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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十周目(十二)

    伊荷坐到花坛边,撕开卷饼包装袋咬了口。

    酱料浓郁的黑椒牛柳饼馅,店家为了解腻,还加了点磨得细细的欧芹碎。

    伊荷吃了小半张饼,才想到带了喝的,从包里拿出两杯蔬菜汁,给了塞维一杯,自己打开另一杯喝起来。

    塞维就是这时候出声的。

    “伊荷?”

    伊荷转过脸看他,她以为塞维有话要说,一手捧着蔬菜汁一手握着卷饼,耐心地等他开口。

    但塞维只是盯了她一会儿,视线便游移开去,“没事。”

    伊荷:……

    奇奇怪怪。

    吃完早饭,已经超过九点了,两个人到闸机前买票进园。

    复活节虽然没有丰收节那么热闹,但街上好多店铺也只开到中午就歇业了。人们忙着为天主准备复活节当夜要吃的蛋糕、馅饼和热奶茶。结伴出行的游客,多半选择与圣德莱尓教氛围更浓的场所。像植物园这样随时都可以来的地方,反而比平常营业时冷清不少。

    伊荷和塞维逛了很久,只遇到几对带着孩子出游的父母。

    “你觉不觉得好像热起来了?”

    “毕竟都五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

    塞维说着,看了眼女生,他其实还是不太习惯看到对方这副打扮,总觉得怎么说,好像太隆重了?不对。比起路上的其他女生,她没有打扮很过头。这么说,其实是自己有病,对朋友的穿衣风格有占有欲,不接受对方突然转变风格?

    等等,他居然是那种人吗?!

    塞维冷不丁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正要赶紧甩开,就听到女生说,“太热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塞维回神,“好。”

    他以为她说的是在园区里找个咖啡馆坐会儿,看到伊荷走出植物园,来到隔壁街区的剧院前,“你要看戏?”

    “剧院里面凉快点。”

    “没区别吧。”

    塞维看了眼停在剧院前堵成一片的马车,“今天人那么多。”

    伊荷想了想,指着中间分别画了三张骷髅脸,和一副衰败棺材的两幅手绘海报,“在这两部中间选怎么样?恐怖题材的话,今天看的人肯定不多。”

    曼瑙剧院门口挂出来的海报有几部在隔壁镇排演过,塞维已经和巴顿看过了。伊荷指的那两部因为巴顿怕,倒是没看,一个人去又没劲,闻言,考虑了下,挑了那副棺材海报的,“这个。”

    伊荷看了眼剧目作者,同意了。

    进入会场后,他们才意识刚才的推理多么错误。

    “就不该听你的!”塞维站在看台上,被前后左右同样买看台票的观众挤得脸憋绿了,说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今天复活节,复活节加恐怖题材的舞台剧,怎么可能没人看?!”

    看到加价的看台票时,他还以为剧院把节日空座的钱都算自己头上了,结果是这样!结果是他们来晚了只能买看台,还不如都算他头上呢!

    谁在踩他的脚啊快抬起来!!

    塞维挤得呼吸困难,伊荷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

    周围都是普通人,她也不能用防御罩将自己和人群隔开来,只能撑在扶手前,以免被人群撞出栏杆——栏杆下方就是舞台,她是不会受伤,会不会砸到演员就不好说了。

    听到塞维的抱怨,也有点不爽,“前面我问你选那一部啊,你自己选的这部,说不定刚才选了前面那部就不会那么挤了。”

    她不这么说还好,一提这个,塞维就更不满了。

    “你把选择权丢给我,选对的话,当然很好,选错就是我的错了,你就能摘得干干净净,可是一开始不是你提出要来剧院的话,谁高兴来这里挤,你当揉面饼呢!”

    伊荷:果然不是错觉,塞维脑子真的转得变快了。

    糊弄不过去了。

    伊荷在想要不要话题转移到舞台上去,但现在这个状态,他们谁都没有关心剧目,往台上看一眼,都不知道演到哪里,就在她踌躇之时,身后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男声,“Y”

    伊荷头皮麻了一下。

    她听错了吗?

    “说不出来了吧?”

    见她一会儿没回嘴,塞维还以为对方找不到借口了,正要继续说,就被边上的大婶敲了下胳膊,“小声点,就你话多,我们都听不见台词了。”

    这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周围观众的响应。

    塞维还是第一次出那么大的丑,他想道歉,但人挤得他连弯个腰都做不到,只能低低说了声抱歉,就往北边挪。

    他和伊荷刚到看台就被人群冲散了,一个在看台最南边,一个在最北边,只能靠吼才能听见对方说话。

    但他刚挤到还有几个人的距离,就看到伊荷脸色冷淡站在看台扶手前,背后一个低着头看不清脸,但光看身形就知道是男人的怪异家伙正贴着她的背,上半身微微晃动,好像在往前耸动。

    塞维:“……”

    他的呼吸重了点。

    布置成野坟地的舞台上,女主角提着蓬蓬的白色裙摆,走到那具装着男主角的棺材前。

    按照剧本,她要揭开棺材,演出被蹭然坐起的男主角吓到摔地的模样,然而,她的手刚碰到棺材,对面便轰地一声,还没开始表演,就看到躺在里面的男主角像蛇一样飞快窜到了自己身后。

    女主角:……?

    前排的观众看到看台上掠过一道黑影,砸出了几块木板,被吓到后,以为是恐怖舞台剧的彩蛋,热烈地鼓掌,后排也被带动着欢呼,等舞台上有演员发出尖叫,意识到刚才不是彩蛋,而是真的有人摔了,这才惊慌起来。

    伊荷和塞维离开剧院时,看到几名巡逻警正在往这边赶。

    她看了眼周围,将人拖到了立式海报后。

    塞维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怒气,蹲下时还有点趔趄。

    如果是几分钟前,这个怒气指向可能是自己,但现在,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更加令人唾弃的对象。

    塞维对自己失手把那名痴汉推出看台这件事没有丝毫愧疚,他不是头朝下推的,舞台上又铺了厚厚的地毯,就算真的出事,也是对方活该。

    没把那玩意砍掉就算客气了。

    只有一点,要是警备处的人找上门,在父母的周转下,还是要去牢里待上几个月,有了警备处的记录,圣殿骑士不用再想,契约骑士倒是可以混一混。因此,见到门口的巡逻警时,他都做好自首的准备了。

    塞维一直知道他的朋友伊荷

    柯兰尼是个谨小慎微又非常正直的一个人,刚才他把那个男人按在扶手上打时,她还在试图阻挠,他以为她会劝自己去自首。

    看到她把自己拖到海报后躲警员,还有点诧异。

    “不叫住他们?”

    “你想叫?”

    “我有病?”

    “那不就行了。”

    伊荷等警员们都进去,才把他拉出来,拐到剧院左边的巷子。

    塞维有种做错事连累朋友的感觉,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他们从巷子出来的这条街道通往圣德莱尓大教堂,越往前走,宗教氛围越浓郁,周围的人也越多。在一张张笑脸中间,他们的安静显得有些不合群。

    伊荷注意到塞维的反常。

    她停下脚,“在担心那个人吗?”

    塞维当即否认,“怎么可能?!”好像怕她觉得自己是出完风头又后悔的人,他道,“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为什么?”

    “什么?”

    伊荷看了眼自己鞋头,又看向对面的金发少年,“你知道的,我自己能解决的事,才不跟你开口。如果你就在边上,而我又无法应对,是不会客气的。”

    何况事实不是他看到的那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问题,如果是其他时候被问起,塞维绝对会随便搪塞回去。他不喜欢那种黏黏糊糊的对话,也讨厌这种像毛线团一样找不到出口的情绪。

    但是偏偏是现在。

    偏偏在他对自己走了十几年的既定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

    塞维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会怎么做。”

    像过去每一次遇到委屈和不公那样,先忍下来,等抓到现行,再通知剧院的保镖,把人送去警备处。他知道她每一步都考虑得很细致,担心哪一步不对就被人误解,不仅不能达成目的,反而被对方诬陷自愿。她能走到今天吃了很多苦,凭什么要为一只苍蝇让步?

    “我知道你会做什么,”他看向伊荷,“但今天是复活节,不是别的日子。我约你出来是为了过节,不是为了让你不开心的。如果遇到的都是这种事,还不如早上就下雨。”

    好像为了迎合他的话,原本晴朗的天空没由来打了一声雷。

    塞维看了眼头顶,正要说找个地方避雨,就听到女生毫不委婉的语气,“不管是复活节、丰收节、还是别的什么节日,只要活着每年都能遇到,没什么特别。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出头,你这样做不仅不会让我轻松,还会感到负担,互相理解一下吧。”

    “你在说梦话?都说了不是替你出头——”

    “那就不要这么做啊,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塞维被打断后看过去,才发现伊荷在生气,他们经常吵架她吵不过的时候也有,但她不会因为那种事生气,她生气时反而会很客气。

    她在生气?

    她生气什么?

    生气他不听她劝阻揍了痴汉,生气他失手把人推出看台,生气他前面抱怨她来剧院看舞台剧,还是再前面……她还欠他一个赌注呢!

    塞维被痴汉转移的怒气也转回来了。

    “你说互相理解是吧。”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理解她了。

    结果还是被误解。

    “好啊,我理解。我理解你胆小,你也理解下我吧。我喜欢打架可以吗?我乐意让别人看到我声张正义,我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就算我真的把他弄死了,之后的责任我也愿意承担,跟你没有——喂!”

    塞维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伊荷转身走了。

    他拔腿跟上去。

    但伊荷这次好像打定主意要甩掉自己,走得飞快。她个子不高,身形又灵活,再加上游客又多,转几次弯就消失在人群后。

    塞维追着追着,发现人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头,根本看不到她在哪里。

    塞维忍不住焦躁地蹉了下草皮,正要按照经验继续追,鼻尖就是一湿,正要抬头,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贾德说得没错。

    今天果然有雨。

    塞维跑到边上的商铺屋檐下,正要买把伞继续去追,就看到暴雨将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像受惊的大雁般向两边散去,对面街道上一家理发店的垃圾桶后,他要找的人就躲在那里。

    店里的垃圾桶摆在门口的台阶上,后面就是一条幽深的暗巷。

    她蹲的那个夹角,刚好可以挡住外面的视线,估计也没想到躲得那么隐蔽,结果来了场雨把人群赶跑了,此刻正满脸错愕地望向自己。

    天天说别人笨蛋,自己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嘛?

    下雨了都不知道躲。

    塞维有种扳回一局的神清气爽,他付完钱,撑开伞走到女生面前,挡在她头顶。

    他还有点情绪,语气也不太好。

    “还不走是打算蹲在这里孵蛋?”

    伊荷看着撑着伞,整个背暴露在雨幕中的少年,都有点苦恼了。

    她不是已经很努力在不拖他下水了吗?他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气到离开呢。

    听到对方挤兑,顿了顿,顺着他的话道:“是的,你要加入吗?”

    “怎么加入,我当公鸡?”

    只是在马术培训场那个没有太多娱乐的小镇,往桌球馆等鱼龙混杂的地方跑的次数多了,不知从哪听来的粗口,触发应答机制般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两个人便愣住了。

    雨水打在伞面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被无限放大,清晰无比地钻进耳中,伞下和伞外在这一刻似乎被切割成两个世界,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塞维感受到比在剧院看台还要难以适从的窒闷。

    他想为刚才的话道歉,嘴唇动了动,尚未出声,就见女生敛起眸光,声气轻轻道,“好啊。”

    第222章 十周目(十三)

    每年复活节这天,瑞茨都会请她住在周边的亲人们过来聚聚。比起丰收节时农务和工作的繁忙,设在五月底的复活节要悠闲得多。

    像这样的聚会,除了不在本地的基思,所有家庭成员都要参加的,下雨也不能阻止。因此,看到贾德站在门边的花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瑞茨有些困惑。

    她把客人交给女佣,自己走到宴会厅外,“怎么了?”

    贾德朝里看了眼,“夫人,少爷回来了吗?”

    “他不是你送出去的?”瑞茨说,“我以为你们会一起回来。”

    贾德送完塞维,去市集买了点树苗,再回庄园时,都五六点了。他以为过了那么久,小主人已经到家了,才过来问问,听说他还没回来,顿时有点慎重,“他没告诉您吗?”

    贾德把塞维说自己坐车回来的话说了,然后对女主人道歉,“这么晚了,回乡下的马车都没几辆,我应该等他一起走的。”一到晚上,乡下的路道就有强盗出没,要是不小心遇上就危险了。

    和贾德比起来,瑞茨倒没那么紧张。

    她知道那小子进见谁,不过聚餐确实不能耽误,那么多客人等着呢。

    瑞茨看了眼外面苍蓝的雨幕,对贾德报了个地址,“待会儿人到齐了,他还没回来,你就叫个人去这里接一下。”

    贾德知道这个地方,就在瑞茨工作的那栋诊所不远。不过小主人去那里干嘛?他有点不解,正要追问,黑得看不清肤色的脸上闪过一抹恍然,“我明白了,夫人。”

    瑞茨见状,也不再多说,转头进屋。厨房的热奶茶和馅饼做好了,她得让他们趁热尝尝。

    *

    这是一面上下推拉式的方窗,窗框上方悬挂一枚风铃。

    刷了白漆的铜制风铃,底下挂着几片风干的甜橙和铃铛。

    粗心的酒店保洁清扫这套房间时,忘记将下半扇窗拉下,这会儿那扇窗台的滑槽里已积满一层浅而透明的水洼,再多一点就要溢出。

    但路过的人只顾着躲雨,谁也没注意到这扇独自敞开的方窗,雨点肆意敲击那段水洼,溅射的水珠很快让滑槽外的窗台变得湿滑。

    承载不住的水流沿着突出的边缘,滴滴答

    答往下淌,在贴了木纹板的墙壁上滚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蜿蜒扭曲长短不一的水痕上方,叮当作响的风铃还在轻轻摇晃,时不时撞到带着潮气的玻璃,淡淡的甜橙香气在碰撞的挤压下愈发氤氲,随着变幻的风向改变朝向和声量,仿佛这一切都与它无关。

    塞维看到浴室洗手池边上那扇推拉窗时,窗台下的杂色菱纹地砖已经湿得不能看了。

    风从没拉上的窗户里钻进来,掠过皮肤时带起一丝久违地清凉。

    他收回视线,环住女生被热水泡得暖热的肩,把下巴磕在她靠在自己臂弯时,微微凹陷的锁骨上。

    塞维在想八月上旬的圣殿考核。

    他知道自己能顺利且高分通过,在骑士学院呆了六年,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但是通过以后,能不能留在曼瑙就不能保证了。

    毕竟是本地的学院,同期生里的本地同学不少,大部分人都不想离王都太远。

    带领巡征的圣殿骑士又是由十三世随机从圣殿骑士团中抽选,谁也不能保证能抽到的那个人愿意帮自己留在教廷,经由骑士团分配,到王都周边分教堂工作。

    在今天以前,塞维对能否能留在圣殿兴致不高,可以的话,当然很好,不行就算了,前往各种地方为不同的雇主工作也是种不错的体验。但今天以后,确切来说,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之后,他决定慎重考虑起来了。

    不过,虽然竭力往正事上靠,大脑和身体却都还沉浸在刚才仓促的混乱里,无论如何纠正自己的思维,都做不到抽离出来。

    被来势汹汹的情热和胀痛导致般的眩晕掌握的少年,仿佛身处动荡的废墟中即将饿死的囚徒,迫不及待地咬住手里唯一的糖果,汲取甜蜜的营养,忘记动荡和废墟就是那颗糖果带来。

    好像感知到他此刻找不到头绪的心情靠在臂弯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朝他的方向侧了下脸。

    伊荷放慢了眨眼的频率,卷翘的睫毛搔刮过胳膊内侧的软肉,带起一阵蚂蚁爬过皮肤般的细微痒意。

    塞维有点想挠。

    但他忍住了。

    塞维尽量放松手臂,让她靠得更舒服,嘴上还是不饶人,“干嘛?”他觉得她也发现了那扇窗——浴室就那么一扇,她不可能看不到,“要关自己关,我不去。”

    出去一下水就冷了。

    伊荷就着那个有点别扭地姿势看他,过了会儿,才道:“鼻血止住了吗?”

