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警,却轻而易举地笼罩了整个世界。
人类之间从未平等,却在这一刻被创世神平等地舍弃。
世界各国的电台,在此刻播放着不同语言的同一公告。
【暴雨来袭,请各位市民朋友非必要不外出。】
羽曦犊+Z
【雨水中含有大量细菌,请各位市民朋友不要外出,锁好门窗,避免接触到雨滴。已经接触到雨滴的市民朋友,请不要紧张,立即前往统一庇护所进行防治。】
【请各位市民朋友……】
电视机里的声音不知何时变了调,像是老旧收音机里的杂音,小小的女孩捂着耳朵:“爸爸,妈妈,我害怕……”
门外传来剧烈的敲击声,是女孩的父母在拼命地敲门。
从外面回来一趟,她的父母就变得好奇怪,长出尖尖的獠牙,五官凹陷,身体弯折成九十度,好像背上骑着什么人似的。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再认识自己了。
无论女孩怎么尖叫、呼唤,他们只是向她抓来,好像饿极了的野兽。
而现在,女孩躲在房间里,从窗户望下去,街上奇怪的人还要更多,像鱼、鸟、植物,就是不像人了。
每一个人都长出了全新的身体。
但也有一些正常的叔叔阿姨,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开着一辆叫做“收容所专车”的越野车,把变得奇怪的人们,一个个送进车里。
女孩心想,他们一定是被送往庇护所了。
她的爸爸妈妈也生病了,她也想她的爸爸妈妈得到治疗。
女孩打开了窗:“叔叔、阿姨,你们可不可以来我家……”
一滴雨滴从窗户漏了进来,溅到她的眼球里。
女孩下意识眨了眨眼,她记得,电视里说,雨里有好多好多细菌,会让人生病。
可揉了揉眼,再一看,街上哪里还有奇形怪状的人,分明是一片祥和,大家都在好好地上班、上学。
咦?
就连电视机里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大雨是正常的洗涤。】
【请各位市民朋友不要担忧,请脱掉雨衣,走进雨中,一起感受大自然的亲切拥抱。】
女孩看向卧室门,不知何时,门已经打开了,爸爸妈妈正微笑着站在门口。
他们朝女孩伸出手。
……
通讯器响个不停,大多是来自各个区域的求救信息,因为各自的铃声不同,便组成了一场混乱的交响乐,在人的耳边凄厉尖叫。
大洪水就连收容者也不能幸免,众人先是尽量选择从楼宇内部穿行,但很快就发现通道的权限被关闭——梅塔特隆是伯特利最高权限持有人。
不得已,他们只能转而依靠室外屋檐避雨。
作为唯一的污染体,戚言州动用了七根触手,在雨幕中为收容者们遮挡。
饶是如此,哪怕是一晃神的功夫,飞溅的雨珠也有可能击中收容者的身体,于是队伍中不断发出哀嚎,被污染的收容者不受控制地惨叫着,身体几乎是眨眼间就开始向污染体异变。
这个时候,鹿丘白就会停下来,用【疗愈】吸收他们身上的污染。
可这到底是杯水车薪。
随着被污染的收容者越来越多,鹿丘白已经无暇顾及所有人。
当收容者一个一个倒地,鹿丘白终于意识到,他救不了所有人。
大洪水越来越近了,他不能再把精力放在救助同行者身上——他只能也必须放弃并肩的战友,只有这样他才能救更多人。
可眼前哀鸿遍野,如果连眼前的悲剧都无法挽回,又让他如何……
就在这时,鹿丘白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哥!!”
鹿丘白呼吸骤停,疯了一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他的心中一直在祈祷,可上帝并没有聆听他的哀求。
莫容柳半跪在地上,肩头落满漆黑的雨水,已经有细密的柳芽开始抽条生长,仿佛将他的血肉视作土壤。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莫容桃则跌坐在一边,想要靠近,却又数次被莫容柳推开,如此重复,“我哥都是为了保护我……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我在拖后腿……”
鹿丘白的手也在抖,大洪水的污染浓度不比以往,他吸收了太多污染,脸色已然不佳,再加上刚从哈米吉多顿出来,眼下整个人看起来比尸体还要苍白几分。
即便如此,他依旧安慰着莫容桃:“别急,别急,我来,柳哥会没事的。”
皮手套早就丢到一边,鹿丘白抬起手,却被莫容柳用完好的那半边身体用力推开。
青年踉跄两下:“柳哥?”
莫容柳神色隐忍:“你看看自己的手,变成什么样子了?”
只见鹿丘白的手掌,从指尖的位置开始泛黑斑驳,像触碰到难以洗净的黑色染膏,但倘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漆黑的颜色不是静止,而是流动的,不断沿着纤细的指节往手掌的方向爬去。
另一只手也是如此。
如果说鹿丘白体内原是污染体与人类各占一半,那么此刻为了救人,他体内的平衡被接连打破数次,吸收的污染越多,他的身体就被侵蚀得更严重。
当污染彻底战胜人类的血脉,他或许就再也不是人类了。
莫容柳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阻止鹿丘白的帮助。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莫容柳忍耐着身体的剧痛,“鹿医生,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只是我,就算现在被污染的是莫容桃,我也会让你不要救。”
鹿丘白死死咬着下唇,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抛弃这些被污染的收容者离开,可情感却让他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他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博士】等人的注意,【博士】在【钟表匠】的搀扶下靠近,虽然断了胳膊,他依旧健步如飞,状态看起来比鹿丘白还要好上不少。
“……”看见莫容柳的刹那,他沉默了一下,显然想起了列车上的经历,“又是你啊。”
莫容柳懒得理他,喘息着压住肩膀:“……鹿医生。我有一个请求。”
【博士】挑了挑眉:“巧了,我也有一个要求。”
他想要抢在莫容柳之前开口,但莫容柳直接打断了他:“我先说。鹿医生,最好的方法,是立即击毙感染的收容者。”
“不要听他的,你救了他就要救……”【博士】的话头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莫容柳。
他是想要鹿丘白杀死莫容柳的,却没想到,本以为莫容柳会求生,出口的话,竟然也是求死。
莫容柳的半边身体已经长满了柳芽,血染红制服,柳叶垂落,在雨中尽情生长。
就连眼眶,也有柳枝顶出,取代眼球,逐渐遮盖住原有的脸庞。
【博士】深沉地看着莫容柳,眼底情绪复杂,有了赞许:“没错,大洪水中无人能够幸免,救一个人就会有更多人被污染,不仅要击毙被污染的收容者,而且是要所有收容者都做好击毙同伴和被同伴击毙的准备。”
“我……”
【博士】看出鹿丘白眼中的挣扎,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没有资格不同意,其他收容所我管不着,但从现在起,所有拉冬收容者都必须执行我的命令。——开枪。”
鹿丘白哑口无言,就在【博士】下令的同时,队伍中传来几声枪响。
有来自同伴的,也有自己开枪的。
“执行吧,我的命令与【博士】一样。”
米斯列收容所所长【美杜莎】轻轻拍了拍鹿丘白的肩膀。
又是数声枪响。
几乎是刹那间,所有跟随出来的主理人,都下达了和【博士】一致的命令。
而在灯塔会议上决定跟随梅塔特隆的主理人,他们所管辖的收容所里,也有人选择了鹿丘白。
他们并未得到主理人的命令,却依旧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砰,砰砰,砰。
好像绚烂的烟花正在天空绽放,鲜红和乌黑就是烟花的颜色。
鹿丘白咬着唇,用力地、连下唇都被咬破。
血汇聚在他的下巴处,又一滴滴坠在地上,很快被黑色的雨水贪婪舔舐。
那是无畏者用生命铺出的前路。
而现在,他必须作出决定。
黎漾在选择留在哈米吉多顿前,将自己的扳指留给了鹿丘白,从那时起,他就暂时代替了黎漾的位置,成为了西尼姆的临时所长。
鹿丘白举起扳指。
“西尼姆收容所……”他的声音哽咽,却未曾停顿,“……执行命令。”
莫容柳释怀地微笑起来:“遵命。”
子弹上膛。
莫容柳用完好的半边手臂带动手枪举起,枪口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然而就在他要扣动板机的时刻,一双手颤抖却不容置喙地制止了他。
缓缓睁开眼,莫容柳看见的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只不过,与他的平静相比,眼前的人已经哭得满脸湿润,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即便如此,他还在努力朝莫容柳微笑:“哥……你别急着走……你再陪我说会话……”
莫容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痛。”
太痛了。
污染并不只是毁灭身体,还要毁灭人的精神。
尤其是这种外部降临的污染,比起由内而外的异化,此刻落在众人身上的雨滴,宛如一个顽皮的孩子,捏了一个漂亮的泥人,又一巴掌将其拍扁。
太痛了。
痛到恨不能即刻自尽。
这是莫容柳第一次在弟弟面前表现出脆弱。
兄弟关系里,他总是成熟的那一个。
“抱歉,你别……”
莫容柳想让弟弟别放在心上,话没说完,就被用力抱住。
莫容桃埋在他颈侧,浑身颤抖,他止不住地抽噎,每个句子间都充斥着换气的巨响:“哥,你还记得吗,咱爸咱妈出车祸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那个时候我们才九岁,在冰冷的停尸间里认领爸爸妈妈的尸体……我一直在哭,是你办完了手续,给爸妈下葬……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比我成熟、比我聪明……可回过头来想想,那个时候,你也很害怕吧?”
