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静立,烟气袅袅,宛姨娘立在书案后,将裱好的画装上轴杆,完成了装裱的最后一道工序。
从作画到装裱,都是宛姨娘一手完成,一旁的丫鬟不由感叹道:“姨娘的技艺越来越精湛了。”
宛姨娘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不过是无聊消磨时间罢了。”
丫鬟看着宛姨娘,心中可惜,这么好的姨娘,怎么就不得二爷喜欢呢?
外头下起了小雪,宛姨娘将装裱好的画收起,披上大氅坐到廊下,手里握着丫鬟递来的热茶,静静看着落雪声出神。
不知不觉,又要过去一年了啊……
宛姨娘进解府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乌龙。
她是行院出身,因长相漂亮,自小被妈妈寄予厚望,以最高等的要求调教,弹琴吹箫,吟诗作赋,书画围棋,甚至记账管事,无一不通。
到了年纪之后,宛姨娘出阁,被一位大官聘作妾室,成了他最宠爱的姨娘。
后来这位大官被扯进一桩大案里,谁也想不到,定案的关键证据,正是为他管理后宅的宛姨娘提供的。
当时查案的官员便是解瑨,宛姨娘用证据向解瑨换取了一个承诺,她想改换身份,脱去贱籍,离开这个泥沼。
解瑨应了。
他将宛姨娘暂时安置在一处宅院,本想等案子办完,风头过去后再处理。结果不知怎地,这件事情被居然被许茹娘知道了。
阴差阳错之下,许茹娘将宛姨娘误会成解瑨置的外室,亲自带人上门,要将宛姨娘带回府里。
为了防止被寻仇,宛姨娘的真实身份不便大张旗鼓透露给外人知晓,她几番暗示,许茹娘却并不相信。
有些外宅不愿进府受主母挟制,许茹娘只当宛姨娘也是如此,才不承认身份,宛姨娘有口难言,无奈之下,不得不被许茹娘请回府里。
等解瑨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宛姨娘就这么将错就错,留在了解府。
解瑨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只是给她一个容身之所,许茹娘不喜宛姨娘出身,宛姨娘看出这一点,主动称病不出,平静无波地度过了好几年,哪怕旧夫人和离,新夫人进门,生活也没什么改变。
日子除了有些乏味,倒也算安稳……宛姨娘正感慨着,突然见夫人院里来人传话。
“见过姨娘。”来传话的双巧行礼笑道,“夫人有事请姨娘去一趟。”
宛姨娘一愣,“双巧姑娘可知,夫人叫奴婢有什么事?”
双巧一笑,“姨娘去了就知道了。”
新夫人进门之后,宛姨娘平日里只在偶尔请安时见过,第一回 传话叫人还是头
一遭。
她依言来到夫人院里,很快就发现夫人不止叫了她一个人,陈姨娘与段姨娘都在。
三人各自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颇有些忐忑地进了正堂,跟上首的汤婵问好。
“天寒地冻的,辛苦诸位跑一趟了,”汤婵客气地让三人入座,“我请诸位来是想问一问,三位姨娘里头,可有会理账的?”
理账?
这一问来得突然,几人心下都有些诧异。
佳音的生母段姨娘眼珠一转,夫人这样问,是想要寻个帮手不成?
她心里一喜,不由跃跃欲试,抢先开口道:“奴婢不才,识得几个字,也会打算盘,不知夫人有何差遣?”
汤婵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另外两个人问道:“另两位呢?”
最年长的陈姨娘抿了抿唇,袖子里的手紧了紧,“奴婢不通文墨,夫人见笑了。”
最后剩下宛姨娘,她有些犹疑,话里保留了几分,“奴婢会得不多,不知夫人看不看得上。”
三个人里竟有两个都会算账,汤婵听了很是欣喜,她把几人叫来之前也不知道情况,只是碰碰运气,看来她运气不错,三分之二的概率呢!
汤婵也不多说,先让陈姨娘告退,随后在屋里摆了两章书案,又拿了题目给段姨娘跟宛姨娘,“两位姨娘先试试这个。”
一旁的紫苏不禁露出牙疼的表情,当初汤婵把她跟紫竹领回去,也是用一大堆考题来考验二人的能力的,也不知道夫人哪里得来这般刁钻的法子。
刁钻归刁钻,好用也是真的,很快,从两位姨娘的表现,就能看出二人的水平了——
题目是先易后难,段姨娘刚开始处理一些小数字和简单运算还行,到了后面,数字越来越大、计算越来越复杂,段姨娘就有些抓瞎了。
段姨娘是个半桶水,管管私房钱还行,想查大铺子的账册怕是不太够。
汤婵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年头账房都是专精职业,段姨娘如果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如今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要不这年头怎么有共识,不是随便什么姑娘都能嫁进高门做主母的,贵女们出阁前学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当高级管家做准备,而在有些人家,不能被嫡母教导的庶女跟嫡女的差别就在这了。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转头再看宛姨娘,却不由眼前一亮。
人若是精通一件事,从架势就能看出来是熟手,宛姨娘打算盘的动作利落,神情专注,整个人看着专业极了。
虽然进了解府之后,宛姨娘没怎么再摸过算盘,但这到底是她浸染多年、极为熟络的东西,宛姨娘一开始还想着要不要藏拙,然而她做着做着就忘了,到后来甚至得了趣,直到算完最后一个数,宛姨娘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得意忘形,心下瞬间就是一沉。
不过还没等宛姨娘思考新夫人弄这样一出的目的是什么,她便感觉到一道极为火热的视线正落在身上。
宛姨娘:“……”
汤婵简直心花怒放,看看她发现了什么大宝贝!
她热切地看着宛姨娘,“能有这般水准,宛姨娘以前是不是有过管家理事的经历?”
这时候否认也来不及了,宛姨娘沉默片刻,小心应道:“粗浅经验,许是入不得夫人的眼。”
汤婵没有在意宛姨娘的谦辞,只看她打算盘的功夫,哪里跟粗浅沾得上边?
到这时,汤婵对宛姨娘的来历也有了些猜测。
相貌美气质佳,知书达礼,色艺双绝,除了琴棋书画,还精通管家理事,这位宛姨娘,怕是瘦马一类的出身。
可恶,解瑨这小子何德何能,竟有如此艳福!
不过这艳福如今是她的了,汤婵心里嘿嘿一笑,对宛姨娘道:“大少奶奶有孕,接下来这段时日专心养胎,我暂理府中中馈。正逢年关,事务繁多,我想请你来帮忙,就从明日开始,不知你意下如何?”
宛姨娘一时没说话,一旁的段姨娘听了这话却是手一紧。
果真是夫人需要帮手!
段姨娘心中又是喜又是难受,喜是因为汤婵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她是前夫人的人而有所忌讳,难受则自然是因为自己没能比过宛姨娘,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她心中不忿,却又无可奈何,此时看宛姨娘竟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段姨娘看得着急,恨不得被问话的是自己。
终于,宛姨娘开口应下,“承蒙夫人赏识,奴婢定当全力以赴。”
“那就这样说定了,”捞到一个经验丰富的高级人才,意外的惊喜让汤婵眉开眼笑,“时辰的话……巳时初如何?”
宛姨娘应下。
余光看到一旁的段姨娘,汤婵想了想,对段姨娘道:“我暂时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你,若是有空,你明日也可以来看看。”
没想到峰回路转,段姨娘不由大喜。
哪怕为了女儿佳音,她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连忙应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夫人!”
等姨娘们离开,汤婵伸了个懒腰,准备梳洗睡觉。
秋月一边伺候,一边试探问道:“夫人,您真要请姨娘帮忙管家?”
“嗯?”汤婵泡在浴桶里昏昏欲睡,“怎么,不可以吗?”
秋月欲言又止,汤婵似乎明白她在担忧什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当然也不会完全撒手,只是给自己多找些帮手而已。”
她叹了口气,“上班折寿啊,只希望大少奶奶能平安生娃,早点回来……”
第二天,汤婵拉开的壮丁齐聚一堂,她开始给众人分配任务。
首先要处理的自然是堆积如山的账册。汤婵让紫苏、紫竹、宛姨娘、素心两两分组,互相验看,查出问题就发奖金。
哪怕是丫鬟,也是想为日后多攒私房钱的。汤婵嫁妆丰厚,不图油水,发分红奖金很是大方,众人自然尽力。
见这几人稳当下来,汤婵准备到后头的花厅见见府中的各位管事。
她叫来何妈妈帮忙镇镇场,又叫来段姨娘打打下手。段姨娘跟着许茹娘进府,人事上比较熟悉,汤婵还能打听打听情况。
不过这样一来,三个姨娘里便有陈姨娘落了单,汤婵思索片刻,在得知对方有一手好厨艺之后,汤婵便叫来陈姨娘,让她无事的话就给大家煲汤加餐。
怎么说呢,就主打一个不抛弃不放弃,挖掘每一个人力资源……
解瑨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回了家,结果进门那一刻,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院子。
屋里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算盘声不绝于耳,解瑨定神仔细一瞧,其中还有他的姨娘,而他的夫人正坐在最上头,像个监工,虽然手里也在翻着什么,但一看就知道在神游天外。
解瑨:“……”
他一进来,众人赶紧停下手上的动作,行礼问好。
“二爷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汤婵有一瞬间的尴尬,她左右一看,好好的正堂现在变得有点像办公室,毫无疑问,这两天汤婵彻底把解瑨给忘在脑后了。
等姨娘丫鬟们被汤婵叫下去休息,解瑨这才神情平静地看向汤婵,“这是怎么回事?”
汤婵干笑两声,把于氏怀孕、换她管家的事跟解瑨说了。
解瑨这才得知来龙去脉,他深深看了汤婵一眼,显然是想不到,管个家居然也能让她折腾得这样不同凡响。
“你继续忙,我去书房歇一会儿。”
解瑨捏了捏鼻梁,露出几分倦色。衙门虽然有过夜睡觉的地方,但毕竟不是专门起居之所,其他方面很不便利,解瑨需要回家沐浴换衣裳。
汤婵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妻子当得好像有点不称职。她咳了一声,关切道:“最近怎么这样忙?还是在查您上次提到的案子吗?”
“是,”解瑨沉默地看着她装模作样找补,“犯人不肯招认,证据难以确定,有些麻烦。”
看汤婵面露好奇,还想问什么的模样,解瑨先说道:“其他的我不好透露。”
汤婵表示理解,不再问了
,“那您快去休息吧,我去叫厨房准备些吃食。”
虽说解瑨看着似乎不介意,但汤婵也不好意思继续霸占正房,她将办公场所移到了后头的花厅。
壮丁们也都陆续到位,之前汤婵摸了大半天的鱼,这时候终于打起精神,跟着一起干点正事了。
耳边忽然传来了几句小声的争论,汤婵抬起头,发现似乎是紫竹跟宛姨娘这一组出了什么分歧。
“出什么事了?”
紫竹看了宛姨娘一眼,她虽然是汤婵的近身丫鬟,但一来宛姨娘是半个主子,二来汤婵似乎很喜欢宛姨娘,故而紫竹没有争着开口,而是让宛姨娘先说。
宛姨娘犹豫许久,还是实话实说道:“夫人,奴婢今日核算了三本账册,其中两本,怕是都有些不对。”
汤婵皱了皱眉,又转向紫竹,“你怎么说?”
紫竹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验算下来并无问题。”
宛姨娘这时道:“这账做得十分精明,验算下来一定对得上,若不是我见过类似的手法,也看不出来。”
紫竹便不说话了,只等着汤婵决断。
汤婵有些头疼,她拿起账册翻了翻,毫无意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不是会计,经验肯定比不上宛姨娘,汤婵想了想,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宛姨娘和紫竹面面相觑,二人都没听说过这样古怪的要求。
但既是汤婵的交代,二人自然照办,花了挺长时间,互相再碰过头确认,拿着结果找到了汤婵。
汤婵仔细一翻,脸就垮了。
她心中郁闷,居然真有问题?
汤婵现在的心态,多少就有点像前世那些老百姓最讨厌的领导,不作为、和稀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上什么事情,第一反应是怎么处理才能把这一任期糊弄过去。
但现在糊弄过去,未来说不定就会变成定时炸弹,汤婵揉了揉太阳穴,“把紫苏她们也叫过来吧。”
宛姨娘拿了三本,有问题就有两本,其他不对劲的账本一定不少。
既然是假账,还被做得漂漂亮亮,核算起来也没什么用处,得先把假的挑出来才行。
第52章
今日是难得的暖阳天,解府掌管产业的管事同掌柜们得了传话,二夫人要找他们问话。
花厅旁的侧间,管事们聚在一起等待二夫人召见。
林谷眼神闪烁,神情不安,找了机会,凑到一富态的中年男子身边,谄媚问道:“齐兄,您说二夫人突然叫咱们来,是打着什么主意?”
他语气忐忑,“不会是查到了什么吧?”
“应该只是例行问话而已,慌什么。”被称为的齐兄的男子表情从容地看他一眼,老神在在地品了口茶,“二夫人接过管事权才短短几日,她能查出什么?不过是刚刚掌事,需要见见下头的人罢了。”
齐鹏远心里头一点不慌,他的手段,连多年的老账房都看不出来,遑论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后宅妇人,像之前的二夫人,还有上一季对账的大少奶奶,不都完全没发觉异样?
林谷听他这么说,陪着笑应是,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齐鹏远斜眼瞧着,心中鄙夷。
吞钱的时候不带犹豫,现在反而这般作态,真是有够不成器。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二夫人的近身丫鬟来传话,“诸位管事好,二夫人已经到了,诸位请跟我来。”
众人依言跟随来到花厅,花厅摆着一架蜀绣大屏风,依稀可见后头坐着一个窈窕身影,身边围侍着丫鬟。
众人连忙恭敬行礼,“见过二夫人。”
“都起吧。”
这是管事们第一回 见汤婵,先是挨个做了自我介绍。
汤婵隔着屏风看着下头众人,听到几个重点名字,嘴角勾起一个笑。
“我初掌家事,今日叫诸位来,主要是想认一认人。”她语气柔和,“诸位都是解家的老人,劳苦功高,我在这里,先谢过诸位多年辛勤付出。”
齐鹏远听了这话,暗笑一声,心道果然,听到后头的好话,更是被捧得飘飘然。
只是还未等他客气两句,却听上头话锋一转,“只是有些人,怕是仗着资历深厚,已经忘了本分。”
众人都是面色一变,齐鹏远最先喊道:“二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小的们可不敢认!”
