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婵笑吟吟地点头,“对,我已经同太夫人商议过了。”
她看出小于氏的惶恐,笑着安抚道:“不要慌,你是长房长媳,这府中中馈本就该交给你的。”
新人进门,汤婵总算能把手上这一摊事分出去,减轻自己的负担了。
再者,解桢和小于氏之间的事,汤婵没法插手,但她希望小于氏有了事情做之后,可以被分散一些注意力。
想来有了掌家权,小于氏心里也能更有几分底气。
见小于氏心动,却又担忧做不好的模样,汤婵便跟当年她刚开始时一样,先让小于氏跟在自己身边,边看边学。
小于氏终是不好意思地应了。
……
汤婵指点起来很是用心,小于氏感受到她的照顾,心里愈发感激,学得也更认真了。
做完今天的功课,小于氏眉眼带着几分放松,坐到炕上拿起了绣绷。
翠喜进来问,“大奶奶,午膳已经做好了,传饭吗?”
小于氏看了看天色,“大少爷还没回来吗?”
今日国子监休沐,解桢总算能回家,小于氏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他喜欢吃的菜。
见翠喜摇了摇头,她便道:“我还不饿,先温着罢,等大少爷回来再说。”
翠喜应下。
小于氏低下头,继续做绣活。
专心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日头偏西,小于氏却没等回解桢,而是等到了小厮的传话。
“见过大奶奶。”小厮小心翼翼地禀告道,“今儿是前头大奶奶的生辰,大少爷去了供着她长明灯的寺庙,晚上应该就不回了……”
小于氏一怔。
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紧握的顶针,平静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小于氏独自用了温热的饭菜,又捡起了针线。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小于氏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下次休沐前都见不到丈夫,结果第二天,院子里就迎回了发烧的解桢。
许是在寺庙呆的一晚受了冻,解桢染上风寒,转日就烧得说起了胡话,被同窗送回了家。
小于氏很是着急,送走看诊的大夫之后,她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直到下半夜,总算让解桢的高热退了下来。
解桢清醒过来,耳边便传来小于氏惊喜的声音,“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小于氏直起了身,“您渴不渴?想不想吃点什么?”
“不必了。”解桢声音沙哑,“你守了一晚上?还是早些去歇息罢,叫丫鬟来伺候就行。”
小于氏笑道:“没事,妾身还不累……”
解桢打断了她的话,“你这样,我更没有办法面对你。”
小于氏笑容一僵。
借着昏暗的烛光,解桢看着小于氏眼下的青黑和憔悴的面色,心里五味杂陈。
小于氏勉强笑了笑:“是妾身哪里做的不好吗?您说,妾身以后会改……”
解桢摇了摇头,“没有,你很好。”
她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这些只会让他心里愈发沉重。
“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当初我应下这门亲事,是以为我能接受你,但我现在发现,我好像做不到。”
他停顿了一下,“我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想起你姐姐。”
小于氏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解桢开口道:“既然我已经娶了你,就一定会负责,以后我会把你当成妻子,相敬如宾,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许出更多。”
好一会儿,小于氏才低声道:“我没想过跟大姐姐争什么,只是想做到妻子的本分……”
“嗯。”解桢扭过头错开视线,“你好好照顾垚哥儿便是。”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刚过立冬,竟然就下了一场持续一夜的大雪。
解瑨轻手轻脚翻身下床,汤婵感觉到动静,模模糊糊动了一下。
随着她的动作,白皙的胸前露出了一片痕迹。
解瑨一顿,不自在地挪开眼。
他重新将被子给汤婵盖好,轻声道:“还早呢,接着睡罢。”
汤婵听了,便又钻回被窝,只留了一个脑袋在外头,只一个呼吸间便再次睡沉了。
解瑨眼神更缓。
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到外间,洗漱换衣之后推门而出。
一跨出门槛,寒风扑面,解瑨不为所动,迈步出门。
捧砚缩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苦着脸跟在解瑨后面,可怜兮兮道:“这么冷的天,二爷就不要出门晨练了罢,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屋里比外头暖和太多,呆在屋里不好吗?
解瑨脚步微顿。
脑中闪过昨夜汤婵嘀咕的一句“怎么感觉你腹肌边线没有之前清晰”,解瑨转头看向捧砚,平静地问:“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点?”
捧砚大惊:“有吗?”
他摸摸小肚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能前段时间跟着二爷吃太好了……不过我娘说了,贴了秋膘好过冬嘛!”
解瑨默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了。
“欸……二爷您慢些!”
……
汤婵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外头天光大亮。
她吓了一跳,“这么晚了?”
“还早呢,”帐外传来秋月的声音,她把床帐挽起,“是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汤婵下地的动作一顿,闻言更惊讶了,“这才什么时节就下雪了?”
“可不是,下了一夜呢。”秋月道
,“说来今年的天候真够怪的,夏天比往年热,冬天竟也来得早……”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汤婵刚洗漱完,外头一阵脚步声,桓哥儿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
他眼睛发亮,兴奋地拉着汤婵的衣角,“雪!”
“太夫人怎么又把你送过来了?”
汤婵惯例捏了捏他手感甚好的脸,姜妈妈笑着悄悄告密:“是小少爷自己要来找的。”
汤婵唇角一弯,“走,带你出去玩。”
怕染风寒,桓哥儿被裹成球之后才被放了出去。
看到厚厚的雪,桓哥儿忍不住激动小跑着想要踩雪,结果一身装束太笨重,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咚一下就扑进了雪里。
桓哥儿一懵,很快便听到汤婵毫不掩饰的笑声,随即就感觉自己被提着后衣领拎了起来。
他又羞又气,小老虎一般张牙舞爪,“不许笑!”
汤婵笑得更欢了,“来,决斗!”
她开始带着桓哥儿打雪仗。
桓哥儿人小,没什么力气,汤婵抓雪不握实,砸在身上没什么重量,两只菜鸡互啄,最后汤婵顺着桓哥儿一发攻势倒地,躺倒在雪里。
今儿是晴天,天空是瓦蓝色,一点云也没有,冬日暖阳罩在身上,舒服极了。
桓哥儿见她倒地,先是慌了一瞬,赶紧冲了过来,见她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随即他回过味儿来,大喜道:“你输啦!”
汤婵眉眼弯弯,抱拳夸赞,“大侠厉害!”
桓哥儿美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成年人比不得幼崽精力旺盛,汤婵跟小崽子玩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
正好这时徽音佳音也到了,今儿她们不必去上课,汤婵就退场坐到廊下,端着热茶,看着徽姐儿佳姐儿带着桓哥儿堆雪人。
“小婶婶安。”
听见小于氏的声音,汤婵扭过头笑着招呼,“你来啦?”
小于氏如今每日雷打不动地来她这儿报道,学习进度喜人,汤婵觉得年后就差不多可以放手了。
“进来吧。”
……
“怎么感觉大奶奶像是又瘦了些?”
今日的工作完成,小于氏离开,秋月一边给汤婵端来热茶,一边不解地问道。
汤婵看着小于氏的背影叹了口气。
最近一段时日,小于氏的精神都肉眼可见的不好。
她旁敲侧击问过,小于氏却没有透露分毫,加上她装作若无其事,干活也努力认真从未耽误,汤婵就没有追根究底。
不过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症结应该在解桢身上。
偶尔看到解桢和小于氏一同出现,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夫妻两人之间的客气疏离,汤婵大概有自己的猜测。
好好的姑娘也真是怪倒霉的,被扯进一段烂俗剧情……
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汤婵也只能盼望小于氏早点看开,或者守得云开见月明。
挥洒完精力的几个孩子总算愿意回屋了,徽音佳音还好,汤婵打量打量桓哥儿,“怎么蔫儿巴成这样了?”
桓哥儿打了个哈欠,他玩疯了,累得够呛,现在都没什么精力跟汤婵顶嘴。
汤婵让人把厨房提前准备好的姜汤端上来,“把姜汤喝了罢,驱驱寒气,别感冒了。”
三个孩子都乖乖喝了。
两个姑娘还有功课要做,跟汤婵说了会儿话就告退了。汤婵见一旁的桓哥儿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便也姜妈妈抱着他下去睡觉了。
只是虽然做了预防,桓哥儿不知怎么,还是中了招,睡到一半就烧了起来。
听到消息,汤婵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来到了太夫人院里。
桓哥儿只是低烧,不严重,已经喝了药,但眼圈还是红的,蔫巴巴地没有一点平时生龙活虎的样子,汤婵看着都有点可怜了。
她柔声问:“怎么样?好点没有?”
桓哥儿平日里嘴上最讨厌后娘,这时候却晕晕乎乎地顾不上装相,喊了一声母亲就往汤婵怀里钻。
汤婵顺手把他抱着哄他睡觉。
桓哥儿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汤婵仔细一听,登时哭笑不得。
这小子都这样了,还念叨着玩呢,汤婵随口跟他提的要带他去溜冰拉爬犁,他一直惦记着。
“好,等你病好了咱们就去。”汤婵低声安抚。
其实得等桓哥儿再长大一点,但她说的毫不心虚,反正小孩子不记事,过两天就忘了。
这一幕全都被太夫人收入眼帘,看着桓哥儿安稳睡在汤婵怀里的模样,太夫人心中大慰。
她对汤婵道:“这几天就让他歇在你那儿吧。”
“也好。”汤婵应下,可能是天气冷,太夫人最近时常没什么精神,别再因为照顾病人自己累病了。
……
晚上解瑨回来,汤婵就跟他说了解桓生病的事。
解瑨皱了皱眉,“还是需要强身健体,我回头给他寻摸一位武艺师傅。”
汤婵一怔,“但他身子骨还未长成呢,学武这种事,怎么也得等到五六岁吧?”
解瑨犹豫,“那等我再想想。”
汤婵看他很有一点鸡娃的势头,不由同情地摸了摸孩子的脑壳。
可怜的娃,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解桓的小身板底子很好,没过几天,风寒就痊愈了。
然而他住好汤婵这里,不太愿意走了——在汤婵这儿,每天他都能在睡前听到点稀奇古怪的故事,自己睡可就听不到了!
汤婵也不反感,解桓睡相挺乖,再加上幼崽火气旺盛,冬天抱着崽睡跟抱个小火炉似的,比抱着汤婆子还暖和。
解瑨对霸占了他床铺位置的解桓严肃道:“你马上三周岁,该自己睡了。”
桓哥儿抱着被子一扭脸,拒绝跟他爹交流:“我不!”
汤婵乐不可支,解瑨揉了揉太阳穴,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听外头来了人慌慌张张禀告。
“二爷、夫人,太夫人身子有些不好,何妈妈请您过去看看!”
第92章
“母亲身体不适?”
解瑨脸色一变,当即起身就往松鹤堂赶。
他边走边问来传信的丫鬟具体怎么回事,丫鬟焦急禀道:“下午的时候太夫人困倦小憩,睡到了晚膳时分还未醒,何妈妈怕太夫人腹中饥饿,便想将太夫人唤醒,结果唤了许久,太夫人却始终不醒……”
跟在一旁的汤婵心下骤然一沉,不由看向解瑨。
解瑨也是脸色骤变,他紧抿着唇,脚步更快了几分,“请太医了吗?”
“未得主子的吩咐,奴婢们不敢擅专!”
“捧砚!拿我的名帖,速去请太医!”
“是!”
一行人匆匆赶到了太夫人院里,等迈进门的时候,太夫人已经醒了。
她应该是刚刚醒来,何妈妈正搀扶着她坐起靠在大迎枕上。
听见动静,太夫人转头看来,神色平和地笑道:“哎呀,到底还是惊动你们了。”
解瑨快步走到太夫人面前,“母亲……”
太夫人柔声安慰,“没事,没事。”
解瑨眉头紧皱,“母亲感觉怎么样?我已派人请了太医……”
“兴师动众得作甚?”太夫人嗔他,“我心里有数,没有大碍的。”
解瑨哪里肯信,太夫人犟不过他,只得应了。
也罢,想来时候差不多,该叫他们知晓了。
看着太夫人的神情,汤婵非但没能放下心,反而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她将那点预感压下去,扬起笑问道:“您饿不饿?要不要用些东西?”
“也好。”太夫人笑着点头。
丫鬟赶紧忙着摆膳。饭菜都是现成温着的,只是太夫人像是没什么胃口,最后只拿了一碗香菇鸡丝粥慢慢地用。
喝了多半碗,太夫人将粥碗递给站在一旁服侍的解瑨,解瑨接过,又亲自奉茶给太夫人漱口。
他服侍周到稳妥,太夫人看着儿子,眼里藏着的笑意愈发深了。
这时外头
有人小心地通传,“太夫人、二爷、二夫人,太医到了。”
解瑨立刻将人请了进来。
未有过多寒暄,太医一进门,解瑨便郑重请托道:“家母身体不适,有劳您了。”
“解大人这话重了,”太医赶紧躬身回礼,“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待他给太夫人一搭脉,便是微不可察地一顿,望闻问切之后,心里答案更加笃定,却是觉得此事难办,一时没有说话。
“不知家母如何?”涉及到母亲身体,素来稳重的解瑨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先行开口询问道。
太医面带踌躇,“太夫人并无病症,只是年事已高……”
解家太夫人早年遭逢大变,一直不算康健,再说她如今年近古稀,依时人来看,已经是长寿了。
解瑨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听懂太医言下之意后便是色变,“什……”
这时太夫人却是接了话,对太医从容笑道:“我知晓了,有劳您走一趟。”
“不敢,不敢。”
太夫人本人如此讲理,太医松了口气,躬身下去开方了——说是开方,也就是些珍贵补品而已。
等太医告退,太夫人看向解瑨,柔声道:“生老病死,总有这一天的。”
解瑨张了张口,心乱如麻。
“儿子不孝,没能及时发现母亲身体有恙……”
太夫人眼中温和,眉眼带着浅淡笑意,“是我不愿你发现,不怪你。”
解瑨怔然不解,“母亲……”
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阻止了他的话,“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
解瑨自然不肯,“儿子应当为母亲侍疾。”
“我哪里就病了呢?”太夫人温温和和地将儿子赶走,“今天先回去罢。”
……
一路回去,解瑨很是沉默,还算熟悉他的汤婵甚至能看出他有些失魂落魄。
“是我疏忽了。”汤婵沉默片刻,有些自责,“之前我有感觉到太夫人最近最近精神不好,但她老人家说没事,我就没有多想。”
解瑨摇头,“母亲不想让人知晓,连我身为人子都没有发现,又怎么能苛责你呢?”
虽是拿道理宽慰汤婵,但感情上最接受不了这件事的还是解瑨。
他一连几日没有睡好,本是最工作狂的一个人,这几日对待公务却是能推则推,同汤婵一同照顾太夫人。
太夫人心态平和,情况却是越来越差,白日里睡觉的时辰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天,太夫人醒来后精神特别好,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众人却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仅笑不出来,反而都绷紧了心弦。
四个字出现在众人脑海——回光返照。
太夫人眼睛有神,嘴角噙笑,“把桢哥儿叫回来。”
……
同一家人作完最后的交代,一一看过几个孩子,隔天,太夫人于睡梦中安详离世。
解桢跟小于氏二人始终没反应过来。
太夫人突然把解桢叫回来,主持着大房二房分了家,又嘱托解瑨好生照顾侄子,解桢夫妻两人还没回过神,就被这个噩耗砸懵了。
解桢不敢置信,寻求主心骨一般惶恐地看向解瑨,“小叔叔……”
解瑨没有说话,撩起衣摆跪到太夫人床前磕头,借着动作掩住了所有情绪。
解桢身体一颤,终于痛哭出声,“祖母!”
随着他的哭声,默默流泪的徽姐儿跟佳姐儿也都忍不住大哭。
下人们得到消息,也都哭了起来。
什么都不懂的垚哥儿被声音一激,也吓哭了,扭头躲到小于氏怀里低声抽噎,小于氏抱着孩子,默默抹泪。
实在太突然了。
她虽嫁进来不久,但太夫人为人和善,小于氏受了许多恩惠,此时难免伤怀。
桓哥儿比垚哥儿大一点,但也还是不懂生死的年纪,他跑到太夫人床前着急地问,“祖母怎么了?是病了吗?怎么还不起床呢?”
