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请稍候。”
月见冷着脸把门关上,转身去同自家娘娘禀报。
“表哥?本宫哪门子的表哥。”寻竹眼底兴味,嘴角微微一挑,“既然他有要事,就让他进来吧。”
月见虽然看不上那男子,却也不会忤逆自家娘娘的意思。
门被打开的时候,宋允淮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衣着华贵,面容殊丽的女子正漫不经心拿着一本书,纤细的轻捏着一块糕点准备送入口中。
他的目光聚焦至那水盈盈的樱唇,不禁咽了咽口水。
宋允淮从未想过,他会将“贵气”一词安在这位他瞧不上的表妹身上。
是那些人口中的贵气,也是那日模糊一瞥所见男子的贵气。
纵使他见到的六部的大人,身上也没有这样的气质。
“表妹近来可好?”他扬起一个自认为最是亲和俊美的笑,“许久不曾见过,因而上来叨扰了。”
表妹?
寻竹可没那心情和他哥哥妹妹的,不然某二人听见又要打翻醋坛子。
“宋公子既然知晓是叨扰,却仍旧欲闯厢房。平日里学的四书五经与君子礼节可都是到狗肚子里去了?”
寻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慢条斯理说着,每说一句对面这人面上就涨红一分。
只不过不知是羞恼的,还是气愤的。
寻竹猜测后者居多一些。
毕竟上辈子虽则相处时日不多,她也算是搞清楚了姜家同这人都是什么货色。
幸亏她因为姜府过于热情而长了个心眼,没有果断应下那所谓的好婚事。
否则真就成了这人名义上的妻、实际上的妾……成为她的好阿姐借腹生子的工具。
说起来,不气是假的。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她恨不得将这人捅死。
如今……寻竹微微掀眸,将其动作神态都望在眼里,他于自己而言,说是蝼蚁也不为过。
权力与地位真是个好东西,寻竹想着,今日回宫去要好生感谢犒劳陛下一番才是。
寻竹正出神片刻,宋允淮已经因为她的漠视而身侧攥成拳头。
也许是因为她说的哪一点揭露了自己的心思,又或许是因为她态度太过漫不经意让彼此的差距与对比太过明显、以至于他接受不了自己瞧不起的女子如此睥睨他……
宋允淮脸一横,突然想到什么,发难道:“难不成表妹就不想要回到姜家吗?”
“如今你宁可给权贵人家作外室,半点不顾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爹娘,你家老爷可知你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之人?”
宋允淮自然也想过寻竹会不会是什么妾室,毕竟她长的实在是好看……可转而一想就自己否定了,毕竟哪家的主母会允许一个妾自由出入府内、还在外头如此张扬打自己脸面?
也就那些权贵养在外面的玩意儿,会因为没人晓得其身份而这样张牙舞爪。
“外室?”
寻竹好似听见什么惊天大笑话一般,笑着看了看刚刚候在一边的顺安道:“看样子你们主子在外头有些拿不出手的。”
贬低她,不是连同陛下一块贬了去吗?
宋允淮这下才发觉原来厢房的一角处还站着个人,一个面红齿白的少年,看上去年岁并不大,约莫十岁左右。
那就绝对不可能是表妹的孩子。
总不能是她背着自家老爷……宋允淮越想,眉头拧得越厉害。
寻竹一看就知道他又在琢磨什么肮脏的东西。
“宋公子可说完了,说完就滚吧。”
“你赶我走?!”宋允淮满脸不可置信,“你可是没有心?就不怕我回去将你为人外室的事情公之于众?”
届时邻里必定皆是唾骂。
“那宋公子可试一试,只是单看姜府允不允了。”
先不说陛下会怎么收拾他。
就是姜父,那个死要面子的人,只因为寻竹做了宫女便黑脸好几年之人。若是被人晓得自家嫡次女为人外室……
据寻竹所知,这宋允淮乃宋家分支,父母皆亡,这么多年单靠着姜父接济才能读书考科举。
若是他如此恩将仇报,想必不用自己出手,姜父就会忍不住弄死他……
很显然,宋允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顿时黑了下来。
气压极低。
此刻他发觉,自己竟然没什么可拿捏这个表妹的。
对于姜家大小姐,他还能因着对方对自己的爱慕而稍加利用几分。
可对于这二小姐,自己递送进宫中的几封书信皆是石沉大海,此刻这二表妹也一
副对自己无感的模样。
竟是如此执迷不悟。
“表妹该不会觉得此刻为人外室是个什么光荣的事情吧。”宋允淮讽刺一笑:“当今女子都知晓女子清白与名节最是重要。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才是女子之典范。”
“你倒好,上赶着给人做妾室?!”
越说他声音越激昂,好似终于抓住了面前女子什么弱点与把柄,能让自己踩在脚底下。
“寒门妻?哪个寒门,宋公子不若报自己的名姓得了。”寻竹将手中的书放下,反讽回去,“宋公子怎么就觉得你值得人家那些姑娘嫁呢?”
贸然欲闯女子的厢房不说,还对这已嫁女子大肆评判,半点没有君子气节与仪礼,光是人品就可待商榷。
更不要提他没什么家世背景,人家养尊处优的高门闺女不选门当户对的贵公子,反倒是去跟着他受罪吗?
“果真如姜伯父所言,你半点不若你的姐姐。”宋允淮想起来姜大小姐对自己的青睐,心底的郁气才散去几分。
“虽然你不若你的阿姐。”
“可若是你能为我引荐一番,我也不与你一般计较了。”
就是那些妾身还有被厌弃的一天呢。
她这等外室,若是被当家主母发现了,肯定是要被发卖或者杖罚的。
若是此刻她能帮自己向贵人引荐几分,届时他功成名就也可对她施以援手。
“真是个不要脸的算盘啊,”寻竹嘴角微勾,“月见,你可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奴婢听清了的,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如此诋毁夫人不说,还想让夫人帮着引荐。”月见白了他一眼,“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这骂人的话还是她从沉香那里学的,此刻刚好就用上了。
可不是没娘养吗?要不然也不会长成这副恶心人的模样。
寻竹还以为他会有什么新奇的祸害人的念头。
读书人不好好回去准备科举,反倒是想起这等歪门邪道了。
这样的人日后若是真入了朝,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陛下该多么烦心啊。
寻竹想着,她该先替陛下排忧解难才是。
“暗六,在吗?”
做暗卫的要耳听八路,眼视四方。
两息的功夫,从一旁的窗户外跳进来一个浑身黑衣的人,面上戴着一个黑猫的面具,有些娇俏的模样,将他身上的煞气削弱了不少。
“还是不错的。”
寻竹满意地看着她做的面具,戴着正合适。
陛下的暗卫都太冷了,于是寻竹灵机一动同沉香和月见俩小丫头一块给他们做了好些面具。
到现在寻竹还能回忆起暗六戴着可爱讨喜的黑猫面具一本正经禀报的时候,陛下看向她时那副讶然又无奈的神情。
“谢夫人赐下面具。”
暗六语气中都少了平日冷然,多了一丝雀跃。他可是第一个选面具的暗卫,夫人专门取了这个给他,黑猫化煞,陛下还夸了他几句。
可惜暗六这傻孩子没听出来,他家陛下那是拐着弯夸寻竹手艺好,哪里是夸他戴着好看。
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一旁的宋允淮都有些傻愣在原地。
寻竹悠悠望向他,微微扬唇:“他诋毁你家夫人听见了吗?我是觉得他的话不太中听的。”
不用等寻竹继续说下去,暗六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踢上宋允淮的腿弯,随后压着人跪在地上。
“你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姜寻竹!”
暗六还来不及继续下一步动作呢,月见先板着小脸气势汹汹走过来。
“啪——”
好干脆利落的一巴掌。
“这是打你诋毁我家夫人的。”
“你——”
“啪——”
“这是打你硬闯我们夫人厢房的。”
连着打了四个巴掌,月见是使出了自己最大的劲的,此刻手都有些发麻,回到寻竹边上。
“手都红了?”寻竹一脸心疼,“回去找吴太医看看,让齐嬷嬷多做些吃的给你补一补。”
月见突然喜笑颜开,“谢谢娘娘!”
宋允淮此刻已经被打懵了,耳朵嗡嗡的,连寻竹同月见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好一会才缓过来。
可要月见来说,她还是打轻了的。这样子诋毁宫中娘娘,打个几十板子都不为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宋允淮挣脱不出来,嘶吼着:“随意打骂举人,你就等着吃官司吧!”
盛朝有规定,举人是有入仕资格的。
无故苛责与打骂,极有可能被衙门控告而入狱。
可是寻竹也只是冷笑一声,好似半点都不怕,“那举人老爷不去温书备考,反倒是来为难我一女子算什么?”
“夫君瞧瞧,这便是你手下人考出来的优异学子。”
只见寻竹连动都未动,懒洋洋看向门口处。
来人不知已经站在门口听了多久。
月见同顺安匆忙行礼,暗六还压着人呢因而不太不方便。
而被压在地上的宋允淮半点动弹不得,更别提回头去看什么。
此刻只能感觉到身后走来一人,余光还瞥见其从容的步子以及衣摆处精致的暗纹。
“阿竹同这些人置气做什么?直接让他们押下去审就好。”
被暗卫押下去审问啊,那可就不是几巴掌那么简单了。
“可是解决了?”寻竹将手中的半块点心递到他面前,“夫君尝一尝,这儿的点心是极好吃的。”
皇帝紧紧盯着她的面容,对于她一口一个夫君极为受用,也不管她递过来什么直接含进口中。
点心什么味到是没吃出来,光觉着甜了。
“若是喜欢,把人弄回去,天天给阿竹做了吃。”
左右都是他手下的人。
宋允淮艰难抬头,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孔。
这副郎才女貌的模样,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这位公子,难道不晓得朝廷律法吗?放任自己的外室如此对待当朝学子?!”
“外室?”皇帝给寻竹顺发的手微顿,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他就是这般说你的?”
三季之人不可与冬,寻竹其实并不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但是此刻能让陛下多心疼几分,她好似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月见,你来说。”
皇帝话语中隐隐含着怒气。
月见可算是扬眉吐气,立刻上前来将前因后果、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她家娘娘出一趟宫不容易,如今还怀着小主子呢,为何要受这样的气。
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攀附亲戚。
每说一句,皇帝脸就黑上几分。
真是好样的。
“朕倒是不知,一个小小的举人也能对朕的夫人评头论足起来。”
这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打了宋允淮一个措手不及,有些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
之前的一幕幕好似都有了解释。
“您是……陛、陛下?”
宋允淮一哆嗦,大脑突然一片空白,额间也冒出细密的汗来,他浑身僵硬盯着皇帝和寻竹,手脚冰凉,头皮发麻。
“大胆,竟敢直视圣颜!”
一旁的禄喜突然出声,暗六又把他的脑袋按下去。
“陛下饶命啊,草民并非有意冒犯。”宋允淮抖着身子,这下才意识到先前自己说了什么,从前对寻竹那些鄙夷与旖旎的心思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他只是恐慌,自己是不是得罪了陛下。
自己是不是会死。
这样的人,属实是不值得皇帝多看一眼。
可想起来这些人曾经对阿竹所作所为,一时怒从心起,他站起身来走上前,一脚把宋允淮踹出几米远。
“咳咳咳——”
宋允淮本来就是个手脚无力的书生,平日里不怎么活动不说,又是偷摸着逛青楼不知节制,内里早就空虚不堪。
加上皇帝这一脚没有收力,他竟然是咳出一口血来昏厥了过去。
“晦气,”皇帝
闻见血腥味皱了皱眉,吩咐暗六,“把人扔给岑久渊,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皇帝刚回头,就看见寻竹捂着嘴蹙眉的模样,匆忙上前。
“可是身子不适?”
“这血腥气太重了,有些恶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恶心这个人的缘故,原本也只是咳了一口血而已,可寻竹却觉着整个厢房都弥漫着浓厚的腥臭味。
此刻皇帝有些庆幸,他是将那身沾了血的衣袍换下后再上楼的。
可看着寻竹这副难受的模样,还是不免心疼,“咱们回宫去。”
“不要,妾身还想着尝一尝这儿的菜肴。”寻竹用帕子捂着鼻子,“咱们换个厢房好了。”
走出来的时候,掌柜早已经候在外头,“东家,夫人。”
“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
虽然陛下同娘娘都没计较酒楼的过失,掌柜庆幸一番又无比自责,心想着该好生敲打敲打楼里的伙计。
皇帝扶着寻竹进去。
而一旁隔着的一个厢房,恰好走出了几个男子,此刻都喝得有些醉醺醺的。
其中一个看上去也只三十多岁的模样,醉得稍轻一些,余光下意识瞥向这边的时候,恰巧看见了女子的半张脸,他突然定住。
可再欲看的时候,人已经相携进了厢房。
“唉,这位公子。”掌柜的拦住想要硬闯的人,心底腹诽,今天这一个个的都吃错什么药了,怎么都想闯陛下的厢房。
“这厢房有人了。”
“那里头是什么人?”薛璟眸子猩红,“让我看一眼,是不是有个女子?”