莫容柳的记忆被带回那个冰冷的下午,他早就想不起来自己的恐惧,却能清晰地回忆起弟弟哭成泪人的模样,他们依偎在一起,像两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后来,他们进了福利院,又一起遇到污染体,进了收容所。
“哥,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这么多年一直是你照顾我,我……我……”
莫容柳拍着弟弟的背:“你知道就好。以后,你自己……算了,就你的自理能力,以后你就去投奔鹿医生吧,他是好人,会收留你的。”
莫容桃哭着笑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大哭:“哥,我好害怕,我不想你走……我害你又疼那么久,哥,不疼了,我们不疼了……”
莫容柳有些无奈了,本想骗他说不痛,却一愣——
他真的不痛了。
就像打了一剂吗啡,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疼痛。
是快要死了,肾上腺素起作用了么?
不,不对。
莫容柳注意到怀里的弟弟在剧烈地发抖。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眼泪从完好的那颗眼球里滚落下来。
莫容桃的能力,是【疼痛转移】。
莫容柳紧了紧怀抱,像小时候那样,又或许像在羊水里那样,两个人抱成一团。
“……你个傻子。”
第182章 终末之地
通往哈米吉多顿的路上,多出一棵柳树。
郁郁葱葱,就连污染之水也无法渗透,像一双有力的臂膀,护住了树下那个泪流满面的青年。
青年紧紧抱着树干,脸色惨无人像的白,他不断抽搐着,好像浑身上下都在承受钻心的剧痛。
“……哥……好痛啊……真的好痛……”
……
命令下达以后,鹿丘白就再难忍受,扭头就走。
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哪怕他的战友就要放弃生命,他却不能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无论是谁。
他这一路上,总是在失去,总是无法好好道别。
最开始是鹿林和秦夜舟,然后是苏衔青,黎漾……
现在又轮到了莫容柳。
死亡就像轮盘,指针挺在哪里,死亡就会落在哪里。
他的亲人、朋友、战友。
他甚至不能和他们说一声“再见”!连一声“再见”都没有时间说。
鹿丘白想起,最开始加入收容所时,黎漾告诉他,成为收容者,意味着接受了终会到来的死亡。
收容者不畏惧死亡。
但当死亡真的来临,未必能从容不迫。
收容者尚且如此,鹿丘白无法想象伯特利之外已经成为怎样的人间炼狱。
鹿丘白忍不住想,难道他拼尽全力找到真相,就是为了迎接更多死亡的么?
难道他诞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见证人类的终末的么?
——终于,哈米吉多顿的废墟出现在眼前。
他们离开时只花了几分钟,返回时却用了近乎一个小时。
为了躲避大洪水,他们狼狈不堪,损失惨重,早被挫了士气。
地面已经有了积水,戚言州泡进污染里,触手拎起吱哇乱叫的收容者,双手却将鹿丘白抱在怀里,像一艘摆渡船,尽心尽力地往返。
祂的触手在污染里也起了脓疮,鼓出黑色的包,鹿丘白心里不忍,抱着祂连连道歉。
戚言州眨眨眼:“不要道歉。”
又顿了顿:“要亲我。”
鹿丘白抱着祂的脸就亲上去,亲得大章鱼舒服得眯起眼,把收容者齐齐甩在地上,触手在身后开花。
“我受够了,”【博士】在一旁冷冰冰出声,“在哈米吉多顿你还不是这样的,【疗愈师】,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只章鱼只是单相思。”
戚言州肉眼可见地委屈了:“真的?”
鹿丘白对他不分时间地点挑拨小情侣关系的行为表示了鄙夷,踮起脚亲了亲戚言州的鼻尖:“人是会变的。”
他不能欺骗戚言州,在哈米吉多顿,他更多的是将他视作羁绊极深的亲人,而非能够发展为亲密关系的恋人。
没有办法,那个时候祂还太小了,鹿丘白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但从哈米吉多顿出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他的小章鱼,已经爱了他这么久。
他紧了紧握住戚言州的手,眼里是无尽的感慨和遗憾。
戚言州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情感迟钝的污染体,却总是第一时间察觉到爱人的情绪:“小鹿,你要做什么?”
鹿丘白安抚似的拍拍祂手背:“我什么也不做。”
他凝眸环顾一圈,在哈米吉多顿时,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倒三角形金字塔的最顶端,并未过多关注建筑本身。
用玻璃做成的建筑,在西尼姆的大街上也随处可见。
那如果地面也是镜子呢?
只要低下头去,玻璃就会倒映出他的模样,就像在照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青年面色沉郁,在他的头顶,破碎的哈米吉多顿像一把把高悬的宝剑,对准人们的头颅,即将坠下。
世界是颠倒的。
颠倒……
要想解开这个谜语,就要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
可脚下的玻璃,完好无损,又坚硬异常,哪怕用枪也留不下一点弹痕。
“会不会想错了?或许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指生命之树在地下。”【博士】问道。
毕竟这里看起来根本没有地下。
十二灯塔的主理人在伯特利开了这么多年会,多少也参观过几次哈米吉多顿,从没有人听说倒金字塔里还有地下空间。
更何况,他们已经找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有一点发现,而大洪水已经不容他们再在原地打转了。
“洪水……洪水要冲进来了!”
随着一声惊叫,玻璃房遭到了极为猛烈的撞击,鹿丘白一个踉跄,幸好被戚言州一把抱住,才没有跌倒。
转眸看去,在紧闭的门外,洪水已经积蓄到了半人的高度,幸好玻璃门没有缝隙,这才没有让污染彻底涌入进来。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被困死在了这里。
通往上层的电梯已经坠毁,而玻璃门坚持不了太久,在洪水的压迫下,密密麻麻的裂痕布满玻璃,像一张蜘蛛网。
等等。
鹿丘白紧紧抓住脑中闪过的一缕想法——电梯!
他记得,在哈米吉多顿,电梯下坠,戚言州抓住了他。
那个时候,他似乎看到,电梯坠落到了……地面之下!
鹿丘白猛地拔腿向电梯的方向跑去,与此同时,玻璃门就像是说好了一般,到达了抗压的极限。
咔啦、咔啦。
有什么在剥离墙纸,每响一声,就有一颗水珠迸入屋内。
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
轰!的一声,洪水倒灌!
“跑!跑起来!!”
除了奔跑,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能力是盾的收容者尝试用垒起的盾牌阻挡洪水,但只是刹那间就被冲垮。
双腿只要接触到洪水,就会立刻熔化,许多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洪水彻底带走。
大洪水似乎放弃了将人转化为污染体,而开始肆意地吞噬人的血肉,将之作为自己的养分。
电梯间就在眼前。
戚言州眼疾手快,一触手砸中电梯门,径直将门打得飞了出去。
下一秒,鹿丘白纵身一跃!
【博士】吓得破口大骂:“你疯了啊?!我还不想死——什么东西!?”
蛇尾将【博士】卷起,【美杜莎】面不改色,跟着鹿丘白一起向电梯井跳了下去!
几乎就在他们跳入电梯井的下一秒,洪水彻底淹没了第一层!紧接着就开始向电梯井涌来。
好在鹿丘白跳得足够果断,而电梯井也深得超过他们的想象。
失重感并未持续太久,他和戚言州已经不是第一次跳电梯井,双方都经验丰富。
戚言州的触手贴着电梯井的边缘缓冲,鹿丘白则主动搂住祂的脖颈,将自己缩小成一团,被戚言州抱在怀里。
下落的势头越来越慢,直到平稳落地。
鹿丘白一刻也没有停顿,早在落地前他就注意到尽头有一扇门,此刻立即向门的方向跑去。
戚言州的触手紧随而来,但这一次,却没能将门拆开。
大章鱼不满地皱起眉。
很少有门能够阻挡顶级污染体的攻击,鹿丘白检查了一下,忽然发现这扇门和哈米吉多顿里,男人的办公室很像。
鹿丘白一下就有了猜测,这里或许就是男人的办公室!
