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

    第81章

    “夫人,咱们到了。”

    马车在杜府二门前停下,汤婵从小憩中睁开眼睛,打理好自己后下了马车。

    今儿是杜府大喜的日子,刚刚过去的秋闱上,杜家老二得中举人,而且名列前茅,杜府于今日宴请亲朋,以作庆祝。

    天公作美,秋高气爽,杜府上下张灯结彩,门口大红灯笼高挂,面带喜气的下人们来去匆匆,都在忙着为宴席做准备。

    听闻汤婵到了,杜夫人亲自前来迎接。

    “亲家妹妹来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杜夫人满脸是笑,很是热情地问候。

    汤婵笑着道贺:“恭喜贵府二少爷金榜题名。”

    杜夫人谦虚道:“哪里,还有最后一关最难的没过呢。”

    汤婵笑,“听闻二少爷乡试拿了第六,名次这样靠前,会试取中该是早晚的事。”

    杜夫人笑道:“那便借您吉言了。”

    汤婵来得早,宴席还有许久才会开始,其他宾客都还没到,杜夫人知道汤婵是为了什么,与她寒暄过后,便主动笑道:“德音正在后院休息,”她叫来丫鬟,“红梅,带解二夫人去五少夫人那儿。”

    汤婵笑道:“多谢您了,回头您忙完了我再来寻您说话。”

    跟着叫红梅的丫鬟来到德音的小院,一进门,便见得了通传的德音快步上前,满心欢喜地迎接,“小婶婶!”

    “哎。”汤婵赶紧伸手扶住了行礼的德音,扶着她坐下。

    二人一入座,德音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婶,哥哥他最近还好吗?”

    提起

    解桢,汤婵不自觉叹了口气。

    “还是老样子,”汤婵摇头,“他跟慎娘感情很好,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罢。”

    于氏去世,收到打击最大的当属解桢,短短几日,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于氏的葬礼上,德音见过颓废不已的兄长,心中一直担忧不已。

    已经快一个月过去,解桢还沉浸在哀痛之中,德音面色不由一黯,“哥哥他……唉,嫂嫂怎么就……”

    她心里难受,再说不下去了。

    “千万不可哀毁过度,”汤婵见状安慰道,“要知道你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有逝去便有新生,德音有孕的好消息,为解府冲淡了于氏去世带来的惨淡愁云。

    正好杜府有喜事办宴,来吃席的汤婵受太夫人嘱托,顺带来看望一下德音。

    德音缓了缓,轻轻点了点头,“嗯,小婶您放心,我晓得的。”

    当初跟杜怀岳说开之后,德音跟他的感情逐渐升温,再看杜怀岳高大的身材,也不再觉得害怕,笃定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后,反而多了不少安全感,甚至隐约明白了,小婶为什么说武夫某些地方上要比文弱书生要好……

    日子过得舒心,德音面色愈发红润,下巴都圆了一点,直到后来得知嫂子的事,伤心难过之下,才又瘦了回去。

    虽然相处时间还不到三年,但于氏对德音很好,姑嫂之间十分亲近,于氏去世,对德音打击不小。

    杜怀岳想了很多办法逗德音开心,还时常带她出去散心——虽然很多时候,德音的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无奈,但她能感觉到丈夫的心意,有他的关心,德音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只是经了这一遭,德音似乎落下了吃不下饭的毛病,杜怀岳焦急不已,赶紧请了大夫来看,却得到了一个让他脑袋空白的惊喜——德音有了身孕,他们要有孩子,他要做爹爹了!

    德音的喜悦豪不吝于杜怀岳,她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忽然就懂了许多。

    “小婶,自从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条小生命,我突然就理解了嫂嫂。”德音认真地对汤婵说,“只要他/她能好好的,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她眼里的温柔和坚定,跟当初于氏谈起垚哥儿时一模一样。

    汤婵不禁恍惚了一瞬,回过神后,轻轻瞪了德音一眼,“说什么呢,你肯定也能好好的。”

    “只要好好养着,该注意的注意到,不会有事的。”

    德音抿嘴一笑。

    无论是不是事实,这是长辈对她的美好祈愿,她自然不会反驳。

    汤婵问起了德音现在身边伺候的人,德音道:“除了我的陪嫁妈妈,婆婆知道我不经事,也指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妈妈,小婶不必担心。”

    “那就好。”汤婵稍微放下心,但还是一一叮嘱着注意事项,“太夫人得知你有孕,十分高兴,让我同你说,等胎坐稳之后,怀孕期间要多走一走,生产时才有力气……等后期胃口开了,吃食上要节制,不然孩子太大了就不好生了……”

    零零总总,汤婵絮叨了许多,德音用心听了,一一记下,还让丫鬟们一起来听。

    “小婶放心,我都记下了。”

    收到家人沉甸甸的关心,德音心里暖洋洋的。她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小婶,我有另一件事想问问您……”

    她小声问,“我如今身子不方便,是不是要给夫君准备通房才好?”

    汤婵顿了一下,问道:“你跟他提过么?他怎么说?”

    “我提过,”德音略带羞赧地抿了抿唇,小小声道,“夫君拒绝了。”

    汤婵接着问:“那你婆婆呢,有没有过问?”

    德音摇了摇头,“我私底下悄悄问过,婆婆说她不插手,让我们自己决定。”

    汤婵闻言不由点了点头,心说杜家确实不错,德音继续补充道:“小婶,我自己是愿意的,只是夫君不愿,我倒不好强迫,但我有些担心……”

    话说到这儿,德音脸色羞红,有些难以启齿。

    汤婵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年轻人血气方刚,同床共枕,容易擦枪走火,你怕杜怀岳毛手毛脚,若是忍耐不住,伤了孩子就不好了。”

    德音脑袋点了点又摇了摇,红着脸道:“其实也还好,他不会不顾我的意愿,也不会不顾孩子……但我看每次他似乎都忍得难受……”

    汤婵啧了一声,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呀姑娘!

    但看着德音期待的眼神,汤婵还是不负德音所望,带来了解决的办法——虽然汤婵细品之下,觉得“德音笃定自己有办法”这事儿好像有点儿难评——“确实是有许多折衷的办法……”

    德音眼睛瞪得圆圆,又羞又惊讶地听着,再次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汤婵又给德音上了一课,充分地举例说明了人类在这上头是多么喜欢开发花样。

    “……等胎坐稳了,不激烈的同房就不碍事了,不过为了保险,可以让大夫看过再说。”

    德音崇拜地看着汤婵,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多谢小婶,我都记下了!”

    汤婵看着她的眼神,突然顿了一下,心里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

    怎么觉得自个儿的角色有点跑偏呢?

    二人说了这许久的话,红梅来提醒,外边宴席快开始了。

    汤婵便跟着德音一同去参加宴席不提。

    从杜府回来,汤婵想起跟德音聊的话,叫秋月走一趟大房把解桢请来。

    她本是想跟解桢说说德音的近况,结果没过一会儿,秋月回来禀告,“夫人,大少爷不在府上,说是又去相国寺了。”

    于氏的棺椁暂时停灵在相国寺,寺里还点着于氏的长明灯,解桢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

    汤婵问秋月,“他屋里的陈设还未动过?”

    秋月点头,“大少爷特意吩咐下去,屋中各处要保持大少奶奶生前布置的原样,大少奶奶的东西也不让人收拾。”

    汤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晚上解瑨回来吃饭,汤婵就跟解瑨提了一嘴解桢的事情,“……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有点担心,你看要不要想办法开导一下?”

    解瑨整日在外忙碌,汤婵不说,他还真没注意侄子连屋中陈设都不愿变动这样的事。

    他伸筷子的动作缓了缓,也意识到了严重性,看向汤婵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感激,应道:“明日我找他聊聊。”

    汤婵点了点头。

    第二日,解瑨就把解桢叫了过来。

    解桢胡子拉碴,眼底青黑,形销骨立。解瑨也不说话,就这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到底还是解桢忍受不住解瑨的目光,“小叔……”

    “于氏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哀毁至此,也不知道能不能合得上眼。”解瑨淡淡道。

    这不是什么重话,听在解桢耳朵里却恍逾千斤,“小叔……”

    “太夫人与你小婶都跟担心你。”解瑨语气依旧平静,“垚哥儿亲母已经不在了,你这个亲爹,也不打算管他了?”

    这些日子垚哥儿都是太夫人跟汤婵帮着带,解桢压根儿顾不上关心询问。

    听了解瑨的话,解桢这才反应过来他都错过了什么。

    他顿时羞惭不已,“侄儿不孝,让长辈们担心了……”

    “你如今已经是一个父亲

    ,哪怕为了垚哥儿,也要活出个样子来。”解瑨微一停顿,“今年的秋闱你守孝错过,再这样下去,三年后你也不打算考了?”

    解桢闻言不由一震。

    是啊,他继续这样下去,垚哥儿怎么办呢?

    “小叔,我知道错了……”他打起了精神,“我会认真读书的!”

    解瑨看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

    斯人已逝,生活总要继续,解桢总算勉强收拾好心情,回到国子监发奋读书,而随着垚哥儿一天天长大,解家人都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转眼,新的一年来临,太夫人的屋里多了一道稚嫩的咿呀声,带来一种别样的勃勃生机。

    垚哥儿半岁了,已经开始认人,每每看见汤婵,就冲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经过半年的精心养育,垚哥儿个头虽不如正常婴儿壮实,但生的又白又嫩,葡萄大的眼睛水灵灵的。汤婵被萌得肝颤,忍不住伸手把他抱到怀里揉揉捏捏。

    垚哥儿性子特别乖巧,被汤婵抱到怀里搓就安静地跟她贴贴,也不哭闹。

    汤婵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回见到他,都忍不住想把他偷回去养。

    哎,这怎么就不是解瑨的儿子呢?

    太夫人笑着看汤婵哄孩子玩,正在这时,外头来人通传,“太夫人、二夫人,于夫人带着于四姑娘到了。”

    太夫人道:“请进来吧。”

    这半年来,于夫人成了解府常客,时不时就带着女儿来看垚哥儿。

    “亲家来了。”太夫人浅笑招呼。

    “见过太夫人。”于夫人笑着跟太夫人寒暄。

    等看到垚哥儿,于夫人脸上笑意更深,她上前把垚哥儿从汤婵怀里抱了出来,“哎呦我的小乖乖,这两天好不好呀……”

    汤婵转而招呼侍立在嫡母身旁的于四姑娘,“四姑娘,快坐罢。”

    于四姑娘抿唇对汤婵笑笑,不好意思地摇头婉拒。

    于夫人注意到这边,目露满意之色,对汤婵笑道:“不必了,长辈面前,哪有她坐着的份。”

    汤婵闻言,心下微微皱了皱眉。

    于家母女来得频繁,汤婵很快就发现于夫人对于四姑娘似乎十分严苛。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汤婵不好指指点点插嘴,便闭口不言。

    于夫人逗了好一会儿外孙,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交回到奶娘手上,对太夫人道:“说来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垚哥儿这孩子太招人喜欢,我想着,等开春天气暖和了,能否接垚哥儿到于府小住几日?”

    她笑着看了于四姑娘一眼,“也好让谨姐儿多跟垚哥儿熟悉熟悉。”

    于四姑娘面颊一红,害羞地低下了头。

    解家已经跟于家定了婚事,等解桢的孝期一过,就会迎于四姑娘过门。

    垚哥儿年岁还太小,说来不该去外人家住,但外祖家想要亲近女儿留下的骨血,太夫人换位思考,感同身受,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

    于夫人大喜,笑容止都止不住,“那我回头再跟您细说,您放心,我们一定精心照料,保管垚哥儿全须全尾地回来!”

    孩子去亲外祖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太夫人笑着点头,“您太客气了。”

    等送走于夫人母女,汤婵便也要告退。

    太夫人却留住了汤婵,“先等会儿,我有事同你说。”

    汤婵不明所以,太夫人见状不由笑了笑。

    她温和地看着汤婵,“如今距你嫁进来,也已经一年有余,我想把桓哥儿交给你,你意下如何?”

    这事来得突然,汤婵一怔,“啊?”

    太夫人眼神愈发柔和,“我如今精力不济,你是桓哥儿的母亲,也该多和他亲近亲近。”

    这一年多,汤婵其实遇到了不少事,太夫人一直观察着,觉得汤婵不仅事事都处理得极好,为人更是没得挑。

    她对汤婵愈发放心,见汤婵对垚哥儿的喜爱,太夫人觉得,是时候让汤婵亲自照料继子了。

    汤婵心下纠结,她其实想要垚哥儿,可垚哥儿是她侄孙,比起桓哥儿这个便宜儿子,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垚哥儿确实激起了她想养娃的瘾,徽音佳音两个姑娘已经大了,虽然特别懂事贴心,不过跟玩具似的小婴儿还不太一样。

    养不着垚哥儿,有个别的小娃娃也行?

    这么想着,汤婵就对太夫人道:“要么我先试试?只是我年纪轻,经验不足,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怕是还要请您多费心了。”

    “这是自然,”太夫人笑着点头应下,还忍不住看了看汤婵的小腹道:“希望桓哥儿争点气,早点给他带来个弟弟妹妹。”

    汤婵面色不变,笑着把话题岔了过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太夫人让人把桓哥儿抱过来,跟桓哥儿说了这个消息。

    没想到桓哥儿听了,反应极大,瞪着大眼睛可怜地看向太夫人,“祖母不要我了吗?”

    见他舍不得自己,太夫人心里一暖,耐心和他解释,“没有不要你,只是你有母亲,该让母亲照顾你才是。”

    桓哥儿却不依,当场便闹了起来,“她不是我娘!她是坏人!”

    这话一出,屋里霎时一静,抱他过来的奶娘大惊失色。

    太夫人同样脸色大变,当即喝道:“跪下!”

    桓哥儿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老实跪到太夫人身前。

    太夫人紧紧盯着桓哥儿,“这话是谁教你的?”

    桓哥儿才刚刚两周岁,若不是有人别有用心特意教的,这么小年纪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桓哥儿被太夫人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吓住了,小孩子都有本能,他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不对,不敢再说话,转而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太夫人视线转向奶娘,奶娘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赶紧跪在地上喊冤。

    一旁的汤婵生怕太夫人气坏了,赶紧宽慰道:“您息怒,一点小事而已,把人找出来惩戒便是,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她没好意思说,桓哥儿其实没说错,她确实不是亲娘嘛。

    至于是不是坏人……她好像也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什么好人。

    再说小孩子懂啥,桓哥儿不愿意那就算了呗,汤婵对塑料母子情完全接受良好。

    然而太夫人却完全不觉得这是小事,她生气地一拍桌子,斩钉截铁道:“查!”

    第82章

    余妈妈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做着一双虎头鞋。

    自从段姨娘私自抗命,偷着给三姑娘裹脚,差点害得三姑娘没了之后,太夫人得了这件事提醒,为了以防万一,亲自给桓哥儿又指了个新嬷嬷。

    在余妈妈眼里,这位新来的姜妈妈可不是善茬,甫一过来,她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却毫不客气地要从余妈妈手中接过桓哥儿衣食住行。

    姜妈妈是太夫人的人,余妈妈再不愿意,也不敢抗衡,只得把气咽下去。

    有了姜妈妈这位“竞争对手”,余妈妈陪小少爷的时间就少了不少。

    像是今日,就是姜妈妈在他身边伺候。

    听说太夫人把小少爷抱了过去说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好在小少爷认她,她也因此有机会教导小少爷一些事……

    一边琢磨着心思,余妈妈手里动作不停,虎头鞋

    逐渐成了形状。这是给桓哥儿家常穿的,不仅图样漂亮可爱,鞋底纳的又厚又软,穿起来也特别舒服。

    余妈妈看着成品,满意地点了点头。外头买的、别人做的,可都不如她的手艺!

    “余妈妈。”

    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人叫她,是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喜雨来传话,“太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她面色严肃,眼底还带着几分审视,余妈妈本来是带着笑容迎上去,见状心里不由一个咯噔,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定定神,再度扬起笑,“我这便去。”

    喜雨点了点头,转身引着余妈妈过去。

    余妈妈边走,边试探问道:“不知道太夫人叫我,是为了什么?”

    喜雨不答,只是道:“等妈妈去了就知道了。”

    ……

    太夫人院里,桓哥儿身边伺候的人都被叫了过来,众人都是一脸紧张,神色肃穆,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

    余妈妈一迈进院门,看到这样的景象,更加确定是出了事。

    “余妈妈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喜雨将余妈妈引到等候的位置,自己则是进屋复命。

    等她离开,余妈妈赶紧抓着机会问熟人打听,“这是怎么了?”

    被她逮着的石榴扫了一眼四周,等众人的目光都挪开,才咬了咬唇,快速说了一句,“小少爷说了不该说的话,太夫人大怒,正在查是怎么一回事。”

    余妈妈一愣,随即她的心重重落了下去。

    不该说的话……是哪种话?

    难道是她教给小少爷的,让他小心继母的话?

    不,不会的,余妈妈安慰自己,她告诉了小少爷,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在谁面前都不能说……

    太夫人很少发这样大的火,一一排查之下,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余妈妈性格不算小心谨慎,之前跟徽音和桓哥儿相处时,说话间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对新夫人的不敬,许多人都心照不宣。

    她以为自己跟桓哥儿说私话时没人知道,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次数多了,甚至被一个粗使丫鬟亲耳听见过,小丫鬟当时不敢说什么,在这个时候却是指认了出来。

    余妈妈被人连番检举,证据确凿,根本狡辩不得,只得苍白地大喊冤枉。

    “我怜惜徽姐儿跟桓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生母,想着你到底是孩子生母留下来的人手,定然不会对两个小主子不利,这才允许你始终照顾着桓哥儿。”太夫人沉着脸,缓缓说道,“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倚老卖老、不知感恩,还敢挑拨桓哥儿跟他母亲的关系!”

    这样的人绝不能继续留在桓哥儿身边,没得带坏了孩子,太夫人当即就做了决定,“段姨娘清修的庙里还需要人手,你便去陪她吧。”

    余妈妈脸色一白,猛地抬起头。

    不行!她要是被送走,桓哥儿岂不是要跟三姑娘一样,随汤氏揉圆搓扁?

    余妈妈再顾不得喊冤,对太夫人挣扎道:“您不能这么做!我的身契不在解府,您无权处置我!”

    太夫人一愣,“你的身契不在解府?”

    她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难道还在许茹娘手里不成?”

    这……

    余妈妈以为自己有了倚仗,不自觉挺了挺腰杆。

    太夫人回过神来,见状不由冷笑一声,“既然你如此惦念旧主,不如我将你送回到许茹娘身边如何?”

    余妈妈脸色大变,送回旧主身边还不如去庙里,寺庙至少还在京中,若去了辽东,那可真是一辈子都再没有盼头了!

