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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佳音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锦被下的双足,如同火燎一般的滚烫伴随着疼痛传来,佳音额头满是冷汗,脸色同唇色一样苍白,连呻吟都没有力气。

    汤婵快步走到床前,伸手碰了一下佳音的额头,随即脸色变得更加沉肃。

    温度太高了。

    她立刻吩咐秋月,“用解府的帖子去请胡太医来,要快。”

    秋月肃穆应下,转身去办事,汤婵则是询问段姨娘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烧了起来?是受冻染了风寒?”

    不应该啊,天气已经越来越暖,难道是风热感冒?

    “没有受冻!”段姨娘眼泪止不住地流,“昨天晚上三姑娘说不太舒服,奴婢没发现什么不对,就跟三姑娘说好好休息,结果到了白天就突然烧了起来,没一会儿就这样了!”

    汤婵眉头紧锁,“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段姨娘只是摇头,见她说不出来,汤婵便道:“把伺候的人都叫过来。”

    这时,佳音的贴身丫鬟墨兰突然站了出来,她跪到汤婵身前磕了个头,不管不顾道:“夫人!三姑娘的病怕是跟她的脚有关!”

    汤婵心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她的脚怎么了?是前些天磕到的伤?”

    “回夫人的话,”墨兰看了段姨娘一眼,自她开口,段姨娘就一脸惊愕,随即用失望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咬了咬唇,扣头接着道,“三姑娘的脚没有磕碰过,是姨娘给三姑娘缠了足!”

    什么?

    汤婵霍然转身,看着段姨娘,“你还是给佳音缠了足?”

    段姨娘见隐瞒不住,只得哭着辩解道:“夫人,女儿家真的不能不缠足……”

    汤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火气。

    是她太过松懈,太过理所当然了。

    这事回头再追究也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佳音。汤婵伸手把被子掀开,视线向下一落,就看到了佳音那明显被裹得形状不对的双足。

    “怎么到现在还裹着?”

    汤婵叫丫鬟拿来干净的剪刀,拆开了裹脚布。

    布条一解开,汤婵瞳孔就是一缩。

    佳音除了大脚趾外的四个脚趾向脚心内弯折,因着她下床走动,全身重量都压在内弯的脚趾上,脚趾关节已经扭伤,而且生出了鸡眼。

    自开始试紧后,乔姑姑本应每几天解开佳音的缠足布,洗干净后用针把鸡眼挑破,再用刀削掉,放到化有药膏的热水里清洗干净,再重新缠紧,且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更紧一些。

    因想越快定形越好,乔姑姑下手比较狠,没几次下来,佳音的伤就比一般的更严重些。而天气渐暖,再次裹缠时,消毒做得不到位,伤口闷在布条里严重感染,如今已经流脓,甚至已经有开始溃烂的趋势,变得血肉模糊,连带着脚背的皮肤也开始红肿发炎。

    汤婵闭了闭眼,怪不得佳音会发烧,这样大的创口,不发烧就怪了!

    段姨娘也没想到佳音缠足布下的双足已经惨烈成这个模样,一时愣在当场,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双巧!再去叫人请张老大夫来!”

    之前的胡太医擅儿科,但佳音这样的情况,明显更需要擅长外科甚至骨科的大夫。汤婵所知道的医术最好的就是张老大夫,老人家是上过战场的军医,前几年才回到京城养老。

    段姨娘回过神来,听汤婵要请大夫来看伤的模样,脸色一变,下意识便阻止道:“不可,夫人还请三思啊!女儿家的双足多么私密,怎么好让外人……”

    “你好好看看你女儿,她躺在床上,就快要死了。”

    汤婵冷冷地打断段姨娘的话,她情绪不是很好,哪怕心里明白段姨娘只是因为被封建礼教荼毒,才有缠足、贞洁这些荒唐的想法,但此刻也顾不上段姨娘的心情。

    “别说医者不分男女,就算你信腐儒那一套,礼记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女儿才五岁,还是小孩子,张老大夫已经年过花甲,没那么多讲究。”

    段姨娘听到后面,才讷讷不说话了。

    汤婵没有管段姨娘,她让下人赶紧去准备热水、烈酒等等清创需要用的东西。

    等东西备得差不多,距离解府更近的张老大夫先到了。

    张老大夫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虽年过花甲,但身形健壮,半点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若不是场合不对,汤婵甚至觉得老人家能一个人打她三个。

    汤婵将情况跟他一说,张老大夫先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语气淡淡安抚道:“夫人莫急,让老夫看看再说。”

    张老大夫给佳音先拿出一粒药丸,用热水化开,喂给了佳音。

    他向汤婵解释:“……止痛安神的药,带着些麻醉的效果,能让贵府姑娘感觉舒服一点。”

    喂完药,张老大夫准备给佳音清理伤口,得知汤婵已经准备了各种东西,还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

    佳音喝过药之后,意识就更昏沉了些,饶是如此,当张老大夫给佳音清创时,佳音还是痛得止不住呻吟。

    汤婵心有戚戚,几乎不忍卒睹。

    那些历史长河中裹小脚的女人,几百年来究竟忍受了多少血与泪?

    几千年来,又有多少女子被规训剥削、压榨迫害,化为父权下的枯骨?

    等张老大夫给佳音处理好伤口,胡太医也到了。

    听汤婵说过情况,胡太医跟张老大夫讨论了一会儿,开出了方子。

    汤婵当即让人出门去按方抓药,胡太医道:“今晚是最凶险的时候,只要能退热,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汤婵点头道谢,“有劳胡大人了。”

    胡太医拱手,“不敢。”

    汤婵又问张老大夫道:“张老大夫,您看过我家姑娘脚上的伤,不知她的双脚是否还能恢复?”

    张老大夫有点意外,“您愿意让她的脚恢复原样?”

    一旁的段姨娘想说什么,被汤婵冷冷看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张老大夫见状,这才知道刚刚是误会了汤婵。

    世人愚昧,世风日下,过去几十年,张老大夫眼睁睁看着缠足之风气愈演愈烈,特别是其中裹出三寸金莲的折骨缠法,分明是残害肢体之举,做父母的却丝毫不在意,张老大夫心中尤为不解,甚至多有不屑。

    他本以为是汤婵也是这样,不顾孩子安危,让膝下庶女受这般罪,原来其中另有隐情。

    思及此,张老大夫对汤婵的表情缓和了不少,抚须沉吟道:“贵府姑娘缠足时间不长,远未定型,孩子年纪还小,只要加以矫正,很快就能恢复回来。”

    汤婵闻言松了口气,“那便有劳您了。”

    见了张老大夫的反应,她也想明白刚刚他对自己态度奇怪的原因,但她并没有开口解释。

    这也算给自己的一个教训。

    府中事务也好,姨娘子女也好,汤婵一直都很不上心,由此造成管理不到位,才会出现段姨娘阳奉阴违这种纰漏。

    她已经嫁进解家,享受了解家给的好处,怎么着也要负起责任才是。

    唉,所以她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嫁进了解家……

    可这个世道,嫁到别的地方又会更好吗?

    汤婵不由叹气,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

    天色渐晚,解瑨踏着暮色回了府。

    汤婵留了人守在门口,一见解瑨回来就传了口信。得知佳音突然病重,解瑨立刻来到了佳音的屋子。

    汤婵刚审完佳音身边的所有人手,正在喝茶润喉。

    见解瑨来了,汤婵把事情说给解瑨。

    解瑨看望完昏睡的佳音,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此时听了汤婵的话,眉心的川字更深了。

    “所以段姨娘不遵你的吩咐,私下里找了人给佳音缠足?”

    “是,”汤婵点点头,“不过这事里头也有我的疏忽。”

    汤婵已经审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段姨娘假借绣娘名义,将实际是裹脚婆子的乔姑姑请进了府。

    她跟解瑨都复述了一遍,末了说道:“你女儿的生母,你自己处理罢。”

    解瑨一顿,她是他的妻子,有权处置后宅的所有事情,但见到汤婵面露疲色的模样,他把这话咽了下去。

    同汤婵一样,解瑨也选择把事情押后处理,等佳音能脱离危险再说。

    还好到了深夜,佳音的烧总算退了下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最凶险的关头已经过去,剩下的就只剩慢慢恢复了。

    汤婵没再管解瑨如何处理段姨娘,直接回房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从解瑨处得知,段姨娘被送到庙里给佳音祈福去了。

    “什么?”汤婵闻言不由一惊,忍不住道,“到底是佳音的生母,就这么送走了?”

    解瑨不解,皱眉道:“不遵从主母吩咐,不敬主母,自作主张使得姑娘置于险境,数罪并罚,这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汤婵问:“可段姨娘走了,佳音怎么办?”

    解瑨一顿,跟汤婵对视了一会儿,汤婵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睛。

    “不是要我来养吧?”

    解瑨沉默片刻,“你之前提过忠国公府在京郊带有马场的庄子,京城周边还有类似的,我会寻一个购置,转到你名下。”

    汤婵也默了。

    可恶,她可耻地心动了。

    没办法,她没见过世面,而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要我来养也不是不行。”

    汤婵神色严肃,“但咱们约法三章,无论我怎么管,你不得插手。”

    解瑨暗自松了口气,颔首道:“这是自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可记好了。”

    得了他的承诺,汤婵这才应下,“走罢,先去给太夫人请安,事情还要说给她老人家知道呢。”

    第72章

    佳音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床帐洒在佳音身上,啾啾鸟鸣传入佳音耳中,悦耳异常。

    她活下来了……

    虽然只有五岁,本来不该懂生死的年纪,但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佳音从未觉得活着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

    脚还有些疼,却跟之前火烧火燎的不一样,张老大夫说这是伤口在愈合,得知双脚能恢复原样,佳音很是高兴。

    但高兴之后,佳音的情绪就复杂起来——得知她醒来,父亲和嫡母都来看望过她,父亲亲自告诉她,姨娘犯了大错,被送进庙里祈福,也许很久之后才能回来。

    缠足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佳音有那么几个瞬间,是真的恨上了姨娘。

    得知姨娘离开,佳音心中有伤心,但却没有一个亲女儿应该有的焦急难过……

    佳音小手攥紧了被子,她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不孝?

    “三姑娘。”

    床帐外传来丫鬟墨兰的声音,“二姑娘来探病了。”

    佳音回过神来,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坐直身子,“快请二姐姐进来。”

    许茹娘离开之前,徽音和佳音一向是同进同出,两个年岁相近的小姐妹感情很好。

    “三妹妹,你还好吗?”徽音小脸上满是担忧,“我听余妈妈说,母亲不让你裹脚,这可是真的?”

    佳音点了点小脑袋,父亲说了,她以后会被养在正房母亲膝下,“母亲已经明确同我说了,以后不会再给我缠足。”

    “可不缠足是害了你呀!”

    徽音语气忧虑,她也缠足,只不过是旧时缠法,只是有些不舒服,没有那么痛苦。徽音被余妈妈教导,不缠足的女儿家显得不贞静,以后会被婆家嫌弃,她牢牢记在心里,此时见三妹妹居然不愿缠足,不由开始为她担忧起来。

    徽音认真地看着小姐妹,“我可以帮你同祖母说……”

    佳音却是摇头反驳道:“母亲说了,我是父亲的女儿,不怕嫁不出去,谁也不敢嫌弃我。”

    她反而开始劝徽音:“二姐姐,我劝你也不要裹脚了,母亲说了,长期裹足对身体很不好的……”

    徽音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三妹妹,你现在满口都是母亲……”

    佳音一愣,沉默下来。

    半年前新母亲进门,两个小姑娘私下里都很是不安,还偷偷表达过对继母的警惕。

    但是现在……

    “母亲救了我的命。”

    佳音心里有些背叛姐妹的愧疚,但还是小小声说道:“我觉得母亲很好。”

    “……”徽音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她感情上不想认同,却也没有办法反驳。

    等回了房,徽音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晚上躺在床上很久也没能入睡。

    守夜的蒋奶娘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开口问道:“姑娘身体不舒服?”

    徽音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跟蒋奶娘道:“妈妈,我今天去见了三妹妹,她说她觉得母亲很好……”

    蒋奶娘听完,见徽音一副不安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气。

    新夫人不是个坏人,二姑娘心思细腻,不

    会感觉不出来,但余妈妈总是在二姑娘面前说些有的没的,惹得二姑娘心情这样矛盾。

    她想了想,对徽音道:“三姑娘跟二姑娘您不太一样,她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能这么想,总比仇恨嫡母要好。”

    徽音似懂非懂。

    蒋妈妈柔声哄道:“姑娘先不想了,时候不早,姑娘快些睡吧。”

    “你说想找女塾师,让佳音上学?”

    正房里,解瑨听完汤婵的提议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自己什么德性,汤婵自个儿再清楚不过,让她教孩子,大概率是误人子弟。

    那怎么办呢?当然是给孩子找老师啦!

    “以前在杭州的时候,文风盛行,不少人家里,姑娘是跟着兄弟一起读书的。我这几天打听了一下,京中也有这种情况,女塾师应该不会很难找。”

    她见解瑨一副沉吟的模样,心生警惕,提醒解瑨道:“您之前说过不插手的。”

    解瑨回过神,知道汤婵误会了,“我是在想,也该让徽音一起。”

    汤婵一怔,确实,两个小姑娘都是解瑨的女儿,不好厚此薄彼。

    不过太夫人会愿意吗?

    “母亲不反对女子读书,”解瑨说道,“大嫂当年便以文采扬名闺中,德音有许多书还是太夫人送的。”

    既然解瑨这么说,汤婵就尝试将事情跟太夫人提了提。

    结果果真如解瑨预料,太夫人思忖片刻,就应了下来。

    不仅如此,太夫人还继续道:“既然姐妹俩要一同上学,不如以后就像小时候一样住在一起罢。”

    啊?