彼之高塔,此之地心!
在门上摸黑寻找,鹿丘白果然找到一个隐蔽的凹槽,用力摁下去后,只听深处传来什么东西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一束红光照进鹿丘白的眼睛里。
红外扫描。
【识别完成。】
机械音卡顿地响起。
【弥赛亚,欢迎回来。】
果然!哈米吉多顿之后,他就将自己的办公室藏在了地下!
而男人的办公室,素来只有他自己和鹿丘白有权限,鹿丘白不禁感叹,幸好男人没有取消他的权限,这才让他能够打开门禁。
随着轰然声响,大门徐徐开启。
戚言州的触手撑住门板,用力将门推开到最大,让收容者们能够鱼贯而入。
鹿丘白则双眸紧紧注视着长廊,计算关门的时间。
幸存的收容者们向着办公室的大门冲来,而大洪水紧随之后,如海啸般嘶吼而至。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关门!”鹿丘白听到有人在这么说着。
可现在关门,更多的收容者无法入内,他们都会被大洪水吞没。
【博士】碾了碾齿根。
他太清楚鹿丘白是个怎样的人了,能力超群但善心泛滥,总想做个完美无缺的救世主,救下所有人。
可收容者最该知道的,就是他们永远无法救所有人。
【博士】不准备等鹿丘白决定,自己向着关门的开关走去,然而下一秒,办公室的门,在他眼前轰然合上!
青年死死压着开关,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按下按钮的那个瞬间,他垂着头,碎发挡住了面部神情,只留下一个唇瓣紧抿的侧影。
他听到水浪拍击门板的声音。
办公室的门,远比玻璃门要坚固,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安全了。
鹿丘白不愿意再回想自己作出决定的那个瞬间,但他清晰地看到,被拦在门外的收容者,脸上竟然没有愤怒,甚至还有人露出了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在办公室内环顾。
“没变啊……”如同叹息。
办公室内的陈设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就连男人桌上的相框,也还是那一张照片。
不,不止,还多了一张。
鹿丘白拿起相框,轻轻抚去沾染的灰尘。
男人新放在桌上的照片里,赫然是正被秦夜舟和鹿林抱在怀里的小鹿丘白。
只不过,秦夜舟和鹿林的脸都被笔涂黑了,男人似乎很不愿意看见鹿丘白被其他人拥抱。
鹿丘白看了照片一会,就放下。
幸存的收容者不多了,进入办公室后,都一言不发地投入了工作。
他们寻找着有用的资料——这里的资料太多了,堆成山一样高,都是男人无数次实验累积下的数据。
鹿丘白则打开男人的电脑,没有密码,就好像在欢迎他查看。
电脑里的文件夹只有一个,文件夹名称为——
真相。
男人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将文件都提前做好了整理。
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个孩子,提前完成了功课,得到男人的奖励。
他兴冲冲地扑到男人怀里,想要告诉男人自己选了什么奖励,可男人却直接把奖励交给了他。
喜欢吗?男人是他的父亲,当然了解他的喜好,这份奖励,他确实喜欢。
但不是最喜欢的。
男人替他做好了决定,一个不好不坏的决定,就抹灭了鹿丘白自己的意志。
眼下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看似找到了真相,但真相实则是男人拱手相让。
他的父亲在和他玩心理战。
谁先退缩,谁就是输家。
而他决不能输。
鹿丘白查看了电脑的IP地址——
没有错。
他在【怠惰】之梦中看到的【Eden】总部地址,就是在这里!
梅塔特隆,【预言家】,收容所的最高统治者,同时也是【Eden】的创始人。
第183章 终末之地
鹿丘白并不十分惊讶。
不如说,如果男人不是【Eden】的创始人,他才会感到惊讶。
但鹿丘白暂且还没有明白,男人这么大费周章的意义何在。
如果想要他屈服,就像哈米吉多顿时,直接将他困在【Eden】中不也是一样?又何必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让他如同迷宫中的小白鼠,看似正在接近出口,实际只是置身于他人的监视之中?
他不是一个喜欢做无意义事情的人。
鹿丘白点开文件夹。
文件夹内的文件,根据时间线划分成了七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鹿丘白出生,被鹿林和秦夜舟抚养起,至索尔号沉没止。
这里的大多数记录,鹿丘白已经在【怠惰】的污染磁场里见过。
在索尔号三个字旁,鹿丘白看到了一行批注。
虽然不是手写,但光从语气和用词习惯,就足以判断出是男人的批注。
「按照我的计划,碍事的人消失了。」
「他唤醒了【嫉妒】。出乎我的意料,祂还在那里,难道祂真是真心的么?」
索尔号沉没后,他落入海中,而那里,是等待着他的戚言州——他唤醒了祂,祂救下了他。
鹿丘白侧目,戚言州的语文还是不太好,看不懂多少字,但却知道要在鹿丘白看向祂的时候给予回应,一双猩红眸子一眨不眨迎了上来。
鹿丘白轻轻握住祂的手。
第二部分,从鹿丘白被确诊为精神病,一直持续到了从精神卫生中心离开。
这一段大多是实验数据,衔接着秦夜舟的记录继续记录,记录者是苏衔青。
而苏衔青的名字对应着一个超链接,鹿丘白点击进去,一份任务报告赫然出现在眼前。
任务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苏衔青的弟弟!
而任务的内容,是派出污染体,杀死她的弟弟。
换言之,苏衔青的弟弟死于污染体之手,是一场有预谋的“意外”!
而目的,就是为了让苏衔青加入【Eden】,成为鹿丘白的监护人。
「苏衔青是一个优秀的观察员,我希望她能够将小鹿当做自己的弟弟来爱护。」
——苏衔青做到了。
可她的付出始于梅塔特隆的谎言,终于鹿丘白的误解。
直到死的那一刻,鹿丘白都没来得及对她说:
姐姐,对不起,别走。
而这,也是梅塔特隆早就安排好的。
第三部分,是鹿丘白离开精神卫生中心,到学校攻读心理学的记录。
这段时间鹿丘白依旧困于偶尔发作的精神病,但大多时候已经和正常人无异,专注于学业的时候,鹿丘白偶尔就会忘记自己其实是个病人。
因为生活相对平静,记录不多,男人也没有给予批注。
第四部分,鹿丘白睁大眼睛——
正是从他返回观海市开始的。
观海市就好像某种启动的讯号,从这一刻开始,鹿丘白的生活就像卷入漩涡一般,再也没有停下的时候。
而这正是梅塔特隆计划的一部分。
男人制造了S224号事件,他甚至故意将S224号事件复刻得像是索尔号的再现,就是为了确保鹿丘白会介入S224号的调查,顺理成章让他“觉醒”【疗愈】的能力。
他说:
这是迎接【弥赛亚】回归的礼物。
虽然梅塔特隆有99%的信心,鹿丘白能够靠自己——或者说,靠海里等待的戚言州终结S224号污染磁场,但为了保证鹿丘白的安全,他以梅塔特隆的身份,命令黎漾前往观海市支援,确保鹿丘白能够或者从污染磁场离开。
之后,鹿丘白如愿加入了收容所,被置于梅塔特隆这个身份的观察下。
好运村是纯粹的意外。
之后,男人以【Eden】首领的身份,命令【监视者】杀死了郑大乾,又指引小陈父母带着被污染的小陈到观海市就医,为鹿丘白送来了《别看窗外》的游戏磁带。
——小陈父母所说,在医院里遇到的神秘人,就是梅塔特隆本人。
一切都按照男人的计划进行,鹿丘白果然去了幸福家园小区,而【Eden】的人手早就在那里等待着他。
男人不在意派出的这群【Eden】成员能否活着离开,反正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鹿丘白发现还有【Eden】这么一个组织存在,他们能够活下来最好,死了也无所谓。
最关键的是,鹿丘白能够带走【贪婪之恶魔】玛门的眼球。
到这一刻,第五部分正式开启。
在鹿丘白将矛头对准【Eden】的时候,梅塔特隆决定对鹿丘白进行实验,抽取来的所有血液,都用来培育生命之树。
紧接着,他又以【Eden】的名义向鹿丘白发送了挑衅函,引着鹿丘白前往布料市场,又最终跟随线索走向竹溪镇。
竹溪镇里,是等待着鹿丘白的【蕲】。
因为鹿林和秦夜舟的缘故,【蕲】不仅不会对鹿丘白动手,还对他爱护有加。
鹿林和秦夜舟以为他们预判了【Eden】的行动,殊不知男人早就打算让鹿丘白回收【蕲】的谎言之舌。
他们费尽心机想要保护他们的孩子,却最终将他推向既定的道路。
竹溪镇之后,男人在鹿丘白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鹿丘白开始怀疑他的父母和【Eden】有关,自然而然的,怀疑到了苏衔青。
与此同时,男人假意让【Eden】对鹿丘白动手,苏衔青被迫叛逃组织,想要救下鹿丘白,却无形中加深了鹿丘白的怀疑。
鹿丘白和苏衔青决裂,而男人为鹿丘白准备的好戏正式开演——
胡蝶逃离了【Eden】,带来鹿丘白实际是【Eden】实验体的消息。
这也是他计划好的,有凌子晗在,胡蝶势必会“脱离掌控”,拼尽全力向观海市飞去。