“齐管事这么着急作甚,”汤婵笑了一下,“我还没说是谁呢。”
齐鹏远激愤的表情一僵,脸上的神色变得怪异起来。
“我既然这般说,自然是有了证据。”汤婵悠悠道,“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做了的事总有痕迹,这不,有人良心不安,可是跟我说了不少隐秘之事。”
包括齐鹏远在内,许多人都是脸色一变,暗叫不好。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中间还有内鬼不成?
“诸位为解家当差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以做主给你们一次机会,”汤婵不疾不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若你们上交真账,补齐差额,我这里不予追究,但若是由着我查出问题,那可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查抄家产后将你交给官府了。”
这话一出,胆小如林谷登时战战兢兢,然而像齐鹏远这般的老油子心念一转,却是生出狐疑——二夫人别是在故作玄虚,只为耍诈罢?
“可别觉得我是虚张声势,”汤婵似是知道众人所想,慢条斯理道,“别忘了二爷是做什么的,天下间的难案都查了,你们这点小手段还查不出来?”
众人神色微变,汤婵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行了,丑话就说到这里,第一回 见面,我给诸位管事备了些薄礼,都下去领赏吧。”
说完也不管众人脸色如何,紫苏出面,带着众人回到了刚刚等候的侧间。
给众人的赏赐都在屋里,管事们挨个去领,每人都是一个小盒子。
满腹狐疑的齐鹏远打开一看,里面熟悉的物品让他神色瞬间大变。
这居然是他交上去的一册账本!
齐鹏远登时又惊又疑,难道二夫人知道这是假账册了?
是不是巧合?
这般想着,齐鹏远视线悄悄往四周一看,结果让他心中冒凉气。
他知道的在账册上动了手脚的人,竟都收到了假账本,其他人收到的却是正常的红封!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有内鬼?
他目光严厉地梭巡,却见所有收到账册的人同他一样,都是惊疑不定。
齐鹏远心里呸了一声,究竟是哪个在这装模作样?
不怪齐鹏远坚信是内鬼作祟,距离汤婵接手中馈、开始查账不过短短几日,怎么可能把全部的账查完?
不提齐鹏远是如何纠结犹豫,另一边,汤婵的院里,双巧也好奇地在问,“夫人,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汤婵笑眯眯地感慨,“人啊,还是要多读书。”
能短时间把所有账本过完,不过是汤婵利用了本福特定律而已——真实数据里,首位数字的分布概率不是平均,而是逐步递减,比如首位为1的数据,出现概率在总数里并不是九分之一,而是百分之三十左右,首位为2的大概有百分之十七,到首位为9的数字,出现的概率大约只有不到百分之五。
只要是未经过人为干预、跨越两个数量级的自然数据,都会遵从这个定律,当年汤婵还是社畜时编过不少数据报表,对这些数字记得牢靠,连许多企业在财务造假时,也都会注意这一点。
这次查账,汤婵让宛姨娘她们用的就是这个办法,账册里的钱款从几十到几千两都有,稍微统计一下首位数字出现的概率,不符合本福特定律的,大概率就是假账。
不过她只让她们做了统计,没有解释过原理,若是传了出去被管事们利用,汤婵再想快速分辩真假就不容易了。
……
那些有问题的账本,追根溯源,能寻到几个大管事身上。
经过敲打,两日之后,汤婵这里收回了不少真账册,但也有顽固分子负隅顽抗,诸如那日跳得最高的齐鹏远。
这人怕是没找出内鬼来,只觉得汤婵故布疑阵,想赌上一把了。
汤婵想了想,趁着解瑨回府,拿着几本账册去找了解瑨。
说来这些管事和掌柜都是解家手底下的人,怎么调查、怎么处理,汤婵不好独自做主,还是先跟解瑨提前通个气为好。
她将事情说了一遍,却见解瑨紧紧皱着眉
头,没问那些管事,而是先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发现账册不对劲的?”
汤婵怔了怔,只见解瑨神色略有郑重地对她解释,“我正忙的案子许是用得上,若真有用,可谓帮了大忙。”
原来如此,汤婵恍然,那还真是巧了。
案情隐秘,汤婵也不多打听,她将本福特定律跟解瑨解释了一下,“……就是这样,如果是真的账册,且里头记录的数据跨越两个数量级以上,那么每个数字出现在首位的机会不是均分,而是由一至九,越来越小。”
解瑨对此闻所未闻,虽然其中一些诸如“数量级”之类的术语对他来说很是陌生,但解瑨脑袋够用,汤婵说明过后,他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你能不能证明这个办法一定好用?”
汤婵摇了摇头,本福特定律是统计出来的规律,只有不完整的解释,但没有严苛的证明,“这个法子无法证明,您只能自个儿去验证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个办法失灵的时候。”
没法证明,解瑨略有些失望,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稍作思索后起身,“我回一趟衙门。”
走之前,解瑨想起什么,对汤婵交代了一句,“你如今是解家的二夫人,如果有恶奴欺主,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汤婵眨了眨眼,“好,我知晓了。”
第53章
刑部。
月上中天,解瑨放下纸笔,轻轻吐出一口气。
近来他正忙的是一桩盐课大案,有官员私扣盐税,中饱私囊,上头有大手代为遮掩,沆瀣一气,只有找出关键的账册,才能将所有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多方探查之下,握有账册的人被锁定,然而狡兔三窟,从他的府邸之中,竟查抄出多本不同版本的账册,每一版都天衣无缝,以假乱真,涉案官员数不胜数。
然而解瑨知道,账册里只有一本是真,或许一本真的都没有,里头许多名字都是胡乱攀咬,只为了搅弄局面,拉更多人下水,好将真正的幕后之人藏住。
被下狱之人倒是个硬骨头,无论如何审问都不肯招供,解瑨怕再用刑会干脆要了这人性命,故而不敢再动,案子就这么陷入僵局。
意外从汤婵处得了个偏门的法子,解瑨半信半疑之下做了尝试,没想到收缴的账册里,还真有一本符合汤婵所言——这一本,也许就是他们求而不得的真账册。
解瑨心绪涌动之余不免疑惑。
这样的法子,她是从哪里知道的?
初识的印象已经完全颠覆,解瑨罕见地生出一分探究之心。
摇了摇头,他暂时将这一桩按下,拿着账册,起身去了天牢。
……
晨光微曦,解瑨迈步出了牢房大门。
他将一份口供与手中账册递给下属,淡淡道:“按这上面的查。”
为了避免麻烦,解瑨瞒住了其中奇异之处,只说是犯人受不住刑讯招供而来。
只要有了真的账册,顺藤摸瓜之下,总能有所收获,下属精神一振,大声应道:“是。”
不提解瑨这里有了新的突破口,汤婵这头也在忙碌。
得了解瑨的话,汤婵就没有后顾之忧地收拾了齐鹏远几个犟头管事。
只要做了就有痕迹,齐鹏远他们贪昧钱财是为了花出去,她派人跟了齐鹏远他们几天,很快就发觉了不符合他们正常收入的蛛丝马迹。
有了证据,这几人自然被汤婵毫不留情地拿下,搜出真账册后,汤婵直接将他们交给了官府。
齐鹏远等人都是解府老人,汤婵干脆利落地收拾了他们,府中下人只当这是她杀鸡儆猴的下马威,个个缩起脖子小心当差,唯恐触了汤婵霉头。
如此一来,汤婵使唤起人来可谓得心应手,这算是意外之喜。
而最大的惊喜还在宛姨娘。
“夫人,压岁锞子已经备好了。”
宛姨娘将一个小箱子捧给汤婵,里头是各式各样的金银锞子,有梅花、海棠、元宝、如意、鲤鱼等等样式,“依着往年旧例,打了金锞子一百个、银锞子二百个,一共用了金子七十六两、银子一百五十九两,都在这儿了。”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府中开始做过年的准备,祭灶扫房、购置年货、预备节礼、安排宴席、分发赏钱,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虽是初次管家,但汤婵前世有管过团队的经验,触类旁通,她上手的速度很快,连来协助的何妈妈都有些惊讶。
一个合格的领导者要懂得分配任务,想到宛姨娘点亮了相关技能,汤婵毫不客气地把人叫来帮忙。
然后她就惊喜地发现,宛姨娘处理起庶务简直堪称游刃有余,汤婵把事情交代下去之后就不用操心,再加上紫苏紫竹两个得力帮手,稍微磨合之后,汤婵很快就轻松起来。
她忍不住暗想,若解瑨再纳妾室,定要再找个宛姨娘这般的,到时候轻松程度岂不是超级加倍?
汤婵坐镇上首,悠闲地只差嗑一把瓜子,看宛姨娘与二紫有条不紊地处理事务,养眼程度拉满。
可惜这些妹子没能生在现代,不然这些有颜有能力的小姐姐肯定都能做出一番事业啊。
“夫人,”这时候外头来通报,“卫荣家的求见。”
汤婵坐直身子,“请进来。”
卫荣夫妻是她的三户陪房之一,年底,她嫁妆里产业也该交租了。前几日,为她管理田庄的另两家陪房送来了田租和年货,今日轮到卫荣家的来交付店铺和宅院的租子。
当初为了省事,汤婵没有选择开铺子,而是直接收租,虽然收入不比开店,但不用费心经营查账,坐在家里收银子就行,十分省心。
看着白花花的银锭,汤婵的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这就是包租婆的幸福吗?
等晚上解瑨回来,发现汤婵眼角眉梢都是舒心惬意,没忍住问道:“家里是有了什么喜事?”
汤婵喜滋滋地跟他分享,“我嫁妆里所有的租金今日收齐了!”
她忍不住感慨,“哎,我今儿才感受到,不劳而获到底能有多么快乐。”
解瑨:“……”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汤婵抬手先行让他打住,笑眯眯道:“您不必说了,我就是个大俗人,有钱收我就是忍不住高兴。”
解瑨沉默片刻,“之前你那个查账的法子帮了大忙,我备了一份谢礼。”
盐课贪污一案,总算赶在年节衙门封印之前定下大局,只等年后开印再具体审理,然而因为种种原因,汤婵之功不能现于人前,解瑨备了礼物以聊表谢意。
只是现在……解瑨默默把本来要送的名家字帖归进自己的收藏,准备换点别的,“明日给你送过来。”
“竟然还有礼物?”汤婵没忍住勾起唇角,“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她也就是嘴上客气客气,这等好事,哪有往外推的。
解瑨显然也深知她的德行,没多说什么,转头就把礼物送了过来。
汤婵一瞧,发现居然是银票,不由微微瞪大了眼。
哎哟,解瑨出息了,竟然知道送钱了!
收好这份年终奖,汤婵眉眼弯弯。
还不错,新的一年继续努力摸鱼薅羊毛~
一眨眼到了二十九,府里换门神、贴春联、挂桃符、点灯笼,宫里还赐下的各类赏赐,年味越来越足。
到了三十当天,天还未亮,汤婵就起了床。
婚后不久,汤婵就被请封为诰命,作为外命妇,除夕当天她需要按品大妆,进宫向皇后辞岁朝贺。
这还是汤婵第一回 进宫,好在一同前去的太夫人熟门熟路,教了汤婵各种规矩。
二人品级不同,到了坤宁宫就各自分开,一品的太夫人在前头,汤婵就靠后多了,三品的诰命混在一众夫人里毫不起眼。
朝贺皇后有固定章程,汤婵按太监唱礼行礼磕头。她本来还想瞧瞧皇后长什么样,结果位置不够靠前,拜到最后也没太看清楚,只模糊感觉到是个温柔贵气的妇人。
很快,朝贺结束,命妇出宫,汤婵侍候着太夫人回了府。
她们这些女眷拜皇后,解瑨这般朝廷命官也得到乾清宫,由皇帝请客吃席,直到过了中午才回。
解瑨到家之后,解家人来到小祠堂,祭拜谢阁老与解磐夫妻。
今天起得太早,晚上还要守岁,汤婵小歇了一觉,起来之后就开始准备合欢宴。
天色暗了下来,外头不知谁家开始放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隐约传来,年节气氛扑面而至。
解府众人都聚到太夫人处,守岁过年。
解桢早就放了假回家,凑在太夫人身边说话,徽音跟佳音正在翻花绳,桓哥儿在一边看着,于氏跟德音坐在下头聊天。
汤婵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裳,手腕上戴着鸡血玉镯子,连簪子耳环等首饰,也都换成了红玛瑙红珊瑚的,看着就喜庆。
太夫人看得唇角弯了弯,“瞧着真是精神!”
于氏也眼前一亮,“小婶婶这套首饰真好看!”
虽然玛瑙珊瑚这些都不算是最贵重的东西,但胜在精巧,好妙的心思。
汤婵笑着客气两句,指挥着丫鬟们摆上宴席。
解府人少,又都是自家人,就没有再分男女桌,都坐在了一处。
喝过屠苏酒,用过年夜饭,小辈们挨个给太夫人拜年,太夫人面带微笑,挨个发了压岁钱。
解瑨跟汤婵打头,太夫人把一个小匣子交给汤婵。
汤婵高高兴兴接过来。
咦,还挺沉。
她打开看了一眼,立时瞳孔地震。
只见一片金光闪闪,里头竟然是数根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金条。
汤婵眼神颤抖,这,这就是大户人家吗?
“突然把管家的担子交给你,没想到你做得这样好,”太夫人神情温和地说着霸道的话,“这段时日辛苦了,有什么喜欢的就买着玩罢。”
过去的这一年里,解家并不能算顺心,解瑨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容易才迈过这道坎。还好新进门的媳妇不错,连这个年都热闹了不少,太夫人对汤婵很是满意,出手自然大方。
“母亲严重了,”汤婵满眼真诚,所谓有奶便是娘,冲着金条,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多谢母亲。”
等汤婵从震撼中恢复了平常心,那头她的便宜子女们给太夫人磕过头,也来给她拜年。
徽音同佳音一道,礼数周全地说了吉祥话。徽音的头微微低着,小姑娘没能融入热闹的气氛,心里反而生出一股酸楚。
她想娘亲了……
汤婵若有所觉,不过完全没当回事,等周岁多的团子桓哥儿咿咿呀呀地也拜了年,汤婵笑着把提前备好的压岁钱发了下去。
她不做亏心事,两方客客气气地就好。
离午夜还有不少时间,汤婵张罗着,把于氏跟德音叫上一起打牌。
德音有些心动,但不太好意思,犹豫之间被汤婵拉着坐到牌桌上,脸颊漫上红霞。
玩了许久,大人们还好,孩子却撑不太住,太夫人便叫他们先去睡上一会儿,直到接近子时,孩子们才被叫起来,吃厨房刚端上来的饺子和年糕。
新年临近,鞭炮声起,解瑨在亲人们热气腾腾地笑闹中听到了汤婵的声音。
“解大人,”汤婵弯着眼睛,笑意盎然,“新春吉祥。”
第54章
“过年好,过年好!”