    塞维:“……”他有点庆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往浴缸里丢了很多颗泡澡球,此刻浴缸里都是蓬松的白色泡沫,不然往下滑时水面才挡不住自己涨红的脸,“啊,你说你留鼻血了?”

    伊荷见他嘴硬,撇了下嘴,又转过脸去。

    酒店浴室的浴缸不大,两个人要像刚出生在一个巢的两只幼鸟那样依偎在一起才能共浴——表面看是这样,事实上,双方的腿都抵住浴缸另一头,企图霸占更多的活动空间。

    当然,这点也和出生就具有竞争意识的幼鸟很像。

    塞维因为腿长略胜一筹,但相对他的体型而言,这个浴缸就算一个人泡也有点小了,在这方面,伊荷就自在得多。

    塞维缩手缩脚的坐在身后,半张脸藏在泡泡后,有点嫉妒地看着女生秀气的肩胛骨,听到她一如既往地嗓音,“要是再流的话,你后面就有毛巾,再蹭到我身上你就完了。”

    “嗯嗯,如果你流鼻血,我会帮你拿毛巾的。”塞维用比她更大的音量回敬道,环住对方的手却没有松开,但因为他往下滑的缘故,手也从肩头往下移了点,尾指擦过柔软的起伏,就被女生拿回肩上,“不要,不想做了。”

    塞维本来也没有要做的意思,他都来了好几次了,就算体力再好也要休息的吧,闻言脸蹭地烧起来,“谁、谁说我要……那个了!”

    伊荷用不带丝毫信任的语气指出,“进浴室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当时他不小心滴在她胸口的鼻血都干得结块了。

    塞维哽了下,没话好说了。

    他既有对自己言而无信的懊恼,又难免埋怨对方无论何时何地都始终如一的好记性。

    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这种——谁和谁跨过了朋友那步,他一概当作玩笑,能做出这种事的,难道不是一开始就互相有好感吗?

    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才感到离谱。

    脑子早就被丢进搅拌机搅得稀巴烂,完全搞不清自己原来对伊荷的心情了,有那么一刻,他都希望她像其他女生那样,问他“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好给他一个理清头绪的理由,但她只关心他有没有止住鼻血。

    想到这个,塞维就尴尬得想钻水底。

    他现在都怀疑她不问是看到他流鼻血那幕退缩了!

    正常人不都会问的吗?

    等等,难道是在害羞?

    话说回来,用那种故作自然地口吻掩饰害羞也是有的吧,小时候跟伊荷一起在诊所玩捉迷藏忘记做作业时,就会假装自己是因为陪她学护理而耽误了作业时间,每次这么说,母亲都不会怀疑,只让他在明天上课前做完就行。

    说不定她现在也是这样。

    也许他应该主动点。

    塞维越想越合理,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就听到一阵细碎的泡泡爆破声,伊荷不知何时从他臂弯抬起头,“水有点冷了。”

    塞维愣了下,摸了摸水温,这才发现真的有点冷。

    “我去开一下。”

    这间浴室的浴缸热水阀门安在洗手池边上,他想迈出浴缸去拧阀门,正要动身又停下来,别过脸道,“那个,你能不能先转过脸?”

    虽然一起做过那种事,还不止一次,他还是不太好意思光着身体暴露在她的注视下。

    伊荷:“……”

    她闭上眼,“这样可以吧。”

    塞维看她真的没看自己,这才稍微放松点,走到洗手池前,拧开阀门。

    听到水声,他直起身,顺手拉上边上的窗户,正要回去冲掉身上的泡泡,就感觉后背有点热,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倏地回头,果不其然抓到窝在泡泡中间托着笑脸上下打量自己的女生。

    “喂!”

    恶作剧的结果就是之后,冲完澡出来,穿上裤子的塞维不理她了。

    伊荷坐在梳妆台上,边擦头发边看他打扫浴室。

    她其实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抛开朋友的身份,塞维的身材也不算差。他的骨架中等,腰腹壁垒分明,马术虽然练得不错,腿型却没受到太大影响,两条腿又直又长。就是皮肤有点薄,稍微抓一下就会留下一道红痕。赤着上半身时,满背交错的红痕和破皮渗出的血珠,看上去像刚被她粗暴地虐待过。

    伊荷想到什么,看了眼自己的手。

    塞维把浴室地面上汪出的水都拖干净,洗好手回到卧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颗像陪玛丽安玩飞盘时,他见过的透明光球,此刻正悬浮在女生的掌心上方。

    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伊荷抬头,“你拖好了?”

    平时藏得那么好,现在当着他的面就暴露自己的魔力吗?

    塞维有些腹诽,但还是闷嗯了声。

    他为自己憋不住话的个性感到苦恼,明明在别人面前不是这样,前面他都气到不想跟她说话了,但她似乎总有让他改变主意的秘诀。

    塞维装作看不见那团光球,将皱巴巴的床笠扯下来,被子也团一团,丢到床尾的更衣凳,然后从橱柜拿出一床新的。

    这期间,伊荷坐在床边的梳妆台上,身上裹了件长款浴袍,脑袋露在外面,看他蹲在床边栓床笠。

    塞维重新铺好床,想叫她过来,就看到女生朝自己伸出手,踌躇了下,还是弯腰抱她,“自己没长腿?”

    “地上都是水,我不想感冒。”

    一看就知道他很少抱人,伊荷被硌得有点不舒服,自己调整了下坐姿。

    “我不是也没穿鞋?”

    “你又不是外人。”

    该记的不记,专门记他的话对付他是吧。

    塞维都走到床

    边了,听到这里又停下脚,把人往上抛了抛,看着女生被吓到般猛地收紧自己脖颈,不由得意地哼笑了声,“让你学我。”

    伊荷:“……”她摸到他壁垒分明的腰腹,狠狠拧了一把,在对方抽气声里弯了下眼。

    她刚洗过澡,头发和脖子都带着好闻的水汽。

    塞维都气不起来。

    以至于把人放到床上,拿了脏床单和被套去浴室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没有一道伤口的后背时才怔住。

    他知道他弄得有点过头,虽然一开始还有点说不清理由的抵触,但后面几乎完全是他死乞白赖不肯罢手,背上胸口全是她不爽时留下的印记。

    但现在那些印记都消失了。

    不用想就知道,是刚才那枚光球的缘故。

    塞维冲回卧室,拉住正要换衣服的伊荷,指着自己的背道,“这是你弄的?”

    他还想从她口里听到否定的回答呢,见对方脸色自然地点头,语气立刻就不好了。

    “为什么要弄掉?”

    伊荷还以为他会高兴呢,“为什么不弄掉,很难看吧。”

    塞维气笑了。

    他撑着腰,把垂在额前的刘海梳到脑后,“喂,你要做就做,也不肯说原因,这都算了,现在连个凭证都不肯给我留下?你觉得不好看就消除,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伊荷没有说话,在塞维等得有点不耐烦,准备追问时,她才道,“我说是我做的,你就信了,都不问我怎么做到的,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塞维酝酿好的质问一下子被堵在胸口,“什、什么?”

    伊荷摊开手,再次凝出一团旋转的魔力球,又捏破,水流顺着她的指缝流到地上,看向脸色微滞的少年,“那天在林场后山的草地上,你都看到了吧。”

    他躲在树丛后偷看的时候,呼吸声那么明显。

    除了听力不太灵敏的玛丽安,谁都能察觉到吧。

    第223章 十周目(十四)

    塞维沉默了许久,走到床尾凳前,拿起烘干的针织衫往头上套,声音隔着衣料传来,显出几分瓮声瓮气,“看到了,然后呢。”

    伊荷说:“你还记得那个赌注吧?”

    塞维知道她说的是关于今天下不下雨的赌注,但那跟她的魔属有什么关系?这么想着便问出口。

    “之前不是没说好什么赌注吗,”伊荷拿擦头巾揩掉指缝的水渍,然后两只手握拳,放到少年面前,“现在可以开始选了。选左边,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愈合的原因,还有那天你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右边的话,只能向我提出一个合理范围内的愿望。”

    “不管选哪边,都只有一次兑现机会哦。”

    塞维扣外套的动作顿住,像看不明生物那样盯着女生,仿佛要掰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但只有一会儿,视线便落到女生的两只手背。

    他只思索片刻,就握住她的右手。

    “可以许愿吧?”

    伊荷点头。

    她记得他前面的气话,以为他会借机索要点什么,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对方从外套口袋摸出只被雨水泡得皱巴巴的纸袋拆开,拿出一条绑着丝带的格纹手帕放到自己手心时还有点诧异。

    “本来想早上给你的,”塞维摸了摸脖子,自己也有点窘迫,“但包装袋打湿了,就拖到现在。”

    看到女生看向自己,他又给自己打气般振作道,“不许拒绝,必须心怀感激地收下,这就是我许的愿望,合理范围内吧?”

    塞维每年都会给她送各种手帕。就算在吵得最凶时,他直接塞给她一条,伊荷都不觉得奇怪地收下,她只是没想到他会把机会浪费在这里。想了想,还是问,“真的不想知道吗?我可以——”

    “不是说只有一次兑现机会吗?”塞维语速飞快地打断,“那么快就反悔可不像你的作风。”说着,还怕自己趁他不注意说出来一样,捂住了耳朵。

    伊荷看他真的没有想了解,只好闭嘴,她穿上拖鞋,去浴室换衣服。

    塞维偷偷觑了眼女生,见她没有像刚才在浴室突然睁眼那样回过头说话,这才放下心来,小声嘟囔道,“什么都说出来,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就算是朋友,也不能放松到这个地步吧?

    朋友这个词掠过脑海时,塞维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刚才的事,跨越了朋友那一步还能叫朋友吗?他拍了拍自己又要发烫的脸,让自己冷静一点,才下楼找前台叫车。

    今天又是下雨又是过节,马车肯定不好找,不提前问好,待会儿还要在楼下等半天。他倒是没关系,但玛尼拉法街晚上不是不太安全吗?

    “去去,离我远点。”

    潘趣像赶鸡一样对着围在自己脚边不断冒出尖哨的勘测仪挥了挥手。

    勘测仪没有意识,被推到一旁,又执拗地爬起来,追着“魔物”屁股后头对主人发起提醒。

    潘趣走到哪,它跟到哪,弄得他都有点无奈了。他转过身,对坐在谷堆上的男人道,“阁下,您能不能让它停下来?”他都布置不好场地了。

    “它头上有两颗感应魔晶,把那个摘了就行。”

    今晚的单子来自原森的一座牧场,雇主给的地图简陋得分不清方向,仅仅通过上面的标注点,要完成清剿的难度很高。

    伊荷忙着重新绘制地图,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勘测仪是Y的魔器,潘趣见她每次都带着,肯定造价高昂,不敢乱碰。听到对方让他自己摘魔晶,更加苦手了。

    “这叫我怎么弄啊。”

    潘趣蹲下身,捉住不停乱动的勘测仪,他不高兴动用魔力,只调出魔力池压住它,再小心翼翼抠掉镶嵌在顶端凹槽里的两颗魔晶。

    因为煤油灯太暗,魔晶滚到手心时,潘趣当成了土属魔晶,还在想土属魔晶什么时候有了勘测仪的功效。走到明亮处,才发现是两颗鲜红得像鸽血石的血属魔晶。

    血属魔晶是火属的衍生物,火属巫师可以通过自身魔力池析出几颗,不过每次数量不多,在黑市也能买到,并不算稀奇。

    但黑市的血魔晶个头没那么大,魔力也那么充盈,触手就能感受到里面蠢蠢欲动的元素能量,大概是Y从哪里收来的。

    都是交易所的人,谁没有点傍身的本事。

    潘趣这么想着,正要把魔晶放到勘测仪旁,就感到正前方有一道视线。他顺着视线望去,发现正在绘制地图的Y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笔,正注视着自己用魔力池压住的那只勘测仪。

    潘趣以为她担心魔力池把勘测仪压坏,正要解释,就听到对方意味不明道,“你的魔力池能被看见?”

    作为巫师储蓄魔力的所在地,魔力池能够证明魔属主人的魔能深浅,大部分巫师都会遮掩魔力池,但只要愿意,让它显现轮廓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有些正式赛事,像辛奇施魔法大赛之类,为了避免作弊,还要求每位参赛选手公开魔力池呢。

    “这不是常识吗?”