    她登时委顿在地,这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倚仗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余妈妈还想说什么,太夫人却不想再听,直接让人把她拉了下去,关起来等候处置。

    等解瑨回来之后,太夫人第一时间把他叫了过来,将事情始末说给他听。

    末了,太夫人问道:“许茹娘走的时候,没有把下人的身契留下?”

    解瑨从得知余妈妈暗中挑拨开始就脸色微变,此时听了太夫人的问话,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是我不好,”解瑨抿了抿唇,“我当时……没想过会同她彻底撕破脸皮,也没想到会再娶。”

    更没想到……再娶时选择汤婵是别有目的,结果二人的关系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解瑨沉默片刻,“不过身契不在,倒不是什么难事……”

    “我知道这不是难事,”太夫人叹气道,“只是我突然觉得,自从婵娘嫁进来,咱们不知不觉间,真是委屈了她许多。”

    哪怕她当时对许茹娘为了娘家不顾丈夫子女的行为很是失望,但比起陌生的汤婵,太夫人还是更信任相处了几年的许茹娘,这才有如今种种。

    太夫人不知道解瑨和汤婵的婚姻实际上始于一场交易,一想到汤婵所经受的不公,她就有些坐不住。

    这次借着机会,她将桓哥儿身边的人仔细筛了一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是跟着余妈妈一起被送进庙里,就是调得远远的,再不能接触桓哥儿。

    事情理清之后,太夫人把汤婵叫来,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随后跟汤婵认真道歉:“是我们的纵容,才有刁奴作怪,实在是让你受委屈了。”

    “人都有疏忽的时候,”汤婵听说是余妈妈,完全不意外,太夫人已经将事情处理好,她也没有揪着不放,而是笑着安抚,“哪里能想到有人胆子会这么大呢?您再亲自挑些合适的人手给桓哥儿便是了。”

    她言下之意是不会插手桓哥儿的人事,毕竟有余妈妈这事儿在先,汤婵主动避嫌,给太夫人台阶下。

    没想到太夫人却道:“你也来一同把把关罢,我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也不如年轻时眼明心亮,若是再来一个余妈妈就不好了。”

    她似乎对汤婵很是信任,温和地说:“再说日后这些事,总是都要交给你的。”

    啊?汤婵听得哭笑不得,怎么太夫人前脚刚信错过人,后脚就又对自己如此放心,解家的太夫人不该这样傻白甜啊!

    她不知道太夫人如此反常,实际是一腔愧疚无处安放,但汤婵总不会将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笑着应下。

    ……

    等回到院里刚刚坐下,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母亲!”

    汤婵认出是徽音的声音,抬起头让人进来。

    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先是让徽音别慌,问道:“怎么了?”

    徽音白着小脸,欲言又止。

    她是听了余妈妈出事的消息才来的。乍闻之下,徽音一急,下意识就来找了汤婵。

    然而等冷静下来,徽音才觉得似乎不太合适。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母亲,我听说余妈妈跟石榴姐姐被送走了……”

    汤婵没有粉饰太平,点了点头温和道:“余妈妈做错了事,太夫人按着规矩处置了她。”

    徽音抿了抿唇,“母亲,我能知道余妈妈做错了什么事吗?”

    “当然可以。”

    汤婵没把徽音当成小孩子,将事情都说了。

    徽音听得愣了一会儿。

    竟然是这样……

    徽音已经懂了不少事,也被余妈妈照顾过一段时间,虽然不愿相信,但她隐约知道,余妈妈没有被冤枉。

    没想到她被送到母亲膝下后,余妈妈变本加厉,竟然教桓哥儿那样的话……

    求情之语卡在喉咙里,徽音没能把话说出口。

    秋月一直冷眼瞧着,见徽音直到低落地离开也没有求情,神色才稍微缓了缓。

    结果她转眼就见汤婵跟没事人一样,拿着本游记边磕瓜子边看,不由疑惑地问:“夫人,您怎么都不生气?”

    “嗯?”汤婵不解,“怎么突然这么问?”

    “您对二姑娘那么好,二姑娘还是惦记着生母和她留下来的人,太夫人一开始也对您存着偏见,”秋月抿唇,“现在太夫人对您生出信任,您好像也没有特别高兴…

    ……

    汤婵磕着瓜子,不以为意地道:“因为我一开始就没抱着期待呀。”

    秋月听得怔了怔,汤婵一边翻书,一边跟她闲聊,“‘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我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一件事,不要对别人抱有期待,这样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她想到什么,突然笑了笑,“有些人大概会觉得我这是精神胜利法,但人活着不就图一个舒心,管它什么法,我自个儿开心就行。”

    秋月没怎么听懂,但她听到后来,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主子开心,我就开心。”

    汤婵失笑,对秋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嗯,我家秋月最好了。”

    秋月美滋滋地下去了。

    太夫人存着让汤婵跟桓哥儿亲近的心思,从这天开始,就时常让桓哥儿到汤婵这儿玩。

    可桓哥儿对汤婵很是抗拒,虽然他被太夫人教训过,不敢明着违抗太夫人的命令,但一到汤婵这儿,他就开始说头疼腿疼肚子不舒服,哭着闹着要回去。

    这小鬼头豆子一点儿大,还挺机灵,汤婵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干打雷不下雨,脾气很好一般,特别温柔可亲地跟他说话。

    “你知道我是后娘吧?”

    小鬼头顿了一下,继续嚎。

    “听没听说后娘恶毒?”汤婵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你现在落在我手上,可不能惹我生气,再这么不听话,小心我下毒把你毒成小傻子。”

    小鬼头安静了一瞬,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哇——”

    一旁听了全程的解瑨:……

    桓哥儿身边的姜妈妈等下人:……

    嗯,这次总算是真哭了,汤婵笑得不得不用团扇捂住脸。

    桓哥儿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下意识想找人撑腰,“祖母——”

    可惜祖母不在跟前,转眼看见解瑨,桓哥儿眼睛一亮,也顾不得自己其实跟解瑨不熟,“爹——”

    结果他没等到爹爹说话,那个女人恶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再教你一句乖。”

    汤婵继续吓唬小孩儿,“‘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爹可帮不了你。”

    解瑨继续:……

    他无奈地默默看她一眼,汤婵感受到他的视线,也挑着眉头望了过来。

    她逗小鬼头,也是借着这个机会试探。

    桓哥儿性格可不如两个姑娘乖巧,连几个月大的垚哥儿都不如,对这么个熊孩子,汤婵可不愿意做温柔可亲的老妈子。

    若是解瑨接受不了她这样的对待方式,那还是趁早别让她养。

    解瑨沉默片刻,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转头对桓哥儿道:“听你母亲的话。”

    汤婵有些意外,桓哥儿则是一愣,哭得更大声了。

    汤婵看了解瑨一会儿,她总觉得解瑨最近有点怪,总是盯着她像是有话要说,但实际说出口的话却更少了些。

    实在摸不清他的想法,但见他没有生气反对的意思,汤婵就暂时把解瑨放到一边,继续听着桓哥儿嚎。

    姜妈妈听到小少爷嗓子都有点哑了,不禁露出心疼的表情。

    可解瑨放了话,她也不敢随便插嘴,只好用请求地眼神示意汤婵。

    汤婵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等桓哥儿哭得开始打嗝,她才道:“你要是好好表现,我就奖励你好东西。”

    打一棒子,再给一甜枣,这一招汤婵用得熟练极了。

    桓哥儿到底还小,把汤婵的吓唬当了真,听了这话,一边抽泣,一边不甘不愿地应道:“我,我听话!”

    汤婵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也不骗孩子,说好东西,那就真是好东西——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健康的好东西——没有什么熊孩子是一顿肯x基哄不好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这个年头自然没有肯x基,但弄一点类似炸鸡薯条的小零食,还是可以做到的。

    说来还要感谢小老乡庞妍,她一直坚持不懈开发新品,炸鸡也好,薯条也罢,都是她“琢磨”出来的东西。

    只是庞妍试验后发现,若是大批量制作,炸鸡的味道似乎没有想象中好,就没有往外卖,汤婵则是在研发过程中在庞逸那里尝到新品,走后门要来了方子。

    为什么说不能大量制作呢?

    最大的问题是鸡种,后世用的鸡种是特意培育出来的,长肉速度快,出笼时间只有四十多天,这样被端上餐桌的时候,才能保证鸡肉量足的同时还鲜嫩多汁。而此时却只有土鸡或者野鸡,等鸡长大,肉质已经发柴,炸过后味道自然不好,若是想要味道还可以的炸鸡,只能用几个月的小鸡来做,故而货源就十分有限。

    除了鸡种,炸鸡的油和腌制的香料也是问题。后世用来做炸物的油多是工业化以后出产的棕榈油,发烟点高,可以复炸的次数也比较多,成本低廉,但如今不管是荤油还是植物油,都是人工榨取,而且炸过一次就要倒掉。

    至于香料,这时候香料是奢物,许多自海外运来的都是难以想象的高价,有几样干脆还没有呢。

    最后还有炸鸡外头挂着的面包糠。虽说如今炸东西也可以挂面糊,但如果想要酥脆的口感,还是需要面包糠,那就需要先把吐司做出来,等于是为了蘸醋才包盘饺子……

    不过这些问题,只要舍得花钱,只做一点给自家人吃差不多质量的话,那就都不是问题。

    有了庞妍的方子做铺垫,汤婵也不怕做出什么改良被人发现。

    她花了找齐材料,兴致勃勃地带着人在厨房忙活了很久,总算得了一锅像模像样的金黄炸鸡。

    炸鸡刚出锅,汤婵就忍不住尝了一口。

    随着牙齿咬下面皮的咔嚓脆响,美拉德反应带来的美妙滋味在舌尖炸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闻婵差点泪流满面。

    就为这一口,忙活这一通也值了!

    此时为了哄孩子,汤婵拿出了这个杀手锏。

    她让厨房做了一盆炸鸡,又炸了一大锅红薯薯条,把徽音跟佳音也叫了过来。

    “今日带你们吃点新鲜玩意儿。”

    自从炸鸡端上来,桓哥儿就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哭都忘了,汤婵一说开饭,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桌子上。

    不过他刚两周岁多,不怎么能吃油炸的东西,汤婵就只给他弄了一小根鸡翅外加几根薯条尝尝味道,两个姑娘则是一人一个鸡腿加三角,一小碗薯条。

    没有小朋友能逃过垃圾食品的捕获,虽然就这么一点,小鬼头一尝味道,大眼睛就是一亮,小脑瓜里什么想法都没了,吃得头都不抬。

    两个女孩子面色矜持实则期待地夹起鸡腿,一口下去,连跟解瑨同桌的紧张都不记得了。

    佳音大着胆子问:“母亲,咱们明天还能吃这个么?”

    “不行,”汤婵答道,“这东西虽然好吃,但很不健康,以后只能当奖励,每个月最多吃两次。过生辰也可以。”

    佳音听了没说话,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安排了。

    见几个孩子吃得香,汤婵给解瑨也递了一块。

    嗯,是鸡胸,真是恰好就夹到了。

    “你也尝尝,”汤婵说,“不过吃这个容易胖,这么一块吃下去要跑一刻钟,其他的要跑半个时辰,你自己斟酌。”

    解瑨看了一会儿,默默吃了。

    桓哥儿很快就把自己那点吃完了,但他根本没吃够,不由眼珠一转,盯上了一旁的姐姐徽音。

    他伸出小手拉了拉徽音的衣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碗里的炸鸡,“姐姐……”

    徽音看到桓哥儿湿漉漉的眼神,习惯性地就要把碗里的鸡肉夹给弟弟。

    汤婵却开口阻止,“等等,那是你的,不能给他。”

    徽音连忙道:“没事……”

    汤婵问:“你是不喜欢吃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徽音犹疑片刻,还是没有说谎。

    汤婵说:“该是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不用让着你弟弟。”

    徽音一愣。

    自有记忆以来,徽音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多让让弟弟”、“你要照顾弟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不用让。

    不知怎地,她心里骤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

    汤婵转头对桓哥儿道:“那是你姐姐的份,你还想吃,怎么不问我要?”

    桓哥儿刚被汤婵逗过,但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会长记性,闻言就赶紧重复:“要!”

    “不行。”汤婵直接残忍地拒绝了他,“你还太小,不能吃那么多,这次的份已经吃完了,等下回再吃。”

    桓哥儿一听,这还得了,他熊孩子脾气一上来,当即就要摔勺子,给他盛的普通饭菜也不要了。

    一旁姜妈妈赶紧要哄,汤婵却直接打断,“你不吃?”

    桓哥儿还挺有骨气,小脸一扭,“不吃!”

    “那就别吃了。”

    汤婵把他的小碗端过来,放到解瑨跟前。

    解瑨:……?

    汤婵示意你是孩子爹,总不该嫌弃自己亲儿子的剩饭,接着对傻眼的桓哥儿道:“你不愿意吃就饿着,正好你是个小胖墩,少吃一顿不会怎么样。”

    桓哥儿气得小脸通红,哇哇大叫,汤婵看了姜妈妈一眼,“把他抱下去吧,也不用哄,他要哭就让他哭。”

    姜妈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下,“是。”

    桓哥儿被赶下桌后哭了一路,姜妈妈把他放到小床上,也不敢说话,只能陪着他生闷气。

    看他哭着哭着睡了过去,姜妈妈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不由叹气,二夫人怎么……唉,可真是……

    ……

    跟恶毒继母斗智斗勇,桓哥儿这一觉睡了很久才醒过来。

    一醒过来,他的肚子就饿得开始咕咕叫。

    桓哥儿捂着肚子扁起嘴,心里委屈极了。

    突然一阵香甜的食物香气窜入鼻尖,桓哥儿口水不自觉分泌,肚子响得更厉害了。

    他赶紧转头望去,原来是姜妈妈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进了房门。

    她笑着招呼桓哥儿,“小少爷,要不要吃点东西?”

    眼见桓哥儿被抱下去,徽音急得不行,直到听见汤婵吩咐给桓哥儿备着吃食,才放下了心,用过饭后偷偷看过弟弟,跟佳音回房做功课了。

    汤婵转过头,笑眯眯地对解瑨道:“你儿子还挺有意思的。”

    解瑨动作一顿,“也是你的儿子。”

    “别,打住,”汤婵抬手,“我只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

    解瑨皱了皱眉,心里不太舒服,“不要乱说。”

    汤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哪里乱说了?

    用完膳,时候还早,二人各自消遣,汤婵拿了话本子解闷,解瑨研究棋谱自己对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等到了晚上,汤婵得到下人禀告,“二夫人,小少爷刚刚醒了,吃了一根烤红薯,喝了一碗牛奶,洗漱后又睡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汤婵听了这话,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准备就寝。

    她洗澡时间比解瑨长,等她收拾好出来,解瑨已经躺好了。

    汤婵小跑钻进了被窝。

    天气还没暖和起来,汤婵手脚容易凉,夏天里惨遭汤婵嫌弃的解瑨在这个时候有了大用处。她不怎么客气地钻进解瑨怀里,把他当成人形火炉。

    她的长发扫过解瑨鼻尖,皂角的清新香气隐隐传来,解瑨呼吸一顿,耳根有些发烧。

    他犹豫了许久,试探着轻轻伸出了手。

    汤婵感觉到什么,有些惊讶地抬眼望向解瑨。

    什么情况,铁树开花了?

    屋中昏暗,解瑨却像是感觉到了汤婵的视线,他面色不变,耳朵却一阵发热。

    等一声轻笑入耳,解瑨耳朵尖都红了。

    还好什么都看不到……

    解瑨动作微顿,神色始终正经,却没有停下。

    汤婵嘴角上扬,呼吸稍稍急促几分,轻轻闭上了眼。

    两人挺久没做,她也有些想了……

    然而想到什么,汤婵突然睁开眼,稍稍挣脱了一下,“等会儿……”

    她掐指一算,面露遗憾。

    可恶,今天是危险期……

    虽说不止一个大夫说过她不易有孕,但经过于氏的事,汤婵一点儿风险也不想冒。

    开荤以后不久正逢于氏去世,再加上解瑨公务素来繁忙,两人之间没有特别频繁,之前都是汤婵主动,而她都特意挑在安全期。

    汤婵的动作让解瑨一愣,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这几日不方便。”汤婵感觉到了解瑨的蓄势待发,这个时间段特有的生理冲动让她喉咙滚了滚,但她还是坚定了自己拒绝的心思。

    解瑨不解,“我记得你的小日子不在这几天……”

    “确实不在,”汤婵说,“但这几天正好是两次来红中间。”

    这事没啥可瞒的,她跟解瑨解释了危险期,解瑨听着听着,突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我去书房。”

    汤婵摸摸鼻子,觉得解瑨似乎不太高兴,没有多想就顺口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或者叫哪位姨娘来伺候?”

    结果不知道这句话捅了什么马蜂窝,解瑨似乎突然恼火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语调冷冷道:“不必了。”

    说着解瑨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往外走。

    汤婵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在发什么神经?

    她之前就说解瑨最近一直怪怪的,素来精神状态稳定的人发起神经来都是这么不可捉摸吗?

    值夜的双巧恰好听到了汤婵后半截话,赶紧问汤婵道:“夫人,您怎么赶着二爷去姨娘那儿啊?”

    “不然呢?”汤婵无语,“难不成他还非得看几个女的为他争来争去、要死要活才行?”

    双巧犹豫片刻,“夫人,我曾经听素心姐姐隐约提过,当年前头那一位夫人要抬通房的时候,二爷就很不愿意……”

    汤婵不以为然,“再不愿意,最后不还是愿意了?”

    双巧低声道:“似乎是因为那位嫁进来前几年一直没开怀,听了不少闲话,便总要给二爷纳妾,只是二爷一直没允。后来那位总算有了身孕,结果却不是儿子,那位担忧二爷子嗣,也怕得个善妒的名声,便一定要抬举通房,夫妻似乎闹得挺僵。她忧心之下,月子里修养不好,身体越来越差,二爷这才允的。”

    结果后来段姨娘也生了一个女儿,那位顿时战战兢兢,又做主抬了陈姨娘。

    汤婵:“……”

    她听完只有一个感受,做男的可真好……

    可她又没让解瑨一定怎么样,只是提一嘴而已,谁想到解瑨反应这么大。

    不想包容他这莫名其妙来的脾气,汤婵撇了撇嘴,翻了个身,自顾自睡了。

    第83章

    汤婵酣然入梦,离开的解瑨却是一夜未眠。

    月明星稀,解瑨站在窗前,眉目间带着一点几不可查的懊恼。

    刚刚是他失仪了……

    为官多年,解瑨自诩心如止水,安如磐石,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患得患失,被一个人轻易搅乱心绪。

    就像在汤婵醉酒,二人亲密那夜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们会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生来复当归,死当长相思——解瑨以为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解瑨逐渐发现,她的想法……似乎跟他的不一样。

    一想到二人最初的开始,解瑨更是直觉出几分不安。

    这股情绪逐渐堆积,当引线被点燃时,解瑨难得的失了态。

    ——汤婵不愿为他生子,除了几分难以避免的失落之外,解瑨理解并且尊重她的想法,毕竟从一开始,这是解瑨选择汤婵的部分理由。可听到汤婵轻飘飘地把他推给别人过夜,解瑨没能控制住情绪,一下子就冷了脸。

    她究竟把他当成什么?