说着他就想去拉太夫人的手。
汤婵心里叹气,把他截了下来抱到怀里摸了摸脑袋瓜。
“祖母累了,要睡得久一点。”她小声说,“咱们不要打扰她。”
……
太夫人生前特意嘱咐了丧仪从简,但她曾经是尚书兼阁老夫人,一品命妇的身份放在这里,连皇帝都会派人来吊唁,该有的架子不能缺了。
解府上下打起精神治丧,汤婵不想出一丝纰漏,罕见地亲力亲为。
她一年前操办过于氏的丧事,但这次太夫人的丧仪比起于氏要重大得多,许多事务也是第一次处理,汤婵忙得脚打后脑勺,好在能力在这儿,一切还算井井有条。
“小婶婶!”
“德音?”汤婵连忙站起身迎,见到德音快步奔过来,赶紧迎上去道,“你可慢着些!”
德音肿着眼睛,见到汤婵就又忍不住掉眼泪。
“小婶婶……祖母她怎么就,怎么就……”
她说不下去了,汤婵叹了口气,挽着她柔声道:“好了,你还怀着身子呢,若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你这般,走得也不安宁。”
今年春天的时候,德音顺利生下一个女儿。杜怀岳欢喜得跟什么一样,娶了个乳名儿叫宝姐儿,天还没冷的时候,还特意抱到解家来玩。
有了子嗣,夫妻俩感情愈发和睦,前几天,德音就又传出再次有孕的好消息。
自家人也没讲究瞒到三个月,刚得了喜信儿就报来给解家,就在太夫人走的前几天。
德音越想越难过,“……祖母还送了许多东西给我,怎么不叫我来看看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天寒地冻,路不好走,太夫人担忧德音胎还没有坐稳,出行会出事。
“她得知你过得好,心里就没有遗憾了。”汤婵安慰她,“莫要辜负了她老人家一片心意呀。”
她担心德音郁结伤了身子,转移话题问:“你这一胎感觉怎么样?反应大吗?”
说起孩子,德音勉强有了点笑模样,抚了抚小腹道:“比怀宝姐儿的时候吐得严重些,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心里倒没有第一次那么慌了……”
汤婵便同她聊起了孩子,“你这刚有了宝姐儿,就又怀了一胎,虽是添丁进口的大好事,但频繁生育耗血气,平时要注意进补,万不能伤了根基……”
她跟七大姑八大姨似的唠叨了半天,“……等你生产的日子,咱们家里人都在老家守孝,不在京城,早早找好稳婆、大夫,自个儿一定得警醒……离京之前,咱们看看能不能再找机会见一回……”
德音一个劲儿点头。
她哭了一场,又说了会儿话,汤婵就让杜怀岳把德音接了回去。
德音走后,庆祥侯府、纪家、于家等亲朋好友也都一一到过,汤婵收拾心情,继续招待客人。
……
天色已晚,汤婵看过几个孩子,又安排好明天待客的事宜,回到灵堂给太夫人守灵。
忙了这一阵,汤婵眼里都是红血丝,她靠坐在灵前,拢了拢身上大氅,轻轻吐出一口气。
为了让遗体保存更长时间,寒冬腊月,灵堂只点了一个炭盆。
秋月给汤婵塞了一个新装的手炉,心疼道:“夫人还是回去歇一歇罢。”
“没事。”汤婵摇了摇头,“我等会儿眯一觉就行。”
太夫人待她不薄,老人家去了,她做不到伤心欲绝,但该尽的心意要尽到。
秋月见劝不动,也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在汤婵身边坐下,汤婵转过头。
解瑨瘦了不少,脸上的线条更分明了些。他眼下带了青黑,下巴生出一点来不及打理的胡茬,看着多了几分憔悴。
汤婵问他:“前头怎么样?”
“一切如常。”解瑨这些天也带着解桢忙碌,没闲下来过,“孩子们呢?”
“都睡下了。”汤婵道,“得亏有桢哥儿媳妇,帮了我不少忙。”
“嗯,那就好。”
炭盆火星迸溅,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灵堂里悄然安静下来。
月上中天,夜阑人静,解瑨看着摇曳的烛火,心中突然生出茫然之感。
他不自觉转向身边传来暖意的人,“阿婵。”
“嗯?”
“我……没有娘了。”
汤婵心头一颤。
她沉默了一会儿,默念“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但还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片刻后,汤婵感觉自己的肩膀落下了一点重量。
她再次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收紧,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久久没有松开。
汤母收到太夫人去世的消息,当天就收拾行囊,亲自前来奔丧。
“您来了?”
汤婵正在忙,听到下人通传汤母到了,立时找了过来。
母女俩许久未见,只见汤母风尘仆仆,鬓间多了点白发,但精神还不错。
看汤婵有些憔悴,汤母有些心疼地嘱咐,“别太累了,小心身子。”
“欸,也就这一阵了,忙过就好了,”
汤婵领着汤母祭奠过太夫人,汤母上了点年纪,感触更深,心底唏嘘,“怎么就这样突然……”
祭过太夫人,汤婵就带汤母下去,母女二人说点私房话。
“我都很好,没什么事,你们逢年过节就派人去看我,族里对我很照顾……”
从汤家族里捡来的小姑娘春分这次也跟着来了,她年纪不大,但人最是孝顺体贴,忙前忙后帮着照顾汤母,也不曾假手他人。
汤婵欣慰地打量她,当初汤母一时恻隐,换来的结果不亏。
汤母低声问汤婵,“丧仪办完,你们什么打算?”
汤婵道:“二爷丁忧,我们回老家守孝,这是惯例了。”
汤母叹息,“该是如此。”
自从皇后诞下皇子,朝局暗潮涌动,这个当口,解瑨回老家守孝也能暂避风波。
太夫人明白了一辈子,儿女事也不含糊,走之前就主持了分家,但解家人口单薄,两房分产不分居,依旧是一处行动。
太夫人丧仪之后,解家也没歇下来,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扶太夫人灵棺归乡。
庙中寄存的于氏棺椁也会被一同带走,葬入祖坟,入土为安。
过了个冷清的新年,解家人出发离京,向老家而去。
“母亲,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路边绿意零星,通往太原府曲阳县的官道上,一行车马缓慢而行。
桓哥儿蔫巴巴地靠在汤婵身上,半点不见平时的生龙活虎,徽音佳音脸色也不太好。
一行人自开春出发,已经走了半个多月。路途难行,舟车劳顿,自出生便起养尊处优的几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头,圆润的小脸都消瘦不少,但几人都很懂事,不舒服也从来不吵不闹,连桓哥儿都感受到家里气氛不对,一直很乖巧。
汤婵不由心软,摸了摸桓哥儿脑袋,“就快到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桓哥儿摇了摇头。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已看得见城门了!”
解家祖籍太原府阳曲县,是府治所在,虽与京城无法相比,但已经十分繁华。听见外头的喧闹声音,几个小的都打起一点精神,偷偷掀了帘子往外看。
汤婵也不阻止,只看着不让他们的动作太明显。车马进了城门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了一处大宅前。
解瑨下马,后头跟着解桢,接到信早早等在门口的老管家快步迎了上来,“二爷可算到了!”
解瑨颔首,“福叔可好?”
“都好,都好。”福叔下意识喜笑颜开,但随即想到主家是因着太夫人去世才回来,就没了半点喜意,“唉,老封君怎么就……”
解瑨默然,“先安顿下来罢。”
福叔回过神,“是,是。”
老宅地角极佳,闹中取静,占地也极大。解瑨先安顿棺椁,以正堂充作灵堂,暂时停灵,再择吉日送棺下葬。
女眷的马车直接驶到二门,汤婵带着几个孩子下车,后头小于氏也抱着垚哥儿被人搀扶下来。
汤婵看着眼前大宅,轻轻舒出一口气。
接下来的两年,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第93章
同在京中的宅邸类似,解家老宅风格沉稳庄重,深沉大气,不过京城寸土寸金,相比之下,老宅共有四个七进的院子并一大一小两处花园,面积要大得多。
“……屋顶、墙垣都修整过,墙面也是新粉刷的,若是还有什么不尽意的,您吩咐奴婢们便是。”
内宅的管事妈妈福婶引着汤婵一行人走在回廊里,她与福叔是解家的老人,一家子带着留守的仆人将宅子维护得很好,得到解瑨要回乡丁忧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把老宅收拾了出来。
汤婵看着处处干净整洁的宅院,点头道:“你们有心了。”
“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福婶笑容可掬,“只不过有一样要请您示下——之前请来干活的,多是临时雇佣的人手,现今宅子里伺候的人怕是不够,您看要不要叫人牙过来,再挑些懂规矩的丫鬟?”
“不必了,”汤婵摇了摇头,“如今正在孝里,也不好太过铺张,我们从京城带回来的人尽够了。”
福婶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夫人有计较便好。”
简单参观之后,汤婵一家子住进南院,小于氏则是带着垚哥儿住到了西院。
带回来的行李有许多,汤婵指挥着众人安置。
徽音几个年纪还小,一路劳顿都没怎么休息好,到了新地方的兴奋劲儿一过,就困得脑袋一点一点,没过一会儿,姐弟三人便头对着头,睡得东倒西歪。
汤婵瞧见不由莞尔。
这时,在灵堂忙碌完的解瑨也回来了。
“前头都安顿好了?”汤婵问,顺手给解瑨倒了杯茶。
解瑨坐到汤婵对面,略微放松了脊背,接过茶盏,“嗯,缺了些香烛,已经打发人去买了。”
回到老家,第一件着手要办的事,便是太夫人的丧仪,两人商量起接下来的安排。
解瑨道:“明日我去祖坟看看,另外还要寻一位阴阳先生,早些定下送棺下葬的吉日。”
他语气平静,只眉目间有一些掩不去的疲色。
太夫人去世,解瑨没有流过泪,过了头七之后更是行动如常,但日渐消瘦的身躯还是泄露了他试图隐藏起来的情绪。
想到当年父母去世时的自己,汤婵眼神难得温软,“你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解瑨一怔,随即心里一暖,“我没事,别担心。”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来报,有客人到了。
……
解家从祖上起就是当地有名的士绅大族,居住在县里的亲族不少。上门拜访的是解瑨的三叔、解阁老的庶弟,他于读书一道上不怎么开窍,连个童生的功名也没能考取,不过前两年上一辈的老族长去世之后,解三叔作为解阁老的弟弟,被推举成了解家的族长,因他性子和气,是个周全的老好人,族里众人对他都很服气。
得到解瑨入城的消息,解三叔便赶紧带着妻子来了。
他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个头不高,身形微胖,面相憨厚。解三婶与丈夫年纪相仿,比解三叔稍矮一点,二人站在一起十分有夫妻相。两人穿着打扮都很朴素,比起阁老的弟弟与弟妹、大族的族长与族长夫人,倒更像是一对普通的乡绅夫妻。
两家上次见面,还是解瑨出了父孝,被太夫人带进京城的时候,时隔多年再次相见,解三婶看清解瑨,便是眼前一亮。
“不愧是大哥的血脉,瞧瞧这,多出息……”
她一个劲儿地夸个不停,解三叔也激动地红了眼圈,止不住地点头,“好,好,大哥后继有人啦!”
“见过三叔,三婶。”
解瑨礼貌地请人入座,解三婶是第一次见到汤婵,她坐到汤婵身边,打量了汤婵一会儿,也是不停地夸赞。
她拉着汤婵的手热情道:“打断骨头连着
亲,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只管使人来叫我们便是——你几个堂兄弟随了他们爹,没开那读书的灵窍,但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汤婵笑道:“三婶放心,都是一家人,我不会客气的。”
“好好好,这才对。”解三婶喜笑颜开,满眼都是满意。
等重逢的喜悦过去,说到太夫人,解三叔神情黯淡下来。
他对解瑨道:“该给大嫂上柱香的。”
解三婶闻言,连忙道:“是了,虽说回头肯定还要带你堂兄弟他们来正式祭奠,但既然我们今日已经来了,不上一柱香说不过去的。”
她跟着解三叔站了起来,解瑨自然不会拒绝,众人一同到灵前给太夫人上了香。随后解三叔夫妻又同解桢一家三口以及徽音三姐弟各自见过,等一起用过饭,夫妻俩才离开了解府。
解三叔是同解瑨亲缘最近的一门亲,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解府来吊唁太夫人的客人络绎不绝。与解三婶说过的一样,解三叔又来了一回,这次带上了所有儿孙祭拜太夫人。
除了解家的族亲,当地知府、县令等等官员以及士绅也都各自上门,借机同解瑨结交——这位可是简在帝心,板上钉钉的未来阁臣,交好总没什么坏处。
隔了几日,太夫人的娘家人也从隔壁的平阳府赶了过来。
来的人是太夫人的弟弟,即解瑨的舅舅,他身穿道袍,面相儒雅,半灰的长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一眼瞧上去便有仙风道骨之感。
解瑨的舅母早逝,舅舅未曾续娶,此番是独自前来,没有携带女眷,汤婵拜见过一次后便由着解瑨招待。
她手头的事情也不少,丧事宴请、管理内宅、照顾孩子……幸好有小于氏、福婶、还有紫苏等丫鬟这些能干的帮忙,人手充足,一切都很顺利。
就这样忙碌了小半个月,到了吉日,解家族人能来的都来了,解瑨同解桢亲自扶灵送棺,出城后走了十多里地抵达解家祖坟,将太夫人葬在了谢阁老身旁早早预留好的位置。
仪式过后,解三叔有事要找解瑨,解瑨回城后便到解三叔家坐了坐。
“我之前听大哥提过,守孝期间是朝臣养望的大好时机,”解三叔斟酌着问道,“如今丧事办完,这两年做什么,侄儿心中可有打算?”
解瑨颔首,“家父与家兄留下了不少治经的手稿,我打算将他们编纂成书。”
“编书?”解三叔闻言点点头,“嗯,编书确实不错,是个好主意。”
解瑨看出他像是有话要说,略一思索,想到什么,接着道:“若是需要,我也可以在闲暇时到族学,看看族中子弟的课业。”
“需要,自然需要!”解三叔听罢,立刻露出喜悦的笑容,目露欣慰,“哎,侄儿你也明白,咱们解家族学请来的董先生,有举人功名在身上,其实这样水平的先生,对于普通族学来说已经很是奢侈,但比起你来可就差远了——你家学渊源,年纪轻轻便蟾宫折桂,又为官多年,不说董先生比不得,连府学的先生怕是都不如你……我已经打算交代在府学就读的几个解家子弟,定会让他们认真对待,哎呀,若是有你指点,可是那群小子的福气!”
他止不住高兴,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解瑨耐心听完,微微点头,“三叔放心,我既是解家一份子,自然要为解家出力。”
解三叔喜得合不拢嘴,跟解瑨仔细商议过教书的细节,才放解瑨回了家。
……
解瑨一进门,眼前就是熟悉的一幕——
汤婵又在“欺负”解桓,也不晓得汤婵手里是个什么好东西,解桓想要,汤婵不给,抬着手让他蹦高伸手够,急得解桓小脸都快红了。
当地有习俗,送葬时女人家不好出面,汤婵正好留在家里躲懒。桓哥儿跟垚哥儿虽是男丁,但年纪太小,怕冲撞,也没有凑这个热闹。
孝期闭门谢客,也没什么娱乐,汤婵就只能逗孩子玩。
汤婵逗他就跟逗小狗似的,偏解桓不争气,对他百依百顺的奶娘丫鬟他嫌没意思,就爱跟汤婵玩闹,解瑨发现这一点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见到父亲回来,解桓才不情不愿地停下,给解瑨行礼,“见过父亲。”
在汤婵这儿越久,桓哥儿是越来越不怕解瑨了。
解瑨沉默一会儿,低头看着他,“你如今已过三周岁,若按虚岁,已有五岁,该开蒙了。”
“开蒙?”
解桓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汤婵先惊了一下,“他才萝卜头一点大,就要开蒙了?”
这下解桓不高兴了,撅个嘴不满地看向汤婵,“不是萝卜头!”
汤婵暼了一眼解桓,故意道:“你还没我膝盖高呢,不是小萝卜头是什么?”
解桓憋气,大声道:“我不是萝卜!”
汤婵哄他,“好好好,那咱们桓哥儿是小土豆。”
解桓一愣,表情疑惑,“土豆是什么?”