    汤婵闻言愣住,太夫人见状不禁笑了笑。

    “姑娘家还是要有母亲教导才好。”

    这次佳音出事,太夫人反思了很多,也意识到之前处事的不周全之处。

    缠足这件事,太夫人之前没有反对徽音这样做,是因为她以为缠足可以陶冶性情,并没有什么坏处。更重要的是,如今世人对女儿缠足愈发看重,虽然也有人家不在意这个,但缠了足,择婿时的范围会大上不少。

    可段姨娘为了给女儿搏一个好前程,竟给佳音用上那般残害肢体的缠足办法,使得佳音命悬一线,太夫人心惊之余,不由想到了汤婵早先的话。

    汤婵说长期缠足会对身体不好,太夫人本来没当一回事,可这次佳音的事,不由给太夫人敲了警钟,让她思索起来。

    以往认定没有问题的习惯,是真的没有问题吗?

    除此之外,这件事还透露出另一个让人不安的事实——段姨娘是在主母明确反对的情况下暗度陈仓。

    太夫人知道,汤婵为了避嫌,对儿女都不是很亲近,许是这般情景给了段姨娘错觉,觉得可以不拿汤婵的话当回事。

    这样的结果,太夫人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距汤婵嫁进来已有小半年,太夫人自认已经差不多了解她的为人,孩子交到她的手上,太夫人完全可以放下心来。

    赢得太夫人如此信任,换了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苦尽甘来,汤婵却不太能高兴起来。

    她忍不住吐槽,怎么一个没完,又来一个……

    不过转念一想,赶一只羊也是赶,赶一群羊也是赶,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有下人在,汤婵更多时候就是动动嘴而已。

    第二天一早,趁着解瑨还没走,汤婵把徽音跟佳音叫到跟前,跟她们说了搬家跟上学两件事。

    徽音没有料到,奶娘刚跟她提过佳音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结果一转过头也要轮到她了。

    不止如此,她居然还要同佳音一起上学。

    佳音身体已经好了,只剩脚伤要慢慢恢复,汤婵叫人寻了个轮椅,让佳音没事就多出来晒晒太阳。

    她听说这个消息,好奇地问汤婵:“可我是女子,女子也要读书吗?”

    “你是女子,但也一样是人。”汤婵对她说,“人生来愚昧,可死时却不能依旧无知。”

    一旁听了这话的解瑨一怔,他心情震动,不由得看向汤婵。

    佳音似懂非懂,“所以母亲喜欢读书吗?”

    汤婵想到自己那些不务正业的杂书以及各类颜色读物,那些怎么不算书呢?

    遂她理直气壮地点头,“自然。”

    佳音面露崇拜,决定要跟母亲一样。

    同样在一旁,但知晓内情的双巧:……

    跟两个姑娘宣布了这个消息,汤婵让她们做好准备,说完后就让她们回去了。

    结果没过一会儿,解瑨走了,余妈妈来了。

    最近余妈妈的日子不太好过——都是段姨娘那个不争气的惹出来的祸事,太夫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给桓哥儿又指了个嬷嬷。余妈妈忙着跟新来的妈妈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就没有第一时间关注徽音这边的消息。

    结果徽音这头一出事就是个大的,太夫人要把徽音送回到夫人膝下抚养,不仅如此,夫人居然还要给姑娘们找女塾师!

    余妈妈听闻之后,不由大惊失色,连忙来找汤婵。

    “夫人,还请您三思。”

    许是上次宛姨娘的事情汤婵显得太好说话,余妈妈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指责的意味:“身为女子,哪里需要读书呢?针黹女工、德言容功才是重中之重……”

    汤婵神色淡淡地看了余妈妈一眼。

    真有趣,这话汤婵耳熟得很,类似的话她从小听到大。

    汤婵在一个闭塞的小镇长大,她自小读书名列前茅,养父母虽不富裕,但花钱给她买教辅书、让她上补习班时毫不犹豫,还笑着跟汤婵说,只要汤婵想读书,不管是大学还是硕士博士,家里砸锅卖铁也会供。

    她时常会听邻居一些大妈对父母道:“哎呀,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做什么啦,总归要嫁人的,找个好老公才是正经……”

    父亲不喜与人争执,只笑笑作罢,但母亲每每听到,就会很生气地反驳,“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是人了?我们家婵婵可比你们儿子出息多了!”

    回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汤婵眼中浮现出一丝暖意。

    劝女孩子不要读书这种事,还真是贯穿今古。不过因为让她回忆起了父母,汤婵罕见地对余妈妈生出几分耐心。

    “余妈妈。”

    汤婵温和地道:“这件事情,太夫人她老人家都未有异议,余妈妈是以什么身份,来这样上门教我做事呢?”

    她话里没有一点火气,却比疾言厉色更可怕。余妈妈表情一僵,“夫人误会了,老奴怎么敢教您做事……”

    “那就好。”汤婵对余妈妈笑了一下,“我以为您知道,后宅里姑娘的前程,是全数握在主母手上的,您说对吧?”

    她话里敲打的意味太重,余妈妈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说来余妈妈能一直照顾着徽音跟桓哥儿,纯粹是因为上头俩顶头上司不计较。太夫人怜悯徽音姐弟俩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在身边,想着有生母留下的人照顾,也算慰藉;汤婵则是根本懒得沾手,这才让余妈妈一直主理着姐弟俩的事。

    然而从段姨娘身上,不只是太夫人,汤婵也学到了教训。

    孩子还小,身边照顾的人对他们来说影响极大,太夫人决定派一个自己人到桓哥儿身边,汤婵则是好好敲打余妈妈,叫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余妈妈几个只是已经失了靠山的奴仆,哪里能跟上头的掰手腕?

    余妈妈不蠢,很快就理解了汤婵的意思,脸色越来越白。

    汤婵知道余妈妈

    需要时间想清楚,就让她告退了。

    等余妈妈浑浑噩噩地离开,汤婵指挥丫鬟婆子,开始收拾两个小姑娘要住的地方。

    想着俩姑娘以后可能会经常来正房,甚至借用她的书房,汤婵就打算把书房理一理。

    正经书就算了,某些读物可不能让小孩子看见。

    汤婵把这些书收好,其中有一本她正在看,还没看完,就把其他的先收起来,正在看的这本放到了榻边。

    时辰已经不早,汤婵看看天色,准备去净房泡个澡,打算回来再看。

    ……

    解瑨回来的时候,汤婵还没从净房出来。

    他有事想问问汤婵,就坐到榻上等她,正好瞧见了汤婵放在榻边的书。

    想起早间汤婵对佳音说起的“不愿死时依旧无知”,解瑨忍不住好奇,拿起来打开准备拜读一番。

    一段文字映入眼帘,“……却见一双大手扯开幔帐,惊得俏寡妇娇呼一声,汉子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去,道:‘好姐姐,你我好生快活一番,保管姐姐忘了你那死鬼丈夫’……”

    “啪”地一声,解瑨立刻面无表情地把书合上。

    居然是这般……这般淫-秽之物,竟然还有图画……简直成何体统!

    汤婵洗完澡,穿着中衣就出来了,一眼就瞧见解瑨拿着她的书。

    “……这就是你跟佳音说的喜欢书?”

    解瑨板着脸问她,脸上满是严肃,但仔细瞧就能看出他的不自在。

    汤婵故作认真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者,心之大端也。”

    这是礼记里的话,原文还有一句“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大意是欲望和生死是人们心里主要思考的内容。

    解瑨反射性脱口道:“‘存天理,去人欲’,淫-欲、纵欲不可取……”

    “可人欲就是天理,”汤婵说,“你们孔圣人可都说了,‘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解瑨无奈,“你这是歪理……”

    “那灭人欲是你们儒家君子的道德目标,我是女子,不是君子,总行了吧。”

    汤婵不再跟解瑨争辩,倾身上前把书从他手里夺回来。

    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湿润的头发裹挟着水气和香气掠过解瑨的鼻尖,他突然就忘了要说什么。

    好一会儿,解瑨才反应过来什么,忽然问道:“你读过四书五经?”

    “自然没有,只是听说过几句罢了。”汤婵很没有仪态地耸了耸肩,不甚在意道。

    解瑨思绪纷扰,只觉得眼前之人愈发捉摸不透。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她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解大人今日要留宿吗?”

    汤婵突然笑眯眯地凑近,意味深长地问。

    解瑨回过神来,再次板起了脸。

    “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早些休息。”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背影莫名带着点儿落荒而逃的意味。

    切,怂货。

    汤婵收回表情,没什么意思地撇了撇嘴。

    不过仔细品味一下解瑨的反应……

    汤婵唇角不自觉弯了弯,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她施施然靠到榻上,拿起书继续看小寡妇如何快活了。

    第73章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汤婵给忠国公府黄夫人的儿媳陆氏下了帖子,约她一起喝茶。

    约陆氏出来不是为别的,汤婵记得上次踏春时,陆氏提过她娘家的姑娘们会上女私塾,而且跟庆祥侯府那类只为嫁人作准备的女学不太一样,陆家的姑娘们上学,是实打实的要写诗作文、修习琴棋书画,汤婵就想着问问陆氏,有没有合适的女先生推荐。

    陆氏没有想到汤婵竟是找自己帮忙,她以往很少有这种经历,顿觉重任在身。她认真地听完汤婵的请求,很是痛快地应了下来。

    “我娘最是清楚这些,回头我就帮您问问。”

    能帮上忙,陆氏显得十分开心,随即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只不过那些最好的女先生,现在基本都已经受聘在各家府邸,婶娘您有没有想过,让两个妹妹去别府上学?”

    汤婵跟陆氏的婆婆黄夫人同辈相交,陆氏又跟德音交好,就称呼汤婵为婶娘。听了陆氏的话,汤婵有些意外,“各家女学,竟也允许别姓的姑娘前去就读吗?”

    “有些人家的女私塾确实只收自家姑娘,比如杨首辅家,”陆氏细细解释,“但还有些人家,比如我的娘家,家里人丁没有那么枝繁叶茂,就会与三两交好的人家一同办学,还会邀请亲友家的姑娘一起,如此一来,也好让姑娘们多些交际。”

    汤婵听了,不禁有些心动,“不知想要入这样的女学,须得满足什么样的条件?”

    “没什么特别要求,姑娘家只要年纪合适,身子康健就可以。再就是女学里还要有空余位置,以及姑娘家中距离近些才好,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陆氏唯恐自己讲不明白,说得十分仔细,末了还盛情邀请道:“如今陆家女学里只有六七人,而且陆府离解府只隔两条街,婶娘要不考虑考虑,让两位妹妹去陆家女学?”

    这听起来跟竟然后世上学有点像,汤婵愈发意动,家里就徽音姐妹两个,若是能让她们认识些新的手帕交,也是好事。

    “婶娘不必现在就做决定,可以先去陆府瞧瞧再说。”陆氏很是善解人意,笑着说道,“我娘为人最是好客,我去信跟她说一声,若是得知婶娘做客,定然高兴。”

    汤婵闻言,自然欣然应下,跟陆氏约好,等过了端午便去陆家参观一番。

    转眼,五月初五在即,汤婵兴高采烈地准备过节。

    倒也不是对屈原怀着多么深邃的情感,汤婵期待的原因很是朴素,她突然馋粽子了。

    然而听了下头的禀报,汤婵睁大了眼,“竟然不包咸粽?”

    解府是北方吃口,厨房打算准备的都是最经典的北方粽子,包着红枣、蜜枣、豆沙或是果仁,蘸白砂糖吃,甜蜜中带着粽子特有的清香。

    甜粽有甜粽的好,但是吃粽子怎么能少了咸粽呢?

    去年在侯府的时候,托二房的福,他们一家从福建回来,过端午时就让厨房包了烧肉粽。

    糯米包裹着肥瘦比例适宜的红烧肉,另有香菇和虾干提鲜,还可以放入栗子、花生、芋头等食材,红黄闪亮,香甜嫩滑,油脂的香气浸透每一粒米……

    只是想想,汤婵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除了烧肉,粽子的最佳伴侣还有鲜肉、火腿和咸蛋黄,一口下去,满口生香……

    汤婵再也忍不住,撸起袖子,亲自下厨房指挥包粽子。

    咸粽是这个时空就有的东西,汤婵不怕露出什么马脚,被人发现不对。

    不过说到这个,据汤婵观察,庞妍高调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什么问题,看来这里的穿越者要么不像汤婵原来想的那样到处都是,要么就是身份不够高,即便有身份高的,可能也不怎么管闲事。

    这算是好消息,汤婵现在除了需要在庞妍面前多加小心,其他时候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不过自然,她也不会得意忘形就是。

    到了节日当天,解府门楣插上艾草,堂中挂上菖蒲,众人聚在太夫人房里。

    解瑨白日有事,要稍晚些才回来,汤婵先带着两个姑娘来到了松鹤堂。

    佳音的身体总算是彻底痊愈,已经同徽音一起正式搬到了新住处,就在汤婵隔壁的院子。托张老大夫的福,佳音双足并未留下什么后遗症,只需定期检查一番便好。

    今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两个小姑娘的手腕脚腕上就被系上了五彩丝线,寓意驱邪迎吉。除此之外,二人穿着五毒艾虎纹样的衫裙,头上戴着五毒簪,胸前挂着绣着五毒、装着各类草药的香囊,耳朵上的耳钉是一对精致的小金蝎。

    汤婵也是同样式的衣裳首饰,只不过型号都大了一圈,香囊拴在了腰间

    ,耳朵上的耳环则是用了蛇。

    这些一看就是特意为端午准备的,太夫人看到打扮如此相似的一大两小,目光平和的眼睛里忍不住露出笑意。

    汤婵节日时的穿着总会有一些奇巧心思,太夫人每每看到,都会忍俊不禁,结果现在又多了两个小号的,太夫人觉得把两个姑娘交给汤婵这个决定确实没错。

    “把桓哥儿也抱过来吧。”

    被带上来的桓哥儿衣服围嘴都绣着老虎,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配上又白又胖的圆脸蛋,很是可爱,汤婵忍了好久才没上手捏捏他的脸。

    很快,解桓跟于氏小夫妻也到了。

    端午佳节,国子监休沐三天,解桓早两日便回了家,陪伴怀孕的妻子。

    于氏的身孕已经有七个月,肚子越来越大,她背着手撑着腰,被解桓搀扶着缓步走进屋后小心行礼坐下,看得汤婵都觉得辛苦极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妈妈都很伟大啊!