「我有时候真的不能理解,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在想什么?算了,我也不需要理解。」
因为他所等待的,是给予鹿丘白的致命一击——一场死亡直播。
精神崩溃的鹿丘白目睹了苏衔青的死亡,而精神卫生中心——男人太清楚那里有谁在,那个思念鹿丘白成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留在梦境中的S级污染体【怠惰】,正在精神卫生中心等着他的到来。
「【怠惰】……它的诞生也同样是意外,就像【嫉妒】一样。」
但男人没有想到,即便目睹了这么多的死亡和欺骗,鹿丘白依旧没有留在梦中,选择回到现实中来。
他虽然意外,但也已经为鹿丘白准备好了后路。
第六部分,从踏上列车开始。
梅塔特隆命令亚瑟将鹿丘白带回来,为此不惜给出三次轮回的机会。
在亚瑟执行任务的时候,梅塔特隆就在监控的另一端,目不转睛地看着列车中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鹿丘白死去,又挣扎着复活,他以为这样残酷的死法会让他幡然醒悟,可鹿丘白每次都毫不犹豫地自尽,重启轮回,只为救下所有人。
他远比男人想象得更加坚韧,也让男人感受到了恐惧——
他越来越无法理解鹿丘白在想什么了。
所以,他决定在鹿丘白彻底脱离掌控之前,结束这一切。
哈米吉多顿,这个湮灭于过去的国度,再度向鹿丘白开启。
如果顺利,鹿丘白会永远留在哈米吉多顿,他会忘记现实,成为哈米吉多顿的新主人。
可惜的是,总有些人想要不惜代价地唤醒他。
黎漾,这个临危受命的西尼姆主理人,在最后一刻破坏了梅塔特隆的计划。
鹿丘白醒来,男人不得不启动计划的最后一环。
——大洪水。
至此,一切分明。
鹿丘白从诞生至今,都在男人的掌心里打转,他的每一步选择都是男人的意料之中。
在哈米吉多顿,鹿丘白从温室中长大,被污染体簇拥,他对人类是赤诚的,所以在末日来临时选择自尽保护人类。
而这一次,他的父亲将他放到人类中去,让他经历分离、谎言、利用、死亡和背叛,让他亲身体会到人类的恶。
确实如此,人类恶贯满盈,不可饶恕,他们的恶滋生出了污染,创造出无数吃人的污染磁场,于是大洪水降临,洗刷人间的罪恶。
可鹿丘白只觉得悲伤。
S224号的张成,好运村枉死的女子,幸福家园小区的童童、无头女鬼,【蕲】,胡蝶,苏愿……
他们是吃人的污染体,但在成为污染体之前,他们只是一个个想要求救却无人施以援手的可怜人。
而鹿林、秦夜舟、苏衔青……
他们欺骗了他、背叛了他,但他们更爱他。
他也一样深爱着他们。
鹿丘白想,他这么说,大概会被认为是圣父。
可他仍然觉得,他们没有资格决定人类的结局。
对不起了,父亲。
到头来,我还是固执己见,并且永远不会更改。
鹿丘白仰起脸,天花板也是玻璃的,折射出青年苍白的面容。
在玻璃与玻璃的缝隙之间,鹿丘白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红光。
他的父亲,此刻应当正在看着他。
鹿丘白勾了勾唇,紧接着——抓起桌上的鼠标,用力对准那红光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玻璃四碎,青年的面容也随之变得破碎,玻璃裂隙像无数根树的枝桠,穿透了青年的身体。
红光闪烁两下,熄灭了。
“【雪梅】那边有发现,”【博士】走过来,抬头看了看被暴力摧毁的监控,“你想好该怎么处理生命之树了么?”
上一次,为了阻止大洪水,鹿丘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那是在梦里,梦里死去现实就会醒来。
而现在,这里就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如果死去,那就是真正的、永远的寂灭。
“……”鹿丘白笑了笑,“先去看看它还记不记得我。”
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叫【博士】眉头紧皱,他在办公室里找了一圈,找到安静的污染体,肘了祂一下。
“喂,这次你可得看好他。”
戚言州堪堪回神,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挪动着触手,快步跟了上去。
【雪梅】的能力激活后会获得猫科特征,这让她的感官能力被激活到极致,是以发现了某处地板相比其他地板要更加轻巧,收容者们尝试了一下,竟然真的将这块地板挪了开去。
地板之下,是一个全新的空间,人们看到翠绿的叶子在生长,从空隙中探出头来。
“生命之树!”不知是谁第一个叫起来,带着无穷无尽的欣喜,“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探头进去,然而下一瞬,树枝就从他的眉心穿透过去,径直传透了头骨。
却没有鲜血流下。
生命之树不断吸收着他的血液,这名收容者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吸成一具干尸。
干瘪的尸体坠落在地,没有声响。
有人大着胆子往下看——
地面铺满了一层尸体。
在生命之树下,无数具干瘪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在一处,像秋收后垒起厚厚的麦子。
与此同时,察觉到有活人靠近的生命之树,表现出了无尽的欣喜。
簌簌、簌簌……
它的叶子发出欣喜的欢呼,迫不及待地从地板下钻出,向收容者们伸出欢迎的臂膀。
生命之树在用死亡迎接【弥赛亚】的回归。
第184章 终末之地
枝条的突然暴长出乎每个人的预料,就像一个无情的收割机器。
只要被枝条碰到的地方,皮肤会立即被刺穿,树枝贪婪地吞噬着人体的血液,很快人的皮肤就像被抽真空的被褥,皱巴巴的黏在骨头上。
血液对生命之树就像是浇灌,原本只有一根主体的树枝,猛然长出了数条小小的枝桠,将人的身体牢牢拴住,不断往里渗透。
被缠住的收容者发出痛苦的嚎叫,被生命之树往地下拖拽。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博士】眼疾手快,拔出手抢对准枝条“砰!”地开了一枪。
这么近的距离,子弹卡入枝条,却竟没有将其打断,反而只见树枝一弹,将子弹生生反弹了回来!
“见鬼!”【博士】大骂一声,“这是树吗?这明明就是橡皮筋!”
眼见着无法救出收容者,身边却接连响起几声枪响。
【博士】怒而转头:“都说了没有用!子弹是为了对付污染体特制的,能不能少浪费——”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那子弹并没有对准生命之树,相反,它射向了收容者的肢体,特制的子弹在血肉里炸开,直接将腿骨都一起打断!
【博士】瞳孔剧颤,反应却很快,趁着这片刻,将晕死过去的收容者拖到安全位置。
片刻间,又是接连几声枪响。
被解救的收容者越来越多,地上的鲜血也越来越多。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但能在短时间内想出这个办法,必须足够冷静甚至冷血。
就连一向自认为冷血的【博士】,也对着地面的残肢陷入了犹豫。
可那个开枪的人却……
鹿丘白垂下眼帘,没有犹豫地又开一枪。
他的手稳得吓人,每一枪都准准打在骨头上,精准无误。
见【博士】在看他,鹿丘白将枪头调转,插回兜里:“只有这样能救他们的命。生命之树和哈米吉多顿时不太一样了,那时候它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而且也不吃人血。”
他的解释,落在所有人耳朵里,最先捕捉到的,仍是那四个字——
生命之树,生命之树!
众人终于明白生命之树的真正含义。
吸取他人的生命,作为自己永生的养料。
这种认识,击碎了收容者长久以来的信念。
被打断了腿的收容者难以控制地悲鸣起来,痛苦和恐惧都转化为怒火,他们宁愿就这样死去,也不愿意拖着残躯祈祷神迹降临。
——不,哪里还有神迹?有的分明是噩梦、绝望和地狱。
“为什么不直接打死我?!我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求你再给我一颗子弹吧,让我死了吧,算我求你……”
“为什么……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么?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还不如直接去死,还加入什么收容所!”
也有人,将愤怒转嫁给了鹿丘白。
“你是故意要折磨我们么?我知道的,你是梅塔特隆的儿子,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你都不会有事,失去亲人、朋友的只会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
“我知道我不应该恨你,我知道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我做不到……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得到眷顾的不是我?”
“为什么你生来就在天国?!”