“新年安泰,万事如意!”
天色刚刚放亮,路边又响起了鞭炮声。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换上新衣的人们满面笑容,哪怕是不认识的生人,目光碰上,也会笑着互相行礼道一声新年好。
年节时分,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要走亲访友,富贵人家更是宾客盈门,迎来送往,宴饮不断。
整个春节,解府在自家摆了三日宴席,除此之外,汤婵还收到了无数请帖——自从嫁进解府,她还未在正式的社交场合露过面,不少人可都对汤婵这位新的解二夫人好奇着呐。
人情往来繁杂,汤婵不可能每家都去,好在大部分人家与解家都不算特别亲近,汤婵写了贺帖送去便可,但有些地位极高的或关系亲近些的,她却推拒不得,须得亲自出面应酬,才不算失了礼数。
这不,这天是杨阁老家吃年酒的日子,杨阁老是阁臣之首,兼着吏部尚书,又是解瑨的座师,于情于理,汤婵都得露个面。
太夫人前几天过年闹着了,身子不适,于氏正怀着孕,德音已经订了亲事,算是在备嫁,也不愿意出门,故而最后上马车的前往杨府的就只有汤婵一个。
“听说杨府的宴席摆在梅园呢!”
马车上,双巧兴致勃勃,“杨府的梅园最有名气,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杨家簪缨世族,累世为官,府中有一座占地广阔私家梅园,其中梅花种类繁多,不乏珍品。腊月到正月正是梅花盛放的季节,杨府每年请吃年酒时,都会借此机会邀请宾客赏梅,因此杨家的春酒盛名在外,成了京里最热闹的宴席之一。
汤婵套着袖笼,握着手炉,靠在马车上吸了吸鼻子,不太理解。
天寒地冻的,冷也要冷死了,这些富贵人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赏梅?
直到汤婵被迎进园里,看到园中场景才恍然大悟——
梅园沿着一条宽敞的观赏路线修建了一条长廊,长廊都装上了极透的琉璃,四处燃着炭盆,进来以后竟然感受不到丝毫寒意。长廊并不是完全封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出口,若是不怕冷,想要在外头赏景也可以。
汤婵:……可恶,小瞧你们这些有钱人了!
长廊起始处是个大花厅,丫鬟将汤婵引进来时,已经有不少人到了场。
令汤婵没有想到的是,她一进来,正在待客的杨家主母杨二夫人居然亲自来到汤婵面前,态度很是热情地招呼。
汤婵跟杨家并不熟悉,见状不禁有些惊讶,她面上不显,笑着问好,心里甚至升起了一丝警惕。
杨二夫人似乎看出了这一点,心念一转,不由笑道:“看来解大人没有同你说——前些日子出了个盐课的案子,解大人可是帮了我们家的大忙,若不是解大人,家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脱嫌疑呢。”
那涉案官员胡乱攀咬,竟然扯到了杨阁老的身上。虽然以杨阁老的地位,靠着自己也能解决,但谁愿意莫名其妙被泼一身脏水呢?
汤婵这才恍然,人家这是表示感谢,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二爷确实没跟我说起,”她替解瑨谦虚了几句,“但想来这是他职责所在,您不必如此。”
杨二夫人便掩唇而笑,善意调侃道:“不愧是夫妻,连话都一模一样。”
汤婵微笑不语。
杨二夫人不能带在一处太呆,两人寒暄片刻,杨二夫人就又忙着招待客人去了。
汤婵感觉了一下,今天不太有能量社交,她左右寻摸一会儿,就想找个地方坐着。
这时却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跟汤婵打了招呼,“解二夫人。”
汤婵转身看到来人,笑着回礼,“叶夫人。”
叶夫人的丈夫叶盛与解瑨交好,汤婵记得当初解瑨迎亲,叶盛还替解瑨做过催妆诗。
叶夫人知道汤婵新嫁,在场中怕是没有特别熟悉的人,见她一个人来赴宴,杨二夫人走后她又在四处观察,便以为汤婵这是落了单,故而主动前来搭话。
汤婵察觉到叶夫人的好意,自然没有拒绝。
两个聪明人有意交好,聊得自然投机,很快便姐妹相称。
坐了一会儿,叶夫人提议一同赏梅,汤婵欣然应下,二人起身走进长廊。
也是天公作美,昨儿刚下过一场大雪,今日天晴,梅上枝头挂着新雪,是赏梅的最佳时候。
长廊不仅有多个出口,还连接着以供休息的亭子,不时能看到有相熟的女眷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边赏景边聊天。
“三姐姐!”
二人正走着,迎面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看见了叶夫人,立刻高兴地打了招呼,“可算找到你了!”
“七娘,”叶夫人一听便笑了起来,说话的是她的娘家妹妹,“找我什么事?”
王六姑娘快步走到叶夫人身边,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
三姐姐快来,我们正要去同潇湘诗社比试呢,三姐姐也来助阵!”
叶夫人失笑,“我都嫁人多少年啦,怎么好跟你们这些小姑娘比试?”
“三姐姐有所不知,潇湘诗社也请了前辈出马的,”王七姑娘摇着她的胳膊,“我们清秋吟社可不能输!”
叶夫人受不住亲妹妹的缠磨,只得无奈妥协,“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
王七姑娘一喜,这才放开叶夫人,同时不忘拍马屁,“三姐姐最好啦!”
叶夫人没有半点办法,点了点她的额头,随即转向汤婵邀请道:“汤妹妹要一同来吗?”
汤婵自无不可,笑道:“我素来愚鲁,不懂吟诗作赋,若是王姐姐不嫌弃,我就在一旁给你们助威。”
叶夫人笑道:“妹妹哪里话,怎么会嫌弃。”
虽说如今女子不能制艺科举,但不少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受家族熏陶,与兄弟一样自幼读书,甚至结社联吟,以文会友,特别以文风繁盛的江南为最。后来这股风气蔓延开来,京里也有闺秀成立诗社,像王七姑娘口中的潇湘诗社与清秋吟社都是其中翘楚。
叶夫人的娘家也是诗书传家,文风极盛,汤婵毫不意外她们结了诗社,如今有热闹可看,汤婵更不介意凑个趣。
从长廊出来,三人来到一处二层小楼。
此时一楼厅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此处占地不小,只见靠东的方向,姑娘们分作两边凑在一起,隐隐呈对峙之势,应当就是两家诗社了,周围又有许多人围观。
叶夫人这一边除了王家姐妹,其他人汤婵都不认得。另一边,汤婵认出了为首浑身书卷气的姑娘,她是杨阁老的孙女,行二,嫁人之前是有名的才女,一旁是她的堂妹杨五姑娘。
只是见到杨五姑娘身边之人的时候,汤婵没忍住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不是庞妍吗?
汤婵不禁疑惑,侯府同杨家似乎没什么交情,庞妍怎么也来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汤婵就在侯府呢,可没听说侯夫人来了杨家的宴席。
而且庞妍似乎还进了诗社……不过看庞妍坐在杨五姑娘身侧,二人手挽着手,很是亲密的模样,汤婵心里有了点猜测。
场边似乎也有人不怎么认得庞妍,有人便小声解惑道:“那是庆祥侯府的二姑娘,前些日子京中流传一首《如梦令》,词中之清新灵动简直让人拍案叫绝,听闻便是庞二姑娘所作,杨五姑娘亲自出马,邀请庞二姑娘入社呢。”
汤婵听得抽了抽嘴角,果然……
这时庞妍似乎感觉到了汤婵的视线,转头望了过来。
她对这个不得不嫁作继母的表姐很是同情,主动打了招呼,“表姐。”
汤婵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二表妹。”
叶夫人见到二人问好,拍了拍额头笑道:“竟差点忘了,汤妹妹与庞二姑娘是姐妹。”
“是,”汤婵笑道,“我怕是不能只给王姐姐助威了。”
“无妨,”叶夫人玩笑道,“只是不能厚此薄彼啊。”
等她与王七姑娘上了场,汤婵找了个角落看热闹。
正巧一旁有一个不知谁留下的红泥小炉,汤婵问过杨府的丫鬟,又要来一壶青梅酒,点了炉子,热起酒来。
“你居然在这儿!”
一道声音突然在汤婵耳边响起,还有点耳熟。
汤婵扭过头一看,眉头微挑。
哎哟,这不是忠国公府那个宝贝疙瘩嘛,“郑九姑娘。”
郑宝珠跑到汤婵跟前,撅着嘴巴挺不高兴,“我下帖子约了你好几次,你怎么都不理会?”
自从上次从茶楼回来,郑宝珠就一直惦记着再去一回,结果约了汤婵好几次都没得到回信,刚刚一瞧见汤婵,她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汤婵瞧了她一眼,“若我还未嫁人,倒是能带你出去玩。”
然而之前她年终季加班,天气又冷,汤婵当然不会出门。
郑宝珠一噎,也反应过来自己有点想当然。
想到什么,她叹了口气,别别扭扭道:“好吧。”
这丫头任性归任性,倒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汤婵摸透了她的性子,说话行事就随意了很多。
看她身后只跟了个丫鬟,汤婵问道:“你不是自己来的吧?”
“当然不是,”郑宝珠坐到汤婵对面,看汤婵煮的酒有点眼馋,“我是跟我长嫂来的。”
大人交际,她很不耐烦,趁着长嫂不注意溜出来的。
汤婵视线一扫,很快就瞧见了郑宝珠的长嫂忠国公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正在与旁边的贵妇人说话,“你大嫂嫂旁边那位是谁?看着有点眼熟。”
“那位是敬华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郑宝珠介绍道,她想到什么,凑近汤婵小声八卦道,“敬华长公主年少守寡,我听闻公主府夜夜笙歌,长嫂说,最好与她不要太过亲近……”
“什么?”
汤婵听到“年少守寡”“夜夜笙歌”这俩关键词,情不自禁地露出艳羡,“真好啊……”
郑宝珠:?
你说什么?
第55章
汤婵话出口,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感受到郑宝珠狐疑的视线,汤婵咳了一声,镇定找补道:“嫁人之后还可以自己当家作主,自由自在,这可真好。”
郑宝珠一怔。
“你说得对。”她想到什么似的泄了气,素来微扬的小脸挎着,“唉,不想嫁人。”
见长嫂跟敬华长公主话别,往她这边走来,郑宝珠不自觉开始烦心。
长嫂又要开始跟她说婚事了。
郑宝珠马上就要及笄,正是准备开始说亲的年纪,这个年节,郑宝珠满耳朵都是长嫂的择婿经,去看姨娘,姨娘张口闭口也是成亲嫁人,听得都烦了。
嫁人有什么好,嫁到别人家之后,还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受宠,像现在一样想玩就玩吗?
郑明珠一想到这些,就对成亲充满了抗拒,她心中烦闷,不自觉就把话说出了口。
汤婵听了也有些无奈。
这年头没有不婚不育的选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规则之内让自己活得更好。
幸而有皇后和忠国公府在,郑宝珠可以晚点长大,汤婵说:“实在不行就找个听你话、能和你玩到一起去的。”
郑宝珠愣了愣,她毕竟年纪还小,只是刚刚感受到这种情绪,还未具体深想过怎么面对呢。
还在怔愣当中,那头她的长嫂黄氏到了。
黄氏笑着问候,“解二夫人。”
汤婵起身与黄氏互相问了好,“见过世子夫人。”
“叨扰夫人了,”黄氏的语气意外的真诚客气,“舍妹有劳您照顾。”
汤婵只微微一笑,“令妹天真赤诚,您言重了。”
黄氏长相英气,精神很好,看着只有三十多的样子,但她实际上已经四十过半,是当祖母的年纪了。
她出身并不算高,是忠国公一位老部下的女儿,但不仅忠国公与世子,整个忠国公府上下对她都很是信服。
郑宝珠第一回 试图给汤婵下帖子,黄氏就知晓了。她知道皇上曾经想赐婚的事,也知道家里几个侄女和郑宝珠不和,得知郑宝珠竟结识了解瑨的新夫人,黄氏就一直想当面见见汤婵——
一来自家这个宝贝疙瘩是什么德行,黄氏最是清楚不过,她担心郑宝珠是否冒犯了人家,二来她也是好奇,这位夫人为何能让宝珠这般惦记,更重要的是,她得确认汤婵对郑宝珠没有恶意。
今日一见之下,黄氏就放了一大半的心。相由心生,对方眼神清正,气质随和,不像什么阿谀谄媚,或是居心叵测之辈。
等再说两句话,黄氏就更感慨了。
怪不得自家妹子一见人家就想跟着跑,和她说话相处真是舒服极了。
这样一个人,肯定吃不到宝珠这小丫头的亏,不跟宝珠计较还一起玩,除了不愿跟忠国公府对上,很有可能只是看宝珠年纪小,在这哄孩子呢。
黄氏心里有了
数,也就不再多打扰汤婵,说了一会儿话,她便准备带郑明珠离开去别处交际、
郑宝珠撇撇嘴,就这么被黄氏拎走了。
她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对汤婵道:“你若是出去玩的话,一定记得叫我啊!”
“好,下次一定。”
汤婵笑着对她摆了摆手,郑宝珠得了这么一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目送郑宝珠离开,汤婵坐回红泥小火炉前头,伸手打了个哈欠。
今天总觉得身子有些乏,汤婵算算日子,噢,好像是姨妈要来了。
就在此时,诗社比试周围逐渐喧闹起来,随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汤婵来了点精神,这时混入人群的双巧回到汤婵身边,语带兴奋地跟她重复刚刚的一幕——
就在汤婵跟郑宝珠与黄氏说话的时候,两家诗社的姑娘们开始了比试。
既然在梅园,今日作诗的命题自然就是咏梅。
姑娘们各显神通,或清新明快,或婉约清丽,或典正雅致,各有各的特色。被激起胜负欲后,姑娘们虽然愿意承认对方做得好,却都不愿轻易认输。
就在两家不分伯仲之时,庞妍的诗写好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首五言绝句一出,两家诗社里所有姑娘都静了一瞬。
先前还对庞妍不以为意的王七姑娘失态地微张着嘴,震惊地看着庞妍。
说起来之前圈子里对庆祥侯府的二姑娘印象都不是太好,说是庞二姑娘性格跋扈,在家中欺凌姐妹,甚至在外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吵架。
王七娘对此也隐隐有所耳闻,可如今一看,传言果真不得尽信。
以花喻人,能写出这样绝句的人,品性定然同样坚强高洁,绝对不可能是那般骄横不善之辈。
这首诗就是对那些流言蜚语是最好的回击,梅花不惧严寒,诗人也同样不惧诋毁,只管凌寒独开,暗香袭人!