    于氏感觉到她的视线,却是误会了什么,她以为汤婵是盼着自己的子嗣,便找机会凑近小声安慰汤婵道:“婶婶别急,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有好消息的。”

    “没事儿,我没急。”汤婵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于氏的意思,她笑着指了指坐在太夫人身边的桓哥儿,“有他在呢。”

    桓哥儿快一岁半了,已经偶尔能蹦出个半句话,他认得太夫人,还知道叫她祖母,小嘴特甜,哄得太夫人合不拢嘴。

    还好有这个团子在,这要是没有桓哥儿,汤婵都不敢想,太夫人明里暗里会把她催成什么样。

    桌上摆着桑葚、樱桃、茯苓这些时令水果,汤婵还准备了菖蒲酒和雄黄酒。

    小孩不能喝酒,但有以雄黄酒涂身的习俗,太夫人笑着把桓哥儿递给汤婵,“你来吧。”

    汤婵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应了下来。

    桓哥儿不怎么怕人,经常能见着汤婵,知道这是母亲,但不熟悉,便睁着眼睛瞪她,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汤婵拿毛笔沾了雄黄酒,涂在桓哥儿脸颊、耳朵、和鼻子,最后看了看桓哥儿一身小老虎的打扮,又在他额头上画了个王字,笑着说道:“驱毒镇邪,祛病消灾,百毒不侵。”

    桓哥儿觉得还挺好玩,不由得拍着小手笑出声来,要再来一回。

    汤婵没理他,转而给徽音和佳音画额,桓哥儿见到姐姐,倒也消停了。

    等仨孩子每个人脑袋上一个王字之后,解瑨回来了。

    人总算齐全,可以开始吃粽子,汤婵让厨房把蒸好的粽子端上来。

    “粽子还能包鲜肉?”

    得知汤婵做了许多咸粽,解瑨第一个怀疑,从小到大只吃过甜粽子的解瑨不禁皱了皱眉。

    但推销人员的热情让解瑨不好拒绝,汤婵期盼的眼神下,解瑨咬下了一口。

    随即他顿了一下,默默把粽子吃完了。

    汤婵忍不住笑,解瑨真香的样子她百看不厌,好一会儿也没压下上扬的嘴角。

    没人能躲过咸蛋黄肉粽的魅力!

    不仅是解瑨,家里其他人也都对咸粽十分喜爱。

    桓哥儿年纪小,不敢给他吃难以消化的糯米,他吃不着,急得开始闹,还是太夫人开了口:“切一小口给他尝尝味道就是。”

    结果这一口吃了,桓哥儿更不满足了,闹着还要。

    见太夫人摇头拒绝,桓哥儿张口便要哭。

    奶娘没有办法,只得连忙将他抱下去哄,汤婵看得微微皱了皱眉。

    这孩子……感觉不太好相与啊。

    幸好徽音跟佳音都是听话孩子,让吃多少就吃多少。

    解桓仗着年轻,没轻没重吃得撑了,还惹来太夫人笑话:“连你两个妹妹也不如,羞不羞。”

    家里只有她是老派,咸粽花样太多,太夫人还是偏好传统的蘸糖甜粽。

    汤婵便剥了一个碱水粽给太夫人——因着解府众人都吃甜粽,汤婵特意包了碱水粽。主要是为了好看,打开绿色的粽叶,便露出色泽金黄的粽肉,有一半里头放了一点豆沙添些甜味,什么都没加的就可以沾糖水吃。

    太夫人很喜欢碱水粽喜庆的颜色,可惜太夫人年事已高,也不敢多用,吃了两口便浅尝辄止。

    “可惜京城没什么适合竞舟的水,不然还有赛龙舟可以看。”

    汤婵有点遗憾,记忆里,在杭州府赛龙舟的景象似乎很热闹呢!

    “今年的端午已经够热闹,辛苦你操持了。”太夫人笑道,“对了,马上就是你的生辰,有没有什么打算?”

    解瑨正在喝茶消食,闻言动作不由一顿。

    原来她的生辰就快到了……

    汤婵笑道:“又不是过寿,吃碗面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这个年代,小孩跟年轻人都不摆生辰宴,只有到了一定年纪的人才会如此。

    “到底是生辰呢,不好随便对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便是。”太夫人说起这个,主要也是提醒解府其他人,特别是解瑨跟孩子们,记得提前备好礼物。

    虽然不求这些,但有人这样惦念她,汤婵心中自是一暖,不由笑应道:“那便多谢母亲了。”

    第74章

    “……此处便是姑娘们上学的静思斋了。”

    陆府,一个景色秀丽的小园中,汤婵带着徽音和佳音,跟着府中主母陆夫人游览。

    过完端午,汤婵便着手给两个孩子找托管班的事,向陆府送上了拜帖。

    陆家家风清正,素有善名,当代的家主陆老太爷是有名的大儒,官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也就是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职位不高,却是桃李满天下,十分受人敬重。

    受陆老太爷影响,陆家子弟无论男女都好读书,这才有了给姑娘们开办的女学堂。

    最开始听汤婵说要将徽音和佳音送去别人家的女学,太夫人本来还有些迟疑,然而一听说是陆家,太夫人便再无担忧,立即点了头。

    正如陆氏所说,对待汤婵的拜访,好客的陆夫人用了十二分的热情招待。

    陆府占地不算很大,但布景处处精致,很容易让人感受到规划者的用心,听陆夫人说,府中各处竟然都是当年陆老太爷夫妻亲自操刀设计。

    如今汤婵所在的静思斋,就是单独辟出来给姑娘们上学使用的,小院坐落在陆府角落,连着后花园,有单独的院门出入。

    “徽姐儿跟佳姐儿这个年岁,还未开蒙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陆夫人笑道:“因着来上学的姑娘们此前所学并不相同,静思斋中分为两班,像徽姐儿跟佳姐儿这般,若是入学,可先进入蒙学班,等过了七岁,考过一场小验之后,便可以升入映雪堂,与年长的姐姐们一同读书了。”

    竟然还分了年级,汤婵叹为观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小小的一家女学堂,跟一家书院也差不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汤婵几人来到蒙学班前。

    天气晴朗,窗户半开,里头传出稚嫩的朗朗读书声。

    汤婵并未进门打扰,只是站在窗边往里看去。

    堂中端坐着几位女童,都是垂髫之年,肃着小脸听上面的女先生讲学。女先生五十多岁年纪,穿着朴素,面容慈祥,气质沉静淡泊,很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意味。

    自从来到陆府,佳音就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好奇地观察四周,这时被里头的景象吸引,得了汤婵鼓励的眼神之后,更是大着胆子踮脚朝里看。

    徽音有些不安地紧紧跟在佳音一旁,此时也忍不住好奇向内望去。

    汤婵听了一会儿,面露笑意,问陆夫人道:“斋中开蒙认字用的,不是女诫、内训这些女四书?”

    “自然,”陆夫人说到这里,眼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自豪之色,“我们这里跟男孩子用的一样,都是‘三百千’、弟子规等开蒙要训。”

    “蒙学班主要是认字、写字,随后是学习音韵训诂,等基础打好、升入映雪堂,姑娘们便同男子一样,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咱们静思斋出来的女学子,擅文翰、好吟咏,比起男儿来也毫不逊色——若不是女子不能应试科举,咱们家的姑娘说不定也能折宫蟾桂呢!”

    汤婵笑着称赞,“果真名不虚传。”

    她倒不指望徽音和佳音成什么大才女,但读书可以明理,既然成了俩小姑娘的便宜母亲,汤婵也希望她们能清醒地活出自己的人生。

    参观了一圈,汤婵对陆府的女学再满意不过,回到家就问小姐俩觉得怎么样。

    佳音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显然已经等不及去尝新鲜、认识新朋友了。

    比起佳音,徽音更内向一些,她心中有着对新环境的迟疑害怕,但她想跟佳音在一处,见佳音应下,徽音就同样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一个风柔日暖、阳光明媚的晴天,在汤婵给二人交过束脩、带着二人见过先生之后,小姐俩背着汤婵给准备的小书包,手牵手一同走进学堂上学了。

    ……

    学堂的女先生很温柔,同窗们也很友善,一个上午过去,徽音心里的忐忑渐渐淡去。

    佳音更是已经交到了新朋友——坐在佳音前桌的是翰林楚家的十二娘菲姐儿,比小姐

    俩大一点,她对新来的姐妹俩很是好奇,主动开口搭了话。

    小朋友的友谊来得很快,没过一会儿,佳音和菲姐儿就变得要好起来,等放了学,菲姐儿还说要约两人来家中做客。

    “回去我就给你们下帖子,你们一定要来喔!”

    后门处,小姑娘们各自在马车面前做着约定。

    别看都是小萝卜头,孩子们都很早熟,做事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邀约该有的礼节一个不落。

    等徽音和佳音应下,菲姐儿高兴地点头,这才准备转身上马车。

    却突然听到徽音发出一声惊呼,“呀!”

    菲姐儿跟佳音都顺着徽音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巷口处,一个与她们年岁差不多大的孩童被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围在中间欺辱。

    孩童手里本来拎着食盒,但此时被打翻在地,食物撒在地上,又被那几个大孩子踩在脚下。

    跟在菲姐儿身边伺候的小丫鬟认出了被围在中间欺负的人,“那好像是冯琴师的儿子。”

    陆家人脉甚广,静思斋琴棋书画各项都有授课指点的师傅,冯琴师便是教琴艺的先生了。

    小丫鬟解释道:“……应该是给他娘来送饭的吧,围着他的应该都是周围邻居家的小孩。”

    徽音与佳音面面相觑,佳音问道:“这……既然是先生的儿子,陆家不管的吗?”

    菲姐儿皱着小眉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恍然,问小丫鬟道:“是那个冯琴师?”

    小丫鬟点了点头,菲姐儿就赶紧跟佳音二人道:“咱们也不要管了!”

    徽音和佳音都面露疑惑,这是为何?

    菲姐儿神神秘秘地解释,“听闻她母亲出身不干净,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

    徽音不解,“那种地方是哪种地方?”

    菲姐儿哪里知道,她只是听大人说话,鹦鹉学舌而已,转头问小丫鬟,“是哪种地方?”

    小丫鬟哪怕知道也不敢说,怕教坏姑娘,只得一个劲儿摇头。

    菲姐儿只好把头转回来,含含糊糊跟徽音两个道:“反正是不好的地方……听闻这事被人知道之后,有两位夫人闹着要学堂换掉冯琴师呢!”

    听闻此事还有内情,徽音和佳音初来乍到,不好贸然插手,犹豫之间,那几个大点的孩子见中间的小孩不反抗,像是觉得没意思,一会儿就散了。

    小孩坐在角落里,很久没动弹,也不知道受没受伤。

    佳音见危机已解,便不再关注,徽音却是心生不忍,上了马车后悄悄跟佳音商量道:“咱们今天带来的点心还没吃,不如送给他吧。”

    佳音没什么所谓,点了点头。

    等丫鬟按徽音的吩咐把点心送去之后,小姐俩就让马车驶离向家而去,没有看到小孩抬起脸,眯着眼睛望向她们马车的目光。

    “第一天上学,感觉如何?”

    徽音与佳音回家后,汤婵问过姐俩,得知一切都好,甚至交上了新朋友,便放下心来,把准备好的小礼物送给了姐俩,“庆祝你们第一天上学顺利!”

    小礼物是一对珠花,两个女孩子都爱俏,见上学还有礼物收,佳音惊喜地接过,徽音也眼睛发亮地抿了抿唇。

    就这样,两个小姑娘的生活逐渐上了正轨,汤婵的生辰也快到了。

    太夫人依旧是大气地送了珠宝首饰,汤婵的小金库再次喜添一笔入账。

    俩姑娘和几位姨娘孝敬了针线,难得的是解瑨,竟寻了一位出身江浙的厨娘,她尤擅淮扬菜,宋嫂鱼羹跟红烧狮子头做得一绝,吃得汤婵心满意足。

    虽然不办宴席,但汤婵借着过生的机会,把德音叫了回来。

    汤婵始终记得德音回门时的不对劲,如今德音嫁过去也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汤婵想打探打探德音的近况。

    结果一见德音,汤婵便禁不住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了?”

    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德音的憔悴,她瘦了一大圈,一看便知过得不好。

    “杜家待你不好?杜怀岳欺负你了?”汤婵拉过德音,“别怕,有事就跟家里说,我一定让他们给个说法!”

    德音本来还崩得住,但一有亲人关心,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小婶婶,”她咬紧了唇,“我想给夫君纳妾……”

    却说洞房花烛之后,杜怀岳感受到了德音对自己的畏惧,挫败之余反思了几天,渐渐开始觉得懊恼。

    他是个粗人武夫,妻子却是再柔弱不过的女子,他不该如此着急的。

    杜怀岳想缓和妻子对自己的印象,平日里尽力对德音好。

    丈夫对她笨拙的讨好,给她买礼物、甚至送她亲手雕刻的簪子,德音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动容是假的,对杜怀岳的畏惧也慢慢淡去。

    然而不幸的是,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初印象非常负面时,日后相处间一丁点不顺心的小事,也会变得愈发难以忍受。

    杜怀岳好武,为人粗糙不甚讲究,平日在军营里操练,时常一身汗味回来,吃饭也因为在军营养成了不好的习惯,跟打仗一样特别着急,甚至偶尔扒起饭来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洁精致的德音实在接受不了。

    这些也都还罢了,但压死骆驼的稻草,还是晚上的那点事。

    杜怀岳太年轻了,晚上与心悦之人同床共枕,又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怎么可能忍得住?