“公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掌柜的给了身后两个壮汉一个眼神,那二人顿时过来,一人堵住薛璟的嘴,一人将他拖了出去。
那头一道醉着的人适才还有些懵,此刻也被吓醒了酒。
“掌柜的别气,他就是吃醉了。”一个中年男子还算是稳重,走上前来致歉,“这样,这厢房的酒菜鄙人请了。”
来人真是这悦味楼的常客,礼部尚书温穆青,平日里就是喜好这酒楼的珍酿。
酒楼背后的人他算是知晓一二的,因而怎么也不能在这里惹事。
“这就不必了,温大人好生与适才的公子说道说道即可。”
掌柜的自然认得出来那是久不出门的长公主驸马,可那又如何,他这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
再说了,再贵能贵得过去他身后这二位吗?
“是是,这事本官定然会同他讲,只是不知这厢房里?”
他这试探得如此明显了,掌柜的也只是说:“今日贵人不喜外人打扰,温大人且回罢。”
好似什么都说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
可官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哪个不是人精。
温穆青心底波澜不堪,陛下今日竟然出宫了么。
如今朝堂上陛下因为安乐郡主一事多次长公主府避而不谈,隐隐有不悦之态。
这薛璟,也真是运气不好。十多年前的探花郎,风头无限,此刻却终日潦倒,龟缩在府上声色犬马,一辈子就如此毁了。
温穆青叹了口气,心下觉得有些可惜。
而厢房内寻竹早已经恢复过来,此刻眼睛灼灼望着这一桌子菜肴。
比之御膳房的手艺也分毫不差,甚至还多了不少烟火气息。
“若是喜欢,朕将人带回宫去给你做了吃。”
皇帝轻描淡写给她夹菜。
寻竹闻言眼睛弯了弯,“陛下还是不要如此才是,若是将厨子挖走了,陛下这酒楼还怎么开下去啊。”
“这样才好,”她笑着说:“陛下政务不忙的时候,能带妾身多出来玩一玩。”
皇帝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景,他抱着他们的孩子,手里牵着阿竹,一道走在街上。
像是寻常夫妻一般。
“好,”他眼底含笑,“就听阿竹的。”
一旁盯着人上菜的掌柜心底松了一口气,这掌勺的可是自家夫人。
曾经在御膳房里头的姑姑。
手艺自然没的说。
可自己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着夫人到了年纪出宫来,此刻若是再被陛下弄回宫去,他朝哪儿哭去……
“慢些,”皇帝搀扶着寻竹上了马车,可不等自己上去,身后突然传出来弱弱一句。
“陛……”
回头看去,竟然是礼部尚书?
适才的事情掌柜早已经一字不漏报了上来,皇帝以为这温穆青一行人该走了才是。
这条街上此刻没什么人,可是皇帝还是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的称呼。
温穆青也只是卡壳一瞬,随后自然接上,“许久不见贵人,因而前来问候一番。”
许久不见什么?
皇帝冷眼戳破他的纸老虎,“早上没见?”
早上的时候还跟他喊穷,说不久后藩国来朝贺,户部那抠门的不给他拨银两。
“呵呵呵,是臣、我记错了。”
温穆青老脸一红,这不是平日里除却上早朝几乎都见不到陛下吗。
也不知是不是请安折子太多了,如今陛下都不怎么回他们。
他这位置是没什么升头了,可是也得多在陛下跟前刷一刷脸才能叫陛下时刻记着自己不是。
“行了,今日酉时你来书房,商议一番那事。”
书房应当就是御书房,而那事……依着他们陛下这勤于政务的性子,指定就是藩国来朝的相关事宜。
等马车离开后,温穆青还站在原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他们这位陛下,跟先皇比起来,可真是平易近人又体恤下官啊。
他这先皇不被偏爱的老臣,也就在如今陛下这里才被提拔起来有了用武之地。
“那个女子是谁?”
身后突然多出一个鬼幽幽的声音,差点把温穆青的魂吓出来。
别的不说,这薛璟从前便是面冠如玉的英俊模样,否则也不会被长公主看上后先皇榜下捉壻。
这么些年过去,面上也没什么皱纹。明明都不惑之年,可看上去还同而立的青年一般。
温穆青抹了抹自己眼角的皱纹,叹了口气,这人和人啊不能比。
自己会被气死的。
“你这人真是若鬼魅一般,走路无声响的吗?”温穆青背着手叹气,“本官都提点你多少次了,你却还是这副模样……”
“老师……”
“别叫我老师,丢不起你这个脸。”
温穆青是薛璟那年会试的考官,亦是发掘出他才华之人,那时候也对他提点过不少。
薛璟称呼他一句老师好似也无可厚非。也是因着这句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自甘堕落的学生。
他就是心太软。
“问什么问,老夫怎么知道那是谁?”温穆青没好气拍了他一下,“你且看清楚那是谁!是你该问的吗?”
陛下身边的女子还能是谁?除却宫里头的娘娘还有旁的人吗?就算此刻不是宫里的那过不了几日也就是了。
薛璟那档子事情他是知晓几分内幕的,此刻也有些恨铁不成钢,“自己放手的,就别整日在这里丧里丧气的,能起什么作用?”
“我和你说,莫要冲动再做错事了!”
可薛璟脑子嗡嗡的,好像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有些浑浑噩噩回了长公主府。
一进院子就一个茶盏直冲他脑门狠摔了过来。
啪的一声,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而堪堪躲过后摔在地上的薛璟忽略掉掌心破皮的麻木与脚腕处的刺痛,踉跄着爬起来。
不顾那边萧姿懿的
怒目而视,一瘸一拐略过她去。
“你去哪儿了?”
萧姿懿拉过他来,登时闻见其满身的酒气。
“安乐如今还在里头受罪,本宫四处奔走,而你却还乐哉哉跑出去喝花酒?!”
薛璟冷着眸子将她的手甩开,“安乐怎么下狱的你不知道吗?她先前的所作所为我难道没有制止过吗?”
“可你怎么说的?一介平民而已,这可是公主的原话。”
“安乐到今天的地步,是罪有应得,也是公主你作下的恶果。”
萧姿懿从未想到骨头软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又硬气了起来,竟然敢同她叫板了。
一时有些气急,一下子扇了上去。
啪的一声,力道丝毫未收。
“本宫……”萧姿懿顿住,她没想到这一次薛璟掌真的没躲也没还手。
“公主乐意就成。”薛璟讽刺一笑,抬手抹了抹嘴角,见没有出血放下手。
两人不欢而散,统共也没说五句话。
望着他的背影,萧姿懿浑身冷得要掉冰碴子。
“给我查,驸马今日去了何处。”
她却不知,回到院子的薛璟,一个时辰后躲过身后盯着他的下人,早就从自己挖好的墙洞出了公主府。
神不知鬼不觉去了温府。
温穆青现在早已经有些后悔,看着面前的男子接连叹气。
“老夫这把老骨头也干不了几年了,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他就想着再干几年乞骸骨,而后请求陛下再去见见在后宫做太妃的妹妹,保住自家小辈就行了。
半路杀出这么个学生,着实令人头疼。
温穆青揪了揪自己的胡须,气的吹胡子瞪眼。
“本官是去宫里头与陛下议事的,你身无官职,跟着去算什么?”
“给陛下请安。”
薛璟垂眸,执拗地站在原地。
温穆青从这一刻又看到了他曾经的影子。
那时候他是为了求教学问,冒着风雪站在外头等通传,此刻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论如何,温穆青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自己教过的学生。
“你可跟着,但是陛下见不见你另说。”
果不其然,皇帝并未通传。
好似如外界说的不待见长公主府,连带着对这位驸马也没什么好脸色。
只至皇帝与温穆青商议完毕,他好似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
“天色已黑,朕有些事想问一问薛驸马。温爱卿先归府吧。”
这是要留薛璟在宫中的意思吗?温穆青虽然心底疑惑,但是也不敢问。
连忙应声,“是,臣告退。”
也不知薛璟会不会被陛下留下共同用膳,他自己一辈子都没这机会呢,温穆青心底腹诽,真是便宜他了。
“进去好好说话,管管你那臭脾气。”温穆青接连嘱托道:“今日那事莫要在陛下跟前提,否则害的可不只是你。”
薛璟顿住,“谢老师。”
这还是薛璟第一次到御书房,上首皇帝正垂眸批阅着奏折。
他在不远处行礼,“臣薛璟参见陛下。”
按理说他现在身上并无官职应当是白身,可从前……他也是被授予过官职的。
只是一直没机会上任。
先皇未言罢黜之事,如今陛下也未提及过,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几年薛璟足不出户,只对长公主支持太后与五皇子一事窥探了几分,余下的……对这位新皇,并不了解。
只是从百姓口中知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吴家落败之后官员们也对其赞不绝口。
皇帝抬首,搁置手上毛笔,“驸马寻朕,可是有什么要事?”
“臣……”
这时候薛璟脑海里闪现今日所见的一幕,老师的话也犹在耳畔,心底纠结万分。
几息后他突然弯下身子,颓然道:“臣是来向陛下求职的。”
“先帝曾为臣授予过官职,只是……”
“驸马若是有自知之明,觉得此刻朕还会用你吗?”
毕竟他的女儿,如今犯下如此罪过。
“今日太晚,驸马先留在宫里吧。”皇帝言罢起身,也不给准信。
也不言为何要留他在宫里。
“驸马,请吧。”禄喜走上前来,“奴才命人引您去歇息的地方。”
看上去陛下是早有所准备。
薛璟摸了摸发痛的嘴角。真的是巧合……还是料定他一定会进宫呢。
*
今日出宫去耗费不少心神,不等陛下来寻竹便已是颇为疲累。
她打了个哈欠,望着外头天已经黑下来,随口吩咐沉香:“灭灯吧,陛下今日当不会来了。”
她也可以早早歇下。
“阿竹这话说得朕颇为心痛。”皇帝背着手踏进门来,不等靠近便张开手将人拉近前。
沉香同月见都识眼色地笑着悄摸退了出去,又轻轻关上门。
“妾身看陛下整日痛心,莫不是装的。”寻竹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将外衣了上榻去。
皇帝是专门沐浴过换了衣裳来的,此刻额间还有些水汽。
“陛下也真是,不将头发绞干了再出来。”寻竹准备上手的时候,被皇帝接过去,“朕自己来就行。”
他则是将人安顿好,掖上被子,“先睡罢。”
看着怀里的人昏昏欲睡,皇帝不经意提起刚刚的事情,“薛驸马进了宫,明日若是阿竹想便见见,不想朕打发他离开。”
“明日再说吧,见也好。”
其实不见也罢。
无非是了了自己的念想。
寻竹困倦中不自觉伸手放到一旁人有些硬邦邦腹上,下意识摸了一把,而后就感觉手下人身体突然顿住,她困意也醒了几分。
寻竹想悄摸摸收回手来,却突然被他捉住。
“怎么不摸了?”
抬头正好望进皇帝盛满笑意的眸子,寻竹面上一热,“太热了,我才不稀罕摸呢。”
明明都是陛下,这些日子夜里非得叫她又摸又捏的。
让她如今都生出些习惯来。
“摸吧,”皇帝握着寻竹的手重新塞回去,“算朕求阿竹摸的。”
寻竹想抽手却抽不回来,于是故意抚着向下,皇帝呼吸一滞。
在他几乎僵住的时候,她反倒是松开后收回了手。
“陛下好生不要脸。”
寻竹耳尖发烫,手上也有些不自然,转身缩回自己的被窝去。
皇帝仰躺在原处,意识到自己那不争气的表现后粗喘着缓了好一会儿……
这个年纪,还真是。
不经撩拨。
上辈子到那会儿,若真是……忍忍也就过去了。
如今却是根本受不住,身上像着了一样热。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皇帝下颚搁在她肩颈处,嗓音也有些哑,“阿竹先睡吧,朕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
望着她这副朦胧温然的模样,皇帝喉结微动,克制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很快回来,阿竹不必等了。”
电闪火花之间,寻竹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迟疑道:“要不,要不妾身帮一帮陛下?”