    然而迈出房门之后,夜晚的微风拂过面颊,解瑨冷静下来,就知道自己的脾气来得毫无道理。

    他能怪谁呢?

    记忆退回到最初,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对方从未向他承诺过什么。

    想到这里,解瑨不免有些泄气,甚至罕见地茫然起来。

    解瑨曲折离奇的心路历程,汤婵丝毫不知,她一夜好眠,没心没肺地直接睡到天亮。

    起床之后,汤婵打扮美美出门,向庆祥侯府而去。

    庆祥侯府近来喜事不断,刚刚过去的冬日里,世子庞逸与忠国公府的郑九小姐喜结连理,今日则是二姑娘庞妍嫁入丰王府的好日子。

    庞妍是侯爷亲女,嫁的又是王府世子,出嫁的场面比起当初汤婵来自然要大上不少。正逢初春,各处林木的枝丫上鼓着花苞,侯府大红灯笼高挂,各处张灯结彩,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庞妍的闺房里,作为新娘子的庞妍坐在镜前,全福夫人正为她梳妆,庞家其他姑娘跟不少女性亲眷们都在,下人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女儿出嫁,侯夫人春风得意,正喜气洋洋地跟庞妍说着什么。新嫁的世子夫人郑宝珠则是在一旁,帮着侯夫人打下手。

    “婵娘回来了?”

    见到汤婵,侯夫人笑容满面地跟她寒暄,只是没说两句就要起身去忙,“都是自家人,我就不招待了

    ,你自便就是,随意坐啊。”

    汤婵可是很久都没在侯夫人这里感受到这样真心实意的和悦亲近了,看来对庞妍这桩亲事,侯夫人再是满意不过,对着汤婵,心情都依旧是不受影响的好。

    “您快去吧。”

    汤婵笑着应下,又跟郑宝珠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问候,“表姐!”

    汤婵认出声音,是庞盈。

    “三表妹。”

    两人笑着寒暄几句,汤婵顺口问道:“怎么不去跟二表妹说说话?今日她出阁之后,你们再想见面聊天,可就不如现在方便了。”

    “可别提了,还同她说话,”庞盈一听这话就没好气,止不住地抱怨起来,“表姐,你是不知道,二姐姐那张嘴到底多会说。”

    汤婵被她冲天的怨气弄得一愣,不由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庞盈可算是抓到人倾诉了,她刚想说话,但意识到现在在哪,就暂时把话咽了回去,伸头看了看庞妍那边,随后拉着汤婵道:“看起来还早着呢,表姐饿不饿?咱们用些点心去。”

    汤婵心里更好奇了,顺着她起身,被拉到一边供人休息的侧间里坐下。

    等四下无人,庞盈立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表姐知道我母亲正在给我议亲吧?”

    提起亲事,她脸上泛起一点霞色。汤婵随手抓起几颗花生,见状不由笑道:“是同你外祖家营国公府的表哥议亲吧?听说就快下定了,我还未来得及恭喜你呢!”

    庞盈咳了一声,虽红了脸,但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就是我外祖家。”

    她接着道:“正常姐妹听闻这个消息,都该像表姐一样,道一句喜吧。可二姐姐倒好,别说恭喜,居然张口就说我不能嫁给表哥,会生出傻子和畸儿!”

    说到这里,庞盈面上已经带上了气愤的表情,“之前我与二姐姐是有些不愉快,可我以为那都是姐妹间小打小闹,我竟从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记恨我,开口就是诅咒我未来的孩子!”

    “表姐,你来评评理,世间哪有这么过分的姐妹,说是仇人还差不多!”

    呃……汤婵没敢应声。

    血缘关系太近,孩子确实有几率会出问题,庞妍话说得不好听,却是事实,她还真不能跟庞盈站在一起同仇敌忾。

    汤婵觑了庞盈一眼,试探说道:“二表妹再是鲁莽,也不至于是这种人,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比如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说出她认为的事实,而不是咒你?”

    庞盈顿了一下,眼神狐疑,“她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汤婵斟酌着语言,旁敲侧击道:“说起来二表妹似乎懂得很多东西呢,还能琢磨出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万一她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呢?”

    随着汤婵这些话出口,庞盈脸上的气愤逐渐消失,转而带上了几分犹豫。

    还别说,自从二姐姐病过一场再醒来之后,确实有些蹊跷在身上……

    “我之前想过,若是我无法生育,那就给表哥抬个姨娘,等生下儿子之后抱过来便是。”

    思考了一会儿,庞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我不能有健康的孩子,也是一个道理。”

    汤婵听完,心下暗自松了口气,“你有准备便好。”

    庞盈撇了撇嘴,虽然她话是这么说了,但实际上并不是很在意,“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只说咱们周围,就有不知多少表亲结成的夫妻,更别说全天下了,这些人的孩子不都是好好的么?”

    汤婵没有反驳,只顺着她的话点头,将剥好的花生递了一点过去,“你说的是,许是我多想也说不定。”

    庞盈伸手接过,边摇头边道:“若只是我,倒也罢了,新嫂嫂一进门,就也被二姐姐得罪了去!”

    “二嫂嫂前几个月嫁进来,人家出身国公府,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吃穿用度比咱们府上要讲究不少。结果二姐姐口无遮拦,跟下人说什么‘一个庶女,竟能这般奢靡’,还不慎被旁人听去,传到二嫂嫂耳朵里去了……”

    她露出一脸不忍卒视的表情,“真是……我听了都替二姐姐尴尬!”

    汤婵也不禁沉默起来。

    嗯,看来小老乡跟她年少无知时一样,吃了不少嫡庶神教的洗脑包呢……

    “那你二嫂嫂怎么说?”

    “这般没谱的话,二嫂嫂自然不高兴啦!”庞盈说,“她毕竟刚嫁进来,不好不给婆家面子,不跟二姐姐一般见识就是了。”

    汤婵眨了眨眼,看来郑宝珠跟庞逸处得很不错,不然依那小祖宗的脾气,可不会不计较。

    庞盈憋了一肚子话,如今可算是都倒了出去,她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再次摇头感慨道:“二姐姐如今嫁出去,家里是消停了,可若二姐姐依旧是这个性子,以后丰王府怕是有的热闹瞧喽!”

    汤婵也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呛着。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无奈道:“你这张嘴……也是有够促狭的!”

    庞盈嘟囔,“那也没有二姐姐能得罪人就是了……”

    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正屋传来了动静,“新娘子妆成,可以去观礼了!”

    汤婵跟庞盈听了,一同回到正屋不提。

    ……

    很快到了吉时,迎亲的队伍到了。

    汤婵还是第一次见到丰王世子,他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是少年身量,白皙俊秀,文质彬彬之外带着矜贵之气,此时在拦亲的队伍为难之下颇有些狼狈,却不损风姿。

    满足了好奇心,汤婵收回视线回到席上,正好瞧见二夫人、大少奶奶钱氏和庞盈,被招呼着坐下一起说话。

    汤婵入座,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庞雅不在,“大表妹今日不来吗?”

    钱氏答道:“三皇子妃病重,大姑奶奶身为侧妃,要为三皇子妃侍疾,不方便过来。”

    汤婵还真没听说这个消息,不由眉头一动。

    “说起来,大姑奶奶当年是不是跟宋家有过婚约?”钱氏有些遗憾地开口,“这事怎么就没成呢?”

    见汤婵不明所以,钱氏解释道:“前几日会试放榜,宋家少爷高中会元,大家都说他有三甲之相呢!”

    会元?

    汤婵有点惊讶,原来当初那位宋羲和这样出息?

    那当初庞雅想方设法都要摆脱这桩亲事……

    想到刚刚钱氏说如今三皇子妃病重,汤婵心里啧了一声。

    “啊!”庞盈听了却瞪大了眼,很是扼腕道,“那当初大姐姐若是嫁了他,以后便是正经的诰命夫人……”

    比起现在伺候正妃的侧室,可不是要强得多了!

    钱氏

    也很是可惜,“许是命里差了些福分罢……”

    “话可不能这样说,”二夫人总算开了口,她扔掉瓜子皮,拿起绣帕按了按嘴角,意味深长地对女儿跟儿媳妇道,“世事难料,若是她当初嫁了宋家,日后未必会一帆风水,如今嫁了三皇子,也未必不会有大造化。”

    汤婵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抬了抬眉。

    大造化吗?

    解府。

    桓哥儿打着瞌睡被带到太夫人面前请安,一见到祖母,小家伙就精神起来了。

    “祖母!”

    太夫人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绽开,就见小孙子眼泪汪汪地跟她告状,“她不给饭吃,坏!”

    从昨天开始,桓哥儿的小脑袋瓜里就只有这一件事,一见到太夫人,就急不可耐地找人做主了。

    虽然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太夫人还是很快理解了桓哥儿的意思。

    她不由一怔,眼带询问地看向姜妈妈。

    姜妈妈就赶紧将汤婵吓唬桓哥儿、罚他不吃饭的事一一说了。

    自然,姜妈妈说全了前因后果,桓哥儿任性在先、汤婵暗里准备吃食,并不是真的不管这些事都没落下。

    太夫人先是皱眉,全部听完之后,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真是……

    跟姜妈妈一样,想了半天,太夫人也没想出来该怎么评价。

    要说赞同汤婵这种做法,她还是有些犹豫,但要说特别不满,似乎倒也没有……

    想了一会儿,太夫人决定看看再说。

    她没注意自己压不下来的嘴角,看向委屈得不得了的桓哥儿,哄道:“咱们也自己吃,不叫她。”

    桓哥儿一听这话就高兴了,“嗯!”

    太夫人带着桓哥儿用早膳,亲自给他夹了一点韭菜到碗里,“多吃点菜。”

    姜妈妈把装着韭菜的勺子递到桓哥儿跟前,桓哥儿脑袋一扭躲开,指着咸鸭蛋说:“要黄!”

    在疼爱他的祖母这里,桓哥儿自然放得很开,不自觉挑挑拣拣。

    绿叶菜哪有咸蛋黄好吃?

    哄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吃饭一直都是老大难,太夫人早已习惯,她刚想开口讲道理,却突然灵机一动。

    她叹气道:“桓哥儿,你不听话,我就只能把你送到你母亲那儿了。”

    桓哥儿:……

    姜妈妈:……

    太夫人,您怎么也……

    面对姜妈妈一言难尽的表情,太夫人咳了一声,神情不变,眼看着桓哥儿小脸一僵,要哭不哭,最后扁起嘴巴,委屈巴巴地吃起韭菜。

    还真就这样听话了!

    太夫人心中诧异,简直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桓哥儿性子她最是知道,养他这样久,哪里见过他这么乖巧的模样?

    原来还能这样么……

    太夫人若有所思。

    骗子!

    祖母是个大骗子!

    他已经很听话了,祖母怎么还把他送给坏女人!

    春深日暖,花园里,桓哥儿愤怒地板着小脸,瞪着悠闲靠在躺椅上的汤婵。

    汤婵懒洋洋地摇着团扇,“还差一个来回,你去摘朵花给我,今日的运动完了,这些就都归你了。”

    顺着她的手指,桓哥儿的视线落在了一小箱子玩具上。

    刀、剑、长枪……木头制成的十八般兵器,做工精细,个头很小,正适合两三岁孩子玩。

    桓哥儿咽了咽口水,又瞪了汤婵一眼,化悲愤为动力,迈起小短腿走向不远处的花圃。

    汤婵唇角勾了起来。

    一旁的秋月无奈地看着自家主子,也不知道夫人怎么就这么想要一朵威逼利诱来的花?

    桓哥儿好不容易走到花圃,他还是个矮墩墩,踮脚也摘不到,便指挥着护在他身边的姜妈妈帮忙。

    拿到花后,他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汤婵面前伸出手,“拿!”

    “谢谢桓哥儿。”汤婵笑着接过,她说到做到,把箱子递给跟在一旁的姜妈妈,“太沉了,你拿不动,叫姜妈妈替你收着。”

    姜妈妈是自己人,不会昧他的东西,桓哥儿放心了。

    汤婵让人给他倒水,桓哥儿坐到她旁边的躺椅上,晃着小短腿,咕嘟咕嘟把喂给他的水喝完了。

    “姐姐呢?”桓哥儿想到什么问什么。

    汤婵给他擦了擦脑门上的一点儿汗,“两个姐姐都上学去了。”

    “上学?”桓哥儿疑惑。

    “嗯,”汤婵给他擦完汗,顺手就把他捞过来搓了搓小胖脸蛋,“就是读书。”

    她跟撸小狗似的,好一会儿也没放手,桓哥儿到后来被她搓出了火气,恼火地用脑壳撞了一下她的胸口作为抗议。

    “我也上学!”

    汤婵随口敷衍,“好,等你长大一点就去。”

    桓哥儿不干,“现在去!”

    汤婵把解瑨拉出来当挡箭牌,“那等我问问你爹。”

    桓哥儿就问:“爹呢?”

    汤婵告诉他,“你爹出门给你挣奶粉钱了。”

    上次解瑨莫名其妙发火,汤婵没去哄他,自己该干嘛干嘛。

    解瑨也没解释什么,整日早出晚归,汤婵看出他好像有点想暂时避开的意思,耸了耸肩,配合地给他留出了空间。

    后来解瑨领了皇命,到外头办差去了,这次去的地方比较远,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还没回来。

    桓哥儿没听懂汤婵什么意思,但知道出门就是不在家,不由扁了扁嘴。

    “夫人。”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庆祥侯世子夫人来了。”

    ……

    郑宝珠一进门,就看见汤婵身边的桓哥儿。

    三头身的人类幼崽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桓哥儿又白又胖,五官也漂亮,郑宝珠一看就喜欢上了。

    “这就是你儿子?”

    郑宝珠稀罕地不得了,“给我抱抱呗。”

    汤婵转头笑着问桓哥儿,“行不行?”

    她的笑在桓哥儿眼里最是邪恶不过,桓哥儿看了她一眼,敢怒不敢言,哼了一声,向郑宝珠伸出了两条胳膊。

    “哎呀,怎么这么乖?”

    郑宝珠止不住笑,她小心地抱起他,“乖乖,说起来我还是你表嫂呢,给你表嫂借点福气。”

    福气自然指的是早日有孕,汤婵让人给她倒了茶,听了这话不由道:“你这才嫁多久,急什么。”

    “唉,你不知道,”郑宝珠神色一黯,“我本来都没想这么早嫁人的,可去年我爹病了一场……”

    她顿了顿,故作洒脱道:“老头子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蹬腿,我寻思着,也该早点让他抱上外孙。”

    汤婵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消息,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冬天里我去你娘家赴宴,有幸见过老爷子一面,我瞧着老爷子精神头挺好,身体看着还硬朗得很,肯定能长命百岁,你也别太着急。”

    没人不爱听这样熨帖的好话,郑宝珠不由一笑,“借你吉言。”

    等郑宝珠稀罕够桓哥儿,汤婵让人把桓哥儿带了下去,这才问起郑宝珠道:“你今儿怎么突然想来我这儿?”

    “我来你这躲一躲。”郑宝珠说着摇起了头,“你是不知道,家里头现在乱的……”

    汤婵一愣,“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我那个小姑子!”郑宝珠压低声音,“出大事了!”

    庞妍十里红妆,风光出嫁,最开始的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丰王世子欧阳淳出身尊贵,年轻俊朗,性格体贴,对庞妍更是少有的爱护,二人婚后感情和睦,称得上蜜里调油。

    不仅丈夫本人拿得出手,庞妍婆家的环境也很不错。丰王府人口简单,丰王没有王妃,只有一众美姬,欧阳淳只有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故而庞妍没有正经婆婆,身为世子妃,府里地位最高的女眷就是她,丰王的妾室也好,郡主也罢,对她都很是客气。

    幸福的新婚生活中,唯一称得上烦恼的,大概就是欧阳淳总拉着她吟诗作赋了。

    庞妍自小被父母管着,背了不少唐诗宋词,早先参加诗社的活动时,一般的即景诗,从

    库存里找一找,基本就能应付过去。

    可她自己并不喜欢这些,等以诗词成名,定下与丰王府的婚事之后,庞妍就被侯夫人关在家里备嫁,不怎么再参与诗社。

    然而嫁入王府以后,庞妍与欧阳淳朝夕相处,就很难避开他的请求。

    除了作诗,欧阳淳还会拉着她鉴赏各种诗词骈文,庞妍哪里耐烦这些?

    再说若是遇上她不熟悉的东西,不小心露馅了怎么办?

    她用各种理由推脱了几回,后来实在推拒不得,便拉着欧阳淳的手跟他撒娇道:“作诗有什么意思?陪我去试衣裳嘛,我新做了几件裙子,明日姐妹摆宴,我要穿得好看些,你帮我挑一件好不好?”

    欧阳淳显然有些怔愣,但依了她的意思,之后品诗作文,也不再叫她一起。

    就这样,庞妍每天吃喝玩乐谈恋爱,日子过得很是甜蜜快活。

    直到有一日,替庞妍打理院中事务的妈妈向她禀告道:“世子妃,伺候过世子的雪青到了年纪,您看是放她出府,还是要把她留下?”

    庞妍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伺候过谁?”

    妈妈重复了一遍。

    她不解庞妍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多说了几句解释道:“世子成人后就是雪青姑娘按着规矩伺候的,不过她不怎么得世子喜爱,一两回之后就再也没进过世子房里,故而之前就没特意来拜见您。”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庞妍耳朵一阵嗡鸣。

    片刻后,她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娘亲分明说过他后院干干净净,没有纳过妾室!

    这个丫鬟又是怎么回事!?

    好脏……

    原来他根本就不干净!这完全就是骗婚!

    像是饭里吃出了苍蝇,又像是水果里吃出了半截虫子,曾经的甜蜜此时都化作浓酸,腐蚀着她的胃部,庞妍吐得昏天黑地。

    等终于停下呕吐,庞妍已经满脸是泪。她不等自己缓过来,直接跑回了娘家。

    “娘,我要和离!”

    第84章

    “这是怎么了?”

    看到庞妍这副狼狈模样,侯夫人大惊失色,还以为女儿受了委屈。

    等弄明白庞妍是因为一个连通房都算不上的丫鬟想和离,侯夫人不禁皱起了眉,斥道:“胡闹!”