汤婵认真地胡说八道:“土豆,那可是很厉害的东西。”
解桓哪里知道汤婵这不要脸的不怀好意,他被虚假的夸夸迷惑,总算满意,面上矜持地哼了一声。
汤婵忍笑摸摸他的脑袋,对解瑨道:“我听三婶说,族学的蒙馆只收五岁以上的小童,桓哥儿生日小,跟人家最小的也差了一岁,能行吗?”
解瑨看了看解桓,确实,解桓年纪太小,也许会给蒙馆的塾师添麻烦。
他沉吟片刻,“或者也可以不将他送到族里的蒙馆,而是另择西席。其实他这个年纪,也不求他读多少书,只是要让他尽早养成习惯。”
“唔,也好。”亲爹有规划,汤婵自然不会反对。“那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解瑨点了点头,“我这便去信询问。”
他看向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解桓,“请到蒙师之前,这期间就由我带着他罢。”
汤婵顺着他的视线,目光同样落在三寸丁身上,忍不住露出一点点同情——可怜的娃,快乐的童年还没开始就要结束啦!
“若是你亲自教,把两个姑娘也带上吧。”汤婵道,“如今她们重孝在身,即便县里有女学堂,也不好再出去上学,离京时我问过女学的几位先生,徽音跟佳音的功课都很不错,若是耽误了便可惜了。”
解瑨一怔,“也好。”
不用担负起教导孩子的责任,汤婵一身轻松,却听解瑨接着说起另一件事:“对了,我刚将母亲留在老宅的私产清点清楚。母亲遗命,私产中留给了你不少东西,你什么时候方便去看看?”
汤婵愣住了,“留给我?”
这……
她完全不知道太夫人会留给她一份遗产,乍一听闻,惊讶之外还有点不知所措。
她抿了抿唇,“那现在就去瞧瞧?”
……
当年太夫人妆奁丰厚,随着丈夫上京时带去了一部分,还有许多就留在了老宅的库房。
解瑨叫来福婶,领着汤婵到了太夫人的私库。
福婶拿了钥匙开锁,推开了房门。
她心知里头的物件珍贵,这些年不敢怠慢,时时亲自清扫房屋,保养物品,此时屋中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在用心维护。
汤婵跟着解瑨迈进门槛,各种珍贵的物件映入眼帘。
有用料珍贵的大件家具、摆件,还有许多书箱,收藏着各类书画和古籍,另是一排妆匣,里面是各类珠宝跟首饰,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品,诸如大小各异但颗颗圆润饱满的东珠、鸽子蛋大小的红宝、帝王绿翡翠……
解瑨带她到那排妆匣面前,指了其中三分之二道:“母亲记得当年赐你的一盒首饰十分合你的心意,便将这些留给了你,剩下的留给徽音跟佳音做私房。”
汤婵不敢置信地看着各色妆匣里的珠光宝气,又看看解瑨以求确认。
这些……都给她?
解瑨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只眼里隐约带着些笑意——想要讨她欢心,实在不难,母亲果真也
了解她,没有送她书画,而是多送了珠玉。另外给徽音和佳音留了一小半,倒不是因为怕汤婵吝啬,不肯送好东西给继女,而是因为等两个姑娘出嫁的时候,添妆总要有祖母单独的一份。
汤婵暂时还没想到那么多,她咽了咽口水,快要被这些华丽丽的光芒闪瞎了眼,“这……她老人家也太大方了……”
解瑨道:“都是身外之物,你喜欢便好。”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汤婵觉得自己不应该收,可这样的诱惑摆在面前,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
这一日,汤婵的身家暴涨,当晚,她虔诚地给太夫人上了一炷香。
太夫人您放心,看在那些大宝石和大翡翠的面子上,我一定做一个合格的打工人!
第94章
得了太夫人的礼物,汤婵自觉需要尽职尽责,转天就来到解瑨的书房,兴致勃勃地给三姐弟布置“教室”。
一进书房,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排大书架,足有四个,上头摆满了书籍。而这只是家中一小部分藏书,书房隔壁的三间房间都被打通,专门作收藏书籍之用。
汤婵让人在房里添了三张书案,再备好笔墨纸砚等用具。书房占地很大,又因书案是给孩子用,比正常书案的尺寸高度要小一些,故而哪怕多了三套桌椅,房间依旧不显逼仄。
她在这里布置房间,解瑨在隔壁藏书的次间找书。汤婵收拾好之后看他一直没有出来,便转进隔壁寻他。
她凑到解瑨身边,“在找什么?用不用帮忙?”
解瑨正在对着手中一本旧书出神,听到汤婵问话才回过神来,“没事。”
汤婵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书,“这是什么?”
解瑨将手中的书递到她面前,“是父亲和大哥治经留下的札记。”
汤婵伸头瞧了一眼,但没接,解瑨就把它放回了原位,“当年备考,多亏有了这些。”
解家父兄都是一甲,留下的心得注解自然极为珍贵,解瑨年纪轻轻能于科举中试,除了自身天资聪颖,跟这一大书架的笔记也分不开。
说来当年逢遭大变,若不是从父兄的这些遗物中获得了抚慰和激励,年少的解瑨怕是不太容易撑过来。
汤婵看到他眼底露出怀念之色,静静地陪他站着,没有出言打扰。
直到解瑨从回忆中抽身,汤婵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问道:“以后我能从这里拿书看吗?”
感受到汤婵的用心,解瑨眼底柔色一闪而过,“自然可以。”
他领着汤婵逛起藏书阁,低声同她讲解书籍的分类以及如何存放,以便于日后寻找。
汤婵随着他走在书架间,瞥了一眼掩在袖口下二人牵住的手,挑了挑眉。
看他故作正经讲解的模样,汤婵轻轻一笑。
“小少爷,该起了。”
清晨,姜妈妈撩开床帐,柔声将躺在床上的小人儿唤醒,“今日要上学呢。”
叫了两声,解桓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上学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更不要说是跟两个姐姐一起,解桓昨晚兴奋地半天没睡着觉,然而此时听到上学两个字,解桓还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他立刻爬了起来,积极得不得了,“上学咯!”
姜妈妈眼神柔和地应是,服侍他洗漱穿衣,最后带上一只装了各种文具的小书箱,领着他先到汤婵房里请安用膳。
到门口时正巧遇见同样来请安的徽音和佳音,三姐弟一同进了屋。
汤婵惯例睡了个懒觉,刚起身不久,见几个孩子来了,便吩咐下头传膳。
徽音小声问:“不等父亲吗?”
汤婵笑道:“他起得早,已吃过了,咱们不必管他。”
解瑨是那种天生精力旺盛、睡眠时间短的人,汤婵的作息比解瑨晚一个时辰,刚好跟睡眠时间更长的三姐弟同步,一般汤婵吃早饭的时候,解瑨或者早已出门,或者已经在书房做事了。
姑娘都是贴心的小棉袄,时时惦记着老父亲,听了这话,徽音才放心地跟众人一同用膳。
等菜上齐,解桓看了一圈,很快扁起了嘴巴。
“母亲,”他可怜巴巴地看向汤婵,“我想吃肉。”
因着还在孝期,桌上没有一道荤腥,全是素菜,解桓已经几个月没吃到肉了。
汤婵也想,但是不能。她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给解桓夹了一块豆干,哄他道:“回头就让厨子给你做。”
解桓期望落空,满是失望地把豆干塞进嘴里。
其实解家的厨子手艺上佳,素食做得新鲜可口,只不过太久不沾荤腥,身体每个细胞都会发出吃肉的呐喊。解桓虽不再闹,但吃了小半碗饭就说饱了,徽音跟佳音很懂事,从来没有提出过不满,但这么久茹素下来,饭量也不自觉地比之前少了一点。
汤婵看在眼里,心里琢磨,怕是得寻个仿荤菜做得好的厨子了。
用完饭,三姐弟结伴一起去往书房。
汤婵忍不住好奇,将姐弟三人送去之后,她假装离开,实则绕了一圈回来,在隔壁偷偷瞧了一会儿。
书房里,解瑨站在上首,姐弟三人则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案后,面前摆的是启蒙常用的三字经。
徽音同佳音已经上了一年多的女学,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启蒙用的读物已经都学过,不过姐妹俩相信温故而知新,故而二人表情认真,态度并没有变得懈怠。
桓哥儿坐在椅子上,够不到地面的两只脚丫不停地动来动去,脸上也是忍不住的兴奋。
见两个姑娘神情专注,桓哥儿也未有抵触,态度积极,解瑨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点了点头。
他打开书本,读一句,下头跟着念一句,随后他将意思讲解一遍,问道:“可有何处不明?”
姐弟三个摇头,解桓也听懂了,解瑨便继续往下讲。
老师和学生都很像模像样,汤婵莞尔,没再多留,脚步轻轻地回房了。
解瑨讲完了八句,觉得一天讲这些内容足够,于是就此停了下来,让徽音和佳音默写这部分内容,顺便练字,自己则是又领着解桓诵读了三遍,随后对解桓道:“开始背罢。”
啊?
解桓瞪大了眼睛,解瑨见状,问道:“怎么了?”
解桓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父亲,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小声道:“第一句已经忘了……”
解瑨一怔,又领着他读了两遍。
可近百字哪里那么容易就记下,桓哥儿读了头忘了尾,读到尾巴,前头又忘了大半。
他动了动屁股,瞧着解瑨的脸色,没敢再说实话,而是偷偷扭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两个姐姐。
徽音悄悄抬眼看向解瑨,见他只是微微皱眉,并未阻止,便小声读给桓哥儿听,一旁的佳音时不时补上一句。
解瑨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两个姑娘当老师,也能巩固自身学识,便由着姐妹俩给解桓开小灶。
只是反复诵读记忆最是枯燥无聊,解桓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新奇,很快就变得百无聊赖。
这就是上学吗,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扁了扁嘴,根本一点儿趣味都没有……
于是等一堂课结束,三姐弟回到汤婵的院子,汤婵就喜提一个蔫儿吧唧、眼神黯淡的三头身。
早上还斗志昂扬的小公鸡,只一会儿就漏气成了这个样子,汤婵又是好奇又是想笑,“这是怎么了?上学不开心吗?”
解桓赶紧装成若无其事,大声反驳道:“才没有!”
在汤婵面前,他最是不肯服输的,她也不戳穿,只笑着问:“有没有功课要做?”
解桓脸色一僵,一句话就彻底破功泄气,“有……”
他眨巴着眼睛看向汤
婵,想起汤婵之前的话,试探问道:“母亲,如果我是小萝卜,是不是就不用背书了?”
“噗……”汤婵乐不可支,小家伙为了逃避功课,连之前可不乐意听的萝卜头称呼都妥协接受了。“这么不喜欢上学?”
解桓噘起嘴嘟囔,“上学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惜跟守孝茹素一样,开蒙读书是大事,汤婵同样爱莫能助。
她摸了摸解桓的脑瓜,“可能你刚刚上学,不太适应,也许后面就好了。”
解桓欲哭无泪,脚步沉重地回去继续背书了。
汤婵实在好奇,怎么一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甚至有些后悔她早上没在书房多留一会儿。
她转头问起解瑨:“你今儿带桓哥儿的时候都说了什么?我瞧小公鸡直接蔫儿成小萝卜了。”
解瑨微怔,“只是正常读三字经而已。”
他给汤婵简单讲了讲课程的内容,总结下来就是“诵读、讲解、背诵”这三步教学法。
“……就这么硬灌吗?”汤婵有些惊讶,不说三岁小孩坐不坐得住,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一次学这么多字,哪有可能记得住?
“当年兄长带我开蒙,就是如此。”解瑨眉头微皱,理所当然道,“兄长自己也是这样开蒙的,他读书时,基本看过一次便能背下,我不如兄长,需要多读两次方可。”
汤婵:……行吧,不是很懂你们天才玩家的世界呢。
再看到因为上学而蔫头耷脑的解桓,汤婵眼里都不自觉带上了两分怜爱。
不过有两个姐姐带着,汤婵也不太担忧,依旧放心地让三姐弟在孩子爹那儿接受知识洪水的冲刷。
守孝在家,没有交际和娱乐,汤婵有了大把空闲。她每日写写字,练练琴,天暖了也经常出门运动运动,后来兴起,还到藏书阁里找书读。
她不看圣人言,除了常看的各种杂书之外,就只挑些史书来读。解家藏书极多,甚至有不少神奇的野史,汤婵大开眼界,只当故事来看,多了不少乐子。
说起来她小时候沉迷百家讲坛,高中学了文科,还曾想过日后选择历史类的专业。但人总要面对现实,为了就业和薪资,高考时,她还是填报了更加热门的新闻传媒。不过她运气不错,搭上了新媒体这个快车道,赶上风口,加入的创业公司有了一些成绩,幸运达成了提前退休的愿望。
本来打算退休后重拾一下儿时梦想——倒也不用重回校园,网络上各类质量极高的公开课和纪录片,上下五千年,想看什么搜索一下便是。
只是那时候她肯定想不到,有一天要捧着大部头自己啃原文。
汤婵翻过一页书,不过还真别说,其实读进去了,也还挺有意思的……
解瑨回来时恰好看到汤婵在看书,本来以为像往常一样,读的是杂记话本一类的杂书,结果他目光轻触移开,随即又转了回去。
果然没看错,“你在看正史?”
“至于这样惊讶?”汤婵嗑着瓜子,“好嘛,原来在你心里,我这么不学无术。”
解瑨:……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汤婵唇角一弯,将装着瓜子的小碟子往他那儿推了推。“这本书留里的注解很有趣,是你父亲或者兄长写的吗?”
解瑨瞧了一眼,“是父亲的笔迹。”
“可惜未能得见。”汤婵有些遗憾地合上了书,“话说外头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学了一下解瑨眉头紧锁的样子,“你刚刚进来怎么这副表情?”
解瑨看她搞怪,哭笑不得,心中愁云还未聚集就散了个干净。
“……是桓哥儿。”解瑨叹了口气,他稍顿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瞧着,他的天资怕是不那么出色。”
这回汤婵眉头真皱起来了,“这是什么话,人家分明挺机灵一个孩子,怎么就不出色了?”
解瑨摇了摇头,“我带着三个孩子读书也有几日了,如今看下来,感觉竟是徽音学新东西学得最快。”
“徽音年纪最长,有什么奇怪的?哪怕就是徽音最聪明,不也挺好的么,反正都是你的孩子啊。”汤婵莫名其妙,“再说桓哥儿才三岁,你急个什么?”
解瑨皱眉,俨然一个鸡娃老父亲:“俗话说‘三岁看老’……”
汤婵截了他的话反驳,“那还有个词叫‘大器晚成’呢。”
其实要她来说,孩子健康快乐就好,但她是继母,这话不好多说,劝多了可能不讨好。
解瑨再次轻叹口气,“希望如此罢。”
汤婵以为她说通了解瑨,没成想过了没几天,在书房外头侍候姐弟三个上课的小丫鬟突然跑到汤婵这儿。
“夫人!”她慌慌张张,竟是来搬救兵的,“您快去书房瞧瞧罢!小少爷书没背下来,还在堂上打了瞌睡,二爷很生气,要打手心惩戒小少爷呢!”
汤婵一怔。
书房。
解瑨失望地看着解桓,解桓梗着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记不住……”
姜妈妈在一旁低声求情道:“二爷容禀,小少爷做功课绝对不曾偷懒,近来也是因着背书才睡得晚,许是休息不足,才在堂上失态,绝不是因为懈怠……少爷年纪还小,经不得重罚,还请您手下留情啊!”
徽音和佳音也在一旁作证,解瑨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见父亲没有更改心意的意思,徽音急得眼圈儿都要红了。
解桓满腹委屈,哭着哭着,甚至想起了往日里对他最好的太夫人。
“祖母在哪里?”他大声哭道,“我要祖母!”
解瑨瞬间无言。
正在气氛僵持之时,汤婵来了。
“隔老远就听见哭声,这是怎么了?”
汤婵低头看了一眼解桓,只见他鼻头通红,眼睛也肿,嗓子更是快哭哑了,小脸上全是不明液体。
要不是场合不对,这模样简直是又可怜又好笑。汤婵蹲了下来,“哎呦,可怜见的,怎么哭成这样?”
“母亲!”
解桓委屈得不得了,他忍不住想扑到汤婵怀里,汤婵赶紧把他按住,“等会儿!鼻涕!”
“……”解桓更委屈了,“母亲!”