“不行,”皇帝皱眉。
那老头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管住自己。
“我说,用这个……”
寻竹弱弱伸出自己的右手,“之前陛下也是……”
“他这么叫你做的?”皇帝眼底已经冷下来,凑上前衔住她的唇瓣轻轻咬了一下,“以后不准允他这些无理要求,知道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最后皇帝还是出去了,很久过后回来。
带了一身凉气。
一直坐在床边上等身上回暖,皇帝才小心翼翼把寻竹命人准备的他那床被子丢到地上去。
他这时候钻进寻竹的被窝,喟叹一声将人悄悄窝进自己怀中。
怀中的人睡得安安静静的,身上也软乎乎的,伴着隐约的馨香。
温香软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
因着昨夜睡的早,翌日清晨寻竹醒来时天还未明。
而皇帝也刚好起身准备上朝去。
“陛下早些回来呀。”
她摆了摆手,如今已经放下那些警惕,心安理得的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陛下允的,她才不要起来。
如今虽然早已立春,可这个时辰还是有些凉的。
被窝内外简直是两个温度。
“再多睡会儿,”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无奈。
实则他
也是不愿意去上朝的。
醉卧美人膝,沉溺温柔乡……竟然是这般美好的事情。
从前他是为了当好皇帝,想要名垂青史,想要成为后世赞誉的明君。
如今除此之外,好似有了许多旁的追求。
想同阿竹一道站在高台上接受瞩目,还想带着妻子孩子一块去民间微服私访……
想到这些,早起上朝的闷然也都散去。心头只剩下要大干一场的激动。
只希望陛下下朝后还是这样悠然的模样吧,寻竹心想起那几日陛下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第52章
“是太后娘娘那儿遣来的?”
尖锐的声音将寻竹从迷蒙中拉出来,回神时她发觉自己竟站在一处宫殿前。
御书房。
她不是在乾清宫吗?
可不等寻竹深思什么,面前的人已经让她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微微抬手时才发觉,自个身上穿着的正是仿佛已经遗忘在记忆中的宫女服饰。
而面前拧眉看着她的……是禄喜。
又或者说是几年后的禄喜。
这身宫女服饰,分明是四五年后宫中的样式才对。
若这不是一场迷幻或者梦境的话,也许寻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上辈子。
她被太后随意选中而送到御前伺候的那一日。
因为这个“永寿宫宫女”的身份,她没少受冷眼与排斥。
“跟咱家来吧。”
禄喜冷冷一句,心底已经琢磨着将人随意安置于外院。
这是太后送来的人,他知晓陛下一定是信不过的。
他也不能放任这样的隐患跟在陛下的身边。
当然,禄喜略过寻竹面上一眼,心下闪过一丝可惜。
这样模样,想必陛下也不会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
毕竟御前有小动作小心思的可不少。
这样的眼神两辈子寻竹都已经不知见了多少次,此刻早已经对此神态自若。
禄喜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刚刚领着人到御书房的门口,准备把寻竹交给手下的小太监安排,就闻见御书房内传来一声响动。
像是什么茶碗容器碎掉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男子的厉声呵斥,随即是女子接连的尖叫与求饶。
“滚!”
禄喜眉心一跳,忙拽着费事的衣摆跑到门口去。
只见一个浑身黑衣服、带着漆黑面具的黑衣人将一个衣衫不整的宫女扔出来,摔到院前去。
那女子颤抖着拢起本就没开几分的衣领,此刻面色惨白跪在地上,若惊弓之鸟,连求饶的话都说不连贯。
“奴、奴婢错了,求陛下饶命啊……”
“求陛下饶命……”
还没磕几下头,额间就已经血沥沥的,看上去触目惊心。
寻竹心底却是惊涛骇浪般难以平静。
“禄喜。”
御书房内传来一道有些压抑沙哑的声音,“传太医。”
那个宫女则是被拖了下去,这样的事情在御前实在屡见不鲜。
陛下生的俊朗,可又不怎么进后宫,对女色不甚热衷。
在御前做事的宫女,很少有不暗中抱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念头的。
毕竟若是一招得手,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就连家中都会因此而鸡犬升天。
这皇帝……就是个引人垂涎的香饽饽。
因此尽管风险大于荣华,尽管有丢了性命的危机。
还是有数不清的宫女太监抱着侥幸的心理。
寻竹记着,上辈子每过一段时间御前就要换一批人,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一日自己一来就遇上了这宫女给皇帝下药的一幕,将陛下发火的模样印在了脑海里。
很长一段时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顺而丢了性命。
来人寻竹也再熟悉不过,是早已经白了半头的吴太医。
吴太医进了殿内,近一刻钟的功夫才出来,而后递给禄喜什么东西。
寻竹想,那应当是补身体的方子。曾经她也见过几次。
后来寻竹偶然听吴太医讲过……这个宫女也不知去哪里弄来的药,这些药都是民间给牲畜用的,剂量极大,药效更不用说。
陛下是硬生生捱过去,自然伤身。
索性也只是意外被算计过这么一次。
因为这个宫女是曾经寒梧宫的老人,是宸妃手下的人……才叫皇帝放下几分心防。
禄喜将门开了一条缝,不知道提议了什么,被里头呵斥一句后有些灰溜溜地走了出来。
后宫那么多的妃嫔,燕瘦环肥,什么样子的美人没有?
吴太医皱着眉提议了好几通,不晓得陛下自个在这里忍个什么劲儿。
憋憋憋,憋不死他!
他气急开了张方子走出来,最后还是不忍心同禄喜多加规劝了好几句。
“堵不如通,这样的道理懂不懂?”
“泡冷水,得泡几个时辰?”
“臣看陛下这是不要命了!”
吴太医气的吹胡子瞪眼,丢下药方甩袖子离开。
这模样倒是同其师傅百鹊的神态相像了许多。
寻竹这下已经能确认,她应当是又梦见了上辈子初至御书房的景况。心底的紧张也散了几分,只在原处听着禄喜的吩咐。
若是她没记错,禄喜应当是会病急乱投医让她进去服侍陛下。
因为对方笃定她脸有碍,定然自卑生不出什么僭越的心思,而陛下……肯定也看不上她这样的宫女。
若是她因此得罪了陛下也好,毕竟她是太后的人,正好趁这个机会将人打发走。
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此刻禄喜恰好想到了这个,看向寻竹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几分。
吴太医说来说去,他岂能不理解其话的意思?
可是吴太医不晓得,他这个自多年前就伴在陛下身边的人自然是知晓些内情的。
陛下打一开始就忌惮着太后,又怎么可能信任太后把持着的后宫?
如今陛下已经暗中准备对太后动手,就更是不愿意打草惊蛇。
禄喜抬头望天,但要他看这些其实都不是什么事。
陛下如今大权在握,太后其实已经慢慢被架空成了纸老虎了,也就她盲目自大,还以为自己辉煌依旧。
宠幸后妃也好,宫女也罢,又能打草惊蛇什么呢。
无非是……十多岁的时候太后算计陛下那次太过狠心。纵使没成,也让两人之间那淡薄的亲情第一次出现裂痕。
陛下这副模样倒是更像有了阴影。
“你……名唤寻竹?”禄喜笑眯眯走上前来,“咱家给你安排个活,去服侍陛下去。”
“此刻……吗?”寻竹下意识进入了为宫女时的状态,“可是陛下他……”
“叫你去就去是了。”禄喜轻轻推了她一下,力道不重,但是语气里多了几分诱导:“你若是能得了陛下几分心,那日后算是在这也稳当了。”
反之,她这辈子也算到头了。
“咱家也不逼你了,”禄喜停下脚步,“给你几息,自个决定吧。”
去赌陛下的态度与喜恶么?
走到这个年纪,寻竹做过不少抉择,无一不是险中求福。
那时候她怎么说的呢,试一试。
尽管此刻她做出了一般无二的决定,还是不禁感叹,上辈子自己真是勇啊。
……
皇帝多年练武,耳力自是极好。
几乎是殿门轻轻打开的一瞬间,他便压抑下身体的不适,绷紧了身体。
若是此刻身边有一把匕首或者剑,那人定然是早已经血溅三尺。
暗六仍在一门之隔的横梁上,他没有动作,就说明来人并无威胁。
这个时候有胆子进来的,除了禄喜也别无旁人了。
“禄喜,出去。”
皇帝隐哑着嗓子。
可是身后的脚步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便又加快几分。
没几息的功夫便停留在屏风后。
那人跪了下来,而后传来一道清冽温和的女
子声音,“陛下,禄喜公公命奴婢进来服侍陛下。”
“滚!”
毫不意外的回应。
裹挟着怒气与愤怒,嗓音已经是暗哑不堪。
“奴婢会一些医术,也许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上辈子她便是如此,与陛下有了最初的交集。尽管在这之后的几日陛下都已经将她抛在脑后。但是寻竹是不在乎的,其实也乐得自在。
“进来。”
皇帝掀眸望去,此刻泡在满是凉水的浴桶中,面上带着不似正常的潮.红,白色的中衣散开露出大片麦色的肌腹……
明明该是颇为狼狈的一幕,可在这样上位者的眼中却仍旧是睥睨着的、贵气的、毫不在意的。
上辈子那时的一幕幕突然闪现在寻竹脑海中,心底掀起一层涟漪,貌似从一开始,就是她不小心招惹了陛下。
也怨不得自己出宫前陛下气成那副模样。
皇帝看到寻竹的脸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后便略过去,快到可忽略不计。
这个宫女的眸子里没有他厌恶的贪婪与欲望,反倒是十分干净清澈。
这让皇帝心底的嫌恶与排斥轻了几分,可仍旧是警惕着的。
“会医术?呵,难不成还敢比太医院的院正医绝?”
“你准备如何给朕治?”
皇帝今日已经疲累不堪,讽刺一句后便准备呵斥人下去。
可不料对面这宫女从腰间取出一条红色丝带,缠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身体里又一股热.浪.涌上来,皇帝什么也顾不得了,此刻竟然有些赧然涌上来,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你给朕……”
脱口而出的厉斥卡在了喉咙处,皇帝满是青筋的胳膊搭在浴桶边上,此刻手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而攥紧了浴桶沿边。
“你给朕滚……”
“放开……”
皇帝咬紧牙关,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时隔这样久,乍然重新握上去……寻竹脑海中闪过一瞬恍惚。
有些握不住。
适才戴上丝带的前一刻,她其实不小心瞥到了。
粉色的。
有点吓人。
……
皇帝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这样荒唐的一幕。
纵使中了药,他也仍旧有力气将这个宫女扔出去。
可是自己的身体……好似有些舍不得。
他惊异于自己……心底竟然没有想要同适才一样将这个宫女踢出去的想法,以及,竟然不嫌恶她的触碰。
察觉到自己被遏制住,且力道有些重时。
皇帝抿紧了唇,扼住嗓间粗重的喘息,抓住桶边缘的手指都绷紧到有些泛白。
“抱歉……”寻竹默然松了几分。
她只能透过丝纱隐约见到陛下有些模糊的影子,可他压抑的喘息与闷哼声还是一字不落传进自己耳间。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又或许是不常这样帮陛下。
手上力道也有些控制不住。
她并没有诓骗陛下,自己会一点医术是真的,偶然间看过几本有关这……方面的书籍也不假。
哪些位置能舒缓……哪些位置会让陛下舒服,她是知晓一二的。
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厉声道:“暗六,出去。”
纵使暗卫并不在这边的横梁上,皇帝心里还是有些难以言说的窘迫与赧意,这是二十多年里从没出现在他身上的。
“陛下在想,怎么解决了奴婢吗?”
寻竹乍然开口,手上动作也停住。
皇帝身体一滞,不上不下的。
“继续。”
“没有。”
因为面前这女子主动蒙上眼睛,好像也给了皇帝几丝安慰。
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掩耳盗铃。
皇帝不允许有弱点,更不可能将自己窘态的一面展露人前,更何况这个人是个宫女。
他应该命人把她杀了。
直到那股汹涌再次蓬勃而发,好像要把他整个人烧干净。
寻竹犹豫了一瞬,伸出另一只手抚上皇帝旁的位置。
“做什么?”
皇帝半睁开眼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明明这女子是面上覆着面纱的,可他却有一种对方望进自己眼中的错觉。
“帮陛下。”
“奴婢一介宫女,只是做好宫女本分,陛下不必担忧会伤害到您。”
这方面皇帝是没有经验的,就是适才寻竹的举动都已经令他觉得荒唐。
直到那一刻来临,听着耳边平静安抚着他的女声,心底竟然出奇般沉静了下来。
皇帝心想,一个宫女也并没有什么威胁,没必要赶尽杀绝。
“你叫什么名字?”
恍惚中,皇帝沙哑问着。
……
“娘娘,该起了。”
寻竹捏了捏眉间起身,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然。
身边的沉香看着她这副疲倦的模样一脸担忧。
“娘娘这睡了一上午,怎么也叫不醒,陛下都急得将吴太医喊来了。”
寻竹环顾四周,轻叹了一口气,原来真是一场梦。
“阿竹。”
皇帝面上焦色走进来,将寻竹拉进怀中。身后还跟着走的太急而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吴太医。
“朕怎也叫不醒你,先让太医给你瞧瞧。”
“如何?”