    “丫鬟通房算是什么东西,你跟这样的下等人一般见识做什么?”侯夫人语重心长,“若是惹了你不喜,按规矩处置了便是,因着这点小事就要闹和离,传出去了可要让人笑话!”

    庞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丫鬟也是人啊!

    再说她厌恶的也不是丫鬟通房,而是随随便便的欧阳淳!

    一想到自己认定的爱侣曾经跟别人在床榻上翻云覆雨……庞妍胃部抽搐,又转头开始干呕起来。

    侯夫人被吓了一跳,“哪里不舒服?”

    说着扭头喊道:“潘妈妈!快去请大夫!”

    潘妈妈立刻应下,侯夫人紧张不已,弯腰给庞妍拍着背,希望她好受一些。

    突然,侯夫人想到什么,脸色微妙地一变,再看向庞妍的眼神里,担忧中夹杂着一点期待。

    庞妍没注意到侯夫人的变化,直到大夫望闻问切,拱手道了一句恭喜,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庞妍呆立当场,手下意识捂住小腹。

    她怀孕了!

    猜想得到确认,侯夫人简直喜不自胜,笑意止都止不住。

    刚成婚就有身孕,这是多大的福气,真是老天保佑!

    “好了,不要闹别扭了,还不快回去禀告世子这个好消息!”

    侯夫人不住地对庞妍叮嘱,“有了身孕,可不能再任性了!我这就再寻两个经验足的嬷嬷给你……对了,你是打算给身边的丫鬟开脸,还是再准备别的通房?”

    庞妍还没能够从怀孕的无措中回神,闻言脸色骤变,下意识反驳:“什么丫鬟通房?我都不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侯夫人嗔她一眼,“怀孕生产要将近一年呢,这么长时间,爷们能忍得住就怪了!与其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子勾过去,不如挑一个好拿捏的抬举,能省去无数麻烦……”

    庞妍哪里听得来这种封建糟粕,她连连摇头,提高声音喊道:“他许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侯夫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戳了戳庞妍的脑门,恨不得把女儿戳清醒,“你这傻孩子,男人贪花好色是本能,什么一世一双人,这话哪里是能信的?”

    庞妍抿唇闭眼,扭过头去拒绝交流。侯夫人没有办法,担心庞妍怀着身孕情绪不稳,只能不再和她争吵,心里想着自己先把人准备好再说。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回去吧。”侯夫人亲自把庞妍送回丰王府,“幸好有了你怀上身孕的好消息,不然这么突然跑回来,可不好跟世子解释……”

    被怀孕的事实冲击,庞妍心乱如麻,浑浑噩噩地被送回了丰王府。

    等欧阳淳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自然是大喜过望,“真的?我要当爹爹了!”

    若是这个场景发生在一日以前,庞妍觉得自己一定会依偎在欧阳淳怀里,和他一起享受这份喜悦。

    可如今,看着欧阳淳眼中的神采,庞妍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撕扯一般,最后还是扭开了脸。

    不行,她真的接受不了……

    庞妍对他的抗拒和鄙夷藏不住,欧阳淳很快就发觉了不对,“怎么了?”

    “……你以前那个叫雪青的丫鬟,是怎么回事?”庞妍忍不住质问。

    欧阳淳初时还未反应过来,“谁?”

    还是经下人提醒,欧阳淳才想起来,那是一个很久之前服侍过自己的丫鬟。

    这……

    见庞妍因此而不满,欧阳淳一时无措。

    当初庞妍才华名动京城,欧阳淳读过她的诗作,只觉得惊为天人。

    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面对他的求亲,庞妍却丝毫未有受宠若惊。

    她对他说,她只愿与未来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然她宁可不嫁。

    欧阳淳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她与世间其他庸俗女子都这样不同,能娶她为妻是他的福气,他愿意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他没有想到,妻子会为了他的一点过去心生芥蒂……

    欧阳淳心情很是复杂,意外和愧疚之余,也有隐约的不满。

    他出身皇家,成人后被丫鬟教导人事是规矩。除了皇家,许多勋贵高官等高门大户也都是如此行事,他在这些高门子弟中已经算是非常洁身自好,经了一两回明白人事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

    若不是被这件事情提醒,欧阳淳都快忘了这个人。

    如今他却因为这个被妻子嫌弃……

    “……那时我尚年少,不知情爱,也不知道会遇见你,只是依规矩行事而已。”欧阳淳道,“我没想到你会如此介意,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改变,但我同你保证,我未来只会有你一个人。”

    庞妍紧紧抿着唇,没应下,也没拒绝,只再次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道:“我不舒服,要先休息了。”

    欧阳淳迟疑片刻,起身离开,“那你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恰在此时,好友邀请他出门赴宴。宴上会有不少已经崭露头角的年轻文人出席,欧阳淳犹豫片刻,应下了宴请。

    一群风流才子聚会,自然少不了美人助兴,欧阳淳身边也坐了一位。

    对方样貌秀美,气质柔媚,恭敬地上前为他倒酒。

    欧阳淳抬手推拒,“不必。”

    美人依言退后,静静侍跪在一旁。

    酒过三巡,席间已经有人开始与美妓调笑狎昵,放浪形骸,欧阳淳不喜这般场景,自顾自铺纸研墨。

    借着酒意,欧阳淳挥墨泼毫,作诗抒发心中郁气。

    “世子爷心情不好?”

    欧阳淳身边的美人静静看着他笔走龙蛇,等他写完,美人才开口问候,又点头赞道:“好诗!”

    欧阳淳愣了一下,视线转向她,“你看得懂诗?”

    美人摇了摇头,“奴婢愚笨,懂得不多。”

    欧阳淳闻言不由兴起,与她聊了起来。

    “你叫什么?”

    “奴婢清霜。”

    不过一会儿,欧阳淳就惊喜地发现,清霜自称懂得不多,只是谦逊之词,若要他评价,分明是才华过人才对!

    欧阳淳与她越聊越投机,恨不得将她引为知己,直说到口干舌燥,才总算不舍地停下。

    待酒阑人散,欧阳淳乘兴而归,回

    到家下了马车,酒意渐消,才发现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好友见他与清霜聊得投缘,竟将人送了过来!

    欧阳淳头疼,他揉了揉眉心,“今日太晚,先住下吧,明日我派人将你送回去。”

    世子从酒席里带回来一个女人,消息很快经下人传到了庞妍的耳朵里。

    她情绪正是敏感的时候,哪里受得住这种刺激?当即就提着裙子找来,跟欧阳淳吵了起来。

    欧阳淳担心她跟肚子里的孩子,想要拉住她的手试图解释,“你听我说……”

    “不要碰我!”庞妍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你简直脏死了!”

    欧阳淳一僵。

    毕竟是天潢贵胄,欧阳淳活了十八年,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再是温和的脾气,此时也不由脸色铁青。

    庞妍忍不住委屈,边哭边恨恨道:“……若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当初绝不会嫁给你!”

    欧阳淳脑袋中的弦霎时间崩断,积攒多日的情绪爆发出来。

    “若知道你是这般心胸狭窄之人,我也不会生出求娶的心思!”

    他面色发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的才女之名,全都是假的吧?”

    庞妍一噎,眼神游离了一瞬,但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你爱信不信!”

    这时跪在地上的清霜抬起头出言劝道:“两位贵人息怒,不要为奴婢一个卑贱之人伤了和气,奴婢很快就会离开……”

    “你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庞妍看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想冷笑,她依旧在对清霜说话,视线却转向欧阳淳,“不用你走,我走就是!”

    经过这一桩事,庞妍反而坚定了信心。欧阳淳根本不值得,她一定要和离!

    欧阳淳下意识开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背着手扭过头,未发一言。

    庞妍大步奔出了门,但她脚步匆匆,情绪激动之下,下台阶时不慎狠狠摔了一跤,滚落在地。

    好痛……

    庞妍摔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都痛,连小腹都疼了起来。

    随着丫鬟的惊叫,她的裙摆逐渐染上一片血红……

    ……

    “小产之后,她不顾小月子,转天就跑回了侯府住下不走,寻死觅活一定要和离。”郑宝珠摇头,“可和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婆婆又怎么会允?侯府跟丰王府都要闹僵了。家里鸡飞狗跳,她还来找我,让我出手帮她……我实在呆不下去,出来躲躲清净。”

    汤婵听完,半晌没说话。

    “真的不能和离吗?”

    好一会儿,汤婵才道:“对方虽是王府,但没有实权在身,和离之后,再嫁得远些就是……”

    “你以为这话我没说过?”

    郑宝珠毫无仪态地翻了个白眼,“我说帮她可以,但她和离之后必须远嫁——哪怕没有实权,可再怎么说丰王府也姓欧阳,若咱们连这点退让都不做,天家的面子哪里过得去?可她却不同意,说京城之外哪有什么上等人家……”她止不住地摇头,“我听她的意思,似乎还想着要嫁哪个皇子龙孙呢!”

    汤婵哑然。

    说曹操,曹操到,二人正说着,当事人庞妍居然找上了门。

    “表姐,你跟嫂嫂一起帮我个忙!”

    一进门,庞妍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我要跟欧阳淳和离!”

    表姐夫是皇帝心腹,侯府很看重解家,解家跟忠国公府加起来,丰王府肯定不敢得罪!

    汤婵看着庞妍,她有些憔悴,面色苍白,但眼睛里满是亮光。

    她穿越之前,年纪应该还很小吧,大概率还在读书,从未出过象牙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和期待。

    这样天真、鲜活的灵魂,与这个充斥着陈腐教条的地方格格不入,多行一步,就会撞得头破血流。

    对爱情满是憧憬的她还不明白,不平等的两人之间没有平等的爱情可言,在这样男尊女卑的地方,对高位之人生出感情和期盼,只会落得一地鸡毛,甚至遍体鳞伤。

    好一会儿,汤婵才开了口,“我们可以出面,帮你同丰王府和离,但我跟你二嫂嫂一个意思,你若想再嫁,怕是不好留在京城。”

    庞妍一听,脸上就带了失望之色,“可不留在京城,我还怎么再寻亲事?”

    汤婵:“京城之外也有不错的人家……”

    庞妍皱眉,“那些人怎么配得上我?”

    郑宝珠没忍住不屑道:“和离再嫁之身,还想嫁进什么好人家不成?”

    “为何不能?”庞妍不忿道,“你们自己身为女子,怎么都这样看轻女子?”

    女人和离之后就变得一文不值,再不能嫁到好人家……这些女人,怎么都这样愚昧?

    汉代还有生过孩子才进宫的皇后呢,她怎么就不能高嫁,只能认命嫁给一个普通人?

    这几日她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欧阳淳只是渣男炮灰,她只要跟渣男分手,正牌男主肯定正在前面等着她!

    而且她的正牌男主,定然要比欧阳淳这个渣男更俊美、更尊贵,哪怕丰王府这等小人记恨,也无可奈何……比丰王世子地位还高的人,只会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呀!

    郑宝珠听了庞妍的质问,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汤婵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

    若是知道庞妍的腹诽,汤婵怕是更要叹气了——汉代确实有二婚的皇后,可一千多年之后的明清,程朱理学之风愈刮愈烈,“烈女不更二夫”,“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她可以理解庞妍年纪还小,但若是庞妍一直这般不肯睁眼看看如今的世情,汤婵对她再是同情,也不可能牺牲自己去帮她什么。

    这时外头突然又有人来报,“庆祥侯夫人来了!”

    庞妍脸色一变,她娘来得好快!

    得知庞妍偷偷溜出了门,侯夫人立马就追了上来,跟庞妍前后脚到了解府。

    “我来带妍姐儿回去,”侯夫人面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对汤婵挤出一点笑意,“给你添麻烦了,你们继续忙罢。”

    说着她不顾汤婵挽留,让跟来的婆子强行把庞妍带回了家。

    庞妍挣扎了一路,侯夫人不为所动,只让人把她押回房里,斥道:“你还没有闹够吗!?”

    前两年女儿钻牛角尖要嫁给解瑨,后来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想明白后不仅主动放弃,而且变得孝顺懂事,侯夫人本以为她的性子已经扳过来了,怎么如今突然又开始犯倔?

    庞妍梗着脖子,“我要和离!”

    “不可能!”侯夫人语气坚决。

    若是丰王世子真的为人不堪,或者宠妾灭妻,那侯夫人拼着命也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可“不干净”、“出轨”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京城一众勋贵子弟中,丰王世子已经是难得的好夫婿,可庞妍非但不珍惜,还非要跟一个下贱的娼妓过不去,导致自己滑了胎……侯夫人简直想把庞妍的脑子打开看看,女儿都在想些什么?

    庞妍又气又急,“您是我娘,我是您的亲女儿,您怎么都不向着我,反而向着外人!”

    不知道这话里哪一句击中了侯夫人的心弦,她突然沉默下来,吐出一句让庞妍差点大惊失色的话。

    “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吗?”

    深夜里潘妈妈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夫人,您说二小姐会不会……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怎么会。”她先是下意识地摇头,可很快,脑海中却不自觉回忆起这一年多的种种……

    这个自称没了记忆,会作诗、会经商、会做新鲜吃食、满脑子不可理喻念头的,真的是她的妍姐儿吗?

    侯夫人目光沉沉地看向庞妍,语气虽轻,却让庞妍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

    “娘您在说什么啊,”停了一会儿,庞妍才委屈般道,“我怎么会不是您的女儿呢?”

    侯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应这句话,而是起身说道:“你先好好休息罢。”

    她的态度不太对劲,庞妍不敢再说什么,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侯夫人离开。

    等侯夫人再来的时候,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捧着一只药碗的丫鬟。

    庞妍暗自咽了咽口水,她拼命压下心中不断浮现的不安,面上若无其事地问:“这是什么?”

    “一点治病的药。”侯夫人摸摸她的头,“快点喝吧,喝下去你的病就好了。”

    庞妍下意识地道:“我没有病……”

    她余光看向药碗,心里的恐慌再也抑制不住。

    发黑的水里飘洒着如同香灰一样的大片尘状物,这分明是一碗驱邪用的符水!

    娘亲这是什么意思?

    她碰都不想碰这个碗,古代人封建愚昧,谁知道这里头都加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可侯夫人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才用这个试探?

    万一她暴露了身份来历……

    想到其中后果,庞妍心里一颤,在侯夫人的催促下,强忍着恶心凑近了药碗。

    碗中的脏水浑浊不堪,似乎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冲入鼻尖,庞妍胃部一阵抽搐。

    “呕——”

    她刚逼着自己喝下小半碗,转头就吐了出来。

    完了……

    庞妍心中一阵绝望,余光看见侯夫人脸色一变,她再顾不得其他,伸出手拉着侯夫人的衣摆,“娘,我真的是您女儿啊!”

    侯夫人却站起了身,看向庞妍的眼神完全变了,喃喃自语道:“果然不对劲……”

    女儿自小到大喝过许多次符水,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反应……果真是有脏东西作怪!

    那是不是只要把邪祟祛除,她乖巧的女儿就能回来?

    侯夫人的神情让庞妍心中发凉,她终于忍不住害怕,崩溃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让她跟渣男分手?

    为什么要怀疑她的身份?

    她不想再在这个破地方待下去了!

    庞妍忽然就想念起那个曾经她无比嫌弃的、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她想回家……

    “你说什么?”

    汤婵瞳孔一缩,动作一个不慎,一根筝弦倏然崩断,“三表妹撞柱了?”

    “是,一直昏迷到现在还没有醒。”双巧点了点头,低声道,“似乎是侯夫人怀疑女儿中了邪祟,请了好几位尼姑道婆,什么吃香灰、洒黑狗血、喝童子尿等等各种驱邪的法子轮番着来,世子妃受不住折磨,趁人不备撞了柱。”

    她停了一下,凑近汤婵耳边道:“听说世子妃撞柱的时候,还哭喊着什么‘妈妈我要回家’之类的话……”

    不知不觉间,汤婵紧握义甲的手指已经泛白。

    她果断站起身道:“走,去侯府!”

    第85章

    庞妍意识昏昏沉沉,在黑暗中漂浮了不知多久,突然觉得一重——

    她睫毛微动,睁开了眼。

    甫一清醒,庞妍就忍不住“嘶”了一声。

    头好疼……

    发生了什么?

    记忆逐渐回笼,与母亲摊牌想嫁进解家、母亲大怒掌掴将她禁足、她愤而悬梁……

    所以她这是被救了下来,没有死?

    庞妍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怎么感觉自己脖子没有伤,反而额头这么痛?

    床边打瞌睡的侯夫人听到动静,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见庞妍醒来,侯夫人却没有立刻激动地扑上来,而是先打量着庞妍,目光中藏着怀疑和审视。

    庞妍脑中还全是不久之前落在脸上的一巴掌,并没有注意到侯夫人的异常。

    她抿起嘴巴,扭过头不去看侯夫人,没好气地道:“娘还当我是您女儿吗,直接打死我算了,还来看我做什么?”

    侯夫人这才像是确定了什么,眼中露出狂喜,抱着她大哭起来。

    “娘的妍姐儿,你总算回来了!”侯夫人激动不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之前有什么不对劲,老天保佑,你终于恢复正常了!”

    天知道之前女……不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疯魔一般喊着“爸爸”“妈妈”的时候,她有多么脊背发凉、心惊胆战!

    庞妍被吓了一跳,“您在说什么?”

    她初时还不明所以,结果突然之间,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庞妍脑中一疼,过去一年多的种种记忆霎时间涌入脑海……

    这都是什么?

    怎么可能,居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期间居然有人用着她的身体!

    庞妍呆坐当场,情绪一瞬间陷入空白。

    涌现的画面又多又杂,但庞妍很快就被两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已然别娶,甚至她也另嫁他人……

    庞妍脑中乱成一团浆糊,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只是一场昏迷的功夫,生活已经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巨变。

    赶来的大夫抚着胡须,诊断庞妍没有大碍;侯夫人抱着庞妍抹泪,诉说着她有多担心;下人因为主子醒来高兴不已,双手合十直念“菩萨保佑”

    ………庞妍却像是被什么同外界分隔开来,始终怔然不语。

    她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看向周围的人。

    她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能在庞妍心里激起丝毫波澜。

    真是挺好笑的,这么长时间,母亲也好,下人也罢,居然都没有发现那是个冒牌货。

    是因为冒牌货比她厉害吧?

    又会做吃的,又会作诗,还特别懂事乖巧,比起她来可不是强多了!

    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通报,“表姑奶奶来探病了!”

    ——表姑奶奶?是姓汤的?

