在镇上,也不在矿区,那就是邻市了。市里范围更大,找回来的可能更渺茫。
想到失去芮尔的可能,她就胸闷得喘不过气,“这孩子到底去哪了?”
往日出去两天以上,都会提前跟她打招呼呀。
岩羊兽人拍了拍她的背。
把妻子扶到矿工休息区坐下,他走到工头中间,把A区的工头多尼克叫了出去。
岩羊兽人是A区的矿工,隶属多尼克管理。
多尼克看贝内特夫人那个样子,以为岩羊兽人想请假一起去找女儿,通情达理地说,“要请几天?”
见对方脸色踌躇,多尼克以为他担心监察官生气,主动说,“子爵那边,我会帮你说明情况,不会辞退的。要是长官最近空闲,说不定还会派人帮你们找找看。”
岩羊兽人:“多尼克先生,谢谢您的好意。我想问的是,上周日A区正缺人手,您为什么把我调到空闲的B区,两天后才调回去?”
岩羊兽人的横瞳闪过一丝怀疑地冷光,“您是担心我撞上什么人吗?”
“什么?”
多尼克脚下一抖,不自禁后退几步。
起初,他以为自己被岩羊兽人的逼问吓得站不住,但很快,多尼克就发现,不是自己变胆小了,而是地震了。
第163章 七周目(十三)
风越来越大。
菇人紧紧扒在边上的一株蓝风铃被吹得弯曲的茎秆上,眼睛都睁不开。
艾略特本来停在女生肩膀上的。
但风力太大了,他薄薄的翅脉撑不住,在被旋风刮走和被嘲笑的可能间抉择了几秒,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艾略特一头扎进翻飞的外套里。
伊荷没去管艾略特的小动作。
她全神贯注地将魔力都注入法阵。
宛如来自古老图腾里的歌谣,盘亘在法阵之上。
几十分钟后,光芒像潮水般缓缓褪去。
天空重新恢复了亮光。
一只幼年鲸鱼大小,顶着多层鱼鳞状龟壳,几十条腿像蝎尾一样坚硬的半圆形生物出现在法阵中央。
它匍匐在怪石林立的地面上,鳗鱼状的牙齿露在外面,嘴巴正噗嗤噗嗤往外吐出淡黄粘液。
这些粘液一碰到空气,就发出难闻的恶臭,仿佛有一百只黄鼠狼集体放屁。
伊荷没闭气,不小心吸到几口,脸一下子就青了。
哕——怎么会那么臭——哕。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伊荷忍着不哕,把艾略特从外套里摸出来,捧在手上,朝眘魔走去。
“我的能力有限,它只能活一分钟,坚持不到见红龙。”
“在它消亡以前,你能把它复刻下来吧?”
艾略特没吱声。
“别装傻了,我知道你可——”
伊荷说着,低头看去艾略特一动不动躺在她的掌心。
透明翅膀盖住黄黑相间的蜂身,细细地肢节无力地抽动几下,口器淌出几滴粘稠蜂蜜。
他被臭晕了。
*
红龙在吃一条油汪汪的烤猪腿。
烤猪排的老板在上面刷上了厚厚的甜辣酱,一口咬下去,蜂蜜脆皮包裹辣味肉汁,满口饱腹的美味。
她很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烤猪腿了。
红龙翱翔在白云间,爪子举着烤猪腿,正在大快朵颐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恶臭席卷了鼻腔。
什么东西?
好臭。
红龙放下猪腿,满腹疑窦地望去,就看到一只浑身上下沾满了毒蛇和毒虫的眘魔和她并肩飞着。
从前的眘魔见到她会吓得满地乱窜,这只眘魔活物是外来的,不知道自己的脾气。
这会儿,它正大喇喇地飞在自己的地盘上,几十条腿胡乱摆放着,一只前肢甩着自己的粘液,让脚下所有地方都沾染自己的臭味。
见自己望来,还挑衅地扫了自己一眼,加快了速度。
其中几滴污浊的粘液,眼看就要水灵灵地落到她美味的烤猪腿上。
红龙:……
红龙暴怒了。
一团炽热的鼻息喷涌而出。
火焰即将烧焦这头蠢魔的瞬间,她陡然想起,眘魔这种生物很多年前就被自己灭绝了,不可能还有机会窥伺自己的食物。
像这种到处都是人类的地方,外来的眘魔,不会幻化,要躲过那么多双眼睛进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红龙从深沉的梦境中缓缓苏醒过来了。
“婆婆。”
菇人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它并着触角蹲在自己面前,语气有些忐忑,“您还好吗?”
“哼。”
红龙喷了喷鼻息算是回答,就在这时,她鼻翼微抖,嗅到了一股在梦中闻到过的气味。
“你身上怎么那么臭?”
“我吗?”
菇人闻了闻自己身上,没什么感觉,“可能是沾到什么东西了,我回去就洗洗。”
红龙点点头,转过头,看向菇人身后的一人一魔。
“他们是谁?”
“那是我的朋友。”菇人说,“您忘了,一周前,我跟您说过。他们想跟您打听
个人。”
“你什么时候有了和人类做朋友的爱好?”
“这个……”
菇人当然没有了。
它是被威胁的,但当着婆婆说的话,也太丢菇了。
菇人支支吾吾,有点答不上来。
红龙瞥一眼这只小菇人身上的伤痕(缝合时候不小心戳到的)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重哼一声,想骂它笨,一张嘴又闻到对方不知道从哪沾到的眘魔臭味,只好屏住呼吸,“你先出去,我跟他们谈。”
菇人一愣,“噢,好。”
它利索地爬起来出去了。
菇人走了,空气还是很难闻。
红龙喷出一团净化咒,将山洞的臭气涤清而空,才看向为首的女生。
“你们是从哪来的?”
“前辈,很冒昧打扰您。”
伊荷走上前,在离红龙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下,微微鞠躬,“我是矿镇的巫师芮尔贝内特,为寻找魔晶矿而来。”
她简单说了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并解释了和菇人认识的缘由。
在魔力超过自己数以万倍的红龙前,实在没有撒谎的必要。
对方的坦诚让红龙被吵醒的坏心情好转了一些,但目光落到“眘魔”身上,她的眉头又不自觉拧起。
不管怎么看,即使是装的,也太讨龙嫌了。
一看到它,就会令自己想起那些恶心的魔物。
红龙嫌恶地错开视线,“我可以帮你们找到那个工人。”
“不过,我会给你们下一个禁制,找到人后,你们只有4个小时的逗留时间。”
伊荷以为以红龙的态度,他们还要付出点什么才能得到首肯。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走出山洞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到菇人跑上前,还下意识往边上让了点。
菇人:?
它以为身上还有眘魔的味道,闻了闻自己湿漉漉的伞盖,语气有点受伤,“我洗过一遍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伊荷说。
为了证明这点,她朝菇人走近几步,结果脚一抬,却是往反方向走了。
伊荷,菇人:……
伊荷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个禁制。
她张了张嘴,试图向对方解释,声音卡在喉咙,无法吐出来。
菇人期待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任何回应,有点失落地说:“婆婆嫌我臭,你也嫌我臭。要不是因为……怎么会弄得一身味嘛。”
好歹一起呆了八天呢,没有功劳也苦劳吧。
这么明晃晃的嫌弃也太伤菇了。
这只裸盖菇菇人除了第一天见面伪装艾略特吓她外,没做过什么坏事,反而帮了她很多忙。
伊荷跳不出红龙的禁制,又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于是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菇人揉眼的动作一顿,就看见眼前的女巫跑远了。
十多分钟后,那个身影又从草丛后钻出来,揣着一大堆用紫苏叶装的野莓果。
“出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好吃的,这是这几天的谢礼。”
野莓果被放到了自己面前。
菇人愣了愣,抬头。
“你要走了吗?”
“嗯。”
“还会回来吗?”
伊荷以为菇人担心再次被自己威胁,不由笑了下,“放心吧,大概率不会了。”
她看向复刻眘魔后就一直悒悒不快的艾略特,“我们走吧。”
艾略特扫了菇人一眼,拖着沉重的身体跟了上去。
菇人把装着野莓果的紫苏叶从草地上捧起来,看向一人一魔的背影。
放心吗?
或许吧。
菇人摸了摸自己垂下来的触角。
*
红龙的禁制带导航功能。
他们顺利找到了藏在沼泽地不远处的那名“工人”——一只身上黏着两块木属魔晶的成年石像鬼。
石像鬼是一种无法独居的魔物,野外的石像鬼落单就等于死亡。
见到他们,它立刻环抱住皱巴巴的脑袋,露出一副大难临头的哭丧脸。
走近就能发现,这只穿着工人制服的石像鬼腿上黏着两小块不规则的翠色石头,勘测仪一碰到就发出尖锐爆鸣。
伊荷:……
如果是别的魔物,还有诱导矿工遇险的可能性,但石像鬼就算了。
她沿着这只石像鬼生活足迹排查了一番,发现这大概是个乌龙事件。
这只石像鬼应该是偷了工人护具穿戴,结果被当成工人推进了矿洞。不敢摘下护具,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去,平时就躲在这里休息,吃点比自己还弱小的魔植果腹,不知道什么时候黏到魔晶的。
发现自己追过去,还以为魔物身份暴露,才吓得乱跑。
至于那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也是因为石像鬼嘴巴窄长,没有牙齿的缘故。
伊荷找到了这两块木属魔晶的来源。
非常非常小一座晶矿。
她标注好地点,就准备出去了。
为了还原一分钟的眘魔和帮被臭晕的艾略特复刻眘魔,耗费了大量魔力,几乎透支了魔力池,亟需回去修养。
但话一说完,艾略特闹起了脾气。
“不行,我不要顶着这副身体离开矿洞,那样还不如让我去死!”
“可这里也没有其他人让你复刻呀。”
“谁说没有的?你不就是——”
艾略特正要说她不是人吗,就怔在原地,“你说…什么?”
芮尔虽然笑他被蜂后诅咒了,或者突然有了魔属把自己变成了蜜蜂,但后面复刻眘魔时还是没让自己出力。
艾略特就以为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听到女生这么自然地说出来,还是不免感到一丝心惊。
像一只被猜中尾巴的老鼠,发出了色厉内荏地控诉,“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什么魔法。要是我会的话,还做矿工干嘛?当巫师多舒服,随便挥挥手就能赚到数不尽的金币。”
伊荷语气迟疑:“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艾略特嗫嚅几下,诡异地沉默了。
他又不是没当过巫师。
低阶巫师有多穷,他最清楚了。
僵持了几分钟后,艾略特再次开口,“……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知道这里是幻境的一部分吗?”
“来船屋第一天。”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艾略特出于报复自己打乱她计划而设置的陷阱,因为以为会和之前一样,重复到祭典,通过画像脱离。
但一周过去,时空没有跳转,才改变了主意。
“那魔晶矿呢?”艾略特问。
他不死心地道:“你不想知道是谁让你来找的吗?”
“我们都知道是谁了。”
本来以为是雷哲肯子爵,转念一想,如果是雷哲肯子爵,那引诱他们掉下来的,就不会是一只幼年石像鬼了。
在这个主流对巫师并不看好的时空,普通贵族对巫师,只有招揽和驱逐两个选择。
雷哲肯子爵作为战争中厮杀出来的将领,对巫师的处理,恐怕更加极端。
如果是雷哲肯子爵,找到魔晶矿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不让拒绝招揽的巫师活着离开矿洞。
艾略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女生,仿佛想从对方的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视线逡巡来逡巡去,像一只在海上无法驻足的鸟,找不到名为破绽的帆船。
这让靠制造幻境从未失手过的亡灵巫师感到了一丝久违地不甘。
凭什么呢?
他自己都——
身上厚重的背甲缓缓挛缩起来,蝎尾肢节一点点蜕化,像火山口喷涌而出的岩浆般,冒出刺啦作响的白烟。
***
清晨,乌卡什妲市警备总处的大门被砰然推开。
值守的警员正要抬头呵斥,视线落到来人的脸上,顿时把声音收了回去,起身行礼,“长官。”
处长嗯了声,大步穿过大厅,一路走进走廊深处的处长室。
他打开门,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帽子放到门后的置物柜上,也没有嘱咐让下属泡一杯热茶送来,而是径直站在处长室窗前一位身着联盟高领长袍的中年男人前,握了握手,“什么事这么急,一大早就过来了。”
佣人把
他叫醒时,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卢卡斯会长要和警备处合作?”
处长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次是私事,”书记官和处长从年轻时就是朋友,没有在意对方随意的态度,“听说巡逻警昨晚从圣德莱尓教堂寄存箱那边抓到一个盗窃犯?”
处长哈欠一顿,“瞎说,什么盗窃犯,没听过。”
心里却在想谁走漏了消息。
书记官坐到老朋友对面,“那个女孩的母亲是联盟的员工,本人也在图兰塔就读,出现在那里应该只是一时犯傻。我想先把她保释出来。”
“保释的话不是不行,不过你得让她告诉我,她手上那只魔物的全部信息。”处长说。
书记官:“你是指那只蛋糕盒?”
处长本来在诈他,没想到对方真的知道,顿时来了精神,他坐起来一点,“没错?你知道就太好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能做到的话,我就让她签保释条约。”
那个女孩只破坏了78号寄存箱,他们查到那只寄存箱她本来就付过费,不知道怎么想的,半夜跑过来撬箱子,也没造成别的损失,赔偿金额不大。
只是她手上的魔物,和六年前的一桩案件他们缺失的证物很像,要是能拿到那只魔物的信息——
旺达被带出拘留所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一整晚被盘问,突然接触到外面的光线,眼睛有些不适。
见到等在拘留所外的塔米时,这种不适感达到了巅峰,“怎么是你?”
因为昨晚的事,塔米也没睡好。
见到旺达出来,她敲了敲车窗,“上来。”
旺达看了眼马车,本来想拒绝的,但算了算离罗素家的距离,还是爬了上去。
“你应该庆幸那位处长和我母亲的书记官认识,不然这件事没那么好解决。”塔米说,“你没事跑教堂去撬什么寄存箱,等到明天取不行吗?”
塔米的语气有些责怪,但脸色没什么异常,旺达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含糊地说:“不是一回事。”
想到什么,她说:“收缴上去的东西,警备处打算什么时候还?”
“你在想什么?”
塔米笑了声,“你不会以为他们会把吃下去的赃物吐出来吧?”
“那不是赃物。”
旺达正要解释,就见塔米摸了摸自己束发的丝巾,“东西你就别想了。能把你捞出来就不错了。联盟不会和古里捷夫政府作对。不过,要是愿意回答我一件事,或许还能找到别的替代。”
女生一字一句道:“六年前,我离开地洞后,你和玛奇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旺达以为警备处不会把这种事告诉联盟,没想到塔米先于自己一步问出来。
“如果我不说,会怎么样?”
“不会怎样。”
在自己把话咽回去前,对方继续道,“我可以当作今天的对话没发生过,鲁几内处长不会。他在这个位子呆了十五年来,亟需一桩破解的大案帮助晋升。”
旺达明白了。
她抬起脸,看向窗外。
*
那是六年前的某个周日发生的事。
当时她和玛奇,塔米卢卡斯都是同一间女校毕业班的学生,同时也是古魔物同好者俱乐部的成员。
空闲下来,三人会一起约定去野外探险。
她提出目标、玛奇寻找场地、塔米提供资金。
那天也一样。
那天是丰收节前一天,她们刚考完试,准备放松一下。
按老规矩,在刊登已灭绝的古魔物报纸中,找了一个近几年有目击记录的魔物所在的南部小镇,一同前往。
那个镇子据说曾经因为采矿繁华过一阵子,新国王上位后,停止了这项耗资巨大的产业,才慢慢荒芜起来。
被目击出现的地点,就在原来的矿区B区。
导游把她们带到位置就走了。
旺达作为提出者,第一个下洞,然后是玛奇,最后是塔米。矿洞在停止开采后,应该还有不少人下来过,底下的脚印并不久远。
走了一段后,前方的矿道就消失了。
中间一截长逾三米的断面,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玛奇拿油灯照了照,光线无法透到最底层;旺达用注入了魔力的叶片探了探,得到的深度也足以骇人。
因为矿洞逼仄,大家带的护具都以轻便为主。就在两人犹豫要不要原路返回时,塔米掏出了她昂贵的魔毯。
……
就这样,三人一路来到了后半段,已经是古魔物杂志上,提到那只魔物被目击的地点。
目击者是一名矿工。
对魔物了解有限,只能认出那是一种和蘑菇很像的类人生物,无法判断是哪种魔物。
古魔物杂志上的评论家说什么的都有,意见各不相同。
不过在判断那是古魔物还是其他魔物上,倒是意见一致。
因为比约卡大陆上的魔物在巫师的入侵下变得狡猾无比,已经很久没出现过因为闻到食物的香味就冒险爬出巢穴,接受投喂的无害魔物类型了。
旺达点燃篝火,把蒜味腊肠架在火上烤。
大蒜混合着猪肉的鲜香味在闭塞的空气中飘荡开来。
玛奇蹲在她边上,拖着下巴问:“这样真的有用吗?”
“杂志上这么写的。”
塔米接过话茬。
她也在煮汤。
把罐头倒在锡锅中,加点水和蔬菜,煮开先给自己舀了一碟子尝尝味。
“你们要吗?”
“要!”
塔米给她的朋友们各自盛了一碗,三人坐在矿洞的凹槽里有滋有味喝起来。
她们没打算一天就蹲到那只魔物。
毕竟那是一只鲜少北目击到的未知古魔物,矿洞空气又稀薄。
旺达计划七小时里魔物不出现,就回地面扎帐篷。
超乎意料的是,午餐还没结束,矿道一头就传来了窸窣声。
玛奇本来还在说话,闻声捂嘴。
旺达和塔米也停止了喝汤,屏住呼吸。
影子在油灯的照射下,一点点拉长,又一点点变短。
四五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矿道对面。
领头的正是之前送她们过来的导游。
“你看,没骗你们吧。”
男导游秽猥目光依次从几个女孩脸上扫过,对自己的
同伴说,“让你们来还不乐意,都说是好货了。”
“你小子整天满嘴跑火车,不信才正常吧。”
“废话少说,快点来帮忙。”
“这可都是有钱人家无所事事的大小姐呢。”
“哈哈哈。”
……
几人朝她们逼近。
旺达、玛奇和塔米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露出失望神色。
什么嘛,只是人类。
几分钟后,这些男人被丢给了警备处。
“要不今天先上去吧。”
塔米说。
她觉得就算那只古魔物在附近,被他们这么一吓,也不敢出来了。
旺达经过前面的事,也有点累了。
闻言没有立刻作声,而是看向玛奇。
玛奇看了看她们,踢了踢脚底的泥,“……我想再等等。”
玛奇是旺达的姐姐,听她这么说,就说:“那好吧。”
塔米看她们坚持要等,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跟着坐了回去。
第一天没有收获。
第二天重新进入矿洞烤腊肠时,塔米没忍住切了一段吃掉。
旺达看没剩多少了,就把剩下的半截也切来分给大家吃了。
拿了条新的烤。
玛奇打开她带的杂志,趴在一旁的垫布上看,余光却一直没从旺达身上移开。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旺达被烟味熏得犯困,想去外面吹会儿风,就先出去了。
塔米和玛奇留在原地。
塔米坐近了点,“你刚才看她干嘛?”