“嗯嗯,我在呢。”
汤婵轻轻摸摸他的脑袋,让人打了温水,拿起帕子给解桓擦脸。
解桓像是找到了靠山,哭声小了不少,但抽噎声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汤婵心里也软了一点,等给解桓收拾干净之后,她才对众人道,“行了,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都先回去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的面子,解瑨是要给的,他没说话,便是默认了,姜妈妈赶紧趁机把几个孩子带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汤婵这才转向解瑨。
“别站着了,坐呀。”汤婵坐到罗汉床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闲聊般笑道:“我之前有听过一些街坊传闻,说有些父母指导孩子功课,简直是水深火热,有把自己气哭的,有拍书案太用力,把手掌拍骨折的,甚至还有气得卒中发作的。”
她打趣道:“解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
解瑨无奈。
他坐到汤婵对面,伸手按了按鼻梁,叹了口气,“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本来天资就不算顶尖,若是连努力也做不到,万一我哪天出了什么意外,他要怎么撑起门楣,照顾家里的女眷?”
“你这话有够不吉利的,”汤婵拄着下巴开玩笑道,“没事,这不是还有我呢么,我总不会卷了你的家当改嫁就是了。”
解瑨噎住,再次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汤婵笑了笑,“若是他调皮捣蛋,那你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绝不阻拦,但他只是完不成过多的课业——解大人,不是我
说,他才三岁啊,不是十三岁!”
她给解瑨倒了杯茶,“教书育人如植树,拔苗助长可不好。解大人,不要心急。”
解瑨接过茶盏,没有喝,也没说话,但汤婵知道,他应该至少听进去了一些。
“好了好了,回去吧,到用膳的时候了。”
汤婵不再多说,起身拉着解瑨往回走。解瑨放下茶盏,随着她的力道起身,回到了南院正房。
汤婵张罗着传膳,又让人去给三姐弟送去吃食,特别是解桓,这孩子气性不小,可不能赌气不吃饭。
饭菜很快摆好,两人上桌,汤婵夹起一根绿叶青菜,动作突然一顿。
解瑨注意到她的停顿,“怎么了?”
“话说,桓哥儿背不下来书,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汤婵看着一桌菜,若有所思,“家中守孝茹素,咱们大人没事,孩子可能受不了啊。”
不吃肉就没有脂肪跟蛋白质,孩子正在长身体,营养哪里跟得上?
解瑨也是一愣,汤婵转头看向他,“我本来是想找个会做仿荤菜的厨子,只要长得像,至少能把最小的那个糊弄过去,但现在看怕是还不够——你说,若是给姐弟三个每天加上些鸡蛋牛奶,一旬再补两三次肉食……孩子祖母在天之灵会怪罪吗?”
第95章
孟夏时节,阳光明媚,暖风拂过窗棱,将屋中稚嫩的背书声传得更远。
解桓磕磕巴巴背完了前日留给他的功课,解瑨微微颔首,“不错。”
解桓松了一口气,小脸肉眼可见地明亮起来。
之前汤婵跟解瑨讨论了给孩子加菜的可能性,解瑨犹豫后最终决定试试。
结果果真如汤婵所料,饮食跟上来之后,姐弟三个气色都好了不少,解桓从一颗蔫儿巴的小白菜变成了水灵灵的小白菜,精神完足,解瑨考校时也更容易过关了。
解瑨看向他道:“明日柳老先生便要进府,你要尊师重道,不得懈怠。”
解桓下意识便要垮起小脸,但想起这是在父亲面前,不得不憋了回去,委委屈屈道:“是。”
读书对他来说已经等于洪水猛兽,意识到自己逃脱不开,哪怕不用再面对父亲的面无表情的冷脸,解桓也高兴不起来。
得知新先生就要来了,佳音没什么所谓,徽音却是有些不舍。
佳音看了徽音一眼,问解瑨道:“我们同老先生上课之后,还能向请教父亲功课吗?”
解瑨颔首,“自然可以。”
“多谢父亲!”佳音笑道。
徽音也忍不住露出笑来。
不过想起解桓,徽音又小小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新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弟弟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
解瑨为解桓请来启蒙的柳老先生同为太原府生人,不过不是同县,而是在太原府的另一端。柳老年轻时曾经得中举人,然而当年进京赶考时不慎受了腿伤,伤愈后就变得微微跛足,再不能入仕,自此绝了科举之途。但他学识渊博,被邀请在京城附近一家有名的书院做夫子,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无数。
因是同乡,解瑨父亲在世时便与柳老先生认识,解瑨自己与柳老的交情则要追溯到四五年前——那时柳老的女婿意外卷入了一桩冤案,柳老想到官任大理寺少卿的解瑨,无奈之下,只得上解家门求助。案卷交到大理寺复核时,解瑨果真看出疑点,追查之下,这才查明真相,还了柳家女婿清白。
柳老对解瑨十分感念,两家自此有了交情。不过因这次意外,柳老的妻子担惊受怕,留下了一点病根,京里的名医束手无策,只说需要静养,一年多以后,柳老的妻子病情没有好转,柳老便辞去书院夫子一职,依着老妻的意愿,带她回到了家乡。
解瑨在考虑启蒙先生的人选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柳老先生。
柳老只有一女,老妻也于去年病逝,正在家闲得无聊,接到解瑨来信请托,他几乎没做太多考虑,便欣然应下,交代好家中事宜后,跟随解瑨派去接应照顾的人轻装来到了解府。
“晦之小友!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柳世叔。”解瑨迎了上去,见礼道,“您身体还好?”
柳老开朗道:“还不错,再活几年不成问题!”
他视线一转,见到解瑨身边的汤婵后,不由略微一怔。
柳老离京比较早,并没赶上解瑨和离再娶的事。这年头消息传递不便,太原府这边,也就是解三叔这些老家的亲人,因着逢年过节走礼还算频繁,才知道了事情的大略经过,柳老则是完全不知解瑨的妻子换了人。
解瑨派去接他的人也没特意说,此时见到眼前人与记忆中不同,柳老不免有些意外。
不过即便不解内情,他自然也不会当面询问,笑道:“这是侄媳?”
柳老看向汤婵的时候,汤婵也在打量这位老先生。
只见老人家须发皆白,慈眉善目,面色红润,表情笑眯眯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中气十足,是一位十足乐天豁达的微胖老爷爷。
汤婵笑道:“您老精神矍铄。”
柳老摆手笑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啦。”
叙旧接风之后,解瑨把姐弟三人叫过来,让他们行拜师礼。
柳老面目和善,态度和蔼,徽音姐妹俩都心生亲切,恭恭敬敬地口称先生。
柳老高兴受了礼。
他并不嫌弃二人是女孩,有教无类,若不是他的女儿天生不爱读书,柳老高低也要教出个才女来的。
轮到桓哥儿,小家伙虽然依着礼节板板正正地行了礼,但他情绪不高,很容易就能感受出不情不愿来。
不过柳老像是什么都没发觉,笑呵呵地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玩具送给解桓。
这是他女婿做来哄外孙的,现在外孙大了,柳老特意向外孙讨了一些他儿时的玩具,准备哄解瑨这个孩子用。
这一招效果很好,解桓眼睛一亮,看向柳老的眼神一下就亲近不少,“多谢先生!”
柳老笑意更深。
等姐弟三人拜过先生,汤婵带着他们离开,柳老对解瑨夸赞道:“都是好孩子。”
解瑨道:“您谬赞了,还差得远呢。”
柳老揪着胡须,“不过我瞧着,令郎看起来对我似乎有些抵触?”
“并不是针对您。”解瑨沉默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是晚辈之前对他态度严厉,使他有些反感读书……让您见笑了。”
柳老了然,笑道:“严师出高徒,日后令郎定能体会你的用心。”
随即他带了点迟疑问道:“那贤侄是希望,我对待令郎也要严厉些才好?”
柳老有些为难,他脾性比较温和,不怎么威严得起来,若是解瑨信奉这一套,他可能教不了。
解瑨摇头道:“交到您手上便是托付给了您,自然是依着您的想法来。”
柳老这才放下心来,笑道:“那我可不能辜负贤侄的信任了。”
他跟解瑨简单讲了一下自己的打算,虽然解瑨全权相托,但做先生的还是得让孩子父亲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等聊完了,柳老才问起另一桩事,“对了,你之前的夫人……”
许茹娘性子贤淑,之前柳家老两口在京的时候,特别是柳家女婿蒙冤那段时间,二老得了许茹娘不少照顾,于情于理,柳老都要问问许茹娘的近况。
解瑨微一沉默,低声道:“许家结党获罪流放,我与她有了分歧,如今已经不再是夫妻了。”
柳老一怔。
他知道解瑨的为人,不信他会做出“妻子娘家落魄便将对方休弃”这样的事,背后必有内情。
稍一思索,柳老便猜到许茹娘怕是不愿与娘家做切割,在夫家和娘家选择了后者。
“唉,”柳老叹了口气,“既是她的选择,能全了孝道也好。”
他笑道:“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姻缘一事上天注定,我瞧着你如今的夫人同你甚是般配。”
解瑨眼底掠过一丝温软,“她很好。”
他的神情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柳老看在眼里,不由抚上胡须,微微一笑。
柳老安顿下来之后,很快便带着姐弟三个开始了讲学。
新教室不再用解瑨的书房,而是由汤婵另挑了一处安静舒适、宽敞明亮的堂间。
第一堂课,汤婵依旧留在隔壁听了一会儿,结果她越听越久,竟是没舍得离开。
——老先生讲得太好了!
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虽然是幼童的启蒙书籍,但用典极多,柳老幽默风趣,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听他讲课简直就像是听故事会。
徽音姐妹俩聚精会神,连打怵读书的解桓都不自觉被吸引,认认真真听了进去。
解瑨的学问当然也很好,只是自己会读书不代表会教书,解瑨教起人来也跟做事断案似的,简明犀利,直切要害,对大人许是没什么,对于小孩子来说,就不免显得干巴巴的,相比之下,柳老的风格自然更受孩子们喜欢。
徽音跟佳音本还想着,日后继续向父亲请教,如今也不提了,解桓提起读书时,也再不是一副苦瓜脸。
连汤婵都时不时跑来隔壁蹭课,柳老也不嫌弃她岁数大,他本以为汤婵跟时下许多贵妇人一样不怎么识字,后来得知汤婵不仅识字,还会私下里看书读史,便很高兴地让她有什么问题就来问他。
汤婵毕竟是成人,总跟三岁的解桓小朋友上一个水平的课,也太对不起前世在学校里的十六年,听柳老这么说,看书时偶有不解之处,就跑去找老爷子闲扯。
老先生本就喜欢讲课,客居在解府,本来也没什么事,有人找他聊天,柳老再乐意不过。
两人经常一聊就是小半天,汤婵愈发喜欢老爷子了。
……
听到传话的人来回禀,说汤婵又跑去跟柳老先生聊天,解瑨笔尖一顿,“好,我知晓了。”
他写字的动作停了一会儿,直到外头来报,“二爷,大少爷来了。”
解瑨回过神,放下了笔,“让他进来吧。”
“小叔叔,”解桢拿着一些手稿进了屋,“您前日让我做的策论,我已写好了。”
解瑨道:“嗯,我给你瞧瞧。”
解桢恭敬地将作业递了上去,看着解瑨提起朱笔,开始勾画删改。
随着时间推移,解桢心里愈发没底。
这样差劲吗?抬眼望去,纸上已经是一片红了……
“还差了点火候。”
解瑨做完最后一点批改,开始给解桢剖析文章。解桢赶紧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打起精神,认真听着解瑨指点。
等解瑨说完,解桢呼出一口气,诚恳道谢,“多谢小叔叔。”
解瑨把纸稿递回给他,突然问道:“我是不是对你太过严厉?”
“嗯?”解桢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的腹诽被解瑨听到了,连忙说道,“严师出高徒,侄儿天资鲁钝,小叔叔严格一些,也是为了我好。”
解瑨没点头,也没说别的,只道:“嗯,你回去吧。”
解桢挠了挠头,“那侄儿先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解桢还在琢磨小叔叔这是怎么了,直到迈步进屋,他看见有人正在榻前收拾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
正在忙活的小于氏听见呻吟,连忙转过了身,“您回来了?”
她解释道:“近来天气愈发暖了,书房里的被褥用品还是厚的,盖着怕是不舒服,妾身来给您换一套更薄些的。”
解桢作为承重孙,要为太夫人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不能与妻子同房,正好他想用功读书,干脆独自搬到了书房居住。
解桢道:“这点小事,叫丫鬟做便是了。”
小于氏笑道:“妾身怕丫鬟不用心,总得亲眼来看一下才是。”
“也罢,随你,”解桢抿了抿唇,“有劳你了。”
小于氏摇了摇头,“不辛苦的。”
两人相对无言,解桢示意了手上的纸稿,“我还有事,你……”
小于氏连忙道:“您接着忙吧。”
解桢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坐到了书案前。
小于氏领着丫鬟,很快便将屋子收拾好。
解桢感觉动静停了,抬起了头,小于氏轻声对解桢道:“那妾身就先走了?”
解桢点头,“好。”
小于氏对他笑了笑,福礼离开。
一转过身,小于氏眼底闪过一抹黯然。
她攥着帕子的手松开,不自觉抚了抚小腹。
守孝近三年不能同房,也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有孕……
看着小于氏的背影,解桢捏着笔有些出神。
平心而论,小于氏是一个很好的人,更是一位完美的妻子。她精心照料他的起居,记得他的所有口味和喜好,待他最是用心不过……
若是没有遇到慎娘在先……
这个念头一出现,解桢便立刻摇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
他不再多想,低头看起了手稿。
汤婵喜滋滋地进屋,发现解瑨正坐在榻上看书。
她有些意外,“今儿回来这么早?”
“嗯。”解瑨抬起头,“你刚从柳老处回来?”
“啊?是。”汤婵凑过去坐到他对面,感慨道,“老爷子真的厉害,不管我请教他什么能得到答案,感觉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解瑨给她倒了杯茶,像是随意般道:“柳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好过多打扰。你日后若有不明,也可以问我。”
汤婵接过茶盏笑道:“没事,我问过柳老的,我找他聊天,老人家很高兴呢。”
解瑨几不可查地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噗。”汤婵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跟人家老先生吃什么醋啊?”
解瑨这才知道汤婵刚刚是故意的,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面上故作镇定地皱起眉,“什么吃醋?不许胡说。”
汤婵不以为意,伸出手指边点边笑道:“你要编书,要指点桢哥儿,还要给族里的后辈备课讲学,我怕你太忙,平时不敢打扰你嘛。”
解瑨下意识道:“也不算太忙……”
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想要停下来却已经晚了。
他心下懊恼,汤婵笑得更深了,解瑨不自觉看向她,目光停留在她小扇子般弯起的睫毛上。
“既然你不忙,”她拄着下巴,眉眼弯弯,笑吟吟看着他,“那咱们说好,以后晚上讲故事给我听吧,嗯?”
第96章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连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徽音姐弟三个下了课,一同来给汤婵请安。进了院门,解桓放开姐姐的手,小跑着进了屋,“母亲!”
守门的丫鬟自然不会拦着他,都行礼笑道:“小少爷。”
屋里四处放着冰,温度比外头低了一截儿,甫一进屋,解桓便舒服地松了口气。
他欢畅地奔到窗下,就要往汤婵身上扑,“我回来啦!”
汤婵一身薄衫,正毫无仪态地盘腿坐在榻上吃东西,看他跑过来,赶紧放下手里的勺子伸手把他拦截下来,“跑什么?当心出一身汗再着了凉。”
解桓嘿嘿伸手往头顶比划,“姜妈妈举伞,遮太阳!”
“看把你能的。”汤婵往解
桓身后探去,发现他里头衣裳是干的才放下心,又拿了帕子来擦了擦他脑门上一点细汗,“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解桓扬起小脸让她擦,“天气热呢,先生说给我们休息。”
说着他余光看见榻几上放着吃食,颜色乳白微黄,散发着凉气和奶香。
解桓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汤婵啧了一声。
盘中之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酥山,是她从一本杂记里看到的一种古制法,有点像后世的冰激凌——冰同果肉打碎做底,将加热到近乎融化状态、混了糖和蜂蜜的酥酪淋递在上面,做出山峦的造型,放到冰窖里冷冻成型。酥酪便是近似后世奶酪和奶油的乳制品,太原府离关外更近,饮食上头受影响更深,这些奶制品也更容易得。
本来冻好成型的酥山还会插上花朵、彩树一类的装饰品,但汤婵这是自制,就没弄那么漂亮,只能叫秃山,但味道是没得说的。
汤婵以前吃这个都不在孩子面前,这东西温度低,怕小孩子吃了肠胃受不了。不过小崽儿们今天回来早,汤婵还没来得及销毁,被撞了个正着。
果然,解桓馋得口水直流,眼巴巴地看着汤婵,“母亲~”
见汤婵不说话,解桓干脆扭了起来,“母亲~~~”
这时候徽音和佳音也进了门,见小弟在汤婵跟前扭来扭去,徽音面露无奈,佳音掩唇偷笑,二人一同给汤婵问了好。
“都坐吧。”汤婵冲姐妹俩点了点头。
佳音坐下来笑道:“桓哥儿这是在干什么?”