    至于德音,她也想尽快有个自己的孩子,面对丈夫的求欢,德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调节心态接受。

    然而第一次身体撕裂般的疼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德音越是紧张,身体就越是打不开,最后变得更痛。

    几次之后,情况不止没有缓解,反而愈加严重。

    德音对同床这件事是又厌恶又惧怕,她的情绪传递给杜怀岳,导致每次最后都是半途而废。

    到了后来,杜怀岳也放弃了。

    “你是不是没看上我?”

    种种迹象落在杜怀岳眼里,只能让他以为妻子是厌恶自己,杜怀岳黑着脸,没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面对丈夫的诘问,德音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杜怀岳看到妻子的眼泪,沉默下床,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开始了冷战。

    德音想缓和两人的关系,杜家也不能断了香火,她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给杜怀岳纳妾。

    在汤婵的柔声询问下,德音将事情断断续续都说了。

    汤婵听了,很是认真地道:“若你真的不喜欢他,不如及时止损,尽早和离。”

    这话让以为汤婵会跟嫂嫂一样劝她忍忍,生下孩子再说的德音吃了一惊,一时连哭都忘了。

    她连连摇头,怎么能轻易和离呢?

    德音知道,娘家定然不会嫌弃她,但她已经给家人添了太多麻烦,怎么能继续如此厚颜?

    更何况杜家没有对她不住,夫妻敦伦天经地义,是她接受

    不了,不能怪他。

    见德音低下了头,汤婵猜到她的想法,“你觉得那事上,是你不对?”

    德音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这个说法,汤婵不客气地道:“不是你的错,是他技术太差。”

    德音闻言,不由惊诧地瞪圆了眼睛,“啊?”

    第75章

    汤婵心里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

    解家跟杜家亲事定下的时间比较早,杜家为表示对德音的敬重,没有给杜怀岳备过通房,所以杜怀岳是个实打实的初哥。

    这个年代信息又不发达,春宫图册只有怎么做,完全没有讲该怎么取悦女性,这就导致愣头青技术太差。

    德音就更不用提,纯洁无瑕的白纸一张。

    男女双方都指望不上,德音还对男方怀有害怕的情绪,第一回 的惨烈完全可以预见。

    更糟糕的是德音自此生出了应激反应,杜怀岳又不知道如何正确抚慰,恶性循环,德音只会越来越难受。

    “德音,咱们这是说私密话,不必隐瞒,你实话跟小婶婶说,还想跟他继续过吗?”

    怕德音太懂事,不愿实话实话,汤婵特意补充道:“你小叔叔每天忙得不着家,好不容易官做到这么大,不是让侄女受委屈的。”

    德音面露犹豫,最后还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杜怀岳的努力她看在眼里,故而她从没有想过索性和离了之,而是也想试着经营这份关系。

    给杜怀岳纳妾,其实就是德音想要示好才想到的主意,只是这主意着实不怎么样就是。

    这个年头,和离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心里敏感些的姑娘,很容易被流言蜚语压垮。汤婵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能给德音太多压力。

    “也好,”汤婵说,“如果你们真的合不来,只要你跟小婶婶说,小婶婶一定想办法让你和离,但你要是想和他继续试试,有些事你得知道。”

    说着,她屏退众人,仔仔细细把男女之事跟德音当上课一样讲了。

    德音本来心里翻涌着各种情绪,结果一听汤婵开口便是虎狼之词,她就什么都忘了,脸唰地一下红成了苹果,肉眼可见地往外冒热气。

    “小婶婶!”

    汤婵没在意她的打断,只夷然自若地同德音讲生理学上的知识。

    男女的生理结构、如何获得快感、需要注意的卫生、怀孕的原理……德音渐渐被汤婵的淡然镇定所感染了,她惊奇地发现,当这些东西被以一种就事论事的口吻讲述出来的时候,其中自带的狎昵似乎就消失了。

    虽然不能完全收起羞赧,但害羞的同时,德音不再逃避,而是认真听了进去。

    汤婵说到兴处,还把自己珍藏的小颜色书拿出来,指着插图给德音做示范,看得德音瞠目结舌。

    小婶婶……好厉害……

    不过小婶婶这个样子,小叔叔知道吗?

    ……天,自己在想些什么,快别想了!

    “总之,这事如果做得好,是很得趣甚至很快活的。”

    最后,汤婵总结陈词,还不忘嘱咐德音,“自然,你若是讨厌他,咱们也不必非跟他做这事,一切都看你的想法。”

    德音攥着帕子,红着脸点点头。

    她心里早先的彷徨已经去了大半,转而涌上了阵阵暖意——小婶婶强调了许多次,会完全站在她这边,有着这样的支持,她愈发觉得心安。

    “至于他的其他毛病,”汤婵想了想,继续说,“虽然我的发言权可能不大,但我觉得婚姻里头,第一件事是坦诚相待。”

    她细细跟德音说道:“杜怀岳那人粗豪鲁直,看着就不像个聪明的,你心里想什么,得把话跟他说明白,不然就那么个傻大个儿,哪里会懂女儿家的锦绣心思?”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以都跟他说清楚。比如你不喜欢他身上的汗味,就让他洗干净再上床,不喜欢他吃饭粗鲁,就让他细嚼慢咽,告诉他你不喜跟他同床,不是因为真的厌恶他,而是你太疼了,让他慢点来。”

    这些话对于德音来说,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她听得不自觉失态,微微张开了嘴,说不出话来。

    在德音原先的观念里,夫为妻纲,“为之纲者,为之天也”,妻子该做的便是尽力迎合顺从丈夫。

    可小婶婶现在说,原来她也是可以提要求的?

    被塞了一脑袋惊世骇俗的话,德音恍恍惚惚地跟小婶婶告辞,回到了杜家。

    她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一整天做事都心不在焉。

    直到傍晚,杜怀岳回来了。

    他的脸紧紧板着,虽然五官俊朗,但脸部线条刚毅,肤色又黑,这么个表情,小孩子看到都会害怕。

    好在经过多日相处,德音总算不会在他黑脸时太过惶恐,只听杜怀岳沉声道:“我回来拿点东西。”

    说着便自顾自去找东西了。

    德音捏紧了袖中绣帕,心中来回拉扯。

    要说小婶婶教她的那些话吗?

    等杜怀岳拿了东西出来,见妻子始终一言不发,眼底不禁划过失望,高大的身躯似乎都落魄了几分。

    他抬步向外走,却突然听到一句磕磕巴巴的问话。

    “等,等会儿你还回来吗?”

    杜怀岳愣了,“什,什么?”

    德音咬着唇,“若你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杜怀岳心中一沉,随即生出懊恼与不安。

    难道是德音再也忍受不了,要跟他摊牌?

    然而杜怀岳心中越是难受,面上就板得愈发紧。

    “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吧。”

    德音欲言又止,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你,你吃过饭了吗?”

    嗯?杜怀岳摸不着头脑,“还没有。”

    德音:“那咱们先吃饭吧。”

    杜怀岳有点儿惊喜,但又害怕这是最后的温柔,就什么都没说,忐忑地沉默坐下。

    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很快,下人摆上了膳食。

    小夫妻相对而坐,屋中很是安静,直到杜怀岳开始端起碗扒饭。

    拿起筷子之后,杜怀岳就不再想别的,一心一意用膳,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弱弱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吃饭这么着急?”

    杜怀岳吃饭习惯不好,总跟打仗一样,还经常发出声音,德音已经苦恼很久。她鼓足勇气问:“不可以慢点吃吗?”

    杜怀岳愣了一下,咽下嘴里的食物后说道:“我在军营里习惯了。军营里吃饭要靠抢,若是吃得不够快,抢不过别人的。”

    不同于许多勋贵子弟,杜怀岳参军是从大头兵做起的。抢大锅饭的要义就是快准狠,他饭量又大,若是第一轮慢慢悠悠才吃完,根本抢不到第二轮。

    虽然杜怀岳现在升职成了个小军官,但他很少开小灶。积习难改,哪怕不在军营,平时吃饭也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

    这下轮到德音一怔,她之前不知道还有这一茬。

    原来不是他天生礼仪不好,而是环境使然。

    “可你现在在家里,我不会同你争抢,细嚼慢咽对身体好。”德音紧张地捏紧了筷子,“你那样发出声音,我听着不太习惯。”

    杜怀岳一愣,随即恍然。

    原来妻子一跟他在同一个饭桌上就如坐针毡,竟然是这个原因。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妻子出身大家,精致讲究,仪态优美,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风范,想是从没有遇到过他这般的粗人吧。

    嫁给他这个武夫,妻子是不是很委屈?

    杜怀岳突然有些食不知味,半是窘迫半是低落地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碗,开始回想儿时被教导的规矩,笨手笨脚慢慢吃饭——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杜怀岳不至于连这些基本礼仪都不懂,只不过后来进了军营,饿肚子的压力之下,几乎都忘光了而已。

    德音见状,狠狠松了口气。

    原来提出请求真的有用!

    她心中生出欢喜,想了想,主动给杜怀岳夹了一筷子菜。

    杜怀岳看着碗里多出的时蔬愣住了,不由顺着筷子看向德音。

    等等,事情好像跟自己想得有些不一样,妻子今天好像也有点不一样……

    杜怀岳的心情忽然就升高了一大截,等吃过饭喝着茶,他便试探问道:“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第一步这样顺利,德音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干脆一鼓作气。

    “你今天会留下吗?”

    杜怀岳傻眼了,这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能留下?”

    德音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开了口,向杜怀岳说小婶婶教给她的话。

    “之前你弄得我特别痛……”

    结果只说了半句,德音整个人就红透了,再说不下去,甚至羞得不敢看杜怀岳。

    她说得没头没尾,但这般情态,杜怀岳再是迟钝,也没有不明白的。

    他的脸也唰地红了,只不过肤色太深,看不太出来。

    德音面色绯红地垂着头,显得愈发秀美,杜怀岳看着,脑子也成了浆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傻愣愣地问:“那怎,怎么样,你才会不痛?”

    德音眼睫一颤,抬起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会听我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唯恐杜怀岳鄙夷她不庄重。

    不过随即,德音就尽力定了定神。

    小婶婶说了,若他敢嫌弃她不庄重,或者不愿意按她说的做,那就立马和离!

    可杜怀岳哪会嫌弃,他整个人都被这样的惊喜砸傻了。

    德音愿意跟他尝试,别说只是听她的话,杜怀岳现在高兴得上天给她摘星星都愿意。

    “自然都听娘子的,”杜怀岳站起,一把横抱起德音,大步走向床榻,“还请娘子教我……”

    “等,等等!”德音挣扎着阻止,“我去让人备热水,你,你把汗味洗干净了才可以上床!”

    德音嗅觉比杜怀岳灵敏,她不说,杜怀岳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汗味。

    糟了嫌弃,但杜怀岳没有丝毫不悦。

    娘子这般仙女下凡似的人物,怎么精致讲究都是应该的。他颠颠儿地就下床往净房去了,“我这就去。”

    德音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

    她指尖揪着锦被上的鸳鸯刺绣,好像……确实没那么糟糕?

    杜怀岳根本等不及热水烧好,正好如今天暖,他直接用常温的水上上下下好好洗了一遍,直到身上带了皂角的清香,才回到了正房。

    朱红锦帐已经被放下,同外界隔绝出一个小小天地,烛光明亮,依稀可见帐内一抹倩影。

    杜怀岳不自觉放轻手脚,悄悄闯了进去。

    很快,锦帐中传出喁喁私语,再过了一会儿,帐摆流苏由缓至急地颤动起来。

    第76章

    “德音派你来送东西?”

    艳阳高照,蝉鸣阵阵,京城正式进入了盛夏。

    汤婵迎来了一位访客,来者是德音身边的妈妈。

    她把一扇刺绣台屏呈给了汤婵,笑着应道:“是,这是大姑奶奶亲手绣的,要送给夫人,她不好总回娘家,就派老奴走一趟。”

    “有劳这位妈妈了。”

    汤婵接过仔细一看,台屏尺寸不大,但制作很是精致,上头绣着喜鹊登梅图案。

    喜鹊登梅是再好不过的意头,想来这是德音给她送信,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汤婵心里一松,不禁微微一笑。

    送走婆子之后,将绣屏摆到了案几上。

    案几上还摆着一个白瓷花瓶,里头插着两支盛放的槐花,散发出甘甜淡雅的清香。

    这是徽音跟佳音小姐俩送来的,两人院里有一棵槐树,这个时节开得正盛,姐妹俩就各自摘了一支给汤婵送来。

    如今汤婵渐渐品出了养小姑娘的乐趣,香香软软的小女孩,可以随意给她梳妆打扮,而且又听话又贴心。

    “夫人,姑娘们来请安了。”

    说曹操曹操到,到了姐妹俩放学的时辰,二人回家后来给汤婵问安。

    姐妹俩一同进了屋,二人穿着新裁的夏日衫裙,梳着双丫髻,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远远看上去跟双胞胎似的。

    汤婵把行礼的二人叫起来,让她们坐到小锦杌上说话。

    “你们上学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徽音佳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不过二人却有别的请求,佳音说道:“母亲,新来的琴艺先生说如果我们想,也可以向她学习。我们可以修习琴艺吗?”

    汤婵闻言微微惊讶,“陆夫人这么快就已经找到新师傅了?”