玛奇疑惑地嗯了声。
“我说旺达,”塔米朝旺达离开的方向怒了努嘴,“你一直在看她吧。”
她脸上没东西啊。
玛奇:“你不觉得我妹妹很好看吗?”
塔米:?
她回想了下对旺达的记忆——蹲在马路牙子摆弄咖啡罐,大张着嘴打瞌睡,还有刚才坐在篝火前擦眼屎的样子。
“很好看吧。”玛奇还在说。
塔米不敢苟同,“……还行。”
但她附和完,没有从朋友脸上看出满意,反而读到了一丝奇怪地妒意。
不过那抹妒意消失得太快,塔米几乎以为认错。
“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玛奇翻过一页,“旺达是我妈妈的养女哦,不是我的亲妹妹。”
“那舒特阿姨还挺善良啊。”
塔米大大咧咧道。
玛奇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合上杂志,正要说什么,矿道一侧响起一阵脚步声。
有过昨天的先例,两个人没有再把那声音当成魔物,而是掏出了法器。
影子近了。
旺达从洞口出现,见到两人戒备地盯着自己,还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事。”
塔米和玛奇同时收起了东西。
旺达无语地白了她们一眼,走到篝火前坐下,烤腊肠。见到腊肠上的绳结,嘀咕了声,“哪里弄出来的……”
塔米搭腔:“这边当地卖的腊肠第二节 都用的麻绳。”
旺达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把烤好的腊肠从篝火上取下来,切成三段分给朋友。
玛奇:“我们不是刚吃过吗?”
旺达:“出去走了圈,有点饿了。”
塔米笑了声:“就这么点距离,也能把你走饿啊。”
“是啊。”旺达说。
她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自己那段,坐在垫布上和朋友们分享起刚才的见闻。
尤其提到了昨天她们丢给警备处那几个男的被抓起来后,街上都在议论是谁干的好事呢。
塔米还在感叹,就发现玛奇不说话了。
“玛奇……?”
塔米转过脸,发现玛奇正盯着某个点发呆。
她顺着女生僵直的视线望去,看到了站对面矿道前,一脸错愕的旺达。
牛毛般的冷汗从塔米的后背密密麻麻冒出。
*
“菇人变成你的样子拿到食物,就朝西北方向跑了。”
“追它的时候,你说帐篷里有你捕捉菇人的捕魔环,让我上去拿。但我刚爬上去,矿洞就坍塌了。”
“那之后呢。”
“之后……”
*
菇人很小一团,没她们膝盖高,速度却很快。
塔米上去后,旺达和玛奇没追多久,就掉进了一个深坑。
一开始,她们以为这是菇人的巢穴。
玛奇还兴致勃勃要看小菇人。
但很快,她们就意识到不对。
脚下厚厚的泥浆、无处不在的恶臭都在提醒她们,这里不是菇人的世界。
旺达拿出魔卡,准备向塔米求救。
玛奇按住她的手:“来不及了。”
旺达正要反驳,塔米可以找她在联盟供职的会长母亲帮忙时,后颈蓦地一湿,有什么黏腻冰凉的液体滴了下来。
她摸了摸脖子,缓缓抬头。
一双拳头大的眼球盯着自己,仿佛在打量即将入口的食物。
“玛奇。”
她听见自己几不可闻地声音,“我腰包第二层,有一张传送法咒。”
传送法咒无法像卷轴一样同时转移两到三人,一次只有一个人。
两个人使用时,前一个使用者将自己传送出去时,不带走法咒,让第二个人能继续用。
但那张传送法咒是上一次出去旅行时买的,只剩一次传送机会了。
而玛奇不知道。
旺达说完,玛奇果然动了。
与此同时,对面那只魔物也俯下身。
旺达抱着赴死的决心,调动全身魔力展开了防御法阵,准备拖延到法咒带玛奇离开为止,法阵还没画完,突然被迫中断。
法咒在身后猝然燃起。
最后的视线里,旺达看到的是玛奇被那只巨魔扑倒的身影。
那张传送法咒受巨魔限制,没有将旺达传送到地面,只是回到了她们原本烤火的矿道。
护具和行李都在垫布上。
旺达把所有东西都背上,重回深坑。
但走到一半,就发现通往深坑的路被坍塌的泥沙堵死了。
她们没有做好打长久战的准备。
带进矿洞的食物和水都不多。
食物殆尽后,魔力也会消耗干净的。
而且玛奇等不了那么久。
她是她们当中体力最差的一个。
旺达昼夜不眠地挖,才挖出一条勉强能够爬行的通道。
这期间,塔米来过消息。
说上面的矿洞堵住了,她找了人来挖,让她们先不要管古魔物了。
旺达回过一次。
她找到深坑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天了。
巨魔不在巢穴中,也许出去了。
玛奇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还有呼吸。
旺达松了口气,把人挖出来,背到背上,借住法器爬出深坑。
担心巨魔跟上来,将挖开的通道又填了回去。
玛奇身上全是泥浆。
旺达担心她堵住呼吸,打开水囊,用饮用水给她擦脸。
泥浆很多很厚。
她擦了很久,水囊都要见底,才露出一点皮肤。
旺达继续擦。
擦着擦着,露出的地方越来越多。
很快,旺达就感到底下的手感有点不对。她摸了摸玛奇,从她脸上捻起一点柔软的物什,举起油灯照了照。
她擦掉的不是泥浆,而是混在泥浆里的,玛奇的脸皮。
*
通道的坍塌不是只有一处。
前半段的矿道堵得更多。
塔米带来的巫师,在五天后挖开了堵塞的矿道。
她见到那两个人时,玛奇整张脸被包得严严实实。
旺达蜷在边上,看起来快死了。
不过,一有人走近,还是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摸向法器。
塔米不想这么问的,但疑虑还是牢牢占据了她的大脑。
“那只魔物……”
“眘魔。”
“那只眘魔,”塔米欲言又止,“是不是和玛奇……所以她的个性才变得那么……”
“没有。”
话都说到这里,旺达也没再遮掩,“那是一只雌性眘魔。她无法独立妊娠,需要把胎儿喂到其他生物的体内才能繁衍。”
娜戈姆女士也在手记里提过,尽管眘魔是肉食,对人类却毫无兴趣,它们的主食是一些小型爬行类魔物。
她喂养眘魔的肉,用的蝾螈。
“眘魔胎儿蛰伏期很长,它们要在寄宿体体内呆上近百年才能出生。为了让寄宿体不排斥自己的存在,这些眘魔胎儿会分泌一种激素,让寄宿体能使用自己的一部分魔力,增强魔力池。寄宿体在这个过程中,也会越来越信任和依赖它们。”
“不可避免的是,一旦成为寄宿体,离人类本身,也变得遥远了。”
塔米感觉像听了一场噩梦。
作为那场事故的当事人之一,她一直以为她们遇到的是菇人。
听到有关玛奇的流言,也会驳斥。
昨天晚上,琼把证据摆在她面前时,也没有完全相信。
大概是看出了自己的抵触,她的朋友兼曾经的下属收起了资料,“部长,不信我的话,您可以派人去舒特罗素所在的社区教堂看看。”
第164章 七周目(十四)
伊荷没有见过艾略特真正的脸。
甚至艾略特这个名字,或许也不是他的真名。
当她意识到这点,人已经跟随海星社回到了曼瑙。
那位叫玛奇的女孩给她发了很多消息。
前面还是正常的寒暄,中间夹杂了些奇怪的质问,最后竟然出现满屏的恶毒咒骂。
伊荷回复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于是转发给了室友学姐。
傍晚时,她收到室友学姐的回复,[很抱歉让你看到那种消息,玛奇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家里打算送她去私人疗养院。她不想去,给列表的每个人都发了类似的抱怨变相求助,真的非常对不起。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学姐的话说得十分客气,但还是能看出一丝古怪。
伊荷有点不放心,又问了弥弥。
得到差不多的回复后,便没再想这件事。
今天是第七天。
按照过往的经验,和锚点没有交集的时间超过一周,就会自动进入循环。
她想艾略特可能不会出现了。
那天不欢而散后,他就负气离开。
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趁着循环前,伊荷去看望了退休在家的芙蕾娜护士长。
芙蕾娜还住在市中心那套公寓楼。
不在诊所时,她的态度温和得多。
只是经年不散的法令纹挂在嘴边,还是显出几份刻薄。
芙蕾娜退休后,养了一条像拖把一样的长毛狗露比。
坐在客厅闲聊时,露比就走过来趴在主人脚边,懒洋洋地甩甩尾巴。
伊荷看着露比,想到了嘉蒂的话,随口问道,“露比和渡鸦会打架吗?”
“渡鸦?”
“就是嘉蒂养的那只。”
“哦。”
芙蕾娜摸了摸露比的背,“嘉蒂那只小东西早几个月就飞走了。”
伊荷:“不是养在诊所吗?”
“渡鸦这种东西,本来就不适合当宠物。”芙蕾娜说,“嘉蒂舍不得,经常还会提起而已。”
她眼神锐利地看了她一眼,“你们最近见过?”
伊荷:“没有,聚餐的时候听以前的同事说的。”
芙蕾娜点点头,问起她的近况。
不知聊到哪里,这位老妇人朝门口看了眼,“这几个月的租金你收到了吗?”
伊荷嗯了声。
“怎么了?”
“门房没跟你说?”
见女生脸色迷惑,芙蕾娜道,“你家公寓去年的租户不续租,换了个新租户。听说是个相貌不错的年轻人,搬家那天楼里的女孩都去围观了。这年头相貌不错的年轻人可能是花架子,财政不稳定还要租贵价公寓充门面。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收到租金。”
因为租金每个月都按时寄来,邮戳也没变,伊荷还以为没有换人。
闻言笑了下,“护士长也去看了吗?”
芙蕾娜语气鄙夷,“我看什么?在诊所什么男人没见过。”
她给露比喂了两块狗饼干。
从护士长家出来,经过下二层时,走廊里响起一阵关门声。
想到芙蕾娜刚才的话,伊荷往声音源头看了眼。
不是在意那个租户长什么样,而是想起了开学前门房提的事。
算算时间,应该就是那时候换租的。
如果是租户来找她,打听老房子情况,倒也说得过去。
正想问问这边的门房,确认情况后把这个发现告诉塞维时,就在楼道前见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
她没有追出去。
艾略特飘出十几米,发现人没有跟出来,又默不吭声地飘回来。
作为真实模样存在时,他和赫克托尔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艾略特个子不高,只比伊荷高出一个头半。
嗓音也没有赫克托尔的清凌,而是有些冷感地绵甜。
故作凶狠地压低声说话时,有一种装大人的既视感。
就连体格看上去,也没有特别健壮。
他穿着一件垂坠感很强的黑色斗篷,身形修长,手脚暴露在斗篷外。
臂弯挂一只花卉竹编笼,里面放着一对珍珠发夹。
左手覆在右手上,捏得关节嘎达嘎达响。
帽檐堪堪遮住额头,松松垮垮的面罩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眼睛的位置。
那里没有眼珠、睫毛、眼白或是别的正常眼部组织。肉眼望过去,只能看到和挡脸的斗篷融为一体的漆黑,没有皮肤纹理。
两团萤黄火焰,塞在眼球的位置。
似乎代替了眼睛的作用。
此刻仿佛正随着主人的情绪,绽放出气恼地亮光。
“你居然真的敢放弃我?!”
“你这个可恶的、没有良心的、冷血无情的坏女人!”
尽管明白时空循环中,会有些漏网之鱼,他们受循环影响比较小,记得上个时空,甚至上上时空发生的事。但还从来没出现过,拥有同一个时空回溯前大部分记忆的锚点。
艾略特——到底怎么回事啊?
伊荷半是震惊半是无措。
她定在原地。
*
“好吧,你记得多少?”
“我凭什么告诉你?像你这种狠心的、毫无道德可言的——”
“打住。”
“你再骂两句,我就赶人了。”
“你……嘁!”
坐在琴叶榕宽大的叶片下,两个人像在考试后对题一样,把自己手上的答案交换了一遍。
附近有老人在玩棋。
木棋子敲击棋盘声脆响。
艾略特的嘎达声被盖了过去。
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更加用力地掰自己的指骨。
在他即将掰断前,被女生制止了,“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记得的,再掰也不迟。”
变成亡灵后,肉.体的痛感会降低到几乎没有。
尤其当他成为亡灵法师后,遭受的疼痛大多来源于魔力袭击。
像这样掰指骨,顶多听个响。
但听到对方这么说,艾略特竟然感觉自己的骨头开始隐隐作痛了。
她怎么能这么说?!
“明明是你先……”
萤黄的火焰摇曳数下,显出即将湮灭的架势。
“你一直都有两个世界的记忆吗,两次带入幻境也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
反驳的语气一急,火焰又恢复了明亮。
才不是那样!
他是在脱离幻境才想起来的。
因为太羞愧了,不敢面对自己做的事才当场逃跑的。
乱七八糟地飘了两天,受幻境和心绪影响的大脑才恢复了一点理智。
飘到集市的上空,看到眼熟的竹编笼,想到可以拿这些去道歉,从空中飘了下来,慢慢找回了理智。
“你的表情,”艾略特略显激动地情绪在对方惊讶的眼神逐渐冷却下来,“你好像一点都不希望我记起来。”
“不是那样的。”
“可你脸上就是这么说。”
有一半艾略特说对了。
但伊荷不想承认。
如果锚点拥有循环前的记忆,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生活会乱套成什么样子?
可是循环又不是她想开始的。
“表情是会骗人。”她冷静地撒谎,“我没有那样想。”
艾略特将信将疑地坐了回去。
他记得全部的事,因此,也记得芮尔和赫克托尔交往,分开,对方还表现得仿佛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起初,艾略特认为赫克托尔的伪装只是作为教皇的傲慢,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和人类巫师有过感情外,但恢复记忆后,他惊讶地发现,芮尔在第二次的幻境没有再选赫克托尔了。
不仅如此,她还对乔保持了距离。
反而开始对自己示好。
如果没判断错,他认为她应该在做什么秘密任务。
任务让她在第一次进入幻境时选择乔,第二次选择自己。
尽管不知道谁发布了这种奇怪的任务(是否有赏金),又是怎么预料到自己会连续两次设下幻境……?
他还是说出了自己分析的结论,然后理直气壮地要求:“不管怎么说,现在该轮到我了。”
伊荷:“……”
好离谱。
真的太离谱了。
艾略特什么时候脑筋转这么快了?
答应交往的第二天,还是感觉像还没离开幻境一样迷惑。
以至于前往约会时,都要叫住门房,看下自己登记的姓名是芮尔贝内特,还是伊荷柯兰尼。
艾略特可以走在太阳下,但他讨厌阳光。
他们约在黄昏时的大桥上见面。
走到桥上时,伊荷发现艾略特还穿着昨天的斗篷。
斗篷也许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吧。
她这
么想,在对方斗篷的领口处发现了一块小小的胸针。
“这是什么?”
艾略特低头看了眼,迅速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强势地插进她的指缝,推着人往前走,“别看了,什么都没有。”
伊荷:“……”
看见了。
那好像是第二次的幻境里,坚果罐的罐子盖。
原来现实中也能找到一模一样的坚果罐吗。
不过,如果连坚果罐都能找到原件,那幻境里的别的东西也是被一比一复刻的吧。
这么说起来,矿洞里的菇人和红龙,也是真实存在的了。
不知道它们现在是否还活着。
艾略特作为一只亡灵生物,除了为他的亡灵同胞捕获人类外,思维模式正常得有些朴素了。
城里大部分娱乐项目都集中在白天,伊荷还以为他提出约会是说着玩玩,准备带自己去墓地喂亡灵。
结果跟着对方到了一家装潢复古的小剧院。
艾略特选择了晚间娱乐中,观众最多的魔法表演。
迎宾小姐见到一只亡灵飘过来,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接过对方的金币,不敢收小费,准备找零时,就看到那只亡灵牵着女伴的手,大剌剌地走进了贵宾席。
……
曼瑙的魔法表演演出者不固定,各个魔法学院的社团需要赚经费时,就会到剧院溜达一圈。
伊荷还在台上见到了校友。
对方没认出她。
校友变成憨态可掬的大海豹后,沿着舞台边缘一遍遍卖萌,完全没有在校内当学长的架子。
大概是看得久了,被身边人注意到。
艾略特语气古怪,“你喜欢那样的?”
伊荷:“……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假如他有的话。
遮脸的面罩因为皱鼻子堆起来一点。
“海豹有什么好看的?”他有些不屑,想给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回答,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竟然想不到对方喜欢什么。
正常人到这里就会自知理亏闭嘴了。
但艾略特的“正常”中稍微有点不一样。
他扭过头,直接问:“你还喜欢什么动物?”
可能因为海豹是海洋生物。
他把海豚、鲸鱼、比目鱼都问进去了,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抹恍然,“难怪你和乔交往,因为他是一只大章鱼吧?看来我也应该弄个一只什么……”
别人就算了。
艾略特是真的可以你敢回答他就能复刻一只过来的,伊荷见证过了。
“跟那个没关系。”她不得不叫停,“你不用复刻其他物种,这样就很好。”
艾略特反复确认,“真的不需要?”