    潘趣要这么说的,但他话涌到嘴边时敏锐地察觉到Y的语意,及时换上殷勤笑脸,“您想学的话,我可以教您。“

    潘趣只是随便说说,像Y这种级别的巫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觉得他就是试探自己,听到对方答应下来,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次三七分,多一分算我的学费。”

    大概见他僵在那里,Y道。

    人家都拿出这个态度了,潘趣也没什么说的,他放下血魔晶,走到年轻男人面前坐下,背诵了一串如何让魔力池显现的咒语。

    潘趣说的好像不属于比约卡语言体系的一种,伊荷从来没听过。

    她拿出一支笔,“写下来。”

    潘趣说:“我不会写。“见对方面露狐疑,他赶紧道,”我不是说我不会写字,我是说我不会写这串咒语。“

    他学魔法的时候,都是别人念给他听的。

    伊荷没办法,只好让潘趣多念几遍,靠记谐音背下来,然后把自己画好的地图用法阵复制了一份,递给潘趣,“你要负责的区域都画在上面了,开始吧。”

    潘趣还等着Y展示自己的魔力池,见她记下咒语,并没有实验的意思,有点悻悻地应了声,接过地图看了眼,然后提起煤油灯,朝谷堆后方走去。

    这座牧场很大,但真正遭到魔物侵扰的,只有几座羊圈和这间堆放谷物的仓库。

    伊荷按照雇主给出的信息,找到那座羊圈时,以为会看到食腐魔附身般的情景,出乎意料的是,这座羊圈里的绵羊都好端端待在羊圈里,除了围栏上方安装的刺网上残留的血迹,很难看出这里发生过对方形容过的惨烈场景。

    她拿出画上校准法咒——因为用的频率太高,她放弃了法阵,改成批量绘制的法咒节省时间,接着将血魔晶安进勘测仪,放到围栏入口。

    几乎是一挨到围栏,勘测仪就发出尖哨。

    如果说面对潘趣时的提醒声还算客气,这时候简直要刺破鼓膜了。

    羊群一下子骚动起来。

    伊荷给自己套上隔音罩,提起勘测仪绕着羊圈走了一圈,边走边记下尖哨的次数,然后通过校准公式,换算出魔物的数量。

    光是这样还不够。

    一百只低阶魔物和一百只高阶魔物需要的魔力不同,勘测仪和校准法咒做不到检测魔力高低,因为这个,她吃过不少闷亏。

    潘趣拿他的魔力池压勘测仪以前,伊荷都想去黑市淘一个之前在塞缪尔教授工作室见过的“泥盘”。她去交易所登记时,操作员也给她用过,看起来像是检验魔力状况的东西。

    但这种东西只适合正常状态下使用。

    她总不可能对一只被魔物附身的绵羊说,“来,把你的爪子按到上面。”或者强行让它按下去,这样做很大概率绵羊还没按下去,附身魔物就忍不住发作了。

    拿自己的魔力池来检验,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即使能被看见,魔力池本身也没有任何功用,它只是一个检验魔力深浅的结构,实际的载体还是巫师本身。

    只要有魔属,就不缺魔力池。

    伊荷把魔力池倒空——这个步骤花了一点时间,用从潘趣那里学来的咒语,驱动魔力

    池显现——每个巫师的魔力池外形都不相同,这是初阶级一时学到的内容,像潘趣的魔力池就是一只葵花鹦鹉,伊荷还没见过自己的。

    即使在初夏,原森的夜里气温还是不高。

    吹平草地的夜风窜过袖口。

    一个黑巫师打扮的半透明女生从白光中逐渐显现出来。

    伊荷:……

    她不想说,但是。就算包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也认得出那是自己。她的魔力池,和她共用一个外形,这么说,潘趣其实是一名鹦鹉族兽人?

    伊荷想象了潘趣的兽型,心情有点复杂,但还是操纵魔力池飘到羊圈上方,挨个挨个试验。魔力池是半透明的容器,一接触到带有魔力的绵羊,颜色就会往上攀升一截,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判断那些绵羊身上的魔物等级。

    中途发生了一点意外。

    一只蜷在角落的绵羊突然发难啃掉了魔力池。

    就算用不了多少魔力就能再凝一次,因为顶着自己的脸,还是会不太舒服——伊荷率先把那只羊身上的魔物揪了出来。

    第224章 十周目(十五)

    “往哪逃,看我不踩死你!”

    收集完谷屋里小魔物,潘趣得意地拍了拍自己撞的鼓鼓囊囊的麻袋,提着它们去找Y。

    每次出任务,不管多难的活,他拿的最轻松的活,但Y的效率都比他高,心想这次也不例外,走到羊圈前,看到满地血腥的绵羊残肢才感到哪里不对。

    “阁下?”

    潘趣环顾四周,没看到男人的身影,有些疑惑,一道低低的男声就从身后飘来。

    “你找我?”

    “您在这里啊。”潘趣回过头,正要跟他搭话,就发现一个染成深红的血人站在自己身后,“啊——”

    “不是我的血。”

    伊荷在他吼出来前及时出声。

    潘趣惊魂未定地盯着Y,过了好一阵,才认出来对方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大巫师,刚才他要是再晚点出声,胆子都要被吓破了。

    饶是如此,潘趣还是离他远了点,打量起对方淌血的斗篷,“您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待会儿再跟你说。”

    伊荷掏出手帕,准备擦脸上的羊血,手帕碰到皮肤,才想起来今晚用的是塞维刚送的一条,顿了顿,还是照擦不误。

    潘趣看他两手空空,怀疑Y这次搞得那么狼狈还没逮到魔物,心情不好,才对那群可怜的绵羊下手,识趣地噤声。

    伊荷擦完脸,把手帕放回口袋,带着潘趣走进羊圈,从那堆残肢下方的稻草里,翻出了几只还在喘气的绵羊。

    这群幸运的小东西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同类的惨状,还把“刽子手”当成了救世主,一个劲往Y怀里拱。

    潘趣看得都有点不忍心了。

    “阁下,这是……”

    “雇主要留下的健康羊崽。”

    伊荷用水刀砍断刺网,牵出一条拉到中间,将羊圈一分为二,将那群绵羊拦到后方,再凝出一把铲子,站在刺网前就地挖坑。

    潘趣看出她要做什么,也放下麻袋,上前帮忙。

    羊血味倒是不膻,就是有点辣眼,潘趣没挖一会儿眼睛就被熏得不行。他给自己打了两层防御罩还是不太行,看到对方动作自如,不由瞄了眼Y的防御罩,“您的防御罩看起来很好用。”

    “想来一个?”

    见他同意,潘趣大喜过望,“方便的话……”

    “八二哦。”

    伊荷头也不抬道。

    潘趣有点舍不得刚到手的分成,想想还是算了,继续埋头挖地。几分钟后,睁着辣红的眼的巫师还是咬了咬牙,“八二。”

    伊荷闻言,腾出一只手画好法阵,放到潘趣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Y的防御罩一上身,潘趣就觉得眼睛能睁开了,刚才那股萦绕鼻尖的臭味也消散不少。

    潘趣总算能专心干活了。

    他们挖了个一米五左右的深坑,将把死状残忍的绵羊相继丢下去,然后填埋起来,接着用各自的魔力清扫羊圈。

    潘趣和乔舒亚一样是光属巫师。

    按理,光属巫师在任何地方都会受到优待,不至于沦落到交易所,但潘趣似乎没接受过这种待遇,不管多脏的活都能接受。

    伊荷看着他的魔力,忍不住想。

    两个人从牧场出来时,远方的公鸡正在打鸣。

    这个点交易所已经歇业了。

    潘趣一爬上传送毯,就迫不及待问起刚才的事。其实在羊圈他就想问了,但当时Y在挖坑,就没来得及说。

    伊荷闻言,拿出挎包,翻出一只采集罐丢过去。

    传送毯飞得很快,潘趣差点没接住。好不容易兜到,才发现里面黑漆漆的,有点重,好像装了两瓶黑墨水。

    潘趣扒开塞子,伸出两根手指进去摸。

    鼓鼓的,滑滑的。

    中间有条轻微的凹陷。

    大小的话——这只采集罐的口子太小了,潘趣忍不住用手指去抠,看能不能抠出来,但他抠了半天,什么也没能抠出来,只摸到一些手感像凸起的痘痘的硬片,掰一下好像能发出轻微的黏连声,不知道什么东西,但让他更加感兴趣了。

    潘趣干脆用指尖凝了点魔力,除掉粘在采集罐内壁上的黑色粘液,用魔光当照明,终于看清了他刚才摸的东西。

    两颗无光的羊眼。

    眼球背面均匀分布着大小不一,死死巴在血管上,正微微翕动的藤壶。

    他的手指就按在其中一枚藤壶中间的洞口。

    潘趣:“……”

    他僵着脸,将自己的手指慢慢拔出。

    啵地一声。

    “看完了?”

    伊荷不怎么费力就从潘趣手里拿过采集罐,盖上放回挎包。她的表情平淡得好像她刚才拿过的不是装了藤壶羊眼的采集罐,而是一袋面包。

    潘趣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理智。

    “这是从那些羊身上挖出来的?”

    “对。”

    “牧场…哪来的藤壶?”

    “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了。”

    伊荷望向传送毯下方即将破晓前的村庄,“你没注意到吗?我们快飞出两个镇子,压根没看到海的影子。”

    潘趣没有看,他那只手还麻得不行。

    和Y说得一样,潘趣恶心的不是羊眼,也不是藤壶,而是这两个根本不可能结合到一起的生物出现在一起。还有藤壶附着的那个位置,是羊眼后方吧?就算真的不小心沾到,应该在正面才对。

    藤壶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到远离海水的牧场,很大概率是跟着附身到羊身上的海生魔物一起来的。

    潘趣灵光一闪,“这片牧场的魔物是被人为投放的?”

    “或许。”

    伊荷在意的不是那个。

    她看向潘趣,“去年法赤那栋荒楼,还有印象吧?当时你跟我说了关于荒楼的一个灵异事故。”

    那是潘趣和他组队接的第一个中阶单,他的确没忘。

    虽然传闻死了很多孩童,但他们的工作却非常简单。抓到的魔物也是尘埃怪和泡姆虫居多。泡姆虫和尘埃怪,一个制造骇人噪音,一个制造灰尘,都是低阶中伤害性最低的魔物。

    那跟今晚有什么关联?

    潘趣正要这么问,就想到Y的后半句。

    眼球。

    “您是说那个眼球里长满牙齿的怪老头?”

    “你不觉得很像吗?”伊荷道,“雇主在悬赏单上说,那些羊发作时,会吃掉他的牧羊犬和趁夜偷袭的狼,就连翻进围栏捡球的小孩也不放过。”

    潘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牙齿和藤壶,也不是一种东西啊?藤壶可以说是海生魔物带过去,牙齿谁都有啊。”

    这样一来,那个荒楼原主感染魔物而食人的论据就站不住脚了。

    伊荷点头,“是这样。”

    潘趣见他没有反驳,正猜对方是不是放弃怀疑,就听到男人道,“可是,他们没说是谁的牙齿吧?”

    潘趣愣了下,就看到对方将传送毯调回曼瑙的方向,“既然可以是那个老人的牙齿,也可以是

    别的什么生物。”

    毕竟这片大陆上,可不止一种族群具有食肉的能力。

    “……然后我们就又和好了。”

    巴顿用这句话作为总结,说到“又”时,他的语气有点疲惫,但发现朋友在走神后,这种疲惫又变成了不快,“塞维,你有在听我说话吧?”

    正式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热。

    骑士学院的茉莉开得茂密极了,风一吹过,就飘雪似洋洋洒洒飘下花瓣。但是天气太闷了,就算有风,也没什么凉意。

    塞维看得出神,听到巴顿问话,也只是敷衍道,“听到了。”

    “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

    巴顿:“……”

    他无语地转过身,背靠到窗台上,仰着头晒太阳,“我在说莉迪亚啊。”

    “莉迪亚怎么了?”

    “上次复活节我不是和她回去陪母亲养病吗?她在母亲那里听到了点不好的事,连今年的兽族交流会也不肯去了。”

    塞维转了下脸,“和那位王储有关?”

    “一看你就没认真听。”

    巴顿不意外塞维猜得出,兽族交流会本来就是为了在曼瑙的兽族代表召开的。如果作为人族的莉迪亚参加,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见西奥多。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一位游吟诗人治好的,只是对方唱的歌让母亲不太安心,歌词是《古约书》删除掉的一段典故,说的是天主乌卡什妲为了抵御即将席卷比约卡大陆的黑暗之潮,摒弃前嫌和薇欧什妲结为同盟的故事。她担心这是天主的警示,让我去联盟找个高阶巫师占卜一下,我去了,人家什么都没测出来。莉迪亚对此倒是深信不疑,最近不停在屯东西,家里都快变仓库了。”

    塞维望着对面枝头雪白的花树,嗓音疏淡,“起码她找到了自己的爱好。”

    “话是这么说。”

    巴顿也不是想将莉迪亚的坏话,只是再这样下去,危险还没来,他就没房间住了。

    但塞维的态度又让他感到匪夷。

    事实上,从复活节后返校,巴顿就一直觉得他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以前有女生找他帮忙,他二话不说就去了,现在却要叫上自己在边上看着才肯,小组活动里,稍微亲密点的接触就要换同性,借东西也是。

    巴顿不止一次听见她们讨论塞维变冷漠了。

    虽然他觉得那样也没什么问题啦,但突然变化那么大还是会令人担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巴顿犹豫着是否开口,就听到朋友道,“打铃了。”

    下节是击剑课。

    作为圣殿考核项中占比很高的一门,击剑课已经复习到尾声,他们只要自己去击剑室自己找对手练习就好。

    巴顿大部分时间和塞维搭档,因为塞维击剑课分数高点,偶尔也会和其他同学一起。闻言,打住思绪,“今天还是一起?”

    “可以啊。”

    塞维去桌肚拿了储物柜的钥匙,和朋友一起朝门外走去。

    骑士学院的校区小,不仅需要经常更换培训点,住宿区也是,学生都不住在学院内,而是住在离校区隔了两条街道的一栋红瓦砖楼里。

    上完下午第四节 课,巴顿去餐厅吃晚饭。

    塞维没胃口,准备先回宿舍洗澡。

    因为附近学生多,每到饭点,两边的街道摆满了各色美食的摊位,隔壁街区的学生和市民也经常过来买吃的。

    塞维从穿着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挤过去,正要像往常一样上楼,余光就瞥到什么。

    他回头望去,不远处一家麻薯摊前挤着一群说说笑笑的女孩子。

    塞维眯了下眼,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其中的伊荷。

    她穿着他没见过的一条上半身缝了蕾丝披肩的吊带裙,头上戴了顶绑了白色丝巾的藤编小草帽,衬得整个人秀丽清雅。

    但是,注意到这点的似乎不止自己。

    一个穿着和他同校制服,以前欺负过巴顿的男生走到她们身后,似乎说了什么,那群女孩子纷纷看向伊荷,脸上一团促狭笑意。

    虽然伊荷的帽子挡住了她的脸,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也看不出有没有笑,就看到男生拘谨地摸了摸脖子,回到还在起哄的朋友中去,但塞维还是气得嘴都歪了。

    他本来可以直接叫她的,因为憋了气,故意等在原地,想看她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结果等到她们买完麻薯准备离开都没被叫住,这才忍不住上前,拨开人群叫她,“伊荷!”