皇帝有些紧张盯着吴太医,“可是身子有什么问题。”
第53章
如寻竹所料,只是做了一场有些沉的梦。
身体并无异样。
听了吴太医的话,也不知陛下是否放下了心。
可看他此刻仍旧僵着脸的模样,寻竹料定他仍旧是后怕的。
不知为何,梦境中原本隐去的一幕幕又突然浮上心头,寻竹出人意料般脱口一问:“陛下可还记得同妾身的第一次见面?”
皇帝给寻竹披衣服的动作停了一瞬,很显然寻竹的话拉起来他什么记忆,此刻面上也闪过一瞬间不自然。
“嗯。”
很简略的回应。
可寻竹知晓,陛下这并不是不耐烦不在意,而是有些赧然……单看他泛红的耳尖就晓得了。
她也没揪着这事不放,毕竟皇帝也是要面子的。
那一日过后陛下确实如他忍耐时应下的一般,并没有选择杀了她,但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态就是了。
除却她二人,并无第三人知晓里头发生过什么。因而只要她不说,陛下的面子就还是在的。
就连禄喜都纳闷,寻竹究竟是成没成。可此后几日里陛下都对这个宫女一事缄口莫言,他也不知怎样安排了。
思绪回转,寻竹将脑袋靠到皇帝胸膛上去,缓了缓有些朦胧的灵台,嘴角都是笑意,突然起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陛下那时是不是对有点舍不得?”
要不然为何药都解了差不多,却仍是捉住她手腕,冷着脸要她继续解。
可她没等来皇帝的回应。
唇边的空气顿时被掠夺殆尽。
寻竹心底叹气,好似将人惹恼了。
可没一会她便没了什么思考的心思。
一刻钟过去,两人的上衣都有些散乱。
寻竹的中衣更是没法看,衣领被不小心扯开了许多。前的肌肤上还有些湿意。
皇帝埋在她颈窝处,缓了好一会儿。
本以为这样身上的人该消停了,不料寻竹憋了口气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紧邦邦的腹,让他退开些许,美眸流转挑眉道:“陛下既不需要妾身帮,便收回去。”
“有些咯腰。”
皇帝想要握她腰身的手停滞了一下,连准备脱口而出的话都哽住。
“阿竹有些强人所难了。”
若是能自己收回去,他何至于大半夜出去洗冷澡。
他强硬地把人重新拉近,无奈同她商议:“从前的事阿竹便不要再拿来取笑朕了。”
第一回全栽在她手上,不是说什么耻不耻的,只是皇帝觉得有些不愿回首。
那时太狼狈。
当时不觉。
可如今被枕边人这样讲,总归是……有些窘然。
尽管那一个时辰,她那些
动作与行为,是他从未想过、也从未经历过的,甚至让他不自觉回味了很多日子。
可这,他并不准备告诉阿竹。
“阿竹这是觉着朕不能怎么着你了?”皇帝轻笑几分,捏了捏她的脸。
就可劲逗他惹他。
“陛下准备怎么处置妾身?”寻竹揪了揪他胸前的衣裳,一点不在乎。
“是不能处置……”皇帝笑着,“那朕便奖吧。”
也不看他舍得处置吗?
寻竹倒是被他这一番操作弄的有些懵然,陛下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呢。她其实……还没玩够。
而后不出半日,她就被圣旨同接连而来的赏赐砸得有些愣怔。
“哎,娘娘可使不得。”
禄喜被她欲上前接旨的动作吓得心抽抽,亏着陛下在熙嫔娘娘身后将人拉了一把。
“朕在这儿,你行什么礼。”
皇帝不满伸手,禄喜屁颠上前将圣旨递过来。
这旨意是许多日子前就写好了的,适才命禄喜去御书房取来罢了。
“想听,朕念给你听。”他顺带拉着寻竹回了殿内。
*
陛下亲封了一位贵妃娘娘的消息顿时不胫而走,前朝后宫都传遍了。
后宫太后近来身子不好,早已经不顶事。至于前朝……还是不可避免有不少反对的朝臣,甚至胆子大的言官已经开始上书谏言。
没一会就堆满了乾清宫主殿内的桌案。
“每日政事不作为,却对着朕的后宫指指点点。”
皇帝额角直跳,气得将那折子扔了出去。
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没一句人话。
“好一个孙郧肖,来人——”
皇帝自顾压抑着,却突然看见本还在小榻上看书的寻竹突然捡起了那封折子。
他猛地站起来上前,想夺回来,语气都有些急:“这人胡说八道,阿竹看什么?”
“那陛下怕什么?那些年妾身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寻竹安抚着拉着人坐回去。
“这话里话外虽不甚中听,却是一心想着为陛下。”寻竹略了几眼,笑道:“难得是个纯臣,这人只是忧心陛下同先皇般沉溺于女色而误了国事。”
“这不比那些嫉恨是臣妾受封而非他们女儿的臣子要强上许多?”
看着她这副坦然的模样,皇帝不由得想起上辈子……
他只是出宫一日,阿竹便被太后带走扔在雪地里几个时辰。
也是从那日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心底对这个宫女那不为人知的心思。
说不后悔是假的。
阿竹受了很多苦、很多罪才走到了御前。可是他却因为自己的犹豫、因为身为皇帝的那点自尊与口不对心。
把人弄丢了。
但是到头来阿竹却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皇帝心想,自己何其有幸,遇到这么好的姑娘。
他坐到她的身边上,抚了抚她的脸侧,叹了口气抚上她的小腹:“还是……等过几个月吧。”
“这孩子来的有些不是时候。”
这已经他综合考量许久后才决定的。
最初……皇帝自然是迫不及待,他如何能等那么久。
可是吴太医一句话如一盆冷水将他心头的热意浇灭。
出迎使臣、接受册宝、告庙、朝贺……封后大典何其繁琐。
她如今身体定然受不住。
“等这小家伙出来,朕要亲自教他君子六艺。年岁小便先学文,等大一些再学骑马射箭……”
皇帝自顾自罗列了一大堆,寻竹听得有些想扶额。
“陛下对这个孩子这般寄予厚望,可如今又不知其资质如何……更何况,若是是公主,陛下仍是要教这些吗?”
寻竹心里忧心皇帝更想要一位皇子,毕竟没有全然肯定的结果,而如今吴太医也是把不出来的。
尽管她是很希望能得一个香软的小姑娘。
但是皇帝,毕竟还有皇位要继承。
不得不说,从前寻竹并不全然信任皇帝,一开始选择入后宫是做好了打算必须生下一个皇子的。那时候她很显然顾不得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
因为孤身一人想要在后宫活下去,想要能争过其他的妃嫔……她需得有个孩子傍身。
若是能有个皇子,她的位置才能稳。
而如今,许多曾经的忧虑好像已经被皇帝一一打消。
此刻这样说她也是希望给陛下提个醒,也算打个预防。
“怎么不教?”
皇帝捏了捏她的手叫她放宽心,“这些阿竹都不要顾虑。”
“公主亦能骑马射箭。”
“朕亦教过阿竹射箭不是吗?如今怕是都忘光了。”
“是,”寻竹好心情拆他的台,“妾身还记着陛下吃醉了酒,而后……”
然后不知是故意装的还是真醉了,握着她的手不撒开,只一门心思叫她唤他夫子才行。
可明明起因是陛下非得带她去秋猎,就连射箭也是他一时兴起主动提及教她。
“朕真醉了。”
若是寻竹不提,皇帝兴许都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么多糗事。
他明明该是时刻都处之泰然、面不改色的君王。
这时候却有些高兴傻了劲。
……
“这宫里宫外都传开了,想必陛下是喜欢极了她。”
流华宫内,良妃酸溜溜说着,眼睛还不忘看向一旁淡然练字的媛嫔。
“你就不着急吗?”
“急什么?”媛嫔瞥了她一眼,“我看是良妃你坐不住了吧。”
“你如今,恐怕也只是一时的,就不考虑以后吗?”良妃蹙眉道:“若是关雎宫那位再往上走去,我们怎么办呢?”
媛嫔纵使是因为犯了宫规被陛下降位份,可是她的兄长还是兵部的右侍郎。
也是陛下还重用之人。
在她看来,只要左大人忠心耿耿做事,早晚有一日媛嫔也是会恢复位分的。
“良妃,你想的过于简单了。”媛嫔抚着袖子缓缓收起手中笔,叹了口气,“我也劝你一句,不要小看了关雎宫那位。”
“也别小瞧了咱们陛下。”
从前那些后宫里的弯弯绕绕与勾心斗角,在她们这位陛下面前行不通的。
有时候媛嫔也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先皇那样的人怎么会生出陛下这么个痴情种来。
“良妃还是回宫罢,如今咱们倒不如老实等着那边如何吩咐。”
皇帝宠爱谁,谁做妃子、贵妃,亦或是皇后,百姓都是不在乎的。
只要皇帝仁爱,不实行苛政、不盘剥他们这些老百姓,他们日子还是照样过。
可朝臣和世家的态度,自然就与之大相径庭。
薛璟在宫中待了两日,陛下都未曾再召见。
皇帝并未苛责他什么,可亦没有任何吩咐。只是不能出这所宫殿,每日有太监送来吃食。
他的心境也从最初的惶惶不安而逐渐安定。
直至有个禄喜身边的小太监来引路。
贵妃要见他。
薛璟脑海里不禁闪过那日匆匆间瞥见的侧颜,心底五味杂陈。
不过两日而已,这位贵妃娘娘已然被前朝后宫所熟知。叫许多人生出了好奇心,什么样的一个女子能叫陛下这么藏着掖着。
毕竟此前从未透露出多少风声来。
他心底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想要问出那个疑惑。
后宫妃嫔是不得见外男的。
薛璟本还忧虑着该如何应付,却不料小太监直接将他引入了御书房。
“参见陛下。”
“参见……贵妃娘娘。”
“赐座。”出声的是皇帝,可他正批阅着折子并未抬首。
薛璟抬头望去,目光却最先被一旁桌案前垂眸拿着折子的女子吸引去。
太像了。
薛璟整个人怔然钉在原地,眼睛突然有些发涩,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卿容……”
第54章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他这句喃言虽然并不大,却被皇帝听进了耳中。
“驸马,你逾矩了。”
薛璟不舍收回视线,连忙请罪,“臣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沉沉看了他一眼,正欲警告他几句时禄喜走了进来。
“陛下,西北军报。”
也不知皇帝是否是有意为之,他起身随着禄喜离开御书房,与薛璟错身之际有些欲言又止。
“薛驸马不必如此客气,坐吧。”
上首传来女子清冷之音。
一旁寻竹的宫女正替她斟茶,薛璟竟一时盯着
她的脸看呆了。
只至对方凌厉的目光扫下来,他才惊然回神。
不一样的。
卿容望向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柔和的,哪里会是这般凌然。
“臣失礼了……”
“薛驸马进宫所为何事?”寻竹打量了他几眼,心底却是并没有自己所设想过的丝毫激动或者期待。
身世这般……好似也没有那样重要了。
毕竟这么多年,他也从未怀疑过什么不是么。
“娘娘生得像臣一个故人。”
薛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跳如鼓,也不知对方懂不懂自己的意思。
可既然陛下独留他在此,想必也是查到了些什么。
“像吗?”寻竹眼底没有笑意,勾唇一笑,“月见,将东西拿给驸马看看。”
什么东西?
薛璟心底闪过一丝疑惑,可是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差点没有拿住。
触碰盒中银锁的手都有些颤抖。
如何说呢,一切恍若都已经明了了。
他抬头望向寻竹时,眼底动容。可在看见上首人冰冷的眸子时,原本火热的心霎时冻住。
嗓子好像被什么糊住了,“臣并不知晓娘娘当年……”
“不知晓本宫没死是吧。”寻竹勾唇一笑,“其实……若非陛下去查,恐怕本宫这辈子也不晓得这些秘辛的。”
“是谁告诉驸马,她生下了个死胎的?”
“稳婆?郎中?还是长公主?”