一声声责问中,鹿丘白用力闭上眼睛。
这样的指责,他不是第一次体验了。
他想,或许这也是男人计划的一环,让他被人群起围攻,让他知道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类是多么是非不分。
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成了与梅塔特隆沆瀣一气的同罪者,十恶不赦,该以死谢罪。
触手轻轻牵住他的手,戚言州担忧的猩红眼眸出现在鹿丘白眼前。
看得出来祂很担心鹿丘白因此难过,但鹿丘白只是轻轻抚摸着祂的眉眼,像描摹一副美丽的画。
鹿丘白没有看地上的收容者,像是喃喃自语:“大洪水降临之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污染磁场,只要能够祛除污染源,离开污染磁场后,你们的伤都会好的,腿也是。”
这是所有收容者都知道的事情,在污染磁场受的伤,哪怕只剩一口气,只要活着离开,就能得到救治。
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原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污染磁场!
有人敏锐地捕捉到鹿丘白话里的关键:“你说祛除?你有办法祛除污染?”
鹿丘白轻轻道:“尽力吧。不如从现在开始祈祷好了。”
“祈祷什么?”【博士】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给鹿丘白这人发挥的机会。
果不其然,鹿丘白甜甜一笑:“祈祷我这个神赐之子,真的能够带来神迹呀。”
本该是莫容桃吐槽、莫容柳无奈、黎漾假装什么也没听到的时候,可现在等待鹿丘白的只有不信任的目光和长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博士】勉为其难地接话:“受够了,你们西尼姆人总是幽默得让人难以理解。”
又补充:“别乱来。”
鹿丘白点了点头:“【博士】、【美杜莎】,麻烦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好其他人。”
“你要去哪?”【博士】顿感不妙,紧追两步,又被生命之树的树枝骤然阻挡,不得不停下脚步。
鹿丘白偏过脸:“我要下去。”
说着,他迈步走进生命之树的包围圈中。
出乎意料、但又意料之中的,生命之树没有攻击他,反而,在鹿丘白踏入包围圈后,生命之树停下了对其他人的追击,枝条开始回收,聚拢在鹿丘白身边。
远远看去,就像一双双手臂,紧紧环抱住了鹿丘白。
鹿丘白伸出手,生命之树就像是有灵魂似的,也递来一根枝条,轻轻与鹿丘白的手搀在一起。
这一幕,在黑暗的地下实验室,在不断冲击着玻璃门的汹涌黑海中,竟然显出不可侵犯的圣洁。
生命之树托起青年,温柔到极点,甘愿将自己的枝条也垫在他的脚下。
它带着青年从掀开的入口不断下降,直到最终落到地面。
【博士】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以身饲虎,咬着牙想要跟上,生命之树却极快地用枯枝将入口覆盖,不让除鹿丘白以外的任何人靠近。
“该死!该死!”【博士】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大骂,自从大洪水降临,他们这些S级收容者就像被剥夺了力量,做什么都是碰壁。
他在办公室内无措地打转,忽然察觉到什么,“那只大章鱼呢?”
——大章鱼变成了小触手,在生命之树接近鹿丘白的刹那,钻进鹿丘白的衣服里,藏身在他小腹上。
如果不是这样,祂也会被生命之树拒之门外。
污染体是贪婪的,但同时又自私,它们只想自己拥有,绝不会同其他污染体分享。
生命之树也是如此。
生命之树也想占有鹿丘白。
但,鹿丘白是祂的。
戚言州不会允许别的污染体觊觎他。
祂紧紧缠住青年的腰,终于下定了决心。
下降的过程中,鹿丘白一直在观察着生命之树。
这一棵生命之树,比哈米吉多顿时还要茂盛,它的体积格外庞大,从下落的高度来粗略计算,整个地下空间足有近百米高,才勉强容纳下它的枝干。
而一旦将天花板打通,生命之树毫无疑问还会继续生长。
很有可能,真的能够从地面最深处,一路擎天。
可就是这样庞大到超出人类认知的树,却小心翼翼地带着他下落,就好像捧着一只初生的小奶猫,生怕自己动作太粗鲁,弄疼了他。
地面白骨累累,生命之树用枝桠扫出一块空地,就这么将青年放在跟前。
鹿丘白站定,生命之树主动弯下枝条,与他握了握手。
这一幕跨越梦境与现实,竟催人泪下。
生命之树缠住鹿丘白的手腕,枝叶在他掌心轻蹭,好像在说:我很想你。
鹿丘白捏了捏它的叶子:“好久不见。你长大了很多。”
生命之树因他的夸奖而激动非常,发出风吹树林的沙沙声。
鹿丘白趁机道:“可以先放开我吗?我想看看这里。”
生命之树很好骗。
它没见过太多人类,除了鹿丘白和梅塔特隆,其他人都是它的食物。
生命之树松开了树枝,向鹿丘白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满地尸骸。
血污已经与地表融合,难以清除,此后长出的每一根枝条,都从尸体上破土,沾满鲜血的颜色。
而生命之树上,已经结满硕果。
黑色的果子,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都是人的躯体。
眼球,鼻腔,口唇……
肋骨,手臂,脚掌……
人的躯体悬挂在树梢,浓郁的污染滴落下来,像清晨的露珠,孕养出最饱满的果实。
然后,被装进匣子,送往世界各地,成为吃人的污染磁场。
污染从这里诞生,而在生命之树上,就是污染收容所。
是从哪里开始腐烂的呢?
从内里,从深处,从根源。
如果要祛除,也必须,从根源开始。
鹿丘白叹了口气,伸出手——
猩红触手瞬间卷住他的手腕,鹿丘白被用力一拽,猛地撞入结实的怀抱。
冰冷、潮湿。
鹿丘白被迫埋在祂的胸肌里,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唔……?”
戚言州不松手,一动不动,像一个过分美丽的雕塑。
祂感受着怀里青年的温度,越是清晰,就越不愿意松手。
祂曾经松开过手,知道失去和等待是什么滋味。
太痛苦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到像是一辈子那么久。
祂失去了很多记忆,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件事,不敢忘记,不能忘记——
要等。
等他回来,等他想起你,等他爱你。
祂一遍遍咀嚼着这短暂的记忆——和鹿丘白相处的点滴在污染体漫长的生命中不过弹指一挥,可祂却觉得早就成为自己生命的全部。
鹿丘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没有他,自己早就死在了污染体的分食中,对戚言州来说,鹿丘白就是救世主。
可是现在,戚言州不希望鹿丘白做这个救世主。
至少,不要做全人类的救世主了。
做祂的就足够。
污染泛滥,祂身为污染体,却可以在污染中存活。
而鹿丘白,本来就不是完全的人类。
鹿丘白被指责的时候,戚言州一直在听着,祂虽然生气,却也觉得,其实这些人类没有说错。
哪怕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个活人,鹿丘白也不会有事。
想通了这一点,戚言州就大胆了起来。
祂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触手将鹿丘白整个包裹住,好像要融为一体似的紧紧相拥。
“我们走吧,”污染体发出邀约,“回到海底去,那里很安全。等大洪水结束,如果你想回到岸上,我会陪着你。”
“不要拒绝我。”祂说,“不要再拒绝我。小鹿,让大洪水落下吧,我们回海里去,我会把你藏起来,梅塔特隆也找不到你。”
鹿丘白骇然抬头,从戚言州病态的话语里,他听出了祂更深层次的目的。
祂要囚禁他。
第185章 终末之地
鹿丘白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戚言州囚禁了起来。
祂的触手组成恐怖的牢笼,猩红的眼球如监视器般转动着,有谨慎也有威胁,可最多的,还是哀求。
在拿回了记忆,又吞噬了同为【恶魔】的玛门、蕲和亚瑟之后,祂已经成为现存于世最强大的污染体。
生命之树或许能够与祂匹敌,可生命之树不会攻击污染体。
换句话说,现在,戚言州是当之无愧的最恐怖的污染体了。
祂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变得很强很强,再也没有污染体可以欺负祂。
可祂看着鹿丘白的眼神,依旧与当年那个孱弱的小章鱼,一般无二。
祂对鹿丘白的占有欲、保护欲,也与当年一般无二。
甚至,因为长久的等待,而喷涌增长,早已不可收拾。
鹿丘白看着祂的眼睛,说不出话。
祂是认真的。
祂真的可以做到。
祂可以把他带走,带到无人之地,等到大洪水洗刷了人类的罪恶,再重新回到地上。
到那时,他们就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亚当和夏娃。
戚言州早就规划好了一切,祂渴望得到鹿丘白的回答,但青年只是沉默,依偎在祂的怀里,一言不发。
这让戚言州有些着急和紧张,污染体本该感知不到情绪,但对鹿丘白的爱让祂变得多愁善感。
祂努力地蹭着鹿丘白的脖颈示好,想要得到回应:“小鹿……为什么不回答我?”