    南茜是第一个听见的。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没发现眼熟的面孔,正要转过脸,就见碧翠丝道,“伊荷,你在干嘛?”

    女生低着头,手在挎包里翻了翻,语气有点迟疑,“钱包,好像掉刚才的麻薯摊了。”

    “要不要我们陪你回去拿吧?”南茜道。

    “我自己去就好了。”伊荷抬头,“碧翠丝不是还想喝那边的芭乐酒吗?晚点的话就买不到了。”

    她们就是听说这边有卖很好喝的芭乐酒才过来逛的。

    碧翠丝闻言,看了眼南茜,又看向伊荷,“好吧,那你拿完钱包就赶紧回来。”

    “嗯!”

    伊荷盖上挎包,朝麻薯摊走去。

    “南茜,”碧翠丝声音小了点,“你刚才听到了吧?”

    “你也……?”

    碧翠丝点头,“很响亮一声呢。”

    还以为上班上出幻听了。

    原来不是啊。

    南茜安心了。

    塞维跑到麻薯摊前,发现人不在那里,心情更加不好了。他正要继续朝前跑,看她们去了哪个摊位,刚跑出不远,就停住了。大概是他速度太快,猝然顿住,后面的游客没留神撞上来,“堵在前面有病啊?!”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塞维却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他站在两边喧闹的人群中间,看向同样跑向自己的女生,只觉得胸口鼓噪得好像装满了凉爽的风,一不小心就要溢出。

    尽管这样,尽管要很小心才能拢住那团自由的风,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显得很不中听,“你腿上装车轮啊,走那么快?”

    “走得快又不是缺点,说话虚弱得像没吃饱饭一样才是哦。”

    伊荷道。

    塞维:“……”

    他才不是好像,他真的还没吃晚饭好吧?!

    第225章 十周目(完)

    几片瑰丽的晚霞飘过黄昏的天空,不远处有乐团排练声隐约传来。

    交不出名字的乐曲,带着不可捉摸的欢快音符,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浮标,一时被人群淹没,一时又从浪头中翻出。

    伊荷和塞维沿着小吃街朝前走。

    她其实不是特意来见他的。

    前天有个在诊所住了两周的病人出院了,大概是住得还算满意,走之前,特地让家里人给诊所送了一瓶自家酿的,据说很畅销的芭乐酒,请大家品尝。

    结果由于工作缘故,谁都没有喝到就因为天气太热放坏了。幸好南茜记得那位病人在这条街摆摊,就挑了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约好过来逛逛,看能不能买到。

    塞维对这个理由不太满意。

    这条小吃街离骑士学院那么近,都到这里了,为什么不顺便去找他?

    “也没有很远吧?”

    “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

    伊荷看他不依不饶,干脆道,“那你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也会带恋人吗?”

    塞维像被猫咬舌头一样跳起来,“什、什么恋人?!你胡说什么,我们什么时候交往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女生对他的反应好像有些疑惑,“你那么惊讶干嘛?”顿了顿,帽檐下的面庞露出一丝失望,“啊,原来我误解了,这么久以来你只是拿我寻开心吗?我明白了,原来你也是那种恶心男人,亏我还那么认真,呜呜真令人难过。”

    说着,抬起戴了细纱网的手套,轻轻擦了不存在湿润痕迹的眼角。

    塞维:“……”如果他再看不出来伊荷在捉弄自己的话,就白认识她那么久了。

    “别玩了。”

    他拉下她擦眼的手,在女生乐不可支的笑脸里,不自觉摩挲了下她的手套束边,在对方准备抽回时,又松开,故作不在意般打量了眼她的打扮,“今天怎么穿得那么隆重?”

    站在远处觉得还好,走近才发现连项链和手套都带上,比第一次去旅馆那天还夸张。

    是为了见他吗?

    “是有什么重要的约会吗?”

    “你说这个?”

    伊荷展示了下自己的手套,没注意到对方抿着嘴,有点不安的脸色,语气自然道,“是为了考试啦考试。”

    以为会听到除了自己以外的男人名字的塞维听到这话,愣了下,“什么?”

    伊荷也很吃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塞维:“什么时候?”

    “就是上次你在旅馆穿裤子的时候,不是问我下周有什么安排吗,我就说——”

    塞维连忙捂住她的嘴,但为时已晚,周围正忙着砍价的游客和忙着吆喝的摊主都停下了正在忙的事,满脸八卦地望来,仿佛生怕错过什么精彩话题。

    塞维拉着伊荷跑出小吃街很远,还能感觉到身后如芒在背的视线。

    走到开阔的街道上,他才敢松开对方的手,没好气道,“拜托你说话前看下场合!”

    “记性差的话,就要做好被挖坑的觉悟呀。”

    伊荷很无辜。

    塞维看她那么事不关己就来气,说得旅馆是他一个人去的一样。五月以后,每次去找伊荷,不知怎么七拐八拐,最后的目的地都成了酒店或旅馆,现在已经到了一看见她,他就落到下意识寻找视野范围住宿的地步了。

    这么隐秘的感受,他当然不会告诉伊荷。

    不然她肯定得意坏了。

    但是可以拿来玩点有意思的。

    塞维走上前,用力勾了下女生的脖子,在对方不满地瞪视里,朝对方努了努嘴,“喂,看到对面是哪里吗?”

    伊荷正要丢开塞维的手,闻言抬头,一座装潢雅致的三层旅店出现在视野尽头,塞维还贴在她耳边继续,“再乱说话,今晚就别想回去了。”

    ……口气好大。

    伊荷眼也不眨地把人从身上撕下来,找准痛点拧住,翻转,“这么容易就被我制服的人,还是先想想如何锻炼身体比较实际。”

    塞维嘴角抽搐了下。

    他从小就知道伊荷力气很大,这倒不是坏事,但是作用到自己身上就很疼了。好在他早就习惯了,疼得要命也不吭声,还撑住膝盖凑过去,“好不好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伊荷:“……”

    她啪地推开他的脸。

    塞维闷声笑起来,好像刚才被掐出青紫的人不是自己。

    两个人从小吃街后方那条街道绕回去。

    “所以到底是什么考试?”

    塞维还是没放过这个问题。

    伊荷道:“魔法塔测试。”

    “魔法塔……”

    塞维听过这个测试,文理中学时也有不少人去过,他没有魔属就没去报。

    不过听说那些有魔属的同学最后通过测试,最后考上魔法学院的人也不多,他朋友派伯算一个。

    魔法学院和那种短期培训班不同,不能边上班边上学,他想到什么,“你要辞职?”

    曼瑙街头有那种高出地面几十公分的堤坝,据说是为了防海浪的,但效果似乎不是很好,每到夏天附近都会淹上一次。

    伊荷踩着圆柱形的堤坝,伸出手,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往前走,“我打算做到八月底。”

    这话就是不否认了。

    塞维见过伊荷使用魔力,如果说派伯通过魔法塔测试时,和自己一样,只是粗浅地读过魔法科普书,那她就是那种能挂牌工作的巫师。

    伊荷去魔法学院的话,也会认识跟她一样的巫师吧。

    在学院待过的巫师和只有魔属的巫师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圣殿骑士,也无法做到像学院派巫师那样自如地运用魔力,巫师的未来,注定和普通人没有多少重合点。骑士学院的巫师讲师,除了工作,平时也不跟他们来往。

    塞维还以为她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拥有魔属,没想到会走到这步,心情有点复杂,“他们知道了吗?”

    他说的是诊所的人。

    “还没有。”伊荷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堤坝,“成绩都还没出来,等出来了,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堤坝是一段段拼凑起来的。

    塞维正要说什么,就见已经走到一段堤坝末尾的女生,朝自己抬头笑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塞维顿了顿,别过脸,轻哼一声,“能不能通过还不一定呢,就那么得意。”

    “因为我很了解自己嘛。”

    “我想做的事,一定会成功!”

    伊荷说着,就要跳回地面。

    不知踩到什么,她脚尖打滑了下,朝海的那一侧笔直倒去。

    塞维瞥了眼,脸色一变,正要上前捞她,就见到女生的腰上缠了两圈透明澄亮的水线,另一头绑在堤坝上,水线稳稳地拖住她的身体。就算他放手,她也不会掉进大海。

    塞维动作微怔。

    伊荷也在看他,“要收手吗?”她意有所指道,“我可以自救。”

    “不用。”

    塞维抿了抿唇,加了一只手,攥紧伊荷的手腕,用手肘当支点,坚持往上拖。

    好不容易把人拖回地面,手腕也磨破了,整个人累得歪在地上,嘴里还在喘气,“以、以后、不许……不许踩……踩堤坝上……”

    多来几次,他会累死的。

    伊荷走到少年边上,“心情好点了?”

    塞维以为她在开玩笑,看了眼女生好整以暇的表情,发现她居然是认真的,都不禁迷惑了。

    “谁会用这种方式放松心情啊!”

    “还有,谁说我心情不好了?”

    “你脸上写着啊。”伊荷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帮他疗愈手腕的伤口,顶着对方有些出神地注视道,“你现在的脸色,比刚才听到我去参加魔法塔考试时好多了。”

    塞维哽了下。

    他都不知道说对方太过敏锐还是别的。

    “我才没有。”

    “好吧,那当我看错了。”

    对方从善如流的回答显得他更加无理取闹了。

    塞维有点不爽地拍了拍腿上的灰,本来还在考虑她成为巫师后会不会走上和自己背道而驰的远方,现在也提不起那种严肃的心情了。

    ……这么说好像还真有效果。

    啊啊,想想更生气了。

    因为就在学院附近,小吃摊摆不了太长,他们从后面的街道绕过去,尽管走得不快,砖楼还是很快就出现在视线尽头。

    伊荷看了眼天色,“就到这里分开吧,南茜她们还在等我,要是离开太久会被误会的。”

    塞维其实还想跟她腻歪一会儿,但前面已经没路了。他故作嫌弃地撇了下嘴,“说得好像谁稀罕你送一样。”

    伊荷没有在意。

    她挥挥手就要转身,对方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

    “刚才那个男人,不要搭理。”

    “哪个……?”

    塞维习惯性的撇嘴,还说别人记性差呢。

    “就是你跟你同事买麻薯的时候遇到那个男人,如果他再来骚扰你,就让他滚。那个人以前欺负过巴顿,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添油加醋地把前面和伊荷搭讪地那个男的过去种种恶劣事迹说了,言谈间非常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尽管当时他这么做时没想过拿来当勋章,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不是吗?

    不争取就什么都没了。

    要不是塞维提起,伊荷都要忘了那号人了。

    她思忖了会儿,才想起来。

    “那个啊,知道了。”

    本来就不是多重要的人,以后也不会有见面机会。

    塞维见状,稍微满意了点。

    他打算目送她离开再上楼的,但他看了没一会儿,就看到女生拿了什么跑过来,塞到他怀里,丢下一句考核加油又走了。

    塞维:?

    他低头看去,一盒刷满椰蓉的麻薯正整整齐齐摆在纸质餐盒里。

    “什么啊。”

    原来真的觉得他没吃饱饭啊。

    感到被看低的同时,塞维又忍不住笑出来。

    因为对未来的担忧还有乱七八糟的事而微微酸涩的心脏仿佛被泡进了热水里,一切难以言喻的褶皱都被温暖的水温一点点抚平了。

    这是他们在这个时空最后一次见面。

    再得到伊荷的消息是在第五天上午。

    塞维从圣德莱尓大教堂的考场出来的时候,在巴顿递来的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本市某街头巫师内斗,死伤惨重,一护士遇害》。

    夹缝是几条寻人启事、小型广告、以及婚宴讣告。

    其中由帕诺诊所刊登的那条讣告上,伊荷柯兰尼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226章 完结章(一)

    潘趣的声音好像还在头顶逡巡,意识却宛如抓不住的水流般从指缝流失出去。

    浑身都在痛,分不清哪里最痛。

    眼睛好像被血污糊住了,不管睁多少次眼,看到的都是一片红雾后的浑噩世界,后脑勺靠近脖颈的连接处一突一突的发胀,压迫她更加无法顺利视物。

    伊荷闭上眼,听见自己像含了沙子的声音,“……这是哪?”

    潘趣没有作声。

    她又说了一遍。

    在间隔过长的等待和持续不断地眩晕中,她后知后觉感知到了一点模糊的异样。

    潘趣不在边上。

    ……也对。

    本来就是为了利益临时组队的搭档,在发现她无法抵抗更大的危险时撤离,并不是什么多奇怪的事。

    这个高阶单是潘趣领来的那堆单子里,她自己挑中的。

    这次的雇主没有让他们清理魔物或别的什么和魔法相关的任务,只要他们帮忙捉一个人。

    庞斯通古里捷夫。

    古里捷夫女王的侄子,由于女王没有明面上的后代,这个庞斯通据说是王庭首推的继承人,时常以寡言温和的正面形象出现在曼瑙本地刊物中。他住在远离王都的东方,从出生到现在都很少在王都露面。议政厅那边,似乎更中意托库戈大公之子,那几位早早进入厅内工作的几个年轻人。

    这个单子的雇主大概率是托库戈大公那边的人提供,而且涉及到王位变动,交易所内愿意接手的巫师寥寥无几。

    不过,伊荷和潘趣抵达庞斯通的公馆时,仍然发现了几个同行。庞斯通的行踪不定,大家的目的一样,都是先去踩点。

    庞斯通的公馆建在森林深处。

    坍圮的灰色外墙光秃秃地暴露在外面,年久失修的瓦片堆在墙角,与其说是简朴,不如说贫寒。

    公馆里只有一个老仆和一名男佣。

    伊荷画完地形图,卷好塞进挎包,准备把扮成外乡人和男佣套话的潘趣叫回,就发现有人抢走了她的包。

    现在想想不该追出去的。

    他们显然做好了埋伏。

    但当时她太自信了。

    那群人的目的不是庞斯通家的地图,而是她本人。

    潘趣赶过来时,她正坐在路边的长椅吞血。

    尽管那群人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但经过一番死斗,她的伪装早就掉了,偏偏见到潘趣还以为自己顶着Y的脸,用若无其事地语气道,“你套到话了?”