被再三拒绝后,悻悻转过脸,继续观看魔法表演。
服务生过来送红茶和甜点,见到艾略特瞬间露出了个前面迎宾小姐一样的战战兢兢,放下碟子时,碟子和瓷匙发出了清脆地碰撞。
没人告诉他,今晚贵宾席的客人是亡灵生物呀。
伊荷看得关注,没有在意。
艾略特回头,眼中火焰跳动,低低地警告一句,“小心点。”
服务生:“是、是。”
他抱着托盘,语气有些战栗,正要赶紧退出去,又被叫住了,“拿着。”
服务生手上微凉,低头一看,发现对方塞来两块簇新的金币。顿时喜笑颜开,连客人的身份也顾不上了,“谢谢先生,您和您爱人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牌,“这是我的名字。”
艾略特嫌他烦还来不及,才不会找他呢。
摆摆手,让他走了。
艾略特还没从身份转变的新奇中回过神,等反应过来,才想起那个服务生说了什么,整个人感到不自在,什么啊,不就是站在一起吗?怎么就成他爱人了,就不能是别的什么关系嘛。真是的。
心里嘀咕,嘴角却克制不住上翘起来。
果然看起来很般配吧。
连路人都这么说。
艾略特靠在扶手上,转过脸。
剧院的灯光用的汽灯,让观众在夜晚,能看清演员的神态。
同样的,也能看清身边的观众。
伊荷好像被台上顶球的海豹吸引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脸上带着放松的笑意。
她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樱粉色,不知道什么材质,袖口和领口都毛茸茸的,簇拥得本就粉白的面庞越发粉白,像樱花花瓣一样娇嫩。
可能因为自己没有身体,艾略特看人时不会第一时间看人家的外表,而是关注对方的能力。
但是伊荷有种奇怪的能力,能让别人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无法第一时间移开。
艾略特以前就发现了这点。
不管是穿贝内特夫人那些打满补丁的旧裙子,还是梳着稻草似的爆炸头,亦或像现在这样,光是站在那里,就像一颗行星打转的恒星。
即便有自己在,刚才那名服务生偷偷打量她的目光,还有底下观众席飘来的似有若无的视线都没断过。
他怀疑她用了类似那些引诱巫师□□窃取魔力的魔物会使用的魔法阵。
然而并没有。
艾略特正想得入神,脸颊一烫。
“专心看演出。”
伊荷知道艾略特在盯自己,以为他看一会儿就会移开视线,没想到他一直在看,被盯得烦了才推开的。
斗篷下的脸颊看起来很硬,像是和指骨一类做的,手指按上去却软软的,好像陷入一团冰冰凉凉的雪糕里,手感太怪好的。
被当成雪糕对待的艾略特完全没有自觉,被迫收回视线后还有些不满,“看一下都不行,小气。”
伊荷:“……”
她带了点魔力,用力一拧。
那个夜晚,来观看魔法表演的观众和路过的服务生都听到了二楼南面贵宾席上那只亡灵客人的惨叫。
因为没算好时间,从剧院出来,已经接近九点多,城里大部分商铺,除了酒馆和赌场,都暂停营业了。
艾略特还计划了好多项目,现在不得不叫停。
他摸着掰回去还在隐隐作痛的下巴,
把人送回家,独自飘荡在月光冷寂的街头,准备找个公共墓园坐下,好好筹备下一次约会。
不过,事情稍微出了点变化。
艾略特停在半空。
几米开外,一只年老体衰,脊背佝偻的老太太鬼飘在那里。
她额角缺了一块,上面有些透明的牙印,看见自己,脸上堆起讨好地笑,“艾略特,我的孩子,您允诺的食物呢?大家都在跟我要呢。”
艾略特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弭下去。
什么大家,只是她的宝贝儿子不能饿到吧。
老太太鬼还在等他回复,见自己望来,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艾略特,我们可是听你的话没碰那些牧师了。”
“知道了。”
艾略特说,他越过母亲,朝前飘去。
老太太鬼见状,就知道艾略特再一次妥协了,揉了揉冻得有点发僵的脸颊,高高兴兴地跟了过去。
*
“不可以。”
伊荷听到自己有些遥远地声音在曼桑加仑森林回响,“装可怜是不对的,这种程度装可怜更加不可以。”
“这叫暴露狂。”
大概是劝说的语气太没说服力,坐在树桠上的亡灵晃着两条腿,混不在意地拨弄着自己的斗篷,露出了更多的身体——覆盖在胸口那团泛出深紫的浓郁魔气上的完整骨架。
白森森的,近乎玉化。
卖弄着展示自己晶莹剔透的白骨,怕谁不认识般,依次数给她听,不知数到哪里,眼窝里的火焰剧烈抖动了一下,差点烧到自己斗篷的帽檐,“不管。”
亡灵指着自己髋骨的亡灵语气忸怩,“你都把我看光了,我从来没给人看过那么隐秘的地方,别想赖账,还有……”饱含期待地目光看向自己,“我也要看看你的。”
伊荷:?
在亡灵倏地飞扑来前的刹那,一阵响亮地笃笃声突然从天空响起。
伊荷睁开眼,天空不见了。
头顶是熟悉的卧室吊灯。
是梦啊。
笃笃声还在继续。
她躺在床上朦朦胧胧判断了会儿,发现那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以为是艾略特,开门时,口气有点坏,“我说,你知道现在几点——”
“柯兰尼前辈,是我。”
“……碧翠丝?”
碧翠丝调整了下自己因为奔跑而略微歪斜的护士帽,说明了来意。
简单来讲,就是附近第一军团演练又出了点状况。
不是很严重那种,但收到波及的士兵比较多。诊所人不够,嘉蒂让她去其他诊所借点职员。
碧翠丝去问了离得最近的几家小诊所,人家也在忙,只借到两个人。
想到柯兰尼住在附近,现在又是冬假,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上门了,“如果是柯兰尼前辈的话,可以多支点兼职薪水哦。”
碧翠丝那么爱美的人,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打扮精致,很少出现这么狼狈的样子,伊荷就知道事情的麻烦程度了。
“等我一下。”
她打开最顶上的衣橱,换上护士服和燕尾帽,随便洗了把脸,抓起外套,就跟碧翠丝过去了。
经过门房时,想到待会儿艾略特过来找不到人可能会为难他,特意叮嘱了一句。
门房举了举报纸,表示了解。
帕诺诊所一楼堵得水泄不通,大厅里躺满了伤员。
南茜和几个护士忙得团团转,里面多了不少生面孔。
见到她们过来,南茜像见到救星般立刻跑过来,来不及叙旧,把手上的档案夹塞了一份过来,“这几名伤员就麻烦你了。”
伊荷扫了眼档案夹,是伤势比较轻,只需要注射消炎药和抗生素那批,她应了声好,去护士站拿推车。
十点左右,大部分伤员都包扎完毕。
伤势轻的,躺了一小时就回去了。
忙了一上午的护士们聚在更衣室休息,碧翠丝端了热咖啡过来,一人分了一杯。大家道完谢,坐在光线昏暗的长凳上,边喝边说起上午的事,“去年不是出过一次事故,还以为他们吸取教训了。”
“不清楚呢。”
“我倒是有听在军队工作的姐姐说,那边最近好像在和联盟合作做什么实验。”
“好复杂,搞不懂。”
“欸,”其中一人扭过脸,“碧翠丝前辈,刚刚跟你过来的护士也是外面诊所的吗?”
“不是。”
“你看,我就说不是吧。”说话的职员推了推边上的同事,“那种连铭牌都没有的美人,怎么可能是护士嘛。”
“可是看起来很老道嘛。”
“说不定只是看起来。”
“不是哦,”碧翠丝喝了口甜甜的奶咖,“柯兰尼前辈以前也是我们诊所的,工作经验很丰富,在你们之前就是副护士长了,因为升学才辞职了。”
因为对方非常年轻,这话一出,所有护士都发出一声轻呼。
前面说话的职员闻言,有些吃瘪。
在大家聊起别的话题时,小声咕哝了句,“经验丰富又怎么样,还不是副的……”
碧翠丝听到了,笑了笑,没有反驳。
她喝完奶咖,就回护士站了。
临近中午,军团又送来了个需要清创手术的伤员。
冯特医生叫了人准备手术。
手术做到一半,第二助手,以前跟着芙蕾娜护士长那名老护士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小诊所本来就职员不够,现在还昏了一个,冯特差点气得骂人。
嘉蒂端着器械盘,额上浸出了汗珠。
她接替姑妈的工作以后,主要在做管理,在手术台一直处于边缘为止,想尝试更进一步。但帕诺诊所人员配置虽然少,但稳定,一直没有顶上去的机会。
闻言,脚步往前走了点,正要开口,
就听到南茜说,“让伊荷试试吧。”
嘉蒂一顿。
冯特闻言,怒气像被按下暂停键,“她回来了?”
“她现在冬假,碧翠丝把人找回来帮忙。”南茜说着,让巡回护士把人扶出去休息,然后叫住一名过路的同事去把柯兰尼叫来。
柯兰尼和南茜以前都是冯特和瑞茨的第一助手,她走后,才由南茜和那名晕倒的护士轮值。
尽管有段时间没见了,以前的工作经历摆在那里,冯特还是对她很放心。等柯兰尼进来,顶替了老护士的位置,就继续。
嘉蒂攥紧器械盘,垂下了汗津津的眼皮。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把人送回观察室,伊荷才发现这人是之前见过的艾德里安少校的副官。
“很眼熟吧?”
“嗯。”
南茜脱下无菌服和手套,去准备室洗手,“我后来去综合医院看梅科的时候,也见过他呢。”
伊荷看向她,但南茜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换了话题,“累死了,一起去食堂吧。”
话一出口,她就想起来了。
帕诺诊所的食堂没有铭牌是不能出入的,她下意识代入以前了,改口道,“食堂也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去外面吃。我、你还有碧翠丝,不是很久没聚过了吗。”
“今天可能不行。”伊荷说,“我下午还约了人,下次吧。”
南茜原本就打算在食堂吃完午休的,看在柯兰尼来帮忙的份上,才想请客的。见她有约,也没有强求,“那你什么时候空了,别忘了找我。”
“好。”
伊荷想跟嘉蒂告别,一回头就发现嘉蒂去洗手间了,于是托南茜转告,自己去财务那边结算兼职的薪水。
走出诊所不远,才想起跟她的外套放在准备室外的长椅上了,又折返回去拿。
准备室的门虚掩着,伊荷拿了外套正要离开,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别难过了,护士长。冯特医生对每个人都一样的,他就是单纯脾气坏,不是针对你。”
是南茜的声音。
“他只是不说而已,”嘉蒂语气消沉,“柯兰尼前辈才是那个被看好的下一任护士长,但姑妈让我当了,还把诊所也给了我,大家都有意见,瑞茨医生、冯特医生都是,包括前辈你,不也这么想吗?”
“我没有。”
“您不用顾忌我的感受。这是中央国,就算是老板,也不能因为情绪随意克扣职员薪水的。”
南茜笑了。
她走到嘉蒂面前,拍了拍女生的肩,“天主在上,嘉蒂帕诺是我见过最聪明,进步最快的护士。”
“之前我的确对你有意见,认为你靠了芙蕾娜护士长的帮助才进来的,但老实说,帕诺诊所除了需要一名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外,更需要一位优秀的老板。经验是可以慢慢攒的,而管理职员的能力,是天生的。”
“嘉蒂,我的工时不比柯兰尼短。如果我真的不满意你,不需要谁催促,会主动离职。而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就是因为相信你,相信芙蕾娜护士长的眼光没错。
我想冯特医生和瑞茨医生,还有诊所的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嘉蒂怔住了。
“那、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当……”
“你是说第二助手吗?”
南茜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那个手术不难,让你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嘉蒂,这个助手必须让柯兰尼来。”
在女生再次露出消沉前,她压低了声,“那个伤员是艾德里安少校的副官,在第一军团地位不低。
当时梅科在我们这儿就诊时,就是柯兰尼陪护的,后来梅科出事,少校就对她有点意见。
要是刚才的手术再出了什么岔子——当然,
我是说万一,最好把责任方从诊所转移出去。柯兰尼已经离职了,少校要找也只能去学院找。图兰塔又是出了名的护短,她不会有什么风险。反倒是我们。”
“你想想,如果是你做了那个第二助手,后续那名副官出现了并发症,到时候我们该怎么解释?”
伊荷还没等到嘉蒂的回答就被拉开了。
艾略特全然不顾身后被自己吓得惊慌乱叫的病人,拉着女生的手臂,眼窝里的火焰泛出森然的戾气,“别听了,我们走。”
准备室的门开了。
南茜听到走廊上的吵闹,走出来查看,只看到两道模糊的背影。
坐在过道挂点滴的病人还在嘀嘀咕咕,“那个小护士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跟那种东西混在一起?”
“估计是被引诱的吧。听说昨晚有家剧院也出现亡灵生物了,再这样下去,都要泛滥成灾了。”
“联盟真的该好好管管了。”
……
南茜正要收回视线,就看到门口的地上掉了一件外套,上面落了些凌乱的脚印。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的。
嘉蒂整理好情绪,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了?”
“没事。”
南茜把外套捡起来,拍了拍灰。
第165章 七周目(完)
艾略特起先还飘得很低。
飘着飘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忍不住加快速度。
等伊荷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拖到高空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她把自己挂在软得像雪糕一样的艾略特脖子上,这一刻无比庆幸他不是真的雪糕,不然就会因为承受不住重量和热度直接融化,摔成一张肉饼。
“你要带我去哪?”
“什么?”
风太大了,艾略特听不清她的声音,“你大声点。”
伊荷深吸一口气,“我——说——你——要——带——我——去——哪——”
艾略特用同样的分贝回:“去——一——个——没——有——烦——恼——的——新——世——界——”
伊荷:……
她噗地笑开,吃到一嘴冷气,牙齿冰得上下打战。
被视作前辈的朋友说成接收责任方的倒霉蛋,本来应该很伤心的。
可是此刻翱翔在王都的高空,呼吸着从未呼吸过的清新空气,看着底下一排排像软糖一样的彩色屋顶,头发丝一样的街道,蚂蚁一样爬过街道的车辆,缠绕胸口的的窒闷也仿佛缭绕在屋顶上方的炊烟一样,被风一点点吹散了。
不过笑了一会儿她就笑不出来了。
太久没工作了,干了一上午的活,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肩膀也酸胀得厉害,挂在亡灵脖子上的手掌在不断出汗,稍微动一动,就要往下滑。
“艾——略——特——”
“干——嘛——”
艾略特还像在地面上一样,虚虚地拢着她的手臂,倾斜着身体,斗篷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自由自在地飘动着,什么都意识到。
伊荷手心更滑了。
她只好一鼓作气,“我——要——掉——下——去——了——”
艾略特低头看了眼,终于反应过来了,没有迟疑地抱住女生的腰,将人扛到肩头。
忽然世界逆转的伊荷:?
曼瑙没有山脉,他们降落在北面一座神殿的尖顶上,对面就是码头,一些各国面孔的游客夹杂其中。
他们坐在神殿尖顶后的凹槽里,没人看得见。
艾略特把人放下来,“心情好点了?”
伊荷迟疑地点头。
她把被风吹到脸上的短发捋到耳后,重新别好发卡,“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艾略特脸部红心不跳,“门房说的。”
伊荷不信。
门房不会交代那么多,一定是艾略特做了什么。但这个时候,她也懒得计较,
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谢谢。”
如果不是他把自己拖出来,她应该还会继续听下去。
艾略特脸色纳罕地看了女生一眼。
要是平时,他绝对要嘲笑对方跟自己道谢的态度不端正,好在可怜的情商起了点作用,他没有继续喷毒,而是装作没听见的说起了另一件事,“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她不是你朋友吗?”
他没维持住猫形,变成松鼠躲在窗台时,那个南茜还教了柯兰尼很多养猫技巧,很关心她的样子。
伊荷摇头,“我不知道。”
话虽如此,心里其实明白得差不多了。
站在南茜的立场想,在诊所工作,无论利益上还是情感上,已经成为诊所老板的嘉蒂的确是更需要维护的关系。
她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艾略特察觉到女生的情绪,胸口好像也堵了块海绵,把全身的水分都吸收了,一呼吸胸口就干得发涩。
但他没读过几本书,说不出什么安慰的台词,干脆坐近了点,展开两条袖管,学着以前见过的恋人相处那样,别过脸,有点不自在地道,“要抱一下吗?”
伊荷刚酝酿出一点伤心,就尬住了,“不用不用。”
还没到那个程度。
她很快就能整理好。
艾略特听出对方的嫌弃,有点不开心地嘁了声,“不要就算了,谁稀罕。”
伊荷看他收回手,准备转身,正要松一口气,下一秒被整个罩住了,视野陷入一片漆黑,头顶响起亡灵少年故作凶狠地声音,“你说不抱就不抱?我偏要!”
伊荷:“……”
雪糕质地的胸口又软又凉,很难相信底下是什么样的骸骨才能制造出这种效果。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圈了上去。
“欸,问你个事。”
“又干嘛?”
刚刚为对方稍微卸下防备而沾沾自喜的亡灵,就听到怀里的女生语气探究道,“听说亡灵法师的遗骨是高阶魔法材料,所以你是把遗骨穿身上了吗?”
“……”
“小姐,你说话有过脑子吗?”
“暂时不想过。”
冬天的精力消耗得特别快。
伊荷在屋顶没待太久就饿了。
她今天出门太急了,没带钱包,只有护士服里两块银币。
艾略特倒是带了点,但也不多。
一人一鬼苦哈哈地掏光了所有钱包,凑到十几个银币,在神殿外的露天摊贩点了两份最便宜的干酪鱼饼。
这边附近接待的游客多,亡灵生物也不算特别,坐下来时都没引起什么注意。
夕阳落下了。
金黄的霞光照亮了海面,像打碎了的颜料盘一样,泛出一层层五光十色的粼纹。
艾略特饿得饥肠辘辘,没有心思欣赏瑰丽的美景。
他忿忿地啃着几口就啃完的干酪鱼饼,“下次再来,我一定要带够金币。”
伊荷看了眼身后的神殿,“我来过这里。”
艾略特倏而警惕,“什么时候?跟谁?”
“跟……忘了。”
“骗鬼,你肯定记得。”
“真的忘了。”
艾略特看她不肯说,鼻子里哼了声,把最后一口鱼饼塞进嘴里,“不管以前跟谁,反正以后跟我一起。”
他都计划好了。
他们可以先去参观各个国家的标致景点,沿着航线一路环游,飘到哪玩到哪。
等柯兰尼开学了,他就搬到他们学院边上的镇子里,开个小店,或者租个农场,周末就能见面。
“你想得可真远。”
“这种事本来就要提前想好啊。”
艾略特用你懂不懂啊的眼神白了她一眼。
要不是没钱再买一块鱼饼,伊荷都想扔过去了。
他们在神殿外呆到天黑才回公寓。
艾略特坚持要等她上楼再离开,伊荷站在客厅的窗台往下看,那只亡灵在公寓台阶下等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往路口飘,即将飘出拐角。
她推开窗,喊他,“艾略特!”
亡灵停在拐角的路口前,转身望来,机敏地捕捉到自己的视线,微微歪头,有点臭屁地比了个回见。
伊荷笑意温软,清亮的眼眸却逐渐黯淡。
《古约书》创世纪第十几章讲了狛得的故事。
狛得一家住在一座以暴力闻名的城市,两名好心的天使准备拯救她和她的家人,但当地人抢在狛得之前,伤害了天使。于是天主打算毁灭这座城市,只放过了狛得一家,要求他们往山上看,一次都不能回头。
快抵达山顶前,狛得的丈夫回头了,他变成一根盐柱。
艾略特吃下加了从旺达学姐那里拿到的遗忘法阵的干酪鱼饼,今天过后,他会失去这个时空的记忆。
***
格里芬都擅长谈判。
结束会议后,拿到底价的格里芬们和工厂主友好握手,带着十足的优越口吻邀请他们参加晚上的舞会。
没人敢拒绝。
因为这里是法赤,格里芬家族的地盘。就算是法赤的王室,面对格里芬的邀请,也要掂量对方在格里芬家族里的地位。
除了格里芬自己。
莫里斯把药草罐贴好标签,放到对应的货架上,闻言头也不抬,嗓音清润道,“晚上的舞会我不去,黎夏要是问起,就说我睡下了。”
前来请人的格里芬有点苦恼,“可是,您每次都用一样的理由,就算黎夏姐姐愿意被糊弄,我们也不好意思带话了。”
“那就是说我身体不舒服。”
“这个理由也用过了。”
“那就自己想一个。”
莫里斯抬起脸,接过学生递来的药草管,推了推镜片,脸上带出一丝戏谑,“你和黎夏申请延迟寄宿制学院入学时,用过不少理由吧?从里面随便挑一个。”
“那种小事都被注意到了吗?!”