    之前授课的冯琴师听说是出身不大光彩,为人诟病,主动请了辞,没想到陆府这么快就找到了新老师。

    孩子有兴趣,汤婵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正好学堂明日休息,汤婵就带着姐妹俩,来到京城最好的一家琴行选购古琴。

    看姐妹俩略带兴奋试琴的模样,汤婵眼中带笑,不自觉回想起了一点往事。

    小时候她被养父母呆去市里游玩,曾经路过一家卖古筝的琴行。

    隔着玻璃,汤婵看到里面一个与她同龄的小姑娘正在试琴,她手指上绑着义甲,坐在古筝前弹琴的姿态特别好看。

    父母见汤婵的目光停驻不动,便带她进了门。

    筝声明亮灵透,行云流水,当时汤婵心中十分艳羡,也生出想要学古筝的想法。

    但她知道,乐器价格不菲,请老师上课更是昂贵,家里没有经济条件供她学习这样的课外爱好,所以在父母询问的时候,汤婵摇了摇头。

    她在心里想着,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学。

    然而汤婵一直没能等来这个机会。她上学时没有条件,后来工作了以后实在太忙,下班时常常已经是半夜,连周末也要加班,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发展爱好。

    忙忙碌碌到三十多岁,汤婵越来越觉得这种生活似乎没什么意思。幸好这些年的打拼不是一无是处,汤婵看着足够她在老家小县城躺平的存款,决定提前退休回到老家,放慢节奏好好生活。

    她列了许多退休后必做清单,学一样乐器也在其中。

    然后她就穿了……哎,往事不提也罢。

    如今这年头,清单上许多事项已经作废,但学乐器这项并不受影响。

    想做就做,回家之后,汤婵就准备给自己寻摸一位老师。

    想到这儿,汤婵突然想起什么,再次把万能的宛姨娘召唤了出来。

    瘦马出身的宛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道有没有空闲教教她。

    等宛姨娘过来,汤婵把想学琴的事儿同她说了。

    宛姨娘先是有些怔愣,夫人居然这样有闲情逸致?

    不过随即她反应过来,也对,府中最耗费时间的杂事都是由她跟紫苏处理,夫人只要把关就好,每天可不就有了大把的空闲。

    宛姨娘若有所思,是不是也该到了让紫苏独当一面的时候?

    汤婵不知道宛姨娘也起了退休的心思,她问道:“琴太古雅,我这么个俗人怕是学不来,你觉得筝怎么样?”

    宛姨娘回过神来,她善琵琶,琴和箫也算熟悉,但还真不太会弹筝。

    思索片刻,宛姨娘如实说了,随后试着问道:“不如我给夫人推荐一个人?是我的一位老友,如今嫁做人妇,她在音律上天赋异禀,演奏堪称大家。”

    汤婵闻言,自然应下,宛姨娘笑道:“我这便给她送信。”

    冯纨到家的时候,儿子徵哥儿正在做饭。

    他今年将将七岁,个头没有灶台高,踩着小凳子站在灶前,动作熟练地放菜翻炒。

    “娘回来了?”

    徵哥儿扭头看了一眼冯纨,动作不停,接着道:“娘您稍等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了。”

    冯纨听得心里一暖,随即又是一疼。

    她的儿子乖巧懂事又能干,小小年纪便贴心得不得了,简直像是来报恩一般,就是她没什么大能耐,孩子跟着她真是受苦了。

    “我买了烧鹅,”冯纨举了举手里的荷叶包,从橱柜中拿了个干净的碗,将烧鹅装盘,“等会儿你多吃些。”

    徵哥儿问:“哪里来的?”

    冯纨笑着解释道:“今日去试用新活计,东家特别满意,给了不少赏钱。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就顺便去鸿兴楼买了一份回来。”

    徵哥儿却是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又去了茶楼?”

    有些茶楼的客人觉得光喝茶单调,

    便会叫人唱曲或演奏助兴,娘亲辞去上一份活计之后,去茶楼卖艺是一个办法。

    然而茶楼迎来送往,客人鱼龙混杂,娘亲这样的年轻女子,很容易受到纠缠,徵哥儿很难不担心娘亲的安危。

    冯纨却笑道:“那间茶楼是庆祥侯府的生意,同一般的茶楼不一样,我不是给某个客人单独演奏,而是在台上弹给楼里全部人听,很是安全,你不要担心。”

    “这样么?竟还有这样奇怪的地方。”

    徵哥儿听她这样说,这才算是点了头。

    冯纨莞尔。

    话说着,徵哥儿做好了饭菜。

    不过徵哥儿再厉害,此时也只是一个小孩,年龄的限制在这里,他做不了太多菜,也做不得太精致的,这顿饭只有一菜一汤,外加冯纨买的一份烧鹅。

    但这对二人来说足够了。

    母子俩一起把饭菜盛好,端着菜出了厨房,摆到厅中的饭桌上。

    冯纨家里不大,屋中家具也不多,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看着很有几分清贫,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

    其实情况本不至于此,冯纨叹了口气,她的丈夫之前生病,耗尽了家中银钱,他们甚至变卖了不少家当,可惜最后依旧是没能将人救回来,丈夫撇下她跟徵哥儿,撒手人寰。

    徵哥儿还太小,冯纨一个妇道人家,不得不抛头露面,出门养家。

    她运气很好,因着乐技出色,很快就被聘作陆家女学堂的琴师,教学堂的女学生抚琴。

    这对冯纨来说是最体面不过的活计,酬劳也很是丰厚,冯纨很是用心。

    谁知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学堂里就流传起冯纨出身不干净的消息。

    很可惜,这则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冯纨确实不是良家出身,她嫁人以前的经历不知怎么被人知晓,并且传了出去,冯纨无可辩驳。

    冯纨的学生们都是大家闺秀,学生的长辈们听说竟是这样一个低贱之人给自家姑娘上课,哪里能够接受?不由纷纷跟聘用冯纨的陆夫人商量,想要辞退冯纨。

    陆夫人虽然还未行动,但为了避免主家为难,冯纨选择主动请辞,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只是再想找到一份类似的活计就不容易了,冯纨只好打起卖艺的主意。

    虽然期间遇到了不少困难,但冯纨为宽儿子的心,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表现出来,直到今天,新活计有了眉目,冯纨的脸上总算带了几分真实的轻松笑意。

    等吃完饭,冯纨赶着徵哥儿去睡午觉,自己则是收拾完碗筷,点了小火炉熬药。

    早年一场风寒留下的病根,导致她身体不是太好,需要常年喝药。药材并不便宜,这也是冯纨家中情况这般局促的另一个原因。

    刚熬好药,却突然听外头来了人敲门,“请问这里是冯娘子家吗?”

    谁会来找她?

    冯纨不由疑惑,因问话的是个年老的女声,冯纨没做防备,前去打开了房门。

    门口是一位仆妇打扮的婆子,见到冯娘子露出笑意。

    “这位便是冯娘子吧,我是刑部侍郎解大人府上伺候的,奉命给娘子带一封信来。”

    解府?

    冯纨不明所以,她跟解府又没什么交集,怎么会突……等等!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接过了信,“有劳您跑一趟,进门喝完茶水再走吧。”

    婆子摆手婉拒,“我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娘子若是看了信若是有答复,直接上门告知便可。”

    冯纨应下,再次与婆子道谢后送走了她。

    等婆子离开,冯纨展信一瞧,面露激动。

    果然是宛君姐姐!

    当初被行院的妈妈先后收养的时候,冯纨还不叫冯纨,宛姨娘那时候也用着另一个名字。

    宛姨娘自小相貌出色,被妈妈寄予厚望,作为头牌培养,冯纨小时候是个美人胚子,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却是越来越普通,妈妈便耳提面命,叫她苦练乐技。

    后来宛姨娘“出阁”,冯纨则是没能寻到合适的夫主,被卖到了花楼做琴师,二人就此失去联络。冯纨在花楼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同样也是琴师,二人志趣相投,成为知音好友,一同给她凑齐了赎身的银钱,就此安家。

    有一次冯纨到一家店里买琴弦,竟然偶遇了正好来修理乐器的宛姨娘,昔日故人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多年过去,二人都改名换姓,这次偶遇之后,才重新有了联系。

    但当时宛姨娘身处后宅,头上还有主母,不便与冯纨时常联络,二人已经许久未通过信了。

    从回忆中抽身,冯纨开始读信,读着读着,不由怔忪的表情。

    宛姐姐不知道她身边种种变故,只以为她还是人妇,说她如今的主母解二夫人想要学筝,正在寻老师,问她有没有兴趣。

    做女先生自然要比外出卖艺体面的多,可她的出身已经惹过一次麻烦,若是解二夫人日后知晓……

    似是知道冯纨的顾虑,宛姨娘在信中特意道,二夫人性子极好,且与常人不同,从不以出身看人,哪怕在宛姨娘坦露身份之后,她对宛姨娘态度依旧如一,让冯纨放心。

    原来是这样……宛姐姐遇到这样一位主母,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那么她要去试试吗?

    这时徵哥儿醒来,看见冯纨正握着信纸发呆,不由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冯纨回过神来,“不是坏事。”

    她看向徵哥儿,本来还在心中纠结,但为了儿子,冯纨最终下决心去看看。

    冯纨笑道:“是娘的一位故识,对娘很是照顾,写信来给娘介绍活计呢。”

    徵哥儿问:“那娘要去吗?”

    冯纨点了点头。

    她依来送信的婆子所说,给解府递了拜帖,约好上门见面的日子。

    得知对方竟是解家,徵哥儿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冯纨注意到,不由问道:“怎么了?”

    徵哥儿摇了摇头,“没事。”

    冯纨带徵哥儿求见时,汤婵正在检查徽音姐妹俩的课业。

    姐妹俩完成得很好,汤婵不吝好话,夸得佳音小脸通红,止不住得高兴,徽音也很不自在,不过眼神微亮地轻轻抿着唇。

    得知冯纨到了,汤婵便让母子二人进来。

    等看清来人,汤婵眼前不由一亮。

    女子才二十多岁的模样,长相虽然不算多么出色,但胜在气质绝佳。

    美人的朋友也是美人,汤婵正要开口招呼,徽音却认出了跟在冯纨身边的徵哥儿,不由惊讶脱口问道:“是你?”

    这不是那天在陆府巷口出看到的被欺负的小孩?

    汤婵意外地看了看徽音,“你们认得?”

    徽音说完,就觉得自己似乎是抢话了,脸颊微红,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还是佳音坦然道:“不认识,只是见过一面。”

    她把事情说了一遍,听得冯纨一怔。

    她对这事还有些印象,有一天徵哥儿浑身脏兮兮地找来,却是什么都没说,只说自己不慎摔了一跤,冯纨现在这才知道,她还连累儿子遭受过这种事情。

    冯纨心中愈发愧疚,与此同时,对着心怀善意的解家母女就更有好感。

    汤婵听罢笑道:“真是好巧,原来还有这般渊源。”

    佳音没有明着说出来徵哥儿为什么会被欺负,汤婵就只作不知。等孩子们被带下去自去玩

    耍后,汤婵笑着对冯纨道:“娘子应该已经从宛娘处得知,我想聘位老师,教我奏筝吧?只不过我是万不及娘子之前学生的聪慧,学琴也只为悦己,不会有什么大成就,娘子若不嫌弃我是朽木,便可以考虑一下。”

    “夫人这般信任我,我再乐意不过,只是我也有些情况,需要夫人知晓。”

    冯纨没有急着应下,而是想提前把话说清楚。

    “我是行院出身,后自赎自身,成婚生子,不过外子如今已经去世,如今是我独自带着儿子徵哥儿过活。”

    汤婵听得一愣,原来冯纨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娘子节哀。”汤婵道,“府上客院空着许多,若是娘子愿意,可以带着徵哥儿客居于解府。”

    虽是听了宛姨娘说过二夫人与常人不同,但被如此对待,冯纨还是没能抑制住惊讶,随即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她身上争议太多,若是她选择留下,万一她的出身再被泄露,留住她的解家也会遭到非议。

    二夫人对她如此包容,她更不能给二夫人带来麻烦。

    “多谢夫人盛情。”冯纨笑着客气婉拒,“我素日喜拨弦吹箫,很是吵闹,客居于此多有不便,便不留了。”

    “也好。”

    汤婵并不强求,跟冯纨约定好上课的时辰,又送上了束脩,教学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娘子与宛娘也许久未见了吧?”汤婵笑道,“想必你们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汤婵让双巧将冯纨领到花园一处小亭,宛姨娘得了她送的消息,已经等在那儿了。

    等冯纨离开,秋月忍不住跟汤婵感慨道:“真是红颜薄命,冯娘子好不容易挣脱泥沼,嫁得一位真心人,丈夫却又早早去世……”

    “出身不干净,怎么能往家里领”这样的话,现在的秋月已经不会再说了,她叹了口气,“唉,您说这世上怎么就这样多的苦命人。”

    汤婵也不由默然。

    要珍惜现在拥有的东西啊,汤婵告诉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要为了自己好好过。

    另一边,领路的双巧带着冯纨来到了花园亭中,四周开阔无人,风景甚佳,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宛姨娘看到来人,不自觉站起身,双巧带冯纨到后就退到远处,给二人留出空间说话。

    经年未见,两人都觉得有无数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最后化为相视一笑。

    “姐姐说得不错,二夫人果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冯纨笑道,“能有这样的主母,我真心为姐姐高兴。”

    “谁说不是呢?”宛姨娘点了点头,她的命不好,自小就不得不沦落风尘,但她也算幸运,遇见二夫人这样的主母。

    然而对比她,冯妹妹的运道似乎就差了些,宛姨娘担忧道:“我之前还不知,你的夫君……”

    冯纨笑着摇了摇头,平静地对宛姨娘道:“最起码我还活着。”

    宛姨娘听了这话,怔忪了一瞬后,也豁然开朗。

    “是啊,起码我们都还活着。”

    昔年住在一个院里的那些姐妹,全都已经没了联系,或是跟随夫主,散落至天涯海角,或是几经转手,颠沛流离,更多的已经香消玉殒,不在人世。

    宛姨娘莞然而笑道:“哪怕是天生贱命,咱们也得好好活着。”

    第77章

    三伏天的日头最是毒辣,外头热得像蒸笼。秋月端着食盒从厨房回到院里,不过短短一小段路,额头已经见汗,背襟更是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离院子越来越近,一阵清越筝声传入秋月耳畔。

    秋月抿唇一笑,夫人又在练琴了。她加快了脚步,抬手打了帘子进屋。

    冰盆散发的凉爽之气扑面而来,秋月舒了一口气。

    天气越来越热,汤婵愈发离不得冰,甚至解府本来给她的份例都不太够。还好汤婵小金库丰厚,她自己掏钱补贴了购冰费用,将冰摆了满屋,夏天总算不那么难熬。

    之前秋月听到的乐声,果然是汤婵正在拨弄琴弦。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她如今会认谱,还能弹两首非常简单的小曲子。

    成年人学乐器与小孩子不同,汤婵不求成为演奏大家,只为愉己,故而冯纨教汤婵时,就没有让她一味练习枯燥的指法,而是穿插着教授一些成曲。

    这一招很好用,汤婵人菜瘾大,即便最简单的曲子都弹得磕磕绊绊,她也乐得不得了。

    秋月问:“夫人,冰碗取回来了,您现在要用吗?”