“嘴馋了,闹着吃冰呢。”
两个姑娘随着她的话都看到了桌上剩下的酥山,但这俩都是懂事孩子,即使面露好奇,也不会主动说要。
汤婵看到俩姑娘额头都有细汗,想了想问:“你们想不想吃?”
二人对视,都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跟汤婵表达了意愿,佳音说了想尝尝,徽音也害羞地点了点头。
如今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解桓也长大了点儿,好像自己小时候吃老冰棍也没什么大事,便低头对快黏到她身上的解桓道:“行吧,让你沾沾你俩姐姐的光,给你们再做一点。但你只能吃一点,听到没有?”
解桓一喜,连连点头,“听到啦!”
说完还乐颠颠地跟两个姐姐道谢:“谢谢姐姐!”
徽音眼神柔和,佳音掩嘴而笑。
食材都还有剩,汤婵吩咐下去,让厨房再新做三份。
很快,新做的酥山端了上来,三份分量都比较小,混了新鲜的葡萄果肉。等了许久的解桓发出欢呼,徽音跟佳音也面露期待。
汤婵示意徽音和佳音开动,自己则拿起给解桓那一盘,扒拉了一小半出来。
“先给你吃这些,你吃了没什么事的话,下次再多给你一点。”
随着她的动作,碟子里的小山眼见着矮了一截,解桓看得着急,“母亲!”
汤婵看了他一眼,停下动作,把分出来的那些也推到他面前,“那你吃吧,吃多一回拉肚子就长记性了。”
解桓一听,知道这不是好话,想了一会儿,讨好地又把分出来那个碟子推了回来,“给母亲~”
只是他脸上心疼的小表情还来不及收回去,汤婵看得想笑,捏了捏他的肉脸,“谢谢桓哥儿,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
解桓这才高兴起来。
汤婵转头问姐妹俩,“怎样,好不好吃?”
其实不用问,看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了,小姐妹边吃边悄悄说话,都是一脸喜色,“好吃!”
汤婵嘱咐,“慢慢吃,别吃太急。”
姐妹俩点头。
答应了解桓,晚上汤婵让厨房特意做了凉皮,等解瑨回来,汤婵把姐弟三个叫来一起用饭。
凉皮是关中特色的吃食,面皮蒸熟过凉水,切成长宽条,柔软筋道盖上水灵灵的黄瓜丝和豆芽,放点辣子,淋上盐、糖、醋、蒜、酱油等等调料混成的酱汁,搅拌均匀,鲜香扑鼻,爽口开胃,再是因着苦夏而没有什么胃口的人,也能吃下满满一大碗。
解桓小脑袋转了转,瞅瞅其他人碗里的,再瞅瞅自己碗里的,撅了噘嘴。
他碗里的没放辣,颜色就不如其他人红润好看。
汤婵见状,从辣子最少的佳音碗里夹了一小点放进解桓嘴里,“喏,尝尝。”
“!”
解桓被辣得一个激灵,嘴唇迅速变红,斯哈斯哈地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
汤婵:“要不要辣?”
解桓赶紧摇头。
可吃了两口,那股劲儿过去,解桓反而又想念起那个感觉。
他咽下嘴里的饭,转头眼巴巴地看向汤婵。
“母亲,再一点点好不好?”
桌上人忍俊不禁,伺候的丫鬟们也都露出善意的笑,汤婵嘴角弯起,依他所言给他加了一点点。
晚膳用完,一家人捧着肚子散步,最后溜达回来坐在廊下,对着天边深蓝夹杂着黄色的夜幕享用井水镇过的西瓜,晚风轻轻拂过,惬意极了。
徽音突然有些伤感道:“若是祖母还在就好了。”
佳音一愣,没第一时间接话。她不像徽音和解桓一般被太夫人亲自抚养过,感触到底不深。
解桓则是眨了眨眼睛,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优雅慈和的面庞,“啊,祖母!”
三岁多的孩子其实不怎么能记得半年以前的事情,解桓已经没什么具体的记忆了,但小家伙毕竟被疼爱了很久,提起祖母,情绪不自觉地低落起来。
他扬起脑袋扯了扯汤婵的衣角,“母亲,我们去看祖母?”
自从徽音说起太夫人,汤婵和解瑨两个大人都是一怔。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感触。汤婵摸摸解桓的后脑勺,低头柔和道:“等下回先生给假,我便领你们去看她。”
解桓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远处依稀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解瑨侧耳细听,不确定道:“好像是隔壁人家传来的?”
汤婵听了一会儿,“挺远的,应该不是家里。”
南院在老宅最边上,一巷之隔就是另一户人家,还是上个月新搬进来的,是位家大业大的豪商,家主姓常。常家人搬进来之后,常太太还给解府递了帖子,不过汤婵以想要闭门守孝为名,婉拒了常太太的拜访。
汤婵把双巧叫来,让她去打听打听情况。
过了一会儿,双巧急急忙忙来回话,“确实是常宅出了事,不知道怎么走了水,火势还不小……”
汤婵一惊,天干物燥,这时候房子又大多是木制,烧起来不是闹着玩的。
她把几个孩子赶回去休息,对双巧吩咐道:“赶紧召集人手,去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双巧应下,风风火火去办事了。
火情危急,常家自然不会拒绝有人来帮忙,两家合力,还算快速地扑灭了火情,除了烧毁了两栋房屋、常家几个下人受了点轻伤,没有更多损失。
常家千恩万谢,特意派了人来传话,“我家太太呛了些烟,不方便过来,等她伤好,一定上门给您致谢。”
汤婵笑道:“不必这样客气,没出大事就好。”
虽然她婉拒了常家,但过了几天,常太太亲自带着礼物来拜访了。
人都来了,汤婵也不好冷硬地拒绝,只好把人请到花厅。
常太太是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打扮富贵,外貌气质养尊处优。一见到汤婵,她便立刻带着笑迎了上来,行礼道:“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汤婵扶了她一下,“您请坐。”
“久仰大名,可算见到您了!”常太太笑道,“前几日多亏了您伸出援手,不然情况还不知道会有多严重。”
汤婵心说你从哪能听到我的名字,客气笑道:“邻里邻居,遇上这种事自然要帮忙,常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您胸襟宽广,不图回报,但若我们不知感恩,便是我们的不是了。”常太太后头
跟了不少人,都拿着各式礼物,她从最前头的丫鬟手里接过一只小箱子递了过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您能收下。”
小箱子开了一道缝隙,汤婵一看,眼皮就是一跳——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沓银票!
她摇头推拒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至于此?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常太太陪笑道:“一点心意而已,以后常府的生意,还要请解大人多多指点啊。”
“不必如此,”汤婵笑道,“常老爷闯荡商海多年,经营如此大的身家,哪里用外子这样对经商一窍不通的指点?您实在太客气了。”
常太太笑容有些僵硬,似乎是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
汤婵也没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往她身后扫了一眼,随手指了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玉器,“这玉龙瞧着倒是合我的眼缘,常太太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这个送我把玩吧。”
“这……”见她心意已决,常太太无法,只得留下那一件礼物,带着人走了。
……
常太太回了自己府邸,进了屋,就见常老爷正在屋里转圈。
常老爷听见动静,赶忙迎了上来,问道:“如何?”
常太太自顾自坐下,没好气道:“没收。”
“没收?”常老爷拔高声音,“怎么会?”
“是不是你出了什么差错,没奉承好贵人?”常老爷着急地只差跺脚,“唉,可惜解大人根本不接拜帖,不然我亲自出面……”
“就那么几句话,能出什么差错!?”常太太不高兴地打断了他,反问道,“你觉得我出差错,我还想问你打听清楚了吗?”
常老爷道:“怎么没清楚呢,绝对是解家!朱家老五叔亲自悄悄告诉我的,就是因为搭上解家,他们家才换到了盐引跟盐!”
“那不应该啊……”常太太不解地嘀咕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等等,会不会是因为解大人夫妇不愿意主动出面,以免落下把柄,才拒绝咱们的拜帖跟礼物?”
“这……”常老爷恍然地一拍大腿,“确实!”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解大人之前远在京城,怎么好亲自管这里的事?此处肯定有一个自己人帮着办事!”
常太太道:“那你还不去打听!?”
“好好好,知道了,”常老爷揉着耳朵站起身,变往外走边小声嘟囔着,“真是好一只河东狮……”
一巷之隔,汤婵并不知道隔壁的讨论。
她正跟回屋的解瑨说话,解瑨看到了随手被她收在桌子上的玉器,拿起来多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常家送来的谢礼。”汤婵跟他说了今天常太太上门的事,见解瑨一直轻轻皱着眉头看着玉件,有点不明所以,“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解瑨若有所思,“只是我瞧着这像是千多年的古物,价值很是不菲。”
“什么!?”汤婵吓了一跳,“这么贵重?”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件玉器,“我还是看它比较朴实不花哨,长得不像是值钱样子,才特意选的它……我是不是不该收?给你惹麻烦了吗?”
解瑨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古物大多风格古拙,其貌不扬。”
他放下了玉件,“无碍,收着吧,常家能住在隔壁,定然是家资富豪的巨贾,这点东西对他们不算什么。这是谢礼,师出有名,不会有麻烦的。”
汤婵这才松了口气,“日后逢年过节,常家怕是还会走礼,我会再挑出来仔细瞧瞧。”
第97章
转眼快到七月十五,这是太夫人去后第一个中元,解家对此十分重视,汤婵特意请了解三婶上门,商量祭祀的事情。
解三婶的儿媳解大嫂也跟着婆婆来了,“怎么不见徽姐儿跟佳姐儿?”
解大嫂年过三十,至今也没能得个女儿,对两个小姑娘喜欢得不得了,几次来拜访都要跟她们说说话。
汤婵让丫鬟给二人奉茶,闻言笑道:“这个时辰应当还在跟着先生上课呢,等会儿下了学就叫她们来请安。”
“上学?”一旁的解三婶惊讶,“好好的姑娘家,上什么学?”
汤婵笑道:“就是姑娘家识些字才好。”
解三婶神情像是刚刚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怪话,“这是什么话,世间哪有这个道理!”
汤婵也不辩驳什么男孩子女孩子都该一样对待,只笑道:“多学些东西,以后也好跟夫君有话聊。”
解三婶嗔道:“什么大事能有妇人插嘴的道理?”
汤婵只笑了笑道:“请了先生来,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个也是教,反正两个姐儿还小,就让她们一起了。”
解三婶皱着眉,还想劝些什么,解大嫂见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儿去,连忙转移话题聊起别的。
“这玉倒是漂亮,”解大嫂看着博古架上的玉器随口道,“是古物吧?看着得千八百年了,养得可真好。”
话音刚落,解三婶立刻暗中瞪了谢大嫂一眼。
解大嫂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心下后悔,连忙去看汤婵。
汤婵顺着解大嫂的视线转头看过去,正好错过了二人的眉眼官司,见是那件玉龙摆件,便道:“是隔壁常家送来的。”
“常家?”解三婶瞳孔一缩,宽袖下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她忍了忍,没能忍住,似乎好奇般问道,“是那家大商户吧?侄媳竟然跟他们家有交情?”
汤婵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之前他家意外走了水,邻里邻居的,我叫了家里的人去帮忙,常家便送了谢礼过来,再多的交情是没有的。”
“原来如此。”解三婶像是解了好奇,忙笑了笑不再多问,转而问道,“对了,这个中元节,侄媳是怎么打算的?”
不知怎么,汤婵感觉解三婶对常家的态度有点怪,不过说起正事,汤婵很快将这一点不对劲抛在了脑后,跟解三婶说起中元祭祀的事。
送走解三婶婆媳,汤婵叫来福婶和紫苏,开始吩咐跟解三婶商量好的安排,众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是有了章程。
半夜,万籁俱寂,汤婵躺在床上,突然腾地坐起身来。
忙的时候没时间多想,忙完了躺到床上,白天的事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她越琢磨越不对劲。
先说解大嫂随口认出古玉来历的事,虽说解三婶是族长夫人,但解三叔无官无职,解三婶出身平平,解大嫂娘家也只是普普通通的耕读乡绅,一家子简朴,怎么会一眼就能认出古董,还说出了年份?
这也就罢了,更奇怪的是,解三婶听说是常家送来的,反应为什么会那么大?
难不成解三婶一家和常家有什么交情不成?
便是有交情,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看解三婶的反应,分明是不想让人知道……
汤婵越想越不妙,连忙叫来了紫苏,把事情跟她说了,“……我觉着事情不太对劲,可要是去查解三婶家,就怕一个不慎打草惊蛇。咱们有没有人手能用,去跟常家人套套话?”
紫苏想了想,“京城家里来送东西的人应该过两日就到,紫藤昨儿跟我说,这回他兄长也跟着来了,顺便来看看她。她兄长是生面孔,办事也得宜,不如我让紫藤送个信,让她兄长到了先别回来,而是去常府打探打探?”
解家回乡守孝,姨娘们并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宛姨娘同秋月一起被汤婵留在京里的解府看家,若是京中有什么急事也好及时应对。每隔一段时间,留守京城的二人都把京里的重要消息送回来,一同送回来的还有东西,比如只有京里才有而老家买不到的生活用品、别家送的重要节礼一类。
紫藤则是紫竹被送走后补进汤婵院里的大丫鬟,为人踏实,当差也用心。听紫苏说紫藤的哥哥不远路途遥远,特意求了差事来看妹妹,汤婵心里多了几分好感,很快点头应了这个主意,“那就麻烦他了,送信的时候一同多送些银两,在外头办差没有钱可不凑手。”
紫苏笑着点头,“是。”
……
汤婵本来以为要等些时日,没想到没过几天,她就收到了紫藤兄长的来报。
却说紫藤兄长得了交代,很快就想出了法子,他脱离了解府的队伍,装成刚来阳曲县的商户公子,找了家酒馆一打听,很顺利便打听到了常家。
听了一耳朵常家的事,紫藤兄长得知常家三少爷最爱在外厮混,他才具平平,却因嫡出身份参与许多重要家族事务,便选了这人为目标接近。
他暗中跟着常三少爷,准备摸清规律后找机会偶遇结识,结果却意外发现三少爷有一回出门后掩人耳目似的七弯八拐,最后进了一家看上去门户普通的大门。
紫藤兄长直觉不对,没有贸然上前,等常三少爷走了,他一打听,原来这竟是解三叔的府宅。
出了这样一件事,紫藤兄长不敢耽搁,立马就来悄悄找了紫藤,将消息报于汤婵。
汤婵得了回禀,面色不由郑重了几分。
她对紫藤道:“我知晓了,你兄长这差事办的不错,让他回头去领赏。只是这事不可对别人说起,让你兄长烂在肚子里,不然出了事情,我是要追责的。”
紫藤高兴应下,“多谢夫人。夫人放心,我兄长晓得轻重的。”
等紫藤告退,汤婵叫来紫苏,“二爷人呢?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请他回来一趟,我有事要说。”
紫苏连忙应下,吩咐婆子去外头找小厮传话。回来之后她观察了一下汤婵的神色,“夫人,出什么事了?很
严重吗?”
汤婵摇了摇头,“还不好说——等之后消息确认了再同你说,许是我想的太多也说不定。”
之前常家太太被她拒绝后依旧亲自上门道谢,还送了完全超出谢礼意味的重礼,这是打着攀附的主意,而且多半有所求。
汤婵没有接常家太太的示好,常家却转头上了解三叔家的门,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走不通她的门路,转而把主意打到解三叔身上。
若是解三叔同样拒绝,那这事倒没什么,但汤婵却不由联想到解大嫂见惯富贵的模样……解三叔接待过多少这种想要攀附的人家?收过多少礼?甚至……有没有帮人家办什么不该办的事?
