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丘白复活的第七天,才终于被允许离开病房。
从病房离开后,等待他的,就是一连数天的询问。
他都数不清自己解释了多少次“我真的不是污染体”——这也难怪,收容所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他现在的身体里有90%都是污染,只有10%,还属于人类的范畴。
这就导致,鹿丘白被戚言州抱出倒金字塔时,差点就被当作污染体扣下来了。
幸好主理人都没有走远,当即大手一挥,先把鹿丘白送去了医院。
鹿丘白很虚弱,就像一只新生的蝴蝶那样,好像只要用力一些,就会粉碎。
戚言州不许任何人靠近他,除了每天注射营养液外,剩下的时间,鹿丘白都被大章鱼一个鱼独占。
而现在,鹿丘白面对刺眼的白炽灯,眯着眼哼哼笑。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负责记录的收容者——【超分析】,停下手中记录的笔:“鹿医生,我们不是在审问你,只是生命之树真的太危险了,如果你知道什么,请一定要告诉我们。”
鹿丘白无奈地叹息,他当然清楚【超分析】不会对他怎么样,不仅不会,现在他走到哪里,大家都把他当珍稀动物一样供起来。
可他也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自己吸收生命之树的污染,到再次睁开眼,就是七年。
七年。
这个数字,说给任何人听,都是一愣又一惊。
可对鹿丘白来说,不过就像是睡了一觉而已。
也是看出他说不出什么来,【超分析】点了点桌面,询问就算到此结束了。
走出门,鹿丘白看到走廊里熟悉的人影——【分析师】。
据说,【分析师】现在调来了伯特利,专门配合【超分析】工作。
【分析师】朝着鹿丘白走来,从文件夹里抽出两张纸:“你的检查报告,给。”
鹿丘白接过,简单扫了两眼。
是他的身体检查报告——毕竟他现在也说不好自己还是不是人类,在漫长的沉睡过后,他作为生命之树最后的果实坠落在地,在他复活后,生命之树就枯萎了。
“刚见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人类还是树人……鹿医生,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让我亲手剖你了。”
【分析师】咧着嘴笑,眼底乌青深重,却看起来很是满足。
没错,鹿丘白自己也很好奇,于是让【分析师】剖开了他的手臂,进行了详细的取样检查。
而结果,就是:
他是人,也是树,更是污染体。
生命之树改变了他的身体构造,污染取代了他的血液在他体内流通着,而除此以外,鹿丘白的剩余部分,依旧是人类。
“鹿医生,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加入收容所的时候……”
鹿丘白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刚加入收容所的时候,我的检查报告也是你写的。”
“是啊,”【分析师】想到了什么,神情难免落寞,“那个时候,黎漾还在……”
空气突然寂静。
【分析师】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忙摆起手:“鹿医生,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你别在意,我只是在想,看到你回来,他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鹿丘白跟着感叹:“是啊。”
他脸上并未有被冒犯的不悦,却也没有怀念或是悲伤。
说完这句,他就对着【分析师】点了点头:“我先走了。”
走廊尽头浮现浓重的潮湿,鹿丘白向着那高大的男人走去,很快两人就并肩消失在了走廊里。
【分析师】默默低下头。
鹿丘白复活了,这是一件好事、值得高兴的事。
但最初的喜悦过后,他总觉得,鹿丘白不像从前了。
他依旧是那个温柔的鹿医生,会用笑容回应每一句话,无论是关心还是斥责。
可那笑容……
没有温度。
【分析师】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但,那可能是……
神性。
而非人性。
……
回家的路上,鹿丘白路过了烤串店。
七年过去,老板还在这里烤着串,不改初心。
而且,他还记得鹿丘白和戚言州。
——奇事一桩。
似乎鹿丘白复活后,世界的逻辑就得到了修正,他的存在被复原,所有人都重新想起了他。
两人刚刚在摊前站定,老板就“哎哟哎哟”指着他们:“哎!我记得你们嘞,你们还没分手啊!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鹿丘白脸一红,小声地“嗯”了声,又指指鱿鱼串:“来几串吧。”
老板热情地应了,热火朝天地开始烤串。
鹿丘白坐在街边的小矮凳上目光悠远。
戚言州问:“在想什么?”
“……”鹿丘白偏过头,“小七,我想试一试。”
戚言州轻轻牵住鹿丘白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好。”
鹿丘白有些意外:“你都没问我要试什么。”
戚言州握得更紧,眉头微微蹙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还有一点委屈:“……黎漾。”
别人或许会误会,但戚言州怎可能看不出来。
好不容易复活,鹿丘白心里想的,却根本没有自己。
他想要救黎漾,戚言州再想阻止,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鹿丘白就是这样,看似柔软,可下定决心的事,别人再怎么劝说,他也是不会改变的。
更何况,黎漾本身也算是为了鹿丘白才留在了哈米吉多顿,虽然鹿丘白不说,但戚言州看得出来,他很愧疚。
他的小鹿就是这样,想要救赎所有人,唯独不考虑自己。
老板烤完串,扭过头:“两位帅哥……人呢?”
路边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老板莫名其妙地摸了摸下巴,又把串放下了。
自从七年前的自然灾害过后,就常有人说自己看到了熟人,一扭头,对方却不见了。
难道说,他也遇到了同样的事?
——在老板兀自怀疑的时候,鹿丘白已经回到了疗愈所。
时隔七年,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鹿丘白站在疗愈所门口,还遇到了隔壁的女主人,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一问,原来是老伯已经过世,临死前,还在问,隔壁的小鹿怎么这么久不见人?
鹿丘白说,他出了趟远门,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难过。
女主人却笑了:“我爸要是知道您回来,肯定也很高兴!大家都盼着您回来呢。”
都盼着他回来?