    庞妍捕捉到关键词,瞬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向了门口。

    ……

    汤婵一迈进门,就感受到了一股快要化为实质的视线。

    若是目光能带刀子,汤婵怕是已经被戳出洞来。

    只这一眼,她心里就有了猜测。

    只她面上只作不觉,惊喜状道:“听闻二表妹从我那儿回去之后不慎受了伤,如今看表妹神完气足,没有大碍,真是太好了。”

    她让秋月送上准备好的探病礼物,侯夫人让丫鬟接过,客气笑道:“难得你还亲自跑一趟,有心了。”

    庞妍看着汤婵梳起的妇人发髻,上面戴着的金累丝嵌珠镶玉观音挑心簪微微折射着阳光,落在她眼中,只觉得无比刺眼。

    “你来做什么?”庞妍眼里不自觉带上愤恨,凭什么她成了他的妻子,可以光明正大同他站在一处?

    汤婵:……嗯,是原来的庞妍没跑了。

    那穿越来的庞妍哪里去了?

    侯夫人见庞妍这样失礼,不由脸色一变,暗中瞪了庞妍一眼,让她赶紧收敛,随即对汤婵赔笑道:“她受了伤,情绪不佳,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没关系的。”汤婵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得到了确认,她对侯夫人笑了笑,“那表妹好生休息,我就先走了。”

    怕庞妍再说什么不该说的,侯夫人没有挽留,亲自将汤婵送出了门。

    ……

    等侯夫人回来,庞妍叫了膳食,正在用饭。

    侯夫人看着庞妍,激动的心情过去之后,心里又开始发愁。

    ——事情还没完呢,丰王府那边该怎么办?

    之前那个……不管什么东西,做的唯一好事,大概就

    是得了与丰王府的亲事了。

    这样一桩好姻缘,侯夫人自然不想放弃。

    这样想着,侯夫人坐到庞妍身边,边帮她夹菜,边试探着道:“……等你养好了身体,就该回丰王府了。”

    庞妍喝汤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淡淡道:“我知道了。”

    侯夫人一喜。

    她就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会那么不懂事!

    庞妍放下筷子,“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侯夫人连连点头,亲自照顾着庞妍洗漱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你好好歇息,晚点我再来看你。”

    庞妍随意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等侯夫人走了,庞妍翻了个身朝里,过了一会儿,一滴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洇湿了软枕。

    如今他已经另娶,她已经不能嫁给他,那她嫁给谁都是一样……

    ……

    额头伤愈后,庞妍回到丰王府,见到了她如今的丈夫。

    个子不如他高挑,相貌不如他英挺,气质更是生嫩得跟他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庞妍扯了扯嘴角,之前占了她身体那个玩意儿,到底看上这个人什么?

    欧阳淳则是怔怔地看着庞妍。

    之前庞妍把自己折腾小产,闹起和离,还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回了庆祥侯府,欧阳淳对此气恼不已,但他心底还是存着半分不忍,在侯夫人亲自给他送信之后,欧阳淳就默认庞妍在娘家休养,但这期间,他从未上门看望,这还是出事之后,欧阳淳第一次再见到她。

    她清瘦了许多,气质更是大变,原来她身上那股吸引他的鲜活的精神气不见了,换上了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随心所欲,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庞妍扯起一个笑,“只是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太不懂事,让世子担忧了。”

    欧阳淳觉得更不对劲了。

    庞妍突然问道:“之前那个清霜,现在还在吗?”

    说到这个,欧阳淳立刻忘了其他,脸上带了些不太明显的犹豫与心虚。

    当时的庞妍闹得太过不可理喻,欧阳淳恼怒之下,就没将清霜送走。

    他没想到庞妍会这么快认错服软,清霜到现在还一直住在府里。

    虽然欧阳淳未说话,但答案已经很十分明了。庞妍眼中划过不屑,差点嗤笑出声。

    果然,母亲有句话说得没错,男人说的话,十句里头九句半都不能信,也就只有之前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蠢货才会当真。

    她心下讥讽,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表露,反而主动道:“若是世子喜欢,就让她留在府里罢。”

    欧阳淳怔住了,下意识拒绝道:“不必……”

    “难得您遇到一个这般合心意的人,”庞妍劝道,“还是留下罢,为您解闷儿也是好的。”

    庞妍面上温和,心里却在冷笑,她早已经打听得清楚,这段时间,那个叫清霜的可没少跟欧阳淳一起吟诗作对。

    她可没心思陪欧阳淳附庸风雅,这种事,还是交给这些邀宠的小玩意儿去做吧。

    两人之前针尖对麦芒,欧阳淳对庞妍很是不满,如今庞妍这样善解人意,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放心,”欧阳淳犹豫片刻,拉过她的手认真保证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庞妍忍着恶心,敷衍地对他笑了笑,“我都知道的。”

    庞妍与欧阳淳和好,在丰王府安顿下来不提,且说汤婵从庆祥侯府回家之后,就多了个经常出神的毛病。

    贴身伺候的秋月很快就发现了汤婵的异样,怎么主子这两日总爱盯着小剪子发呆?

    直到汤婵有一天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秋月啊。”

    月色正好,汤婵难得有点睡不着,翻了个身问床边值夜的秋月道,“你说有没有什么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的死法?”

    秋月愣了一下,随即一瞬间脸色大变,立刻就跪倒在汤婵面前。

    “夫人!您可不能做傻事啊!”

    “欸,好端端的,你跪什么。”汤婵坐起身把秋月拽了起来,“我没想不开,就是随便问问。”

    秋月依旧狐疑地看着汤婵,汤婵赶紧道:“我真就是随口问问而已,你别瞎想。”

    寻死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眼睛一闭是不是真的就能回去。

    少年人天真无知,大胆莽撞,做事只凭一腔孤勇,可她却得过且过、瞻前顾后,能凑合躺一天就绝不动弹。

    唉,真是个糟糕无比的大人啊……

    汤婵保证了好几回,秋月才算勉强安了心,但自此落下了看不得汤婵拿剪刀的毛病。甚至汤婵一用什么锋利的东西,秋月哪怕不即刻上来抢夺,也要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唯恐一个错眼,汤婵就出什么意外。

    汤婵无奈,但这是自己乱说话惹来的麻烦,只好随秋月去了。

    “夫人,二爷回来了!”

    “嗯?”汤婵抬起头,解瑨出差总算舍得回来了?

    她望向门口,进来的却不是解瑨,而是解瑨的小厮捧砚。

    “见过夫人。”捧砚躬身捧着个小盒子,“奴婢奉二爷的命,来给夫人送点东西。”

    汤婵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玉蝉配饰。

    “二爷人呢?”

    “二爷还得进宫面圣,过一会儿才回来。”捧砚笑得讨好。

    汤婵挑眉,进宫之前来见她的一点时间都没有?

    都多久了,这人还在这闹别扭呢。

    捧砚似乎也觉得主子不像话,话里话外给解瑨找补,“……这是二爷特意带回来的礼物呢,二爷不管走到哪儿,可都念着夫人……”

    汤婵一笑,“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想到解瑨也才二十多岁,汤婵不打算小年轻一般计较,等解瑨从宫里回来,她拿着解瑨送来的礼物,施施然去书房找他了。

    进门的时候,解瑨正端坐着看书,见她进来,只是状若平静地瞥了她一眼,“你来作甚?”

    汤婵也不戳穿他,她扬了扬玉蝉,笑眯眯道:“特意给我带的?”

    解瑨神色淡淡,“顺路随便买的而已。”

    “真的只是随便买的?”汤婵挑起眉头,在解瑨再次出声之前道:“说实话。”

    解瑨刚要出口的话一顿。

    办完差事之后,一同出行的同僚约他一同购置些土仪带回家,二人顺路游览了当地有名的一条古玩街市。

    在逛到其中一家店铺的时候,解瑨被一枚佩戴用的古玉吸引了注意力。

    古玉是玉蝉形状,玉质晶莹温润,造型简洁大气又不失俏皮活泼,解瑨看到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块玉似乎很适合汤婵。

    一旁的伙计见解瑨目光停留在玉蝉上,赶紧殷勤解说道:“贵人好眼光!这枚玉蝉是千多年前的古玉,算是咱们镇里最老的物件儿之一,说是镇斋之宝都不为过,您可是看中了它?”

    解瑨点了点头,“装起……”

    结果话说一半,解瑨才反应过来,眉目间闪过一点微不可查的懊恼。

    ……怎么又想起她了?

    借着差事出门,是想趁机理清思绪,结果倒好,看见什么都能想起她来。

    人家根本就不甚在意,只有他自作多情……

    伙计等了半天没见他再出声,只得小声提醒,“贵人?贵人?”

    解瑨回过神来,沉默片刻,终是道:“装起来罢,我要了。”

    回忆画面戛然而止,解瑨看着眼前的人,抿了抿唇道:“……只是觉得会很适合你。”

    “这才对嘛,有话就要说出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汤婵弯起眼睛,“谢谢你,我很喜欢。”

    解瑨眼神微缓,“喜欢就好。”

    鼻尖传来淡淡香气,汤婵忽然凑近解瑨,“你沐浴过了?”

    解瑨一愣,微微颔首,“面圣前需要整理仪容。”

    汤婵闻言,嘴角弯起,不客气地往解瑨大腿上一坐。

    解瑨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环住她。

    他皱眉问道:“你要作甚?”

    汤婵挤进解瑨怀里,轻笑着环住他的脖子,小声咬着他的耳朵道:“昨日我小日子刚走……”

    解瑨耳根迅速浮起薄红,他喉结滚了滚,哑声道:“白日宣淫,不庄重……”

    “跟你当然无需庄重,”汤婵故意曲解他的话,“难道我要跟别人不庄重吗?”

    “……”解瑨额角一蹦,却在她乱扭时怕她坐不稳,不自觉就伸手扶住她的腰。

    ……也罢,遇上她,他似乎只剩认命的份。

    汤婵唇角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庞妍之事,她已经不再多想。

    多想无用,反正不管自己在哪,她都有信心把日子过得很好。

    第86章

    烈日炎炎,蝉鸣阵阵,刚进五月,外头就热得人只想躲在屋里。

    今年入夏比往年都早,也比往年更热。巷子里树荫下,老人们坐着马扎,摇着蒲扇回忆,“上回夏天这么热,还得是三十多年前的时候呢!”

    解府,汤婵早早就让人把各处用冰的份例分发下去,不过来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她却发现太夫人房里并没有放多少冰。

    太夫人本来靠在榻上小憩,见汤婵进来,太夫人这才坐起了身子,“你来啦?”

    见她没什么精神的模样,汤婵不由有些担心,“您还好吗?”

    太夫人笑着说没事。

    走的时候,汤婵特意跟何妈妈打听了两句。听了何妈妈的话,汤婵沉吟一会儿,忽然兴起个念头。

    晚上解瑨回来,汤婵就对他道:“天气越来越热,徽音跟佳音她们的学堂都放假了。太夫人也苦夏,最近胃口一直不好,老人家身子又弱,不好贪凉用冰,你说,我同太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去东郊云香山那边的庄子避暑怎么样?”

    解瑨一怔,随即眼神暖了几分,“我刚刚给母亲请安,也觉得她似乎身体不太舒服,正想同你商量怎么办。”

    汤婵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本来我想等过两日母亲把平安脉的时候,请大夫给母亲开个方子,但是药三分毒,还是你的法子好些。”解瑨道,“辛苦你安排了。”

    汤婵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她也就是动动嘴皮子指挥下人,何况她自己也想出门玩。

    转天,汤婵就跟太夫人说起了这件事。

    太夫人听罢,眼中露出心动,但表情有些迟疑。

    见她犹豫不决,汤婵劝道:“今年天气反常,孩子们也都不好受呢,特别是垚哥儿,他年纪太小,也用不得冰,下个月天候更热,怕是难捱。”

    提到孩子,太夫人就定了心思,“都听你的。”

    一说到出去玩,汤婵那叫一个精神头十足,迫不及待安排起行程。

    她正要指挥下人收拾行李,却突然想起个事,叫来秋月道:“派人去三皇子府跟大表妹说一声,太夫人去京郊避暑,我要在太夫人身前伺候,她的喜宴就不亲自去了。”

    前段时间,三皇子妃去世,三皇子请旨,将有了身孕的庞雅扶正为皇子正妃,过几天正好要办喜宴。

    汤婵不想跟庞雅有交集,如今正好有了理由可以避开。

    “表姐说不能来了?”

    庞雅坐在梳妆台前,得了汤婵送过来的消息,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着她照镜自揽,将手中凤钗插入发髻。

    这是只有皇子正妃才能佩戴的七尾凤钗,传信的丫鬟立刻恭维道:“这凤钗果真最配您了!”

    庞雅露出一点笑意,眼中闪过志在必得。

    三皇子妃体弱多病,她本不想做什么,免得脏了自己的手。可她的退让换来的却是三皇子妃的得寸进尺,在得知她有身孕之后,三皇子妃竟然找各种理由给她立规矩。

    为了保住孩子,她只能让三皇子妃先一步让路了。

    庞雅微微转了转头,金凤口中衔着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好看极了。

    如今不过是七尾而已,总有一天,她会戴上那至高无上的九尾凤钗!

    ……

    到了喜宴这日,三皇子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只是比起想象中人人争相示好的场景,许多来赴宴的客人对庞雅只是矜持地恭喜,态度中带着几分客套。

    这其中的缘故,庞雅再是清楚不过——上个月,皇后顺利诞下皇子,皇上大喜过望,不仅亲自赐名为“稷”,洗三、满月办得极其盛大,堪称普天同庆。

    稷为百谷之长,江山又称社稷,所有人都看出了皇上对这个中年才得来的嫡子寄予厚望,只差没有直接立储大赦天下。

    皇上的偏好如此明显,之前立储的热门人选三皇子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这样的场合,为了避免误会,众人自然要保持距离。

    面对这样的情况,三皇子私下里都不免露出几分消沉,庞雅却是不慌不忙,心里波澜不惊。

    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眼中划过一丝凉意。

    皇后所出的嫡子后来确实被封为了太子,可惜皇上也不看看,那么小的孩子能不能承受这么大的福气。

    没过几年,太子就会意外去世,她只需静静候着便是。

    突然,一道谄媚的妇人声音传来,“见过皇子妃殿下。”

    庞雅回过神,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人,三十多岁年纪,打扮堪称豪富。

    不过庞雅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不自觉被跟在她身边的一位少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世间竟有如此之绝色!

    少女正值及笄之年,发若乌丹,肤如凝脂,明眸皓齿,浓桃艳李。不只是庞雅,妇人带着少女一路走来,场中已经有不少人投来目光,伴着低声议论和窃窃私语。

    妇人还在谄笑阿谀,“……妾身从未见过这么贵气端庄的人,怪不得三皇子殿下将您放在心尖上呢!”

    庞雅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妇人,“夫人是?”

    妇人连忙道:“妾身夫家姓宁。”

    说着她把旁边的少女拽到跟前,“这是小女洛姐儿。洛姐儿,快来见过皇子妃殿下。”

    “见过殿下。”

    少女依言恭敬行礼,动作间姿态万千,声音婉转若莺啼。

    庞雅眼神一闪,随即笑道:“姑娘出落得这样好,夫人真是有福气。”

    妇人听得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哎呀,哪里,哪里,殿下过誉了,她身份低微,怎么也比不得您。”

    庞雅与妇人客气寒暄了一会儿,等妇人带着女儿离开,她对丫鬟示意,低声吩咐,“去打听打听,这宁家是怎么回事。”

    ……

    “……是南方的商户出身,不过父亲砸下大笔银子,捐了个小官,一朝改了门庭,刚刚搬到京城……不知哪里得来的请帖混了进来,看这模样,似乎是想勾搭贵人,将女儿卖个好价钱……”

    丫鬟将打听来的消息细细说了,庞雅听得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丫鬟觑着她的脸色,试探问道:“您觉得,宁家的目标是殿下吗?”

    “那般绝色,若是钻营得当,嫁进高门做正妻也未必不成,没必要一个劲儿往咱们府钻。”

    如今在众人眼里,皇后有了嫡子,三皇子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皇子,与其做皇子妾室,还不如做个勋贵的正室夫人。

    庞雅扶着肚子小心坐下,丫鬟在一旁伸手搀着她,顺手拿起一个靠垫塞到她腰后。

    直到靠到榻上,庞雅才放松下来。

    她身怀六甲,胎儿已经不小,在宴席上交际一天,只觉得腰酸疲累。

    丫鬟笑道:“您这肚子的形状愈发明显了,肚子尖尖的,肯定是个小皇孙。”

    庞雅微笑着抚了抚肚子。

    梦里她在宋家操劳受累,情绪不好,身子也不好,从未有过身孕。而现实里,她在皇子府吃好喝好,甚至顺利怀上了皇孙。

    “你下去罢,我休息一会儿。”

    丫鬟轻手轻脚地退下,庞雅闭上眼睛,打算眯上一会儿。

    ……

    庞雅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跟在太监身后,走在皇城长长的红色宫墙之间。

    庞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已经生了细纹,带着操劳的痕迹。

    引路的太监热情搭话道:“……宋山长桃李满天下,太后娘娘为陛下寻老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宋山长。听说宋夫人您也一同回了京城,太后娘娘立马就说想要见见您……”

    庞雅探问:“公公,您可知道,为何太后娘娘要为皇上寻新师傅?原来为皇上讲学的师傅呢?”

    太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原先那位管不住自己的嘴,欺负皇上年幼,竟然跟皇上说什么要顾念骨肉亲情,劝皇上放了圈禁中的废太子……”

    跟着太监,庞雅来到了一处华美的宫殿。她不敢乱看,低头等候宣召。

    过了一会儿,太后传庞雅入内,庞雅小心地跟着宫女迈入殿门。

    她恭敬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嗯,起来吧。你就是宋山长的夫人?”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庞雅小心起身,朝上首望去。

    ……

    庞雅蓦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她直直坐起,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没有错!虽然年长了许多,添了妇人的成熟风韵,但梦中太后的脸,就是今日见到的那个绝色少女!

    幼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给幼帝寻找课业师父,寻到了先帝钦点的状元、这些年在山中书院教书的宋羲和头上。

    所有零碎的信息穿成一串,昭示着一个事实——今天见到的宁姓少女,日后会进宫成为后妃,或是

    诞下皇子、母凭子贵,或是魅惑皇上、子凭母贵,总之一路做到了太后!

    庞雅眉头紧皱,焦虑地咬着嘴唇。

    宁氏女膝下的皇子登基,那本该是太子的三皇子呢?

    想到梦里太监说的“圈禁中的废太子”,庞雅的心直直下坠,纤指死死捏着薄被。

    不,不会的!

    三皇子怎么会在夺嫡中输给宁氏女和她的儿子?