王七娘越想就越是激动,恨不得立刻拉住庞妍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
同时她心中不免发酸,幽怨地看向对面的杨五姑娘。
庞二姑娘这样的大才,怎地就提前让杨五拉拢了过去!
感受到宿敌王七看过来的眼神,杨五姑娘不由得意一笑。
当初她一力邀请庞妍入社,姐姐杨二姑娘还不同意,觉得那首《如梦令》另有蹊跷。
可事实证明她才是慧眼识珠,瞧二姐姐,现在还在失神呢!
许久之后,清秋吟社为首的叶夫人才收起满心震撼,敬服道:“庞二妹妹好文采,我等甘拜下风。”
庞妍本人却是没有什么自满之色,反而谦虚道:“您过誉了。”
这样谦逊的做派收获了更多的赞扬之声,一时之间,庞妍成了焦点人物。
这一幕看得汤婵满心感慨,收服侯府人心、开茶楼挣钱、作诗扬名立万,小老乡的事业线直接拉满。
还得是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啊。
也不知道庞妍能走多远,作为早已奋斗不动的老咸鱼,汤婵心中生出点期待。
……
杨家赏梅宴席过后,庆祥侯府的二姑娘以诗才名动京城,而且不限于后宅女眷,汤婵甚至是从解瑨口中再次听说了这首诗。
这天晚上的猪骨汤做得好,汤婵虽然吃饱了,没忍住又盛了一碗。
结果这一下就吃得撑了,晚膳过后好久,汤婵还觉得有点不舒服,只好捧着肚子在屋里转悠。
解瑨正坐在榻上看书,即使是在卧房里,他的脊背依旧挺拔。
看汤婵徘徊不停,解瑨不禁抬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噢,没什么事,”汤婵乐呵呵地说,“晚上不小心吃得多了,我消消食。”
“……”解瑨沉默地看着她,“用不用叫大夫?”
“不用不用,”汤婵连忙摆了摆手,“我走走就好。”
解瑨见她似乎没有很难受,就没再坚持,只是劝道:“罪莫大于可欲,以后还是多加注意,不可贪食。”
“您说得是。”汤婵有些愁苦地叹了口气,摸着小肚子有些惆怅,“每逢佳节胖三斤,古人诚不欺我。”
这么想着,汤婵溜达地更起劲儿了。
解瑨看了她一会儿,总算是抑制住想要按眉心的冲动,低头接着看书了。
只是解瑨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情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松缓。他唇角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神情更是少见的放松,英俊冷峻的眉目间多了点平易近人,惹得汤婵瞄了一眼又一眼。
屋外寒风呼啸,屋中温暖如春。读到书中诗词,解瑨突然想起什么,问汤婵道:“你之前去了杨家的宴席,应该见到了庞二姑娘作咏梅诗?”
“您也听说了?”没想到解瑨会提起,汤婵有些诧异地问道。
“岂止是我,”解瑨微微摇了摇头,“这首诗都传到了不少大人的案头。国子监里一些自诩才子的监生们素来对闺阁诗不以为意,甚至多有贬低,这次却是个个无言以对。”
汤婵听得想笑,“您也觉得好?”
解瑨轻轻颔首,“语言朴素、平实内敛,却自有深致,回味无穷,是能传世的千古名句。不过……”
他思忖片刻,“你在侯府之时,可曾见识过庞二姑娘的文才?”
原来的庞妍不喜读书,更别说作诗了。汤婵停顿稍许,“我倒不曾见过她作诗,”她没有露出异样,“为何这样问?”
“无事,”解瑨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庞二姑娘声名鹊起,并不是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有些酸丁言辞凿凿,认定这首诗不可能出自一闺阁女子之手,定然有高人在背后指点,或者干脆是其替身所写,总之不信女子能有这样的能耐。
解瑨心中也有疑惑之处,倒不是因为庞妍是女子,而是不解这般有才华之人,又不是落在需要藏拙的境地,为何之前会一直默默无闻。
多年办案的经验让他直觉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这世上不乏有惊艳才绝、一鸣惊人之辈,许是他多想了。
再说庞二姑娘如何,与他也没有太大关系,解瑨心中摇头,不再多做纠结,转而看向坐下来的汤婵,“感觉好些了?”
汤婵见他不追究,心下也是舒了口气,闻言笑应道:“已经好了。”
解瑨颔首,“那便歇息罢,时候也不早了。”
汤婵刚要应下,却想起什么,连忙道:“我今日身上不爽利,您要不去姨娘那儿?”
新婚夫妻不好分居,自二人成婚,解瑨若歇在后院,都是在汤婵房里睡纯素觉。只是他公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在书房休息,上个月汤婵来姨妈那几天更是解瑨最忙碌那一阵,都没怎么回府,直到年节这段时日才天天歇在后宅。
如今新婚期已过,解瑨也不用非得留在正房了。
不过解瑨一怔之后却是道:“不必,我去书房便可。”
汤婵有点意外,又问道:“那我让紫苏伺候您?”
在一旁收拾东西的紫苏闻言动作一顿,反应过来后连忙低下头藏住神情。
“也不必了,”解瑨依旧拒了,他神色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对汤婵淡淡道,“你好生歇息。”
行吧,他不愿意,汤婵自不会上赶着,“那您有事再遣人叫我便是。”
等解瑨走了,汤婵洗漱之后准备上床休息。
这副身子虽宫寒不孕,但痛经并不严重,来例假时只是小腹坠胀,手脚寒凉,跟汤婵前世差不多。
丫鬟们也知道汤婵小日子时更怕冷些,被窝里早早就塞好了几个汤婆子,暖洋洋的,汤婵伸手一试,
满意极了。
她刚要钻进被窝,却见紫苏突然跪到她跟前。
汤婵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夫人,”紫苏咬咬牙豁出去道,“奴婢不想伺候二爷!”
汤婵一愣。
她缓了缓神色,“你先起来,慢慢说。”
紫苏没有动,而是给汤婵磕了个头,“还望夫人成全!”
紫苏知道,她是专为了做通房丫鬟才到汤婵身边的,根本不该痴心妄想自己做自己的主。
但汤婵对待宛姨娘的态度让紫苏燃起了一丝希望。
宛姨娘的出身,紫苏看得明白,她相信汤婵也清楚,然而对待宛姨娘,汤婵没有丝毫鄙夷,反而堪称以礼相待。
汤婵不会亏待身边人,紫苏认清这一点,莫名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紫苏本来以为汤婵会问起原因,没想到汤婵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坐到床边,认真问紫苏道:“你想好了?”
“奴婢想好了。”紫苏坚定地点头。
“我知晓了,”汤婵点点头,“以后不会让你伺候就是,你起来吧。”
紫苏大喜,心口大石尽去,眼角眉梢都透出轻松来,“多谢夫人!”
烛火熄灭,汤婵平躺在床上,手背搭着额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到底还是被这个环境慢慢同化了,汤婵不由反省,自己叫丫鬟伺候男主人的行为实在太过理所当然。
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总该尊重她们本身的想法才是。
第二天,汤婵就把紫竹悄悄叫了过来。
“之前是我疏忽,忘记提早问过你的意思,”汤婵温声问道,“你可愿意伺候二爷?”
紫竹惊讶了一瞬,反应过来很快便道:“奴婢都听夫人安排。”
看来紫竹是愿意的,汤婵再次确认了一下,见紫竹态度坚定,才点了点头,“我知晓了,你下去罢。”
紫竹依言告退。
不过回去之后,她却越想越不对,私下里找了机会询问紫苏道,“夫人可曾问过你,愿不愿意伺候二爷?”
“夫人问你了?”紫苏闻言忍不住跟姐妹分享,“我求了恩典,不必伺候二爷呢。”
“什么?!”紫竹蹙起眉头,“你怎么存了这般念头?”
紫苏低下头不说话。
她也曾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然而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她与姐姐无依无靠,被接到舅家抚养。可谁想舅舅竟是个赌鬼,欠了赌债之后,竟要把姐姐卖了做妾,姐姐宁死不从,被逼得投井而亡。
舅舅没能拿到银钱,不由大怒,转头找来人牙子,把年纪还小的紫苏卖了个好价钱。
紫苏没有姐姐的勇气寻死,随波逐流,安分守己,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因她长相漂亮,几经辗转,紫苏被卖到了一位专门给大户人家调教通房丫鬟的妈妈手上。
虽然已经认了命,可姐姐的死一直深埋在紫苏心里。若是没有办法也就罢了,可她运气不错,遇上了和善的主家,若是不争取一把,做了妾室,姐姐地下有知,又该如何失望?
这些往事,紫苏从没跟谁说起过,她咬了咬唇对紫竹道:“若是做了妾室,甚至有了子嗣,咱们还能如同现在一般,同夫人之间没有隔阂吗?”
“姐姐这话糊涂!”紫竹摇头,“咱们若想给夫人做帮手,更应该伺候二爷才是!”
紫苏一怔,听紫竹凑近小声说道:“你可别忘了,夫人跟二爷可还没有圆房呢。”
这事瞒住了外人,可她们几个贴身的丫鬟哪个不知,正房晚上从来没叫过水。
秋月双巧嘴上不说,可心里都急,只是不敢质疑夫人罢了。
紫竹暗下猜测,许是前头夫人留下来的小少爷年纪还小,二爷暂时不想要嫡出的子嗣。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庶出的子嗣就不同了,哪怕是庶子,也不会威胁嫡长子的地位,若她们能替夫人诞下子嗣,在这宅门里才算有了依靠。
“咱们做奴婢的,为了夫人也好,为了自己也罢,伺候二爷才是最好的出路。”紫竹忍不住道,“夫人竟也允了你……怎么能如此任性!”
“这话严重了罢,”紫苏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反驳,“我瞧着二爷跟夫人好着呢,虽暂时未圆房,但也是早晚的事,咱们跟着掺和做什么?”
紫竹摇头低声道:“二爷对夫人只有尊敬,如今看着是还好,可居安思危,夫人没有宠爱、没有子嗣,对管家权力也不上心,万一哪日后院里进了得宠的新人,夫人可怎么办?”
紫苏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相信夫人,“夫人那般聪慧,心中定然有数。”
紫竹见与她说不通,心中无奈,难得的生出一丝焦虑来。
夫人性子是好,可也太没有章程了些。
这么下去可怎么行?
第56章
初九这天,庆祥侯府吃年酒宴宾客,汤婵趁着机会回了一趟侯府。
出嫁之后,汤婵一共也没能回去几次,今天汤婵特意早早就到了,想多跟汤母说说话。
老夫人也体贴,等汤婵问完安,稍作寒暄之后,就允她下去见汤母了。
湛露院的景色一如既往,汤婵扶着前来迎接的汤母回屋坐下,“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您近日可好?”
“都好,都好。”
汤母脸上带笑,认真打量着眼前的汤婵,见她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下巴都稍微圆润了一点,一看就过得极舒心,不由老怀大慰,“只要你好就好。”
她问起汤婵在解府的生活,婆婆、丈夫、子女一个没落,汤婵耐心地一一答了,汤母听得不住点头。
“你一切都好,我这心就能放下来了。”汤母心里满是宽慰地轻轻拍了拍汤婵的手,“既然你已经安定下来,我打算过段日子就离开京城,回到汤家族里居住。”
汤婵一怔,“怎么这样突然?”
“也不算突然,”汤母笑道,“咱们之前不是说过这个打算?”
上京之前,汤母确实是这么跟汤婵商量的。
不过那时候汤婵刚穿过来,没那么真情实感,如今再看,汤家族里在县城,居住条件肯定不如京里。
“继续住在京里不好吗?“汤婵想了想说,“您要是觉得留在侯府尴尬,我嫁妆里有宅子,或者再买一座给您住也行。”
“你的心意我都晓得,”听了汤婵的话,汤母又是高兴又是欣慰,但她并没有应下,“但京里束缚太多,整日提心吊胆的,不如回乡轻松。”
说着,汤母神色一缓,眼底带着怀念,“再说,回到族里,我离宝蝉她爹爹也能近一些。”
汤母这样说,汤婵只得把劝说的话都咽下,应道:“那您准备什么时候走?”
汤母道:“我明日就给族里送信,等给老祖宗贺完寿辰就出发。”
“这么着急?”
汤婵不太同意,“如今天气还冷,不如等到开春暖和一些了再走罢。”
汤母摇了摇头,“化雪之后道路泥泞难行,还不如现在,再往后就要等太久了。”
见她心意已决,汤婵只好道:“那您定了日子提前跟我说一声,我送您一道回去。”
“那怎么行?”汤母连连摇头,“你如今已经嫁人,哪有随随便便就出远门的道理?”
姑娘成亲之后,娘家都不能任意回的,不然怎么会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
“您别担心,”汤婵劝道,“太夫人最是和善,定不会怪罪。”
汤母无奈,“人家性子再好,你也不能可着性子乱来。”
汤婵说道:“照顾您回去是我一片孝心,太夫人不会不喜的。”
她保证道:“您自己走,我放心不下,我把您送到了就立刻回来,不会耽搁太久的。”
汤母嘴上不同意,可心里哪有不受用的,几番争执下来,汤母劝不动汤婵,半推半就地应下,“……也好,都听你的。”
二人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快到开宴的时辰,二人一起到了待客的花厅。
除了歇晌午觉的老夫人跟忙着准备宴席的侯夫人,侯府自家人都在,二夫人与大少夫人婆媳正在吃茶聊天,姑娘们凑做一堆,看见汤母与汤婵,都伸手招呼。
汤婵见庞盈对她高兴摆手,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外头一声通传。
“三皇子侧妃到——”
汤婵一愣,庞雅今天也回来?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近来日子过得太舒服
,汤婵都快忘了庞雅这个人了。
不只是她,在场许多人都面露惊讶,庞雅来得突然,她们都没有提前收到消息。
庞妍略微惊讶过后,态度就变得不咸不淡。她穿来时庞雅已经出嫁,对这个长姐并不熟悉,在她心里,庞雅不过是一个嫁作皇子妾室的庶女,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印象了。
庞盈同庞秀却很是惊喜,庞秀是单纯因为大姐姐回来,能见到姐妹而高兴,至于庞盈,庞雅嫁进三皇子府都是因为她,她对庞雅一直有份特殊的感情在,此时已经迫不及待想见面了。
庞雅很快就进了门,她如今是上了玉碟的皇家人,君臣有别,为表敬重,众人都主动起身迎接。
只见庞雅身披香色云蟒纹斗篷,被一位嬷嬷搀扶着缓步走进来,神态自若,形容端庄。
不过小半年未见,她身上竟多了许多雍容贵气,看来嫁进皇家之后,还真是不一样了。
二夫人眼神闪烁,如今回头来看,当初庞雅替庞盈挡灾,嫁进三皇子府,倒算得上因祸得福了。
只是……她心下又是意外又是疑惑,皇子侧妃竟是可以随意出府省亲的吗?