“这个家没有秘密。”
来请人的格里芬低下脑袋,有些丧气,“好吧,我想办法。不过,您也不能告诉母亲或者黎夏姐姐我骗她们的事。”
不然他就倒大霉了。
莫里斯没有回他。
他还在贴标签。
格里芬等了会儿,见兄长不理自己,讪讪地离开了。
等人出去,莫里斯才抬头,放下药草罐,“科莱恩。”
学生下意识应了声,反应过来,小心提醒,“教授,科莱恩学长回原森了。”
他不叫这个名字。
莫里斯看向学生,认出这是海星社的一位部长,家住得近,临时被叫过来帮忙打下手了。
“抱歉。”
和面对格里芬时的冷淡不同,他对待学生时态度和煦,“这几年科莱恩和我共事最久,一时没改过来。”
莫里斯教授不论在学院还是在法赤,都是盛名在外的人物。对方哪里敢接受他的道歉,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您太客气了。”
莫里斯笑了笑,继续工作。
原来不是科莱恩,他说今天的进度怎么这么慢。
贴完所有的标签,莫里斯让佣人拿了份伴手礼给学生,让家里的车夫将他送回家。
格里芬的家族徽章很好认。
天又才刚黑。
黎夏看到马车经过吊门,就叫住男仆问了下,得知是莫里斯的学生,轻笑一声,“有心情整理药草罐,没心情参加我的舞会?再去请一次。”
男仆不敢多嘴,“是。”
黎夏是定好的下一任女爵,等于格里芬庄园的半个主人,就算是她的父亲拿奥尼也不能越过。
格里芬女爵的孩子们,都深知这一点。
而莫里斯不在规则之内。
第166章 八周目(一)
莫里斯和黎夏都是格里芬女爵名义上那位丈夫的孩子,其他孩子则来自不同的情夫。
除了这点,他还为联盟高层供职多年。
即使辞去职务,前往图兰塔任教,做了劳什子校医,但却没有被联盟放弃。在这个利益至上的家族,仍然拥有更多话语权。
不过,这不代表能越过未来家主。
这是大家的共识。
可惜,男仆扑了个空。
莫里斯的佣人告诉他,就在几分钟前,大少爷被城里最大那家农场主请走,去治疗他深陷魔物引诱而无法自拔的病症了,最快也要明天才回来。
男仆只好返回宴会厅,禀告黎夏。
*
“我说,你能不能别再污蔑我可怜的名声了。”
“深陷魔物引诱而无法自拔”的中年男人一面给往食槽加草料,一面辛辣地吐槽,“让我猜猜明
年是什么?和魔物共同抚养混血种的恋魔变态??”
“你要是喜欢,也不是不可行。”
“噢,天主!放过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吧。”
“老头?”
莫里斯拿着椰子壳,往水碗里加清水,闻言扫了他一眼,微笑,“没记错的话,提莫好像比我小了十二岁?”
提莫沃兹沃斯,图兰塔皇家魔法学院的校长简理事会成员,此刻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地表情。
“校长是个年轻小伙,完全镇不住学生嘛。那些捣蛋鬼,一个个都要方设法搞恶作剧看你出丑。”
他抓起一把草料放进食槽,还没松手,就被饿得头晕眼花的奶牛啃掉了,连手指也不肯放过。
提莫把沾满口水的手抽回来,在裤缝随意地擦了擦。
“你把他们想得太坏了。”莫里斯说,“他们年纪还小。”
当老师这么久以来,这是提莫最讨厌的一句话没有之一。“你的学生又没我的那么不听话,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
忿忿说完,也有些不解。
他们都带的中阶班,自己上课更严厉,课上开小差的学生少,课后反馈一般般,学生的成绩排名能在年级中等偏上就算不错;但莫里斯那边,完全反着来,作业也爱交不交,排名反而没下过前三,大家还争着抢着要上他的课。
提莫一直想找个机会和莫里斯商讨下如何更好的教学,不过现在是假期,虽然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但假期就是假期,没人愿意在假期讨论工作。
于是,他问起了当前最关心的问题,“你今晚怎么跑出来了,拿奥尼先生又要帮你拉纤?”
莫里斯闻言,安静了片刻。
牛场里静悄悄的,只有飞虫叮咬油灯发出的焦灼声。
提莫见他不出声,以为自己说错话,正要补救,就听到对方说,“黎夏刚谈成了一笔罗克的生意,打算办个舞会。”
“那不是很正常吗?”
“是啊。”梳着侧扎发的年轻男人像在说今天准备去哪玩一样语气自然地道,“但那些工厂主里有几个翼手目族,我讨厌翼手目族。”
提莫:“……”
提莫并不是法赤人,他是土生土长的中央国人。
和莫里斯认识时,对方还在联盟位居高位。
当时工作对接,他就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好相处了。
这也不喜欢,那也讨厌。
脾气极其差劲。
不知为何,这样一个人,在社交场反而以个性体贴温柔出名。
简直反常识。
后面莫里斯妻子过世后,莫里斯辞职应聘到了图兰塔,两人成为了同事,慢慢熟悉起来,反而没那么不愉快了。
提莫在法赤买地开农场,还是莫里斯帮忙找的地产中介。
闻言,虽然知道对方没有撒谎,还是忍不住道,“早就想说了,被你讨厌的种族多得数不清,她们能记住才奇怪吧。”
莫里斯坦然地笑笑,默认了。
农场的工作一年四季都很辛苦。
提莫有主职,假期才过来。
其他时候,他都交给经纪人和当地有经验的老农民在打理。
冬假期间,村里活动多,工人三天两头请假,才自己干。
他从小在农场长大,喜欢畜牧的乐趣,不乐意用魔法偷懒,但这么多工作,一个人委实辛苦了,莫里斯能过来,的确帮了他大忙。
提莫打算让厨师晚上多煮点炖菜,看到老朋友换下脏靴子和橡皮手套准备离开,还有些怔愣,“这么快就要走?”
莫里斯:“明天上午王都的医院有个会要开,我想早点休息。”
说这话时,他脸色平淡,提莫也没有怀疑,“行吧,路上小心。”
回到壁炉前,看到对面座钟上的时间,才想起什么,眼神变得难言起来,“这个人真是……一天都不落下……”
在图兰塔,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图书馆七楼,凌晨十二点的社团楼,以及教职公寓,都是不允许学生随意出入的。
每个离谱的规定的产生,都是因为背后更离谱的危险事件。
其中教职公寓,就跟他这位盛名在外的老朋友有关。
认识莫里斯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已过世的妻子。
但说来奇怪,不论是自己,学院里的其他教职员工,还是曾经和他共事的联盟会员,甚至包括他的家人,都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莫里斯夫人。
名字、长相、出生、家人,一概不知。
流传最多的说法是,格里芬家族的后代,要为继承人争取人脉,必须和门第相当的贵族后代结姻。
莫里斯有了喜欢的人以后不愿盲从,又担心自己的妻子被家族迫害,于是将她藏到一个没有人察觉的地方,直到去世才公布消息。
这样的做法虽然极端,但在比约卡大陆过往的历史里,也不算新奇,曾经有不少不受重视的贵族后代这么干过,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莫里斯那么大的成就和名气,也没能藏到最后。
提莫以为,不对,大部分人都这么以为,莫里斯既然公开了消息,就是宣布独身的意思,不久就会再次联姻。
但事实是,莫里斯从那天起就保持独身,与此同时,多出一个怪癖:那就是每天下午七点后,就会待在教职公寓那座小小的套间里,把玩妻子的遗物。
虽然这样讲似乎显得自己很好事,但提莫真的听说过,有学生送文件时不小心偷看过里面的布置。
客厅里密密麻麻,一墙的女性用品。
那名学生之后没多久就退学了。
明明之前还很说过要升入高阶的。
提莫有理由怀疑,莫里斯在格里芬庄园的卧室里也是一样。
想象朋友用那张细致温柔的面孔微笑着把玩女性用品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看向漆黑的夜空,抬手做起个祈祷,祈祷天主庇佑,不要让莫里斯走上变态之路。
*
宴会厅里,乐曲声在钢琴师指尖跳动。
黎夏得知莫里斯被叫走了,没有为难仆人。
她在几名工厂主里挑了两个顺眼的跳了两支舞,就坐到一边休息。翼手目科族很少有难看的面孔,放在眼前也算养眼。
只是这些人生活习惯和法赤人差别太大,黎夏对他们的兴趣只停留在欣赏。
管家走进来,在她身旁耳语。
黎夏闻言,把酒杯交给还在殷勤献媚的翼手目科人,跟着对方去了楼上。
拿奥尼格里芬,她的父亲此刻正在欣赏夜空。
他画了得体的妆容,换好舞会的服饰,却没有下楼,而是姿势优雅地坐在窗台,望着外面的黑憧憧的桦树林。
黎夏走近时,才发现他嘴角抿得紧紧的,脸上显出了隐隐地怒色。
“您怎么了,”她把手搭到父亲肩上,“谁惹您不开心?”
拿奥尼绷着嘴角,“你说呢。”
黎夏没说话。
她知道父亲只是需要她当听众,果然,拿奥尼只等待了几秒,就压抑不住愤慨地扭过脸,“黎夏,你还不知道吧。你母亲今晚又到那个贱货那边去了。”
这几个月,格里芬女爵一直在外地。
听说女儿要举办舞会,她答应了回法赤一趟,拿奥尼收到消息,从几天前就开始忙碌。
但是他等到了什么?
“一只花枝鼠兽人,给了你母亲两个孩子,就把她勾得分不清南北了。”
讽刺的口型使拿奥尼美艳的面庞拉扯得有些狰狞,“两只小老鼠,哈!她缺孩子吗?这个家里的孩子还不够多?!只说了一句怕黑,你母亲就抛下我们开传送阵去陪他了。她才回来半天,你知道那只老鼠几岁吗?只比你大五岁,真好意思!”
黎夏蹲下身,握住父亲的手,“她会回来的。”
她说:“我保证。”
面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拿奥尼就像看到格里芬女爵,发泄完就一下子露出狼狈来,“黎夏,你母亲的心已经被偷走了,我没有能力拿回来,我该怎么办?”
“我有办法的,别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
“可是,那只老鼠,”拿奥尼说,“那个贱货的两个孩子,现在在模仿我们莫里斯的路呢。我看他不仅想要你母亲,还想要你的和你哥哥的东西,我真害怕……”
父亲的妄想症越来越重了。
黎夏想。
对付这种脆弱地心理,她习以为常。
但今晚,像平常一样安慰完以后,父亲却没立刻被安抚住,而是追问道,“你哥哥回来没有?”
他也听说了莫里斯出门的事。
黎夏:“去工作了,明天才能回来。”
拿奥尼抬头,眼里闪烁着一点耐人寻味地亮光,“黎夏,你哥哥那位妻子过世很多年了吧?”
黎夏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又开始了,“他不会同意的。”
上次父亲闹过以后,莫里斯就几年不回家一趟,父亲不愿低头,又让她去把人请回来。
她夹在中间,反而成了恶人。
“父亲,我就是下一任家主,不需要靠莫里斯联姻来支撑这个既定的位置。不管是花枝鼠兽人,还是那只花枝鼠兽人的两个孩子,都无足挂齿。”
“黎夏,这是孩子才会说的气话!”
拿奥尼瞬间翻脸。
莫里斯回到了庄园。
他开的传送阵,坐标轴定在卧室,不必经过主楼,落地时只有门口打瞌睡的佣人发现。
“少爷……?”
佣人站起身,像是准备上前服侍,但走路姿势摇摇晃晃,好像还没睡醒。
莫里斯制止了他,“回去休息吧。”
佣人本来就困,见主人这么说,躬了躬背退下了。
乐曲声不断从窗外飘进来,莫里斯没有在意。
他拉开抽屉,长久地注视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拿出来,攥在手心,带进了卧室。
明天没有会议要开,综合医院的会议一般提前半个
月就会通知,今晚可以晚点睡了。
翌日
在仅有二十名格里芬能入席的家庭午餐上,女爵回来了。
她坐在首座,手里一杆石楠木烟斗,缓缓地吐出一团呛人烟雾。女爵常用的湿烟丝产地在法赤最南部,以烟味清冽,一克市价逾过黄金闻名。虽然对不抽烟的人而言,这种烟味气味不算好闻,但在座没有人提出意见。
只有拿奥尼。
他嘴角蹦得紧紧的,像一根压到极致的弹簧,只需要轻轻一松,就会炸开。
因为女爵身上,除了淡淡的烟雾外,还带着一股只有雄性兽人才能闻到的气味。
而这张餐桌上,可不止他一名雄性兽人。
拿奥尼感到那些长辈们朝自己投来了似有若无的视线,这让他既如坐针毡,又倍感羞辱。
“昨晚的舞会举办得怎么样?”格里芬女爵没有注意到丈夫的不适,语气散漫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很不错。”黎夏放下刀叉,聊起了母亲想听到的内容,她又拿下多少笔订单,以及在罗克的商铺扩展,“听他们的口风,我想我们可以盘下上次砍了很久都没拿下的地皮。”
格里芬女爵频频点头,“你做得很好。”
“应该的。”
黎夏说着,给了父亲一个安抚地微笑。
拿奥尼并不回应。
他还在气她不肯帮自己带话。
黎夏有些无奈。
女爵大概在花枝鼠族情夫那里用过餐点了,在餐桌上没吃多少,抽了几口烟,就回卧室午睡了。
她一走,拿奥尼的叉子就狠狠划过盘碟,刺耳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不自觉皱眉。黎夏正要说什么,就听到她爷爷低咳了声,“拿奥尼,跟我来趟画室。”
黎夏闻言,不再开口。
黎夏的爷爷,女爵的父亲是法赤的一名版画艺术家,擅长雕刻自然风光,这是他对外的身份,更多时候,他是女爵财产的看管兼教导者,父亲也是财产之一。
拿奥尼讨厌他。
同时也惧怕。
听到对方开口,他克制着不快,轻轻放下叉子,“好的,父亲。”
一次性走了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没有因此变得轻松,桌尾几名格里芬,因为离权利中心太远,反而没有被阴郁的气氛影响,动作安静地吃完饭,就离席了。
莫里斯也在其中。
只是他还没走出主楼,就被管家叫住了,“少爷,女爵有事要跟您商量。”
莫里斯微微驻足。
黎夏靠在走廊外的石柱上。
格里芬庄园不同于法赤大多数模仿地面贵族典雅古朴的建筑风格,而是顺应当地气候以实用为主,用色简洁线条粗直,植被修剪得齐整,乍一眼望去乏味而单调,看久了反而有种别致的风情。
莫里斯从两侧平坦的草地中间的过道走来,见到靠在石柱旁的黎夏,脸上浮起一点微笑,“在等人?”
“等你。”黎夏说,“母亲找你聊了什么?”
莫里斯没有意外黎夏会出现,如果她不出现才不符合她的个性。
“和你上次说的一样。”
“为了那两个孩子的学业。”
“喔~又是那个?”
黎夏讽笑了声。
母亲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原森的西奥多金继位后,把他的上士科莱恩扶到了议政厅。
科莱恩上士的父母是格里芬在原森多年的经销商,自己又有西奥多扶持,目前直逼议政大臣的势头。
原森国内老国王的弟弟势力还在,各方阻挠不算小,就算科莱恩自己努力,几年内恐怕也到不了那个地位。即便如此,他家里,包括他自己,近期内都不可能再返回学院了。
然而,他之前是兄长带的学生,肄业后,学院方面肯定会让莫里斯从其他学生里再选一个人。
做过莫里斯的学生,就算以后不跟他了,也能在想去的领域闯出自己的位置。
母亲不关心除了生意以外的事,那两个私生子又没有这种远见。
想也知道,肯定是他们的父亲跟她说了什么,才会一回来就背着他们找莫里斯谈话。
“都被撵出法赤了,怎么就不死心呢。”
黎夏有点烦躁。
“招生是理事会在负责,我插不进手。”
莫里斯没有安慰她,只是陈述事实,“统一开考,那两个孩子也恐怕考不过其他考生。”
黎夏听到这里,心情平复了些。
虽然知道兄长说的是事实,她还是眼神古怪地看了眼对方,“你不是在带中阶班吗?怎么对初阶的事这么了解。”
“难道你背着我在找人在针对他们?毕竟只是孩子,不要弄得太下作。我们当初,只对那只花枝鼠兽人出过手。”
莫里斯笑了笑,没摩挲了下自己的婚戒,没有回答,而是道:“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回去工作了。”
黎夏:“……”
“赶紧走。”
她无语地让到一边。
看人走远,才嘀咕出声,“说什么工作,其实就是回去摆弄他那些瓶瓶罐罐吧。”
有时候,黎夏真怀疑兄长这种人怎么会有女人喜欢。
但只要一想到那个午夜,莫里斯抱着那个死去的女人跪在爬满青苔的石塑神像前眼神枯寂的样子,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先想想怎么打消母亲的念头吧。
黎夏暗自思忖,莫里斯这里不好入手,她一定回想别的办法。
毕竟理事会里也有女爵的熟人。
她可不能给他们开一点入侵的口子。
*
“烤鲭鱼可以吗?”
“好啊……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鲭鱼的?”
“猜的。”
伊荷把烤好的鲭鱼和蘸料瓶,递给弥弥,自己端了一盘牡蛎和柠檬汁,坐到学院南面的沙滩上。
弥弥已经没有上个时空有关的记忆了,不过她还记得她们外宿和好的片段,因此虽然刚开始答应邀请时有点没话说,一起钓了会儿鱼还是聊开了。
弥弥一边把蘸料挤到鲭鱼上一边说,“级三是不是很忙啊?你看起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伊荷嗯了声。
她叉起一块牡蛎肉,淋了点柠檬汁,塞进嘴里,一下子被酸得眯眼。囫囵咽下,还没来得及品出什么滋味,说:“导员说中阶疗愈系今年预收70人,现在几个班加起来有150多。”
弥弥:“啊?”
她算了算,“那不是一半多都要直接毕业……不过,都考进图兰塔了,没人会只读完初阶就不读的,就算家里贫困,也可以向学院和当地申请补助,怎么可能……”
“是呀。”伊荷这次吃得慢了点,“因为名额有限,大家都要升学,没有考上的要么要转去其他学院,要么拿了证直接毕业。如果单纯拿个初阶巫师证,只要六个学期全部学分及格就行。但想要升学,就要稍微努力点了。”
比较麻烦的一点是,图兰塔对跳级的规定比较严苛,没读的那几个学期的学分,是跳级后所读的两个学期的学分乘百分之七十五。
伊荷上学期的排名在前九十左右,因此初级级二的学分也只比及格高一点。想要直升,她的排名在这个学期必须进入前三十才有可能拉高总学分。
“前三十啊……”
弥弥的脑海里浮现了常年霸占前排的那几十个眼熟的人名以及那些名字后辉煌的履历,不由感叹,“那也太可怕了。这么说的话,今天完全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所以请多吃一点吧,今天我请客。”
伊荷总算尝到牡蛎滑嫩的口感了,但舌尖已经被柠檬汁酸麻了,只能尝到涩涩的苦味。
“应该换辛奇石柠檬的。”
“辛奇石……”
弥弥突然想到什么,“辛奇施魔法大赛?!”