    汤婵卸下义甲,从筝前起身,坐到榻上,“拿过来吧。”

    冰碗是消暑用的时令小吃,碗底铺上荷叶,荷叶上铺着小块碎冰,新鲜的莲蓬子去芯,果藕切片,再跟菱角同芡实混在一起装入碗中,加入糖汁或蜂蜜调味,再根据口味,撒上核桃仁、杏仁、甜瓜丁、蜜桃丁等零碎,最是甜凉爽口不过。

    汤婵拿起勺子挖了一口送进嘴里,只觉五内清凉,不由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她正吃着,解瑨回来了。

    一看见汤婵的打扮,解瑨就是动作一顿。

    他板着脸移开视线,皱眉严肃道:“怎能如此不庄重?”

    汤婵低头瞅了瞅,她穿着一件小背心,外头罩着纱衣,纱衣比较透,看得到裸露的胳膊和胸口,但该遮的地方都遮着。

    她理直气壮抬起头:“全都捂起来是庄重了,我也要热死了。”

    解瑨无奈。

    汤婵瞅着解瑨,他倒是捂得严实,忍不住问道:“你不热?”

    解瑨接过秋月递来的凉茶喝了一口,闻言瞥了她一眼,“心静自然凉。”

    “嘁。”汤婵自顾自继续吃东西了。

    解瑨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今日广府进的贡品送到了京城,是一种叫杧果的当地特产,皇上赏了一筐下来,我带回来了,你要不要尝尝?”

    杧果,也就是后世的芒果,这时候在北方还是个新奇的玩意儿。

    汤婵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等芒果送上来一瞧,汤婵只能说不愧是贡品,这些挑出来的应该都是最好的,每个个头都很大,还很均匀。它们估计是在颜色青绿时被采摘下来,送来的路上熟透,如今颜色鲜黄,散发着浓郁的果香。

    汤婵把一筐芒果分成三份,自己留了一份,吩咐秋月道:“剩下的给太夫人和大房送去。”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叮嘱道:“告诉她们要吃的话先切一小块尝尝,身体没什么不适再吃。”

    有些人对芒果过敏,还是要以防万一。

    秋月应下后就去了。

    解瑨让人把芒果切成块,拿牙签慢条斯理地叉着吃。

    相比之下,汤婵就豪迈多了,确保自个儿不过敏后,她用刀把芒果切成两半,用刀横竖划下数道后略一翻折,在解瑨稍显复杂的眼光中,百无禁忌地直接上手啃。

    芒果果肉肥厚,口感顺滑,又甜又多汁。汤婵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无数种吃法,吃到一半,她抬起头问双巧,“去问问厨房,乳酪还有没有

    夏天炎热,牛奶羊奶不易保存,会被制成乳酪,也就是酸奶。汤婵很爱吃这个,厨房就经常备着。

    双巧帮她跑腿,很快就拿回来一些用冰镇着的乳酪。

    汤婵把另一半的芒果切成粒,倒进乳酪里一拌,酸酸甜甜,味道特别好。

    她把做法说给厨房,“回头做一点儿给徽音佳音她们送去。”

    一碗乳酪下肚,汤婵心满意足,懒懒瘫回到榻上。

    剩下的芒果估计放不了太久,回头可以榨芒果汁喝,还可以做芒果冰酪……

    正天马行空地想着,突然见大房来人,面色焦急地禀报,“二夫人,大少奶奶发动了!”

    汤婵大惊,什么想法立刻全都被抛到脑后。

    “不是还有段时间吗,怎么就突然要生了?”

    她赶紧站起了身,还好她们早早就找好了稳婆,“快去将稳婆请来!”

    汤婵说着,换了件外衣就往大房走。

    解瑨正想跟着去看看,叫汤婵给拦了,“您一个大男人去干嘛?又不是孩子爹,那边用不上您。再说这才刚发动,离孩子落地还久着呢,您先去忙吧。”

    解瑨:“……”

    又不是孩子爹……解瑨扶额,默默停下脚步,目送汤婵匆匆离去。

    等汤婵赶到大房的院子,于氏已经被搀扶进了产房。

    她捂着肚子,又是担忧又是害怕,看见汤婵,立刻就带着哭腔道:“小婶婶,我这才八个多月……怎么办,孩子不会有事吧?”

    没有经

    验的汤婵心里也慌,但她面上很是镇定,“想来是孩子等不及见娘亲了,你别急,平平安安把他生下来就是。”

    于氏还是很紧张,汤婵让她做深呼吸,“不要慌,你慌了,孩子又能指望谁?”

    孩子可以赐予母亲无穷的力量,于氏跟着汤婵的节奏深呼吸,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

    汤婵指挥着下人烧热水,准备生产用的各种东西,又让厨房煮鸡蛋、煲鸡汤,对于氏道:“趁着这个机会,赶快吃点东西,有力气才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于氏赶紧点头。

    午觉刚起的太夫人得知消息也到了,见汤婵把一切安排得都好,便暂时放下心来,等在一旁。

    厨房送了饭进来,于氏尽力往下咽。

    但还没吃几口,于氏紧紧握着勺子,面色逐渐发白,闭着眼睛不时呻吟起来,“好疼……”

    宫缩开始了。

    实在难受,于氏再也吃不下去,最后只好多喝了一点鸡汤。

    又过了一会儿,稳婆终于到了。

    稳婆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打扮很是干练。她用烈酒洗净双手,伸手一探,心中就有了数,“还要一会儿,不急。”

    专业人士来了,汤婵跟太夫人就挪到了厢房等候。

    下人进进出出,端出带着血色的水,再送新的热水进去。产房不时传来让人揪心的呻吟痛呼声,最后这个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汤婵心里一紧,不过随即她想到,应该是稳婆让于氏保存体力。

    太阳落下,夜幕升起,然而依旧还没有好消息。快到半夜,太夫人有些撑不住了,汤婵就让她先去休息。

    然而就在这时,稳婆从产房出来了。

    她面色沉肃,“太夫人,二夫人,情况不是太好,孩子卡在产道出不来,大少奶奶没了力气,大人和孩子怕是只能保住一个。”

    汤婵心里一沉,太夫人也是脑袋一晕。

    保大就是用诸如剪刀、铁钩这些锐利的工具,将孩子分解成小块取出,保小的话,或是不顾母体生拉硬拽,或是直接剖腹取子。

    无论哪个选择,都很是残忍,但情势迫人,必须要做出取舍。

    太夫人没有思考就做了决定,“保大人!”

    稳婆点头应下,转身进了产房。

    结果不过片刻,里头就传来了于氏嘶哑的哭喊声。

    “我不同意!”

    于氏得知自己的孩子要遭受何种对待,已经力竭的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根本不配合稳婆的动作。

    汤婵和太夫人听着传出来的动静,不禁对视一眼,俱是担忧。

    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很快,稳婆让于氏使力的声音再度传来,后面跟着于氏惨烈的叫喊。

    汤婵简直听得心惊肉跳,对生育这件事的心里阴影不由再度上了一个台阶。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传入汤婵的耳畔。

    汤婵一愣,唯恐自己听错,赶紧看向太夫人以求确认。

    太夫人显然也听到了,总算不再那么紧绷,对着汤婵点了点头。

    生下来了……

    汤婵这才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稳婆出来,沉稳的脸上有些疲色,但带着笑意。

    “恭贺府上弄璋之喜。”

    她这才跟太夫人解释刚刚发生了什么。

    原来刚刚于氏得知孩子就要保不住,绝境之中再次爆发了力量,稳婆当机立断,使了一个稍微冒险的法子——当时胎儿是肩膀卡在产道,她将胎儿的锁骨折断,减小了体积,再按压于氏的肚子,二人配合使力,总算是成功让孩子生了下来。

    “小少爷的伤势,您不必太过担心,过些日子,骨头便能自己愈合,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小少爷是早产,身子孱弱,还要好好将养。”稳婆道,“当时情况紧急,我自作主张,还请太夫人勿要怪罪。”

    太夫人道:“您这是哪里话,今日能母子平安,还要多亏了您。”

    她将给稳婆的红封直接翻了三番,稳婆也未曾推拒,稳稳当当收了。

    稳婆拿得并不亏心,今日若是换了一个稍微经验欠缺的稳婆,不说一尸两命,也必然是母子只能活一个的下场。

    几人说着话,产房里已经收拾好了,太夫人跟汤婵进去看望于氏跟刚出生的小婴儿。

    结果刚进门,却见伺候的下人们围在于氏身边,表情都是慌慌张张。

    太夫人一惊,“这是怎么了?”

    只听于氏的陪嫁戴妈妈惊慌回话道:“太夫人,大少奶奶娩出胎盘后就一直在出血,到现在还未止住!”

    第78章

    本来以为于氏已经顺利闯过了鬼门关,谁想到临了竟然再起波折。

    “一直在出血?”

    听了戴妈妈的话,稳婆面色一变,赶紧上前查看,一边仔细询问着情况。

    “对,”戴妈妈焦心地看着稳婆动作,连忙补充,“因着流得并不多,故而一开始我们都没有在意,但到现在还没能停下……”

    于氏在看了一眼婴儿之后,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稳婆查验过后,转身要了些包括药材在内的各种东西,给于氏试了一个止血的土方。

    可惜两刻钟过去,情况并没有好转,稳婆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对太夫人道:“老身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贵府怕是需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也是瞧着解家人不像泥古不化之辈,稳婆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换了一个看重男女之别的长辈,为了女儿家的贞洁,是绝不会让男大夫来看病的。

    人命关天,太夫人没有半点犹豫,“何妈妈,拿了我的帖子,去请尹大夫来。”

    尹大夫家学渊源,太医院里最善妇科的圣手,就是尹大夫的父亲尹老太医。只是尹老太医有规矩,他从不出急诊,一是怕耽误了宫里的差事,宫里若有急召,他必须得第一时间赶到;二来,尹老太医名声在外,但年事已高,不可能应下每一个上门的紧急请求,与其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出诊,却被认为是故意为之而得罪贵人,他索性就决定一律不接。

    尹大夫子承父业,倒没有这样的规矩,何妈妈应下,派了个腿脚利索的婆子去请人。

    如今还是宵禁,但大夫救命的时候,一般都可以通融,很快,尹大夫匆匆赶了过来。

    他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形容沉稳,并不多话,甫一进门,查看过于氏情况后便开始施针。

    情况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于氏的血总算被止住了。

    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尹大夫却不甚乐观。

    他甚至提前把丑话说在前头,“大少奶奶身子亏损得有些多了,且看之后如何吧。”

    汤婵的心又悬了起来,太夫人闻言,得了曾孙的喜意也淡去不少。

    同尹大夫道谢过后,太夫人跟尹大夫商议好了再次上门问诊的时间。

    汤婵看着元气大伤的于氏跟小猫一样的小婴儿,给已经离府去大朝会的解瑨和在国子监读书的解桢报了信,母子平安,但只是“暂时”。

    一夜未合眼,太夫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她抱了抱孩子,就准备回去休息,还让汤婵也赶紧回去。

    “折腾了一晚,辛苦你了,快回去歇一歇吧。”

    汤婵点头应下。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变

    得阴沉起来,一声闷雷响起,快要下雨了。

    汤婵回了房间,却是丝毫没有睡意,她合上眼睛,闹钟思绪繁杂,躺了许久,才总算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天色已经昏沉,汤婵一问,于氏已经醒了。

    汤婵便来看望于氏。

    于氏正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小婴儿,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除了满足的笑意,还有几分隐忧。

    汤婵坐到于氏床边,“你感觉怎么样?”

    “小婶婶,”于氏回过神,“我都还好,就是他……”

    于氏看向自己怀里的孩子,叹口气道:“都是我不好,没能把他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这又不是你的错。”

    小婴儿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汤婵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放回到了于氏身上。

    她对于氏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将养身体,这才是为了孩子好。你自己有了精力,才能好照顾他不是?”

    “嗯,”于氏对汤婵点了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小婶婶为我好,我都知道的。”

    话虽如此,可于氏哪里彻底放得下心?

    她产后的状况本就不算太好,又顾不上自己,时刻操心着孩子,后来竟然开始连日低烧。

    小婴儿一天比一天健康,于氏的身体却一日差过一日。

    等尹大夫再来复诊的时候,他的父亲尹老太医也一起跟着来了。

    比起沉默寡言的尹大夫,尹老太医胡子花白,慈祥温和,是为令人如沐春风的老者。

    二人诊完脉,就互相对视一眼,在心里有了答案。

    在于氏面前,他们什么都没说,只给于氏开了固本培元的方子,叮嘱于氏好好将养。

    背地里,两位大夫却跟太夫人和汤婵说了实话。

    “大少奶奶的情况,并不是太好。”尹大夫说得直接,“有名贵药材将养着,许是能多熬一段日子。”

    汤婵听得一愣,不敢置信,什么叫多熬一段日子?

    太夫人沉声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也许能有奇迹发生,”尹老太医很是委婉道,“我们尽力而为。”

    这等于给于氏判了死刑,汤婵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想到与于氏相处的种种,汤婵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事情会到这个地步。

    那样年轻、温婉、活生生的一个姑娘……她就只是生了个孩子而已啊!