各自行礼入座之后,二夫人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大姑奶奶竟回来了!”
庞雅听出二夫人话里的试探,端着茶盏微微一笑。
“入冬之后,三皇子妃身体不适,只能闭门休养身体。承蒙三殿下厚爱,我身为侧妃,得以为三皇子妃分忧。”
身为侧妃,却能替三皇子妃交际应酬,甚至在过节的时候得以回娘家,庞雅这是在明示,她在三皇子府地位特殊,说难听一点,哪日三皇子妃不好了,庞雅极大概率会成为继任者,被请封为正妃。
听了这话,二夫人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庞盈更是不由自主为庞雅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
当初庞雅的亲事,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若庞雅真能更进一步,她的心里也能更好受些。
二夫人笑吟吟道:“不愧是咱们家的大姑娘,果然是有大造化!”
庞雅眼神一闪,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矜持笑意,“是三殿下与皇子妃体恤罢了。”
汤婵在旁边听着众人聊天,一直没有说话。
她可没有忘记早些时候被庞雅各种坑害的经历,这姑娘似乎有个预知类的金手指,汤婵不好贸然招惹,后来汤婵嫁进解府,两人再无交集,汤婵就没再主动做什么。
如今来看,庞雅在三皇子府也算是一帆风顺,不知道有没有那个金手指的功劳。
没过一会儿,侯夫人得到庞雅回来的消息,也出现在正厅跟庞雅说话。直到客人也开始陆续抵达,众人才停下,由侯夫人出面招待客人。
大花厅里很快热闹起来,庞雅看着人来人往,稍稍眯起眼。
跟往年比起来,眼前的场面似乎尤为热闹。
是了,今年侯府可是多了位一诗名动京城的庞二姑娘。
不少人多多少少都是冲着庞妍来的,哪怕不是冲着她,看见跟在侯夫人身后的庞妍,也都免不了称赞几句,直夸得侯夫人春风满面,笑容止都止不住。
庞雅举起茶盏,掩住唇边的不屑。
她那位二妹妹是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晓吗?
尤记她出嫁之前,庞妍可是连生僻一些的字都认不全,结果短短小半年后竟会写诗了,这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不成?
庞妍绝对写不出来什么诗,诗的作者定然另有其人,被庞妍占为己有罢了。
庞雅仔细一想,就猜到侯夫人在弄什么鬼——梦里,侯夫人靠着庄华长公主,才给庞妍找到了一位金龟婿,然而现在,本该嫁进锦平侯府的汤婵已经嫁进了解家,侯夫人没了筹码,可不就要想点别的偏门法子,把女儿的名声吹出去,好得上一门好亲事?
就是不知道侯夫人是从哪里寻来的高人作诗,又付出了什么代价,能让高人把扬名立万的机会让给一个闺阁丫头。
看破不说破,庞雅低头喝了口茶,都是姓庞的,她倒没想过拆穿。
不过想到嫁进解家的汤婵,庞雅盯着茶盏,若有所思。
……
汤婵打发了来跟她说话的各位夫人,好不容易歇下来,赶紧找了个地方坐着喝茶润润喉咙。
“咦,外头下雪了!”
双巧陪着汤婵,左顾右盼间,瞧见外头飘起了雪花。
“又下雪了?”汤婵顺着望了出去,“今年可真够冷的。”
“可不是,”双巧心有戚戚说,“听说前几日大雪,南城受了灾,塌了不少房子呢。”
汤婵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房子塌了,无家可归,这样冷的天气是会死人的。
解家每年都设有施粥的粥棚,汤婵想了想道:“回头你提醒我一下,这些时日粥棚就改设到南城受灾的地方吧。”
“是。”
双巧点头应下,刚想说什么,便听旁边有人过来。
“表姐。”
一听到这个声音,汤婵就应激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庞雅来找她干嘛?
汤婵存着躲避庞雅的心思,有多远就离多远,却没想到对方先找了上来。
她调整好心情,看了过去,面色如常地微笑招呼,“表妹。”
庞雅笑道:“多日不见,表姐近来还好?”
“多谢表妹惦念,我一切都好。”汤婵笑容弧度不变,“表妹找我有事?”
庞雅似乎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道:“表姐可知道,外头有一些关于你的不好传言?”
汤婵暗下挑眉,作惊讶状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听闻,解家太夫人没有让表姐抚养子女?”庞雅皱眉关切道,“这样明晃晃的不信任,外头可有不少闲话。”
“表妹这话严重了,”汤婵理所当然道,“我年纪还轻,哪里会养孩子,太夫人不信我,这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吗?”
庞雅一噎,心说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可外头人哪里会这么以为,都在质疑表姐品性,才会让解太夫人不敢将子嗣交由表姐呢。”
她严肃道:“人言可畏,表姐还是要多多上心才是,否则自家姐妹都难免受到影响。”
汤婵张了张口,似乎被说服了,紧张问道:“那依表妹看,我应该怎么办?”
庞雅沉吟片刻后道:“南城百姓受雪灾,我在南城设了粥棚,表姐不如同我一同前去,也好洗刷一些不利名声。”
汤婵听了这话,才明白庞雅打着什么主意,她不由无语,这算盘珠子都要崩她脸上了。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都会做慈善设粥棚,但不会有女眷亲自前去,毕竟鱼龙混杂,没办法保证不会出事。
庞雅一反常态要亲自施粥,一是替她自己收买人心,为了自己的前程铺路,若哪日三皇子妃之位真的空缺下来,这便是最好的筹码,二来也是替三皇子笼络人心,赚一个好名声。
至于拉上汤婵,最终目的怕是想拉拢解家,同时想在外人表示一番与解家的亲密。
汤婵心里摇头,不得不说,庞雅对三皇子倒真可谓仁至义尽,想想也是,毕竟前程系其于一身。
这样一套话术下来,若汤婵真是个没见识的,怕真是要深信不疑,唯庞雅马首是瞻了。
第57章
庞雅说完一番话,便胸有成竹地等待汤婵应下。
“多谢表妹为我着想,”汤婵一脸赤诚地感激道,“等我回去禀过太夫人与二爷,就来给表妹答复。”
庞雅动作一顿,眼中露出不可思议,“这样的小事,表姐竟还要问过他们?”
“这怎么能是小事?”汤婵看
着庞雅的眼神里满是不认同,“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事,哪里能不征得同意便自己做主?”
“……”
汤婵竟然变成了婆婆与丈夫的应声虫,庞雅对此始料未及,面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她心头生出一点阴翳,本来还想着照拂汤婵一把,结果这人还是像以往一样不识好歹!
以后还是离这不识趣的远些,庞雅不免觉得晦气,敷衍笑道:“那我便等表姐的好消息。”
汤婵连连点头。
庞雅不再浪费时间,很快寻了借口离开,没有看到身后的汤婵收了表情,变得神色淡淡。
总算是糊弄走了。
不过庞雅虽然在汤婵处碰了壁,但很快又重整旗鼓。
汤婵没一会儿就看到庞雅跟几位夫人聊了起来,也说到了给南城灾民施粥的事。
听说庞雅亲自施粥的举动,夫人们难掩诧异,其中一位敬佩道:“侧妃菩萨心肠,心系百姓,我等自愧不如。”
她稍一沉吟后道:“我虽不能同侧妃一般亲自前往,但愿捐赠钱款五百两,聊表心意。”
“是了是了,我也愿意。”
“那我也出三百两!”
有这位夫人带头,其余人自不好落后,看在侯府的面子上,都纷纷慷慨解囊。
庞雅很是惊讶,随即感动道:“多谢诸位夫人的善举,我定然不负所托。”
动静很快扩散了厅中,侯夫人知晓了庞雅筹款的举动。
她唯一停顿,面上笑意依旧,细看眼底却闪过明显的不愉。
雅丫头这是做什么?
在侯府举办的宴上做这种事,是要将自己与侯府绑在一条船上,借着侯府给自己壮声势吗?
侯夫人顿时觉得膈应不已,心下不满已然到了顶峰。然而逢年过节,辞旧迎新之时,不好争吵破坏和睦,否则会坏了来年的运道。
庞雅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吧,侯夫人心中冷笑,真是够能算计的!
可侯府的势岂是那么好借的,侯夫人冷漠地看了庞雅一眼,不过一个出嫁了的丫头而已,想代表侯府,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面对侯夫人的眼神,庞雅熟视无睹,泰然自若。
她这是堂堂正在的阳谋,侯夫人再是不满又能怎么办呢?
如同预想中的那般,庞雅顺利地刷了一波名望,宴席结束以后,她志得意满地回到了三皇子府。
回府以后,庞雅首先要给三皇子妃请安。
门口的丫鬟进去通传后,庞雅站在门口等候,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听三皇子妃叫她进去。
寒风刺骨,数九寒天站在外头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庞雅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故意刁难她呢……庞雅冷冷地笑一下。
事到如今,依她如今的地位,三皇子妃也就能使这些下作手段了。
她垂下头,眼中划过一抹暗光。
三皇子妃命中注定无子,根本不足为惧,只要她能诞下儿子……
汤婵自是不知道在三皇子府发生的一幕,过了元宵,侯府老夫人过完寿辰,汤母就准备离京了。
汤父祖籍位于大兴县,离京城大概有半天的路程,汤婵跟太夫人请示要送汤母回去的事,“……我争取三日之内便回来。”
正如汤婵所料,得知缘由的太夫人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关切地问了几句,“要不让老二和你们一同去吧。”
汤婵婉拒了。
假期结束,衙门开印,解瑨又回到了工作狂的状态,公务繁忙,很难抽出时间。
太夫人便作罢,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汤婵笑着应下。
有宛姨娘在,汤婵放心地将中馈暂时扔给了她,毫无负担地出发了。
这日一大早,汤婵与汤母会和,一同前往大兴县的马车。
路途中难免无聊,汤母跟汤婵讲起古来。
汤母说起了关于汤父的往事。
“……宝蝉爹爹出生在安定村的一户农户,当年他家里兄弟很多,宝蝉爹爹不上不下,个性又沉闷,不受父母喜欢。后来族中一对住在县城的老秀才夫妻无后,准备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宝蝉爹爹的生父就把他送到老秀才跟前,结果还真被老秀才相中了。”
“老秀才夫妻,也就是宝蝉的祖父祖母,非常喜爱宝蝉爹爹,供他读书科举。宝蝉爹爹也争气,最后真的考了出来。只可惜他中举之后不久,宝蝉的祖父母便都相继去世了,没能看见他金榜题名的一天。”
汤母说着,遗憾地叹了口气。
汤婵听得津津有味,就这么走了一路,一行人顺利进了县城。
汤父中举之后,在县里购置了宅子,成亲之后到南下任官之前,一家人都住在这里。后来汤父外放,带着妻女上任,宅子就交给了族长看管。
大兴县四通八达,又地处京城周边,十分繁华热闹。驾车的车夫根据汤母的指示,很快到了汤宅。
汤母下了马车,看着熟悉的大门,不由感慨万千。
这里没有汤家在杭州府的宅子精致,与京城的庆祥侯府更是天壤之别,却承载着汤母人生中最好的一段记忆之一。
伍妈妈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一位长相憨厚、面色黝黑的青年人从里探头出来,看到以汤母为首的众人,面露喜悦道:“婶娘回来了!”
汤母认出了来人,是族长家大房的二儿子汤传武。
“一路累坏了吧,快进来。”汤传武憨笑着替汤母开了门,“娘他们都正等着您呢。”
汤母笑着应下,带着汤婵进了门。
然而很快,汤母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汤婵也挑了挑眉。
宅子里处处是人烟,竟是有人住着的。
很快到了正房,此时屋里乌乌泱泱聚集着一大家子人,见到汤母,其中最为年长的妇人热情地迎了上来,满脸是笑:“哎呦,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弟妹盼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汤传武的母亲,族长家的大儿媳顾氏,汤母淡淡道:“嫂子。”
顾氏眼神一闪,似是没有察觉她的冷淡一般,上手就想把汤母拉到上首坐下,“快坐快坐,折腾了一路,饿了吧?先吃饭再说。”
“嫂子。”
汤母却是没应,她将手抽了出来,看向顾氏道:“你们之前未经过我同意便住进我家的宅子,这我就不追究了,毕竟我将宅子托付给了族长。但我之前信里已经说了今日会回来,你们还不搬出去,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她直言不讳,没给顾氏留下丝毫面子,屋里的气氛不由一滞。
顾氏见汤母一回来便兴师问罪,心里也生出恼怒来。
她收起笑容,露出愁苦为难道:“唉……弟妹你别怪罪,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几年家里添丁进口,老五也成了家,原先的宅子实在住不下,一时又寻不到趁手的宅子,不得不暂时借住在此。”
“你的信我们收到了,但着实来得太急,这一大家子,一时间着实来不及搬出去。不过你放心,等我们寻到合适的宅子肯定就搬出去,这段时日,就先委屈弟妹在我们原先的宅子凑合凑合——你也知道,那宅子离这儿不远,位置也是好的,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墙面都新粉刷过,保证你住得舒舒服服!”
一直旁观的汤婵看得叹为观止,好家伙,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明抢啊!
“寻到合适的宅子肯定就搬出去”,那寻不到合适的呢,是不是就要一直住下去了?
汤母更是不气反笑。
世间早有吃绝户一说,即失了家中男丁的孤儿寡母会被宗族盯上,落得个被敲脂吸髓的下场,可汤母万没想到,这事儿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汤父虽然不在了,可她大小还有个诰命在身呢!
汤母的视线落在顾氏身上的绸缎和戴着的金首饰上,这一家是有什么机遇发达起来了,或是寻到了什么靠山不成?