    不行,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另一边,解家的马车队伍已经到了云香山的庄子门口。

    庄子的管事得了消息,早早候在门口,等汤婵扶着太夫人下马车之后,立刻上来恭敬地行礼问安。

    这庄子本属皇家,因地处山中,又毗邻水脉,夏日里十分凉爽,本来也是作避暑之用,后来被先帝赏给了谢阁老,故而修建得极为舒适,庄中服侍的人得知主家要来,更是将各处打理得干净整洁。

    山里温度比外头低了不少,微风拂过,很是惬意,太夫人的精神头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等众人休整安顿之后,汤婵就忍不住想到周围转转。

    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垚哥儿,剩下几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桓哥儿早就兴奋地坐不住,喊着要出去玩,徽音佳音小姐俩对视一眼,也暗含期盼地看两个长辈。

    太夫人上了年纪,又坐了两个多时辰的马车,有些疲累,见状就对汤婵道:“我领垚哥儿睡一会儿,你带着几个孩子去玩罢,晚上回来吃饭。”

    第87章

    小时候一放暑假,汤婵就会被父母带回到农村老家,穿着背心裤衩上山下河,抓鱼逗鸟,疯玩两个月,肤色被晒得黢黑之后,再狂补两天暑假作业回到学校。

    此时迈出庄子,周围树木成荫,鸟语蝉鸣,汤婵不自觉回忆起儿时在林间疯跑的场景,眼中闪过一抹怀念。

    跟在汤婵身后的小姐儿俩手拉着手,一眼不错地看着周围的秀美风景,时不时小声低语。桓哥儿被姜妈妈抱着,也睁着大眼睛,看新鲜看得目不转睛。

    出了庄子,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

    除了她们一行人之外,四处没有人烟,汤婵一时兴起,脱了鞋袜,拎着裙摆踏进溪里踩水。

    小溪清澈见底,水位很浅,只没过脚踝一点儿,河底的卵石细腻圆润。一踩进水里,清凉舒爽的感觉瞬间带走了暑气,汤婵惬意地眯了眯眼。

    徽音和佳音见状,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汤婵进了水。

    溪水很浅,只有些小鱼小虾,并没什么危险,身后又跟着一大帮人,汤婵也不担心会出事,便没有阻止。

    桓哥儿一看岸边就剩自个儿,那还得了,立刻急得直蹦跶,“我也要!”

    姜妈妈为难地看着汤婵,汤婵知道桓哥儿在解府人眼里金贵,一丝差错都不能有,就不许桓哥儿下水。

    桓哥儿拉着脸很不高兴,汤婵皱眉,“解桓!”

    一叫大名,桓哥儿就不敢闹了,他气鼓鼓地看着汤婵,委屈得眼泪都憋出来了在眼眶里直打转。

    汤婵看孩子怪可怜的,就让人在小溪边缘刨了个坑。很快,溪水从泥坑底下渗进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汤婵低头寻摸了一会儿,看中目标之后,她眼疾手快,捧起连带着两条小鱼的一抔水,走到溪边放进泥坑里。

    小鱼浑然不觉自己被迫搬家,摆着尾巴在坑中游动。桓哥儿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哭也忘了。

    汤婵如法炮制,又弄了几只小虾放进去,还翻开石头捉了一只溪蟹。

    不过为了避免鱼虾成了溪蟹的饲料,汤婵把溪蟹放到旁边另挖出来的一个坑里,随后让姜妈妈把桓哥儿摆到水坑旁边。

    桓哥儿有新鲜玩意儿看,也不记得要下水了,撅着屁股蹲在泥坑边看。

    见他还要伸手去摸溪蟹,汤婵阻止道:“不能伸手进去。”

    溪蟹个头小,对成人完全没有杀伤力,但对上桓哥儿的小手指头就不好说了。

    她指着放小鱼小虾的坑对桓哥儿道:“只能伸手玩这个,记住没有?”

    桓哥儿撅着个嘴应了。

    汤婵看了他一会儿,看他玩得投入,就转身上岸穿鞋去了。

    但她忘了,桓哥儿年纪还小,又是个淘气的性子,甚至有时候你不让他干什么,他偏偏就要干什么。等玩了一会儿,他就把汤婵的话忘在脑后,看顾他的姜妈妈去给他拿水的功夫,他便要伸手去捉溪蟹。

    “哇——”

    汤婵刚穿好鞋袜,桓哥儿那边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

    她吓了一跳,赶紧奔了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桓哥儿的手指头上牢牢夹着那只溪蟹,他一个劲儿地甩着手,甩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溪蟹甩了下去。

    他举着手指哭着扑到姜妈妈怀里,“好疼!”

    姜妈妈心疼得不得了,焦急地看向汤婵,汤婵皱着眉,“我瞧瞧。”

    听见汤婵的声音,桓哥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悄悄瞄了她一眼,才抽噎着把手指举到汤婵面前。

    汤婵握住他的小手,仔细看了看,随即松了口气——还成,只是有些发红,没有破皮,不用担心感染,问题不大。

    但如今这种情况,还是先回去上个药。

    徽音跟佳音听见桓哥儿的哭声,早就上了岸来查看情况,汤婵就带着众人一同回到了庄子。

    出门的行李里早备好了常用药,汤婵把止痛消肿的药找出来,用冰块给桓哥儿冷敷了一会儿之后,给他上了药,最后用白色纱布加压包扎好。

    整一套流程下来,桓哥儿已经打起了瞌睡。

    赶了一早的路,又是出门又是受伤,小人儿已经撑不住了。

    最后桓哥儿脑袋一歪,栽在汤婵身上睡了过去。

    汤婵小心地抱起他,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了床榻上。

    ……

    等桓哥儿睡了一觉醒过来,就又变得生龙活虎。

    他被抱到太夫人屋里给长辈请安,“祖母!”

    早在他睡觉的时候,汤婵已经跟太夫人禀告了他受伤的事情。此时见桓哥儿声音中气十足的模样,太夫人就知道他没什么大事,担忧的心思也放下了大半。

    她拆开桓哥儿手指上的包扎看了看,有一点红肿淤青,皮外伤,并不严重。

    想到这伤是怎么来的,太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手还痛不痛?”

    桓哥儿本来挺正常的,结果像被这句话提醒了一样,他赶紧装出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可怜巴巴地道:“痛的。”

    太夫人失笑,这个鬼精灵。

    “以后还敢不敢不听母亲的话了?”太夫人问他。

    桓哥儿见没搏到太夫人心疼,只得扁了扁嘴,“不敢了。”

    一旁的汤婵眨了眨眼,心里滋味有点儿奇妙。

    解桓受伤,汤婵学到了教训,但并没因为这事儿自责内耗。不过之前跟太夫人禀告的时候,她做好了太夫人会怪罪她照顾不周的准备。

    结果太夫人听了全程,非但没有责备汤婵,反而生怕她自己过不去似的,主动安慰道:“你别多想,除非把他拘在院子里不出门,不然小孩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汤婵本来以为出了这样的事儿,太夫人会心疼得不让她继续养娃,结果没想到太夫人这么向着她。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更不习惯

    欠人,太夫人如此态度,反倒弄得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看着蔫巴巴听太夫人教训的桓哥儿,汤婵心里啧了一声。

    哪怕只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以后也要对小鬼头多上心几分了。

    太夫人跟桓哥儿说了会儿话,正好到用膳的时候,徽音佳音一同被叫了过来,一家人一起用了饭。

    桌上有许多农家特色菜,炒田螺、炖泥鳅、炖河鱼贴玉米饼子,又鲜又香,汤婵和太夫人吃得满足,几个孩子下桌时更是都捂着肚子。

    “这几个傻孩子,只知道憨吃。”太夫人嗔道,但见到小辈们能吃能睡,老人家心底还是很高兴的。“今儿折腾了一天,时候也不早了,都快回去早些歇息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汤婵就被闹了起来。

    “小祖宗,你要干什么?”

    桓哥儿睁着大眼睛趴在汤婵床头,他视线火热,盯得汤婵不得不醒过来。

    ……太夫人这么早就把这小子打发过来作甚?

    昨天觉得要对这小子温柔一点的心思不翼而飞,汤婵打了个哈欠,伸手搓搓他的圆脸。

    温柔什么温柔,真是温柔不了一点。

    桓哥儿被捏地吐字有点变形,但还是坚持不懈地说:“出去玩!”

    汤婵没理他,“右手先伸出来我瞧瞧。”

    桓哥儿听话地把右手举到汤婵跟前,这是他受伤的那只手,只见他的手指已经消肿,只有一些淤青,应该很快就能好。

    汤婵放下了心,“行了,你坐着乖乖等我。”

    桓哥儿就坐好,边啃点心边等她。

    结果刚等汤婵收拾好自己,一声雷响传来,伴着哗啦啦的声响,外头下起了大雨。

    桓哥儿傻眼了。

    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汤婵看得想笑,“别急,等雨停了就带你出去。”

    夏天的雨来得急,走得也快,雨势很快转小。

    天一直没放晴,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次下大雨,汤婵不想走远,给太夫人请过安后,便打算只在庄子里逛逛。

    叫徽音跟佳音一起时,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对汤婵道:“母亲,外头还下着雨呢,我们想在屋里做功课。”

    女学留了课程让她们自学,汤婵见二人用功,就不多打扰,只带了桓哥儿一人出门。

    反正之后还有的是机会,想什么时候逛都行。

    刚下过雨,走在路上,时不时会遇见或大或小的水坑。

    汤婵打着油纸伞,带着桓哥儿慢悠悠地溜达,桓哥儿瞧见水坑,就忍不住去踩。

    看着溅起的水花,桓哥儿开心得不行。

    姜妈妈看他腿脚都溅上了泥水,忍不住道:“小少爷……”

    “没事,让他踩吧。”汤婵说,“难得见他这么开心,反正穿着雨鞋,弄脏一件衣裳而已。”

    姜妈妈就没再阻止。

    走着走着,众人逛到了庄中自带的一处果园。

    园子占地不小,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果树。照顾果园的果农正好也在,如今桑葚成熟,几位妇人正在采摘。

    桓哥儿看得新奇不已,汤婵就让下人举着他摘了一点儿过过瘾。

    不过摘下来的他只尝了一个,其他的都让姜妈妈替他收了起来。

    汤婵见状就问他:“不好吃?”

    “好吃的!”桓哥儿说,“给祖母和姐姐。”

    汤婵挑了挑眉,还挺贴心。

    除了果树,果园里还有相当一部分地方是瓜园。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汤婵带着桓哥儿下了瓜田,摘了几只西瓜准备带回去。

    这时乌云散去,天气渐渐放晴,日头升高,阳光变得毒辣起来,汤婵抬头看了看天,准备回去歇午觉。

    桓哥儿还没玩够,恋恋不舍地不想走,汤婵道:“咱们现在回去,晚上再带你出来玩好玩儿的。”

    第88章

    太阳西斜,汤婵斜倚在罗汉床上,腰后垫着让巧手绣娘特意做的靠垫,闲适地翻着书。炕桌上放着一盘今天刚采摘下来的新鲜桑葚,上头还带着洗净后留下的水珠。

    一旁,徽音佳音正跟桓哥儿一起过家家。不过桓哥儿明显心不在焉,隔一会儿抬头瞟一眼汤婵,隔一会儿又瞟一眼。

    等丫鬟进来点灯的时候,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噔噔”跑到汤婵跟前,大声提醒道:“晚上!”

    之前汤婵说到了晚上要带他玩好玩的,小家伙一直记着呢。

    汤婵随手拿起一个桑葚喂进他嘴里,“放心,没忘。”

    桑葚肉厚多汁,口感酸甜适口,但对于不爱吃酸的桓哥儿来说有点涩,他不自觉皱起小脸看向汤婵。

    又欺负小孩儿!

    汤婵唇角一弯,放下书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差不多了,走罢。”

    夕阳沉落,倦鸟归林,远处群山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汤婵带着几个孩子来到庄子北角,这里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池塘,周围生长着茂盛的草丛灌木,此处建造时追求天然野趣,未有多少人工斧凿的痕迹,很是质朴自然。

    桓哥儿吸了吸鼻子,不自在地动了动脚。

    汤婵余光看见,问他道:“被咬了?”

    桓哥儿摇了摇头,指了指脚腕处示意,“紧。”

    池边温暖潮湿,蚊虫很多,小孩子皮肤娇嫩,汤婵让他们涂了驱虫的药水,戴了防蚊虫的荷包,又把手腕脚腕扎紧,防止被叮咬。

    汤婵温声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天边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她对举着灯笼的丫鬟婆子吩咐:“把灯笼都灭了。”

    几个孩子不明所以,直到下人依言灭了灯笼,周遭陷入一片昏暗,点点萤火突然自地面亮起,漫天飞舞,灿若繁星。

    “!”

    几人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唯恐惊扰了虫群。

    汤婵笑着问眼睛眨也不眨的桓哥儿,“好不好看?”

    桓哥儿全副心神被眼前景象所占据,也想不起来跟汤婵作对,听到问话,只顾着点头。

    “这是萤火虫呀!”

    佳音首先认了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捉。

    萤火虫飞得慢悠悠的,佳音快跑两步,用手就将一只捉到了手里。

    她小心翼翼地拢着萤火虫仔细一瞧,只见虫儿身体细长扁平,有一双小触角,屁股亮着小绿灯,有节奏地一闪一闪。

    “二姐姐,快看!”

    佳音激动不已,跟同样眼睛发亮的徽音叽叽喳喳,一旁的桓哥儿急得直跺脚,“我也要!”

    他学着佳音的动作去追,姜妈妈在一旁护着,“小少爷,您慢着点!”

    稚嫩的惊叹声与笑闹声传来,汤婵眼中不自觉带上笑意。

    她是偶然听庄子管事说起这里有萤火虫,回想起儿时在农村田边抓萤火虫的记忆,便准备好了网扑等工具,带几个孩子来看看。

    汤婵往随身携带的小椅子一坐,吩咐小丫鬟们去帮着几个娃一起捉。

    很快,众人满载而归,萤火虫被装进网绢布里扎起,做成一只只小灯笼,徽音姐弟三个一人一只。

    佳音好奇地问:“母亲,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呀?”

    汤婵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为了求偶繁衍,也有恐吓敌人的作用。”

    “求偶?”

    “萤火虫闪烁起来是有节律的,不同节律就代表着不同信号,一般来说,飞在天上的雄虫

    传递求偶信号,地上的雌虫若是有意,就会用另一种信号回应。”汤婵笑道:“再多我也不知晓了,怕是要问问老农,或是找一找书里有没有解释。”

    佳音连连点头,徽音也听得十分认真,看向汤婵的目光里不自觉带了几分崇敬。

    好厉害……怪不得母亲总跟她们说人要读书呢!

    桓哥儿攥着自己的小灯笼,他已经发现装进去的萤火虫越多,小灯笼越亮,于是便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姜妈妈,“还要!”

    徽音听了,赶紧小声劝住他,“不能全都抓走的,若是都抓走了,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桓哥儿扁了扁嘴,没敢闹,他小心地瞟了一眼汤婵,见她没说话,只好作罢。

    不能抓更多,桓哥儿愈发宝贝手里本来就有的这只小灯笼,他小心翼翼地攥紧小袋子,似乎生怕一不小心,灯笼就不见了。

    徽音佳音也不遑多让,三人心满意足地回了房。

    桓哥儿回到太夫人院里,第一时间就把萤火虫灯笼拿到太夫人身前献宝,“祖母!看!”

    太夫人看清这是什么之后便笑了起来。

    “你母亲带你去捉的?”

    桓哥儿点了点头,“嗯!”

    太夫人眼中含笑:“你母亲待你好不好?”

    桓哥儿点头点到一半,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摇头,欲盖弥彰地大声说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太夫人失笑,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桓哥儿心虚地哼哼一声,扭过了头。

    太夫人又想笑了。

    日久便能见人心,外人对他如何,其实小孩子心里最明净,只是桓哥儿嘴硬要面子罢了。

    ……

    汤婵不知道太夫人与桓哥儿的对话,她洗漱之后看了会儿书,就准备早早歇下。

    梦中是到儿时在田间撒欢儿的景象,汤婵睡得正香,突然觉得床边有人。

    她模模糊糊地问,“秋月?”

    “是我。”

    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语调里带着不自知的柔和,“吵醒你了?”

    汤婵认出来人的声音,很快清醒过来,她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解瑨帮她盖好乱踢的薄被,“来看看你们。”

    ——汤婵带着一家老小抛弃了他跑到外面游玩,解瑨昨日一回到空空如也的家里,怎么呆怎么觉得不对劲。

    正好他能调出几日的假来,解瑨今日将工作安排好,晚上就连夜过来了。

    看着风尘仆仆赶过来的解瑨,汤婵突然玩心大起,表情一变,作烈女状瞪着他控诉道:“我警告你!虽然我丈夫不在,但我是不会背叛他的!”

    解瑨:“……”

    解瑨:“……”

    解瑨:“……”

    前几日在床头意外看见的话本突然出现在脑海,解瑨额角不由一跳。

    汤婵戏瘾大发,表情动作像模像样,只眼底深处带着笑意。

    解瑨沉默地看了汤婵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念起下面的台词,“你那个小白脸丈夫,能像我一般满足你吗?小娘子,还是别挣扎了,乖乖从了我罢!”

    汤婵乐不可支,起身扑到他怀里,嘴上还在玩play,“不要,快住手!”

    解瑨赶紧伸手接住她,他一路过来还未换洗,“我身上脏……”

    “去洗嘛?”汤婵笑着跟他咬耳朵,“快,你要强迫我伺候你洗漱!”

    “……”解瑨实在说不下去,抱着她一起到了净房。

    ……

    第二天,天色大亮,解瑨从房里出来,去给太夫人请安。

    见到解瑨,太夫人自然是又惊又喜。

    “婵娘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太夫人问。

    解瑨摸了摸鼻子,“……她还在睡。”

    太夫人只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她是过来人,立刻露出会意的笑,“好好好,让她好好休息便是。”

    看儿子这样,倒总算有点年轻人的样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徽姐儿桓哥儿再添个弟弟妹妹……

    汤婵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得知解瑨早就起床,现在已经领着几个来请安的孩子出门逛花园去了,汤婵不由面露钦佩。

    这人是真不睡懒觉啊!

    她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床洗漱。等吃过早午饭,解瑨一行人回来了。

    徽音手里捧着一只花瓶,里头插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色彩鲜艳,错落有致,“母亲,我跟三妹妹摘的花,送给你。”

    “谢谢徽姐儿和佳姐儿,”汤婵笑着伸手接过来,不吝啬于自己的夸奖,“很漂亮,我很喜欢。”

    徽音羞涩地抿唇一笑。

    “母亲,”佳音凑到汤婵跟前问,“今天我们有什么计划吗?”

    如今她已经认识到汤婵最是会吃会玩,一早起来,就对今天的活动充满了期待。

    汤婵也果真没让她失望,笑道:“你爹爹今日也在,晚点咱们出门野炊怎么样?”