    再次见到于氏的时候,汤婵不慎泄露了一些情绪,叫于氏捕捉到了异常。

    “我的情况不太好,是不是?”

    “瞎说什么呢,”汤婵勉强笑道,“你好好休息,好好养病,都会好的。”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有感觉,”于氏安静地笑了笑,满眼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婶婶,你不要难过,生子本就是鬼门关,但生下垚哥儿,是我永远不会后悔的事情。”

    “用我的命换来他的,我甘之如饴。”

    汤婵不忍地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她给解桢送信,让解桢赶紧请长假回家陪妻子。

    解桢接到消息,当天就赶了回来。

    “婶婶,出什么事情了?”

    汤婵把大夫的话都跟解桢说了。

    这些话如同晴天霹雳,解桢脸色瞬间变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已经半点不剩。

    他半晌回不过神来,比汤婵还要难以接受,“怎么会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汤婵才轻声开口。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汤婵说,“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她。”

    解瑨一进房门,就闻到一股酒味。

    是汤婵在坐在桌前喝酒。

    听见门口的动静,汤婵转过头。

    她已经有些醉了,昏黄烛光下,汤婵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眼睛湿漉漉地看向他。

    解瑨突然有些失神。

    他别开视线,坐到汤婵身边,努力忽视着对方身上那股果子酒的甜香,严肃问道:“你怎么了?”

    “今日尹家父子来了。”汤婵说,“两位大夫都说,你侄媳的情况不太好。”

    解瑨愣住了。

    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后,他不由心下一沉,皱了皱眉。

    “民间同样有不少杏林圣手,”解瑨看向汤婵,安慰道,“我明日去打听打听,可以多找几个大夫来看看,说不定其他人会有办法。”

    汤婵也同样看着他,片刻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解晦之。”汤婵说,“我们做吧。”

    “嗯?”解瑨不解,“做什么?”

    随后解瑨便知晓了。

    那股甜香忽然凑得越来越近,随后印到了他的唇上。

    汤婵双手搂过解瑨的脖颈,抬头吻了上去。

    ……

    心跳突然失序,解瑨只觉得四周霎时变得灼热,如同烈火焚烧。

    他的心不静了。

    “等等……”解瑨的理智在挣扎。

    可醉鬼哪有道理可讲,汤婵粘着解瑨不放。

    渐渐地,解瑨发觉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他居然想要任由事情失控。

    “我先去洗……”

    汤婵不耐烦,“你早上不是刚洗过?”

    解瑨保持着晨练的习惯,每日出门前都会沐浴。

    “去也成,你抱我一起去。”

    汤婵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解瑨下意识抱起汤婵。

    但想了半天,一起沐浴……实在太超过,最后解瑨还是抱着她到了床榻上。

    纱帐落下,汤婵醉醺醺地闭上眼睛。

    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她只愿放纵不醒。

    直到一股难忍的疼痛传来,汤婵傻了。

    她睁开眼睛起身直接推开他,“你怎么回事,会不会啊?”

    md好疼啊,不会出血了吧?

    解瑨:“……”

    男人气息粗重,眼眸沉沉,一粒汗珠顺着他挺拔的鼻梁滑落,轮廓英俊冷厉,深邃的眼睛里像燃着熊熊烈火。

    但此时多了几分被嫌弃的懵逼。

    汤婵看到他这张脸,片刻后“唉”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原谅了他。

    “算了,我来教你。”

    她开始不客气地指挥,让解瑨做这做那。

    解瑨:“……”

    看着她熟稔的样子,解瑨不由沉默,好一会儿才问:“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酒精让汤婵反应有点迟钝。

    前世的经历是不能说的,过了一会儿,汤婵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嗯,梦里。”

    “……”解瑨皱紧眉头,“不庄重。”

    不过随即,解瑨就想起了她那些“壮汉与寡妇”的书。

    解瑨:“……”

    “反正没给你带绿帽子,”汤婵露出一个完美假笑,“怎么,你要退货吗?”

    男人嘛,都是下半身动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解瑨没说话,深深看她一眼,继续闷头干活了。

    汤婵想笑,到嘴边却变成咬唇屏息。

    她闭上眼睛,嗯,还成,孺子可教……

    第79章

    天刚蒙蒙亮,汤婵被口干舌燥的感觉唤醒。

    她刚想唤人倒水,动作却忽然一顿。

    昨天晚上的混乱记忆慢慢回笼,汤婵蓦地睁开了眼。

    啊这……

    她不自觉扭头看向一边。

    昨晚做完之后,汤婵疲累的同时心情舒爽,在解瑨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直接睡了过去。

    但现在……汤婵躺在解瑨身边,跟解瑨隔了老远,想来是一直抱着太热,她睡着睡着就从解瑨怀里挣出来了。

    解瑨还在睡,躺得板板正正,只穿了一件中裤,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腹。

    汤婵的视线停留在他的宽肩窄腰,嗯,怎么说呢,她不亏就是……

    许是汤婵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被她这么看了一会儿,解瑨也醒了。

    他清醒地很快,看到汤婵的一瞬,整个人变得非常不自在。

    “你怎么样?”

    解瑨看着汤婵身上各种痕迹,不由懊恼。

    昨日那般失控,真是太不应该了……

    汤婵伸出手戳了戳解瑨的腹肌,“你是文官,这副好身板是怎么练出来的?”

    解瑨捉住她作怪的手,“我幼时顽劣,父亲嫌我调皮好动,不肯静下心来读书,便干脆送我去学武。”

    汤婵十分意外,“你幼时顽劣?”

    只看解瑨如今这副严肃正经的样子,汤婵本以为他小时候就是合格的小老干部,她根本想象不出解瑨淘气会是什么样子。

    解瑨唇角弯起一点弧度,“当年父亲跟杨首辅在内阁做同僚的时候,我还跟杨首辅的儿子打过架。当时他正好在换牙,我一不小心给他打掉了一颗,事情闹大,父亲得知以后气得顾不得斯文,抬手揍了我一顿,还不得不拎着我上门给杨老道歉。”

    汤婵也

    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曾经调皮捣蛋的小男孩竟然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那些年,对他来说也很难吧。

    山岳一般的父兄接连轰然倒塌,只剩母亲和还不懂事的侄子侄女,整个解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而那年,他也不过只有十一岁。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去年你儿子抓周,抓了长枪,太夫人似乎心情很复杂,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解瑨顿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气道:“我原本是要从军的。”

    他儿时好武,本来是打算入伍的。只是战场刀枪无眼,解大哥和解父相继去世后,解瑨一夜之间长大,为了不让母亲担忧,解瑨自此绝了从军的念头,转而开始认真读书。

    幸好他还算有些天赋,又有父亲大哥惠泽于他,短短十年,还真让他蟾宫折桂,考上了进士。

    “解大人原来还文武双全,”汤婵笑眯眯地调侃,“之前我都不知道。”

    解瑨被她说得愈发拘束,他板了板脸,表情严肃起来,“好了,我该起了。”

    汤婵:“你今儿不是休沐嘛,起那么早做什么?”

    “强身健体,贵在坚持,不能懈……”

    解瑨还未说完,突然就脸色一变,声音也变得又沉又哑,“等等,你干什么……”

    “你这里不要处理一下吗?”

    汤婵眼神无辜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懂这是男人晨起的正常生理现象。

    解瑨耳根的红色迅速扩散到了整个耳廓,他按住汤婵的手,还想说什么,却清楚地看到汤婵藏在眼底的促狭笑意。

    解瑨青筋一蹦,不再忍了。

    ……

    半个多时辰后,天色大亮,这一轮完事,汤婵算是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她被解瑨抱着去净房洗了个澡,回来一沾床就又睡了过去。

    解瑨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片刻后,他脚步无声地取来一把小剪子,在汤婵身前弯下腰,伸手轻轻捏起一缕她的长发剪下。

    随后他又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将两缕青丝缠绕在一起,郑重放进了一个荷包,贴身放好。

    昨夜……是他们迟来的洞房花烛。

    做完这些,他才恢复了惯常的表情,转身出门。

    守门的是红着脸的秋月和双巧,解瑨看了她们一眼,吩咐道:“动作小声一点,不要吵到夫人休息。另外去给太夫人送个信,夫人今日身子不适,就不去问安了,二姑娘三姑娘和几位姨娘今天也都不必过来请安。”

    等秋月同双巧应下,解瑨颔首,这才抬步离开。

    ……

    汤婵一觉睡到直到日上三竿,才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阳光透过窗纸,洒向纱帐,今天是个好天气。

    “夫人醒了?”帐外传来秋月的声音,“您要现在起吗?”

    汤婵表情餍足地伸了个懒腰,“嗯,打水来罢,我要洗漱。”

    秋月应下,双巧上前挽起床帐,汤婵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红成番茄的脸。

    昨天的动静闹得不小,屋里又要了热水,双巧与值夜的秋月被迫听了一夜墙角。

    但她的表情难掩高兴,秋月也是一样。

    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都知道解瑨每回歇在正房,都是睡素觉,如今可好,夫人总算是跟二爷圆房了。

    双巧一看床上乱七八糟的痕迹,脸上红晕更深了。不过这没耽误她麻利的动作,一边收拾,一边还嘟囔道:“夫人,这事儿本来不该我们伺候的吧?”

    秋月跟双巧都是未嫁的姑娘,值夜也好、收拾床榻也好,这些男女主人的私事,本不该她们来做。

    只是汤婵身边没有经过人事的嬷嬷,也没有通房,紫苏这个本该做通房的,被汤婵使唤成了高级秘书,于是便只好辛苦秋月和双巧了。

    汤婵边洗漱边笑:“能者多劳,再说你们伺候我这么久,也该见多识广了呀。”

    小丫头一听,就又要跺脚炸毛,“您还好意思说!”

    那些羞人的书就罢了,夫人竟然还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些奇怪的小玩意儿,而且时不时让她们偷着在屋里点上小火炉煮一煮才用,不能煮的,也要用烈酒擦拭过才算完。

    每回点炉子的时候,双巧都提心吊胆,这般□□后宅的东西被发现,她们可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汤婵也知道丫鬟们的担忧,刷牙漱完口说道:“唔,不过那些东西现在暂时用不上,应该可以收起来了。”

    双巧一喜,真的?

    汤婵唇角一弯,毕竟现在她有更好的了。

    至于跟解瑨一起用……以解瑨的性子,乍能接受就怪了,还是缓一缓再说吧。

    太夫人听说汤婵病了,还特意派人来看望,等徽音跟德音下学回来,也手拉手来给汤婵请安。

    面对两个小姑娘真心实意的关切,汤婵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在这时,解瑨也回来了。

    许是害臊,解瑨在外书房躲了一天,直到快用膳的时辰才回来。

    徽音佳音见状,便很有眼色地准备告退,还是汤婵留了她们一起。

    “今儿留在正房用膳吧。”汤婵笑着看向解瑨,变着法地逗他,“多瞧瞧爹爹长长见识,以后才不会被随便哪里来的坏小子骗。”

    俩姑娘没怎么听懂,而听懂了的解瑨则是无奈,“又胡说八道。”

    他看向两个女儿,罕见地迟疑起来。

    解瑨这些年忙于公务,和几个孩子都不熟悉,更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们相处,此时颇有被赶鸭子上架之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尽力放缓脸色,温和问道:“最近如何?”

    两个姑娘连忙恭敬答了,“都好,多谢父亲关心。”

    解瑨年纪轻,官位又高,为了压制住下属,不让人看轻,他早早就习惯板着一副面无表情的面孔,养成了一身严正的气势。再加上平日里又不怎么跟孩子交流,两个姑娘对他这个积威甚重的父亲心存畏惧。

    解瑨对此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引着二人多说些话。

    问答之间,两个孩子逐渐感受到解瑨的温和,心里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最终占了上风,慢慢放下了一开始的拘束。

    原来父亲也没有那么吓人!

    小姑娘们恢复了这个年纪还有的活泼,佳音比徽音更外向些,聊着聊着就说起解瑨过生辰的事:“我们最近在给您准备礼物呢!”

    汤婵在一旁听着,喝凉茶的动作顿了顿。

    是了,解瑨快过生日了。

    说来有趣,解瑨的生辰在七月初七,也就是乞巧节,又称女儿节,离现在不剩多久。

    之前汤婵生辰,解瑨送了礼物,汤婵也要准备回礼才是。

    要说以前,送交往对象和睡友什么礼物呢?

    汤婵不自觉回忆起来,年纪偏大的,就送点领带、袖扣之类的饰品,年纪小点的,就买switch啊AJ啊这些哄小朋友开心。

    这个年头能送点啥呢?

    思来想去,汤婵决定就送块玉佩吧,不会显得过于贵重或是廉价,也很难出错。

    想好之后,第二天汤婵就出门逛街。

    到了玉饰店,各种精美绝伦的饰品琳琅满目,汤婵看花了眼,不知不觉给自己挑了好几样。

    等到付钱的时候,汤婵才回过味来。

    汤适之啊汤适之,你怎么又抑制不住剁手的冲动了?

    象征性地自省完毕,汤婵高高兴兴地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

    不过还未等汤婵问解瑨生辰的安排,解瑨先问道:“乞巧节想出门逛逛吗?”

    汤婵挑眉,这是约会?

    她欣然应下。

    乞巧当天,汤婵带着徽音跟佳音祭织女、吃巧果,待两个孩子回房休息之后,汤婵跟解瑨出了门。

    街市之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十分热闹。七夕是女儿的节日,年轻的姑娘们穿红戴花,腰间佩着五彩绫线结成的角黍、葫芦等样式的饰品,莺声燕语,成群结队逛街市。

    不过看穿着打扮,街上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居多,富贵人家的女眷多是呆在后宅,或是投针验巧,或是喜蛛应巧,或是列巧果乞巧,并不出门。

    故而见到解瑨和汤婵这样打扮的客人,摊贩们一瞧就知道这是大主顾,嘴巴一个比一个甜。

    “一看您二位就知道感情特别好,官人给夫人买支簪子吧!”