顾氏感受到汤母的视线,不由得意地扶了扶金簪,对汤母道:“说来我家老五前年成亲,弟妹还未曾见过吧。”
她冲人群中一个十七八岁,气质一看就是官家小姐的姑娘招了招手,介绍道:“这是老五媳妇儿,”说着她放重了语气,得意道,“县丞家的千金。”
汤母猜的没错,顾氏一家之所以敢如此,正是因为有了新靠山。
汤家这一族算是实打实的泥腿子,除了汤父这个金凤凰,功名最高的就是过继汤父的老秀才。汤父金榜题名之后,拿出一笔钱财设置了祭田,用祭田的产出办了族学,想让汤家的孩子们多点机会。
这第一个抓住机会的就是顾氏的五儿子了,他十六岁就考中了童生,还被县丞看中,成了县丞的女婿。
不比县令是进士外派,这位县丞是当地大户人家出身的举人,与本地关系经营得根深叶茂,连县令也轻易得罪不得。顾氏一家子身为族长大房,底子本就不错,有了县丞做亲家,自然乘风而上,全家都搬到了县城,更是打起了汤母宅子的主意。
且不说汤母还会不会回来,哪怕日后汤母回来守寡,也是孤身一人,哪里用得上住这么大的宅子,不如给他们物尽其用。
再说他们可没有薄待汤母,得知汤母要回来,这不是赶紧给汤母另准备了住处,虽然小了些,但也绝对够一个人住了,而且确实认真修整过,花了好些银钱呢。
若是汤母不满……虽说汤母是什么侯府的亲戚,可顾氏却不以为意。
侯府的名头是大,可也要看汤母用不用得起,早年汤父还在时,从未见过他们与侯府有什么往来,想来汤母不过一个上门打秋风的远房姑奶奶,偌大侯府还会为了她的一桩宅子大动干戈不成?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种事素来都是宗族做主,顾氏的公公是族长,族老们自然不会向着汤母,哪怕汤母不服去告官,有县丞在,汤母又能如何?
介绍完新儿媳的身份,顾氏就老神在在地等着汤母知难而退。
汤婵眨了眨眼,这是用身份压人?
她不由叹了口气,真是不讲道理啊。
魔法打败魔法,用权势压人,汤婵还未试过呢。
“婶娘怕是不知道,我前些日子也成亲了呢。”
未想到汤母还没说话,一直跟在汤母身边的汤婵先开了口,顾氏一愣,这才把目光放到汤婵身上。
前几年汤母带着女儿扶棺归乡时,顾氏曾经见过原身。在她印象里,汤父做了大官,女儿却是个不成事的,故而这次再见面,顾氏只是扫了汤婵一眼,根本没有多做注意。
但此时一看,顾氏也不由有些惊讶。只见汤婵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竟跟印象中那个怯懦的丫头完全不同了。
“夫君不才,不过区区一个三品侍郎,”汤婵笑得亲切,不疾不徐道,“只是回头夫君来拜访母亲,应该住不得太小的地方,婶娘觉得呢?”
第58章
夜幕低垂,解瑨下衙回府,一边思考着今日读到的卷宗,一边往自家院子走去。
进了院门,却见正房烛火昏暗,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往日的明亮热闹,解瑨这才想起,汤婵送母亲回宗族去了,此时不在家里。
留守的素心未曾想到解瑨会回到正房,愣了一瞬连忙问好。
解瑨轻轻颔首作为应答,稍微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书房。
素心领着小丫鬟点起书房的灯,又奉上热茶,解瑨从书架中找到一本刑律,坐到书案前研读,边看边记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头来了个小丫鬟探头探脑,像是有事要禀。
素心见了,轻手轻脚出去,过了片刻,手中拿了一封书信回来。
解瑨从书中抬起头,“什么事?”
“二爷,”素心将书信呈给解瑨,“夫人送了信回来,说可能要稍晚几日回京。”
解瑨一怔,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后快速阅读起来。
“晦之:展信佳。
妾与母亲已平安抵达,然族人鸠占鹊巢,妾狐假虎威,借势震慑,需盘桓几日稍作处理,望君勿怪。
盼君安好。”
书信许是仓促之间写成,字迹略微有些潦草,但依稀已见风骨。解瑨将信读完,视线又落回到抬头的“晦之”二字,定定看了片刻,收起了信件。
解瑨合上书案上的书,吩咐素心磨墨,起身取了信纸回来。
提笔蘸墨,刚要落笔,解瑨却忽然停顿下来。
他在如何称呼上犯了难。
二人虽是明媒正娶,却各怀目的,算不得真正的夫妻,称呼“大娘子”略显生疏,但若直呼其名……似乎又有些孟浪。
女子闺名与男子表字的意义可不一样。
犹豫之间,悬停的笔尖坠下一滴墨。解瑨回过神来,扔掉被墨迹毁了的信纸,展开一张新的,重新掭笔,但最后又放了下来。
正在此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二爷,夫人吩咐厨房煲了汤,奴婢给您送来。”
解瑨听出这是汤婵身边丫鬟的声音,让人进了门。
紫竹端着大红漆盘,上头有一盂鸡汤,里头飘着几个小馄饨,旁边放着筷箸和汤匙,“见过二爷。”
解瑨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你说这是夫人吩咐的?”
“是,”紫竹恭谨应道,“夫人走前吩咐,若二爷忙到太晚,就让厨房备着汤水,以便二爷需要。”
解瑨点了点头,“放下吧。”
紫竹依言放下。
解瑨快速将夜宵用了,紫竹收拾好餐具,又问解瑨道:“正屋净房已经备好了热水,二爷可要沐浴?”
书房虽然也有可供洗漱的净房,但只有设在正屋稍间的大净房才有地暖,以免冬日沐浴感染风寒。
解瑨看了看空白的信纸,稍作思索,先起身去了净房。
紫竹跟在解瑨身后,解瑨一开始没有在意,然而直到进了净房,紫竹也没有离开,还走上前去,准备为解瑨宽衣。
解瑨皱了皱眉,“你下去罢,这里不必伺候。”
紫竹心下一沉,她咬了咬唇,大着胆子抬眼望向解瑨,“二爷,是夫人让奴婢来服侍您。”
解瑨面色突然一冷,“这也是夫人吩咐?”
相似的问话,语气却跟刚刚在书房时截然不同。
紫竹不明所以,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其实夫人只是那日问过她愿不愿意,并未明示于她,但她此时已经退无可退,咬牙应道:“是……”
解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未等紫竹说完话便冷声打断,“下去。”
紫竹面色霎时一白,垂下头告退。
解瑨一时没动,片刻后按了按眉心。
汤婵之前询问过解瑨一回,要不要让紫苏伺候,有此事在先,解瑨并未怀疑紫竹话中真假。
他想到过去种种,又想到那封收到的信件,心绪罕见地生出烦乱。
解瑨忽的转身走出房门,叫来小厮捧砚。
“备好马,”他吩咐道,“明天一早出行。”
大兴县。
夜静更阑,汤宅却灯火通明,族长的大儿子汤全贵一家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
顾氏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儿媳跟几个下人,每每想起早间一幕,就呕得想要吐血。
她怎么也想不到,汤婵这个她没瞧上的侄女,居然还能嫁给贵人!
他们一家之前不在意侯府,因为对于侯府来说,汤母只是一个根本不亲近的穷亲戚,然而汤婵的丈夫却不一样,这是汤母的亲女婿,哪怕为了颜面,也不可能不为岳母出头。
顾氏心中愤愤,那个仗势欺人的死丫头,竟然只给他们不到两日时间,他们不得不连夜收拾行李搬出去。
顾氏的丈夫汤全贵坐在窗下炕上,神情郁郁地抽着旱烟,百思不得其解,“远山家那个丫头,不都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吗,究竟是走了什么大运,能嫁给那样大
的官?而且竟也不通知族里一声……”
顾氏闻言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些族里人都是乡下的泥腿子,哪里配知道?”
“不主动跟咱们说,也有可能是不好宣扬,”顾氏的大儿子汤传文颇为阴暗地猜测,“能做到三品,年纪定然不轻,说不定就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想来不过是冲着她年轻,娶来做填房罢了。”
顾氏一听,不禁觉得很有道理,眉目都舒展开了一点,幸灾乐祸道:“是了,大官里哪有年轻的!要不然怎么不见他家姑爷跟着一起回来,肯定是个糟老头子!”
“瞧着她姿色平平,也不像是个能受宠的……”汤传文不怀好意地道,随即犹豫地看向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年轻男子,“五弟,咱们真要让步?”
“当然要让。”
年轻男人就是考上顾氏童生的五儿子汤传杰,听了这话看了他大哥一眼,眉目阴沉,“无论她受不受宠,都是人家明媒正娶的正妻,咱们得罪不得。”
汤传文不知天高地厚,汤传杰到底考过功名读过邸报,比家里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听说过刑部侍郎解瑨这个名字。
虽然了解得不多,但汤传杰隐约听说过,解瑨是前任阁老的儿子,年轻有为,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堪,但家里气氛已经很不好,他没把这个说出来扫兴,只是让家里人都退一步,依言搬家。
“行了,别管什么填房不填房的,总之那丫头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汤全贵咂着烟杆眯起眼睛,突然说道,“远山什么都好,可惜就是没个儿子,这哪能行?没有儿子,就是断了香火祭祀,这可是大不孝。”
汤传文一愣,随即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睛不由暴亮。
是啊,远山叔做官这么多年,家产绝对丰厚,没人继承怎么行?
他看向汤全贵,心里对父亲简直佩服不已。
姜还是老的辣啊!
“爹说的太对了,”汤传文精神振奋,“断香火可是大事,婶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远山叔绝后呢?还是得过继一个儿子才好。”
他越想越兴奋,甚至开始扒拉自己的儿子里头有没有合适的了。
“大哥兴奋得太早了些,”一直没说话的老三汤传斌瞥他一眼,“依着婶娘对咱们的态度,你觉得她能同意过继咱们家的人?”
汤传文愣了愣,被泼了一盆冷水之后总算稍微冷静下来,却是不甘心道:“那怎么办?”
“不急,”最后还是汤全贵发了话,他磕了磕烟杆,若有所思,“族里那么多人呢,总有合适的。”
汤婵不知道汤全贵一家是如何议论自己的,若是知道,她定会拍大腿直呼知己——她也想找个马上登极乐的有钱老北鼻啊,只可惜没能遇到合适的。
跟顾氏说了她们要在后天住进家里之后,汤婵与汤母离开汤宅,找了个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二人早早起床收拾一番,准备去给汤父上坟。
汤氏祖坟就在安定村,二人带着丫鬟和健妇与护卫,坐着马车往安定村走。
土路难行,汤婵被颠得怀疑人生,忍了许久,总算是到了。
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远远就有人瞧热闹,等马车到了村口,汤家已经有人来接了。
村口站着好几个人,为首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满脸皱纹,佝偻着腰,精神倒还不错,正是汤家宗族的族长。
大儿子被赶出汤宅的事情,老族长此时已经知晓。他看着汤母的排场,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不愉。
女人家就是小气,发达了就忘本,瞧瞧这,多富贵的架势,却还要争一处宅子,甚至要连夜把人赶出去。
远山留下的那丫头片子都嫁了个好大的官,怎么还差这点东西?
汤母被汤婵扶下马车,对老族长招呼,“三叔。”
老族长压下心中不满,语气和蔼,“走吧,好不容易回来,先坐坐。”
汤母一行人被迎进了老族长家里。
老族长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家中住着青砖大瓦房,算是村里头一份,很是干净齐整。
此时正屋里已经站满了人,除了老族长一家,另还有几位族老。
村里习俗淳朴,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就要好生招待,老族长家特意摆了宴席迎接汤母。
自然,汤母也没有空着手来做客,给这些人都带了礼物。
族里不少人都来吃席,有小孩子又闹又跳,显出十分的热闹来。
汤婵跟着认了一大堆亲戚,其中有一对中年兄弟,汤婵仔细对比着记忆,又经提醒,才认出这些人是汤父过继之前的血亲。
兄弟里头更年长的叫汤全河,看着年近五十,个头挺高,肤色黝黑,长相憨厚老实,挺符合汤婵对农人的刻板印象。年纪轻的叫汤全海,三十来岁,个头中等偏矮,身形微胖,一双眼睛看人灵活,给人的感觉和兄长完全相反。
汤全海为人很会钻营,自小不安于务农,而是折腾些做点小生意,这两年也算发达起来,已经从村里搬到了县城,这回听说汤母要回族里,特意来见。
家里人曾经对过继出去的汤父冷淡,导致关系疏离,汤全海也沾不到光,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之事。
此时得了机会,他的态度又是恭敬又是亲热,笑着对汤母道:“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们。”
到了吉时,汤母准备带着汤婵去给汤父上香。
依着汤家规矩,汤母是妇人,不能进祠堂祭祀,汤婵是出嫁女,更是没有资格。汤婵倒不在意进不进什么祠堂,但她用着这具身子,总想着该在汤父坟前磕个头。
结果一听汤母打算带汤婵上山祭拜,族长眉头就皱了皱。
“已经外嫁的姑娘可不好去祖坟,”一旁有个族老连连摆手,“会坏了族里风水的。”
汤母皱了皱眉,她想着怎么也得让汤父瞧瞧如今的女儿,开口商量道:“诸位叔伯,就这一次而已,不能破个例吗?”
“远山媳妇儿,不是我们不愿意,但规矩就是规矩。”老族长叹气,“你也别为难我们。”
汤婵听得皱眉,她以为的重男轻女只到“女儿不能埋进祖坟”的程度,还没听说过亲生女儿不能到坟前祭拜爹的。
“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这次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来,怎么也要到父亲坟前上炷香,以尽孝道,”汤婵说道,“还请诸位通融。”
听了她的话,族老们脸上都是为难,有些顽固的连连摇头,直说没这个规矩,神色间还都是不认同,写满了“这里哪有一个出嫁女说话的份”。
汤婵看得心中一阵火大,就在气氛僵持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最后停在族长家门口。
众人都是一顿,族长的二儿子忙前去查看,不一会儿,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对族长道:“爹,有贵人来了!”
他神情古怪地看了汤母和汤婵一眼,“来人说姓解,是,是婶娘家的姑爷……”
第59章
“你说谁来了?”
汤母与老族长异口同声,汤母是又惊又喜,老族长却是有点发懵。
京城的大官竟然亲自来了?
族长得了大儿子一家送信,得知汤婵嫁进了高门,族老们却都还不知道,此时不由议论起来。
“是远山家的姑爷?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这是嫁了个什么人家?”
提起解瑨,汤母霎时有了底气,端起架子淡淡道:“女婿官任刑部侍郎。”
大部分人不懂朝政,不明所以,对此没什么真实概念,族长只好简单粗暴地解释道:“是皇帝爷身边的大官……品级?三品,是三品官。”
族老们都是一顿,随即哗然。
这些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兴县,七品的县太爷已经是见过的最大的官,三品什么概念?