    潘趣:“……”

    潘趣恍惚了好一阵才确认对面这个穿长斗篷的橙发女人就是他叫了那么久的Y阁下。

    他扫了眼地上横七倒八的尸体,又转向对面,“要送您去医院吗?”

    伊荷嗯了声,把涌上来的湿甜咽回去。

    她自己就是疗愈师,但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没办法自己给自己疗愈,她只能强装出一副受伤不重的样子,以免潘趣见她落难,也伺机反水。

    按理说,她的表演没有缺憾。

    但伊荷不知道自己掉了伪装,也没有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因此走出两步倒下时,也没从潘趣那里收获什么震惊。

    对方蹲在她面前,“阁下,您还站得起来吗?”

    伊荷张了张嘴,比声音先发出的,是溢出口角的血沫。

    “阁下,我是真想救你的,毕竟像您这样,又年轻又有能力的大巫师,对我日后很有助益。但您的魔属都碎得差不多了,就算复原,也回不到从前。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放弃呢,您说对不对……”

    潘趣叹了口气,脸上却没有太过遗憾的意思。

    他又说了几句,伊荷听不清。

    超出极限的痛觉让她对外界失去了应有的感知。

    听觉、嗅觉、味觉、视觉、触觉都逐渐开始模糊。

    她昏了过去。

    潘趣兀自说一会儿,才注意到人已经没动静了。

    他不再浪费精力,挟住女人的腋下,将她拖到路边,然后拿走了她死死攥着的东西——庞斯通公馆地图。

    不出意外,她应该还在那条路上。

    潘趣不会把她丢太远。

    伊荷终于想到了这点。

    她的感知力还是很微弱,不论怎么看,都看不清眼前的世界,耳边仿佛蒙着一层薄纱,声音像水波般穿过薄纱,接着又变得模模糊糊起来。周围很吵,到处都有人在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清。

    她想摸摸身下的草地来确认自己的想法,手伸出去,却摸到一片光滑冰凉的圆柱形物体。

    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钻出脑海的刹那,一直蒙在耳边的薄纱仿佛被短暂地揭开了片刻,有什么熟悉的中年女音穿过薄纱,抵达了耳畔,“……柯兰尼,先别工作了,你过来一下。”

    “是。”

    圆柱形被放下了。

    鞋跟在地面踩出清脆地回响。

    门打开,又关上。

    风把窗帘高高扬起。

    看不清面部轮廓的女人将一个少女推到面前,“这是嘉蒂,嘉蒂帕诺,上周刚从护理班毕业,你来带一下。”

    “好的。”

    她听见自己礼貌又客气地声音,想起来这是什么日子,“来吧,嘉蒂,我带你去走一下流程。”

    这是嘉蒂到帕诺诊所实习第一天。

    她怎么会回到这一天?

    循环又开始了吗?

    那她怎么还动不了?

    伊荷不太明白。

    她其实不知道这到底是临终前的幻想,还是新的循环,只是在某种不受控制的操纵下,被迫跟着自己重新过了一遍那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

    嘉蒂还是那个嘉蒂。

    性格活泼,学习很快,做事有点毛躁。

    她却和记忆里不同。

    伊荷记得自己有魔属,很早就是副护士长,住在玛尼拉法街的小公寓,父母留下那套房子出租,生活不说多宽裕,起码不会捉襟见肘。

    红雾外的自己是个普通护士,没有魔属也没有积蓄买房。

    她住在市中心那套大房子里,因为隔了几个街区,每天来回不便,生活寒酸拮据,除了生活开支以外的东西,一样都买不起。

    听到同事聊吃穿,装作没听见一样走开,被问起喜欢的口味时,也只会拘谨地说都可以。乏善可陈的个性,消解了美貌带来的好感,既不会让人特别讨厌,也没有值得喜爱的地方。

    伊荷看着“自己”矜矜业业地将嘉蒂带过考评,陪护的梅科中士却出事了。

    这是必然的结果。

    但这里的“柯兰尼”不知道,她只是抓住梅科的病床担架,恳求从军团营地赶来的勒普中尉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然而,对方没有理会。

    他们把梅科转院后,帕诺诊所的声誉直线下跌,生意冷清到了极点,就在这段敏感的时期,出了一件事。

    原森王储来探视他曾经的女佣长科尔察夫人。

    而对方,刚好住在帕诺诊所,正由嘉蒂陪护中。

    虽然前面对不上,这一幕却应上了莫里斯教授在回忆中说的那样,嘉蒂间接帮助诊所恢复了声誉,而她却由于对梅科的失礼而变成大家冷遇的对象。

    这么看,似乎还有渡鸦的戏份。

    但画面到柯兰尼望向嘉蒂接受谢礼时就戛然而止了,帷幕拉开,又回到了她入职那天。

    伊荷感觉眩晕加重了。

    她看着自己一次次带教,一次次失误,一次次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仰望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从原本的旁观视角,到慢慢能体会自己的心情,甚至有了一丁点的自主能力。

    但因为只有一点点,所以她能帮一点是一点。

    她在她陪护提莫理事长的姐姐时,透露了一点想学魔法的想法;从即将分崩离析的魔属中挖出一块,放进她的身体;在渡鸦拉莫脱离身后后,被诬陷成毒杀宠物的恶人时,劝自己赶紧辞职;在和莫里斯教授的婚礼现场见到巡征回来满脸沉默的塞维时,强迫她视而不见;在观察嘉蒂种种不合常理的异常行为的过程中,尽可能寻找脱离循环的办法……

    她让她早早买房,让她刻苦学习,让她靠自己当上副护士长的同时,拥有纯净的魔属和良好的人缘,但还是没能阻止自己一次次踏上被浓烈的嫉妒和怨恨扭曲意志,选择与亡灵法师为伍的末路。

    似乎她的那些助力,只是将她往背离正确道路的方向越推越远。

    那个亡灵法师,是艾略特。

    为了取得艾略特的信任,那个自己自学黑魔法,妄图将整个墓园献祭给艾略特作为投名状,但因为画错一步法阵,反被感应到献祭法阵的魔画吸入。

    那副悬挂在曼桑加仑小船里的魔画,在船上诞生了一位盲眼教皇后,转移到圣德莱尓大教堂后殿的祷告室。

    伊荷和自己日夜受到魔画腐蚀而哀嚎的灵魂待在那张魔画中,聆听教皇嗓音清润地祷告,却不能改变任何事,她以为她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魔画突然放松了桎梏。

    那个灵魂逃了出来。

    她们一起在这片大陆流窜。

    有时在阴森古堡逼仄的阅览室看书,有时在辽阔的原森雪原奔跑,有时在军舰上眺望落日,更多时候在不同魔器店的仓库,被魔画啃噬过的灵魂脆弱易损伤,一点点雨水都能带起阵痛,冰冷的触感也会带来不堪回忆,需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躲在毛绒玩具外形的魔器中才能感到安定……

    但灵魂还是在不断变得透明。

    她好像知道她存在,偶尔会对着黑暗自言自语,“你在吗?”

    “我知道你在。”

    “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伊荷没有回应过。

    她没办法开口。

    也没办法写字。

    没有魔属以后,她也成了亡灵。

    魔画腐蚀灵魂,也弄伤了她的声带和大部分机能。

    她只能抱住蜷在魔器中那只皱巴巴的灵魂,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某个晴朗的夜里,灵魂决定出门。

    “我在曼桑加仑时,那里的亡灵都要吃人的,我也给你找点人吃吧。”

    谢谢,我不饿。

    伊荷说。

    灵魂听不见,“你放心,我只给你找干净的吃。”

    伊荷有点难过。

    因为她才意识到她可能在对自己说话。

    她们一起飘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小楼。

    “看到那个了吗?”

    灵魂钻进窗里,指着躺在床上的青年,语气认真地道,“我很快就喂给你。”

    伊荷跟着灵魂往下瞄了眼,这个青年穿了蓝条纹睡衣,五官很端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皮肤晒成了葡萄般的紫红色,但她闻不到什么气味。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四面都是白墙,床对面有张天主挂画。

    看到挂画的瞬间,她觉得胸口有点闷。

    因为她是黑暗亡灵吗?

    所以天然惧怕天主。

    伊荷转过脸,看到灵魂正在索取青年的生命。

    她穿了一件带兜帽的巫师袍,从某家魔器店偷的。

    没有穿鞋,没有那个必要。

    灵魂的躯干被魔画腐蚀没了,她只有一颗伊荷给的魔属充当心脏,身体是混着黑暗魔法的魔力幻化出来的。因为平时不见人,幻化也没有幻化太仔细,手指捏得比例有些过长,脚掌又因为捏手时太认真浪费很多时间而敷衍地塞了两团。

    头发倒是很长的。

    灵魂还没找到衣服时,一直用头发遮挡自己残破的身体。她飘浮在挂画前,手伸到青年头顶,将魔力注进他的身体。

    每注入一点,青年的脸色就苍白一点。

    他好像快醒了。

    伊荷想。

    她正要开口,灵魂便道,“有人来了。”

    她们不约而同望去,一个娃娃脸女孩走进来。

    “梅科中尉,该醒了。我来给您换药啊——”

    突然暴起的青年将女孩按倒在地,咬住了她的肩膀。

    推车里的东西霹雳乓啦洒了一地。

    伊荷看向灵魂,灵魂却没有看她,“中止进食原来会精神失常啊。”

    别这样。

    伊荷说。

    她不喜欢看到这种场景。

    灵魂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伊荷看了她一眼,往床边飘去。

    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这里有个床铃可以按。

    她飘到床头,果然看到了一只小小的床铃。

    但亡灵碰不到实物,只能返回去,从灵魂身上蹭了点魔力,再次撞向床铃——

    伴随刺耳的铃声,走廊外响起一串凌乱而密集的脚步。

    女孩被救下来了。

    灵魂还没走。

    她今晚好像非要吃到这个青年,伊荷无法离开她太远,也只能待在原地。

    她在看挂画。

    上面溅了几滴血。

    都是刚才那个女孩挣扎时落下的。

    微笑的天主配上几滴血,看上去有些诡异。

    伊荷看得很不舒服。

    在漫长

    的岁月中,她的记忆已经坏到不能再坏,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但有些东西,仍然像顽石般停留在心上。

    她靠近一点,想给她擦掉。

    挂画的反光里,都是进进出出,脸色难看的男女。

    他们好像都是青年和那个女孩的朋友,急着要救人。

    伊荷没有在意。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事了。

    伊荷擦干净玻璃,正要回到灵魂身上,就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女孩从人群后走出来。

    女孩穿了条修身的白裙子,头发梳得很整齐。

    说话时,蜜蜡色的瞳光镇定明亮,“瑞茨医生,手术室准备好了。”

    伊荷动作微怔。

    她知道她是谁了。

    第227章 完结章(二)

    帕诺诊所的每一天,都是从忙碌中开始的,只是今天,需要操心的事比往常多了几样。

    昨天刚拿到护士执照的嘉蒂帕诺在帮前辈陪护的病人换药时,遭遇意外袭击。幸运的是,没有伤到骨头,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康复,但由于那位病人特殊的背景,一大早,他隶属的那支在中央国内享有盛誉的军团就派来了相关处理人员,还带走了本该在场的那名护士。

    “他们凭什么这么做?!”瑞茨在老板桌前来回走动,“就算柯兰尼陪护不利,军团也没资格把人带到警备处吧?他们怎么不带我呢,这完全是滥用职权!”

    “好了,瑞茨。”

    芙蕾娜看了眼从早上开始就能停下过抱怨的医生,“我已经让海曼先生过去了,有什么情况他会帮忙。”

    海曼是芙蕾娜的遗嘱律师。

    瑞茨明白,但还是不放心。她加了半晚上班,这会儿早就困得脸发僵,但还是强打精神道,“梅科和托库戈大公关系匪浅,要是他们不让海曼先生见她呢?”

    芙蕾娜其实不懂瑞茨的着急,“别想那么多,柯兰尼不是那种蠢到白白挨打的个性,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回去睡觉,缺觉让你的理智出走了。”

    和芙蕾娜一样,瑞茨也不明白她怎么能那么冷静。她没有意识到,今天以前,自己对柯兰尼还没有那么在意,只觉得芙蕾娜过分冷漠。就算没有血缘,好歹收养到那么大了。她忍不住刺了句,“或许我长到您这个岁数就能理解了,但我现在做不到。”

    芙蕾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今天轮到冯特出勤。

    瑞茨忍着怒火走出办公室,看到贾德在楼下等她。她揉了揉发僵的脸,正要脱了口罩和白大褂下楼,就被昨晚一起做手术的那名老护士叫住,“瑞茨医生,嘉蒂要见您。”

    “知道了。”

    瑞茨重新戴上口罩,去科室拿了病历,脚步很快地来到嘉蒂所在的病房。

    嘉蒂4点多醒过一次,麻醉剂的药效刚过,整个人还有点打不起精神,瑞茨没有打扰她。

    这会儿听说她要见自己,猜她想了解下自己的伤势,或者哪里还在痛,一进门就要询问,嘉蒂却道,“瑞茨医生,柯兰尼前辈今天没来上班吗?”

    瑞茨愣了下,她看了眼嘉蒂的陪护,对方有点尴尬地别过脸就推断出怎么回事了。大概是怕嘉蒂担心,没有告诉她柯兰尼被警备处带走的事。

    “伊荷……”

    瑞茨考虑了下,还是告诉了她。

    “……是我的原因吗?”

    “不是。”瑞茨说完,看了眼脸色有点苍白的女孩,帮她理了下碎发,“不要自责,是军团的问题,柯兰尼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

    嘉蒂咬了下唇,掩住眼底的情绪。

    可是……她真的有很急的事要见柯兰尼前辈啊。

    但嘉蒂也知道瑞茨不会告诉她柯兰尼现在在哪间警备处,等她做完检查离开,才转向自己的陪护,“南茜小姐,您知道柯兰尼前辈现在在哪间警备处吗?”

    南茜本来就不想说的,但瑞茨张嘴就说了。她再遮掩也没用,就报了警备处的地点。玛尼拉法街靠近第一军团,没有常驻警员,柯兰尼被送到了隔壁街区的警备处。

    嘉蒂也是护士,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吗?南茜以为嘉蒂只是反应不过来,听到对方问完就提出想吃点燕麦粥时,还跑去厨房拿了份加了牛奶和水果干的,回来才发现病床空了。

    铿——

    伊荷被眼前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

    回归自己身体的滋味很不好受,像被丢进绞肉机打碎重组再打碎一样,从手术台下来时,要不是肌肉记忆在,连简单的递物口令都会听错,被带到警备处时也没什么实感。

    警员问什么,就答什么。

    对方似乎也是被迫参与,见她态度配合,不耐的语气好了点,让海曼先生签好担保书将人带出来时,还叮嘱道,“以后说话做事注意点,别再惹上第一军团的人。”

    伊荷张了张嘴,还没出声,海曼先生就替她答道,“好的好的。”

    等出了大厅,他才掏出胸口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着警员的背影,语气有点不屑,“瞧他说的,好像谁能想到发生这种事一样。”他换了同情地口吻,“您在里面很害怕吧?”