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是不相信我吗?
为什么不回答?
鹿丘白闭上眼睛:“小七,放开我好吗?”
天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他不能任由自己与戚言州离开,哪怕他的心无数次鼓动着,想要就这么答应下来,但鹿丘白不得不拒绝听从自己的心声。
他不能一走了之。
这句话和拒绝无异,戚言州的瞳孔瞬间缩小,像进入攻击状态的野兽,鹿丘白听到脚下传来黏腻的声响,低头一看,阴影翻滚起一个个硕大的气泡,像一颗颗头颅正在沉浮。
不止是下半身,戚言州浑身上下都开始出现污染体的特征,尖锐的指甲甚至抠破了鹿丘白的皮肤。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再一次丢下我吗?为什么?”
执念。
鹿丘白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挤压声,可戚言州已经顾不上这些,从祂歇斯底里的话语里,能够听到堪称病态的执着。
梅塔特隆曾经做出过这样一个论断,影响污染体强弱的,是它们的执念。
每一个能够成为【恶魔】的污染体,都有不死不休,甚至死后也不愿意放手的执念。
就像苏愿能够成为【怠惰】,靠的就是找回鹿丘白的执念。
而亚瑟的执念,是得到梅塔特隆的认可。
那么戚言州呢?
在祂还是小章鱼的时候,它没有什么执念,弱小得任人宰割,差一点点就死了。
后来祂变得强大,是因为想要保护鹿丘白的执念。
所以当时,男人邀请戚言州加入实验,也是看中了祂身上,远超于其他污染体的执念。
这份执念让祂强大,支撑着祂度过海底最冰冷的时光,让祂变得像人,重获新生。
也让祂毁灭。
鹿丘白试图与祂对话,可大章鱼眼里只剩下要带走鹿丘白、藏到无人之地的偏执。
鹿丘白捂着祂嘴的手掌被啃咬得鲜血淋漓,宛如驯养十年却一朝发疯的大狗,而原因是主人想要抛下祂离家远行。
是啊,是他的错。
鹿丘白愧疚地垂下眼,是他亏欠了祂。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在被男人以“神赐之子”的名义创造出来后,他的生命就和人类无法分离。
“小七,”鹿丘白说,“我没有想丢下你。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没有抗拒戚言州的禁锢,听起来也像是回心转意。
触手欣喜若狂地卷住他的全身,却独独漏掉了那一只垂在身后的手掌。
一根纤细的枝条破土而出,悄悄钻入大章鱼猩红的包围圈,如小童轻俏的一指,勾住了鹿丘白的指尖。
鹿丘白旋即紧攥住枝条,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一刻,枝条在挤压中刺破皮肤,深深嵌入手掌。
生命之树吸食着鹿丘白的血液,鹿丘白同样吸收着生命之树的污染。
血液和污染在这一刻融合。
疼痛。
无论是血液从伤口流逝的疼痛,还是污染撕扯身体的疼痛,都足够让人崩溃。
鹿丘白却强咬着牙支撑起发软的身体,他让生命之树完全缠住自己的手臂,直到整只手都像是树的枝干。
另一边,他被啃得满是鲜血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戚言州的脸颊,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
血不可避免糊在祂脸上,让本就狰狞的怪物看起来更加可怖,可祂的瞳孔却在鹿丘白的抚摸下越来越圆钝,神情一点点松动。
祂的眼中出现了惊喜,误以为鹿丘白此刻的亲昵代表着同意。
祂太高兴了,用力亲了鹿丘白好几下,美梦就要成真的喜悦让祂有些飘飘然的,就连触手上的眼球也都眯了起来。
祂去牵鹿丘白的手,环住鹿丘白的脊背——
摸到一手粗糙的表皮,和树叶尖锐的外缘。
戚言州愣住了。
祂下意识低头,只对上青年满含歉意的双眸。
“对不起。”鹿丘白说,“我爱你。”
“不……”戚言州感到有什么正在将鹿丘白从祂怀里抢走,那是生命之树的枝干,扯起青年的手臂,要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
污染体的触手,竟然无法阻拦生命之树,直到这时祂才发现,鹿丘白的身子已经与生命之树长在了一起。
这一幕唤起了祂记忆中最恐怖的画面,戚言州不肯放手,却又怕弄疼鹿丘白,只能抱着鹿丘白的腰,苦苦哀求。
“……别走。小鹿,别走。”
鹿丘白此刻一半被生命之树束缚住,另一半被戚言州缠住,像一座摇摆不定的天平。
即便他无数次想要偏向戚言州,却也只能倾倒向生命之树的这一端。
鹿丘白用指尖涂抹祂的唇瓣,将污染体苍白的唇涂得红艳,戚言州青白的皮肤在血的浸润下显出非人的血色。
就好像,他在将自己的生命,传递给祂。
紧接着,鹿丘白温柔而坚定地,推开了祂。
砰!
污染体庞大的身躯狼狈地匍匐在地,从青年身上抛洒下来的血迹在地面流下一连串血色脚印,戚言州低吼着追了上去,追逐着青年的血迹,可生命之树早已把青年架在了半空。
他双手平举,双腿自然下垂,树枝在他身后聚拢成十字形状,既与他相融,又将他囚禁。
他变得越来越像神,像人们想象中的,愿意为了人类而死的神。
神爱世人,独独不爱他的恋人。
戚言州的咆哮可以用悲鸣来形容,祂已经足够强大,可祂甚至触碰不到祂对爱人。
“小鹿……小鹿……还给我……”
鹿丘白的血从高处滴落,洗涤祂的灵魂。
予祂悲苦,予祂新生,予祂万念俱灰。
鹿丘白痛得快要说不出话了。
从他现在的高度看下去,哪怕是足以翻涌起海域的巨兽也不过蝼蚁般渺小。
原来这就是神的视角。
“……小七……”
“忘了我吧。”
鹿丘白发不出太响的声音,他的喉间一片发痒,几片叶子从他喉间冒了出来,伴随着破碎的血肉,紧跟着,树枝头开出纯白的花,又随着血的颜色,被染成点点猩红。
那花,一朵一朵,从高处坠落,就是那么恰好,落在了戚言州鼻尖。
祂的触手将所有落花都卷在身下,属于鹿丘白的血的味道,激烈地刺激着祂的鼻腔。
污染体不会落泪的。
可祂的鼻尖是这么酸涩。
鹿丘白目睹了身下的所有,缓缓闭上眼睛。
生命之树将他的身体切开千万个口子,拼了命地要与他融合,成为一体。
生命之树在吞噬他身上“生”的血液,而鹿丘白也在吸收“死”的污浊。
从此生死更替,由他来承担人类积累的恶果,而生命之树,将给予人类新生。
繁盛的枝条逐渐将青年包裹,那最后一滴眼泪,缓慢地滴下,滴在戚言州的眼角,又顺着眼角滚落,像是祂也在一起流泪。
也正是在这一刻,生命之树的枝叶,从漆黑转向了洁白,像是父神的手掌,温柔地抚平世间一切苦厄。
生命之树破开实验室的壁障,开始肆意生长。
尚留在地下一层的收容者忍不住惊恐地后退,他们仍记得生命之树是如何毫不留情地攻击他们的队友。
然而下一瞬,他们就发现,生命之树不仅没有攻击他们,反而轻轻抖落枝桠上的辉光,辉光像是珍珠,一颗颗落在人的皮肤上,瞬间治愈了所有伤痛。
就连污染,也被同一时间吸收。
“我的脚……我的脚长出来了……”断了腿的收容者欣喜若狂地落下泪来,“【疗愈师】没有骗我!我的脚真的长出来了!”
“好了,我的污染好了……”
“有救了,得救了!”
一时间,收容者们抱头痛哭,他们不知道之后还会怎样,只想就着这一刻的庆幸,将痛苦都吞咽下去。
【博士】眸色微动:“别高兴得太早!事出反常必有妖,再说大洪水……”
【美杜莎】轻轻拍了他一下。
“嘘,”她摇了摇头,“你不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么?”
眼熟?
【博士】蹙眉观察着突然转性的生命之树,忽然错愕地瞪大眼睛——
没错,他是见过这样的生命之树的。
在……
鹿丘白献身以后。
……难道说……?!
就在这怔愣间,生命之树陡然暴长,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轰然顶破了阻挡大洪水的门扉!