众人都有些发晕,来不及想别的,都赶紧出门迎接。
一出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马儿身旁,解瑨一身玄色大氅,静静背手而立。男人眉目冷峻,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牵马的护卫兼随从。
汤婵不禁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解瑨积威已久,气势夺人,出来迎接的汤家族人不由被慑住,下意识地问好,甚至有人想下跪磕头。
解瑨抬手阻止,“不必了。”
他淡淡道:“诸位都是族中长辈,不必多礼。”
族老们何曾被贵人这样对待,脸上都笑开了花。
汤婵见状撇了撇嘴,她心下反省
,自己是不是太平易近人了些,以至于被这群老头子拿捏。
瞧瞧,这些人对她跟汤母,都端着一副长辈架子,面对解瑨,就是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还真是打从心底里就看不上她们这两个“妇道人家”。
汤婵看了一会儿,就挪开视线看向解瑨。
解瑨感觉到汤婵的注视,转头看了过来,她正用眼神询问——你怎么来了?
解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时冲动就跑了过来。
早上城门一开,解瑨使人向衙门告了假就快马出了城。
吹了一路寒风,抵达之时,解瑨已经冷静了下来,等真的见到人,解瑨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好此时汤母也问道:“怎么突然过来?”
解瑨错开视线,向汤母问了好,略一停顿说道:“担忧岳母遇到麻烦,顺便也该祭拜岳父。”
汤母眉开眼笑,高兴得合不拢嘴,“难为你特意跑一趟,实在是有心了。”
汤婵不知道解瑨内心的波折,只当解瑨是收到她的信之后来帮忙的,也有点感动。
解瑨看向几位族中老人,“我想同拙荆一道给岳父上柱香,不知可方便?”
族老们面露纠结。
有俗话说“女婿不拜丈家坟,上坟妻家无后人”,更有难听些的说“女婿上坟有辱先人”,说的就是女婿不该到妻子娘家祖坟给岳父祭拜。
然而如今不是清明中元这样的祭祖大节,而且解瑨身份不同,整个大兴县城最大的官,告老回乡的康老太爷,告老前也不过是个四品,解瑨是比康老太爷还厉害的贵人,说不定能让汤家沾沾贵气,让汤家也能出个这等出息的子孙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族长应下,“自然方便。”
汤婵看得微叹,果真在权势面前,什么宗法规矩,都是一张废纸。
不过……汤婵有些无奈地笑笑,荣辱全部系于一个男人,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太舒服。
但她是个心大的人,从不跟自己过不去。毕竟活在这个世道,汤婵很快就想开了,安慰自己,就当入职大厂,大佬老板给撑腰吧。
安定村地理位置不错,称得上山清水秀,村里大半人家都姓汤,汤家祖坟背靠后山,附近还有条河。由族长亲自带着,汤母汤婵跟解瑨来到汤父的坟前。
四处有未化完的点点积雪,林木枯败,颇有些萧索之意,但坟前还算得上整洁干净,看得出族里有认真照料。
汤母眼眶微红,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墓碑。
虽然随身带着汤父的牌位,但汤母一直没能回来祭拜丈夫的坟墓。
她一边点香,一边在心里默默跟汤父说着话。
“远山,你跟宝蝉最近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婵姐儿也都好,唔,她现在已经成亲,该改口叫婵娘了……女婿年轻有为,跟婵娘一样,十分恪尽孝道,你在天之灵,要保佑他们顺遂平安……”
汤婵看着这一幕,许是原主情绪残留,心里不由酸酸的。
她低下头,闭了闭眼。
解瑨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汤母才回过神,她擦了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失态了。”
她让出了位置,“你们来吧。”
秋月上前摆了垫子,汤婵正要跪下,动作却微微一顿。
汤父是原身的生身父母,她怎么拜都不为过,但解瑨……
未曾想解瑨也利落地一撩衣摆,神色郑重地跪下。
似乎察觉汤婵的停顿,解瑨微侧过头,平静地看了汤婵一眼。
汤婵一愣,随即挑眉笑了笑,也跟着跪到坟前。
两人点了香供在坟前,拜过汤父,摆上祭品,又使人稍微清理了四周,这才离开后山往回走。
村中小路不能走马车,只能步行,回去的路上,汤婵边走边看景,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皱了皱眉。
解瑨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眉头也皱了起来。
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躲在一棵老槐树后,正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未出正月,天气还冷,小丫头却穿着满是补丁的单衣,身上黑不溜秋,耳朵手指都冻得通红。
注意到二人的动作,一行人都望了过去,小丫头被这么多人看着,像是有些害羞,一扭身跑走了。
汤母没忍住问,“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老族长第一时间没认出来那是谁,还是被跟在身后的儿子提醒才想起来。
“那丫头命苦,”老族长叹了口气,“她也是汤家人,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爹意外去世,后来爷奶也都没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她只好被送给一个远房堂叔收养,但她那个堂叔家中孩子多,条件也困难,难免偶尔照顾得不周全。”
看小丫头的样子,哪里只是不周全,但收养她的叔婶到底给了她一口饭吃,汤母也无法苛责。甚至在有些村人眼里,堂叔一家白养着一个赔钱的丫头片子,不打骂、不整日使唤她干活,这就已经是良善的好人了。
汤母露出不忍之色,叹了一句可怜,忍不住想帮帮这个孩子。
汤婵看出汤母的心思,回来之后,先给解瑨找了点吃的让他垫垫,随后便让老族长叫人把小丫头找来。
很快,小丫头就被领了进来。她小脸消瘦,但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很有几分机灵相。
汤母一见,心里就软了几分,她试着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春分。”小丫头口齿清晰地答,她生在春分,家里人就这么叫她了。
汤母轻轻摸摸她的脑袋,“春分今年几岁了?”
“七岁。”春分说。
汤母有些诧异,孩子身形很是瘦弱,瞧着跟四五岁一般,竟然已经七岁了?
随即她转念一想就明白,应该是这几年条件困难,没怎么吃好饭的缘故。
汤母心里更加怜惜,让丫鬟霜菊拿出随身带的点心给她吃。
春分眼睛一亮,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点心。
她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多拿,只拿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尝。
汤母见了不由笑道:“没事,都是你的。”
春分想了想说:“我能分给其他人吗?”
汤母问:“你想分给谁?”
春分抿了抿唇,小声说:“家里的兄弟姐妹都还没吃过呢。”
汤母闻言眼神更软,应了下来,“当然可以。”
等春分被带下去,汤母看向汤婵问道:“我打算给春分堂叔家一笔银钱,供这孩子长大,你觉得怎么样?”
汤婵却道:“咱们不在跟前,也不知道这银子有多少能用在春分身上。”
汤母想想也是,“那怎么办?”
汤婵提议道:“您要是觉得与这孩子投缘,要不要直接带回去养着?”
汤母一怔,汤婵继续说道:“您记不记得,我之前同您商议过,等您回来之后,可以再收养个孩子。等我回了京城,您在这里孤孤单单的,有个孩子,身边也能有个人解闷。”
“这……”汤母有些心动,春分眼神灵慧,说话伶俐,她确实很是喜爱。
但抚养一个孩子责任重大,汤母没办法立时下定决心。
“要是您决定不下来,就把春分当远方亲戚养在膝下,”汤婵说道,“总不会比她现在的情况更差。”
汤母想到春分衣不蔽体的模样,不由被汤婵说动了心思。
确实不会比现在差,这点信心,汤母还是有的,这么想着,汤母就请老族长出面,说有事相商,将收养春分的夫妻俩请了过来。
不一会儿,一对年纪三十上下的夫妻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比起见过些许世面的老族长,他们是真正地里刨食的农民,只知道今日来村里的是不得了的贵人,突然被叫了过来,心中很是惶恐。
汤母先跟两人说了几句家常,等二人稍微缓解一点紧张之后,才温言问道:“今日请二位来,是
想问问春分这孩子。既然这孩子没了亲人,我能不能把她带走抚养?”
夫妻俩没想到贵人是这个打算,不由面面相觑。
等反应过来之后,二人中的妻子小心翼翼,有些笨拙地说道:“春分……命格不好,八字太硬,克亲,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她这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免汤母日后知道以后怪罪。
汤母皱起了眉。
夫妻俩见状悬起了心,没想到汤母听了这话,反而下了决心。
“不妨事。”汤母看向夫妻俩,虽然二人没能照顾好春分,但村中有这样的传言,不难想象春分成了孤儿之后的艰难处境,二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养着春分,不能说没有善意。
“你们若是同意我带走春分,回头我就送来一些布匹粮食,也不算你们白照顾她一场。”
汤母本想送点银子,还是汤婵提醒,说给这样的人家送银子未免打眼,汤母就决定换成布匹粮食。
夫妻俩闻言不由大喜。
依他们家现在的情况,少一口吃饭的嘴就已经是帮助,居然还有好处拿!
妇人更是心中庆幸,自己早先一时不忍,同意了收养春分,后来她不知道后悔多少次不该逞能,让家里多一个人吃白饭,但她到底没忍心将人赶出去,想着实在不行以后还能换份彩礼。
还好自己没能忍心,不然这时候哪能遇到这种好事?
人还是要行善事啊,夫妻俩感慨地同时喜得连连道谢。
至于春分会如何……就算汤母日后改了主意,可哪怕留在汤母身边做个小丫鬟,最起码也能吃得饱饭,总比现在跟着他们强。
等夫妻俩同意之后,春分再次被领到汤母面前,汤母眼神温和地问她:“春分,我很喜欢你,想将你收作干女儿养在膝下,不知你愿不愿意?”
春分愣了愣,她抿了抿唇,低下头没有立刻答话。
汤母也怔住了,这是不愿?
为什么呢?是不喜欢她,还是不舍得原先的亲人?
一旁的汤婵想到什么,开口对春分道:“春分,你克亲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汤母这才意识到什么,刚刚春分不说话,怕是觉得自己克亲,不敢应下。
她声音更柔和了些,指了指汤婵道:“你若认我做干娘,她就是你姐姐。”
春分见自己没有被嫌弃,眼睛逐渐发亮,立刻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脆生生叫人道:“干娘!姐姐!”
汤母没忍住露出笑意。
于是等汤婵回到县城的时候,一行人里除了多出一个解瑨,还有一个春分。
他们回到临时住处,汤母带着春分回房间洗漱换衣,解瑨也跟着汤婵进房稍作休整。
汤婵让婆子出去叫了一桌饭菜,对解瑨道:“今天还没好好用过膳吧?”
一大清早就过来,随后马不停蹄去祭拜,祭拜之后,解瑨听闻汤婵她们已经用过,就没让老族长家里再为他一个人开灶,只吃了一点糕点垫垫肚子,一直到了现在。
解瑨确实饿了,饭菜很快摆了上来,他坐到桌前用饭,吃着吃着,动作却慢了下来。
“尝尝这道烩豆腐,”汤婵一个劲儿地为他夹菜,还主动给他盛汤,“他们家羊肉汤味道也不错……”
解瑨心情微妙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天上下红雨了不成?
他平静地看了汤婵一眼,“这样殷勤,是有话要说?”
“二爷英明,”汤婵被拆穿也不尴尬,厚着脸皮拍马屁,“主要是想跟您赔个罪——昨日我同母亲回来,发现家中宅子被族长大儿子一家住着,他们仗着与县丞结了亲家,拖着不愿搬走,还意图拿另一处宅子交换堵母亲的嘴,我没办法,只好拿出您的名头扯大旗,逼他们离开。”
她认真道:“没同您商量过就擅自这样做,给您添麻烦了。”
没想到汤婵会这样郑重,解瑨微怔,随即摇了摇头,“没什么麻烦不麻烦,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自然该照拂于你,不必这样生疏。”
他稍一停顿,“一同用膳罢。”
“那就多谢您了。”试探过之后,汤婵心下就有了底,笑着同解瑨道了谢。
客栈的手艺不比家里做的合口味,但出门在外,二人都没太过挑剔。
汤婵不算太饿,跟着稍微吃了一点。刚放下筷子,突然秋月从外头进来,说汤婵留在汤宅附近盯梢的人有事来报。
“夫人,”婆子行了个礼之后禀道,“顾全贵一家正要雇人准备搬家具,召来的人数不少,瞧那模样,怕是要搬走好些东西。”
汤婵闻言,赶紧去找了汤母把事情说了。
汤母听了气得不行,“昨儿我进门之后仔细瞧了,里头用着的,好多都还是你爷奶同你爹爹置办的旧物件,那一家子还要把东西占为己有不成!”
这些人不仅占住宅子,占住不成,便要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搜刮,简直欺人太甚,汤母板着脸,说着就要起身出门,“不成,不能让他们把东西带走!”
汤婵明白汤母的急切,那些物件不说值多少钱,多少都是纪念。
她眼睛一转,视线同解瑨对上。
解瑨一看,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他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汤婵就转头对汤母道:“您歇着就好,我同二爷一起去看看。”
顾全贵一家敢有这些小心思,还是因为汤婵之前是驴蒙虎皮,威慑不够这些太过赖皮之人,现在她领着老虎一同上门,倒要看看顾全贵一家子怎么说。
汤母闻言愣了愣,赶紧摇头,“算了算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好劳动女婿。”
她悄悄瞪了汤婵一眼,示意汤婵别不懂事。
解瑨却道:“您的爱物被他人侵占,我身为半子,合该替您讨还。”
他三言两语说服了汤母,跟着汤婵一同出了门。
二人到汤宅的时候,顾全贵一家子正吆喝着搬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一听说汤婵又来了,顾氏就是脸色一沉。
“还有完没完了,这死丫头怎么阴魂不散的?”
来传话的汤传武嗫嚅道:“她的丈夫也跟着来了。”
“什么?”
顾氏还没开口,一旁听了这话的汤传杰先变了脸色。
他起身就往外走,顾氏“哎”了两声没叫住人,也只好赶紧跟着出去。
等见到解瑨,顾氏眼睛直了。
不是京中的三品官吗,怎么瞧着竟还不到三十的样子!
这跟想象中的糟老头子岂止是天差地别,顾氏又酸又妒地看向汤婵,这丫头究竟走了什么大运,能得这样一门亲事?