    等天气最热的时候过去,汤婵带着众人来到前日来到的小溪旁边。

    野炊需要的种种东西早就备好了,食材是现成的,庄子昨儿刚收了附近猎户打来的一头小鹿,汤婵又另外让人备了炊具跟调料。

    今儿太夫人也一起来凑了热闹,溪边草地不远处就是小树林,汤婵让人在林边安了一个吊床,太夫人抱着垚哥儿往树荫下吊床上一躺,舒适极了。

    有解瑨在,桓哥儿总算得了机会下水,他迫不及待地奔到水里撒欢,解瑨跟在一旁看着他。

    汤婵不用再花心思注意孩子,她乐呵呵指挥着厨房的仆人架火烤鹿肉,徽音跟佳音觉得有趣,也跟在她旁边看着。

    很快,鹿肉烤好,香气四溢,溪边翻石头挖泥鳅的桓哥儿闻到这股香味,不自觉动了动鼻子,转头看了过来。

    汤婵切了一片尝了一口,鹿肉被提前处理腌制过,考得火候也正好,肉质细嫩,口感柔润,微微带着焦香。

    她点头示意厨娘表示火候正好,厨娘就赶紧把肉片好,装盘端了上来。

    汤婵把太夫人叫过来,徽音跟佳音坐在她旁边,几人围坐在树荫下,边吃边笑着聊天。

    看到娘几个正在吃独食的桓哥儿:“!”

    他赶紧扯扯解瑨的衣角,仰起脸焦急道:“爹!”

    解瑨随手拎起他的衣裳后领,把他抱上了岸。

    太夫人看他在解瑨怀里一脸着急探头的模样,不由笑着道:“放心吧,忘不了你,给你留着呢。”

    鹿肉性热,吃多了上火,汤婵不敢给桓哥儿吃太多,只给他夹了几片,对他道:“你年纪小,不能吃太多,等会儿再烤别的再给你。”

    桓哥儿哪是讲道理的年纪,只顾着嫌弃太少,撅个嘴不乐意。

    汤婵便故意道:“不想吃?那给我罢。”

    她作势就要把肉夹走,桓哥儿立刻急了,他赶紧护住碗,“我要吃的!”

    几片也比完全没得吃来得强,桓哥儿屈辱地接受了现实。

    “你看看垚哥儿,人家什么都不能吃,但也不闹,”汤婵还不忘一本正经地PUA小孩,恶毒继母人设不倒,“你瞧瞧你,还比不上你的小侄子乖。”

    垚哥儿正啃着特意给他准备的果泥,他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认得自己的名字,听见汤婵喊他,垚哥儿睁着大眼睛看了过来:?

    其他人:……

    众人哭笑不得地看着汤婵,再看桓哥儿,小家伙不理不睬,只顾着埋头大吃,嚼饭的动作都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儿。

    哼,他要快点长大,到时候才有机会反抗这个女人!

    第89章

    落日跌进群山,绮丽晚霞自天边漫开,众人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汤婵脚步慢悠悠地溜达,微风拂过,带走白日间的暑气,她惬意地眯起了眼。

    “你这次过来能待多久?”汤婵问走在一旁的解瑨。

    解瑨转过头看向她,“后日便要回京了。”

    “这么早?”汤婵微怔,“唔,那明天你有什么想玩的吗?说起来这儿附近还真有不少好地方。”

    解瑨停了一会儿才道:“后山山顶修了一座远眺观景的亭子,听说景色很好。”

    他看着她问:“明早要不要一同去看日出?”

    汤婵有些意外,但她很快欣然应下,“好啊!”

    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兴奋,“日出诶,还挺难得的,要不要把几个小的一起叫上?”

    “时辰太早,晨光熹微,上山的路不会太好走,”解瑨缓缓摇了摇头,“还是等他们大一些再说吧。”

    “唔,也好。”

    因着明日要早起,晚上也干不了别的,汤婵很是清心寡欲地跟解瑨聊了会儿天,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感觉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汤婵就被喊醒了。

    “已经到时辰了?”

    她不由戴上痛苦面具,心中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答应。

    这也太早了,外头天都还是黑漆漆的呢……

    解瑨已经清醒地坐起了身,每逢大朝会的日子,他寅初就要起床,风雨无阻,多年下来早已习惯。

    见汤婵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解瑨下地的动作一顿。

    “要不还是算了?确实太早,你接着睡。”

    “那怎么成,”汤婵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昨日咱们说好的。”

    等洗漱完,汤婵总算精神了起来。

    拂晓时分,换好衣裳吃过简单早膳的二人带着仆从出发。

    与庄子相连的后山并不算高,修建山顶的观景亭时也一并修了山路和台阶,只是许久未曾修,风吹雨打之下有些陈旧。

    解瑨本来还有些担心汤婵体力不足,但其实汤婵平时一直有注意适量活动身体,爬到后来虽然有些气喘,也顾不上像刚出发时一般说说笑笑,不过还是顺利地依靠自己走完了全程。

    天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众人抵达了山顶。

    清晨凉爽的风拂过汤婵带着汗珠的额间,她问丫鬟要来随身带着的酸梅汤喝了一口,舒爽地叹了口气。

    往远处眺望,鱼肚白正在渐渐变成粉色,汤婵问:“应该快了罢?”

    解瑨随手帮她理了理乱了的衣摆,“嗯,咱们来得时候正好。”

    二人靠在亭中围栏,面向东方。头顶残星点点,深蓝的天空蔓延至边际时颜色逐渐变浅,最后染上绚丽的霞色。

    随着时间推移,云卷云舒,霞色扩大,勾勒出远处群山的轮廓。

    汤婵眼睛一亮,“来了!”

    似乎就在眨眼之间,一轮红色的圆日自群山之间跃起,万缕金光洒向大地,整个世界都醒了过来。

    这不是汤婵第一次观赏日出,但她还是着迷地又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这样的景象,似乎能让人感受到世间生机勃勃的跳动。汤婵不自觉嘴角上扬,“活着可真好啊……”

    解瑨侧过头,朝阳明媚的光线照亮了汤婵的笑容,他甚至能看清她脸颊上的细小绒毛。

    “嗯。”解瑨眼中不自觉带上暖意,“确实很好。”

    汤婵唇角勾起,眼中闪过怀念。

    她曾到泰山见过日出云海,也到云南看过日落金山,虽然这辈子大概率是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但谁说身边就没有美妙风景呢?

    无论身处何地,她都要好好生活。

    解瑨捕捉到她的神情,心头突然闪过一点疑惑。

    她这个眼神……是回忆起了什么?

    不过还未来得及抓住这个念头,就见汤婵转过头看向他。

    “谢谢你今日带我来,”她眼中盛满笑意,“我很欢喜。”

    解瑨神情和缓,“那便好。”

    他说道:“以后有机会可以再来。”

    汤婵笑着点头。

    ……

    赏完日出,二人便打算下山。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一行人回到庄子,正巧碰到闹着要找人的桓哥儿。

    “我们刚刚有事出去了。”汤婵没跟他说二人偷偷出去玩没带他,不然又好惹得小鬼头委屈要闹了。

    说有事要办,桓哥儿果然没仔细追究。他跟在汤婵身后,亦步亦趋地当着小尾巴。

    “你想干嘛?”汤婵看着有趣,弯下腰调侃他,“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我了?”

    桓哥儿一僵,连忙摇头反驳,“才不喜欢!”

    “浑身上下就嘴最硬。”汤婵笑着捏捏他的脸。

    小家伙为啥跟她,还不是指着她会带他出去玩。

    只是今天起得太早,又是上山又是下山,汤婵可没有精力再带孩子了。

    她把桓哥儿打包送给孩儿他爹,指了指小孩笑眯眯道:“解大人,这是你今天下午的任务。”

    解瑨跟桓哥儿大眼瞪小眼,桓哥儿扁扁嘴,表情委屈巴巴的。

    他还是有点怕他爹。

    桓哥儿出生之后,解瑨作为父亲,根本没怎么跟他好好相处过。

    解瑨看了桓哥儿一会儿,转过来对着汤婵点点头,“我来罢。”

    得知能出门去玩,桓哥儿倒也不再挑剔是谁带着,高高兴兴就跟他爹走了。

    等父子二人离开,汤婵去看过徽音姐妹俩,见二人头对头做着功课,一切都好,便回到房里开始补觉。

    结果睡得正香的时候,汤婵被一阵熟悉的嚎啕吵醒。

    她一听就知道这是桓哥儿那小子,看看时间,正好也睡得差不多了,汤婵就起身把人迎了回来。

    见解瑨没有什么紧张担忧的神色,只是一脸无奈,汤婵就知道没出什么大事。

    她心里也不急了,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解瑨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

    却说早先解瑨牵着桓哥儿出去,不到三岁的小孩儿也没什么太多能玩的,解瑨就带着他沿着溪边逛逛。

    他腿长,走一步顶桓哥儿三步,桓哥儿跟得吃力,溜达了一会儿就累得够呛。

    他也顾不得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累死啦!”

    解瑨低头看看他,似乎是没想到他这样娇气,皱起了眉。

    一直跟在后面的姜妈妈赶紧解释,“二爷,小少爷还小,走不得这么快……”

    解瑨这才一怔,对姜妈妈点点头,“是我疏忽。”

    他再次低头看向桓哥儿,犹豫了下,伸手把桓哥儿抱了起来,让桓哥儿在他怀里歇一会儿。

    其实放在之前,解瑨定义自己为严父,对桓哥儿的期许又高,是不太可能会做这样的动作的。

    但自从桓哥儿像个沙包似的经常被汤婵随手塞进解瑨怀里,无论是解瑨还是桓哥儿,竟都习惯了这个举动。

    日头毒辣,解瑨加快脚步,来到林间树荫下走动。

    不用自己走路,桓哥儿瞬间变得精神头十足,在解瑨怀里左顾右盼。突然他看到什么,眼睛一亮,小手拍拍解瑨指了一个方向,“啊!那里!”

    解瑨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对上了草丛里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野鸡。

    野鸡全身隐在小腿高的草丛里,只露出脑袋跟五彩斑斓的尾羽,也不知道是不是没见过人所以不怕,见了他们也不躲。

    解瑨没因为这鸡有些呆而放过它,他在四周寻摸了一下,俯身捡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手腕一甩,一个巧劲,石子砸中野鸡,野鸡一声没吱,就被敲晕了过去。

    “哇!”

    这一下收获了桓哥儿无比崇拜的视线,他稍微挣了挣,示意解瑨他要下来。

    解瑨俯身把他放了下来,他蹬蹬跑到野鸡跟前,开心得不行。

    解瑨见他喜欢,便吩咐跟着的婆子捡起野鸡,拎回庄子。

    结果就这么说话时一个错眼的功夫就出了事。

    野鸡躺在地上,桓哥儿撅着屁股蹲在它跟前,看着它绚丽的大尾巴,眼馋不已。

    他伸出手去,使劲揪了一根尾羽下来。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下揪得疼了,野鸡直接清醒了过来。

    下人还未来得及将野鸡捆起来,这一下好似捅了马蜂窝,野鸡本质凶悍记仇,新仇旧恨全都算在了眼前的桓哥儿身上,跟在桓哥儿身后的姜妈妈反应慢了半拍没拦住,大野鸡扇着翅膀就冲桓哥儿扑了过来。

    桓哥儿吓得懵了,下意识撒腿就跑,但他人小腿短,根本跑不过,期间被野鸡叨了一口,疼得又哭又嚎。

    还是解瑨再次出手,才救了桓哥儿于水火之中,他也顾不得带桓哥儿继续去哪玩儿了,赶紧回来看看受没受伤。

    “噗。”

    汤婵听完,实在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她看着桓哥哭红的鼻头,这可怜的娃,怎么总是又惨又好笑?

    跟上次被螃蟹夹手一样,又受了一回这么无厘头的伤。

    “……还好伤得不重,没什么大事。”解瑨扶额无奈,“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就管不住手,胆子也大,什么都要碰一碰。”

    汤婵笑道:“正常的事,他还不到三岁,懂得什么?”

    桓哥儿听到她幸灾乐祸的笑声,好不容易停下的金豆子又要掉了。

    他气得扭头,“不理你了!”

    “哎呀,别呀,”汤婵忍住笑意,认真道,“等我给你报仇!”

    “真,真的?”桓哥儿抽搭的声音一停,“怎,怎么报?”

    汤婵卖了个关子,“晚上你就知道了。”

    晚上,饭桌上出现了一道色泽明亮、香味扑鼻的叫花鸡。

    汤婵一本正经地指着鸡,对桓哥儿道:“母亲给你报仇了。”

    解瑨看着体型明显不对劲的鸡,沉默。

    送到庄中的食材都是上好的,叫花鸡选用的是又肥又嫩的小母鸡,跟白天的野鸡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一眼看出蹊跷,可桓哥儿年纪尚小,当然觉不出不对,还真以为这就是欺负了他的坏鸡。

    他狠狠啃了个

    大鸡腿,总算是不那么委屈了。

    解瑨听着汤婵应和着桓哥儿,一同说野鸡的坏话,无奈片刻后,到底没能忍住,眼里闪过一点笑意。

    第二天,解瑨依着计划回京,汤婵继续过着自己的惬意日子。

    她隔三岔五带几个孩子出去热闹一番,太夫人也经常加入,期间解瑨又来了两回,其中第二次正刻苦读书解桢也来了,一家人野炊钓鱼,登山郊游,过得好不快活。

    山中不知岁月,等汤婵反应过来的时候,时节已经过了立秋。

    “在外头玩了这样久,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这天汤婵跟太夫人请安的时候聊起了这件事,两人商量着,决定过几日便回京。

    孩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却很失望,他们撒欢了一个夏天,哪里舍得走?

    桓哥儿赖在太夫人怀里,晃着她的衣袖,腻着嗓子撒娇,“祖母~不走~继续住~”

    太夫人被他磨得忍不住唇边的笑,但再是受用,也没答应桓哥儿的请求。

    “垚哥儿过生还办要抓周呢,你不想给小侄子庆生吗?”太夫人循循善诱。

    小孩子心里,过生辰可是大事,桓哥儿想了想,也只好扁扁嘴应了下来,“好吧。”

    解家一行人刚刚回府安顿好,汤婵就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

    “你说什么?”汤婵惊讶,“锦平侯要成亲了?”

    她翻看着送来的婚宴请帖,“这宁家姑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宁家是今年刚搬进京城的人家,本来是商户根底,后来家主捐了官,也算改了门庭。”双巧小声道,“宁家姑娘一在京中露面,就引起了不少注意,只因她姿容实在绝色。本来众人都在猜测,究竟是哪家公子能有幸抱得美人归,甚至有的还说,宁家姑娘的前程怕是要落在宫中,谁想到最后竟然花落锦平侯府。”

    汤婵沉吟片刻,“这两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亲事是怎么定下来的?”

    双巧闻言,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是在三皇子府的一场酒席上发生了意外……有传言说,锦平侯对宁姑娘看中已久,蓄谋使出手段,才得以求娶宁家姑娘……”

    汤婵听完,注意力却全都放在了前半句话上——三皇子府?意外?

    她第一感觉就是微妙。

    这事不会跟庞雅有关系吧?

    虽然心里狐疑,但汤婵暂时将这件事放下,并没有立刻寻根问底。

    这段时间,除了垚哥儿抓周,于氏周年祭、解桢娶亲这些大事都赶在了一起,她连跟锦平侯新夫人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别人家的事情,可以缓缓再说。

    天还未亮,于四姑娘睁开了眼。

    今日是她成亲的大日子,于四娘忐忑不安,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不知躺了多久,帐外响起丫鬟翠喜的声音。

    “姑娘,该起了。”

    于四娘深吸一口气,依言起身。

    很快,屋里热闹了起来。

    于四娘被伺候着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喜娘为她绞面上妆。

    “哎呀,要么怎么说是姐妹呢,四姑娘同当年的大姑娘一样好看。”喜娘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说着吉祥话。

    当年大姐姐出嫁时,就是这位喜娘照料大姐姐……

    思绪飘远,直到外头有人喜气洋洋地传话“新郎到了!”,于四娘才回过神来。

    她依礼拜过父母,心中突然一阵酸涩。

    从今日起,她往后便不是于四娘,而是“小于氏”了……

    于夫人也是百感交集,她不忘殷切叮嘱,“嫁妆里给你的补药记得喝,早日给垚哥儿添个弟弟妹妹才是……”

    ……

    人声鼎沸,鞭炮声不绝于耳,花轿抬进解府,拜堂礼后,小于氏被送入新房。

    随着喜娘唱礼,盖头被掀起,小于氏半是忐忑不安、半是羞涩期待地望向她的未来夫君。

    然而很快,小于氏的心头便是一凉。

    男人穿着红色的喜服,脸上却没有一点儿娶亲还有的喜悦。

    看清她的第一眼,他似乎有些恍神,但很快,他眼底的波澜消失,恢复了像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

    解家女性亲属的夸赞声传来,小于氏回过神,袖子下藏着的双手紧握,抿起唇低下了头。

    喜娘只当她是害羞,热情地张罗着完成了接下来的种种礼节。

    解桢出去敬酒,小于氏坐在床边,神情怔然。

    这时外边响起了敲门声,小于氏回过神来,连忙让翠喜去开门。

    看清来人,小于氏一愣,“小婶婶?”

    她赶紧站起身来要行礼,汤婵笑着把她按了回去,“不必多礼。”

    “桢哥儿还在宴宾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来看看你,正好躲个懒。”汤婵对着身后的秋月摆了摆手,让她把手中食盒摆上了桌,“感觉怎么样?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应该也饿了,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

    摆在桌上的有鸡汤面、小馄饨、还有几个清淡的小菜,都是方便好克化的东西。

    小于氏心中暖洋洋的,感激不已,“多谢小婶婶。”

    她说着又要行礼,汤婵再次把她按回去,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汤婵没有坐太久,给小于氏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告诉她有事直接去找之后便离开了。

    小于氏用了些汤婵送过来的吃食,等用过膳,她换好衣裳,便坐在床边等着解桢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再次传来了动静。

    解桢满身酒气,不知道喝了多少,连眼神都时不时地微微失焦。

    小于氏赶紧上前服侍,却突然觉得手腕一紧,随即被人拉进了怀里。

    “慎娘?”

    解桢低声喃喃,伸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

    小于氏身体一僵。

    慎娘,是大姐姐的闺名……

    解桢醉酒后反应迟钝,还没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他猛地抱住小于氏,“慎娘,我好想你……”

    小于氏攥紧了手中绣着鸳鸯的绣帕,新房初见时凉了一半的心此时已经冷得彻彻底底。

    但她没有出声,更没有拒绝。

    夫君与长姐感情深厚,自然不会多么喜欢她,但无论如何,她要与他圆了房,才能在解家站稳脚跟……

    心里猛然划过一阵尖锐的酸涩,小于氏眼眶发热。

    与此相比,第一次打开身体的疼痛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第二天,解桢头痛欲裂地醒了过来。

    回忆了一会儿,解桢才想起昨日发生了什么,不由蓦然坐起了身。

    一杯温水恰到好处地递了上来,解桢抬眼看去,沉默下来。

    小于氏温和笑道:“夫君,喝点水吗?”