    伊荷不知道怎么回,就低低地嗯了声。

    海曼见状,自觉体谅道,“这两天军团肯定还要来诊所找人,芙蕾娜女士给您放了五天假,您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下。”

    海曼是坐车来的,他带着女生走到马车前,正要搀她上去,就听到一阵盔甲碰撞声。

    海曼抬头,看到一名骑士队从路口经过。

    前排一名蓝眼骑士好像在寻找什么,边骑边东张西望,眼神有点焦急,好像想调头过

    来,刚一动身,就被领头的方脸骑士脸色严肃地叫了回去了。

    “现在的骑士,真是不如以前虔诚了,骑个马都东张西望。”海曼感慨道,一扭头发现女生已经坐进去了,这才赶紧上车。

    马车与骑士队擦肩而过。

    伊荷垂下眼。

    在见到自己的刹那,在意识与身体融合之后,她才明白,在梅科床头往下淌泥浆的人,曼桑加仑的墓园见过的那个浑身绷带的人,在各种不合时宜的场合出现的那个人形生物……都是自己。

    过去所有失败循环里总和的自己。

    她想到什么,看了眼身旁脑袋光亮的中年男人。

    “怎么了?”

    海曼问。

    伊荷摇头。

    海曼有些疑惑,但只当小女孩在警备处受到刺激,没说什么,他把人送到楼下就离开了。

    工作日的上午,玛尼拉法街上人不多。

    伊荷站在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公寓楼前,只觉得一切都陌生得要命。

    中间隔了太多年了。

    她认不出自己的家,柜台后的门房却认得出柯兰尼。

    在曼瑙这种地方,偏僻的街区就像一个封闭小镇一样,哪里有什么新闻不出一会儿满大街都知道了。

    门房放下报纸,正要问问他的房客昨晚警备处的经历,就见女生抬起脚,朝反方向走去。

    门房:?

    *

    “什么,已经走了吗?”

    “是的,小姐。”

    窗口的警员有些狐疑地打量了眼女孩身上的病号服,“小姐,您刚从医院出来?”

    嘉蒂本来还因为没找到人有点焦急,闻言连忙拢了拢领口,“没有。”

    说完,不等对方追问,就连忙出去叫车。

    海曼先生的话,应该会把柯兰尼送回家,她不知道柯兰尼住哪,但诊所的职员档案本里有,她要赶在柯兰尼离开前叫住她。

    “那个女孩怎么了?”

    身后的同事端着茶杯道。

    “生病了吧。”警员回头,“对了,你记得从玛尼拉法街捉的护士吗?”

    “记得啊,干嘛。”

    “警长不是说,是第一军团那边的意思吗?还是维尔福少校出面要的,怎么这么快就放了。她的律师出了很多保释金?”

    同事喝了口热茶,“什么保释金,就签了个名誉担保。”

    “那个律师担保?”

    “怎么可能。”

    对方朝墙后的处长室努了努嘴,“一边要抓人,一边要放人,维尔福少校哪比得过里面那位啊。”他做了个无声地口型,警员瞬间顿悟。

    一个小诊所的护士,居然能说服海军第一军团话事人的副官帮忙担保吗?

    想到这,他又有点疑惑。

    “认识的话,怎么也不出去打个招呼?要是让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得罪了人家,那也太倒霉了吧。”

    里面那位,可是昨天半夜就来了。

    同事耸耸肩,“他们的想法,我们怎么会知道。”

    “也是。”

    两个人说了没几句,就继续工作了。

    一墙之隔内,勒普还在处长室里等消息,听说海曼已经把人领走了,这才如释重负般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少校那边,还请如实回禀。”

    “一定的。”

    勒普从警备处出来,径直去了综合医院。

    半个月前,艾德里安少校突然生了一场怪病,连演练都无法正常出席,大公府那边从联盟请了几位高阶巫医,这才稳住病情,只是近期无法回到军舰。

    勒普和护士打过招呼,走进病房时,看到少校正站在窗前看大公府来的信件,白头海雕蹲在他手边啄食肉干,听到自己脚步声,灰发男人没有回头,“事情处理完了?”

    “少校,我们这么做,白兰夫人会拿来做文章吧?”

    “维尔福不足为惧。”艾德里安道,他声音平静,“那个护士怎么样了?”

    “说是受了点惊吓,不过我没看出来。”

    勒普顿了顿,想到梅科。梅科出事的时候,少校还在医院,怎么预判到维尔福少校会去捉人的,还有那名护士,跟少校什么关系,但他还没问出口,便听对方道,“罗克那边有新动向,帮我安排办下出院手续。”

    涉及到军情,勒普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了。

    “是!”

    与之相对的,背对下属的艾德里安捏着信件眺望远处的海面,缺乏表情的脸上却掠过一抹冷刻的偏执。

    ……柯兰尼。

    *

    伊荷来到酒馆街时,太阳刚升到正空。

    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找到臭鼬兽人的家门,用魔力震开门锁,走了进去。

    墙灰簌簌下落。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伊荷环顾四周,走到橱柜前坐下,然后掏出怀表,按下计时器。

    “他娘的!哪个混蛋偷到老子家了!”

    时针指向11点时,楼道里响起了一阵怒骂。

    臭鼬兽人踹了一脚自己破破烂烂的房门,正要进去检查钱袋还在不在,就感到一阵浓郁的魔光迎面砸来。

    他的手还摸到腰上的短弓,整个人就被团吧团吧塞进一只篮球大小的防御罩里。

    黄绿色的臭气里,臭鼬兽人被自己的气味呛出眼泪,他勉强能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女人。

    很漂亮,但酒馆街的漂亮女人他都认识。

    臭鼬兽人怀疑自己哪天喝醉点过她忘了给钱被找上门了。

    “咳咳……你……咳咳谁啊……”

    “你不认识我?”女人操纵那颗防御罩漂到半空,和自己平视,“你再仔细看看。”

    臭鼬兽人:“咳咳……”

    他竭力眯眼,想忍住难闻的臭鸡蛋味看清对方的脸,但当他好不容易辨别出对方的身份后却恨不得自己没认出来过。

    伊荷柯兰尼。

    他昨天接的那张高阶悬赏单的主角。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雇主是谁。”伊荷说,“我要跟你打听一个人。”

    听到那个人名,臭鼬兽人僵了一下,碍于逐渐收紧的防御罩,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了对方。

    末了,他忍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

    伊荷看着臭鼬兽人,这个曾经在交易所当操作员的男人。

    潘趣,原来就是庞斯通。

    代替拉莫成为中央国国王的继位者。

    “一小时后,法阵会自动解除。”

    “什么?!”

    臭鼬兽人还想骗取对方动手,但女生已经离开了这间地下室。

    一把蝎尾橙花、一把蚕丝、一块烧焦的木炭、一颗犬牙、一只铃铛、两颗兔子眼珠、一块不发芽的坚果种子、两滴黎明之泪。

    在法赤市集攒够回溯法阵需要的所有材料后,伊荷找了间便宜旅馆,画好阵图,将材料依次摆放到对应的位置上。

    公式还是那个公式,她的魔力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充沛,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法阵却没有任何反应。

    当第二天的晨曦这座地下城的上空升起,她从混乱的拼图堆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那片。

    失去回溯作用的法阵,也就意味她的循环抵达了终点。

    从现在起,她的人生终于要正常起来了。

    伊荷推开阳台门,想要呼吸这个崭新清晨的第一口空气。

    但她刚踏出一步,就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水线挂住隔壁商铺的房顶,跃了出去。在她身后,那座廉价旅馆发出轰隆巨响,顷刻间便淹没在一片雷光滋滋的大火中。

    她转过脸,拦住了那名准备逃离的巫师。

    对方是在庞斯通公馆时对她动手的其中一人。

    被她堵在巷口时,还在伺机逃脱。

    伊荷编了一张网状的水膜,将人扣在中间。她不想破坏此刻的心情,于是没有杀他,只是道,“不要接我的悬赏单,我不会像今天这样留情。”

    对方却不领情。

    “你留过情吗?”

    伊荷看了他一眼,正要离开,对方的声音在身后阴恻恻响起,“早知道你就是Y,在庞斯通公馆,就该把你弄死的。”

    伊荷脚步顿了下,回头。

    *

    “你跑哪里去了?!”

    看到嘉蒂脚步踉跄地跑回诊所,芙蕾娜嘴角的法令纹快抿成刀刻,想斥责对方不在意自己健康,但看到女孩在文件柜前急得眉头打结的样子还是没舍得说重话,“要找什么?我来吧。”

    “姑妈要帮我找吗?”嘉蒂连忙让开,“我要这里的职工档案册,我有急用。”

    芙蕾娜停住,“你要这个干什么?”

    嘉蒂做个拜托的手势,“我只是想看看,好不好嘛?”

    芙蕾娜打量了眼侄女。

    在莫雷在前线牺牲,军队给她发了大笔津贴和补偿后,她才从去原森旅游的熟人口中意外得知,莫雷没死。

    他只是变成了残疾,和很多同样无法被军队带回国内的士兵一样留在了当地,他不是没给她写过信,但都被军队拦截了。

    他没有钱,又是残疾,还没读过什么书,无法离开那个村庄,不久就和当地的一个在面包铺打工的女孩结婚,有了嘉蒂。

    如果说芙蕾娜起初还有怨恨,在听说他们俩为了养女儿,男的卖.血女的卖.身后,最后还是过不下去,一拍两散后,也剩不下什么了。

    莫雷留下的这个私生女,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从这段时间的相处而言,的确不是一个脑子聪明到能干坏事的人。

    芙蕾娜从柜子里拿出档案册给她,“就在这里看,看完放回去。”

    “谢谢姑妈!”

    悄悄背下柯兰尼的住址后,嘉蒂将档案册还给芙蕾娜,回病房躺着了。她消失了一个上午,把南茜急得不行。见她回来,才放松下来。

    “下次出去前说一声。”

    “不好意思嘛。”

    好不容易捱到南茜下班,才趁晚餐时间,去了趟柯兰尼的住处。

    因为要登记,嘉蒂过去时,正要跟门房打招呼,就发现了对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她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侧梳发的帅哥。见自己望来,还微微笑了下。

    好晃眼的美貌!

    嘉蒂正要抬手,就听门房道,“小姐,你也是来等柯兰尼小姐的?”

    “对。”

    嘉蒂正要应声,想到什么,“您说也?”她的语气有点不安,“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门房没注意这些细节,“有啊。”他朝刚才嘉蒂避开的那个发光体抬了抬下巴,“那位先生也是哦。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连来了好几个要见柯兰尼小姐的客人呢。你们都是听说她被警备处带走的

    事才来的吧?”

    嘉蒂:“呃嗯。”

    她走到小候客室坐下,看了眼身边看起来很有亲和力的帅哥,试探道,“先生,您是柯兰尼前辈的朋友吗,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莫里斯格里芬。”对方语气温和地报出一个令嘉蒂呆滞的名字,然后道,“你就是嘉蒂帕诺吧。我知道你。”

    莫里斯格里芬,不就是大巫师提莫沃兹沃斯那个美人蛇朋友吗?每次她攻略提莫,对方就会想尽办法在中间设阻碍,害她到现在都没成功过一次。

    她知道世界回溯到初始章的原因,但是

    ——柯兰尼前辈,居然把这个人都拿下了吗?

    嘉蒂不自觉往远离帅哥的方向坐了点。

    第228章 完结章(三)

    莫里斯拨了拨镜片,没有在意。

    他姿态优容地坐在候客厅简陋的长椅上,动作徐徐地翻阅门房免费赠阅的广告刊物,仿佛置身联盟书记官那间豪华办公室般自如。

    嘉蒂和他相反。

    她晚上还要换药,柯兰尼又迟迟不归,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再加上旁边还坐着一条美人蛇,七点过,临近夜班护士上班时间,就向门房要了留言板。

    “等柯兰尼前辈回来,请把这个给她,或者您找个人通知我一声。”

    “没问题。”

    嘉蒂在留言板上写好要说的内容,交给门房,又留下十几枚银币当作跑路费,便匆匆离开了。

    她时间卡得很好,回到诊所时,和南茜换班的陪护没有发现病人离开过,只是听说她要吃晚餐时,想起前辈的话,谨慎地托了同事帮忙带。

    弄得嘉蒂哭笑不得。

    她不放心门房,之后又跑了几趟,人是没见到,倒是发现每次去的时候,莫里斯教授都在,不是在看广告刊物,就是在整理授课笔记,问门房,那个小老头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来的,“反正很执着呢。”

    他一脸神秘道。

    嘉蒂:……

    眼看伤口都要拆线了,还是没蹲到人,嘉蒂都怀疑柯兰尼前辈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直接跑路了,就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收到了门房那边送来的消息。

    嘉蒂正要出门,碧翠丝就叫住她,“又要去找柯兰尼前辈吗?”

    虽然尽量做到卡点回来,但经常这么跑,其他同事也不是感觉不到。

    嘉蒂只能说,“不会大家耽误太久的。”

    “不是这个意思啦。”碧翠丝说,“我是想问,她之前都没回家吗?”

    “门房说从三十号开始就没回来过了,不过有提前叫人打过招呼,说出去办点事。”

    “这样啊。”

    见碧翠丝脸色踌躇,嘉蒂问,“怎么了?”

    “你记得215房的科尔察夫人吧?”

    科尔察夫人最开始由柯兰尼陪护,原计划在嘉蒂转正后交给她,但她做手术去了,临时换成了别人,闻言嗯了声。

    “科尔察夫人不是总是吹嘘她以前在原森王室当女佣长的经历吗?

    大家都不信来着。前天傍晚,就是你去找柯兰尼前辈那晚,有个叫科莱恩的原森人来见过科尔察夫人。

    原来她真的当过女佣长,科莱恩先生就是为了安排见面时间才来找她的,护士长让我们腾出时间布置场地。

    但是那位科莱恩先生说,王储希望原来的陪护在场。当时柯兰尼前辈不是因为梅科中尉的事情放假了吗?