先一步到的汤传杰脑袋也有些发晕。
他没见过解瑨,但眼前人的气势做不了假,解瑨竟然真的来了。
师长与同窗都隐约说起过,这是日后极有可能入阁的人物,然而此时却出现在他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
汤传杰忍不住看向解瑨身边的汤婵。
之前听说汤婵嫁给解瑨的时候,汤传杰吃惊归吃惊,但没有太过重视。
在他看来,汤婵出身低微,对上解瑨定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解瑨也不会很在意这个妻子,不然汤婵不会单独陪汤母回来。
可此时解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走了一趟,恐怕事情根本不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
那他们此刻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母亲和大哥一定要搬走家中家具,汤传杰心里生出不妙,总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心中
千回百转,汤传杰向解瑨行礼问好,“见过解大人。”
解瑨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汤传杰小心问道:“不知解大人上门,有何指教?”
解瑨没答,而是转头看向汤婵,看得汤传杰更觉不妙。
汤婵笑了笑道:“我思来想去,觉得留给你们时间可能紧张了一些,若是忙中出错,搬走了不该搬的东西就不好了,便过来问问,用不用派几个人来帮忙。”
汤传杰不敢置信,还真就是为了家具这点小事!
他之前没有阻止家里人,就是仗着汤婵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同他们计较,谁想到她不仅计较,还把这样的小事闹到夫家面前!
“瞧侄女这话说的,”顾氏一直没捞到机会说话,听了汤婵一顿阴阳怪气,立时止不住恼怒道,“谁稀罕你的东……”
“娘!”
顾氏话没说到一半,就被汤传杰打断,顾氏转头看了过去,却被汤传杰一个阴沉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由把未完的话咽了下去。
汤传杰对汤婵恭敬道:“堂姐放心,我们一定仔细验查,不会错搬东西。”
汤婵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我便等着明日入住了。”
有了汤传杰这位识时务的人在,汤婵放心与解瑨一道离开了汤宅。
等再回到住处,时辰已经不早了,解瑨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
汤婵一怔,“不在这里歇息一晚吗?”
“不了,”解瑨摇头,“明早有朝会,我需赶在今晚关城门前回去。”
他一说,汤婵就想了起来。
明早有事,今天还特意跑一趟,汤婵难得有点过意不去,“那您路上注意安全。”
解瑨点头,又向跟汤母告了别。
汤母第一反应自然也是挽留,得知解瑨不能留宿之后,便转而好一番殷切叮嘱。
解瑨耐心一一应下,汤母与汤婵将他送到门口,目送着解瑨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第二日,汤全贵一家按时撤走,汤婵与汤母带着下人住进了汤宅。
有汤传杰看着,汤宅大部分原先的东西都留了下来,汤传杰还勒令家里人,尽量按记忆恢复了他们搬进来之前的样子。
旧时的回忆不自觉浮现在眼前,汤母脸上带笑,指着宅子各处同汤婵讲古,“……三岁时你在这里摔过一跤,哭得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边是你爹爹的书房,你小时候他还经常把你抱进去,你也乖巧,从不打扰爹爹读书……”
“那里原先放过一个养荷的水瓮,一到夏天,你最爱在这里看荷花……”
汤婵知道,汤母话中的“你”其实是原身宝蝉,她静静听着,只时不时应上一句,一直跟着的春分也乖巧地不出声。
最后汤母走到庭院中一棵金桂树前,目露感慨,“这还是你出生那年,你爹爹亲手种下的,一晃眼,都二十年过去了……”
汤婵抬眼望去,金桂树高约二丈,亭亭玉立,枝桠交错,不难想象到了到了仲秋时节,满树金黄会是多么漂亮。
她陪汤母站了一会儿,直到汤母笑了笑,“进屋罢。”
第60章
许是重回旧地,汤母时不时陷入回忆,情绪不怎么高。
好在家里多了一个小春分,汤母张罗着给春分裁新衣、补身体,忙着这些事的时候,肉眼可见地精神了不少。
接下来的两天,汤婵陪着汤母安置行李,购置东西,补满伺候的奴仆,总算把宅院收拾的差不多了。
这天傍晚,二人用过晚膳,汤母对汤婵说起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见到的全海堂叔?”
汤婵回想了一下,是汤父过继前的弟弟。
“他们家的大儿子后日成婚,邀请我去观礼,”汤母道,“你说我该不该去?”
寡居之人,一般不太会参加这种喜事,但汤母曾是官家夫人,身份不同,又有汤婵这个嫁入高门的女儿,汤全海一家自然想拉近关系。
汤婵对此不置可否,“您想去吗?”
汤母有些迟疑,“毕竟是族人,又是盛情相邀,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她不愿显得太过傲慢。
汤婵沉吟一会儿,“我陪您一起去吧。”
她担心有些人会以族人之名向汤母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汤母抹不开脸,但汤婵就没有这个顾虑。
“你也去?”汤母一怔,“你不是定下后日便回吗?已经出来好几日,可不好再往后拖了。”
她不愿汤婵在这里耽搁太久,惹了婆家不喜就不好了。
汤婵道:“上午稍坐一会儿,中午往回走就行,来得及。”
“也好。”汤母想了想,应了下来。
到了日子,汤婵陪汤母来到了汤全海家。
汤全海发家不久,才算在县里落稳脚跟,宅院并不算大。今日大喜,宅院的大门前挂着红灯笼,鞭炮声响起,一片喜气洋洋。
汤全海的妻子姓夏,她瞧着是个爽利性子,对于汤婵二人的到来十分惊喜。
“天,”夏氏喜笑颜开,“我就说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快请!”
汤母客气笑道:“都是同族亲戚,互相照拂是应该的。”
“嫂子这话说得是!夏氏眉开眼笑,十分热心肠道,“族里住在县里的人家不多,以后嫂子有什么事可不要客气,我们家别的能耐不说,一把子力气总还是有的!”
汤母笑着应了一声,同汤婵添了礼,没再耽误夏氏继续忙。
过了不久,顾氏也到了。
见到汤母与汤婵,顾氏眼神一闪,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容满面地来问好,对二人的态度亲热极了。
不亲热也不行,她最能耐的儿子汤传杰可是耳提面命,叫顾氏恭恭敬敬地对待汤母,再不许打汤母的主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汤母虽心中不喜,却不好在别人家的喜宴上闹僵氛围,只不咸不淡地寒暄。
顾氏倒是能屈能伸,似是没感觉到一般,然而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撇嘴。
不过一个没儿子的寡妇,倒要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听说前两日还认了个干女儿,真是认亲也不会认,一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
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才好呢,顾氏笑容更深了几分,无人注意处,她与夏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奢侈程度无法与朱门巨室相比,但普通人家的婚礼自有其热闹,看得外人心里也跟着欢喜。
到了快正午,新娘子被迎进门,汤母怕耽误汤婵离开的时辰,没有继续留下用宴席,带着汤婵回了家。
汤婵的行李不多,早就收拾好了,随时都能走。
虽然早有预料,然而临别来时,汤母心中依旧十分不舍。
她像每一个母亲一样,对着孩子止不住地殷切叮嘱,“……女婿是个好的,你在解家也要多多孝顺婆婆,照顾丈夫儿女,不要辜负了女婿对你的心意……路上多多小心,注意安全……”
汤婵笑道:“您放心,我会多写信回来,您有什么事不要怕麻烦,差人去找我便是。”
回京路上一路顺利,汤婵回到了解府,先去给太夫人请了安。
临窗的大炕上,徽姐儿正带着弟弟玩七巧板,太夫人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桓哥儿时不时给姐姐捣个乱,但徽姐儿脾气很好,拼好的图形被弄乱了也不生气。
见汤婵来了,徽姐儿牵着弟弟下来给汤婵问了安。
“回来了?”
太夫人转头笑着问候汤婵,“一路可还顺利?”
“托您的福,都还顺利。”汤婵笑道,“我给家里人带了些礼物,回头我叫丫鬟送来。”
太夫人闻言笑意更深,“你有心了。”
大兴县虽是一等一的大县,称得上繁华,但和京城相比,什么东西也算不上好了,但这是汤婵一片心意,太夫人自然不会拒绝。
正说着话,何妈妈打了帘子进屋,手里拿着一封信。
“太夫人,”何妈妈把信递了上来,“是沈家老夫人的信。”
汤婵一怔,这沈家老夫人是谁?
她看向太夫人,却发现太夫人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似是不喜,但又有些期待。
不过这抹复杂很快消失不见,太夫人打开信件快速读过,对还在状况之外的汤婵解释道:“是我娘家妹妹来的信。”
“她的丈夫在云贵任官,去年抚夷藩治理有功,皇上特旨进京面圣,本该年前就到的,但路上意外病了一场,一直耽误到现在,再过几天才能到。”
汤婵这才了然,笑道:“您与姨母应该多年未见了罢?我这就让人把客院收拾出来,好接待姨母姨夫。”
“不必了,”太夫人说,“他们应该会住驿馆。”
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拒绝,汤婵不禁愣了愣,“这……”
太夫人又想了想,“算了,收拾出来也好,以防万一罢。”
她说这话时露出了一点头疼的表情,看得汤婵不禁好奇。
按理说能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太夫人应该很是期待才是,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太夫人看出她的疑惑,却没多解释,只和蔼地道:“你今日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罢,别的明日再说。”
徽姐儿跟桓哥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不一会儿,有正房的丫鬟过来,给他们送来了汤婵带回来的礼物。
跟京城比,大兴县确实没什么新鲜东西,汤婵就挑了些做工精致的玩具,有木质的玩具小车、人马轮转、陀螺等等。
怕徽姐儿跟佳姐儿两个姑娘不喜欢这些,汤婵还另给小姐妹俩各自送了一对桃红碧玺的挂珠步摇和手串,是汤婵逛街时意外淘到的,用料不算珍贵,但样子新奇活泼,很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徽姐儿看着步摇,忍不住露出喜爱之色。
她的奶妈妈蒋奶娘道:“姑娘要试一试吗?夫人的一片心意呢。”
徽姐儿迟疑片刻,坐到镜子前面,由着蒋奶娘将步摇插在了发间。
步摇随着徽姐儿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着微光,好看极了。
蒋奶娘夸道:“很适合姑娘呢!”
徽姐儿看了一会儿,轻轻抿了抿唇。
她很喜欢这个步摇,可这是那个人送过来的东西……
忽然一阵哭声传来,徽姐儿连忙回神,快速走到隔壁桓哥儿休息的暖阁。
“桓哥儿怎么了?”她问照顾桓哥儿的余妈妈道。
“刚睡醒,尿了不舒服。”
余妈妈手脚麻利地给桓哥儿换了尿布,果然,换完之后桓哥儿就不哭了,拽住徽姐儿的衣角要跟姐姐玩。
徽姐儿坐到炕边,拿起拨浪鼓哄弟弟,桓哥儿玩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朝徽姐儿发间抓去。
徽姐儿吓了一跳,连忙一躲,随即反应过来,是她步摇晃动的挂珠吸引了桓哥儿的注意力。
余妈妈这才发现徽姐儿带着步摇,“这是……”
徽姐儿握着拨浪鼓的手紧了紧,小声道:“是母亲送来的。”
余妈妈脸上露出警惕,心下什么“收买人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类的想法走了个遍。
但屋里伺候着的人不少,余妈妈就没说什么。
桓哥儿还在锲而不舍地往步摇上抓,余妈妈见桓哥儿这样活泼,心里喜爱,随口对徽姐儿道:“难得小少爷这么喜欢,姑娘取下来给小少爷玩一会儿罢。”
徽姐儿一怔,一旁的蒋奶娘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见徽姐儿抿了抿唇,小心把步摇取下来给桓哥儿了。
蒋奶娘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这时外头突然来了人,是宛姨娘身边的丫鬟吟书。
等余妈妈看清来人是谁,神情就闪过一抹隐藏的不喜与鄙夷。
“余妈妈,”吟书说道,“之前大姑娘的春装尺寸有些不合适,现已改好了,大姑娘要不要试试?”
余妈妈语气冷淡道:“嗯,你放下罢。”
另一边,汤婵回了自己院子,倒没觉得很累,看了看时辰还不算晚,便对秋月道:“去问问宛姨娘有没有时间,有空的话请她来我这里一趟。”
她不在的这几天,府中事务是宛姨娘带着紫苏跟紫竹处理的,汤婵还是需要过问一下,做到心里有数。
秋月依言去了。
汤婵等人过来的时候,顺便把留守的紫苏叫到跟前,“我不在的时候,院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紫苏答说:“一切都好。”
她还不知道那天晚上紫竹跟进净房,试图伺候解瑨的事,解瑨没宣扬,紫竹自然也不会四处说起。
汤婵点了点头,“那府里头呢?”
“都是些常规事务,大多是按照府中成例办的,”紫苏回道,“宛姨娘处事老道,对着奴婢们也没有藏私,奴婢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呢。”
汤婵摸了摸下巴,“你瞧着宛姨娘态度怎么样?说来当初她是我强拉来的壮丁,也不知道宛姨娘有没有觉得勉强。”
“夫人多虑了,”紫苏笑道,“奴婢瞧着宛姨娘是真心高兴,伺候宛姨娘的吟书都悄悄跟奴婢说,宛姨娘私下里干劲十足,情绪都比往日好了不少。”
再说这样掌权的好事,哪个姨娘会不喜欢?年关之后,府中事务少了不少,再加上她们处理起来逐渐娴熟,佳姐儿的生母段姨娘再摸不到什么活干,都很是失望呢。
“那就好。”汤婵放下了心,给紫苏画饼打鸡血,“那你就多跟宛姨娘学一学,早日做到独当一面,若是之后哪天宛姨娘不做也不怕了。”
紫苏高兴应下,“奴婢晓得。”
汤婵正想让她下去,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之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意识到汤婵说的是什么,紫苏一下就臊红了脸,不过这倒没影响她答话,她小声说道:“奴婢送了信过去,但与奴婢的相熟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管事的妈妈可能怕惹麻烦,说不做这个生意,奴婢正在想别的办法。”
汤婵闻言有点失望,但没露出来,安慰道:“没事。”
紫苏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婢无能。”
“这又不怪你,”汤婵笑道,“而且我跟你提过这件事之后,回头再想,发现叫你去做可能也不太合适。没关系,等我再寻摸寻摸别的门道就是。”
正在这时,宛姨娘到了,汤婵便停下话头,让宛姨娘进来。
宛姨娘也知道汤婵叫她来的目的,短暂寒暄过后,便条理清楚地禀报了这几天的事务,如何处理,以及涉及的账务等等。
汤婵一一对过,发现没什么问题,便笑着对宛姨娘道:“辛苦姨娘了。”
“哪里,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宛姨娘恭谨道,“还要感谢夫人信任才是。”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秋月来禀,“夫人,余妈妈求见。”
汤婵一愣,心中稀奇。
她来作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