    从初一开始,京城就设置了专卖乞巧物品的市场,有牛郎织女的泥塑、年画等等,还有女儿家专用的胭脂水粉和各种饰品。

    摊市上的物品论起贵重,跟银楼等大店铺自然无法相比,只是应个时节的景儿,但解瑨听了摊主的吉祥话,竟是犹豫了一会儿,真的给汤婵挑了起来。

    汤婵也不嫌弃,看了一圈,指着其中一支鹊桥图案的铜镀银梳篦,凑近解瑨对他笑着

    道:“我要这个!”

    远处烟火坠落,如星如雨,灯火辉煌,喧闹声不绝于耳,解瑨看着她眼中的璀璨笑意,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定定神,抬手将梳篦戴在汤婵发间。

    生活有了新调剂,汤婵连着几天心情都很好,但没过多久,现实就把她飘扬的情绪拽了下来。

    于氏的孩子垚哥儿满月了。

    垚哥儿刚出生身子弱,洗三的时候,解府并不敢大办,怕惊扰了阎王爷将孩子收走,只自家人一起吃了个饭。如今将近一个月过去,在于氏的精心照料下,垚哥儿已经健康了不少,至少满月礼时敢给他办宴席了。

    然而汤婵却高兴不起来——宴席上露面的于氏情况更差了些。

    解瑨找来了好几位大夫,但给出的回答与尹家父子大同小异,汤婵能做的,也只有不计代价地送各类好药材过去,期望于氏能熬过来。

    宴席过后,于母留下来跟女儿说话,第一件事就是关心于氏的身子。

    于氏产后恶露不止,时常低烧,此时面色苍白,带着病气,但越来越壮实的垚哥儿让她时时都带着满足的笑意。

    于母却是难以接受,她抱着女儿狠狠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怎么会这样!”

    反而是于氏安慰母亲,“母亲,我没事的。”

    许久之后,于母情绪才重新稳定下来。

    她擦干眼泪,跟于氏提议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慎娘,要不让你哪个妹妹来陪你住一段时日?”

    于氏一怔,眼中的笑意忽然淡了下来。

    第80章

    送走于母,这一天折腾下来,于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脸色苍白地躺靠回床上。

    她视线放空,怔怔出神。

    戴妈妈看见于氏的表情,心中不由一痛。

    “少奶奶……”

    大少奶奶病重,老夫人提出让于家其他姑娘来陪住,这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老夫人是大少奶奶的亲生母亲啊,这个节骨眼上,老夫人不盼着大少奶奶平安无恙,而是已经迫不及待塞人过来,想提前占住大少奶奶的位置……

    她这个外人都受不了,大少奶奶本人该有多伤心!

    感受到戴妈妈真心的关切,于氏回过神来,心中一暖。

    她露出一点笑意,让戴妈妈不必介怀,“母亲……也只是想未雨绸缪。”

    在于母看来,女儿若是真有不好,女婿一定会续娶,而对她们来说,解桢继妻最好的人选就是于氏的一位妹妹。

    一来为了垚哥儿考虑,比起一个不知善恶的外人来做垚哥儿的继母,自然还是自己家有着血缘关系的姨母更让人放心。

    二来,这也是为了于家。于氏的父亲虽现在官至鸿胪寺少卿,但于氏的兄弟们都不太争气,连个考上举人的都没有,家族落魄已经近在眼前。

    与于家相比,解家却有堪称前途无量的解瑨,故而于家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这个亲家。

    戴妈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也明白这些道理,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于氏感到心寒。

    于氏见状,反而笑了出来,心里那点不舒服去了不少,温和地安抚戴妈妈。

    她有自己的思量。

    垚哥儿的满月宴,作为父亲的解桢忙到很晚才回来。

    进门之后,解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床前探望妻子,“今日感觉怎么样?”

    “你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于氏眼里不自觉带了笑,她抬头看向丈夫,举了举手中针线,“都挺好的,我正在给垚哥儿做找衣裳呢。”

    “怎么开始动针线了?”解桢说,“还是要好好休息。”

    于氏顿了一下,才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如今这个状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闭眼了,只想给垚哥儿多留点东西。”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解桢却根本听不得这话,他瞪了于氏一眼,“不许瞎说。”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解桢缓了缓语气,拉过于氏发凉的手紧紧握着,“你还要看着他长大呢。”

    感受到丈夫温暖的掌心,于氏不禁抿唇一笑,也不反驳。

    油尽灯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小叔叔接连寻来了几位大夫,也只是让她多熬些日子罢了。

    解桢心头一酸。

    但在病人面前,解桢不会露出低落的表情,他语调很是积极,问起了儿子,“垚哥儿今儿表现好不好?”

    “咱们垚哥儿懂事着呢!”说起垚哥儿,于氏眉眼笑意更深,简直有说不完的话。

    “……你也知道,垚哥儿身子弱,又有些怕生,今天把他抱出来见人的时候,我们都怕他会哭个不停。小婶婶就放了个他最喜欢的那个布老虎在他怀里,说是有个熟悉的东西在手边,许是会好一点,没想到还真的管用,被许多人围着也只是扁了扁嘴,哄了一会儿就好了,小婶婶都夸他争气……”

    夫妻俩说了许久,直到于氏露出疲态,解桢就道:“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着他就站起了身,虽然垚哥儿已经满月,但于氏产后恢复不佳,还没有正式出月子,解桢同以往一样,打算睡在外间。

    于氏却叫住了解桢。

    “夫君,”她缓缓说,“伺候过您的画眉,年纪也不小了,我想着,挑个吉日摆桌席面,正式抬举画眉为姨娘吧。”

    解桢愣住了。

    随即他像没听清楚一般,不敢置信般道:“你说什么?”

    于氏眼睫轻轻颤了颤。

    早先母亲说,家里的一位妹妹嫁过来,是最好的结果。

    于氏同意母亲的想法,但即便解家同意续娶于家的姑娘,人心隔肚皮,于氏不想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妹妹身上。

    留下一个人在夫君身边,与夫君未来的妻子相互制衡,这样她的垚哥儿才是最安全的。

    下定决心之后,于氏将自己的心腹丫鬟画眉叫到跟前。

    她问画眉,愿不愿意为她分忧。

    画眉年岁二十上下,是个眉清目秀,身形窈窕的姑娘。

    听了于氏的话,画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立刻点了头。

    她本就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当初大少奶奶刚嫁进解家,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就是她来伺候大少爷的。

    只是后来大少奶奶跟大少爷感情愈发和睦,好得像是一个人,就不怎么叫画眉伺候了。

    画眉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年纪一到,她就出府嫁人。可如今……大少奶奶病得愈发严重,眼看着就要撇下小少爷一个奶娃娃撒手离去,她自然愿意听从大少奶奶安排。

    “画眉自小跟着我,至今已经十余年,性子最是温和体贴不过。”于氏抿了抿唇,对解桢说,“以后我不在了,有她照顾你,我也能放心。”

    解桢涨红了脸。

    这叫什么事,妻子病重,做丈夫的若在这个时候纳妾,他成什么人了?

    但看着妻子消瘦憔悴的脸,解桢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泄了,只留下满心难过。

    他强忍住不露出伤心,只温声道:“不必如此……”

    然而于氏在这件事上罕见地执拗起来,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夫君……”

    解桢有些着恼道:“慎娘,这是陷我于不义……”

    于氏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哀伤。

    “夫君是想让我死得不甘心么?”

    屋里倏然一静,解桢顿时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解桢才哑声应道:“好,我都依你。”

    “于家的姑娘们要来做客?”

    汤婵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念头一转,就明白了这背后的意义。

    她忍不住问太夫人,“您允了?”

    若是应了,就代表于氏走后,解家会考虑为解桢续娶于家的姑娘。

    太夫人叹气道:“垚哥儿实在太小了。”

    无论如何,有这样一层血缘关系在,总会让人安心几分。

    汤婵依着太夫人的吩咐,很快将事情安排了下去,给于家下了请帖。

    过了几天,于夫人带着两个姑娘上门。

    两位姑娘一位行四,今年十六,庶出,样貌清秀,跟于氏长得有几分相像;另一位行六,是于氏的同母妹妹,今年才十三,圆脸杏眼,还没太长开。

    太夫人心下皱眉,这六姑娘……也太小了些。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能照顾好垚哥儿?

    虽然这般想法,但太夫人面上不露分毫,对两个姑娘一视同仁,笑着跟她们说话。

    汤婵在一旁听着,没一会儿就对两个姑娘有了初步的判断。

    于四姑娘话不太多,看着有些紧张拘束,但并不怯懦,举止沉稳。于六姑娘则是同外表一样,性子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太夫人的感觉跟汤婵一样,心里渐渐偏向了于四姑娘。

    她就跟于夫人道:“慎娘近来一直没能出门,我瞧着四姑娘性子稳重,跟慎娘年岁也近些,就让四姑娘留下陪她姐姐说说话解解闷罢。”

    于夫人闻言,面上笑意微顿。

    解家是个好婆家,她自是希望自己的亲女儿能嫁进来,故而哪怕年纪不那么合适,她也还是将小女儿一同带来了。

    可惜没成……

    不过解家能看中四丫头也是好事,于夫人瞥了一眼于四姑娘,笑着应下。

    事情就这么默契地定了下来,汤婵帮着于氏将大房的客院收拾出来,接待于四姑娘。

    于氏同汤婵道谢,“劳烦婶婶了。”

    “跟我客气什么。”汤婵接过丫鬟送过来的茶,余光不经意间一扫,却忽然顿住。

    给她上茶的丫鬟她认得,是于氏身边的画眉。然而此时此刻,画眉竟然梳起了妇人头。

    于氏注意到汤婵的目光,顿了一下,主动笑着解释,“这是院里新抬的姨娘。”

    画眉给汤婵见礼,“见过二夫人。”

    猜想落实,汤婵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在这个时候给解桢纳妾,于氏这是在留后手吧。

    汤婵想着于氏,想着于四姑娘,想着画眉,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命运弄人,这可真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于氏没能撑到垚哥儿百天,第一场秋雨落下的时候,于氏渐渐开始卧床不起,生命的更漏走到了尽头。

    到了最后,她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连话都说不太出来。

    床前围着许多人,解桢紧紧握着于氏的手,“慎娘……”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解桢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视线模糊间,于氏看着丈夫的脸,心里钝钝地疼。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坦然。

    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子……垚哥儿还那样小……

    于氏用尽全力看向自己的丈夫,“夫君,你要照,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垚哥儿……”

    解桢眼含热泪,连连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

    于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她也只能说出一句,“妾身……妾身,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能嫁给夫君为妻……”

    解桢紧紧握着于氏的手,“我下辈子还娶你……咱们下辈子、下下辈子继续做夫妻……”

    于氏忍不住笑了,她带着无限的眷恋,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再次抓紧那只手抵在额头上,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丫鬟婆子也都在哭,太夫人伤感不已。

    “我这把老骨头都还活着,她却还这样年轻……”

    谁说不是呢,汤婵过了好一会儿叹气道:“以后这个月份,对桢哥儿更不好过了。”

    解大哥夫妻也是八月时去世,爹娘妻子都没在初秋,日后这个季节对解桢来说怕是更难过了些。

    太夫人眼神一黯,也不说话了。

    于氏去世,解府开始治丧。想着往日与于氏相处间的种种,汤婵主动挑起了大梁。

    报丧、大殓、设灵位、布灵堂、接待来客、请和尚道士念经……

    时人极其看重丧葬礼仪,整个程序郑重又繁琐,汤婵第一次主理丧事,忙得脚不沾地,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妈妈来报,太夫人晚间失眠多梦,身子有些不舒服。

    汤婵一怔,随即便开始暗自后悔在太夫人面前提起解大爷夫妻的往事——太夫人应该是因为想到了儿子儿媳和丈夫,还有当年同样是难产去世的女儿。

    她立马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诊过脉后,果真是郁结于心,他开了方子,叮嘱道:“太夫人岁数已经不小,还是要好好保养才是。”

    太夫人也是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确实不年轻了,还好没有什么大事,解瑨和汤婵都松了一口气。

    忙碌了近半个月,于氏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她的棺椁暂时停灵寺庙,日后再葬入祖坟。

    最近事多,汤婵每天睡不够以往的九个小时,脸上多了一对黑眼圈,时不时打个哈欠。

    解瑨看着有些心疼,不由把人捞过来抱在怀里。

    “不成,今天做不动了。”汤婵还以为他是想做运动,“我得睡了,明天皇后千秋,还需早起进宫朝拜呢。”

    解瑨:“……我不是为了这个。”

    认识汤婵之后,解瑨无奈的次数比以往许多年加起来还要多,好在相处越久,他也愈发习惯起来。

    “明日的千秋节,应该不会太久。”解瑨想到什么,“皇后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劳累。”

    嗯?

    “皇后怀孕了?”汤婵来了精神,“你说真的?”

    解瑨点了点头。

    皇上太过高兴,今日话赶话,就没忍住跟他显摆起来。

    “皇后都三十六七了吧?”汤婵佩服道,“太厉害了,这个年纪的产妇,还是头胎,要吃很多苦头的。”

    解瑨不置可否,想来皇后是极愿意吃这苦头的。

    若是诞下皇子,朝局怕是会有大变化……

    两人聊了会儿天,在解瑨怀里磨磨蹭蹭,汤婵来了点感觉,手逐渐不老实起来。

    解瑨把她的手扒下来,严肃拒绝道:“不可,你需要好好休息。”

    昏暗的烛光里,汤婵没能看到他红了的耳朵尖。解瑨顿了顿,郑重道:“……等明天。”

    汤婵有点无语,又有点想笑,“行吧,这可是你说的。”

    知道他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则,汤婵也不再逗他,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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