一字一句,狠狠敲在薛璟的心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刻自己又如何不明白,十几年前就着了长公主的道。稳婆、医者、还有卿容身旁的婢女……他从未怀疑过会被动手脚。
他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
“我不知晓……”薛璟有些颓然跪在地上,“那一日是……”
“是你同长公主的大婚之日是吧。”
寻竹默了一瞬,告诉他:“当年云家父兄所资学子并非只你一个,你应当晓得。”
“她生下了孩子,你猜又为何要越过你去将我送走。”
薛璟毕竟是那时才绝惊人的探花郎,哪怕颓废这些年也不是什么愚笨之徒。
他是不想去思索的,也不想要承认。
卿容纵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将他们的孩子送出去,却丝毫不提自己这个丈夫……无非是,她已经绝望到不再信任自己。
而陛下派人所查,同薛璟所思一般无二。
因为云卿容知晓自己已经保不住这个孩子。
纵使薛璟瞒得再严实,也总会有风声透露出来。
那几日探花郎为薛姓子已经传遍上京,陛下榜下替妹捉壻、探花尚公主的消息亦是传得沸沸扬扬。
云卿容并不傻、也不是什么耽于情爱之人,家族之变早已令她成长许多。
她纵使爱自己的夫君,可是薛璟的行径已经没有办法令她信任半分。
于是她未生产前就已经想尽办法查探父亲生前所资扶过的所有学子,直至最后遴选出了姜尧和。
这个人她是见过的,在一众学子里最不出众,资质最平庸可是却也踏实肯干。
一个九品芝麻官,谁也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那时候薛璟不知,云家纵使落败,也想尽办法为子女留下一笔金银。纵使薛璟未曾出现,云卿容也是能为自己赎身的。
后来,这金银成了她同姜尧和的秘密交易。
世家大族的遗韵,不是说说而已的。云卿荣口中的一笔金银而已,那是姜尧和半生俸禄恐怕都攒不起来的家当。
云卿容想尽办法为女儿打点,自以为姜尧和能善待女儿,就是坦然赴死前心底还挂念着孩子。
可不料看错了人。
姜家确实如姜尧和承诺之言将寻竹作嫡女养于膝下,可是也仅此而已了。其衣着住行,样样连庶女都不若。
而有了这样一笔横财,姜家购进了大宅院、买了婢女下人,姜母有了资本穿金戴银、姜父也能依此处处打点以谋高职……
寻竹这个白得的“女儿”,却永远被忘在了脑后。
“薛驸马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应当不知,近来长公主的动作有些僭越。”寻竹顿了顿,想起什么,兴味问他:“如今薛驸马可要为安乐郡主求情?”
“毕竟她亦是你的女儿。”
求什么情呢……
薛璟突然跪下来,沉声言:“安乐是……罪有应得。”
他对安乐……他这个女儿,实则才是最为复杂。
最初怨恨过、恶心过,甚至连杀死她的心思都有过……可后来却想明白了,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又有什么错。
是他被下药,也是他意志不够坚定,亦是他背叛了……自己的妻子。
后来他也曾想过、努力过,可是又实在对这个孩子疼爱不起来。
也只是后来,他偶然发觉到安乐那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后大为震惊,劝过、阻止过、甚至想要动手将她打醒,最后得来的也无非是来自这个女儿的谩骂与唾沫星子。
同样为此,长公主亦没有少挖苦他。
他确如她们所言,性子软弱不堪。从第一次见到陛下与长公主脊背弯下去后,这辈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驸马若是还想见一见她,便回去“劝劝”长公主。”
寻竹看似和善说着,可眼睛实则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神色:“若是长公主及时收手,陛下同本宫还能从轻发落。”
薛璟抓住她话语中的关键字,猛地抬起头来,“娘娘所言的‘她’是……”
“不日陛下会为云家平反,届时驸马就知晓了。”
寻竹看上去有些乏累,被搀扶着起身走下来。
而薛璟还因为她的话惊在原地。
两人错身之际,寻竹顿了一步,缓缓道:“你若还希望我唤你一声父亲,该晓得怎么做。”
如巨石砸在他心头。
薛璟脖子有些僵,哑声道:“臣,知晓。”
半刻钟后,薛璟从怔然中缓过来,才发觉脊背已经僵硬不堪。
“薛驸马,咱家送您出宫。”
禄喜笑眯眯出现在门口处,应当是陛下命他来引路。
陛下能从一众皇子中杀出来年纪轻轻坐稳皇位,又是蛰伏多年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太后一脉的势力,又哪里会将他、将长公主这样的威胁放在眼中。
今日,无非是要薛璟一句态度而已。
是站尚了多年的长公主,还是这个素未谋过面的女儿。
*
寻竹靠在御花园凉亭中的石桌上,有些慨然,“沉香,你觉着本宫是否有些冷心冷情了。”
可不等沉香思虑如何作答,身后却先传来了一道裹着笑意的回应。
“朕怎么不知阿竹冷情?”
沉香同月见连忙退下至一旁,将地方给皇帝让出来。
“这儿还有有些凉,”皇帝将臂弯处搁着的披风取下,轻轻披到她的身上,“大理寺已经在整理卷宗,当年云家的事朕会重新彻查。”
父皇晚年,已经不分忠奸。
或许奸佞之言真的听来顺耳。
云家几代书香门第。云为英,亦算得寻竹的祖父,是难得的纯臣。
明明文人多求风骨,到头来云家却被安上了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
薛璟曾经是云为英众多学生之一,亦是最为出彩、被寄予厚望的那一个。
寻竹并不知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云卿容从那个地方赎出。
他出身不高,自己肯定是拿不出那样多的金银的。
寻竹猜……也许有更多的学子曾暗中筹集。
只是云家罪身,许多人避之不及。也就薛璟敢主动去做,并将人暗中安置起来。
思绪回
转,寻竹侧首望进皇帝有些忧虑的眸子,安抚般笑了笑:“陛下不必担忧,妾身可不会因为这点事而生怨或沮丧。”
“若是没有陛下,恐怕我一辈子也要被瞒在鼓里,还会因着爹娘的漠视而自怨自艾。”
如今她知晓,自己是有娘亲的。
她实则很爱她,也就够了。
可是不知为何,心底却堵得慌,鼻头也有些发酸。
“我有些替她不值。”
一夜之间,云家落败了。
父兄皆亡,府中女眷多数不忍受辱而自缢……她一夕之间,一无所有,身若浮萍。
遇薛璟,也不知是幸事还是祸事。
寻竹不免想着,若是没有自己,也许长公主还不会下杀心,也许她亦没有了累赘。
她也就不会死。
“阿竹,莫要陷入死胡同里。”皇帝抚着她的发丝轻声言:“阿竹是云夫人豁出去一切都要保住的孩儿,可见你于她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你如今过得好,她在天上才能放心。”
寻竹下意识抬头,今日空中有些雾气,连日头都瞧不见。
“陛下,就是夜里,天上也只有星辰的。”
而白日只有茫茫一片。
“阿竹怎不知,某一颗星辰不是云夫人幻化作的。”
皇帝拉起她的手来,笑着说:“朕还小的时候,母妃曾与朕讲了个故事。”
“她言,我们的亲人若走了,必定会幻作星辰在天上看着。若是有一日她离去,朕也不该为此伤怀。”
可是事实上,那是生养她的母亲,自己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更何况,那时候母妃是在冷宫里。
难产,一尸两命。
父皇没有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听着撕心裂肺的叫喊逐渐消散……
婴孩的声音由嘹亮,至孱弱,而后消亡。
母妃走了。也许是小公主舍不得她吧,跟了上去陪了她。
因此,在得知寻竹有孕时,皇帝心中一刹那的欣喜后,是无尽的惊惧。夜里他盯着寻竹的睡颜,每每辗转难眠。
阿竹,会不会同母妃一样……
想到此处,皇帝无意识间攥紧了身旁人的手腕。
看在寻竹眼中,还以为陛下口不对心地安抚她,心底一软。
她们都是没有娘亲的人了,陛下也许并非如口中所言那般不在乎吧。
寻竹保住他腰身:“陛下还有妾身呢。”
可此刻的皇帝反而自己陷入了怪圈,压根没有听进她说些什么,只一个人胡思乱想着。
第55章
“姜大人,真是恭喜了啊!”
今日下了朝有些异乎寻常,平日那些眼高手低的同僚,此刻竟然纷纷对他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就是速来威严的上司也破天荒关怀他几分。
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司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哎!明睿兄何必过谦?”不久前还是敌对者的中年男子略有些亲近揽过他的肩膀,笑呵呵的:“令媛如今贵为贵妃,圣眷正浓。想必不久,陛下必有恩旨,我等还要仰仗姜大人哪!”
“贵、贵妃?”
姜尧和整个人傻在原地,他是听说了陛下亲封了一位贵妃,可并不知晓那是他的女儿啊?
婉妤尚在闺中,哪里会认识陛下?
“怎么?姜大人这都没接到消息吗?”那人敏锐捕捉到他的失态,眼底也闪过精光:“莫不成贵妃并非您的二女儿?”
“啊?是……是小女。”
陆续又受到好些同僚的主动搭话,姜尧和这才意识到。
不是婉妤被陛下看上了。
是姜寻竹。
那个被他亲手逐出家门的二女儿。
如今他心底可谓是五味杂陈,
对于那日自己过于绝情的态度有些悔意,若是这孽女将自己所为皆告知于陛下,自己升官在即……可随之又记起她那深埋的、见不得光的身世……这滔天的富贵,于姜家而言,怕是一道催命符。
此刻他竟也有些悔于那时的见财起意。
“这、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宋氏听了接连拍手叫好,“贵妃?咱们姜家可谓是熬出头了。”
“莫说如今只是个贵妃,等来日她若有本事……老爷可就是天子的岳丈!”
“蠢啊,夫人!”姜尧和猛地拍了拍桌子,音色焦躁:“倘若她是个记仇的,那我这官怕是也做到头了。”
“她敢?!”宋氏柳眉倒竖,呸了一声:“也不看当时她是个什么命,若是没有咱们姜家,她能不能活着长到这样大还难说呢!”
一旁的姜婉妤听着自己爹娘你一来我一往打着如意算盘,心底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自幼娘亲便小声嘱咐过她,这个二妹妹是在她家中寄养的,出身低贱,万不可与这等人姐妹相亲近。
只是不知,她从来都瞧不上的二妹如今竟然有了这样一番造化。
“爹,”姜婉妤突然上前,紧紧抓住宋氏的衣袖:“既然二妹成了贵妃,那我们去求她救救表哥!”
她已几日不曾见表哥。
后来四处打听,才闻见他在酒楼得罪了人,被丢进了狱中。
几日来的担忧和恐惧已让她有些崩溃:“表哥是举人!他不能有牢狱之灾!”
更何况那狱中肮脏不堪、污浊昏湿,她都还要掏干净体己钱才上下打点见着他一面。
可表哥却奄奄一息躺在一张草席子上,身上也斑驳不堪,没一块好肉。
没有大理寺的案宗却将人折磨成那个样子,不是私罚又是什么?
姜婉妤攥紧了拳头:“爹不是还希望女儿嫁给表哥吗?总要将人救出来吧。”
“哎呀,娘的乖女儿,你是不是傻?”宋氏突然走来捏住她的手:“你听娘的,那宋允淮几既然被送进狱中,指不定是得罪了什么咱惹不起的人呢。”
“如今你妹妹成了贵妃,上京城那些勋贵之家里的公子哥多的是,等过几日,什么样的王孙公子配不得?”
“日后你也无需逢迎着那些贵族小姐才能去参加宴会,别说长公主的寿宴,就是宫宴咱也是去得的。”
“娘亲,”姜婉妤有些执拗抽出手来,“可是女儿心悦表哥,这辈子非他嫁他不可。”
说罢,她跑了出去。
留下宋氏气得跺了跺脚,“我怎么养出这么个犟种来?”