门外水漫金山,然而那污浊的水却没有涌进门内,生命之树的枝条飞速疯长,穿入污染之间,所有的污染都被它的枝条吸收,而水流则被阻挡在密密织成的枝条之外。
就像坚定而有力的怀抱,庇护了所有的人类。
地面上亦是如此。
在暴雨中痛哭的人们,都看到了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不知从哪里破土而出的巨树,比地平线还要辽阔,它不断生长着,洪水也成了它的养分,积水退去,地面开始干涸。
枝叶葱郁,像是厚重的云层,将连绵不绝的暴雨,重新压回天空。
树刺破天幕、缝补天幕、组成天幕。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树叶不是绿色,而是金色,耀眼得像是太阳。
在树影婆娑里,第一天的日出带来第一缕日光,洒在地上。
创世的第一天。
神说,要有光。
当第一缕阳光重归大地。
地面之下。
戚言州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生命之树的树干。
祂明知道什么也不会有,鹿丘白被吞噬后什么也不会剩下,却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能够触碰到鹿丘白的温度,哪怕只是一点点。
粗糙的树皮擦痛了祂的掌心,戚言州很奇怪,祂是污染体,皮糙肉厚,怎么会因为区区树皮,就感到疼痛?
祂不相信。
祂将手掌移回树根处,再一次从下往上抚摸着生命之树。
这一次,疼痛更加剧烈,好像有看不见的荆棘扎穿了祂的手掌,痛得手臂微微颤抖。
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戚言州茫然地眨了眨眼。
一滴水随着这一动作滴在祂的触手上。
戚言州低下头,又是一滴水滴落下来。
下雨了么?
祂摊开手掌,掌心并没有接到水滴。
是啊,祂想,鹿丘白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太阳,现在雨霁初晴,又哪里还会有水落下?
想通了这一点,水滴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激烈地滴落。
啪嗒,啪嗒,啪嗒。
不止是触手了,就连祂的唇瓣也感知到这股咸涩的味道。
戚言州恍惚地摸了摸唇瓣。
一片湿润。
祂继续向上摸,脸颊早就被打湿了,指尖触碰到眼角,像被烫到了似的一颤。
——水滴正是从这里流下来的。
祂在流泪。
污染体在流泪。
戚言州想起鹿丘白最后落下的那滴眼泪,那分明是告别,是祂的小鹿终于彻底地抛弃了祂。
可偏偏那滴眼泪,好像彻底抹去了祂作为污染体的本能,让祂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人类。
是爱,是诅咒。
戚言州抱紧了生命之树的躯干,触手也都缠上去,从旁人的视角来看,祂现在的动作很是滑稽,可戚言州不想放手。
祂的主人、兄长、爱人,正在那里,这里是他的埋骨地,祂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污染体永恒的生命也走向终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戚言州低吼着扭过头,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是他,梅塔特隆。
触手瞬间向梅塔特隆抓去,怒不可遏地绞住他的脖颈,要就这么将这罪魁祸首绞死。
梅塔特隆的脸瞬间涨红,再如何运筹帷幄恶贯满盈,他的身体也只是普通人,被戚言州轻轻松松提起,脚尖甚至碰不到地面。
全部重量都压在脖颈处,梅塔特隆的颈椎发出清晰的挤压声。
戚言州就是要活生生绞断他的脖颈,祂心底全部的仇恨都在这一刻爆发。
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男人,小鹿才会离开他。
他明知道鹿丘白是怎样的人!却依旧将自己的儿子推向死亡!
污染体充满仇恨的双眸倒映在男人眼中,濒死的窒息感下,男人竟然勾了勾唇瓣,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
他的手微微抬起——噗通,什么东西从他掌心滑落下来,落在戚言州脚尖前。
戚言州没有在意,倒是触手的眼球先一步看清了地上的东西,视觉传递到大脑,戚言州表情一僵,手上力道一松。
——哐!!
祂把男人甩飞出去,扑在地上,捡起那东西,双手颤抖。
那是一个保存完好的试管,做了特殊处理,密封着,试管内的液体呈现出奇特的金色,从任何角度看,都会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
流光溢彩。
戚言州觉得眼熟,侧目转向生命之树,那金色的叶片正在簌簌抖动,金色的弧光在叶缘勾勒着叶的形状。
和手中的试管,一模一样。
那是鹿丘白的颜色。
是鹿丘白在祂眼里的颜色。
戚言州走到梅塔特隆身前,方才那猛烈的一摔,梅塔特隆的双腿直接折断,然而不过短短片刻,他的腿就已经复原,只有满地鲜血,无声地昭示着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是我给予哈米吉多顿人类的恩赐,”面对轻易就能将自己捏死的污染体,梅塔特隆没有露出半点畏惧,“强大的自愈能力,这能够让他们的寿命延长至永久。”
“可惜,为了从大洪水中拯救人类,他放弃了永生。”
戚言州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抱着一丝希望追问:“这是什么?”
梅塔特隆同样也无视了祂,他们分明面对着面,却好像各自沉浸在不同的世界。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他拥有着我的一半血液,却总是做出与我相悖的事情来。我原本以为,让他亲自经历人类的欺骗,就能扭转他的想法,是我太天真了,我给过他机会的,不是么?他的脾气太倔,落得今天的结局,也是他咎由自取。”
戚言州隐隐有些动怒,但祂努力克制着脾气:“这是什么?”
男人好像总算发现面前还有个庞然大物:“戚言州……他为你取了名字啊,你知道名字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吗?只有父亲会给他的儿子取名,创世神会为他的造物取名……”
戚言州再一次掐住梅塔特隆的脖颈:“这是什么?”
梅塔特隆呛咳着,毫无惧色:“请允许我再问你一次——戚言州,你愿意为了我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所有。”戚言州道,“我愿意做所有。”
“你愿不愿意为了他永远守在这里,哪怕他再也不会回来?戚言州,我必须提醒你,这一次和哈米吉多顿不同,你很有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他。”
戚言州垂下眼帘,幻想着青年站在他面前的样子,竟然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
期待就像驴眼前的胡萝卜,哪怕明知道永远也吃不进嘴里,但也总忍不住多跑两步,就好像这样,一生就有了盼头。
“我愿意。”祂说,“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第186章 终末之地
七年后。
大洪水过后,世界的重建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虽然洪水褪去,但大洪水留下的痕迹,就像落在白纸上的墨迹,无论如何清洗,都无法彻底清除。
【博士】在工作报告中写道:
“其一,是污染仍未根除。”
但好在,没有了生命之树,污染再也无法达到大洪水之前的强度,诞生出的污染体,也最多不超过B级。
这对收容所来说不算难题,况且,不知道为何,在大洪水中被污染成为污染体的人们,都重新变回了人类,他们忘记了曾被污染的事实,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收容所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联合各国政府,统一了对外口径——
大洪水是一场自然灾害,淹没良田、淹没城邦,仅此而已。
至于那棵高耸入云的金色巨树,有人说那是伯特利新造的景观,也有人说,那是神明俯瞰人间的通道。
收容所发言人【超分析】说,或许兼而有之。
“其二,是收容所的重组。”
十二灯塔牺牲的牺牲,辞职的辞职,大洪水过后,仍在主理人位置上的,竟然只堪堪剩下一半。
【博士】被迫承担起统率的职责,后来发现这事确实是不好干,他脾气一上来就想骂人,骂完还想一拳打爆这个自说自话的世界。
不过,收容者到底是素质最高的一批人,在一段时间的混乱期后,又重新步入正常运作的轨道。
其三,是……
“他们怎么还不来?”【博士】低头看向手表——这已经是他十分钟内第三次看手表,而他现在很想一拳把手表打爆。
【美杜莎】在他身后的树荫里乘凉,闻言招了招手:“哎呀,西尼姆离这里多远啊,你总得给人家点时间。来来来,过来坐。”
【博士】冷哼一声,刚要转身,就听到前方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
“到了!终于到了!啊呜呜呜太远了太远了……”
走在前面的是是个神情严肃的青年,身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青年正在发出哀嚎。
这两人,正是西尼姆收容所的双胞胎——莫容柳和莫容桃。
此刻,莫容柳停下,瞥了弟弟一眼:“那你想不想见他了?”
莫容桃连滚带爬地加快步伐:“想见啊,我太想见了,要是不想见,我怎么会凌晨两点爬起来赶列车……我对列车还有心理阴影呢……”
说话间,兄弟二人已经赶到【博士】面前,莫容柳解释道:“【狙击手】走不开,西尼姆就暂时只有我们俩。”
——在黎漾成为哈米吉多顿的守门人后,西尼姆失去了主理人,眼下,正由西京收容所所长【狙击手】暂代黎漾行使职权。
而这两兄弟……
【博士】目光转动,莫容柳的半边身子加装了外置骨骼,正随着他的脚步折射出机械的光。
这是他被污染的地方,眼下只能靠外骨骼帮助行走。
不过这也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能够回来就好,何必强求那么多呢?