伊荷:?
“其实也不用完全靠学分拉排名吧,不是有些比赛,像辛奇施魔法大会这些都可以提供额外的加分吗?”
弥弥兴致勃勃道。
说着,拿出魔卡,输入辛奇施魔法大赛检索起来。不过,在页面跳出来没多久,她的笑容就戛然而止了。
辛奇施魔法大会要求参赛者缴纳十块高阶魔晶的会费,除此之
外,还要有过往不少于十次的B级赛事冠亚军,或不少于五次的A级赛事的季军以上成绩。这些赛事,单人组需要承担巨额开支,一般都是由团体或组织参加,奖项也要平分。而辛奇施对平分奖项也有要求……总之,看来看去,能赋分的赛事,几乎没有会费廉价且有用的!
“欸,怎能这样……”弥弥有种好心办坏事的尴尬,她以前参加的比赛,都没到这么高级别的,而且老师带队,很多情况没有通知她,直接告诉家里,所以她也不知道手续这么复杂。
“毕竟是观赏性质的比赛嘛。”伊荷之前也查过,觉得条件苛刻才没报名的。
“我在想,如果不能升到前三十,认真备考之后,能去一个收分不错的学院也挺好的。”
而且,这学期能读到哪天还不一定呢。
谁知道循环什么时候会开始。
这次醒来是在外宿结束后回宿舍的那个晚上,她失眠了,一个人在卧室躺了一天,傍晚才走。
因为错开了回家时间,什么人都没见到,完全摸不清锚点所在,干脆边备考边等了。
第167章 八周目(二)
弥弥露出一个爱莫能助地苦笑。
可怜的女孩。
她们没再沙滩待太久。
虽然是周六,天气却不算好。太阳只在天空呆了不到几小时就没入云层,气温降下来,两个人的外套就有些单薄。
伊荷和弥弥吃完海鲜走了。
她们在路口分手,一个回宿舍,一个去社团楼。
因为要备考,来不及进行日常部活,向海星社那边申请了暂休。
狐族社长倒是爽快地批了申请条,只是常用的工作台上有些她的私人物品,要找个时间拿回去。
伊荷原本打算下周三去拿的,路过社团喽,看到活动室的门开着,以为里面有人,于是问了下社长,得到“今天没有部活,不过门开着就可以拿”的回复后,放心地走了进去。
海星社社员不多,活动室却格外宽敞。
左手边第一间是储物间,再过来是他们打扫过的大厅,后面是一个开放式的调配室;右边是指导老师办公室,以及储存特殊材料的小库房。
伊荷的工作台就在调配室第四排靠墙的位置。
活动室没有人,只有风吹过窗户的声音,应该是周五最后一个人走时忘记关门了。
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把桌面上的东西收进挎包,不要就放在一个空纸箱里,带出去丢掉。
收拾的过程中,伊荷发现少了根长柄银勺,就是之前用来尝味道的一根大小和铅笔差不多,经常会掉到地上不见,向负责管理物资的部长申请一根新的,就没怎么在意。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耳边传来了轻微地咔哒声。
一阵粉红胡椒的气味飘过来。
穿着淡灰色风衣的年轻男人从指导老师的办公室走出,见到自己,对方清俊斯文的面庞微微怔忪,视线落到她抱着的纸箱上,又带出几分了然地笑,“过来搬东西?”
伊荷没想到莫里斯教授也在,以为他在说自己急着拿走自己的私人物品,把纸箱往上抬了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比较空,周三来拿的话,时间可能有点不够。”
莫里斯嗯了声,他好像有点不喜欢别人看到办公室里的布置,察觉到自己望过去,立刻轻轻带上了。
“正好我有事要找你,一起走吧。”
伊荷回神,“是。”
因为前面的小插曲,担心被老师讨厌,很有边界感地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走在后面。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但莫里斯教授人气似乎完全不逊色于以长相和地位在学院地位超然的西奥多和以赛亚。
他们经过的路上,不断有学生,教职员,患者以及患者家属拦下来问候,请教题目,送礼,还有借机调情。
莫里斯教授始终微笑地回应着,并没有因为对面问的什么而露出被冒犯的神色,看上去脾气好得过分了。
伊荷把纸箱放到垃圾桶前,漫无边际地想道。
不过,他说的有事商量,具体是什么事呢?
“柯兰尼。”
“是!”
伊荷起身,看到莫里斯教授正远远地望着自己,“你走累了吗,要不要暂时休息一下?”
他面前的人群不知何时停止说话了,也跟着一齐看过来,伊荷有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她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为了摆脱难缠的搭讪,但莫里斯教授过往的形象一直非常正面,于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用,我马上来。”
看着不情不愿地从垃圾桶前起身,慢吞吞朝自己走来的女生,莫里斯眼底掠过一点狡黠地笑意,对还在向自己询问最近是否有时间约会的同事说,“抱歉,我等的人到了。”
同事:?
只是带带学生而已,有必要说得那么暧昧吗?
莫里斯把柯兰尼带到附属医院,自己那间诊室。
等人坐下后,去橱柜拿了一只纸袋给她,“这个东西,好像是你朋友的。去年他落在医院,忘记带走了。”
“朋友?”
伊荷起先还以为是什么,打开才发现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色针织帽,边缘蹭得有点起球,看起来戴了有点年头了。
手指顿住了。
莫里斯看女生捏着针织帽一角,眼神钝钝地,好像没想起来的样子,以为她不记得了,“应该是九月十几号的事,我想想。”
说着,就要起身,去翻档案夹。
“不用了,老师。”
“我记得。”
伊荷把针织帽放回纸袋,叠好,“谢谢老师帮忙保存,我会带给他的。”
莫里斯静了静,笑了,“那就好。”
*
就像黎夏所担心的,女爵很快就联系到了理事会的另外几名成员。
托库戈大公第一个被排除;
他身居要职,又是军队领袖,私下和女爵见面,古里捷夫女王不会不警惕。
十三世是第二个;
圣德莱尓规矩繁琐,想见教皇不难,但想请他帮忙,要通过层层关卡,最后还有质询鲁麦戈神甫。
剩下的人选,就只有塞缪尔杜鲁门和提莫沃兹沃斯了。
这两人中,提莫和莫里斯往来频繁,女爵优先考虑了塞缪尔。
黎夏得到消息时,女爵和塞缪尔已经聚过几次了。
她的父亲也因此发了好几次火。
女爵太过多情,拿奥尼可不会认为她出门只是单纯办事。
多年被冷落的婚姻让他的精神变得脆弱而敏感,一点点细微地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变得憔悴干涸。
“你不用安慰我了。”
又一次闹完脾气,拿奥尼坐在堆成小山的礼裙上,失落地说,“我知道她在做什么。”
黎夏认为他需要转移注意力。
“父亲,您要不要出门散心?”
“你爷爷都不敢,我怎么可能去?”拿奥尼冷笑,“我只能盼望,这次帮你哥哥找的那位小姐能不嫌弃他结过婚……”
黎夏愣了下,“什么时候?”
拿奥尼轻飘飘地乜了她一眼,“你不用管,我知道你会给他通风报信。”
黎夏:“……”
在不该聪明的地方,就不要那么敏锐了。
从卧室出来,她的领口松开了两颗,鬓角有些毛躁。
等在门外的格里芬见到,上前帮她扣上。
“塞缪尔教授那边,”黎夏扬起一点下颌,方便对方动作,“怎么回应的?”
“不太明朗。”
“听说是莫里斯教授抢走过自己看好的学生,稍微有点意见。要是女爵需要帮忙,不会阻挠。”
“学生?科莱恩?”
“这个没打听到。”
“算了,理事长那边呢?”
“提莫先生说,要看莫里斯少爷的想法。”
黎夏笑了声,“踢皮球踢回来了。”
她思忖片刻,“给莫里斯发个消息,让他注意下最近出现在附近的女人。塞缪尔教授那边,慕多女士最近不是缺经费吗?给她打一笔。如果母亲打了,就以慕
多杜鲁门的名义打给洛琳公主,问起来就说寄错了。”
“是。”
*
周一的课表排得满满当当。
上完一天的课,傍晚还要开两个会。
一个医院的,一个年级的。
即便精力再好,这样连轴转下来,人也累垮了。
莫里斯摘下镜片,按了按有些酸胀地眼眶。
“那种事,你们自己决定就好。”
“我没有意见。”
“随便这种话才是最推卸责任的啊。”
提莫忍不住强调。
他坐在会议桌前,虽然是主座,但整个人坐没坐相地趴着,完全没有在学生面前严肃沉稳的可靠感。
塞缪尔坐在另一边,闻言轻蔑地捏了下自己的胡须,“不愿意收就不收好了。为了一点小事把大家留下来,也只有你了。”
提莫本来就够烦了,听到边上拱火,不免插嘴,“话也不能这么说。”
“怎么,女爵不是也给你家里汇了一箱金子吗?”塞缪尔好像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一样道,“人家是一家人,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
莫里斯看了他一眼,重新戴上镜片,将链条拨正,语气含笑,“塞缪尔教授说得对。”
提莫:“欸,你们两个……”
他真是心累。
塞缪尔性情古板,认为和比自己小的年轻教授吵架有失贵重,不冷不热地讽刺了几句还没超过,生气地走了。
提莫和莫里斯从教学楼出来,边走边说,“统考要到明年上半年举行,到时候成绩出来,女爵估计就放弃了。实在不行,你先收下来,到时候再转给其他人带。”
莫里斯倒没有塞缪尔那么高涨的生气,虽然在说难以回寰的话,语气却十足随意,“母亲或许并不在意我收不收学生,收哪个学生。”
“不过,即使是小事,她决定下来的想法,别人都很难改变。”
提莫想想也是。
法赤的王室可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孱弱的,没有格里芬家族的一再逼迫,每一任家主的强势,也不会式微到这个地步。
只是看着朋友即将推开公寓大门,想到之前担心的事,还是多嘴道,“莫里斯。”
“嗯?”
尽管难以启齿,提莫还是本着本心道,“人应该向前看对吧。无论何时何地,过去就交给负责记录历史的神明。”
留着深棕色长发的男人握住门把手,迟疑了一瞬,“这是……你为新法咒写的咒语?”他客观点评,“太拗口了,很难记。”
提莫:“……”
当他没说。
成功气走老朋友后,莫里斯笑着摇摇头,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身后的光亮被戛然而止的门缝吞没。
脚步顿了一瞬,继续朝前。
学院给教职员分配的公寓只比学生宿舍多一个房间,不过,房间的具体大小对这群高阶巫师没什么用。
在狭小如豌豆荚一样的房间里,法术高超的巫师照样能开拓出足以容纳生活的空间和优渥的家装。
如果提莫在,他会发现这间公寓和自己的区别很小,公寓配备的家具和学院为其他职员提供的一样。
莫里斯没有点灯,在黑暗中脚步从容地走到客厅,脱下外套挂到衣帽架上,将开会用到的文件放到书橱,拿起茶几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落入珐琅杯内的清水顷刻间变成一杯温热适口的红茶。
他端起来,喝了口,“好像有点淡了……”
说着,放下茶杯,朝厨房走去。
不知踩到什么,莫里斯停下脚,弯腰捡起——一条淡灰色,两端缀着碎钻和蕾丝的发带。
散开的长发蔓过颊边。
视线上移,从地面、橱柜、餐具柜、卧室门到天花板,肉眼可见之处,不同颜色不同式样各有长短的发带宛如数以万计的彩虹鱼,遨游在这片无光的海。
*
[最近过得顺利吗?
我收到你的来信了,已经到中部的话,今年夏天应该能见面了吧。
这段时间回信比较少,因为马上要毕业考了。
老实说,没那么容易见面后,对你的观感好了很多欸,那个鮀浆草,也有在好好佩戴。
开玩笑的,言归正传。
上次不是跟你提过那个来找过两次的陌生来客吗?那个人可能不是什么变态,而是老公寓的新租客。
芙蕾娜护士长告诉我,原来的租客的退租了,新租客和门房签合同那几天,刚好和那个人来找我的时间对上了,怀疑是同一个。
虽然委托了门房代管,还是有点不放心,和门房商量周末帮我约对方见面谈谈,他答应了。]
投递完信件,回教室上课。
午休刚刚过去,大家都有点困乏。
虽然气氛还是很紧张,但下午的自习上到中途,还是有同学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代课的魔法史教授无情地将人叫醒,然后扫了一圈教室,“实在困就请假回去睡,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是……”
有气无力地回应过后,还是有几名同学没撑住,被“请假”回宿舍睡觉。
为了不被请走,伊荷打起精神,把昨天做错的卷子翻出来重新订正一遍。
今天是周三,正常来讲,到部活时间了,可毕业班的学生时间不够,几乎都申请了暂停部活。
下午没课,除了教室外其实还可以去图书馆和宿舍,没有强制留在教室的规定。
但图书馆只有周一周二没人,其他时候都坐满了,座位也很难抢,学习氛围也没有教室浓,宿舍就更别提了,所以大家都自愿留了下来。
伊荷做完几门课的试卷,批分数,然后拿出开学摸底考时疗愈系级三段的排名,估算了下自己的水平。
差不多能排到前七十几到六十左右的样子。
差得有点远了……
她转了转笔,正要思考哪门课提分更容易时,身旁的女生忽然碰了碰她的手肘,“柯兰尼,你看论坛了吗?”
因为是第一学期读完一个月跳级上来的,跟班上的人都不太熟悉,再加上那段时间她情绪不佳,没有主动来往,只停留在点头之交的程度,坐在隔壁的女生过去也很少跟她说话。
因此听到对方开口,有些疑惑地嗯了声。
“没看论坛的话,现在一定要看,”女生用一种不看一定会后悔的口吻道,“有超爆炸的新闻哦。”
说完,也没有要她回应,就坐回去,一面修改她的作业一面和朋友传消息。
伊荷看向附近,这才发现,不仅是那两个女生,其他同学也在看,甚至坐在讲台后的魔法史教授都加入其中。
前排几个困得要死要活的男生这会儿也不困了,他们交头接耳,低低说着什么,眼睛时不时地瞥向手里的魔卡。
躁动的因子像暴风雨前低飞的蜻蜓,很快传遍了整间教室。
伊荷停止转笔,掏出魔卡,点开论坛。
一条《主持人F被魔物附体了吗》的匿名帖登顶了热门。
楼主自称是刚刚参加了一场几所学院联合举办的学术研讨会。到场人员,基本都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和前辈。
然而研讨会上,主持人F演讲稿念到一半,突然从台上消失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F遇到来自不明魔物的攻击,到处寻找时,一名路过的保洁人员在男厕门口发现了他。
楼主用极为夸张地语气描述了他们见到的东西,[……如果我能再活两百年,两百年里我也绝对看不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F一半身体还是人类,一半身体变成了半只巨型章鱼。他的脸上,一边有五官,另一边只有八颗硕大的章鱼头,那颗头有他整个上半身那么大,上面都是凹凸不平的突起。也就是说,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类和肉食性章鱼的混血种!
要知道,F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的家族在我们学院,乃至整个中央国都是举重若轻的存在,他本身也非常优秀,想起来还是不可置信,恶心得我现在睡不着。]
[帖子里的内容全部打码过,没有明确指
向,大家可以当我在编故事,睡了,明天醒来删。]
发帖时间为昨晚半夜3:12。
可以发得出,当时这个时间跟帖的人不多。
前排差不多时间的回复,只有几条。
大多都是哈哈哈太假了,什么都市传闻之类的灌水。
一直到今天下午三点过,就是几分钟前,忽然多了几百条回复。
[解码了,好明显。]
[保真吗?昨天刷到帖子担心了一晚上,白天问了我在那边工作的朋友,他们说不知情欸。]
[应该就是那个会吧。保真的,我导也去了,消息还没放出来而已。]
[天主,刚刚问了导师,楼主实惨,现在轮到我不可置信了。]
[我也。]
[我也。]
重复的刷屏后,出现了一条评论,[还没盖棺定论,别那么肯定吧,谁知道会不会反转。]
[楼上好天真。]
[真的。]
[搞什么,你们就那么确定F是谁吗?]
[说不定是外校的,不是都说几个学院一起举办的吗?要是真的,学生会早就出通知了吧,这个楼主现在还没睡醒吗?]
[就是啊,有些人恶意大得藏不住了。平时很嫉妒人家吧,现在终于逮到机会了就马上落井下石。]
[你们有病吧,谁嫉妒他啊?这不是事实吗。]
[事实就是学生会还没给任何通知!]
[误入谜语楼,请问到底是哪位啊?翻了半天没一个人说名字。]
[楼上,你重新读一遍楼主的帖子,每段开头第一个字母竖着连起来读一遍就知道了。]
……
因为那条回复,伊荷也滑到主楼,按照提示把每段第一个字母记到了草稿纸上。
最后一个单词落下,平静的脸色出现一丝皲裂。
在看到章鱼触腕时,她想过F是赫克托尔、鲁麦戈神甫、甚至大辅祭,他们或多或少参加过易族手术,过去也经常需要去神学院工作。
参加类似的研讨会不是不可能。
但没有想过,这里的F指的是以赛亚费尔南德斯——既不是圣德莱尓的教廷人员,又没有穷到靠兽人特质吸引客人,怎么会跟易族手术扯上联系?
再刷新时,帖子没了。
睡醒的楼主大概终于发现事态紧急,立刻删帖加注销账号。
“都在吵什么?”
他们的魔法史教授终于注意到班上低低地骚动,拧着眉头起身,“马上就要月考,心思放到该放的地方。魔卡收起来,不要刷了。”
顾忌老师,学生们依言收起了魔卡。
但下课铃一响,还是纷纷离桌,和自己朋友聚到一块儿刷到的八卦。
不过,他们没有联想到易族,只是好奇以赛亚的父亲到底是怎么让一只巨型章鱼怀上自己孩子的。
这个说法太过下流,大部分同学都没有深聊,而是围绕费尔南德斯家族恐怕拥有某种能让章鱼妊娠的特殊魔法。
毕竟以赛亚自己就是高阶巫师,他的父亲不会比他弱到哪里去。
伊荷没有听完,向下节自习课的代课老师请了假,带上挎包走了出去。
锡娜古里捷夫坐在长笛社的地板上,长笛摆在腿上,一脸气愤地摆弄着手里的魔卡,嘴里喃喃,“不可能,这种事怎么可能呢,他们一定在说谎……”
同社的学姐在边上调音,闻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不可能?”