“气死了。”
“夫人先缓缓,”姜尧和摸着胡子上前,叹气着:“婉妤这也是一时绕不过弯来。”
“等过几日兴许就想开了。”
“如今陛下还没表态,得辛苦夫人递个牌子试探试探宫里的意思。”
他也好早做打算。
姜尧和本还忧心这个女儿嫉恨自己,却不料刚递了牌子,宫里便允宋氏次日进宫。
只是没有明面上说罢了。
“进了宫,可不比府上,你也收一收从前那个性子,她如今可不是能让你随意欺负的那个小杂种了。”
宋氏本不欲带着女儿进宫,可压根耐不住姜婉妤再三央求。她只得在马车上千叮咛万嘱咐。
“娘亲,我知晓的。再说了,从前不是您说女儿不必在意她的么。”
“你这死孩子!”宋氏拍了她背一下,“出来这些话可不能乱说,你都多大的年纪了还管不住嘴。”
进了宫门,是不允乘马车的。
宋氏同姜婉妤只能在宫人的带领下沿着常常的宫道一直走到贵妃宫中去。
原本后宫也因为陛下这么任性的举动而颇有微词,可在陛下命人传令各宫训诫一番后一个个都跟鹌鹑一样老实。
皇帝本想要寻竹直接搬去凤仪宫的,可这凤仪宫还未全然收拾出来,而寻竹又觉得着实是不合礼制。
通往关雎宫的宫道好似长得没有尽头。
宫人沉默引路,宋氏二人已是走了近半个时辰,走得小腿僵直,脚底刺痛,却还不见停。
可是想想以后的日子,又觉得这点罪还是值当的。
无
非是讲几句好听的话,将这个白来的女儿哄高兴了而已。
可是宋氏却没有想到,姜寻竹压根就不吃这一套。
宫人引路至宫门口,有小太监见了进去通报,得了应允后有二等宫女出来领人,而后又是大宫女进殿通禀……
宫里头,还真是讲究,弯弯绕绕的。
“娘娘允了,二位进吧。”
见为首的这个大宫女一脸傲气,不说瞧不起人,可也没有多少客气。
宋氏心中闪过一丝不快。
当今陛下也是孝敬太后出了名的,自己好歹也是她的娘亲,却纵容手下的宫女对自己这般倨傲。
殿内开了窗,透着日光进来还算亮堂。
没有点什么香,倒是桌案与床边上都插了许多早开的桃花枝,叫这殿内染上淡淡的芬香。
而小榻上正倚靠着个女子,一身华丽的罗裙,虽则颜色淡雅却不乏贵气。
宋氏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堪堪认出来。
这是她那个唯唯诺诺、可任意拿捏的女儿?
她有些难以置信。
怪不得那次归家时她便觉着这个女儿气质上有些不一样了。
到头来原来竟然是真的攀上了贵人。
“大胆,见了娘娘还不行礼!”
沉香走到上首人身边上,有些不满盯着这二人。
宋氏一个激灵,几乎是扯着身边同样痴愣的女儿噗通跪地。
“本宫还以为姜夫人早忘了礼数,”寻竹唇角一勾:“姜夫人怕也是头一次进宫有些不自在,本宫便不计较这一次。”
“赐坐。”
宋氏一听见她这客套疏离的称呼,心底顿时觉得不好。
面上扬起笑意,有些谄媚:“娘娘这话便生分了,为娘也是许久不曾见娘娘,一时有些思念怔然。”
曾经一口一个小孽障,如今又在她跟前称为娘了?
寻竹心下觉得好笑,淡淡打断她:“姜夫人脸面不小。”
原本预备的客套话都被击碎。
“娘娘莫要怪,娘、臣妇不是那个意思。”宋氏语气软了下来,“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娘娘如今虽然身居高位,可总要有个娘家撑腰的。”
“你爹如今不就是么,等日后,娘娘的弟弟也是娘娘的倚仗。”
就差没把自己的算盘写在脸上了。
“姜夫人曾经怎么苛待本宫的,如今怕不是都忘的一干二净。本宫不予追究就已是仁慈,倒是不知你们还有脸面求三求四。”
宋氏一下子被噎住。
不料身边的姜婉妤突然跪下来,压住心底的屈辱求情:“能、能不能求娘娘救一救表哥,他是被冤枉的。”
宋氏被这一举动惊住。
“婉妤!”她没想到大女儿给自己来这么一出,此刻连打死她的心都有了。
“你给我起来,不是告诉你不能……”
“阿姐这么心心念念表哥啊,还真是情深义重。”寻竹突然来了兴致,都不困了,问向身边的人:“那人此刻在何处?”
沉香:“回娘娘,在狱中呢。”
“阿姐既然这样求了,念在他没什么重大过错,本宫亦不是不能通融一番。”
寻竹唇角一勾:“去传话,人,可放了。”
姜婉妤眼中瞬间惊喜万分。
但寻竹接下来的话,却直接将她打入冰窟。
“但他冲撞陛下与本宫,德行有亏,不配功名。陛下说了,革去他的举人身份,杖四十,以儆效尤。然后……”
她顿了顿,欣赏着姜婉妤瞬间惨白的脸,唇角笑意更深几分:“让姜夫人和姜小姐,亲自将人‘接’回去吧。”
杀一个人多么简单,寻竹觉得很是没趣。
倒不若摧毁对方最在乎的东西。
“不、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姜婉妤眸中震惊,难以置信般接连摇头:“表哥身子本来就不好,又在狱中受了罪。若是杖责四十,会要他的命的!”
“更何况,他过几年就要参加会试了……”
“哦?”姜寻竹挑眉:“阿姐要的是他这个人,本宫给了。至于他是死的活的,举人还是白丁……很重要吗?”
如今宋允淮那副模样,若是姜婉妤还能接纳,她高低要感叹一下这二人两辈子的情比金坚了。
就在这时,一道威严的声音自殿门口响起:
“爱妃还是太心软了。依朕看,直接废掉,留条命已是开恩。”
明黄的身影缓步走出,目光甚至未曾扫过地上有些失神的两人,只走向姜寻竹,自然地拉过她的手坐于其一侧。
“这等琐事,也值得你同她们费神?”
皇帝话中意味再是明确不过。
姜婉妤同宋氏顿时瘫软在地,这句话好似压垮她们脊背的一座山。
莫不是完了。
第56章
“逆女!”
姜尧和狠拍着自己的大腿,悔不当初,气到指着她的手都有些发抖:“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
若不是这个女儿多嘴多舌,他何至于被降职?
自己的女儿成了贵妃,他这个当爹的反倒是被陛下厌弃,他到现在也不敢回想当时同僚们鄙夷和看好戏的神情。
“就算没有女儿,二妹恐怕也是不会将我们放在眼中的。”姜婉妤不可避免地心底忮忌,凭什么一个身世不明的孤女进了皇宫还能成为陛下的女人……而表哥却再也入不了仕途……
“她有多恨爹娘,难不成娘还看不出来吗?”
“这小贱蹄子还有脸了?”宋氏恶狠狠撕扯着手里的帕子,像是一条琢磨什么坏主意的毒蛇。
姜婉妤从来没在自己娘亲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行了,收收你那些心思!”姜尧和颓然蹲到地上,干摸了两把脸,额间皱得仿佛能夹死虫子,“既然陛下都发话,明日去将宋允淮接回来。”
“等过几日,我去陛下那在求求情……”
总归是贵妃的娘家,陛下总不能让彼此面上太没光吧。
而他口中的陛下,自始至终都没将他放在眼中,此刻正沉声问话。
“你这时回来做什么?”皇帝掀眸瞟了一眼:“贺将军也真是纵你。”
“皇兄,属实呼赫那鳖孙真的不禁打。”萧翊摆弄着手中白扇,话语中满不在乎:“当初实则要贺将军一人出征就成了,也打不了几个月。”
“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是藩国朝贺的日子,你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别整什么幺蛾子。”
皇帝漫不经心说着:“等事了,给你块封地,滚蛋吧。”
萧翊扇风的手微微顿住:“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当初先不封王还是他主动提议的,毕竟他得将自己的诚意和底盘拿出来。
这样二皇兄才敢在夺嫡里用他,也愿意在事后保住他。
萧翊笑眯眯打哈哈:“臣弟倒是对此没什么执念,留在上京又没什么不好。等哪一天皇兄看谁不顺眼了,到时候没个顺手的人。”
“离上京不远。”
皇帝睨了他一眼。
也是比较富庶之地,并不算亏待了这个皇弟。
当然,皇帝未尝不是抱着些监视的心思,毕竟人心易变。
只是这个目的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就没有必要点破。
此话暂且不提,萧翊饶有兴致提及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之事。
“听说皇兄亲封了一位贵妃?”
皇帝:“你消息倒是灵通。”
起初乍然一听见这个讯息,萧翊还当是何谣言,毕竟他这位皇兄实在是不算对美色多么热衷。
这么多年里他还没见二皇兄和什么女子走得近些。
此刻他脑海乍然记起些什么,好似除了那个小宫女。
“对了皇兄,怎的不见你身边那个奉茶的小宫女?”萧翊舔了舔嘴角:“臣弟记着她的糕点做的不错,府上的厨子弄不出她那个味来。”
“皇兄如今既然有了贵妃,不若将那小宫女拨给臣弟做个厨娘也好。”
谁知皇帝闻言抬头,未名缘状笑了一下。
像是气笑了。
“萧翊,别一天天想三想四动朕的人。”
又是一个砚台掷了过来,只是萧翊一如从前灵活地躲开。
角落处的禄喜拳头不自觉张开又攥紧,梗着脖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个轱辘出去的砚台……又磕了一个角……
“我只是想吃……马蹄酥……”
萧翊捂着被擦到的脑袋边一脸苦相,他怎么可能敢觊觎皇兄的人。
“那巧了,本宫这恰好带了不少。”
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翊鬼使神差回头,而后整个人吓得怔在原地。
她她她……
不是那个宫女吗?
“不是说了让你休息着,怎么又过来?”
皇帝一喜,顾不得还有外人慌忙迎上去牵住寻竹,“有什么让宫人传话就行。”
“给朕带了什么?”
“莲子银耳粥,还有好些糕点。”
寻竹说着的时候,身边的宫女已经将食盒递给禄喜。
“皇、皇兄……”
皇帝侧身,毫不意外他此刻的诧异与震惊,缓缓吩咐道:“叫皇嫂。”
“陛下就别折煞妾身了,”寻竹抿唇轻笑,“六殿下若是喜欢马蹄糕,便带些回去吧。”
“要的要的,”萧翊又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虽然从一开始缓不过神来,此刻早已经坦然:“臣弟谢皇嫂。”
还顺带作了个标准的礼节。
皇帝眼底的防备才慢慢掀去几分,露出一抹笑意。
丝毫不差被萧翊收入眼底,他心底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皇兄这么生气,搁自己……府里头的人被旁人惦记也是要发疯的。
不过照皇兄这样讲,恐怕这位皇嫂也是板上钉钉了的。
真是难以置信,这已是他第二次见着皇兄如此模样,和他们父皇简直是天壤之别。
若非皇兄同父皇生的那般相像,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父皇的种。
“想必不日贺将军亦要班师回朝,那臣弟就先告退了。”
他笑呵呵行完礼从御书房退出来,上一次自己被皇兄踹的那一脚还历历在目。
回去琢磨了许久才品出些兴味来,他好似是坏了皇兄的好事。
人总要长记性的。
况且自己从西北马不停蹄赶回来,刚至上京便进了宫。想到府上还有人等着,越是见皇兄与贵妃之间的相处,他心底越是归府心切。
“一个月后是藩国朝贺的日子,礼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届时阿竹陪朕接见吧。”
“呼赫单于此次战败了,可是会来朝贺?”寻竹眸中有些担忧:“这人狂妄自大,怕不是个好应付的,妾身觉着他或许并不服气,就怕来上京搞些小动作。”
毕竟上辈子这人来朝贺也是没少做的。
“何止是狂妄,”皇帝拧眉想到什么,沉声道:“单看他老不老实了。”
来定然是要来的,毕竟和谈讲得清清楚楚。
“阿竹不必忧心,朕会护好你们。”皇帝垂眸握住她的手,压下眼底的忧虑:“她有没有闹你?”