【博士】摆了摆手:“走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伯特利收容所。
伯特利收容所是大洪水中受难最严重的地区,整个伯特利直接受到大洪水的冲刷,就连高塔也被淹没了一半。
【博士】犹记得当年从地下爬出时,看见阳光的那一刻,他险些掉下泪来。
而现在,伯特利仍然扮演着收容所总部的角色,所长是【超分析】。
【超分析】早就等在了门口,和【博士】不一样,他是一个做什么都很淡然的人,看见他们,只是点了点头。
进了伯特利的门,一行人就往倒金字塔的方位走去。
大洪水过后,倒金字塔彻底坍塌,金字塔尖的部分陷进泥里,伯特利收容所在墙上重新开了一个入口,一行人从另一侧进入。
恰好,遇上了一队押送污染体的收容者。
【超分析】摁了向下的电梯,不大的电梯空间里,挤着数名收容者,和几个木匣子。
随着电梯下降,潮湿和寒冷逐渐变得清晰,墙壁上出现些许霉斑,像是一双双对外窥伺的眼睛。
“怎么还没清理掉?”【博士】挑三拣四。
【超分析】推了推眼镜:“太阴湿了,没办法。”
所有人——主理人们都知道他在说谁,同时笑了起来。
收容者们则是面面相觑,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从走廊往里走,情况竟然好了起来,虽然还是阴冷潮湿,但隐约可以看到金色的光,照亮了昏暗的通道。
“让他们先把工作完成吧。”【超分析】做了个手势,几名收容者小心地靠近地板的大洞——那里是生命之树冒出的地方,他们将手中的匣子放在靠近树干的地方。
甫一放下没多久,地板下方,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软体动物在地板下爬行。
下一瞬,猩红一闪而过,带起腥咸的海风。
匣子不见了。
收容者们见怪不怪,用监测器测定污染浓度,道:“污染指数归零,回收完成了。那,所长,我们先走了。”
【超分析】点了点头,那群收容者排着队离开。
远远的,还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这下面到底关着谁?这么多主理人每年都来……”
“你没看见吗?这下面肯定是个恐怖的污染体!说不定是S级!”
“S级污染体怎么会听我们的话?还帮我们处理其他污染体?不可能吧……”
“够了!这是你们该关心的事吗?快走吧,走了!”
收容者的声音逐渐远去。
几名主理人相互看了一眼,【美杜莎】悠悠笑道:“是啊,这下面到底关着谁呢?”
——关着让他们朝思暮想、却又注定无法再见的人。
下到最底层。
郁郁葱葱的生命之树轻轻摇动,似乎在与他们问好。
【博士】眼眶一红,捂着鼻尖骂了一声。
莫容桃有备而来,直接从包里取出一把烤串,看起来打算原地生火烧烤。
就在火即将烧起来的时候,猩红触手闪电般挥出,“啪!”地拍灭了火焰,还掀起一阵尘埃,泼了莫容桃一脸。
在“咳咳咳”的呛咳声中,所有人都看到,生命之树下,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
祂看起来是个身高直逼两米的成年男性,但目光下移却会发现,不尽然如此。
男人健美如鲨鱼的半身下,却是章鱼扭动的触腕。
祂远远看着几人,眼眸微眯,却不靠近。
再仔细一看,就看到祂的一根触手,正紧紧缠着生命之树的树干,缠得很紧,不愿分开一寸。
“戚言州!”莫容桃朝祂挥手。
戚言州的触手勾了勾,意思是让他们主动过去。
莫容桃拿着串“咻”一下就冲过去了,莫容柳摇摇头跟上去,【博士】和【美杜莎】则先观察着生命之树。
他依旧和七年前一样,只不过,他不再产生污染的果子,眼下的生命之树上,枝条空落落的,只余下金色的光影,洒在所有人肩上。
温暖、温柔、灿烂。
【博士】忍不住举起手,那光似乎要凝聚出实体似的,温暖着他的掌心。
就像那一天的日出一样。
“……”他叹了口气,快步向着前方追上去。
——“其三,是生命之树。”
那个青年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抹去,甚至,所有被他疗愈过的病人,都忘记了他。
只有经历过大洪水的收容者还记得他。
这个名字,和生命之树一起,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现在,他们终于能够将满腔思念,呼唤出口。
“鹿医生,吃串!”
“【疗愈师】,这是【钟表匠】给你做的钟,送你……”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在西尼姆,送人钟是一种诅咒。”
“不可能,因为我是拉冬人。”
“你这个拉冬人懂不懂什么叫入乡随俗?!”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是伯特利。”
“不可能!!”
【博士】和莫容桃骂成一团,莫容柳拧了拧眉心,从怀里掏出一朵永生花。
“鹿医生,西尼姆现在很好,你的父母和苏衔青,我们每年都会替你给他们扫墓。”
“这是疗愈所门口的花,我们做了点处理,送给你。……想家的话,就看看这朵花。”
他深吸一口气,眼圈也红了,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也在颤抖中闭上了嘴。
“好啦,不说这些伤感的话了,”【美杜莎】拍拍莫容柳的肩膀,“我们喝点酒吧,一年可就见这一次呢。”
她看向阴影里的污染体:“你呢,要不要一起喝?”
从始至终,祂都一言不发。
祂本就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只有鹿丘白会教祂说话,一字一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喂给祂。
眼下,祂失去了鹿丘白,在地底下,也不会有人和祂交流。
祂也不愿意再开口。
戚言州的视线闪烁了下,触手伸到火堆旁,卷起酒杯,舔了一口。
酒气扑鼻。
鹿丘白还在的时候,是不允许祂喝酒的,因为章鱼不能喝酒——污染体也是一样。
戚言州难得尝了尝酒味。
酸酸涩涩,不好喝。
但祂还是舌尖一卷,将酒液全部咽进肚里。
还剩一小口,祂没喝完,紧盯着酒液的水面,摇晃着酒杯。
在倒影里,祂看到生命之树金黄的叶子,恰好容纳进狭圆的杯口。
圆润的,如杏般的叶子,就好像青年的眼眸。
喝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晕晕乎乎,【博士】等人这才起身告辞。
看得出来,他们依依不舍,如果不是收容所还有工作,他们大概就会一直留在这里。
戚言州目送他们远去,触手摇摇晃晃,有些醉了。
祂将头颅贴近生命之树,五指抚摸着生命之树的躯干,像抚摸久别的爱人。
眯起眼,生命之树变得模糊,只剩金色的光,坠在祂的脸上。
祂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青年时,他站在自己面前,向祂伸出手,于是阳光终于照进海底,照入阴暗的怪物身上。
那怪物心里想,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颜色。
那已经是数不清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而距离祂亲手种下带有青年基因的种子,也已经七年过去了。
七年了,生命之树从未结果。
祂从最初的期待,到失望,绝望,但最后,祂接受了鹿丘白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并继续等待。
祂是污染体,污染体不会死。
污染体可以一直等,一直等。
直到此刻,酒再次击碎污染体的假面,露出其下人类的内里。
祂眼眶湿润。
小鹿……
我好想你。
祂的额头紧贴着生命之树,眼泪一滴滴落在泥土里。
就在这时,戚言州听到哪里传来“噗通”一声。
祂猛地睁开眼,紧张地向着声音来处靠近。
守着生命之树七年,这里一直静悄悄的,除了树叶瑟瑟,便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这一声太响,似裂帛,似雷鸣,将戚言州从恍惚中惊醒。
在生命之树的最高处,不知何时,结出了一颗金色的果子,沉甸甸的,果皮却也裂开,不见了果肉。
生命之树,结果了。
不仅结果,而且,果实成熟,已经落地。
这怎么可能呢?
这真的……可能吗?
祂不可置信,向果实落下的方位赶去。
那是阳光最热烈的地方,镀在地上,到处都莹莹发亮。
在光的中心,祂看到一个浑身赤.裸的青年,初生的羊羔般蜷缩着,呼吸均匀平稳,睡得正香。
戚言州小心地靠近,靠近,却还是不小心,把他惊醒了。
青年从睡梦中睁开眼,一双漆黑如杏子般的眼眸轻轻眨动着,看到半人半章鱼的戚言州,他的瞳孔一颤,半天说不出话来。
戚言州紧张地停下了,触手叠在一起,不敢靠近。
会吓到他吗?
他忘记祂了吗?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慌张得不知所措时,青年已经踩着金色树叶向他靠近。
他伸出手,微笑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戚言州紧张地抬起一根触手,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用触手,轻轻触碰青年的掌心。
这一刻,树影摇曳,碎金满地。
戚言州听到青年笑着问:
“你看起来很喜欢我,要不要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