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迎来了一片沉默。
一阵令人心慌的震动之后, 所有乘客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晕眩。因为隔门内外两侧质量和空气密度的变化,运输机在虚空之中晃动了起来。
很显然,这意味着这艘飞行器的“那半边”已经不存在了。
过了一会儿, 凌雪停才焦躁地开口:“这有什么用?这有什么用?反正到最后,我们也会变成那样的!”
只要稍一想象发生在对面的情形,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血液倒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们不用目睹那种景象, 以及那些人对她们来说也只是一些漠然的陌生人罢了。
即便如此, 这一事实还是给船舱里余下的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比起同情, 更多的是恐惧, 害怕自己最终也变成那样。
这会儿萧文秀不再说话了。“会有人来”的安慰充其量不过是一句安慰,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多说无益。
她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大小姐, 心想若是她没有因为那份虚荣心而固执要前往战场, 也就不至于发生这种事了。
滋——滋——滋——
虫族的指爪在舱体外壳上搔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船舱的晃动变得更加厉害了。
萧文秀意识到事情似乎有变,她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身手灵敏地越过其他乘客, 来到窗边,从黑乎乎且密密麻麻的虫足之间向外窥探。
有什么东西从她视野地一角一闪而过。
“有人来了!”她小声惊呼道。这回是真的援军。
凌雪停一听, 立马来了力气, 摇摇晃晃地走到萧文秀身边, 伸着脖子向外看去。还不等她站定, 船舱一阵天旋地转。若非身处无重力的空间, 船舱中的乘客很可能已经变得像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那样了。
“啊——”
有气无力的尖叫声在船舱中此起彼伏。
本地通讯接口被连上了, 一个声音带着混乱的电流从扬声器里飘了出来:“预定于三号星舰着陆的医疗分队?”
萧文秀稳了稳身形, 扶着天花板飘到对讲机附近:“没错!”
“1209, 1210前来执行救援任务。请各位做好准备。”
萧文秀刚想问要做好什么准备, 就迎来了一阵更加剧烈的晃动,无数黑色的虫足在狭小的玻璃窗上降停又离去,最后那上面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扬声器里的声音显得悠远和模糊起来。
“……高响……交给你了……”
哐的一声巨响之后,那些铺天盖地的噪音总算是消失了,只听见舱体上方传来一个稳定的引擎运作的声音。
萧文秀降到玻璃窗附近,通过窗户的拱形弧度向上看去,一架形制陌生的战斗机甲正飞在运输机上方,机甲的右手正发挥着吊臂的作用。
余光中又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顺着那道闪光看去,另一架同样型号的机甲正逗留在虫穴附近,周围萦绕着一大群虎视眈眈的虫子——看来刚才停在这架运输机外面的那些家伙都被那台机甲吸引了注意力,这才让她们搭乘的运输机有机会逃出来。
这时,缓过神来的凌雪停也又一次飘到窗口,她伸手扒着拱形窗地边缘,眼睛亮晶晶的:“文秀,你刚才听到没有,救我们出来的那个人叫了‘高响’这个名字欸——”
她指了指在虫穴附近殿后的机甲:“那另一个人肯定是严决。”
说着头发一甩,转身蹦蹦跳跳地飘到对讲机那一头:“1209,1210,严决和高响,是你们吗?!”
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那种精神。
一个音调更低的声音响了起来:“认识的人?”
这下能听得很清楚了,没错,这就是高响的声音。
“是我,凌雪停呀!”
“……”两架战机都没有给出反应。这让大小姐感到几分懊恼。
“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
“……”还是没有应答。
萧文秀又叹了口气:“对面已经关闭了通讯。在战区以外的地方长时间开启通讯功能是很危险的。”
凌雪停又抓了一下发尾:“哦……既然这样,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吗?”
因为没什么必要吧。萧文秀在心里默默回答。
*
虽然关闭了对外通讯,不过两台同型号的机甲之间内置本地通讯的装置,在一定距离之内可以进行相对安全的交流。
高响看了一眼后方视野,发现同伴还没有跟上,不仅有些担心。
“大兄弟,你那边怎么样?”
“这些妖……这些虫子不难对付,不用担心。你留一个这里的坐标,先带医疗分队回去复命,顺便帮我叫一台能量艇。”严决说。
尽管没人看见,高响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这边就交给大兄弟啰!”
他看了一眼剩余燃料,发现供能确实有些紧张——毕竟他们之前刚刚执行完任务,就立刻来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期间没有进行补给,能量不足也是正常的。
眼下的能量差不多刚好能支撑他返回星舰,就是不知道在持续战斗的情况下能支持多久。
总之他现在能做的,确实如严决所说,把医疗分队带回据点,然后送一艘能够临时补充能源地飞艇过去。
高响在地图上点了一下,记录下巢穴的位置,然后信心满满地沿着来时的路径往回飞。
然而才航行没多久,他眼前的面板就突然闪烁起来,下一秒,所有的图标和数据都消失了,整片屏幕上只剩下一片又蓝又绿的雪花。
靠!什么情况!
高响试着按了面板上的几个按钮,没问题,明明机体运行没有问题,但为什么面板突然变成雪花屏了?这还让他怎么回去?