“可乖了。”
寻竹嘴角弯了弯,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腹上,“尹郎中言她还没见过这么‘老实’的孩子。”
这尹郎中是百鹊医者的女儿,几日前刚云游归京便被百鹊打包进了宫里头。
而百鹊却拍拍手,继续带着两个乖孙云游去了。至于去往何处、又何时归来?是没人晓得的。
寻竹打心底觉得这位老医者极其神秘,有悬壶济世的慈心、可又好似不乏江湖之人的通透与侠气。
临行前,那老头还专门进了一次他口口声声言不再进的皇宫。
令人诧异的是,得到应允后的他竟然先是去了一趟寒梧宫,并给已故的宸妃上了一柱香。
可百鹊又是何时曾来过宫中,又是如何与宸妃相识的呢。
皇帝皱眉问他,百鹊也只是神秘摇了摇头。
他是不惧皇帝的,闻此疑问也只是模棱两可:“有些东西说不得,老头子该带到坟墓里头去的。”
“陛下就莫问了。”
不知是不是心欠,他又为寻竹把了一脉以作补偿。
也许最初他便是抱着这样的打算,而拜访宸妃无非顺带而已。
“是个公主。”
听着百鹊慢条斯理的回应,皇帝乐得压不住嘴角,大手一挥,将自己私库里不少的珍贵药材赐给了他。
……
“这样才是朕的乖女。”皇帝轻轻抚上她的小腹,好似是在悉心叮嘱这个都还不会踢人的小家伙。
但语气怎么听都满是暗含威胁:“否则就是公主,出来朕也照揍不可。”
“陛下怎么能这样教养孩子呢。”寻竹将他的手拉开,眸中满是不赞同:“小姑娘得精细养着才好。”
“好,朕语气轻一些。”
皇帝无奈笑着,他这还没动手呢就这样护着。
“咱们的孩子一定会是最荣宠的小公主……”寻竹缓缓同皇帝缓缓讲着,眸中满是对日后的期待。
她说会给小姑娘做漂亮的衣裳、教她做好吃的点心、教她琴棋书画、读书写字……
“这个,还是应当请个夫子吧。”寻竹琢磨了一番:“夫子教得定然比我要好许多……”
曾经她渴求的那些,自己的小姑娘都要有的。
皇帝垂眸看着她绘声绘色描述着,越听越有些心疼,吻了吻她发间。
其实阿竹,也还是个小姑娘。
因为他们都是重活了一次,又因为平日里寻竹过于稳重,皇帝也忘了……如今寻竹年岁还小。
此刻又一次,恨不得回到那一晚上扇自己一巴掌,顺带将另一个自己踹上几脚……
“早知道朕先问太医。”
阿竹不该这个年纪有孕的。
寻竹拉开些许,抬眸瞪他:“陛下莫不是又去找吴太医了,上一次的事情还没同陛下算账呢。”
“朕不是……”
皇帝无奈松开她的手,任由她捏上自己脸:“朕错了,以后不找了。”
“陛下若是不喜欢公主,直接同妾身讲不行吗?干嘛偷偷摸摸去要想办法伤害她呢。”
寻竹说着泪眼模糊,要从他身边下去。
“朕不是不喜公主,也、也没想伤害她……”皇帝急了,都有些口吃,不知怎样解释。
将人拢在自己身边,皇帝自责道:“朕听百鹊随意提过一嘴,阿竹这个年纪实则不该有孕。朕怕你同母妃一样……出现意外。”
“可是女子嫁娶不都是这个年纪吗?”寻竹愣住,泪珠还在眼眶中打转。
“朕也不知晓。”
他虽自幼生在皇宫中,可父皇的妃子也大多这个年岁进宫,比这还小的也不是没有。
往前数数代,无一不是如此。
实则那也不过是百鹊抓药时随口一言,皇帝愣住后紧捉他不放,非要问个清楚。
百鹊也只得略微嘱咐几句。
皇帝心想,这老头既然通晓自己身上之秘密,想必也是有过人的本事。
这些话,他不得不多信几分。
两人此刻有些面面相觑,寻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腹部,出人意料道:“那陛下也不能为此伤害她呀。”
“都怀了又不能退还给陛下。”
什么虎狼之词。
“是朕错了,想多了。”皇帝捂上她的嘴:“阿竹不要怕,肯定会没事的。”
寻竹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谁在怕?”
陛下其实不知,百鹊在临走前还单独找了她将一切说明。
这个孩子是定然要来的。
为此百鹊颇为愧疚道:“陛下貌似太过心神不宁了些,倒是不知老夫解释几句把他吓住了。娘娘还是安抚一下吧。”
“朕怎么可能怕?”皇帝收回有些颤的手,定了定心神。
他是皇帝,千军万马立于身前都不可能怕的。
想到此处,皇帝另一侧紧握住的拳头松开,心底有些东西尘埃落定,看向寻竹:“苏太傅就是个不错的夫子。”
“届时朕请他出山教公主的学问。”
先皇几个未曾长成的皇子如今在皇子院里极其安分,教授学业的夫子也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多么出众。
“苏太傅如今休息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是休息累了。”
“古稀之年正是为朕效力的年纪。”
“加上,贺将军不久后也回来了。”
“乖女的武师傅也能安排上。”
寻竹欲言又止。
皇帝一脸骄傲:“再不济还有朕呢。”
“这君子六艺可是缺一不可。”
寻竹:“陛下这架势,哪里是培养公主。”
寻竹不由得想起来仍在待嫁中的九公主,天真烂漫却并不愚笨,反
而有种“庸”的智慧。
“倒不必学这样多吧。”寻竹有些担忧,那么小一个孩子,真的不会累死吗?
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才到自己膝盖处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啾啾,一脸委屈望着自己。
而在她的身后,左边是苏太傅抱着一摞课业笑眯眯看过来,右边是五大三粗的贺将军搂着一堆弓箭、长剑、长矛……大刀阔斧地走来。
寻竹猛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
“这多么?”皇帝有些诧异,这已然是他精简许多了:“朕从前学得可比这多上许多。”
“小公主,叫她安稳快乐一辈子不好吗?”寻竹其实不理解皇帝这般大费周章:“陛下这倒是像在培养太子。”
皇帝见她终于转过弯来凑近吻了吻她嘴角,“阿竹可真是聪慧。”
他一个巧劲将人抱到自己怀中,同她商量:“朕这个提议如何?”
很好,下次不要提了。
寻竹戳了戳他的面颊,将皇帝的幻想打碎:“先不说百姓,陛下想没想过前朝那些大臣怎么看?光是折子便能将陛下淹了吧。”
“且不说古往今来,哪里有太女,又哪里有过公主做皇帝的先例。”
“朕的乖女不就是了?”皇帝越想越觉得可行。
或许最初知晓寻竹有孕的时候,这个种子便在他心底种下了,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深究。
也许是因为亲眼见证母妃的死、又或许是百鹊的话敲响了他心头的警钟。生育之苦,是他难以想象与体会的,他不能替阿竹去走这一遭,便不能叫她总是承受。
可是皇帝无比清楚,自己屁股下这个位子又太过惹人眼馋。
他终究是大阿竹几岁,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先亡,而他们膝下并无子嗣的话……阿竹怎么办。
过继来的终究隔着一层肚皮,寻常人家都难赌人心。
更何况是尔虞我诈的皇室。
所以他得同阿竹有个孩子才好,若是有一日他走了……有那个孩子做下一个皇帝,阿竹也能尊享荣华一生。
这个孩子……是他第一个孩子,也许也应当是唯一一个。
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
只要他想,又为何做不得?
“妾身想问,陛下可是认真的?”寻竹收回适才玩笑的神色,灼灼望向他:“陛下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呢。”
“阿竹,朕这两辈子都在循规蹈矩,为了要做一个好皇帝。实则这历朝历代好皇帝多了去,想必朕也只是一个算得上励精图治的中庸之辈。”
皇帝笑了笑:“阿竹不是知晓……朕想要什么?如今若是乖女做这开天辟地的头一个,朕身为其父皇,何愁不流传后世。”
寻竹知晓,陛下此刻这样讲,也只是安抚她不要有太多负担罢了。
他虽然是同多数帝王一般想要名留后世,可哪里会这样张扬且功利。
但寻竹又从来不是什么胆怯之辈……适才也无非是试探陛下。
若是能让孩子有更好的选择……她想每个娘亲都会拼尽一切吧。
“陛下。”
寻竹攥住他的手腕,望向他时眼底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陛下应当知晓这世道于女子艰难,公主除却有着荣华的身份,也是定然不若皇子的。”
她将他的手放至自己小腹上轻轻按住,语气是皇帝没想到的认真:“若是陛下收回这个想法,妾身会好好将公主养大,过几年为陛下生一个皇子。”
皇帝饶有兴致看着她:“若是朕不收回呢?”
“等公主诞下,日后妾身服用避子药。”
她目光坚定又温柔,明明是很温和地说出这句话,可语气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斩钉截铁。
她的小姑娘是很康健的,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她会同她的父皇一般聪颖。
若是陛下决心要给女儿这个机会与责任,那么寻竹自认……身为娘亲,一定要替她扫平一切的阻碍。
包括未来可能会出现的、也许会威胁到她的皇弟或者皇妹。
因为寻竹知晓,若是有了皇子的诞生,前朝必定施压……
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定然是功亏一篑的,不论她是否优秀、合适成为一名储君。
寻竹显然是比皇帝想得更远一些,甚至要更狠心一些。
但是皇帝却极欣慰,他喜欢极了她此刻这般眼底有野心可是又不乏柔和的模样:“阿竹所言正合朕意。朕同阿竹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
起初皇帝还忧心若是阿竹希望儿女双全,他又该如何劝慰。
如此倒是了了一番心事。
“只是避子药伤身,这个朕已交给吴太医去研制。”
他不信没有男子能吃的。
“阿竹只需放宽心即可,同朕一起准备迎接我们的乖女就好。”
“在她出来前,朕会摆平前朝那些迂腐的老家伙。”
今岁的科举早已经落下帷幕,六部都已经被他安插上了他所看中的年轻之辈。
且看他们能不能将那些老家伙挤下去了。
而这只是第一步……
**
“真是一群废物!”
萧姿懿疯癫般将室内的瓷器全部摔烂,随后气喘吁吁停下。
“萧君湛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如今所有的讯息都送不进宫里去,太后就跟从未出现过一般,压根寻不到任何联系的机会。
还有皇帝,竟然将自己安插在五皇子府的暗装全都拔掉了?!
没有吴家的那支暗卫,安乐怎么办啊……
萧姿懿有些喘不过气来瘫坐到了地上,手都开始发抖。
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整个房间内没有点灯、亦没有点烛,外头是晴天白日,可殿内却昏暗无比。
可恰在此时……
“吱——”
乍然从狭窄的门缝中闯入的日光太过刺眼,让萧姿懿无意识般抬起胳膊眯上眼睛。
“谁?!”
“本宫不是说了不准进来吗?!”
“公主,如今可真是狼狈啊……”薛璟眼底晦涩未明,垂眸盯着这个困了自己半生的女子。
满地的瓷器碎片、凌乱的衣裳、黑白错杂的发丝……此刻半蜷在地上,往日的雍容不再,原来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而已。
她的身形原来也没那么大,却怎么就让自己半辈子弯了脊背呢。
“薛璟,你……咳咳咳……”
萧姿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你来做什么?”
她想要维持体面站起来,可是不仅腿上无力,就连撑向墙壁的手也顿时酸软不堪……
呼得一下又重新摔倒在地。
恰好摔在一堆碎片上,瓷片划破了她的胳膊、手腕、手心,也在她一侧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斑驳又恶心。
“你……”
“臣专门为公主准备的,公主可是喜欢?”薛璟半蹲到她的面前,微微一笑:“当初是公主将熙容身边的人都买通了是么。”
“你……哈哈哈哈哈……”萧姿懿无力附趴在地上,语气生硬又诡谲:“怎、怎么,驸马爷如今知晓了真相,开始想来找本宫算账了?”
“可是晚了……”她勾唇:“那贱人已经死了,本宫亲自派人盯着喂的毒药,她到死也以为是你派人杀的她!”
薛璟眉心呼呼直跳,压下想要杀人的心思,身侧的拳头攥得吧嗒响:“公主真是好算计。”
说罢,他也不准备再同她耗下去,拿起一根绳子将人绑住:“安乐的事情,公主就不必操心了,自有律法惩处。”
“薛璟!安乐也是你女儿!”
“你要对她做什么?!”
萧姿懿猛烈挣扎起来,可压根就没几分力气,她剧烈喘息着同他商议:“你不是舍不
得那个贱人吗?本宫当年骗了你,那贱人生下的根本不是个死胎,是个活的。”
“薛璟,你将本宫放了,本宫告诉你她如今在何处……”
薛璟睥睨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不论是她,还是他,亦或者被他所辜负的熙容。
薛璟:“公主,这公主府已经被控制住了,想必你此刻还不知晓。”
萧姿懿目眦欲裂:“你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慌张与焦躁:“你要杀我?!”
“本宫可是先皇亲封的长公主!”
“不是的,公主,”薛璟将她绑好,缓缓靠坐在了一旁的墙根处,温声道:“赎罪而已。”
“公主说了,臣是安乐的爹,可这么多年,臣好似也没起到什么教导的作用。”
“子不教,父之过。”
他同公主都是罪人。不论是对安乐,还是对熙容,以及……他和熙容的那个孩子。
正当长公主不知薛璟究竟打什么算盘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脓肿的刺鼻烟味钻入鼻内。
殿门口与窗户外肉眼可见地乍然燃起熊熊烈火,浓厚的烟雾闯进殿内,瞬间溢满……
“咳咳咳……薛璟,你疯了!咳咳……快、快放本宫出去……”
“来、来人呐……”
“公主,不会有人来了。”薛璟侧首看向她:“过了今日,便不会再有长公主府,也不会再有长公主。”
“臣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萧姿懿瞪大了双眸,可很快又被浓烟熏得眼眶发红:“你,咳咳,你早就知道了!”
“那两日,你几是去见那个贱人的孩子,是不是?!你去宫里了!”