    我就没告诉护士长,想糊弄过去。

    结果人家让人过来安排探视时间的时候,直接报了柯兰尼小姐的名字,现在瞒也瞒不住了,人马上就过来了。所以……”

    碧翠丝看了嘉蒂一眼,有点心虚,“我们这里只有你和柯兰尼前辈年纪相仿,戴上假发不仔细看的话,外形也差不多,可不可以请你扮演一下,科尔察夫人那里,已经说好了。”

    嘉蒂知道这段剧情。

    这件事其实不是碧翠丝她们想糊弄,而是科尔察夫人耳背没听清,导致科莱恩再提起时,时间上已经太迟了。

    碧翠丝又不能说科尔察的问题,只能推到“自己想糊弄”。

    不管是共通线,是走西奥多金的单人线,嘉蒂都玩过无数次。如果今天是她第一次走剧情,肯定立刻同意,反正随时能存档嘛。

    但现在她被卡在这个看似土里土气玛丽苏,实则危险重重的西幻乙游太久了,久到对游戏里那些美轮美奂的建模脸升不起旖旎的幻想,存档早就报废,这里对她只是一个可怕的异世界,只剩回家的念头。

    嘉蒂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不要。”

    “拜托了,回头我请你去帕格玛翁神殿玩嘛。”

    “不要。”

    碧翠丝是来做说客的,她也没比那两人大到哪里去,不说服嘉蒂就要自己上,还听闻那个西奥多王储是个性跋扈的家伙,未婚妻温切斯特小姐在曼瑙的风评也不大好,可不想上个班就把两个人都得罪了。

    嘉蒂又不同。

    她是护士长亲侄女。

    护士长那么有钱,还是军属遗孀,就算被拆穿也不会怎么样。

    但嘉蒂可是看过攻略表的人啊,怎么可能不知道碧翠丝想什么,她拔腿就跑,趁对方没回过神,赶紧开溜。

    “欸嘉蒂——”

    见人跑远了,碧翠丝刚才还挂着笑容的脸一下子变了,她正要放下笔,追出去,肩膀就被按住了,“碧翠丝~”

    碧翠丝:“……”她缓缓转过脸,看向挤在药剂房看热闹的大家,还在垂死挣扎,“我还有工作呢。”

    “没关系啦,我们帮你替班。”

    风速逐渐加快。

    科莱恩坐在车厢里,望向窗外不断往后流逝的云层。

    说是马车,只是喂了原森本地一种具有降低自身重量的某些魔植而养大的马匹。不需要传送法阵,就能承担空中飞行的需要,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落地,养起来很难,生病了还要送回原森看病,在中央国有些水土不服,只在出席重要活动的时候使用。

    老实说,科莱恩不认为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配得上使用这么大的排场,效果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害大家无端紧张。

    可是想到那个人,科莱恩的想法又有些动摇。平空多出一段记忆后,他以为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中了谁的暗算。

    科莱恩和他家人很早就站队王储,约克公爵和国王都可能是加害方,在他准备着手调查时,从拳击台下来的殿下却用一种一反往常的话家常口吻道,“科莱恩,你向柯兰尼告白过?”

    不撒谎,那一刻科莱恩只觉如坠冰窖。

    “殿下,我……”

    “不用向我解释。”

    穿拳击服从来不老老实实系腰带的黑发青年接过社员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浴室前时,锈红眼珠不带几分审视地瞥他一眼,“只是确认下,不是我一个人疯了。”

    科莱恩想到这里,忽然感觉车身剧烈晃了下。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发现马匹遇到了一阵强气流,驾车的巫师正在连声道歉,科莱恩抬手止住,转头看向后面那辆,“殿下,您还好吗?”

    西奥多没有回应,他的巫师倒是敲了敲车门,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回过脸对自己点点头。

    “那就好。”

    科莱恩坐回去,心情有点沉重。虽然殿下说了只是为了确认他们都突然多出一段记忆的话,那天以后也没有因此疏远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相处,科莱恩自己却有点束手束脚起来。

    ……当时,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牧神庄重的轮廓隐约从记忆深处浮现。

    漫天飞舞的雪花下,所有人好像都成了深深浅浅的背景。

    他提着纸灯走过去,走向那个他打算帮忙解除误会的女生时,真的对着牧神起誓,没有一丝私心吗?

    科莱恩不愿再想。

    和科莱恩的沉重心情不同,西奥多反而心平气和得多。

    这对三天两头就因为各种小事不顺心上拳击台出气的自己来说,算是前所未有了。

    他不知道他唯一的朋友兼最好用的下属在纠结什么,但他知道,在那段记忆里的自己对科莱恩那些念头早有感应,不然也不会对柯兰尼那个所谓的竹马轻拿轻放,见到科莱恩稍一靠近就危机感丛生。

    科莱恩比他先认识柯兰尼。

    科莱恩和柯兰尼之间的纠葛比他更早。

    如果没有他,他们可能早就交往了。

    西奥多了解他的朋友,对自己想要的东西科莱恩很少错过,现在他拿回了全部记忆,也不介意下属跟自己追求同一个女生,反正他能够让对方喜欢上自己一次,就有第二次。

    何况,科莱恩在那些追求者里,还排不上号。

    他需要担心的那些家伙,比科莱恩可阴险得多。

    西奥多看向擦拭得几乎可以当镜子的车窗。

    车窗的反光里,常年没下过拳击台的青年有一副压迫感十足的身体,两枚黑色立耳从梳成背头的发间钻出,精心修饰过的皮肤和发型,面料和色彩搭配合宜的着装,张扬却不惹人反感的首饰,以及有别于中央国人的成熟长相,让他看起来既神秘又英俊。

    西奥多对此刻的自己很满意。

    这一次,他绝对会抢在所有人前面!

    “……这就是你的陪护?”

    “伊荷柯兰尼?”

    西奥多听到自己从牙缝挤出的,毫无风度可言的声音。

    科尔察夫人早就和大家通过气,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见自己从前照顾过的那头小黑狼面色阴沉,眯着眼笑,“对啊。”

    她坐起来点,拉过紧张得快要维持不住假笑的碧翠丝,安抚地拍了拍女孩的手,“我摔断腿这段期间,要晒太阳也好,要喝白兰地也好,都是柯兰尼小姐在照顾,她对工作非常负责哦。”

    说着,对站在一旁得知那群小女孩的把戏后到现在就没开口的芙蕾娜道,“护士长,您说是不是?”

    芙蕾娜看了眼心态很好的科尔察夫人,紧张得腿都在抖的碧翠丝,坐在科尔察夫人床前从进门开始就冷脸的西奥多王储,以及站在王储身后,始终保持微笑的上士,在长久的沉默后,还是道,“是的。”

    “柯兰尼是我们这里的副护士长,她在帕诺工作多年,态度一直端正又勤勉。”

    “殿下,您看我说什么来着?”科尔察夫人转过脸,寻求认同

    般对王储道,“我们柯兰尼小姐,人真的很好呢。”

    西奥多:“……”

    要不是他见过真正的柯兰尼,也从科莱恩拿来那份新生名录上找到缺席女生的画像和过往履历,就真信他们的说辞了。

    第229章 完结章(四)

    嘉蒂找到公寓时,门房正在和一名房客算管理费,见她快步走进,有点吃惊,大概没料到自己那么短时间就赶到了,顿了顿,才在房客提醒找钱的催促声,指着楼梯道,“七楼3106。”

    “谢谢。”

    嘉蒂朝楼上走去。

    经过边上的候客厅时,她往里看了眼。

    那位莫里斯教授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抱着女儿的中年女士,像是前面在缴管理费那位房客的家人,在他们说话时,她一直往柜台的方向看。

    居然是她提前吗?

    嘉蒂转过脸,钻进楼道,走到3106室前,她整理了下头发,正要敲门,就发现门从里面开了。

    嘉蒂愣了下,正要放下手,门后的人却握住门把,对她温温柔柔笑道,“日安,帕诺小姐。”

    嘉蒂:“……”

    可恶,还是晚来一步吗?

    紧赶慢赶还是迟来一步的落差让嘉蒂有点不开心,但她也没有多说,只是对莫里斯道,“日安,教授。”

    “来找伊荷的吧。”

    莫里斯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不等自己开口,就让到一旁,“她在卧室等你,不要聊太久,她现在很需要好好睡一觉。”

    明明也是客人,装什么东道主。

    虽然这么吐槽,嘉蒂还是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来柯兰尼前辈家,和游戏里只有寥寥几句的介绍不同,柯兰尼的公寓除了没有现代社会应有的电器,和她在社交媒体上刷到的温馨家居没什么不同。站在这间“柯兰尼”风格强烈的小客厅里,很难不生成对方也是真人的错觉。

    嘉蒂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看了眼还站在玄关帮自己指路的侧梳发男人,拧开卧室门把手,走了进去。

    和嘉蒂想象的那种对方躺在床上头上盖着毛巾退烧的“病重”场景不同,柯兰尼站在敞开的窗前,正一盆盆往屋里搬盆栽,她的动作利索极了,丝毫没有“很需要睡觉”的模样,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回了下头,“你先找地方坐,我搬完就过来。”

    嘉蒂脑子有点跟不上语速地哦了一声。

    她环顾四周,谨慎地坐到床边的单人沙发上。等伊荷把盆栽全部搬完,去盥洗室洗了手过来,才开口,“柯兰尼前辈,您搬那些做什么?”

    “下午要刮风,那些盆栽放窗台可能被吹下去。”

    “莫里斯教授跟您说的吗?”

    “……?”

    伊荷有点疑惑地看了眼嘉蒂,想到什么,又笑了下,“或许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或许是什么意思呢?

    嘉蒂有点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要跟她说的事。

    嘉蒂走到卧室门后,反琐,然后看向柯兰尼那张被誉为S厂女性向游戏建模天花板的漂亮脸蛋,语气郑重道,“柯兰尼前辈,我们开诚布公谈一下吧。”

    嘉蒂应该不了解这么短的距离,随便一名巫师站在门外,都能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在她开口的那一刻,伊荷就展开了隔音法阵。

    “柯兰尼前辈,也进入循环了吧?”

    用这句话开了头以后,嘉蒂没从柯兰尼脸上看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惊讶的神色,就知道她没有否认,这让嘉蒂为自己接下去要提的要求增加了信心。

    “您现在肯定很纳闷自己为什么突然进入循环,又突然脱离吧?您可能在过往的时空里看到我,也可能怀疑过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循坏会不会再次启动、为什么您脱离以后,突然多了那么多携带前周目,甚至前几个周目记忆的人,他们都记得多少,是每个人都记得,还是只有一部分人记得,您会不会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等等。”

    今天的这番话,在等待柯兰尼归来前,嘉蒂就在准备了。她很久没有跟人说过那么多话,最后一个单词落地,肩膀都在微微发抖。

    嘉蒂看向盘腿坐在床前的地毯上,安安静静看向自己的女生,用宛如起誓般的语气说,“所有令您困扰的谜团我都可以一一为您解答。”

    如果今天嘉蒂没来找她,伊荷还能相信她只是和自己同样陷入循环的倒霉蛋,但她不仅来了,还说了这种话,伊荷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在捉住那名巫师,从他嘴里撬到一点消息,得知在塞维那个时空被她杀过的巫师都保留了一部分当时的记忆时,她的确迟疑了一瞬。

    过去的所有循环里,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她与不下百人结过仇,如果他们都找回了自己的记忆,该怎么应对?

    莫里斯教授恐怕就是考虑到这点,才会在见面之初提出让她投靠联盟的建议。

    某种意义上,嘉蒂抛出的条件都很吻合现在令她烦恼的问题,但门房告诉她,五天来嘉蒂找了她十几次。

    伊荷不觉得那短短一个月,她们的感情好到了这个地步。

    “嘉蒂。”她说,“如果我想知道这些的话,需要向你支付什么呢?”

    嘉蒂就等这句话。

    她深深鞠了一躬,“柯兰尼前辈,请送我离开比约卡!”

    伊荷:“嗯。”

    伊荷:“嗯……?”

    伊荷将嘉蒂送下楼时,莫里斯没有跟出来。

    她回到公寓,看他还姿态悠闲地坐在自己小沙发上,忍不住道:“今天是周三,您不用去学院上课吗?”

    “最近都没我的课。”

    “每次开课都挤到走廊上的人,编这种谎话还真是毫不心虚啊。”

    莫里斯从她茶几上拿了一只橙子,几下揉出一条淡黄的柔软发带,解开自己的发带,换成这条绑上去,闻言叹了口气,“唉,说什么都骗不过我们伊荷。”

    “知道的话,就赶紧走吧。”

    伊荷走过去,正要端走剩下的橙子去切,免得都被莫里斯祸害完了,就闻到一股混在甜橙香气下的粉红胡椒味。

    莫里斯不知何时拉近了距离。

    拇指和食指合拢,捻住她的颊肉,轻轻摩挲了下,好像中间那些没有自己陪伴的时空都不存在那样,用没有一丝生疏般的口吻道,“别担心,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都站你这边。”

    伊荷:“……”她躲开他的手,“如果我要做的事,会伤害您最在意的东西呢?比如,侵占家族利益什么。”

    莫里斯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尴尬。

    他放下手,动作自然地接过女生端着的托盘,走到厨房,边洗边道,“最在意的东西啊?像我这个年纪,在意的东西可太多了。”

    莫里斯像报菜名那样报起来。

    他提到的那些,完全是上流社会男性追逐的时兴物:事业、荣誉、各种奢侈的享受……

    伊荷听得有点无语。

    “那您可以排下序啊。”

    “这样啊,让我想想。”

    莫里斯拧上水龙头,拿起一颗橙子,放到案板上,“时间太少了,你现在问我的话,我只能想到那个约定吧。”

    伊荷来了点兴趣,“说来听听?”

    她以为会听到大巫师与魔法传承之间的诺言,或与提莫理事长的秘密,书里不都那样说吗?她在魔器店没少听到卖魔器的老板跟顾客讲过,但对方只是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嗓音轻柔道:“等她验证回来,以非交易为前提,跟我重新认识一遍。”

    橙子啪地破开两半。

    汁水溅到案板周围。

    伊荷:“……”

    她眨了眨眼,撑着沙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啊,今天天气好好。”

    莫里斯心情很好地用自己常年握刀的手,将普普通通的橙子雕刻出小女巫的形状。

    这个反应,就说明她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

    他不会没眼见地拆台。

    *

    “你要报今年的辛奇施大赛?”