而解三婶在得知常家给汤婵送礼时,突然反应不对,是不是因为害怕东窗事发,心急失态,想要打探详情?
等解瑨回来,汤婵就把事情同他仔细说了一遍。
解瑨皱起了眉头,与汤婵对视了一眼。
汤婵委婉道:“这事儿是我猜测,并没有实际证据。许是我小人心肠,还是私下查一查,别是真有误会,白白冤枉了三叔一家。”
解瑨点了点头,他知道轻重,“嗯,这事我来办。”
比起汤婵的虾兵蟹将,解瑨手底下的人就专业多了,没过几天就有了结果。
这天解瑨面沉如水地回来,汤婵就有了预感。
“你是说,解三叔暗中用着你的招牌,收受盐商贿赂?”
“是。”解瑨看到汤婵,轻轻吐出一口气,接过她递来的一盏茶,慢慢冷静了下来,跟汤婵说起事情始末。“我朝的开中法,你知道吧?”
汤婵点头,“知道,太-祖想出来的法子。北方边镇储粮,路远费烦,太-祖便允许商人用粮食马匹等军需换取盐引,鼓励商人向边塞输送物资。”
解瑨颔首,“太-祖至太宗年间,开中法卓有成效,甚至吸引了大批商人雇佣民力迁居边镇开垦田地,生产粮食,边地也由此日渐繁荣。”
汤婵再次点头,大名鼎鼎的晋商就是因此而起家兴盛的。
解瑨接着道:“然而多年过去,天下承平日久,勋贵官僚甚至皇子宗室见持有盐引有利可图,便打通上下关节,随意用些军需甚至空手讨来盐引,再转卖给盐商,如此贱买贵卖,从中牟利。如此一来,边地商人便无盐引可换,或者换了盐引,到了盐场却无盐可领,只得苦苦等候支盐,有的甚至要等上多年。”
汤婵听明白了,她张了张口,“山西就设有两个边镇,所以解三叔他……”
解瑨叹了口气,“如今盐商里都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是只要搭上解三老爷,得了解家的名号,就能在府衙领到特殊的盐引,拿着这种盐引,不必在盐场空等,直接便可支取食盐。”
果然如此,汤婵不由咋舌。
她想了想又问:“可是没有你出面,换发盐引的官员竟也认?再说解三叔就不怕被戳穿吗?”
解瑨道:“大笔银子进了解家,这便是把柄,日后若是事发,必定会惹来大麻烦,三叔觉得我为了自己和解家,定然会将事情掩盖过去。其实也不只是他如此想,外人眼里,一笔写不出两个解字,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把我同三叔分开看。再说那些官员也都被喂饱了,即便疑心事情有异,也不愿追根究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已。”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解瑨常年在京城,不会过多关注老家的情况,故而只要做的小心,再在人前伪装好简朴的样子,不要有闲话传到解瑨耳朵里,那就基本不会露馅。
这样瞒天过海的事,还真让解三叔做成了。
想起解三叔夫妻朴实的样子,汤婵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汤婵问:“那你打算如何?”
解瑨很干脆:“自然是上折请罪,治家不严,是我之过。”
他选择大义灭亲,汤婵一点都不意外,她不禁摇摇头,“也不知道解三叔怎么会觉得你是会把丑事用一床被子掩过去的性子……”
讲究家丑不外扬,但未免太看不起解瑨。
解瑨看着她,“折子一上,议论不会太好听,我或许会延迟起复,或许起复后会贬官。”
汤婵挑了挑眉,“要真是这样,咱们就和离,我再寻去个官大的老头嫁了。”
她冲他眨了眨眼,“放心,我偷他的钱养你。”
解瑨:“…………”
他又气又好笑,最后只得咳了一声,无奈道:“胡言乱语。”
不过被她这么一打岔,心情到底好了一些。
笑闹过后,汤婵道:“说来这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开中法,你要上折,不若在在折子上一同陈述此法积弊,若能想出解决办法便最好了。”
解瑨颔首,“你便是不提,我也要如此行事的。”
二人自去写折子不提。
折子很快便递了上去,因为还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如何,汤婵只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在解三婶面前也表现如常,没有泄露半点风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院外树木的叶子逐渐由绿转黄。这日汤婵领了几个孩子出门捡落叶,打算带他们一起做书签,回院的路上,她笑着问几个娃:“中午想吃什么?今儿该徽音点菜了。”
徽音想了想道:“吃暖锅好不好?”
她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天气凉了,想吃点热乎的呢。”
虽说在汤婵的要求下,徽音如今也敢提要求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寻求其他人的意见,说完之后她便转头去看佳音和桓哥儿。
佳音只抿唇笑点了点头,桓哥儿却不矜持,只差吸溜口水,欢呼道:“火锅!”
也不知道汤婵哪天说了这个词被他听了去。
汤婵笑道:“成,今天便吃暖锅。解桓小朋友最近表现不错,今天可以吃辣。”
而且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自从尝试过辣味之后便再也离不得,小小年纪便无辣不欢,因着汤婵不许他吃得太辛辣或是吃辣太频繁,还跟汤婵抗争过不少次。
果然,桓哥儿更开心了,小鬼头心情一好就开始撒娇,“母亲对我最好啦~~”
“那你打算怎么孝敬我?”汤婵逗他,“过年时的压岁钱给我好不好?”
桓哥儿的笑容就眼见的慢慢变僵硬了,最后定格成一个
要哭不哭的表情,纠结了好一会儿,才破釜沉舟般道:“给……给母亲……”
说完他自己心疼得不得了,汤婵乐不可支。
正想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他,却突然听一片嘈杂声传来。
“出什么事了?”
不过不必丫鬟回答,汤婵就知晓了,竟是有人闯了进来。
“侄媳!”
来人远远就喊出了声,汤婵眯起眼睛一看,只见解三婶形容狼狈地冲了进来,也不看孩子也在,不管不顾就跪倒在汤婵身前,“侄媳,快请侄子救救你三叔把!婶娘在这里求你了!”
第98章
解瑨的折子掀开了边镇军政贪腐的一角,皇帝沉着脸看完折子,当即下了密旨委派钦差到边地巡查整顿盐政,打算好好治一治这些只知道扒在朝政身上吸血的蠹虫。
钦差四十多岁年纪,姓徐,是新上任的左都御史,以刚正不阿闻名,做事却很有手段,胆识更是过人。以防打草惊蛇,他接旨之后,婉拒了皇帝遣禁卫军护送的好意,表面上称病在家,实则带了几人悄悄出城,低调微服到了边镇。
他一路暗访,直到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才用皇帝的密令调来边军,不由分说地开始抓人。
被调来的边军是皇后娘家忠国公的旧部,铁杆的保皇党,与当地势力并无任何暗中来往。徐大人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之势,犯官根本没什么销毁证据四处串联的机会,案子进展很是顺利。
审问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两三个月,徐大人抓了一批,杀了一批,风气总算为之一清,想来日后边镇的官员总该有所收敛了。
此案牵扯了不少小鱼小虾,比如假借解瑨之名牟利的解三叔,他本人判了仗八十,流放,并家产充公,家中其余人一同被判流放。
解三婶突然找上门求救,便是因着解三叔被抓进牢里,想求解瑨出面疏通关系。
汤婵不动声色,怕她吓到孩子,让丫鬟把姐弟三个都带下去之后,才跟解三婶打起太极,搪塞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需要打听打听,将之敷衍了回去。
看着她真诚的表情,解三婶满怀希望地回去了。总归是一家人,哪有不伸手帮忙的道理?
然而等她再次上门时,汤婵却一改之前的热心,怨叹道:“三婶,不是我不想帮忙,可夫君被三叔牵连,已经自身难保,连起复都要无望了!”
解三婶一愣,这才发现冬日萧索,似乎连汤婵院里的下人都带着些愁云惨淡之色。
“陛下已经传了旨意,罢了夫君的官职,还将夫君好一顿训斥,让他好好闭门思过……”汤婵语气幽幽,眼神里尽是埋怨,“三叔也真是的,怎么能做出这样害了一家一族的事?”
话里话外兴师问罪,怪解三叔一家连累了自家夫君,解三婶哑口无言,得知确实有圣旨,解瑨怕是真的无能为力,才咽下那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术,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解三婶走了,汤婵才收起表情。
解瑨确实受了牵连,他本在丁忧,保留了编制跟俸禄,此事一出,便被皇帝撸了官职。
不过解瑨对此有所预料,接旨时很是平静,汤婵看他的反应,便猜到没什么大事。
本来丁忧跟闭门思过也没太大区别。
只不过在解三婶面前,她故意把解瑨的处境说得凄惨无比,因为实在是不想帮忙。
若不是直接将人拒之门外对解瑨的名声不好,汤婵都不想让人进门。
双巧对着解三婶的背影“呸”了一声,“还说什么‘都是姓解的’、‘为官者有犯过事的亲族终究名声不好’,怎么当初贪钱的时候不知道为二爷想想?”
“不过是心里只有自己而已。”汤婵不想多提,“不说他们了,太夫人周年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东西都买置备齐了?”
一旁的紫苏立刻上前道:“您放心,都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只是家里刚出这样的事,周年祭怕是不好办得太过张扬。”
“嗯,无碍,回头我跟二爷商量一下,把宾客名单改一改。想来老人家也不会在意这些小节,自家人在一起就好。”汤婵道,“等周年祭过去,小辈们出孝,倒是能让他们热闹热闹。”
等太夫人周年祭过去,解府的孩子们出了孝。借着桓哥儿过生辰的机会,姐弟三个换上了颜色鲜艳的新衣裳,吃了一顿汤婵特意做的炸鸡薯条,孩子轻快活泼的笑声让汤婵弯起嘴角。
解桓上个生辰正逢太夫人去世,唯一的庆祝就是只吃了一碗长寿面。这个生辰,汤婵准备起来就用心了不少,提前大半年就寻了手艺高超的匠人,给他做了一套积木玩具作为礼物。
积木是一座斗拱建筑,用了榫卯结构,拼起来之后又精致又漂亮。徽音佳音看到指示图册上最后成品会有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今年生辰时得到的那套过家家玩具都不新鲜了。
汤婵看出她们的心动,对姐妹俩笑道:“这东西费时费力,刚开始的时候光研究就花了不少时间,紧赶慢赶只得了这一套,只好先给小寿星。给你们的已经在做了,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
徽音红了脸,佳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多谢母亲费心啦!”
解桓抱着礼物不撒手,简直喜欢得不了,回去之后就开始搭,甚至到了晚上都不停下。
“小少爷,”姜妈妈轻声唤他,“已经到就寝的时辰了,咱们明天再继续好不好?”
解桓正是上头的时候,跟姜妈妈软语相求道:“妈妈让我再搭一会儿吧……”
姜妈妈心一软,一时不忍拒绝,便等候了片刻。
一刻钟之后,姜妈妈再次请解桓洗漱,然而解桓软硬兼施,依旧闹着不肯睡觉。
姜妈妈无奈,只好遣人请汤婵过来。
汤婵听了禀告挑了挑眉,披了衣裳来到解桓屋里。
小子是要翻天啊。
“你如果现在不睡,那今晚就不要睡了,玩一整个晚上,你选哪个?”汤婵看着他问道。
解桓见她来了,本来还有些惴惴,结果听说能尽兴玩一整晚,眼睛立刻就亮了,“母亲,我想搭积木,让我搭积木吧。”
汤婵点点头,“好,我陪你。”
说完就真坐在一旁看着桓哥儿拼积木。
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解桓心里最后的不安也飞了,高高兴兴地继续搭了起来。
过了片刻,解瑨来了。
汤婵冲他抛了个疑惑的眼神,无言问着“你来干啥”。
如今正在守孝,二人需得分房睡,解瑨一直歇在汤婵隔间,没必要等她回去睡。
解瑨坐到她对面,“下不下棋?”
他回正房之后见汤婵不在,听说了前因后果,便知道汤婵要治治解桓的毛病,自然要来陪陪她。
汤婵看了他一会儿,长眉微挑,唇边也多了一点弧度,“好啊,你不嫌弃我臭棋篓子就行。”
夫妻二人在榻上开始对弈。
解桓见父亲也没有管他的意思,更加得意,又继续投入到积木大业里去了。
他精神抖擞地奋斗了半个多时辰,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解桓渐渐感觉到了疲累,眼皮子开始打架。
“桓哥儿,醒醒。”
就在这时,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要玩一整晚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谁说我不行!”解桓一个激灵,他可不愿意被轻视,立刻清醒了过来。
可好景不长,没过一会儿,解桓的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
但他只要一打盹,汤婵就会把他叫醒,还让他站起来继续拼。
刚开始面对汤婵的嘲讽和激将,解桓还梗着脖子不服输,然而到三更的时候,解桓实在是熬不住了。
他紧紧握着一块积木,眼睛一瞥一瞥地看向施施然跟解瑨悔棋的汤婵,殷切地问道:“母亲,你困不困的啊?”
解瑨没忍住唇角一弯,汤婵也差点笑出声。
但她面上没显出来,只摇了摇头,“我还不困,怎么,你困了?”
解桓吭吭哧哧,悄悄看了解瑨一眼,突然灵光一闪,“我不困,但父亲困了。”
汤婵忍住没有喷笑出声,但实在没忍住唇角上扬,她赶紧扭头瞥开视线,装作询问解瑨。
被亲儿子甩了个锅在头上的解瑨深深看了解桓一眼,“我也不困。”
解瑨蔫了。
又困又倦却不能睡觉的滋味难受极了,解桓憋了半天,看汤婵就坐在一旁盯着他却不帮他,不由越想越委屈。
解桓憋出两包泪,最后到底服了软,带着哭腔小声道:“母亲,我想睡觉。”
汤婵语气凉凉,“嗯?不是不想睡觉,要玩一整晚吗?”
解桓忍着泪,“不玩了……母亲,我错了……”
汤婵双手抱胸看着他,“错哪儿了?”
解桓可怜巴巴地
跟汤婵认错,“不该不睡觉……”
汤婵:“以后还敢不敢了?”
解桓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再也不敢了!”
汤婵打量了他一会儿,“行吧,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闹着不睡觉,不到天亮你别想闭眼。”
解桓一下就哭出来了,他扑过去哭哭啼啼地跟汤婵撒娇,“母亲~呜呜呜……”
汤婵轻轻摸摸他的脑壳。
看桓哥儿眼睛熬得通红,她也不是不心疼。情分都是处出来的,照顾着孩子这么久,哪能一点感情没有?
她放柔了语气,“好了,赶紧睡吧,允许你多睡半个上午再起来。”
解桓揪着她的衣襟小声道:“想跟母亲睡……”
“行。”汤婵对他伸出手,“走吧,洗漱去。”
看着一大一小手拉手去洗漱的背影,解瑨眼中一片温软。
老宅的生活平和又安宁,一眨眼,冬天过去,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刚下过一场春雨,天气渐暖,鸟鸣声声,鹅黄嫩粉悄然绽放在枝头。
双巧手中拿着一封信,小心翼翼避过路上的水坑,快步进了正院。
只是进了屋,却没见到汤婵,她问守门的小丫鬟道:“夫人呢?”
小丫鬟忙答道:“夫人去小花园的菜地了。”
双巧得了消息,连忙往小花园去。
果然,远远便见汤婵在忙活,屁股后头还跟着一身小菜农打扮、手里拿着小锄头的解桓,徽音同佳音则在不远处一起荡秋千。
汤婵住的南院挨着小花园,前些日子她心血来潮,就在小花园划出一片地,将花都移到了大花园里,把空出来的地方收拾成了菜地,打算种上不同节令的蔬菜。本来她还想在旁边移栽几棵果树,但据果农说怕一二年间结不了果,这才作罢。
看着菜园一片郁郁葱葱,汤婵不禁莞尔,如今的乡野田园不愁吃穿的日子,倒有些接近梦想中的退休生活了。
“夫人,”双巧晃了晃手里的信,“大兴来信了。”
“是母亲的信?”汤婵站起身,把特意做的手套跟围裙摘了下来,“走,回去。”
汤婵成亲之后不久,汤母就回到了汤父祖籍居住。虽然没有汤婵在身边,但汤母收养了族里的小孤女春分,日子过得并不孤寂。
来到老宅,汤婵依旧与汤母时常通信,算算日子,是该有新信到了。
她对身后的解桓道:“去找姐姐们玩吧。”
解桓功课做完没事的时候,汤婵就会把他抓来当小苦力——虽说捣乱的时候比帮忙的时候多,但汤婵看他乐在其中,便也由着他去。
见汤婵有事,解桓乖乖点了点头,那边徽音和佳音也都过来行礼告退,“儿子/女儿告退。”
回到院里换了衣裳,汤婵伸手将信接了过来。
信上问候了汤婵与解瑨以及三个孩子,又说自己一切都好,春分也是,过年之后又长高了……汤婵露出笑意,不过随即,她突然蹙了下眉。
双巧见汤婵神情有变,赶紧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汤婵回过神来,“倒不是大事,只是母亲突然说起了过继的事,说正在考虑将父亲亲生弟弟的小儿子过继为嗣。”
汤父当年是被过继给后来的父母的,如今他嗣父母这边已经没有亲戚,亲生父母那头倒有不少亲侄儿。
双巧长大了嘴巴,“这……老太太怎么突然想到要过继?”