“就是……”
锡娜正要解释,想到什么,还是打住了,“没有。”
学姐有点摸不着头脑。
什么嘛,突然自言自语,很吓人的。
正要继续调试笛头,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她放下笛子,走过去看了眼,过了一会儿,又走回去,“锡娜,找你的。”
“是!”
锡娜应了声,从地板上站起来。
对方来得时间太巧妙,一时间,还以为是刚在论坛和自己吵过架的那位层主。
不过,这可是社团楼,到处人来人往,就算真的是那个人,对方也不敢直接过来对峙吧。
饶是如此,还是心存警惕地走出去,看到来人,警惕变成了猝不及防地讶色,“是你呀?”
第168章 八周目(三)
锡娜对柯兰尼的印象并不深刻。
刚开学时,后勤部在兜售新生六件套,同宿舍的学姐推荐去论坛收学长学姐折价出的,运气好还能碰到出全新。
结果她们还真刷到了。
新生里有人买多了,后勤部的塔米部长代为挂了转卖链接,锡娜抢到一份。
出售人是柯兰尼。
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之后就没什么来往了。级一和级三的教室不在同一层,课表也没有重合。
在长笛社前见到,得知对方想请自己一起去图书馆自习还有些莫名,级一和级三学的内容又不重合,这种事应该找她同学吧。
不过想到柯兰尼是临时转班的,之前又收过对方的全新出物,还是点点头,“我跟社里说一声。”
周三下午是部活时间,图书馆人很多。
她们在五楼找到了两个座位。
级一下学期的课业还算轻松,锡娜成绩也不差,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上午的作业和明天要上的内容预习完了。
她有点无聊,支着下巴看周围。
图书馆里看魔卡的人不多,他们好像还不知道论坛上发生了什么,柯兰尼也是。
她坐姿端正地靠在桌前,时不时停下来转一下笔,在草稿纸上沙沙写起演算过程。
锡娜看了会儿,发现自己一道题都看不懂。
明明看起来差不多的内容。
因为答应了对方,又不能立刻离开,锡娜只好收回视线,去书架那边找了月考要用的资料,提前准备起来。
5点左右,柯兰尼出去了一趟,请她帮忙占座。
锡娜答应了。
再回来时,她手上多了一只烫乎乎的纸袋,“这个请你吃,谢谢你今天陪我来图书馆。”
“不用那么客气啦。”锡娜捏着资料,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今天我也不太想参加部活,还要谢谢你拉我出来呢。”
而且做了会儿题,因为以赛亚会长的传闻而烦躁地情绪也慢慢平定下来了。
柯兰尼:“不管怎么说,还是请收下吧,不然我会很为难的。”
“欸?”锡娜想拒绝的,一股熟悉地奶香飘到鼻尖,她嗅了嗅,打开看了眼,里面是十几块刚出炉的黄油曲奇。
锡娜很喜欢黄油曲奇,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给她做,虽然不知道柯兰尼怎么刚好买到这个地,但她也没再婉拒,“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客气啦。”
一年一度的水手节将在下个月五号开幕,这是岛上这个小镇的传统节日,每年这天都会举办一次小型的庆祝晚会。
今年的水手节前,镇长邀请了长笛社在内几个文娱类社团参加演出,所以锡娜只请了下午的假,吃完晚餐,还要回活动室继续排练。
伊荷在图书馆呆到七点过才离开。
大概是中午吃多了,现在只有一点饿,她走到图书馆前方的广场上,找了个长椅坐下,掏出另一袋曲奇,准备垫垫肚子,就看到一只绿眼睛长毛流浪猫从脚边的灌木丛后钻出。
它敏捷地跳到座椅上,绿眼睛眨了眨,讨好地蹭蹭她的手指,“喵呜~”
“你也要吃吗?”
“喵呜~”
“不知道猫能不能吃这个啊。”
伊荷掰开一点喂给它,流浪猫叼着曲奇,从座位上跳下来,看了她一眼,钻进灌木丛走去。
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它停下脚,再次返回长椅边,绿眼睛里闪烁着疑惑地光。
“不能跟你过去了。”
同样的当,上一次就够了。
伊荷摸了摸小猫的圆脑袋,吃起剩下的曲奇。
小猫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脚步轻盈地离开了。
附属医院
实习医生们正在听教授讲解刚才那位被疫魔困扰的患者情况,“针对这种程度的患者,我们首先要检
查他的……”
话没说完,他们就发现教授声音顿住,盯着手上的病历,深巧色的眼珠凝滞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魔咒。
“教授?”
“莫里斯教授?!”
“嗯?”
莫里斯回神,“抱歉。”他翻了翻病历,“刚才讲到哪?”
离得近的实习医生说:“病史。”
“好,我们继续。先了解患者过往的……”
……
回到诊室,莫里斯把病历夹进文件夹,放进书橱,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他从桌上的墨水罐里取出一支羽毛笔,抽出一张纸,正要写些什么,又放下笔,走到窗外。
楼下的花园里,穿着病号服的患者们正在护士的陪伴下欣赏风景,边上有小孩玩球,再远点是医院的外墙,那里被森林包裹起来,看上去密不透风。
不过,只是看上去。
莫里斯的镜片折射出一只长毛流浪猫经过森林外围的足迹,它的身上,还残留着他留下的魔力印记。
“失败了呢…”
男人摸了摸左胸口的发带,语气却没有几分遗憾。
好在不止准备了这一份。
身后,刚才听过课的实习医生推门而入,“教授,有病人。”
“来了。”
莫里斯转过身,朝前走去。
*
黎夏成功说服了塞缪尔教授。
准确而言,她说服的是慕多女士。慕多女士就是不愿意跟她的兄弟姐妹争夺王位才放弃爵位,离开王室。让丈夫答应劝同事收一名学生只是小事,但当这件事涉及到政治时,她就会慎重了。
女爵似乎知道了。
这段时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黎夏猜她应该忙着去陪那位怄气的情夫了。不过,统考要到明年上半年才开始,结果还不好说,谁知道慕多会不会改变主意,她让瑞纳那边的人盯着慕多,以免横生枝节。
最不安的因素稳固了,黎夏就能放下心去做该做的事了。
就在她准备处理这几日堆积如山的公务时,拿奥尼的声音从窗帘后幽幽响起,“黎夏,我头疼。”
黎夏:“您只是咖啡喝多了。”
她娴熟地在不合理的企划上画叉,丢到一旁,然后把有意向的企划收到另一侧,“我会让佣人给您换成安眠的热汤。”
“我不想喝汤。”
拿奥尼站在窗帘前学插花,这是女爵的父亲教给他的任务,尽管他学了几年也弄不清矢车菊和洋桔梗配哪种草叶比较好看,“我想好了,等你当上女爵,我就和你爷爷一样,帮你找一个丈夫。”
他顿了顿,脸上显出一丝不甘,“他会比我对你爷爷更加听话。”
黎夏:“……”
她放下笔,“我不需要丈夫。”
拿奥尼乜了她一眼,“你需要。”这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丝毫不怕被人听到自己无耻地发言,“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耗在我这个年老色衰的老男人身上?就算你肯,女爵也不肯。”
黎夏一听这话,就知道父亲在闹什么脾气了。
上午爷爷的朋友来看望他,给自己介绍了几个年轻男人,她和他们聊了几句,都是和父亲一样的男人,甚至没有他貌美,一个拿奥尼就够呛了,她为什么还要找赝品?
但父亲这么说,黎夏只会笑,“怎么,您也要给我介绍?像给莫里斯那些?爷爷介绍的我都不喜欢。如果是您介绍的,可能会不一样。”
拿奥尼:“……”
拿奥尼美眸浸泪,折断了手里的矢车菊的根茎,“黎夏!”
黎夏捡起矢车菊,放到桌上,握了握父亲的手,“别生气了,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黎夏并不多么认真。
拿奥尼看得出来。
他冷哼了声,同时又感到悲哀,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但就像女爵的真心,这希望也是不可捉摸的。
他只能盼望莫里斯能和自己送去的那位小姐相爱,有这段婚约当前提,女爵和女儿也会更加重视他。
*
这周快结束前,老公寓的门房寄来了回信。
那位新租客同意见面了,时间定在在周日上午九点半,地点是公寓楼不远的街心公园,届时他会坐在离喷泉最近的那张长椅上等她。
由于收到信时,已是周六傍晚,伊荷到曼瑙时,都临近半夜了,洗漱完只睡了几小时,就出发前往约定地点。
春天的休息日,街心公园到处都是人。
被当作魔术师的魔法师表演着糊口饭吃的手艺,赢来一场场铜币雨,弹手风琴的流浪艺人坐在树荫下,沉浸地演奏着一首首交不出名字的曲目。
伊荷绕过叽叽喳喳的人群,走到中心的喷泉旁,正要找那张离得最近的长椅坐下,就愣住了。
喷泉是圆形的,围绕圆形喷泉附近的长椅每一座都保持着相同的距离,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最近的。
她纠结了会儿,干脆坐到喷泉边缘,喷泉建在四层台阶上,从她的方向望出去,可以看到台阶下长椅上的人群。
要是那位租客过来,看到喷泉,就会跟她遇到同样的窘境,到时候她只要看看谁站在长椅间犹豫坐哪张就能决定了。
想法是好的。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喷泉附近的人也多起来了。这期间,根本没有人出现像她预想的场景,喷泉外圈的十几台长椅上坐满了市民。
伊荷:“……”
应该问问芙蕾娜护士长那位租客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公寓楼离街心公园虽然不远,走过去也要点时间,现在已经九点二十几了,去的路上,万一对方已经来了,没等到人,以为她不在就走了呢?
正在纠结之时,她的社团指导老师忽然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伊荷起身,脸上写满了问号。
他怎么在这里?
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医院坐诊吗?
莫里斯格里芬还是穿着上次见面时的灰色长风衣,如果不是换了内搭,都要让人怀疑时空已回溯而不自知。
垂坠感极强的风衣下,是相近色系的暗灰棕格纹马甲和白色翻领衬衫,胸口垂着金属边框的发带,再往下就是挤到他胸前的攒动人头和坐在额头脖子上的小孩,看不清了。
男人双手插兜,脚步轻快地穿过人流,像一艘和轮渡失联的救援船,顺着风流的方向很快捕捉到了自己的视线。
在台阶下方停
下,朝自己扬起一抹淡笑,“等很久了吗?”
“没有,离9点半还差——”
下意识看向怀表,紧接着又抬头,那个租客是莫里斯教授?!
*
“……然后,面谈圆满结束了。”
和室友学姐聊完,对方露出了堪称迷惑地表情,“这么说,莫里斯教授早就知道那是你的房子,但你不知道他就是新来的租客?”
“听起来很离谱吧。”
“但事实就是这样,”伊荷一面帮对方打理魔植一面说,“公寓的合同委托给门房了,我没问租客的名字,他就不会主动说。中央国的租赁法律允许第三方掌握最关键的信息。”
旺达说:“那还真是侥幸了。”
她把晒干的熏肉肉干收进来,细细地撕成条,“是莫里斯教授的话,就不会出现你的监护人担心的那种状况了,还不上租金什么的,图兰塔的教职工薪酬还挺丰厚的,听说去年入职教生长系初阶的一位职员都在老家买楼了。”
说着,把撕好的肉干放到一旁,装进空罐子,贴上标签密封起来。
伊荷若有所思,没再开口。
有些话不知道怎么说。
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那天那个酒馆老板的态度。
当时表明身份后,教授说公园太吵了,听不见她说话,建议找一间安静的地方坐坐。
她同意了。
但休息日的九点半,刚好是曼瑙大部分市民的早餐时间,街心公园两条街上的咖啡馆里坐满了客人,论吵闹程度,不比外面低。他们找了半天,只在酒馆街找到了合适的座位。
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小酒馆。
被几家大酒馆夹在街道拐角,地段一般,采光也不好,好在来这条街的基本都是冲着喝酒来的,店里再冷清,也有几名客人。
因为要价公道,帕诺诊所餐厅提供的酒水,也是这家酒馆提供的,伊荷打杂时帮忙跑过腿。
今天没看到老板,只有酒保在。
对方好像是新来的,不认识自己。
他们坐到柜台前,要了两杯低度数的荞麦酒,莫里斯教授就拿出门房给的租赁合同,交给自己,询问是否有需要添加的条例。
伊荷带了上名租客的合同,比照着看了半天,除了时间有点久外,没有什么问题,于是还给对方。
莫里斯教授语气自然而温和,“有什么疑问可以提,你是房东。”
被看出来了吗。
伊荷挠了挠脸颊,指着合同上的年限,也没有隐瞒,“我在想,您为什么要租这么久呢?您在曼瑙还有其他房产吧?只是应急的话,租几年久够了吧。七十年好像有点……”
就算兽人寿命比人类长几倍,这种程度,也有点夸张了,她还想毕业后手头宽裕了,把公寓收回来。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七十年的理由。那套公寓很久没修缮,除了地段,已经算得上古董了吧。
“觉得太久了?”
“呃嗯。”
伊荷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担心对方因此感到不快,看向教授,却发现莫里斯教授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认同地笑意,“没错,七十年是有点久了。”
伊荷:?
她正要问既然自己也觉得久,为什么不改短一点,就听到对方继续道,“我和学院签的任职合同是一百年,假期不想回法赤,又想在曼瑙放松的时候,就需要这样一套大小位置都合适的房子了。”
伊荷:“……”
大概是她脸上的无语太明显了,莫里斯教授冷不丁凑近,在她吓到后又往后拉开一点距离,忍俊不禁地笑道,“不用那么紧张,时间只是暂时的。过几年你想收回去,提前跟我商量,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顿了下,“但要看我那天的心情。”
“……莫里斯教授。”
“嗯?”
“有没有人说过您适合说冷笑话?”
不知道哪个字戳中对方的笑点,总之莫里斯教授听完,撑着额头,低头闷闷笑了起来。
事情到这里还没什么怪异。
准备结账离开的时候,酒馆的老板从后厨出来了。
见到自己,老板的表情有些惊喜,“柯兰尼小姐,好久不见!”
端着酒水路过的酒保被他的雇主绊了下,坏脾气地瞪了老板一眼,快步走开。
“好久不见,您看起来更健康了。”
伊荷把签好的账单和银币一起递过去,“最近生意还好吧?”
被从业人士夸健康的老板喜滋滋地摸了摸下颌,“哎呀还行。”
他故作神秘地拢嘴道:“我已经戒酒有点日子了,看起来效果不错吧。”
虽然不知道酒馆老板戒酒,还是当着客人瞪老板的酒保哪个比较值得吐槽,伊荷仍然附和道,“脸色红润很多,头发也茂密不少。”
“是吧,过段时间我打算去你们诊所体检下,看看各项数值有没有下降。”
酒馆老板扫了眼账单,把银币放回抽屉,正要继续寒暄,余光就瞥到站在女生的高个男人,笑容一顿,“这是……”
“莫里斯格里芬。”莫里斯教授主动道,他微微颔首,礼仪挑不出差错,“很高兴见到您。”
酒馆老板似乎不常和这种类型的客人打交道,和她说话时还很正常。
面对莫里斯教授时不仅是脸色,连语气没由来地诚惶诚恐起来,“我、我是、你……”
伊荷见状,帮忙介绍道:“这是玛尼拉法街最大的酒水供应商兼这家酒馆的老板,迪尓……”
还没说完,酒馆老板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一拍脑门,打断了她的话,“您看我这人,一聊起天就什么都忘了!”
老板叫住端着空托盘回柜台的酒保,“你刚才不是有话要对我来着?是不是要辞职?我现在有空,我们去办公室谈!”
酒保:“我什么……”
但雇主一把抢过他的托盘,将人往里推,边推边对身后的女生和那位年轻教授笑道,“柯兰尼小姐,莫里斯教授,我们还有点事要处理,今天真是对不住,下次来一定跟这家伙报我的名字,我请你们喝,回见!”
“好……”
那会儿倒是没有多想。
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有点在意呢。
对方好像,不想让谁听到他的名字一样。
在柜台靠墙那侧的高脚凳前相遇时,只有她、端着托盘路过的酒保、莫里斯教授,还有老板自己,坐得最近的客人隔了两张桌子,肯定不用怕。
酒保和她都知道他的名字,那就是只剩下莫里斯教授了——莫里斯教授和酒馆老板,会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看上去像是第一天见面。
也许老板真的有事吧。
伊荷打住思绪,端起下一盆魔草。
冬假时,旺达没有把盆栽都带回家,这些盆栽几乎都枯死了。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养护,勉强救回了一半。
这个养护不是指简单地浇灌施福,而是从自己的魔力池里分出一缕,拆成几股,通过土壤注入魔植根脉,让它重焕生机。过程耗费不了太多魔力,就是比较需要细心,一下子喂猛了,魔植会立刻超出预期。
她不肯放弃剩下的一半。
那十几盆是魔药系好几个班的学生上学期预定的,来不及重新养,又因为连续半个月的耗能魔力池还没续上,于是拜托柯兰尼帮忙。
“你的魔力变得醇厚了呢。”
“是变透明了吧?”
“只是变透明的话,应该是减弱才对。”
旺达从地上捡了一片枯黄的叶片,放到手心,裹上她魔力的叶片仿佛吸饱了水分的海绵,缓缓舒展开来,代表生机的绿色一点点从枯黄的根部蔓延上去,叶片泛出黄褐色的透明光芒,但绿色到达中部就停止了。
这片叶子变成一半绿一半黄。
旺达收回手,“喏,这就是连续耗能后的魔力,很透明吧?”
“嗯。”
“你试试,多给点魔力。”
伊荷想了想,也捡了一片叶子,浸入自己的魔力,源源不断的魔力沿着她的指尖落到叶片上。
她不是土属巫师,魔植的反应很
迟钝。
秒针走过几格。
原本枯黄的叶片忽然发出宛如燃烧的焦灼气味,伊荷以为自己给多了,正要收回一点,就看到那片叶片在自己的魔力包裹下展开到极致,然后碎成一片一片。
碎末没有飘到地上,而是定格在魔力团中,断开的茎络在魔力的滋养下,愈合,连接。淤积在根部的魔力沿着新的茎络上涌,鲜嫩的绿色随之跟上。
等她重新摊开手时,叶片已经全绿了。
不过她的叶片也好,还是旺达那片半绿半黄的叶片,都在片刻后化作了一团焦黄的齑粉。
伊荷把齑粉洒进垃圾桶,有些不解,“怎么会这样?”
不是都绿了吗?
以为还能活半天的。
“本来就死了。”旺达说,“魔法只能改变生命的形态,创造生命或者把死掉的生命带回世界那是天主需要做的事。”
她递了一罐熏肉干给室友,“尝尝看。”
“谢谢。”
伊荷接过来,正要放到身旁,门突然被敲醒了。
旺达从地上站起来,开门。
“先说好,可不是我想帮你的。”塔米有些别扭地声音从门外传来,“是琼。她说你遇到了点麻烦,我刚好路过宿舍,顺道过来问问。”
旺达静了静,“从C栋101路过到G栋408?”
塔米:“……”
好吧,她就不该来的!
塔米一看到旺达就想吵架。
她正想找个更合适的借口,就听到旺达身后传来另一道女声,“塔米学姐?”