    好一会儿,解桢才哑声道:“抱歉,昨夜是我认错了人……”

    小于氏心头一酸,但她神色如常,依旧是恭顺地道:“没关系的。”

    见她这样,解桢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后他只道:“去敬茶罢。”

    小于氏顺从应下,“是。”

    解瑨和汤婵早早就来到太夫人房里,正跟太夫人说着话,解桢夫妻到了。

    新婚小夫妻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给长辈敬茶。

    小于氏举止得体,性格稳重,太夫人十分满意,给了厚厚的见面礼。

    汤婵也对小于氏印象不错,等小于氏收了礼物,汤婵笑着对她道:“以后没事可以多来我这儿玩。”

    小于氏羞涩应是。

    接下来要见礼的是徽音姐弟三个,小于氏特别喜欢孩子,看到几个堂弟堂妹,还有后面自己的继子兼外甥垚哥儿,便克制不住地露出喜爱之色。

    她不自觉摸摸小腹,希望她能早日有自己的骨肉……

    等再去祠堂拜过,敬茶认亲就算完成,太夫人笑道:“好了,昨日辛苦一天,我便不留你们了,都早些回去吧。”

    等众人散去,太夫人回到内室。

    佛香袅袅,太夫人本想读读经书,却不自觉靠在榻上打了个盹。

    何妈妈轻手轻脚地为太夫人盖上毯子,神情闪过一丝忧虑。

    每年入秋以后,太夫人的精神头就会变得不太好,但今年的情况似乎尤其严重些……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太夫人醒了过来。

    “我刚刚又睡着了?”

    她看了看身上的毯子,问何妈妈道。

    何妈妈应了是,踌躇问道:“太夫人,要不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

    “没什么可看的,年纪大了而已。”太夫人淡笑着摇了摇头。

    何妈妈还想说什么,外头通传,桓哥儿跟垚哥儿来了,何妈妈就把话咽了回去。

    两个小的是来跟太夫人用午膳的,太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吃饭,童言童语逗得太夫人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等用完膳,两个孩子回去午睡,太夫人出了会儿神,突然问起何妈妈一件事,“你觉得,桓哥儿跟垚哥儿,是不是早点送到他们母亲那里比较好?”

    何妈妈一怔,不知道太夫人为什么说起这个。

    不过没等她答话,太夫人就自己答道:“罢了,还是再等等罢。”

    她眼中闪过不舍,“怕是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何妈妈不明所以,太夫人露出一点浅淡笑意,对何妈妈这个堪称世上与她最亲密的人说起秘密。

    “我最近总是能梦到老头子,”太夫人心有预感,“想来他等我这么多年,也要不耐烦啦。”

    何妈妈愣住,等反应过来太夫人话里的意思,她不由立刻神色大变,“太夫人……!”

    “诶,你慌什么,”太夫人倒是很平静,甚至嗔了她一眼,“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的。”

    何妈妈手足无措,太夫人则是想了想,吩咐道:“唔,去把我嫁妆册子拿来罢。”

    何妈妈张了张口,知道自己不好在主子面前露出丧气,最后强行挤出一个笑,“是。”

    第90章

    敬茶认亲后,解桢有事出门,小于氏独自回到了院里。

    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微微放松了脊背靠在大迎枕上,按了按略微酸痛的腰,神态间露出几分疲色。

    一位四十多岁嬷嬷打扮的仆妇打了帘子进来,小于氏见到来人,赶紧坐直了身子。

    “李妈妈。”

    小于氏并不在嫡母身前长大,得了与解家的亲事后,于夫人才亲自带着小于氏,教她一府主母需要懂得的种种。

    但于夫人担忧小于氏受教导的时日尚短,嫁进解家后做事不周,特意指了李妈妈到小于氏身边帮扶指点,故而小于氏对待这位妈妈很是敬重。

    “少奶奶,该喝药了。”李妈妈将手上端着一只药碗递了过去。

    小于氏连忙接过,“有劳妈妈。”

    出嫁前,于夫人请大夫为她请了大夫看诊,大夫说她有些寒症,想要早些有孕,须得仔细调养,给她开了现在这个补药方子。

    药汁又酸又苦,但想到白白胖胖的宝宝,小于氏丝毫没有犹豫地把药喝了下去。

    “妈妈,”小于氏用帕子擦了擦嘴,将药碗递回给李妈妈,“这药我还要喝多久?”

    李妈妈亲眼看着她喝完药,接过药碗,又递上漱口的温水,温和道:“大夫开方时不是说过,先喝个半年看看?不过,许是在那之前,您就能怀上身孕呢。”

    小于氏听了这句吉祥话,不禁露出一点期待的笑意。

    二人正说着,丫鬟翠喜进了屋。

    “姑……大少奶奶,李妈妈。”

    她给二人行了个礼,随后对小于氏道:“金姨娘来敬茶了。”

    小于氏一怔。

    后院里只有一位姨娘,便是长姐身边的陪嫁丫鬟画眉。

    她打起精神,“快请她进来。”

    画眉娘家姓金,抬了姨娘后,府里便改称她为金姨娘了。

    不一会儿,一位二十上下,身形苗条,样貌清秀的女子进了门。

    她头发绾起一个规规矩矩的圆髻,穿着秋香色缎面袄裙,打扮简单素雅却不简陋。

    小于氏曾经见过画眉,脑中还有些印象,眼前身影和昔日那位在长姐身边服侍的丫鬟渐渐重合起来。

    翠喜在身前摆上蒲团,金姨娘恭敬磕头敬茶。

    “见过大少奶奶。”

    小于氏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大姐姐是最后才决定要将画眉抬成姨娘的,留下一个人在大姐夫身边,是为了防着自己吧。

    她与大姐姐差着五六岁,并不算亲近,垚哥儿年级尚小,大姐姐心里忧虑,也是人之常情……

    茶有些浓了,咽下一口,就在舌尖留下一抹苦涩的余韵,久久不散。

    小于氏送给金姨娘一只金玉镯子作为见面礼,温和地让她起身坐下,“你是大姐姐留下的人,同我不必这样客气。”

    “少奶奶为人和善,奴婢却不能不懂规矩。”金姨娘恭敬接过礼物,搭在小锦杌边上坐了,笑着道,“礼不可废。”

    两人聊了一会儿,金姨娘便准备告退,“想来大奶奶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奴婢就不多留了。”

    小于氏没有多作挽留,只是邀请道:“以后没事可以多来正房,咱们一块做针线。”

    金姨娘笑着应下。

    等金姨娘走了,小于氏吐出一口气。

    翠喜跟她最久,能看出小于氏怕是因着昨日洞房身子不适,只是一直在忍耐,不由心疼道:“少奶奶歇一会儿吧。”

    小于氏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还是算了。”她故作轻松地笑笑,伸手让翠喜扶她起来,“陪我看看新房吧,昨日嫁进来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过呢。”

    ……

    解府府邸风格方正典雅,建筑宽敞大气,只是大房人丁稀少,垚哥儿在太夫人院里没有搬过来,除了几个常用的房间之外,其他闲置的房间不免带了点萧索之感。

    翠喜陪着小于氏逛了一圈,看过会客的明间,二人又走进西次间。

    房间北边摆着一张大书案,上头堆着笔墨纸砚和书本,瞧着颇有些杂乱。

    看来除了书房,这里也应该是解桢常用的读书的地方。小于氏看到书案跟一旁的博古架都凌乱不堪,不由皱了皱眉,忍不住走上前,打算整理一番。

    翠喜连忙帮着小于氏一起。

    她收拾书案,小于氏则是将博古架上的随手放着的书籍拿下来,打算等会儿摆到书架上。

    不过她看着博古架上的陈设,越看越觉得不对。

    架上的各种摆件颜色都很明亮饱满,这样活泼的东西,不太像是秋冬该用的陈设,反倒是春夏用的才对。

    是因为院里没有主母,所以下人不懂胡乱布置吗?

    小于氏心里疑惑,翠喜见状,跟着主子打量了一会儿,也咦了一声。

    “大奶奶,这些陈设要不要换掉?”

    小于氏想了想,“嗯,换掉吧。”

    说不定等夫君回来,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心情也会变好一点。

    小于氏初来乍到,还使唤不惯院里的人,故而只叫来自己的几个陪嫁丫鬟帮忙。她从自己的嫁妆里挑了挑,又转了一圈库房,亲自选了些物件儿摆上去。

    刚将屋里整理收拾好,解桢回来了。

    小于氏赶紧迎了

    上去。

    二人一见面,气氛就有些尴尬,解桢生硬地点了点头。

    见她从西次间出来,解桢顺着往里一看,突然就变了脸色。

    “你把屋中陈设换掉了?”解桢提高了音调。

    小于氏没想到他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心里一个咯噔,茫然应道:“是……”

    “谁让你动了!?”解桢心里的火气直冲头顶。

    小于氏张了张嘴,“妾身只是觉得,原先的摆设不合节气……”

    “那你也要先问问我啊!”解桢发火,“以后不要随便乱动我的东西!”

    小于氏攥紧帕子,难堪地闭了闭眼睛,强忍泪意,“是妾身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解桢发泄完冷静下来之后,便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态度过激了。

    他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那些东西,是你姐姐还在的时候亲自布置的。”解桢哑声道,“我不想把它们换掉。”

    小于氏的手瞬间紧了紧。

    “我之前不知道……”

    “算了,没事。”

    解桢沉默一会儿,神色带了几分疲累,“我去书房。”

    小于氏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是。”

    ……

    书房里,解桢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房梁发呆。

    有小丫鬟来禀,“大少爷,金姨娘来了。”

    “她来作甚?”解桢回过神来,皱了皱眉,“让她进来吧。”

    金姨娘端着一盅乳鸽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把乳鸽汤放在书案上,盛了一碗递了过去。

    “大奶奶刚进门,您怎么自个儿在这儿,没陪着大奶奶?”

    解桢沉默地接过汤,不语。

    金姨娘叹了口气,“若大奶奶在天有灵,定然不愿意看到您这般。”

    和刚刚不同,她这句里的大奶奶,指的便是已经去世的于氏了。

    解桢突然恼火地放下碗,碗和书案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若她真的在天有灵,看到丈夫这么快就与她的妹妹亲密无间,心里该有多难受?”

    金姨娘一怔,柔声道:“怎么会呢?如今的大奶奶,可是大奶奶亲自过了眼的人选,她只希望在她走后,您也能过得好。”

    她越这么说,解桢就越是愧疚痛苦,而且这份愧疚不仅是对于氏,更是对后嫁进来的小于氏。

    他心底明白,小于氏没有错,不该被他这样对待,可……

    解桢闭了闭眼,愈发觉得煎熬。

    “大少爷……”

    解桢打断了她的话,“你先下去吧。”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金姨娘欲言又止,“是。”

    她收拾好东西,告退离开。

    无人注意,在她转身的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暗喜。

    如今大少爷对旧人余情未了,对后来人才会生出反感,等再过几年,再深的感情也会消失不见,若是那时候再娶新人,可就不会像现在一般了。

    她可得抓住现在的机会,好好“撮合”大少爷跟新进门的大奶奶,如此才有她的前途……

    转眼到了小于氏回门的日子,解桢同小于氏早早出发,来到于府,垚哥儿也被裹得严严实实,一起带了过来。

    于夫人一大早便翘首以待,总算把他们盼了回来,看到垚哥儿更是惊喜,满脸笑容止都止不住。

    奶娘抱着垚哥儿给于夫人请安,教他喊人,垚哥儿害羞地躲到奶娘怀里。

    于夫人用糖块把他哄了出来,抱着他好一顿亲香。

    等垚哥儿开始打瞌睡,于夫人让人抱他下去睡觉,拉着解桢同小于氏说话。

    她亲热地问解桢道:“怎么样,四娘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解桢对于夫人很是尊敬,听于夫人问起,他微顿片刻,如实答道:“四娘稳重知礼,家里人都很喜欢她。”

    小于氏闻言,不由愣了一下。

    “好好好,那就好。”于夫人没注意到小于氏的怔愣,转头对她道,“这算是开了个好头,以后更不可怠慢。你在我这里是读过女四书的,之后要多多孝敬太夫人,好好照顾夫君儿女……”

    小于氏已经习惯于夫人随时的训诫,微垂着头,恭敬听着。

    倒是解桢见于夫人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好在于夫人看到解桢的脸色,很快反应了过来不对。

    她唯一停顿,不由暗中看了表情谦顺的小于氏一眼,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解桢陪着小于氏在于家用了膳,太阳西斜时,一行人回了解府。

    转天,解桢就要回国子监。

    国子监虽制度严格,不准监生随意请假,但若是成婚这样的人生大事,国子监会通融,允许监生请十天半月的长假,甚至有祖籍外地的监生,他们需要回老家成婚,离开小半年的都有。

    像解桢这般只休三五天的实属罕见,小于氏是官宦人家出身,有兄弟在国子监读书,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许是短短几天经受了太多次失望,小于氏听说解桢要走,心里竟然没有太过难受。

    她想,夫君刻苦上进,也是好事。

    ……

    送走解桢,隔日是个雨天,小于氏推开窗子,静静听着外边的雨声。

    一场秋雨一场凉,她靠在窗边,已经能感觉到随着雨水而来的寒气。

    忽然间想到什么,小于氏转身从衣柜里收拾出几件厚衣服,打包成一个包袱,叫来翠喜吩咐道:“让来保去一趟国子监把这个送过去。天气转寒,大少爷昨日带走的衣裳有些薄,别再冻着。”

    犹豫片刻,她还是添了一句,“再跟大少爷说,让他多注意身体,小心着凉。”

    翠喜接过包袱,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为小于氏抱屈。

    “大奶奶,大少爷那样对您,您还对他这么好做什么?”

    从跟着小于氏嫁进来第一天开始,翠喜就把她受的委屈看在眼里,然而小于氏只把委屈都默默咽了下去,翠喜从未听见主子抱怨过一句。

    ——何止没有抱怨,对着解桢,小于氏依旧尽心尽力,怕他在外头吃得不好,得了什么好的都要送过去,如今天凉了,也不忘嘘寒问暖,惦记给他添衣。

    可说句难听的,大少爷哪里配?

    小于氏沉默下来,看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

    “翠喜。”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你觉得解家这桩婚事,对我来说怎么样?”

    翠喜一怔,面露纠结。

    要说不好吧,解家人口简单,家风淳厚,太夫人跟二夫人都是极好相处的人,当家的二爷更是前途远大;可要说好吧,大少爷又真不是个东西……

    小于氏见她皱成一团的脸,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我是庶出,姨娘已经去了,亲事完全拿捏在母亲手里。我同母亲并不亲近,没道理盼望母亲能花费心力,给我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能嫁到解家,我已经很满足了。”

    翠喜抿着唇说不出话,小于氏接着道:“大姐夫对大姐姐情深意重……这不是什么坏事,总比那般妻子还重病在床,便忍不住寻欢作乐的狼心狗肺之辈要好。”

    “俗话说得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慢慢说着,眼里闪着微光,语气轻柔又坚定,“只要我全心全意待他,我相信,总有云开月明那一日的。”

    “夫人,厨房来人问话,今日府上采买又进了些上好的活蟹,您想怎么吃?”

    听了双巧的传话,正靠在炕上敷脸的汤婵眼睛一亮。

    金秋菊香蟹肥,正是花式吃蟹的季节,前几天厨房做了一道蟹酿橙,橙子的清香与蟹黄蟹肉的鲜美以及酒醋的提味完美混合在一起,简直让人魂牵梦绕。

    “叫厨房再做一回蟹酿橙,再清蒸两只送来吧。”

    “欸!”双巧脆生生应了一声,去厨房传话了。

    “对了,”汤婵想起什么,叫住她问,“螃蟹一共有多少,各个院子的份都送去没有?”

    “您放心,都送了的。”双巧回道。

    汤婵这才满意地靠回迎枕上。

    很快,螃蟹蒸好送了过来。

    双巧边摆桌边问:“奴婢帮您拆开?”

    “不用。”汤婵踩着睡鞋下了地,洗过脸和手后坐到桌前,摩拳擦掌,“螃蟹要自己拆才好吃。”

    她也没让双巧闲着,“去找本话本子念给我听听呗——放心,不让你读不正经的。”

    双巧早习惯了主子整天没个正形,刚开始还闹一闹,现在最多就是无语地翻个白眼然后去做事,惹得汤婵用总开玩笑说她“大不敬”。

    古时富贵人家吃蟹很是讲究,还有一套专门拆蟹的工具“蟹八件”,用铜银打造,甚至镶金带玉的也有。

    汤婵就不管那么多了,她直接上手拆。

    如今正是秋蟹最为肥美的时候,送来的两只一公一母,蟹壳翻开后,香气扑鼻,蟹黄饱满,汤婵深吸一口气,虔诚地嘬了一口蟹黄送进嘴里。

    鲜、香、甘、腻,舌尖味蕾瞬间爆炸,汤婵陶醉地闭上眼睛。

    清蒸最大程度还原了螃蟹本身的鲜美,配醋、酒作为蘸料,让人大快朵颐。

    因螃蟹性寒,厨房还一并送来了一小盅黄酒。汤婵就着酒啃完两只蟹,最后把蟹酿橙当甜点解决,饱足得瘫回到大迎枕上。

    太舒服了……

    汤婵边揉着肚子,边跟双巧闲聊,“唔,说来新的大奶奶进门也有几日了,怎么样?”

    提起这个,正收拾桌子的双巧摇了摇头,露出几分唏嘘之色。

    新的大奶奶不得大少爷欢心的事儿,在下人之间不是秘密。双巧把听来的种种消息都说了,其中还包括小于氏动了房间摆设,解桢大发雷霆的事。

    汤婵听着,不由皱了皱眉。

    她动作缓了下来,沉吟片刻。

    “明天把大奶奶请到我这里一趟罢。”

    “小婶婶有事找我?”

    小于氏听到双巧的传信,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起身说道:“姑娘稍等,我这就过去。”

    双巧笑道:“不着急,大奶奶慢慢来。”

    小于氏跟着双巧来到汤婵的院子,心下不解,也有些忐忑不安。

    小婶婶突然找她,是想说什么?

    等来到汤婵跟前,听了汤婵的话之后,她不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您说什么?”

    小于氏以为自己听错了,颇有些手足无措地问:“让我接手中馈?”
图片
新书推荐: 平平无奇npc(女尊) 万人嫌与虫母融合之后 娑婆外传:盂兰古卷 大佬的小哑巴爱人 大夫,别摸我腹肌 万人迷光环对反派失效了 堂堂耽美文女炮灰 世子妃今天和离了吗 漂亮鲛人被捡后躺平任宠 春水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