“倒也不是突然就有的想法,”汤婵摇了摇头,“母亲觉得没能给父亲留个儿子,一直觉得愧对父亲,只是父亲并不在意,还一直劝慰母亲,母亲这才作罢。后来母亲虽然不再提了,可心里还是认为得有个男丁继承香火才行。”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不意外母亲放不下这个念头,只是好奇为什么选定了这个人。”
若按血缘关系,亲侄儿当然是最亲近的,可过继不能光看血缘,还要看合不合适。
若她没有记错,汤父这个血缘上的小侄儿至少七八岁了,早就是记事的年纪,并且父母双全,很得家中宠爱。这样的孩子过继来干嘛?又不是像汤父当年爹不疼娘不爱,家中贫困养不起才送出去。
“这事不太对劲。”汤婵起身让双巧伺候笔墨,“得让母亲先等等,咱们大概还有一年多就出孝了,等我回了京城之后去亲自看看再说。”
双巧连忙应是。
等写完回信让双巧送出去,外头便传来一声孩子稚嫩的大呼小叫,“母亲!”
随着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解桓冲了进来,一进门就跑到汤婵跟前,拉起汤婵的手就要往外走,“母亲快跟我来!”
“出什么事了?”汤婵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不是跟着两个姐姐出去玩了吗?”
解桓边走边跟汤婵解释,“有小鸟受伤!二姐姐说请母亲去帮忙!”
一路跟着解桓,走了一会儿,便远远看见徽音跟佳音并一群丫鬟围在一块,像是守着什么东西。
“夫人。”
“母亲。”
见汤婵过来,众人连忙问好。
汤婵点了点头,走上前一看,原来被众人围着的,竟是一只跌落在地的小雏鸟。
看品种,小雏鸟应该就是普通的麻雀,羽毛还没有长齐,被地上残留的雨水打湿,看着有点狼狈,想来是几个孩子路过发现的。
“母亲,咱们能救救小鸟吗?”
徽音满脸心疼地看着小雏鸟,佳音站在一旁也好奇地看着,不过神情却没太大所谓,更像是单纯瞧热闹。
汤婵对徽音笑了笑,“好,你别急。”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很快心里便有了数,“徽音,你看,这只小鸟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有点懵头懵脑,很可能是正在练习飞行的小鸟,不慎跌落下来,但没有受伤。我们可以把它捡回去养起来,也可以找到它的鸟窝把它放回去,让它跟父母团聚,你怎么想?”
徽音听到小鸟没有受伤先是一喜,随即听到自己可以养它,更是眼睛发亮。
可等最后听到把小鸟送回与父母团聚,徽音神色一变,咬起了嘴唇。
片刻后,徽音忍着不舍,抬头对汤婵道:“母亲,我们把它送回去吧。”
汤婵问:“想好了?”
徽音点点头,“嗯,想好了。”
“好。”汤婵摸摸她的头顶,看了看周围,只见两步之外就是一棵大树,抬头仔细一寻,果真看到一个鸟窝隐在枝桠间。
她转头吩咐双巧,“去看看林师傅有没有空,有空的话请他来一趟。”
去年解瑨给桓哥儿加上了武艺课,林师傅便是桓哥儿的武艺老师,如今客居在解府。这棵树算得上挺拔高大,为防止丫鬟婆子攀爬出现意外,还是请专业人士来比较好。
不一会儿,一个壮年男子随着双巧而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满面英气的姑娘。
汤婵见到那位姑娘不由好奇,“这位是?”
林师傅双手抱拳,示意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向汤婵行礼,“见过夫人,这是小女丁香,刚好来府上看望小的,得了夫人相召,便带她向您来请个安。”
汤婵笑着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她摸了摸身上,因在孝中,身上没什么合适的首饰,便让双巧去挑两匹适合年轻姑娘用的料子,送给丁香作为见面礼。
丁香道谢之后,汤婵便跟林师傅说起了请他来的原因,“……想请您上树看一看,若确实是雏鸟巢穴,便将鸟儿送回到巢里,不知您可方便?”
林师傅点点头,“夫人慈悲。不过小事一桩,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只是他说完却没有动作,而是示意丁香上去。
汤婵一愣,“这树可不矮……”
林师傅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小女自小跟随小的习武,身手还算利落,这点事儿还难不倒她,甚至论起爬树,她倒要比小的灵活呢。”
汤婵看向丁香,只见丁香羞涩一笑,随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蹿上了树。
看着她的动作,众人都是一阵惊呼。解桓仰着头,看人家在树上潇洒腾挪,更是眼馋不已。
“母亲……”他抬手拉了拉汤婵的衣襟,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他也想上去。
“你个大宝贝蛋可省省吧,”汤婵一看这小子撅屁股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毫不留情地道,“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解桓被残忍拒绝,扭脸哼了一声,不理汤婵了。
丁香爬到鸟巢跟前伸头看了一眼,随即下来禀告道:“夫人,鸟窝里还有几只雏雀儿,想来确实就是这只鸟儿的家了。”
汤婵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不敢。”
丁香便将小雏鸟踹到衣襟里,再次爬了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雏鸟放回了鸟窝。
众人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过了不久,两只成年的麻雀陆续飞回了巢穴。解桓见了
不由欢呼出声,徽音也抿起唇,脸上露出高兴的笑。
汤婵也不禁微笑了一下,“好了,咱们回吧。”
注意到徽音一步三回头,总是不舍地看向那个鸟巢的位置,汤婵沉吟片刻,回房后找来福婶,交代了一件事。
福婶虽是惊讶,但立刻点了头,“这是小事,夫人等几日便好。”
汤婵笑道:“有劳了。”
福婶赶紧摆手,“夫人言重了。”
却没想到福婶刚走,佳音后脚便来了。
“母亲,”她鼓起勇气问道,“我能不能也习武?”
第99章
“嗯?你想习武?”汤婵很是惊讶,随即想明白了什么,不由笑了,“是因为今儿看到了那位丁香姑娘?”
佳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感觉丁香姐姐好生潇洒……”
汤婵笑道:“你想习武,当然可以。”还没等佳音高兴,她便接着又道:“不过习武是很辛苦的,我希望你如果决定了,就要做好准备,不能轻易放弃。”
佳音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她懵然了一瞬,不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想了想问道:“那如果我辛苦练习,以后能像丁香姐姐那样吗?”
“唔……”汤婵没有立刻答话,沉吟片刻后,她说道,“我没有习过武,所以不知道答案,要不这样,我问问丁香姑娘愿不愿意来给你们做教习,你先亲自感受一下习武需要付出什么,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了解了再做决定。”
佳音虚岁已经快要九岁,又因儿时经过生死,性子早熟理智,汤婵觉得比起“一定可以”这种一味鼓励孩子的话,倒可以跟佳音一起寻找答案。
而这样务实的回答,显然很合佳音的心意,她立即应了下来。
不过没想到此行居然如此顺利,佳音觉得心里有点没底,再次向汤婵试探着确认道:“母亲对我习武是怎么看的呢?还有父亲……”
“你父亲我不知道,不过我嘛,非常鼓励你习武。”汤婵认真地看着佳音,“倒不是为了你能像丁香姑娘一样厉害,而是希望你们强健体魄。身强体健,不容易生病,以后过怀孕生子这道鬼门关的几率也多上一分。”
佳音听着听着,小脸也严肃起来,到了最后,她郑重点了点头,“我记下了,母亲。”
汤婵对她眨了眨眼,“放心,你父亲那里我去说。”
佳音笑了出来,再次点了点头。母亲出马,父亲必不会反对的。
晚上跟解瑨吃饭的时候,汤婵就把这事跟解瑨讲了。
因着姑娘们习武不是文官家惯例,汤婵准备了一堆理由,不过没等她说出口,解瑨就已经点了头。
看出汤婵的惊讶,解瑨提醒道:“你忘了?我儿时曾经想要从军,有不少相熟的武将人家。”
武将家里,女子练武便常见得多了。
“是了,”汤婵恍然,赶紧笑着给解瑨夹了一筷子菜,“解大人见多识广。”
解瑨悠悠看她一眼,把她夹过来的菜吃了。
得了解瑨的许可,汤婵就请了丁香来说话。
得知汤婵的打算,丁香自是欢喜地应下。家里能多一分收入,解家夫人跟两位姑娘性子也都很好,丁香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徽音虽然好静不好动,但她愿意陪着佳音一起试试。于是很快,小姐俩就穿着新裁的短打,在新收拾出来的大花园里劲头十足地开始上武课了。
汤婵送了姐俩回来,到自己院里之后,不免也起了念头——之前在京城,每日总还会出门给长辈请安,自从开始守孝,好似很久都没运动了。
于是开始每天换了衣裳,在院里打五禽戏八段锦不提。
等上了几回课,佳音便对汤婵感慨道:“世上果真没有容易的事情,我扎了两天马步就累得不行,可听丁香姐姐说,她四岁便开始习武,此后寒暑不歇,风雨无阻,受伤更是家常便饭……真是太不容易了。”
汤婵笑着问道:“那你如今怎么想?”
佳音显然已经提前想了很久,很快便答道:“习武很有趣,我很喜欢,但想要在武学上有所成就,童子功、努力、天赋缺一不可,我怕是不行的。不过我是解家女儿,本就不可能像丁香姐姐一样以武为生,以后还是要嫁人相夫教子,那就跟母亲之前说的一样,即便达不到多深的造诣,能够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她曾因为裹脚不当,高烧不退差点丢命,对健康的身体很有执念,没怎么多纠结就做了决定。
一旁的徽音听了佳音的话,小小松了口气。
她学武只是因为想陪着妹妹一起,可若是妹妹想同丁香小师傅一样,踩梅花桩、练铁板桥,她还真不知道会不会“舍命陪君子”。
若只是强身健体,徽音还是愿意跟佳音同进退的。
解桓一听说两个姐姐也要学武,比两个当事人还要兴奋,等得知两边是不同的师傅,还噘嘴不开心了好久。小姐俩便去接他下课,随后一同去读书,读完书一起回来再各回各院,姐俩或写字练琴、或刺绣插花,解桓则另有功课,日子过得愈发充实。
这日下了课,姐弟三个来给汤婵请安,却见汤婵冲他们招了招手,“快来,”她笑着道,“给你们准备了礼物,来瞧瞧。”
几人好奇上前,一旁的福婶笑着拎过来一个篮子,把盖在篮子上的布掀开——
一个个嫩黄的毛绒团子挤在一起,正在睡觉,毛茸茸的小翅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时不时轻轻抖上一抖。
姐弟三个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动也不敢动。
“别怕,你们可以呼吸的。”汤婵笑着提醒。
徽音和佳音这才满面潮红地小声叫了出来,“啊!”
“是小鸡!”
“这也太可爱了!”
似乎是声音让小鸡仔们醒了过来,有两个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脑袋,探出篮子边又很快缩了回去,声音又细又软地叫了两声。
两个小姑娘又是一阵尖叫,手牵手激动得不得了,就差抱在一起转圈了。
“最近上课都辛苦了,”汤婵笑道,“上次没能有机会领养小鸟,若是喜欢,咱们就留下几只小鸡养一养。”
徽音和佳音拼命点头,上手想去摸,又不太敢,福婶在一旁笑道:“三姑娘放心,鸡仔已经出壳五六日了,只要不抓着乱玩,不会有什么事的。”
姐妹俩便头顶着头,挨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摸完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分享感受。
见一旁的解桓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汤婵笑着问他:“想不想摸一摸?”
任谁都看出来桓哥儿的眼馋,结果这小子憋了一会儿,居然拒绝了。
随着年岁愈长,许是身边丫鬟婆子总夸他男子汉,不知道怎么,他就多个了讲究男子气概的毛病。
如今嘴硬拒绝,显然是觉得喜欢这么可爱的东西有损他的“男子气概”。汤婵心说小子毛还没长齐呢,现在就讲究起来了,见他死要面子不承认,眼神却根本移不开的样子,便逗他道:“没事,给你挑只小公鸡,等它长大就变得可威风了,特别配你。”
“真的?”解桓眼睛一亮。
汤婵差点笑出声,“真的。”
有这么个台阶在,桓哥儿立刻就下来了,“那我要养一只大公鸡!”
“好。”
汤婵真让福婶帮忙挑了只公的给他,桓哥儿将它捧在手心,一动也不敢动,小脸不一会儿就红了。
他想了想,郑重宣布道:“我想好了,以后它的名字就叫将军!”
汤婵忍俊不禁,“好名字!”
桓哥儿言出必行,说要养他的将军,还真就上了心。汤婵在小花园里圈出了一小块地,让人给小鸡们搭了个大别墅,桓哥儿却不愿意让将军跟其他兄弟姐妹住在一起,而是想要抱回到自己院里。
汤婵道:“要是你能说服你院里的所有人都接受你养将军,再找到人照顾它,那就可以。”
桓哥儿便挨个去问。
院里伺候的人哪能不愿意给小少爷这个面子,另有不少丫鬟婆子都是农家出身,养只鸡堪称小菜一碟,没过多久,解桓就顺利把将军抱回去了。
小鸡一天一天长大,越来越活泼,在小花园里圈出的鸡舍里到处跑。
只是有两只运气不好,没能成活,徽音看到以后哭得天塌地陷,也不敢像桓哥儿一样挑一只养了,只怕日后没了受不住。
解桓的将军倒是一直挺好,抱到房里之后,姜妈妈养得认真,甚至将将军训练得能在固定地点上厕所。
这天,解桓突然拿着一张画来找汤婵,“母亲快看!”
“嗯?”汤婵瞅了一眼,“这是什么?”
“先生最近开始教我画画了,”解桓挺起小胸脯,“我画了将军!”
“呃……”汤婵对着那一坨深深浅浅的墨色端详了半天,“不错!”
解桓眼珠转了转,道:“母亲要不要也画一幅吧?咱们比一比!”
解桓刚开始描红写大字的时候总是拖拖拉拉,汤婵就陪着他一起写,并且毫无廉耻之心地拿自己的字嘲笑小朋友。
解桓敢怒不敢言,忍到现在,如今终于有机会反击了。
汤婵一看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想比啊?成,我这就给你画一幅。”
汤婵居然也会画画,解桓明显有点失望,但他很快抖擞精神,万一母亲画得不如他呢?
结果等终于看到汤婵的画,解桓懵了,“怎么是白纸啊?”
“哪里是白纸?”汤婵道,“分明是将军吃米图。”
“什么将军吃米?”解桓指着画,“米在哪里?”
汤婵:“米被将军吃完了呀。”
解桓一噎,“那将军呢?”
汤婵一本正经,“将军吃完米跑了。”
“噗——”
屋里众人都忍不住笑,唯独解桓反应过来后气得小脸发红,“母亲——!”
佳音捂嘴闷笑,肚子都笑疼了,徽音哪怕心疼弟弟,也实在没忍住,笑得东倒西歪。
解桓握着小拳头,“母亲你太过分了!”
汤婵看他快被气哭了,赶紧向他认错,“好吧,是我不对,桓哥儿对不起,我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解桓气鼓鼓的,“那母亲要怎么给将军赔礼?”
嗯……这也是现世报,每回桓哥儿认错的时候,汤婵都要问一句“要怎么表达诚意”,小鬼头有学有样。
汤婵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道:“让你去我的菜园子给将军摘菜吃怎么样?”