伊荷抱着盆栽,靠在玄关柜前,目光明亮又惊奇地在两人中间转了个来回,“你们和好了?”
第169章 八周目(四)
“在看什么?”
“一点家事。”
奈落利把魔卡翻过来盖到桌上,看向端着餐盘走到她对面坐下的安托万和负鼠兽人,“你们点了什么?”
“口蘑肉酱面。”
“闻起来好香,给我来点。”
“不行,自己去排队。”
“小气鬼。”
奈落利端了碗肉酱面和胡菠萝汁回来,坐到他们对面,边卷面条边给家里回复。
她和安托万关系不好不坏,比起安托万这种花蝴蝶性格,她更满意社长那种类型。
社长身上有种被迫承担长子责任的庄重,有时候啰嗦得让人讨厌,总体来说还是更亲切。
在那趟失败的墓园之旅后,其他社员了解内情后,不怎么敢接近他们这些人,好像害怕安托万再次组织社员参加这种危险活动,尤其是阿德尼他们几个,带头搞起了牌技。
社长虽然强调了几次不许这样做,但他在社员当中,只有在转达莫里斯教授的吩咐时说服力大一些。
于是他们被迫迅速拉近了关系,下午有部活时,午餐盒晚餐都一块儿吃。
“你们看前几天那个匿名帖没有?”大概是看自己一直摆弄魔卡,安托万说。
奈落利手指如飞地编辑着,语气敷衍,“什么?”
“别说你没听过。”安托万点开自己的魔卡给她看,在对方撇了眼后又收回来,“想起来了?”
那件事闹得很大,最后学生会也没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只是宣布了一条以赛亚费尔南德斯因为身体缘故休学回家修养的声明,然后将他的名字以及与他相关的代称列为违禁词,不允许大家讨论。
严密的封锁下,还是有人分析出那个研讨会其实是曼瑙女王学院的法咒系教授牵头举办的讨论会,中间还请与会者观看了一场歌剧,主持是在场歌剧演出前。
有传言称,见到以赛亚露出那种形态的,除了在场的法咒系专业人士,还有不明真相的演出人员。这些人统统被费尔南德斯家族的人喂了封口费,遣离王都。
奈落利当然听过,班上都在传,当然,她觉得很假。
“会长退社,最着急应该是提莫理事长吧,毕竟是他的学生。但昨天理事长给我们上课,看不出受影响的样子。”
“可能是装的。”
安托万叉起一块香肠,想问问第三人的意见,看了眼负鼠兽人,又移开视线,看向奈落利身旁的空位,“这学期活动室好像走了很多人。”
“有几个申请暂停活动了。”
“啊?”
“他们级三下学期忙得要死,不来很正常。”
奈落利停顿了下,换了个句式。
安托万叹气,“就我们俩聊天好寂寞啊。”
都没有裁判。
他朝埋头吃饭的负鼠兽人努努嘴,“皮克话又那么少。”
冷不丁被点名的负鼠兽人:?话少也有问题?
奈落利终于编辑完了,啪地放下魔卡,对朋友们笑道,“明年这个时候,我也要申请暂停活动吧。”
“又要去游学?”
“不。”
是被退社。
*
法赤是一个建在离地面数千英尺下的国度。
比约卡的大陆史书详尽地记载了这片土地的移民如何绞尽脑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做搏斗,最后达到了平衡,安稳地生活下去。
实际上,这是谎言。
走在法赤街道上,游客们不会相信,他们遇到的那些返祖的类人形暗种族,和坐在王座上的法赤王室外貌极为相似。
他们并不是移民,而是这座天然王国的原住民。
把他们当作人偶,肆意操纵收割金钱、土地和王朝的格里芬家族,才是移民。
当移民的权势和地位超过原住民时,修改历史对他们而言,也是必然的发展进程。
然而记载只是记载。
身处黑暗时,在法赤生活多年的莫里斯还是会感到微妙的不适。
这种不适并不来自他的幻想,他离幻想黑暗中藏着未知魔物的恐惧已经太久远了。
客观来看,敢于入侵学院的魔物在整本魔物图鉴里也找不出几个,即便有,也不会选择一个边边角角加固了无数层生长系法阵,一旦闯入就会瞬间加速发育直至暮年期的教职工宿舍。
这种不适来自他的身体。
他把自己栓得太紧了。
也许应该放松点。
莫里斯想。
他解开了其中一条缠在喉咙上的发带,然后放到颊边,时间过去得太久,发带已经没什么气味了。
莫里斯从他的大雪叶蚁塔床上坐起,走进厨房,打开壁橱。
里面的三层木架上,摆满了同一个署名的茶色玻璃瓶,上面贴着疫魔糖浆的标签。
他拿出一瓶,往装满热水的珐琅杯里倒了点,然后拉开抽屉,挑了根汤匙搅动数下,端起来喝了口。
并不好喝。
甜度和酸度都超过了标准,基本可以判断是材料变质。
如果用到换了感染疫魔的患者身上,药效说不定比普通的糖浆更好,但副作用是持续几日不定的腹泻。
附属医院可不会冒险接收这种东西。
莫里斯喝完了剩下的药水,把剩下的半瓶放回去。
尽管用得很节省,完全没有睡意的夜晚才会挖一点泡水,最上层那排的疫魔糖浆还是喝到只剩一瓶了。
要找柯兰尼补货吗?
还用之前那个借口的话,会被拆穿吧。
毕竟是疗愈系,偶尔会有同专业中阶生如代课,对方要是管不住嘴多说几句,就穿帮了。
他还做不到让所有中阶生都闭嘴。
莫里斯边洗珐琅杯边想。
不过,想到柯兰尼倒是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天以后,一直在意到现在。
*
凌晨五点,酒馆街
送走最后一名客人,酒保扯下身上沾着不知名呕吐物的肮脏围裙,嫌弃地丢到柜台上,“一天天的,累死个人。”
面前压下一道黑影,他头也不抬,“歇业了,明天再来。”
没有声音。
酒保以为又是那种喝得醉醺醺听不懂人话的酒鬼,拿出预防对方闹事的架势大声道,“我说歇业了!您——”
人呢?
酒保扶着柜台往外望去,底下一个鬼影都没有。
他满头雾水地揉起围裙,扫了眼空荡荡的店内,该不会是听他说完话就走开了吧?
这么想着,酒保收回视线,继续擦拭柜台,然后锁好店门,回租屋睡觉。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离开后,玻璃门映出了一个翻动酒馆账单的男人倒影。
迪尔科威做过一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跌跌撞撞跑进诊所,像得了疯病一样大声叫嚷,“嘉蒂小姐遇害了。”
他以为这群女人会因此尖叫,也做好了老主顾芙蕾娜冲过来揪住自己衣领的准备,但他什么都等到,一切就仿佛暂停下来了。
端着各种表情的护士们,错愕地芙蕾娜护士长,拥挤的诊所大厅,头顶的天花板,以及脚下的楼板,都密布蛛网,全部碎开,掉进一个无边黑暗中。
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
嘉蒂帕诺没死,他的酒馆玻璃门也没被那片酒杯碎片击成粉末,帕诺诊所当然也不会堕入黑暗。
理智是这么告诉他,并强迫自己忘记这个梦。
直到上周日,迪尔科威在店里遇到了柯兰尼护士和她的同伴,那位教授。
天主,他记忆可没那么好,但是见到那张面孔的瞬间,突然记起了那个被自己忘掉的梦里的场景。
对方靠在柜台,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梦里那个杀死嘉蒂后,凝望她尸体的语气重叠到一起,“真是不幸呢。”
那个人居然在现实中存在!
迪尔科威害怕得简直要战栗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是简直,而是真的在打战。
那个梦里见过一次,上周日也见过一次的年轻教授穿着齐整坐在他妻子塞满抱枕的窗台,逆光看向自己,脸陷在一片漆黑,语气得体得仿佛这里不是他的卧室,而是哪家酒店的豪华宴会,“晚上好,迪尔科威先生。”
迪尔科威:“……”
他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
三月底的月考如期而至。
级三的月考加上了召唤场的实操考,依旧是组队性质,内容是给参加C级召唤场的攻击系级三生治疗。
攻击系的召唤场虽然也分等级,但都是个人向居多。月考和期末考会用到小组,其他考试包括升学考在内,都是个人考场。
在图兰塔一直有说法称攻击系的召唤场等级和其他专业的召唤场不太一样。
攻击系从初级级一用的R级召唤场就等同于其他专业的C级召唤场,这个说法的真假有待验证,但每年攻击系学生在召唤场受伤人数最高却是真的。
实操考的领队是同专业的中阶级一生。
都是摸底测年级排名靠后的学生,伊荷和其他组员分配到的也是攻击系排名最后那个组。
虽然是按治疗拿分,在召唤场里,最重要的还是自保。
因此,两支四人小队相遇后,第一件事就是商量好最佳路线,然后一对一行动。
伊荷负责的是一位人族女生。
攻击系实操考的考试内容是要求学生从C级召唤场豢养的鹅颈龟足兽身上,取到胸口中央那片带黄褐色斑点,学名堇丝角膜的那片鳞甲。
鹅颈龟足顾名思义,就是一种长着天鹅脖子和乌龟身体的魔物。
它们性情温顺,不易动怒,全身上下覆盖着薄薄的墨蓝色鳞甲作为保护自己的防护。
它属于魔物图鉴中阶魔物1章 。
不过,光知道这些可不足以拿分。
鹅颈龟足兽除了脾气好,生活习性和别的魔物也有不同。
鹅颈龟足兽喜欢阴
凉干燥的环境,体型不比一颗石兰芭蕉树大到哪里去,这就导致在满是石兰芭蕉树林的C级召唤场里,寻找一只鹅颈龟足兽的难度,不比在红豆里寻找一颗红色纽扣的难度低。
它的口味相对驳杂。
除了纯素食魔物,会吃一些小型魔物;发现自己的幼崽沾染陌生气味时,也会将它吃掉。
而堇丝角膜,原本是一片普通鳞甲。
因为进食后的魔力无法靠自身排出,淤积在胸口两个排泄孔处,像蚌培育珍珠那样,拥有全身半分之七十的魔力的那片鳞甲,会形成一片拥有纯度极高的天然土属魔晶片。
成型后的堇丝角膜压迫孔道,不及时拔出,对鹅颈龟足兽本身存在,没有任何益处。
因而,这种实操考内容并不越界。
一只正常的成年鹅颈龟足兽的堇丝角膜,通常可以合成一颗30-40克重,品质极高的土属魔晶。
召唤场的魔物喂养时间长,每次用完就会放养一段时间,换一批再考,虽然并没有过分提取,但养出来的鹅颈龟足兽的堇丝角膜到不了市面流通的克重,只能应付考试。
和她一组的攻击性女生名叫朗布莫。
朗布个子不高,眼距很宽,额头鼓而平,没有山根,鼻梁却很高,有点像中央国南部和法赤当地居民的长相,其实来自原森东部一个兽人和人族混居的大型城镇,她有一根赤金石做的魔杖。
走到分配到的石兰芭蕉林区域,朗布停下脚,摸了摸边上一片两排凌乱地宽大牙印的芭蕉叶,“这里被啃过了。”
“石兰芭蕉的叶片和鹅颈龟足兽常吃的一种魔株很像,”进入召唤场前,伊荷收集过上百页的资料,“它们经常会认错。”
朗布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还看得出别的吗?”
“这个牙印很新,上面还有口水。”
伊荷捻了捻缺口,松开叶片,凝出水球给自己洗手,“它们刚来过不久。要在这里捕捉吗?”
朗布闻言,摇头,“我不用那种办法,那玩意太沉了。”
朗布用她的魔杖点了点她们脚下的土地,“鹅颈鬼足兽走路时没有看脚下的习惯,经常把自己摔进飘满浮萍的池塘和荒草掩映的山谷,我打算挖一个深坑,差不多这么高。”
她比了比自己的胯骨的位置,然后说,“我负责挖坑,你负责采点野草和树枝,还有它喜欢吃的魔株,等拿到堇丝角膜,你再帮我治疗。”
伊荷没意见,“好。”
疗愈系的考核标准是按搭档的受伤程度来评分,鹅颈龟足兽虽然不容易发怒,但堇丝角膜堵太久了,连着皮肉,拔除时难免因为疼痛而反击。
她和朗布交换了账号,给她留下一个防御罩,提着采集罐离开了。
因为收集的资料够多,知道它们喜欢哪些食物,采集时也没有很麻烦。
等回到那棵石兰芭蕉树下时,朗布的陷阱已经挖好了。她的魔杖一端不知怎么变成了铲状,上面沾满了黑色泥土。
朗布踩了踩坑底,让土夯实一点,然后牵着同伴的手爬了上去。
两个女生跪在坑洞边,将树枝搭成格子,在上面铺上厚厚的野草,最后从采集罐倒出几颗长得像蒲公英一样,白絮微微蠕动的紫色浆果。
这是刺白球果,一种魔力微乎其微但果实有毒的魔株,“白絮”是它的种子,鹅颈龟足兽的胃囊刚好可以消化它的毒性。
做完这一切,她们各自爬到坑洞边上的石兰芭蕉树上躲好,竭力将自己的魔力隐藏到最低。
魔卡的队群里,同队的队员在分享实时情况。
尽管和攻击系搭档,队群还是不互通的。
[都蹲到了吗?]
[无。]
[我们这蹲到了,好大一只。我都怀疑是这片召唤场最大的一只。不是说鹅颈龟足兽体型不大脾气还好吗?我们碰到的那只凶得简直顶翻两片芭蕉林。]
[哈哈哈好惨。]
[这么大的话,拿堇丝角膜应该很容易吧?溜到它身下什么的。]
[不行不行。]
[别说偷摸爬进去,我搭档吓得直接起飞好吧。我在地上狂吼,他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服了。]
发言的队友搭档是一名夜鹰兽人。
[柯兰尼呢?]
大概是注意到她没有发言,队长点了她,[你们那边蹲到没有?]
月考的队长不负责参与他们考核,只需要在群里巡逻,遇到无法解决的意外情况,或无法继续考试,可以先告知队长,对方会立刻通知召唤场外的监考员救援。
伊荷低头看了眼,刺白球果还均匀地洒在草堆中间,四下安安静静,斜对面的芭蕉树上,朗布不知何时换上了和石兰芭蕉树同色的墨蓝斗篷,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陷阱。
她编辑信息,[还没。]
队长又说了些别的问题,差不多就是如果身体不舒服及时说,遇到麻烦也在回,大家回复完收到,就下线了。
毕竟还在考试中,时间就是成本。
正要收起魔卡,一道闷雷滚滚袭来。
……下雨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就被她摁下去了。
天空晴朗乌云,这个声音显然不是雷声,而是——
一只长着天鹅脖颈,墨蓝背甲的鹅颈龟足兽从密林深处爬出。
伊荷屏住呼吸。
这只鹅颈龟足兽一眼就注意到了几米外的草地上堆着一捧自己爱吃的美食,它两眼放光,像守财奴找到遗失的金币一样笔直地爬了过去——尽管受制于它的体重,行动还是极为缓慢。
它的左前足准备踏上草堆的刹那,朗布动了。
赤金石魔杖在她手中逐渐变长变软,仿佛一条长长的鞭子垂到了地面上,朗布缓缓向前挪动,潜伏在这只中阶魔物的背后,正待它踩中陷阱被自己捉个正着,整个人和魔杖一起,倏然被拖回到一旁的树上。
“你干——”
朗布后背重重地撞到树干上,痛得差点叫出声,正要质问搭档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感到身下的世界缓缓晃动起来。
几秒钟后,晃动结束,原本只有一只目标魔物的空地上,多出十几只差不多体型的魔物。
它们没有直接扑过去开动,而是把自
己的同伴叫回去,其中一只魔物谨慎地叼起一根树枝,将草堆上的刺白球果扫到脚边,一个同伴分几颗,打了个响亮地喷鼻,带着分到的战利品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伊荷,朗布:……
朗布也不计较自己被撞痛的后背了,她回过头,语气郑重,“我觉得它们在嘲讽我,你觉得呢?”
伊荷:“……”
“我觉得我们可以想个可以嘲讽回去的办法。”
*
迪尔科威和这个国家一些老年男人很像。
他有一个太太,和四个孩子。
他的太太比他大两岁,从事市民阶层的女性常见的教会财务工作,月底那天加班就教堂。
他的孩子们都在各国过着不算特别富裕但绝不寒酸的生活,他本人包揽许多副业,绝不让一枚铜币从指缝溜走。
从表面看,就是这样。
但莫里斯还是打听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你在梦里见过我?”他饶有兴致地道,“什么时候?”
迪尔科威很久没有这么恐惧过了。
他的生活像一锅闻起来香浓尝起来只有余温的热汤,这让他对危险本身都感到了陌生。
但当危险真正逼近时,他还是感到了头皮发麻,赘肉出汗。
要是能活下来,明天一定要预约体检。
不能再拖了。
这样想着,迪尔科威忍住战栗把自己的噩梦和嘉蒂帕诺悲惨的遭遇告诉了这位来自顶级学府的大巫师。
他期望他会当作一个可怜老人的幻想一笑置之。
但这种因为路人的表情变化就会冒险潜入普通人家中寻找真相的大巫师,身上显然还藏着更加见不得人的秘密。
莫里斯没有错过他的眼神变化。
在某些方面,这些只活了几十年的人类拥有最敏锐的触角。
他静静地听他说完,从桌前起身。
迪尔科威一惊一乍道,“莫里斯教授,我家的邻居可是一名高级警员,如果您想对我做什么,就算是图兰塔包庇,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莫里斯好像没弄清是谁把这个老人吓成这样的,脸色有些真切地疑惑,想到什么,他拿起风衣,摸向左边内袋,在迪尔科威准备放声嚎叫前,掏出了钱夹。
数出十张金钞,放到桌上,“请原谅我打扰了您的好觉,这是一点咨询费。”
迪尔科威:?
迪尔科威:!
迪尔科威的眼睛几乎无法从金钞上移开,“您、噢,您真是太客气了。”但仅有的理智还在作怪,“我真的能收吗?”
他再次咽了咽口水,“我不是说我非常想收下,我的意思是……”
然而,迪尔科威话还没落地,眼前这个令他恐惧的长发巫师忽然散发出一阵淡青光芒。
迪尔科威以为这是什么袭击,连钱也不敢拿,也不敢嚎叫,连忙躲进桌底,然后就眼睁睁看着桌对面的那个人,从视线里一寸寸消失了。
就仿佛没有来过一样。
迪尔科威心脏砰砰跳个不停,真是可怕的魔法,他小心翼翼钻出桌子,把公寓检查了一遍,没有再发现那名奇怪来客,便收起桌上的金钞,回卧室睡觉。
这把年纪的人,一点夜都熬不动的。
不过,几小时后被太太叫醒,看着摆在面前的一叠金钞,却一脸迷茫道,“你们教会挖到金库了?”
“我还想问你呢。”
“我怎么知道?我一觉醒来就看到你拿着钱质问我!”