鹿丘白转眸,顺着女人的目光,才看见,疗愈所的门口,竟然立起了留言墙。
墙上贴满便签,在风中上下翻飞,像彩色的树叶。
【鹿医生,我家孩子今天上学去了,我们都很感谢你。】
【鹿医生,我走出来了,接下来我打算去西京,寻找自己的未来,谢谢你。】
【鹿医生……】
鹿丘白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离开,竟并非悄无声息。
总有人还记得他,还在牵挂他。
而最牵挂他的,莫过于他的大章鱼。
只不过,鹿丘白还有许多遗留的事要处理,只能先让大章鱼再等一等。
鹿丘白将留言一张张收好,拿出钥匙打开疗愈所的门。
七年,疗愈所还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据说是莫容桃莫容柳兄弟,每周会到疗愈所来打扫。
屋内陈设也没有变,小花竟然也还在桌上,看见鹿丘白来了,张着嘴就开始哭。
“哇哇哇爸爸你怎么把小花一个花丢下这么久,最讨厌你了哇哇哇……”
鹿丘白愧疚地靠近,却发现小花比七年前还要鲜艳,看起来就没过什么苦日子的样子。
“要不是小桃叔叔一直来喂小花,小花就要饿死了……嗝。”
食人花用叶子捂住嘴,消音了。
鹿丘白弯眸笑起来,指尖戳了戳食人花,立刻被食人花抱住,柔软的花瓣蹭着他的指尖。
“爸爸,花花想你。”
鹿丘白用另一只手摸它的花瓣:“爸爸也想花花……”
戚言州在一旁悠悠开口:“妈妈也是。”
小花:“……”
它惨叫一声:“花花的妈妈是章鱼,花花不要活了!”
鹿丘白无语地捏捏:“妈妈是章鱼不好吗?妈妈是章鱼很好呀,小花乖,爸爸妈妈好不容易在一起,爸爸不想换妈妈。”
小花委屈地掉叶子。
戚言州倒是很高兴,故意亲了鹿丘白一大口,气得小花把用叶子捂住花心,不肯再搭理他们了。
鹿丘白上到二楼卧室,莫家兄弟只打扫一楼,卧室内布满灰尘。
一打开门,尘烟四起,戚言州眼疾手快挥起触手,将灰尘全部卷到肚子里。
鹿丘白:“……”
他双手捧着大章鱼的脸:“吐。”
大章鱼不肯吐,唇瓣微张,先飘出一股灰烟。
鹿丘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大章鱼不能要了!
鹿丘白把戚言州推去盥洗室漱口,又拿了拖把细细拖地,再拿抹布擦了擦镜子。
终于,大章鱼把自己擦干净了,鹿丘白也把房间擦干净了。
简单喝了点茶水,鹿丘白在镜子前站定。
他深吸一口气,直面镜子里的自己。
这还是复活以后,鹿丘白第一次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第一反应,是陌生。
总觉得自己有哪里不一样了。
或许是金色的瞳孔,或许是纯白的头发,或许是苍白不似活人的脸色。
哪里都是他,哪里都不像他。
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心理学现象,好在,戚言州还在他身后,猩红的触手,依旧柔软地卷住了他的腰肢。
鹿丘白朝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默念数次“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之后,对着镜子眨了两次眼。
刹那间,眼前被血色覆盖,在铺天盖地的鲜血中,鹿丘白被一棵茂盛的树温柔托住。
梦境里的生命之树将他放到地上,枝叶轻摇,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这么久。
鹿丘白捏着它的枝叶摇了摇:“我来……”
他的话音一顿,奇怪地“咦”了声。
生命之树的枝条处,系满了金色的铃铛,没有风,铃铛自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金色的,牧羊人的铃铛。
鹿丘白下意识伸手去触碰铃铛,忽然听到树后传来踩踏树叶的声音。
轻,慢,压迫。
方才还温顺的生命之树,也在此人的靠近下,突然变了个面孔——
树枝猛地缠住鹿丘白的双手,将他凌空吊了起来!鹿丘白双脚离地,脚尖绷紧了也无法踩到地面,全身重量压在手臂处,关节下坠着疼。
看来,生命之树已经听从了那个人的命令。
这很不可思议,却也足以证明,铃铛的主人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强大到让生命之树也低头。
鹿丘白一点也不紧张,他等着那人的身形隐约可见,出声道:“黎总。”
那人——黎漾的脚步陡然一顿,瞳孔不可置信地收缩一下,快步掀起枝条。
青年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却又一时间犹豫起来,不敢迈步了。
“鹿……”
鹿丘白肯定道:“黎总,是我。”
黎漾总算走到了鹿丘白面前。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熟悉的严肃面孔,在哈米吉多顿,时间陷入永恒的停滞,黎漾的西服还是一等一的笔挺,可面容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憔悴。
他长了胡子,眼下有两道深深沟壑,见到鹿丘白,似乎都忘了该怎么微笑,过了半晌,才扯出个笑容来。
“你回来了。”
他动了动手,生命之树就将鹿丘白放了下来,黎漾伸出手,又犹豫了下,打算往回收。
鹿丘白一把攥住他的手,主动走近:“黎总,我回来了,我来接你。”
黎漾手一抖——
两人的手,都没有温度。
像两块冰,碰在了一起。
但他切实地、实在地触碰到了他。
在哈米吉多顿,世界永远是一样的景象,黎漾在树下坐着,早已摸不清人间走过几个日月。
他只能辨析着青年的眉眼,试图从中找出岁月的痕迹。
当然,虽然没有精确的时间,可黎漾也能姑且判断出,距离他们在哈米吉多顿告别,已经过去许久许久。
他没有问鹿丘白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没有问最后的结局,只是点了点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