解桓知道母亲把自己的菜园子看得很重,得了这份“诚意”,心里就不气了,只面上还别别扭扭地应道:“哼,原谅你了。”
他矜持地对汤婵伸出手,“咱们去吧。”
汤婵笑着拉了他一起出门。
第100章
“喔喔喔——”
一声嘹亮的啼鸣传来,守门的小丫鬟眼睛唰地一亮。她伸长脖子向外看去,果然过了不一会儿,便见到一个粉妆玉琢的孩童身影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只羽毛丰满、色泽艳丽的漂亮公鸡。
后院的丫鬟婆子都认得,这是小少爷的爱宠将军。
大半年过去,曾经嫩黄可爱的小鸡苗已经长成了一只精神威风的小公鸡,一路走来,看见它的众人都不曾阻拦,还有人笑眯眯地同它打招呼。
小丫鬟弯起眼睛,跟解桓行礼问好,“小少爷。”
解桓似模似样地点头回礼,“铃铛姐姐。”
小丫鬟笑着替他打起了帘子,解桓溜着将军,一主一宠迈着同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走进房门,解桓迫不及待地喊着,“母亲,我来啦!”
只是还没见到母亲,却见爹爹从母亲房里走了出来。解桓赶紧停下脚步行礼,“见过爹爹。”
“来给你母亲请安?”解瑨低头看他,“怎么这样早?”
解桓挠了挠脸,“早上被将军叫醒,没什么事,就来找母亲了……”
将军精神奕奕地叫了一声彰显存在感,解瑨不由看了它一眼。
他本来不太赞同儿子养一只鸡做宠物,只是随汤婵的心意妥协,直到清明那天,祭拜太夫人的时候,解桓一同把将军抱上了。
“祖母!我们又来看您了。”小人儿抱着小公鸡在太夫人坟前絮絮叨叨,“祖母您瞧,这是我养的将军,母亲送给我的。它长得可威风了,又很乖巧……”
解瑨静静地听着,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不许解桓养将军的想法。
见解桓好奇地往屋里看,解瑨回过神,低声对他道:“你母亲还没起身,晚些时候再过来吧。”
“母亲还没起啊?”解桓瞪大眼睛看了看窗外,时值初春,外头暖阳高照,“太阳都照屁股啦——”
解瑨看了他一会儿,“你母亲身体不适,还在休息。”
“什么?”听了这话,解桓不由急了,“母亲没事吧?”
解瑨微顿,“没有大碍,只是有些劳累而已。”
“劳累?”解桓仰着脑袋看解瑨,大眼睛里全是疑惑不解,“爹爹让母亲做什么了,怎么能让母亲受累呢?”
解瑨一时顿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转眼,太夫人逝世已经二十七个月,解家在前几天正式出孝。
忙完了除丧诸事,解瑨与汤婵在两年多以后第一次同床共枕。
小别胜新婚,昨晚床帐落下,两人都有些克制不住。
昨晚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热意不着痕迹地爬上了解瑨的耳廓。
正当他思考要如何解释,甚至想着干脆板起脸问起桓哥儿功课转移话题的时候,脚步声从内室传来,有人走了出来。
解桓眼睛一亮,“母亲!”
汤婵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解瑨一眼,显然刚刚听到了父子的对话,随后笑吟吟对解桓道:“谢谢桓哥儿关心母亲,我没事,不用担心。”
解桓仔细打量了汤婵一会儿,见她脸颊红润,面色极佳,才放下心来,还认真嘱咐道:“母亲注意身体,累病了就不好了。”
汤婵眉眼带笑:“好,我记下了。”
她转头吩咐双巧,“去看看两个姑娘起了没,若是已经起了,便请来一起用早膳。”
双巧应下。
没过一会儿,徽音和佳音便到了。
行礼问安之后,众人一边等着传膳一边聊天,佳音看着汤婵身上的新衣裳夸道:“母亲穿红色好看。”
汤婵被嘴甜的小姑娘哄得心情大好,笑眯眯道:“这是旧款式了,也不知如今京里如今实行什么新样子,等回了京咱们就去逛绣坊,给你们做新裙子。”
“昨儿奶娘同我说咱们要回京了,是真的?”徽音听了插嘴问道。
“是啊,毕竟相熟的亲朋好友都在京城。”汤婵叹道。
在老宅这段日子便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可惜不能永远住下去,解瑨还要给皇帝打工呢。
她看了一直默默听着娘几个说话的解瑨一眼,又看向徽音,“怎么,你们不想回去?”
徽音摇摇头,“想回的。”
她羞涩地笑了笑,“我们同菲姐儿还有其他同窗们都好久没见面了呢。”
菲姐儿是翰林楚家的十二姑娘,也是姐俩在陆家女学的同窗兼好友。虽然相距甚远,但小姑娘们时不时通信送礼物,感情反而
更加要好了。
汤婵笑道:“那咱们早些开始收拾行李,争取早点跟朋友们见面。”
用完早膳、送走孩子们,汤婵打发解瑨去找大少爷解桢,自己则带着丫鬟去了一趟大房小夫妻的西院。
“小婶婶来了?”
小于氏正在给垚哥儿讲绘本,见汤婵来了,连忙带着垚哥儿起来行礼。
垚哥儿也奶声奶气地跟汤婵作揖,“见过小叔奶。”
“诶,快来给小叔奶抱抱。”
汤婵眉开眼笑地冲垚哥儿伸出手,垚哥儿已经两岁多了,生得玉雪可爱不说,性子更是软糯乖巧,汤婵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她一边抱起垚哥儿一边对小于氏示意,“快坐。”
小于氏抿唇笑着应了。
汤婵打量了小于氏一眼,见她只穿了一身偏旧的蟹壳青衣裙,头上也只有一根银簪挽住头发,便随口问道:“已经出孝了,怎么还打扮得这样素净?”
小于氏闻言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抹晦涩。
她很快恢复如常,笑着小声对汤婵解释,“反正是在家里,也没什么人看……”
“也不是光为了给别人看嘛,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也高兴不是。”汤婵笑道,“当然,在家里还是舒服为主,看你自己。只是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心里有数就好。”
知道这是待她亲近才会说的话,小于氏心里一暖,“是,谢小婶婶教我。”
汤婵见她明白便不再多说,一边逗垚哥儿,一边问道:“说起来咱们过些日子就要启程,回京之后怎么住,你们什么打算?”
小于氏一愣,“小婶婶是指……”
汤婵道:“二爷和我的意思,咱们虽然分了家,但回京后还是一起住在解府为好。”
小于氏赶紧摆手,“这怎么行?太麻烦小叔叔和小婶婶了。”
解家在京里的宅子并不算解家祖产,那是当年先皇赏给解阁老的赐宅,解阁老去世、解家回老家那一年,宅子已经便被先皇收回,直到当今登基,解瑨高中后,皇帝再次把宅子赐给了解家,但赏的人实是解瑨。
汤婵解释道:“咱们家人丁稀少,若是你们另寻宅子住,家中也太冷清了,更何况你们还要多一笔开销。不如住在一块,只把你们的院子单开个门,再分开走账便是,等垚哥儿大了也好跟他小姑姑小叔叔一起玩。”
若说别的还好,可提到垚哥儿,小于氏不得不心动了,“那大少爷那边……”
“桢哥儿那边你小叔叔去说了,”汤婵玩笑道,“放心,你小叔叔是桢哥儿克星,他怕是不敢拒绝。”
知道解桢最怕他小叔叔,小于氏也不禁莞尔,“那便有劳小婶婶了。”
汤婵笑着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两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老宅已经承载了许多回忆,别的不说,养了大半年的小鸡们如何处理就是个大难题。
将军是一定要带上路的——桓哥儿抱着自己的将军不撒手,一副如果汤婵把将军留在老家,就要水漫金山的架势,哪怕汤婵严肃地告诉桓哥儿,说将军可能在路上生病,桓哥儿也没能改变自己的主意。
至于鸡舍里的其他小鸡,佳音说由姐姐决定,徽音思考了很久,最后跟汤婵说算了。
“还是趁着现在还没那么深的感情,早早分别了吧。”徽音轻轻一叹,“幸亏当时知道它们寿数有限,看不得它们早一步离开,故意没有跟它们有太多的接触……”
她决定这辈子都不养宠物了。
活物有了归属,剩下的死物,便能精简就精简。半个月后,一家人同抹着眼泪的福叔福婶作别,向京城而去。
不管过去多久,京城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繁华热闹。
秋月和宛姨娘早早便翘首以盼,得到汤婵一行人已经到了府外的消息,秋月立马奔到二门,伸长脖子向外张望,看到汤婵从马车下来的一瞬间,她便激动地哭了出来,“夫人!”
“好了,”汤婵哭笑不得地扶起扑到她身前就要跪地行礼的秋月,心里也有些发软,“都好好的呢,这不就见到了?”
秋月好一会儿才缓和了情绪,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地抹了抹泪,“叫夫人看笑话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看到跟在汤婵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解瑨。
秋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完全把男主人忽略了过去,脸色瞬间通红,赶忙行礼问安,“见过二爷。”
解瑨微微颔首示意她免礼。
宛姨娘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这时候才道:“二爷夫人快进来吧,院子已经都收拾好了。”
一行人就此进府安置叙旧不提。
回到阔别依旧的京城,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拜见长辈,访亲问友。这日风和日丽,汤婵同解瑨带着三个孩子坐上马车,来到了庆祥侯府。
庆祥侯府是解瑨的外家,也是汤婵的半个娘家,侯府上下都很重视,女眷们早早便聚在老夫人房里,等着汤婵她们抵达。
老夫人见到人更是十分欢喜,“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两年多未见,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了,但精神头还是那么好。众人一一见礼,围着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拉着徽音姐弟几个看个不停,夸赞汤婵道:“好好好,不错,你把她们养得真好。”
三个孩子长得好,性子又都很懂事,老夫人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挨个问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们,笑着道:“行了,都还小呢,别拘在咱们跟前,叫敏姐儿陪他们玩去罢。”
敏姐儿是庞侯爷的幼女,跟徽音佳音差不多大,听了吩咐,便很有主人翁意识地起身,似模似样地邀请徽音姐弟一起出去了。
等孩子们走了,老夫人又拉着汤婵两人说了大半个时辰的家常,路上辛不辛苦、过去几年好不好、听说之前解瑨因叔叔受贿而被皇上训斥,有没有事……
解瑨一一恭敬答了,汤婵在一边说笑调节气氛。直到前院派人来问,老夫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放解瑨去了前院,“你舅舅跟表弟他们都等着你呢,叫婵娘留在这儿陪我便是。”
解瑨应是,随后微微偏头,跟汤婵示意之后,才被丫鬟领着出去了。
郑宝珠坐在一边的榻上,用团扇挡着面颊,等解瑨出去了,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不知怎么,郑宝珠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见到解瑨有些拘谨,完全不敢随意说笑。老夫人闻言不禁乐出了声,“你这丫头,跟逸哥儿不愧是夫妻。那个兔崽子遇上别人都是混不吝,只怕他小舅舅怕得要命,你跟他简直一模一样!”
汤婵笑眯眯道:“光瞧弟妹这红光满面的样子,也知道跟表弟感情愈发好了。”
这两年郑宝珠的日子过得格外舒心,脸颊圆润,连身材也丰满了些,端坐在美人榻上的样子,很有几分大人模样。
郑宝珠脸颊一红,坐在郑宝珠身边的庞秀也大着胆子凑趣,抿嘴笑道:“到了年底,咱们就有小侄子了呢。”
提起这桩喜事,老夫人笑意止都止不住。汤婵视线落在郑宝珠带着弧度的小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一晃眼,当年那个娇蛮任性的小姑娘也长大成人,就要做母亲了。
众人的目光让郑宝珠耳根一热,只她哪里是任人打趣的性子,不甘示弱地回击庞秀道:“四妹妹别急,你同未来四弟妹好好努力,明年便也能抱上大胖小子了!”
庞秀白皙的面颊霎时便红透了。
她今年也有十七了,于去岁秋定了亲,婚期就在四个月后。对方是一位宗室子弟,普普通通,丝毫没有出奇之处,但也同样安稳,庞秀很满意自己的亲事,对自己的婚后生活也有隐约的期待。
“我来迟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句爽利的招呼,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影打了帘子,迫不及待地迈进了屋。
汤婵起身笑着打招呼,“三妹妹,好久不见。”
“表姐!”庞盈快
步走了过来,“你可算回来了!”
庞盈去岁成亲,嫁给了外祖家营国公府的表哥,汤婵没能参加庞盈的婚礼,只能送了添妆和礼物遥表祝福。
礼单上除了常用来祝贺新婚的贵重之物,还有两套汤婵特意定制、自己也参与制作的瓷塑。一套是五个女娃娃,每个都各有特色:从左往右,笑眯眯的、端庄持重的、眉目骄矜的、笑容爽快的、表情羞赧的,一看便知道这是她们庆祥侯府姐妹几个的模样;另一套则是一对男女,前一套里那个笑容爽快的女娃娃穿着大红嫁衣,眉目间多了几分羞涩,旁边是同样一身喜服的男娃娃,二人分别手捧并蒂莲和连理枝,寓意夫妻百年好合。
收到这份珍贵又用心的礼物,庞盈眼前浮现起闺中的日子,瞬间哭得稀里哗啦。
想起那份礼物,庞盈又要红眼圈了,她见过礼,便拉起汤婵的手打量,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堆问题,汤婵笑着挨个回答。
众人正有说有笑,有丫鬟悄悄走了进来,在老夫人耳边禀报了一句什么。
老夫人不着痕迹地看了汤婵一眼,这才对众人说道:“妍娘刚刚送信来,说丰王府里有事,今儿就不来了。”
汤婵微微挑眉,笑容未变,庞盈似乎有些失望,“那大姐姐呢?”
庞盈脱口问完,随即便暗叫不好,仔细看老夫人的表情。
果然,提到庞雅,老夫人的笑淡了几分。
自从皇后有了嫡子,三皇子位置越发尴尬,作为三皇子妃的庞雅,这两年却在京中经营了不小的好名声。老夫人每每想起当年庞雅因为不满亲事而毫不犹豫算计亲人,便总是心惊胆战,生怕她会闹出什么大事来,故而一直对庞雅颇为疏远。
她也没有隐藏自己想法的意思,众人都能看明白老夫人的态度,故而即便庞盈挂念庞雅,也不太在老夫人面前提起。
郑宝珠见状赶紧转移话题,“时候也不早了,咱们用膳吧。”
……
直到天色将晚,汤婵一行人才回了家。
孩子们回了自己的院子,汤婵和解瑨刚坐下,今天留在府里看家的紫苏便来禀告,“夫人,今儿杜府来了人送信,明日大姑奶奶来不了了。”
德音本来约好了和丈夫明日回娘家的,解瑨皱起眉,“出什么事了?”
紫苏笑道:“说是今天大姑奶奶身体不适,请了大夫诊脉,竟是有了喜,这几日都不便出门。杜夫人说,等过几日给咱们府上下帖子。”
添丁进口是大好事,紫苏喜气洋洋,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听汤婵惊讶问道:“德音又怀孕了?”
她掐指算了算,德音三年前生了女儿,隔年又生了儿子,这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年,就又要生第三胎了?
紫苏惊讶地发现汤婵的喜悦似乎只持续了片刻,更多竟是担忧。
她不解汤婵为何是这个反应,多子多福不是好事吗?
一旁的解瑨也看向汤婵,眼中稍有疑惑。
“我只是有点担心,频繁产育对身子伤害挺大的。”汤婵叹了口气,“再说生产也是会发生意外的,生一次遇不到,可五次十次呢?”
想到因为难产伤了身体导致早逝的于氏,汤婵坐不住了,“不行,回头我得跟德音说说避孕的事,若是不打算避孕,那就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解瑨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想劝她不要生?”
“当然不是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汤婵诧异地看向解瑨,“不生孩子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要是把我的意愿强加给别人,那跟那些成天苦劝我生孩子的有什么区别?若是德音喜欢孩子,自己也想清楚了,那她生八个我都支持。”
解瑨一顿,“是我想岔了。”
他心里生出一丝懊恼,认识她这么久,他该知道她的为人才是,怎么会问出那样的话?
汤婵本就没在意解瑨的问话,更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心里记下下回见到德音要说的话,思维就跳到了别的地方,“对了,话说今儿老夫人还问起来着,解桓读书的事,咱们什么章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