越说,萧姿懿越是呼吸不畅,此刻只能微弱趴在地上喘息着。
薛璟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
“公主且省一省力气吧,当初公主不是言非臣不可?如今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萧姿懿手臂青筋暴起却抓不住一片瓷片,双眸狠戾盯着他:“疯子……”
薛璟却低沉一笑,他是疯子……
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脑海中不禁浮现初中探花的那一日。
若是他能硬气些,没有因为熙容罪臣之后的身份而隐瞒妻室……
哪怕随意编一个妻子出来。
是不是就不会被强硬地尚公主……
熙容是不是就不会离他而去……
去了地下,熙容还会愿意见他吗?
火势蔓延极快,一旁的人早已经挣扎中没了声息,只剩下火焰炙烤身体传来的滋啦滋啦响动。
被火焰吞噬的前一刻,他才怅然一释,他也许等不到那声爹了。
实则当初,他同熙容是极期待一个孩子。
火焰吞噬他的前一瞬,脑海中浮现出初入苏府所见的那一位笑颜如花的小姐,像是天上的仙女。
那时,心底突然浮现出一句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后来他求得了一见钟情的女娘,却将人弄丢了。
……
“快看,那处是不是着火了?可是哪位权贵人家的府邸?”
“哎呀,什么啊,那不正是长公主府吗?”
“怎么没人救火啊?”
“快去禀报衙门啊,去救火啊。”
……
“娘娘。”
沉香小心翼翼看着面前的人,“您若是心底难受便说出来吧,奴婢都听着。”
“您不要憋在心里……”
这时候皇帝也接到消息走进来,沉香几人忧虑着下去。
“我本以为他会解决完来邀功,我看得出他放不下娘亲。”
寻竹怔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已经站在身后的帝王:“我说,等他做好了决定,我会唤他一声爹,我是有出气的成分。”
她要他在她同安乐中作抉择,亦是让他同过去几十年所生活的地方、所熟知的人作割裂……
“阿竹,这于他而言或许是解脱。”
皇帝扶住她肩膀,轻声道:“替云家平冤的旨意,明日朕会颁布下去。”
“人死七日魂不消,想必他也是看得见的。”
原本皇帝是打算大军班师回朝之时一同颁布的,如今提前些也并无大碍。
“陛下,我想抱一抱你。”寻竹抬手,看向镜子里的人。
不等她动作,皇帝先蹲下来将人搂进怀里:“朕抱一抱阿竹吧。”
“阿竹哭一会儿吧,抱多久都好。”
寻竹抿唇不言,窝在他颈窝处,默了许久。
第57章
翌日,云家冤案一事让整个上京城震动。
各世家震惊于陛下竟然推翻了先皇下的诏令,这在古往今来还是头一遭。
“错了便是错了,就是百年后朕去见列祖列宗亦无愧于心。”
皇帝在早朝的这番话叫许多臣子哑口无言,毕竟如今陛下说的才是圣旨。
一时之间不少学子奔走相告,云家顿时声名鹤起,甚至隐隐有压过苏家的态势。
又或许只是重现当年之荣光罢了。
毕竟这云家同苏家,都曾是数一数二的书香世家。
身为国子监的忌酒又身兼上兴书院的院长,云老爷子又是个乐善好施的,不知资读了多少学子……
这苏老爷子同云老爷子虽从来都文人相轻、互不对付。
可当年云家事发,唯一敢站出来求先皇再彻查的,也只有苏家。
苏家也因此受到牵连,遭了先皇的厌弃。为此苏老爷子不得不带着全家急流勇退,才得以保全如今的些许繁盛。
“可这云家如今已经没人了啊……”
当初先皇一纸诏书便决定了云家必亡的命运。莫要说什么嫡系,就是偏远的旁支能存下的都不多,恐怕已经打散……不知分布于何处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云大人这一脉已经断了,臣敢问陛下这圣旨该送往何处……”
孙郧肖就差质问皇帝莫不是存心难为他了,颁圣旨……要他一个言官去干做什么。
更何况这云府早已经人去楼空,当年府邸更是被先皇赐给了长公主。
说到这里,昨日长公主府上的熊熊烈火令不少人驻足。
可陛下笃定般言长公主同驸马爷因安乐郡主一事而悲恸万分,不日前早已经去了京外的梵音寺静养,绝口不提大火一事。
倒是叫他们无从问起。
“没有?”
皇帝坐在龙椅上,转动着手心的佛串,睥睨众臣,好似全然不在意他接下来的话会在朝臣中产生多大波动:“贵妃是云家女。”
贵妃名讳自然不能为这些朝臣所知晓,见皇帝这般笃定,朝臣们心底打鼓。
贵妃这个年纪,会是云家女儿吗?又或许是孙女一辈……只是不晓得是那个公子的孩子,又是同谁……
这些他们是不敢问的,也许只会灰溜溜回府后去查探。
可有皇帝暗中派人操纵舆情、监视着一切,他们定然勘探不出半分。
孙郧肖不晓得既然贵妃乃云家女,又何须他进宫来宣旨?
陛下身边不是还有大监吗?
“孙卿祖籍是何地?”
孙郧肖心底诧异,可还是老实回应:“回陛下,臣祖籍扬州。”
而后陛下又问了许多个私人问题,倒是让平日里文思敏捷的孙郧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见着了那位贵妃娘娘,心底的疑问才解开。
“孙郧肖……”
寻竹放下手头的书,看向皇帝笑道:“陛下就这么将人带来了?”
这人回去怕不是又会生了怨气多写好几封折子。
孙郧肖还愣神间,却见上首的贵妃突然看过来,好似聊天般缓缓问道:“你可认得一位名唤宁萱的女子?”
他猛地抬头:“不知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她是一世家小女,不日前随母进宫给本宫请安,本宫想着先皇还有几个皇子未曾娶妻,便准备给她指一门亲事。”
寻竹还没说完呢,下首的孙郧肖脸色忽得煞白:“宁姑娘她……”
“她说有心悦之人了,姓孙。”
“你如何看?”
“臣……”孙郧肖耳尖先是因为这句话而欣喜得发烫,随即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如浇了一桶冰水下去,拔凉。
“臣配不上宁小姐。”
之间贵妃呵呵一笑:“今岁的探花郎,怎的如此妄自菲薄?”
皇帝在一边也有些恨其不争气,恨不得上去踹上几脚。
当初就是看中了这小子一张好嘴才将其
封了个言官磨练磨练,准备过一段时间就把他提拔到御史台去。
没成想……这小子,平日里朝堂之上那利落的嘴皮子和上书谏言那股子鲁莽劲儿呢?
此刻竟然如此畏畏缩缩。
“娘娘有所不知,臣父母早亡,又是草莽出身……如今虽则得陛下看中入朝,可是却身无外物,可以说臣的口袋比臣的脸蛋还干净。”
“跟了臣,才是苦了宁小姐。”
他嘴角有些无奈与苦涩,可是眼底并未有任何埋怨与忮忌,十分沉得住气。
从一介平民靠着自己走到如今的位置,便能窥探几分这人的心性。
以他的能力与品格,纵使如今仍旧困窘,想必假以时日也是定然能扭转。
旁的不说,八公主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那本宫就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寻竹朝着皇帝微微点头,随后呼唤屏风后的人:“妤萱,出来吧。”
什么意思?
孙郧肖侧首望去,只见萦绕自己心尖上的人垂眸施施然走出来向着皇帝同贵妃行礼。
“妤萱在此谢过皇兄同皇嫂。”
尤其是贵妃娘娘。
不仅没有因为她同九皇妹溜出去玩耍而生气责罚,反倒是看出她的心思来,商议与皇兄一道替她参谋一番。
“宁、宁小姐……不对,公、公主殿下?”
孙郧肖只以为眼下是做着梦,压低声音,有些紧张:“臣先前多有唐突,还望殿下恕罪。”
“皇兄,皇嫂,妤萱能同这位公子出去单独谈谈吗?”
寻竹喝茶的动作顿住,“带着你的婢女,莫要出关雎宫。”
关雎宫外头毕竟还人多眼杂,可这宫内是没人敢嚼舌根的。
萧妤萱走快走到门口处却发觉孙郧肖还在远处呆愣站着,一时有些气:“我要生气了,你为何还不跟上!”
“臣这就来。”
孙郧肖红着脸朝二人行礼后,有些灰溜溜跟上去。
“妾身瞧着这可不是像是出宫一次两次结下的情谊。”
寻竹笑着摇头:“我看,用不了多久。”
妤萱平日里性格恬静安宁,没想到将人吃的这么死。
“索幸还有皇室在,他若敢欺负妤萱,得掂量掂量朕才是。”
陛下常说自己同先皇的其他孩子不甚相熟,可在寻竹看来,他已经是做的极好。
若比起来,陛下身上的人情味应当是从前许多帝王都不曾显现,对于这些皇子公主他属实是不算亏待。
就连太后的长女萧云华,如今亦是安安稳稳诞下孩子。
当然,这又主要是岑久渊求来的。他对这位妻子是真上了心、入了情,就是不知对方领不领情。
这情爱一事,极其复杂。今日还爱着,或许明日便成了仇人;今日彼此恨意绵绵,也许明日又斩不断、理还乱……
寻竹觉着,这用来形容岑久渊同萧云华,确实是贴切。
“陛下,今晨有人来报,太后娘娘应当是不行了。”
寻竹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妾身可要去探望一下?”
皇帝:“阿竹做的?”
寻竹手指微僵一下,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皇帝:“做得不错,可又有些瑕疵。”
“这次,朕且给阿竹扫一扫尾巴。”
出乎她的意料,陛下竟然没有怪她自作主张。
寻竹诧异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他含笑的眸子,只见他温声安抚她:“这样是好的,阿竹。你不要觉得什么过分、什么应当不应当做,在这宫里头能只要让你坐稳那个位置的,便都是应当做的。”
就像他会毫不犹豫手刃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
在宫里,心狠一些才好。
寻竹同媛嫔交易一事,实则压根没想过避着皇帝,就是她不说,他派暗卫稍加查探也能了然。
太后已经活得够久了,他本就不准备留她,毕竟上辈子阿竹的死也有她的插手。
可在察觉寻竹准备动手的时候,皇帝吩咐自己的人停止行动。
做一次磨刀石也未尝不可。
“阿竹记得朕同你讲过……吴家有支暗卫队吗?”皇帝一字一顿:“过些时日朕会‘还给’太后。”
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很显然,她们二人都想到一处去了。
吴家这只暗卫只有吴家子嗣能命令,而如今尚在人世的吴家人想必也只太后、已经被遗忘于冷宫的吴才人。
这是个可利用的人。
由她无意中“解决”太后,再合适不过。
只是不应得是在这个时辰,至少不该阻了他同阿竹的好事才是。
“剩下的朕来处理,”想到太后,皇帝眸底阴沉一瞬。
低眸时又将其敛下:“后宫……等过些时日辛苦朕的皇后问一问吧。”
如此一月倏忽而过,前朝后宫出乎意料的平和沉静。
夜里。
寻竹只觉得身上多了什么粘糊的东西,蹭在自己脖颈处热得慌,有些不适睁开眼睛后才发觉……是个人。
“陛下?”
她瞪大眼睛,拽下他摸自己系带的手。
“阿竹……”
只见皇帝不舒服地皱眉,吻上她耳侧,似是在征求她什么。
“不行的,陛下。”寻竹垂眸坐起来,将他的手拉过来:“咱们还有孩子呢。”
从面前人一瞬间的愣怔,她毫不意外……是另一位陛下,只是不知为何隔了这样多的时日才堪堪出现。
萧君湛眼睛登时一亮:“朕的?”
寻竹丝毫不违心点头。
一样的。她在心底暗示自己,否则她要怎么讲。
此刻萧君湛因为错失多日的闷然一扫而空,有些小心翼翼戳了戳她的腹部:“阿竹这里要有一个人了啊?”
还是他的孩子。
“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寻竹捏了捏他的手安抚着:“很是乖巧。”
萧君湛又有些郁闷与难受,如今错过了这样多的时日,他都不能好好陪一陪阿竹,看样子得跟对方重新谈判一次了。
他眉眼间俱是激动:“朕要有小公主了。”
至于未来之事,寻竹觉得还是他们彼此通气要好些……
拂晓之时,萧君湛盯着熟睡中的眉眼,分外不舍。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或许等过些时日他才能白日里多陪一陪她。毕竟他的手段比之对方还是要幼稚许多。
而寻竹乍一睁眼,瞧见了自己的陛下……还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而已。
她盯着皇帝眨眨眼,许久才缓过来。
“阿竹这样望着朕做甚?”皇帝笑着过来抚住她双眸,随即眼底多了几丝冰寒。
定然是对方又跑出来了。
君子一诺,却不知遵守。
可是在寻竹拨开他的手时,眼底又重新溢满了笑意。
“阿竹,今日辛苦一番。”
皇帝把玩着她的发丝,爱不释手,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无奈一笑:“等过了今日,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