    “是、是的。”

    学生会教育部的窗口接待处那名部员,用不可思议地眼神上下打量了眼面前刘海长得盖住眉眼,看起来格外胆怯的少年。

    不是她看不起人,实在是参加这个比赛的人都是每个年级的佼佼者。通常来报名的,都是一个团体参加。

    就算是图兰塔,也很少接到单人组。负担得起单人组报名费的人不少,但单人不不少于十次的B级赛事冠亚军,不带指导老师,还是有点夸张了。

    但见对方坚持,还是接过报名表,审核了一遍。

    看到那串辉煌到令人眼花缭乱的A级赛事冠军,部员怔了怔,想到什么,又翻到名字那栏,扫一眼那行字迹清秀的弗拉甘斯布,才恍然道,“您是甘斯布学长吗?”

    她的嗓门很亮,教育部接待窗外的空间又不大,还在等待办事的其他人齐刷刷望来,让本来就不习惯瞩目环境的弗拉把头低得更低了。

    “同学,请尽快帮我审核。”

    “嗯嗯。”

    既然是弗拉甘斯布,那就没问题了。

    毕竟是包揽了辛奇施以外所有单人组赛事的常客嘛。

    坐在窗口后那名部员动作很快地将对方的报名信息录入魔卡,然后拿了一张缴费单给他,弗拉签好名,将十块高阶魔晶和缴费单一起推进去。

    “好了,过两天您记得查看新邮件。”部员拿了一张回执单给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甘斯布学长,今年辛奇施也拜托了。”

    “嗯……”

    弗拉抓起回执单,推了推镜框,逃也似的离开了学生会大楼。

    虽然犯下过绑架同学、参与他国政斗、并协助一方做内应等一系列听起来令人咋舌的大事,但他的性格还是一如既往的孤僻内向。

    记忆回笼后,他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尝试着和父亲说起时,对方却一脸茫然,就察觉不对劲了,母亲和她病房那些人也是。

    保留了记忆的,好像只有自己一个。

    意识到这点,弗拉立刻给约克公爵那边递了见面申请,给母亲爱蒙办理了转院手续,再出门找报童便宜买了份强盗在玛尼拉法街作乱的过期报纸,用魔法改掉日期,拿给父亲看,让他回乡下躲两天。

    父亲阿什和周围商铺老板交情不深,他们才刚搬过来不久,比起外人,当然更相信他,叮嘱他这几天去母亲那里陪床,不要住家里,就先走了。

    弗拉在魔器店待了两天半。

    原本,柯兰尼会在二十九号下午来魔器店买他做的那只绯翡羊绒做的兔子玩偶,但弗拉把那只缺少眼珠的兔子玩偶的眼珠都缝上了最好看的水晶,准备了几瓶调配最好的功能魔药,坐在柜台后等待,等天黑了又亮,等得眼睛快望穿,客人都来了好几波,太阳升起来了,女生也没出现。

    柯兰尼不会也想起来了吧……

    他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怀揣不安心情的同时,弗拉收到了约克公爵的回话,对方同意了他的申请。

    他只好暂时闭店,换上自己的巫师袍,前往约克公爵暂时下榻的那栋酒店式公寓。

    弗拉是奔着取消合作去的。

    也做

    好了对方大发雷霆的准备。

    经过阿什被打伤、爱蒙手术难关、自己被迫绑架同学要挟等混乱事件后,尽管还是相当畏惧,心境和当时却完全不同了。

    如果约克公爵坚持胁迫,就算看在家人份上,他也绝不会放弃抵抗的。

    抱着这样的决心,弗拉见到了那个拄着浮雕狼兽拐杖,体型偏胖,语气很和蔼的白狼兽人。

    “殿下发现你是我的内应,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这句话一出来,弗拉浑身鳞片都炸开了。

    他瞳孔竖起,以为约克公爵也记起来了,差一秒就要动手,对方下一句话又让他躁动的魔力按了下去,“不过,看在你也是陛下后代的份上,我给你留了条路。”

    “你可以转到原森就读,那里的教育比不上图兰塔,但起码能让你活下去。”约克公爵用拐杖敲了敲色泽苍翠的地砖,“当然,你不转也可以。只是以西奥多殿下的个性,你在图兰塔之后的日子就是地狱了。”

    “我、”弗拉垂下眼睫,“我不回原森。”

    原森是造成他母亲一生阴影的源头,他无法做到踩着她的痛苦为自己寻找生机。即使这个时空的西奥多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劣,他也学会该如何在地狱与人间的夹缝中更好地生存下去了。

    有个人这么教过他。

    第230章 完结章(五)

    然而,解除与约克的合作只是第一步。失去了这位原森公爵做后盾,母亲的医药费又成了压在身上的头等大事,甚至抽不出时间考虑西奥多会不会趁机下黑手。

    一开学,弗拉就从魔卡上检索了近期举办的所有魔法赛事。

    过去为西奥多的光鲜履历当注脚时,作为队员参加过一些类似比赛,单人组的奖金也不少。他把检索到的信息列出来,收集了奖金靠前,时间上不会重合的几项赛事。

    其中,辛奇施大赛单人组是规格最高,奖金也是最慷慨的。虽然时间上有些苛刻,还是成了他的首选。

    弗拉从导员那里索要了报名表,准备参加。

    魔药系那位树懒族导员,对自己管理那个班级的乱象总是保持视而不见,闹出事来才处理一下的态度。但学生参加的是像这种能载入学院历史的S级赛事,为了预防赛前出状况,被评委会以及后人诟病,还是在课上摆出了态度。

    说到底,总是欺负弗拉的,只有为了讨好王储的那几人。

    其他同学听完,诧异之余,还是应下来。

    托马坐在窗边,克制不住惊讶般,看了几眼那个戴黑框眼镜,总是一副散发低气压的男生,被不爽的同伴捅了捅肋下,才勉强转过脸。

    这个人,好像跟以前不太像了。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辛奇施能保他多久呢。

    托马觉得,甘斯布只是在拖延时间。

    弗拉才不管别人怎么想。

    将头发拨进无尘帽,站在摆满试管的洗涤台前,反复尝试调配出比赛要求的,兼具创意和实用性的中阶魔药时,他只在偶尔停下来,回到宿舍休息时,看到摆在床边的绯翡毛兔子玩偶,才会想起自己一定要拿下辛奇施的另一个愿望。

    在和以往不同的这个时空,没有来图兰塔报道的伊荷柯兰尼,现在在做什么呢?

    好想立刻就见到。

    *

    莫里斯是下午五点前走的。

    如果不是提莫理事长轰炸式的讯息攻击,魔卡不停亮屏,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伊荷猜他还要磨蹭一会儿。

    “提莫大概是被辞职信吓到了,”莫里斯边走边说,“我回去处理下。”

    在莫里斯为锚点那个时空,他就辞职过了。据说是医院工作弹性太大,赶不上排课。但也有人认为家族用乔舒亚施压的缘故。

    伊荷没感到奇怪。把人送到楼下,她才想到什么,“莫里斯教授。”

    男人侧过脸,链条晃过颈侧,带起一阵细碎地碰撞。

    伊荷看着他,语气认真地道,“您回去以后,请仔细考虑下,再联系我吧。”

    莫里斯教授这个人,温文尔雅完全是表面的假象,想到对方整整齐齐码在盥洗室镜柜后,那些自己遗失的东西,就难以控制古怪的心情。

    兽族与人族的区别也许就在这种微小的不同上。

    即使从人族的眼光看,对方也是个从容貌和工作上挑不出差错的男人,但哪有正常男人会收集那种东西呢。

    如果不是为了验证循环,不是出于锚点考虑,她只是发自本心想接近对方,并和他交往的,他愿意收集什么都没有问题。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对方也不是出自爱恋,只是在保留那两个时空记忆的前提下,被失而复得的心情左右了。

    所以,伊荷要说清楚。

    她用了许久没用上的敬语,再没有眼色的人,也会察觉到其中用意,何况莫里斯教授本身就是擅长交际的类型。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从风衣包袋摸出什么,拿起她的手,放开。

    “我想你之后应该会用上这个。”

    伊荷低头,看到一枚心脏形的红色石头——索伦结石。

    老实讲,在莫里斯教授伸手的时候,她以为他会给她戒指的。

    对方好像也想到这个,见她面露怔忪,不由笑了下,“现在就求婚,会被拒绝吧。”

    他盖住她的手,“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在面对无法立刻回复的问题时,就转换话题,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难怪能做到八面玲珑又不得罪人呢。

    伊荷感受着索伦结石粗粝的触感,正这么想,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肃肃窜过耳际。

    帽檐翻飞。

    不时上下的视线前方,排列齐整的车队由远及近,宛如女王游行那日所见的花车般,街道两侧聚拢了一批围观人群,连常年坐在柜台后的门房都钻出来,伸出脖子张望。

    “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

    “好多人啊。”

    ……

    车队停在他们面前。

    为首的那辆,车帘向反方向缓缓褪开。

    坐在车厢里的狼耳青年,像只会捕捉会飞昆虫的蛙类般,在车窗透出一丝罅隙的瞬间,迅速捕捉到了两人交握的双手。

    用仿佛看死人的目光。

    *

    把莫里斯教授劝走时,他把自己的魔卡留给了她。

    好像担心自己不在,西奥多会对她不理。

    伊荷推拒不过,收下了。

    经过一楼时,门房又回到了柜台后,见到自己,一副想打听,又碍于守在边上的科莱恩,还有那些五大三粗的威卡社社员,而不敢吱声的样子。

    用脚指头想,都猜得出小老头在想什么。

    都说小公寓不适合谈话,那头狼族兽人非要以“莫里斯都可以,为什么我行”为由,硬是把自己挤进去。

    ……他连教授不叫了。

    伊荷本来还想吐槽这点,在发现对方打着谈话为目的,在她公寓瞎转,什么都要摸摸碰碰后,将人撵回客厅,关上了其他所有房间的门。

    “在这里说,不然就出去。”

    她家又不是市集。

    西奥多有点不快,但他一想到只能待在候客厅,连上楼都不被允许的科莱恩,又稍微舒坦了点。

    往上比不了,还不能往下比吗。

    西奥多环视四周。

    这套公寓小得还不如他买在曼瑙海边那套独栋的盥洗室,沙发上有又被人坐过的痕迹,那个印子那么长,一看就知道是莫里斯那条丑蛇留下的;茶几上还摆着留了一点茶底的空杯,绝对也是那条丑蛇喝的。

    他才不要坐他坐过的地方,喝他喝过的茶杯。

    西奥多嫌恶地撇开眼,越过沙发,把自己塞进流理台前的高脚凳上,对女生道,“帮我煮茶!”

    伊荷啪地盖上茶壶盖,“只有冷的,爱喝不喝。”

    西奥多脸青了下。

    他走到茶几边,拿了个干净杯子,自己倒了杯冷茶,然后用魔力加热几秒,见到茶水冒出热气,才捧起

    来喝了口。

    下一秒,舌尖就微微发麻。

    苦涩的茶水令他忍不住皱眉。

    西奥多狐疑地瞄了眼边上还没收拾的空茶杯,这么难喝的茶,那条丑蛇是怎么喝光的?

    他不信邪地又喝了口。

    ……眉头拧得更紧了。

    伊荷趴在流理台后等了会儿,发现西奥多就是坐在前面埋头喝茶,蓬蓬的黑色狼尾甩一下停一下,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正要催促,就听对方道,“这是你煮的?”

    伊荷没有否认,“怎么了?”

    看样子,莫里斯真的没说。

    他可不会输给他!

    西奥多憋了憋,把剩下的几口一起喝了,然后放下杯子,故作轻松地压住嘴里翻涌地苦意,“没事。”

    伊荷看他没有再喝了,才开口,“殿下,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记忆的事吧?”

    “……也?”

    “还有莫里斯教授。”

    狼尾重重地拍了下地板。

    果然,那条丑蛇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来的。

    早该想到的。

    亏他今天过来前,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

    西奥多眼神冷了点。

    “你记得多少?”

    “什么?”

    伊荷重复了一遍,“我说,关于过去的记忆,您记得多少?”

    西奥多看向柯兰尼。

    在见到莫里斯牵着她的时候,在马车停下以前,从帕诺诊所过来的路上,他和科莱恩在某些观点上是一致的。

    比如说,他们私下调查了身边人,发现包括约克叔叔和父王、母后、洛琳、以及学院里的同学和社员、对那些经历过的时空毫无印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柯兰尼没有入学,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出现在小礼堂后方,他还是这么坚信。

    或许柯兰尼不记得那些。

    她只是出于生机考虑,拒绝了入学。

    但见到莫里斯和她站在街道拐角时,这些念头被如数打破了。

    她认识莫里斯。

    在这个时间点,她不该认识。

    而他们不仅认识,宛如恋人般亲昵牵手,就证明,保留过去记忆的人,不止他和科莱恩。

    西奥多静了静,“你是指,你背着我数次救下甘斯布,确认交往的丰收节,午夜离场的钟声,还是之后你身边来来去去的男人?”

    伊荷:“……”

    那就是全记得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来……”

    “他们不算什么。”

    西奥多打断道。

    他盯住她,锈红的眼珠闪过一抹势在必得,“我只管我自己。”

    “柯兰尼,跟我回原森。”

    作为把她底细挖得最彻底那个,西奥多大致猜得出以她的个性,会在想起全部记忆后做什么。

    她要做的事,即使是自己,也不能完全善后。

    “在过去的时空,约克就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也一样。”

    “不需要依靠中央国的政治联姻,外婆也能让你成为王后。”

    “之后,你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困囿王宫,可以继续研究你喜爱的魔法阵,也可以请老师随时上课,或者做任何想做的事。”

    “原森,是牧神照拂的地方,拥有比约卡面积最大的国土,在那里,你能拥有最大程度的自由。”

    伊荷垂眸。

    最大程度的自由么。

    她的眼睫翕动,在白皙的面庞打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就要被说服了。

    狼族兽人是一种很会等待时机的兽族。

    西奥多见状,正要再添一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女生却冷不丁道,“……在你庇护之下的,所谓自由?”

    刚才还描绘充满诱惑未来的狼耳青年闻言,审慎地收住了嗓音。

    他看向她,目光略显警戒在女生脸上逡巡,仿佛在揣摩她此刻的想法。

    “柯兰尼,自由是有限度的。”

    “我明白。”

    “如果你觉得不够有诚意,”他顿了下,“我带了原森为每任王后提供的王冠,就在车上。”

    那是最有力的保证,就算是一位乞丐拿到它,要从对方手里取回来,也要经过原森的国民投票。

    伊荷觉得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殿下,我没想过要成为你的王后。”

    在逐渐停止转圈圈的蓬蓬狼尾里,不疾不徐地女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不止是你,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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