……
两夫妇吵了半天吵不明白,做妻子的怀疑丈夫从酒馆的醉鬼身上摸来的,做丈夫的则怀疑妻子盗用教会的。
最后他们决定把这笔钱暂时储存起来。
谁偷偷用了就是谁的。
第170章 八周目(五)
朗布认为她的陷阱设置得太简单,才让鹅颈龟足兽逃脱的。
她把自己的坑洞扩宽,挖出来的泥倒到芭蕉树后,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捡起魔杖,“这样差不多了。”
伊荷环顾四周,“也许我们应该回到树上去。”坑洞挖得太大,空地已经无处下脚了。
朗布也发现了。
她有点尴尬但还是解释这是为了防止再遇到刚才的情况,伊荷点点头,没说什么,又去收集了点刺白球果,野草和长树枝回来,把坑洞上方重新布置了一遍,然后爬到树上藏好。
朗布见状,也回到了自己那棵芭蕉树上。
这次她们运气不太好,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也没有收获。
临近中午,队长在队群里提醒大家记得吃饭,伊荷和朗布商量了下,决定中午先不开火,要是晚上还没等到,再煮热汤。
两天一晚的实操考,考生都带了食物和睡袋。
石兰芭蕉林阴凉凉风习习,午后的空气却越来越炎热了。
这片召唤场的气候似乎是夏天气温最高的时候,阳光晒得人头皮发烫,地面泛出蒸腾的水汽,蚊虫像一团黑云一样飘来飘去。
伊荷吃完充当午餐的椰蓉面包,把防蜂袍系紧了些。她的背心被汗水浸湿了,身体也因为一动不动的俯卧姿势开始发麻。
“柯兰尼。”朗特小声道。
“嗯?”
伊荷以为她发现了鹅颈龟足兽的踪迹,正要循声望去,就听到对方道,“你是不是困了?”
“还好。”
“不要打瞌睡。”
朗布的声音不响,像是怕吓到路过的魔物,“你离坑洞太近了,要是睡着掉下去,会骨折的。”她新挖的坑洞已经及胸高了,加上地面和树身高度,少说有几米。
“我记住了。”
伊荷揩了揩滚到下巴上的汗珠,回应她。
但可能是她音量不高,朗布好像还是不太放心,说起了前年有个搭档睡着摔进坑洞摔折手腕的事,好像是想通过说话的方式让她保持清醒。
伊荷知道对方好意,再说天气的确太热了,顺着她的话聊了几句。
不知说到哪里,朗汀突然提到,“对了,你能吃洋葱头吗?”
伊荷愣了下,“洋葱?”
话音未落,她们就看到几只鹅颈龟足兽就循着刺白球果的气味过来了,同时收声。
这群鹅颈龟足兽好像是一家五口,做父母走在
前方探路,几只幼崽跟在后面,走几步还要停下来和兄弟姐妹打架。
伊荷把防蜂袍的面罩往上提了点。
两只探路的鹅颈龟足兽嗅了嗅空气中果实的香味,不负众望地踏进了朗布的陷阱。几只幼崽中,有一只跟得最紧的也掉了下去。
另外两只幼崽好像被突然的变故吓到了,看到树上跳下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哞哞叫着往芭蕉林后躲。
朗布没有管它们。
她拿着赤金石魔杖走到坑洞前,用魔杖把三只抻着龟足挣扎的魔物捆严实,然后跳进坑洞,将三只魔物掀起来一点,用刀片将胸口中央的黄褐色鳞甲小心翼翼从呼吸孔上割下来。
那只小猪大小的鹅颈龟足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年纪小又黏父母,这会儿只会哞哞地大声嚎哭。
朗布嫌它吵,干脆把它嘴也塞住了。
两片堇丝角膜都拔下来后,摘下腰上的采集罐,将它们放进去。
然后旋紧盖子,挂到腰上,正要爬上去,一道突如其来地疾风掀翻了她的斗篷兜帽。
朗布慢半拍抬头,看到身后一只成年鹅颈龟足兽不知何时挣开了赤金石锁链,眼里闪烁着被玩弄的怒火,一条左前足朝她头顶踩下。
采集罐啪地一声,被震碎开。
*
朗布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石兰芭蕉树下。
宽敞的叶片后,天空泛起昏黄的波纹。
柯兰尼坐在她旁边,手指像弹琴一样在她的左边肩膀上忙活着。
她的橙色短发绑起来了,脖子上有些碎毛,刘海也撇到两侧,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
察觉到什么,女生抬头望来,蜜蜡金的眼瞳亮了一瞬,“啊,你醒了。”
朗布用没有受伤那只手撑了下地面,刚要开口,就倒抽口凉气,“好痛!”
“一会儿就不痛了。”
伊荷打好结,松开手,往边上坐了点,“你被那只鹅颈龟足兽的幼崽咬穿了锁骨,好在没有感染魔毒,我帮你治疗过了,还有点疤痕,不过出召唤场前应该能愈合。”
朗布摸了摸包扎好的肩膀,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不是……踩伤吗?”
她最后的印象好像是那条像一根石柱一样的沉重龟足。
“它踩坏了我的防御罩,防御罩的余力又拖住了它的攻势。等我跑过去时,你已经把那群鹅颈龟足兽揍趴了,自己也半身血的倒在坑洞边。我还以为你不行了,准备通知队长。结果只是锁骨穿孔,真是万幸。”
朗布:“……”
这叫万幸吗?
不过对方这么一说,她倒是断断续续想起来了。
朗布摸了摸腰。
“在找这个吧?”
装着堇丝角膜的采集罐放到她手边。
“谢谢。”
朗布接过来,正要挂回去,就发现数量好像不对。她倒出来数了数,“一、二……怎么多了五片?”
女生指了下坑洞的方向,眼睫轻眨,“你晕倒以后,我把那几只鹅颈龟足兽拖出坑洞了,它们醒来没找到人,发脾气撞坏了好几棵芭蕉树才走。
我就用那些被撞到的芭蕉叶继续布置坑洞,等魔物掉下去再用防御法阵消耗它们的魔力,靠这种办法又收获了五只。”
朗布这回是真有点无语了。
……这都可以吗?
不过找到最便捷的办法后,倒是省心很多。
经过短暂的修整,她们用同样的办法收获了两片堇丝角膜,才收起陷阱,架锅烧晚饭。
晚饭是蔬菜浓汤,熏火腿片和烤洋葱。
浓汤是晒干的蔬菜,芝士加水和盐的混合物,熏火腿和烤洋葱倒是真的。
难怪要问她吃不吃洋葱呢。
洋葱滚烫香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时,伊荷如是想道。
*
两团色彩斑斓的气体碰撞到一处,泛出浓烈的烟。
不一会儿,烟雾逐渐消散,沿着杯壁滴滴答答下起了紫色的雨。
奈落利等雨水全部落完,凝成一副棋具放到桌上,然后拿起笔在一旁的试卷上写好调配过程反应原理以及效用,举起手,“老师,我好了。”
……
魔器系级一的考场外,安托万正趴在门口的扶手上晒太阳。
见到自己出来,招了招手,“这边!”
奈落利提着笔袋走过去,“你这场也那么早?”
“后面大题没做。”
安托万语气坦然。
奈落利:……
他们并肩朝楼下走去,“皮克呢?”
“他还要一会儿。”
“那我们先去估分。”
“好啊,去小广场那边吧。”
奈落利同意了。
图兰塔有两个广场,一个是校门口的迷宫草墙广场,一个是图书馆和艺术楼之间的广场。
后一个就是小广场。
奈落利和安托万找了张长椅坐下,拿出草稿本把记得的答案默写了遍,然后交换对题。
“怎么样?”
“唔…有三道对不上。”
“我看看。”
安托万接过来,拿自己的答案和奈落利对比,他回忆了下那几道题型,把它们记到边上,重新演算了两遍。
第二遍时,他丢开笔,说:“这道我肯定是对的,另外两道不确定。”
奈落利专业分一直很高,不然也不能公费游学,闻言便道,“只错这么点也很厉害了。”
安托万和她同级,对此再清楚不过。他没怎么在意地收起草稿本,“还有十几分钟皮克就出来了,我们先去餐厅吧?”
平常这个时候,奈落利都不会拒绝。但今天,她却反常地拒绝了,“不了,我中午回宿舍吃。”
安托万闻言,有点惊讶。
想了想,他说:“好吧,那我先走了。”
“嗯。”
奈落利目送安托万离开,掏出化妆镜,给自己补了点口红,然后盖上镜子,朝附属医院走去。
上午的考试还没结束,校园里只有提前出考场的零星学生经过。
奈落利没有挂号,在诊室外站了会儿,等莫里斯教授的病人出来,才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走进,“教授,是我。”
莫里斯正在洗手,白大褂使他看起来比在社团时冷淡得多,见到自己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拿起干毛巾擦手,“这么快就考完了?”
见女生点头,指了下桌前的木椅,“坐吧。挂号单给我看看。”
“我没有挂号。”
奈落利说完,不敢直视对方,只盯着莫里斯的铭牌,默背了几遍“教授,您待会儿有约吗,我想请您吃个饭”,深吸口气,掷地有声道,“教授,您待会儿有约吗,您想请我吃个饭!”
莫里斯微笑微顿,“…?”
奈落利缓缓捂嘴:要死,她刚才说了什么?
“那个,教授…”
奈落利重整旗鼓,打算重新说一遍,就听到她的指导老师轻笑了声,“好啊。”
奈落利:?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现在已经这个点了。叫上大家一起吧。”莫里斯看了眼手表,语气自然道,“还是去玛莎餐厅怎么样?”
奈落利:“…好。”
非常好。
从约会变成要饭。
这天中午,出考场的海星社社员就被叫到了玛莎餐厅聚餐。
安托万和皮克也收到了通知。
见到奈落利,还很高兴地过来打了个招呼。
奈落利前脚刚跟人说过自己回宿舍,后脚就出现在这里,自己也觉得脸酸,好在除了部分实操考的社员,其他人都到齐了,有些听说教授请客,还带着朋友一起来,这样做还不算特别。
奈落利喝了点果汁,正要吃主食,想到自己忘了什么,拿起魔卡取消了预定的座位,再端起果汁杯,有点头疼地看一眼坐在另一张长桌前戴着婚戒的年轻男人。
真难搞。
今天是不行了。
下次再说吧。
往好处想,虽然过程有点坎坷,结果却歪打正着,也不算毫无进展。
她兀自想得入迷,没有注意到对面男生投来的视线。
*
伊荷发现一件很奇怪的点。
石兰芭蕉林虽然被分到C级,但危险系数并没有很高。
石兰芭蕉林里,最泛滥的不是有毒魔株,而是恼人的蚊虫;鹅颈龟足兽只有体重有些夸张,攻击性却还不到石像鬼一半。这可能是石像鬼多为群居,而鹅颈龟足兽是一个家庭为单位活动的缘故。
就算这样,这片召唤场还是有些太过平和,以至于让人怀疑真假。
伊荷弹出一道水花,把成团的蚊群撞开,继续趴在芭蕉树上,紧盯着前方的密林,不敢放松警惕。
朗布正在下方铲土。
脱离召唤场前,场内不允许遗留杂物和人为制造的陷阱,这些都要算在考核内容里。
朗布已经采集到两个罐的堇丝角膜。
她没有贪心,而是趁着还有时间,把坑洞填回去,免得在不必要的地方丢分。
最后一块土填完,朗布把地面踩实,看向头顶,“现在几点了?”
“还剩1小时5分钟。”
“那快了。”
他们是按同组出考场的,这个一小时还要算上找路和去传输点排队的时间,并不富余。有离得远的组员,光是赶路就要用掉很多时间。
朗布朝沾满泥巴的魔杖吹了口气,粘在那条赤金石的魔杖的泥巴立刻像失去黏性的贴纸般纷纷落下,脱离了杖身。她肩膀上的绷带在铲土的过程中崩开了,衣领有些破损,露出的皮肤倒是完好无损。朗布从背包里拿了条新的斗篷盖住,“再过一会儿,就要归队了。”
伊荷嗯了声。她看陷阱已经填回去,密林还是没出现异样,便从树下爬了下来,“我帮你再检查系哦啊,如果有伤口,现在就治。”
朗布:“等下。”她把原本的破斗篷垫到地上,盘腿坐了上去,“现在可以了。”
伊荷看到这里,顿时明白昨天对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时,脸上的不悦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嫌脏。
于是在检查时重新洗了两遍手,擦干水珠,才调动起魔法在对方周身游走。
朗布的膝盖上和背上有几块紫色淤青,应该是昨天和那两只成年鹅颈龟足兽打架时留下的,当时还没显现。
其他地方,有一些肌肉拉伤和轻微擦伤。
伊荷用疗愈术化开淤青,修复韧带受损的肌理,将破开的皮肤凝结,然后收回法术,“好了。”
朗布活动了下手脚,正要起身,忽然膝盖一软,差点摔到地上。
等她被搀扶起来,像往常一样去拿自己的魔杖时,才发现哪里不对。
手指从来没有那么轻盈又有力过,两条腿也是,走两步好像就要起飞。
这不是她站不稳了。
而是同样的体重,她用了比平时更少的力气就站起来了。
魔杖也是。
朗布骨架偏大,和同体型的成年男性,手腕、脚踝和脖子都要粗一圈。
她的魔杖用的是对攻击系学生而言都算偏重的赤金石,因此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十分奇妙,“你做了什么?”
伊荷:?
“就是这个”朗布抛举魔杖,试图展示给对方看,“降低身体对重量的感知,又不会失去原本的力量。这个原理可以分享吗?”
伊荷其实不太明白她什么意思。
那只是常规的疗愈法术。
不过,她倒不是完全不理解朗布在高兴什么,但还不能肯定这跟自己出现变化的魔力有关。想了想,把刚才用到的几个疗愈术告诉朗布,“可能是这些叠加的功效,具体我没有研究过。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图书馆借几本我们专业的书。”
说着,推荐了几本她觉得实用的教材书。
朗
布的专业经常会受伤,会学一些有用的即时疗愈术,但还没有哪一种疗愈术能有这种感觉。加上昨天柯兰尼帮她包扎肩膀时,时不时伴有尖锐痛感,没有这次那么惊艳的效果。她没有怀疑对方的说辞,拿了纸笔,一一记录下来,准备出去就找来试试来。
距离考试结束还剩三十分钟时,所有考生都收到了队长通知。
伊荷和朗布告别,回到自己的小组。和组员以及队长交换完情报,再一起前往传输点。
为了省事,学院将实操考安排在笔试之后。
实操考的召唤场时间流速比外界慢,出来后还能不占用假期,两全其美。
这是对疗愈生而言。
作为他们考题的攻击系考生还要留下来接受身体检查,时长不一,原本三天的假期只剩一天半。
提前离场拖到考试铃响才完成检查,从诊室出来的攻击系考生,各个都在埋怨。
见到他们出来,埋怨声更大了。
“学院就知道欺负我们。”
“没错。”
“早知道报疗愈系。
……
走在伊荷身边,同一批出考场的疗愈生闻言,对着他们的方向翻了个白眼,“你们怎么进攻击系的心里清楚,我们专业可靠不了推荐信。”
“那位殿下…哦,不。那位陛下不是才走不久吗。”
“就是,这么快就忘了?”
因为监考老师还在门口的召唤室等考生,两边虽然不满,也只是小声嘀咕,没有惊动他们。
不知谁先骂了句脏话,两边都冒火了。
攻击系率先点.炮,“别说得你们多公正无私,疗愈系的龌龊还少吗?以赛亚会长出了那种事,费尔南德斯请的还不照样是你们专业的大教授去治?这时候怎么不嫌恶心了?”
“工作是工作,”疗愈生不甘示弱,“少来混淆视听。我们刚才讨论的不是学院公不公正的问题吗?我们疗愈生考这个专业就是很难,很难理解吗?像你们这种连魔法塔测试都过不了,一会儿靠女王一会儿靠公爵推荐就能入学的推荐生当然不能理解啦!毕竟不管怎么样都上得了。”
“不就想说西奥多陛下吗,人家在校期间成绩也不差好吗?!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他笔试代考,那又如何呢?我们攻击系本来就更看重实操,只要实操过了不就好了?除此之外,你们还能列出什么证据。要知道,我们攻击系出来的学生,谁不是王国未来的中坚?脑子清醒的话,就该好好讨好我们。”
“笑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在知道自己做错了时候话就会变得特别多,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现在是要怎么样?攻击系不需要笔试?那让学院取消你们的笔试考啊,你看理事会和学生会同不同意。不过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以后受伤了千万别找我们疗愈生,毕竟‘王国未来的中坚’。”
被对面的疗愈生哄笑一通后,攻击系的学生脸都涨红了,骂不过,干脆丢出杀手锏。
“你们在得意什么?要跟我们讨论公正是吧。好,就拿你们疗愈系去年那批新生来说,几十个人里也没少塞推荐生吧。那个格里芬女爵的两个私生子女不就是硬塞进来的?不会吧,看你们这么吃惊,难道真有人信他们当中谁是天才?别犯蠢了,那可是女爵的后代,人家长子还在学院任教,推荐几个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哦,我知道了。因为你们真的太废物明白吗,只有废物才会把无关紧要的人扯进去——”
说话的那名疗愈生显然真的生气了,开始口不择言地乱骂,但他还没说完。对面的攻击系生就愤怒地扑了过来,很快,两边的人便打作一团。疗愈生多为水属和风属巫师,体力训练课少,完全不是隔壁专业的对手,很快就落了下方。
攻击系生站的走廊离楼道口最近,这层楼只有这么一个楼道口。
伊荷本来想穿过走廊下楼的,但两边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莫名其妙开始吵架,中间还提到了好几个人名,接着便扭打起来。
有攻击系生还顺手把几间召唤室的门带上了,召唤室大门没窗,室内又有隔音法阵限制,任凭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只要监考老师不主动开门,就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好离谱。
太离谱了以至于找不到从哪里吐槽起。
不是才考完吗,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她不想参与这种混战,可召唤室的门被攻击系生堵着,只好把睡袋往上提了点,准备贴着墙壁先离开。
这层楼的召唤室作为考场,本身过道就比较逼仄,不像其他教学楼那么宽敞,他们堵在前面根本无法过去。
伊荷走了几步就发现寸步难行了,和她一样想法的几名同学缩在角落,脸色紧张地摆弄魔卡,看上去想偷偷给学生会发消息。
但那名女生刚编辑好信息,就被一名攻击系生抢走了。
对方语气凶狠,“敢通知学生会就把你的脑袋拧到地上!”
“我——”
女生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呼声,就看到刚刚放完厥词的男生被撂倒在自己脚边,他的侧脸紧贴地面,不可置信地看向头顶,“你搞什么?!”
伊荷:“把你脑袋拧到地上。”
男生:??
短暂地震惊完,他好像误会了什么,梗着脖子道,“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我们才是一个专业的,你应该帮我,那可是疗愈生!”
伊荷:“……”
她松开一只手,掏出自己的魔卡,点开档案那栏,怼到他面前,“看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