“大兄弟?大兄弟?”他试着联络自己的队友,但是没有反应。
已经超出两台机甲能够进行本地通讯地最远距离了。
不过对于乐天派青年高响来说,这不是什么会令人一蹶不振的情况。
他摸了一把下巴,环顾起四周的景象——虽然前后左右的风景看起来大同小异,但如果有心分别的话,还是能找到一些“地标物质”的。
他开启了节能模式,循着脑海中不知是真是假地记忆悠悠地飘在星屑之间。
“怎么突然开这么慢啊?”凌雪停敏锐地察觉到窗外景象地变化速度慢了下来。
萧文秀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做了一个噤声地手势,示意她也像其他人一样坐下来。这位大小姐神经显然有些大条,但这里的其他人并没有义务来忍受这种大条。
能源指针的位置越来越低。
不过还好,嗯,前面那块石头在来的路上见过,没错,就是这条路。
高响稍微调整了一下飘行的角度,向着那块“熟悉的石头”飞去。
倏——
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激光铳,结果发现是一艘隶属于统合军的小型运输机。
运气不错!让他碰上一个能问路的了。
高响立刻收起武器,向小型运输机迎了过去。
而运输机看上去被他吓了一大跳,整个机身似乎都抖了三抖,然后迅速向远离战机的方向后退,一副对他退避三舍的样子。
“喂,等一下,我不是坏人!”高响飞快地打开通讯机,试图连接对方的对讲机。但是无论他说什么,扬声器里都只能听见沙拉沙拉的声音,和他那块布满雪花的显示屏简直相得益彰。
高响这时候终于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对外通讯系统出了故障。
“……”这时候该怎么办来着?唔,肢体语言?可是对方好像根本就没有交流的意愿啊……
高响一边看着那架运输机越逃越远,一边摸了摸自己那颗只有一层青茬的脑袋,终于想起来,指导员在解释战时注意事项的时候,提到过遇到故障可以发送求援信号——现在已经位于战区内部了,有效的求援信号应该很快就能将战地维修员吸引过来。
求援信号和一般通讯功能分属不同的系统,功能单一,构造简单,但几乎可以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联络到在战区后方巡回的后勤人员。
位置就在——
高响伸手,在驾驶座的侧上方找到了那颗传说中的按钮,然后重重按了一下。
接着,他就看到刚刚那架一溜烟就逃远了的运输机再次出现在视野之中。
哦,原来这小家伙就是战地维修员啊,LUCKY!
高响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他收好左臂的激光铳,将机械手伸到机甲的头部,做了一个嘴巴被缝住的动作,以表示通讯功能的故障。
运输机上下摆动了几下,表示会意。
高响总觉得这架运输机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感觉很像一个人。是谁来着?
过了一会儿,穿着空间服的维修工从驾驶舱钻了出来,带着工具箱,系着保险绳,飘到了1210的头上。
人类的脑袋是神经和思维活动的中枢,而人型机甲的头部则集中放置着具有通讯功能的设备和元件。
大概十分钟后,高响听到耳机里传来一阵嘶嘶的电流声,又过了几秒钟,眼前的屏幕再次闪烁了几下,蹦出了他所熟悉的那个面板画面。
他立刻把对讲机扒拉到嘴边:“好了耶!谢谢你啊!”
“嗯……”
对方轻呼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高响总觉得这个声音似乎也有点儿熟悉。
第52章 在战场上相遇
通讯系统恢复作用。
高响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数据, 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入了己方阵线的后方区域,这让他突然之间对自己的方向感产生了强烈自信。
他可是盲猜路线走到这里的呢!
“我、我先走啦。”正当高响自鸣得意的时候,女孩子的声音弱弱地从耳机中传来。
高响低头, 从视野中看到穿着空间服的小小身影正循着保险绳,慢慢飘回运输机中。
“哦——哦!”他应道。
想了想又说:“女孩子在战场上干这个很不容易吧?辛苦你啦!注意安全!”
他甚至有点想伸“手”拍一拍运输机的左翼。
耳机中再次传出声音:“能帮上忙,我、我很高兴。”
说着, 那个身影转眼消失在舱门后面。运输机的双翼摆了一下, 显然是准备离开了。
高响突然想到什么, 急忙阻拦道:“等一下!”
“唔……”运输机晃了一下, 悬停在了空中,“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机舱里有备用的能量砖吗?”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能量指针,想起了还留在战区外和虫群们缠斗的大兄弟。
大兄弟让他叫一艘能量艇过去来着。如果眼前的运输机上有能量砖的话, 就不用等回到基地再报备了, 能省不少时间呢。
“……嗯,有的。”
高响一阵高兴:“那我给你一个坐标,那儿有一架能源快要耗尽的HL-12,编号是1209, 能麻烦你跑一趟,给他送块砖救救急不?”
“啊?啊……好、好的。”
看到对方应得“爽快”, 高响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运输机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多谢!路上小心!”
此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返回三号星舰, 把1210和搭载着医疗分队的运输机在格纳库中停放好, 高响立刻就被刚刚逃出生天的凌雪停给缠上了。
“严决呢?他怎么还没有返航?”
“他一个人留在那边, 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怎么只管自己一个人就回来了?”
“你这人, 怎么一点义气都没有?”
高响被她炸得脑壳嗡嗡地响, 他将眉毛拧成一团:“大小姐, 我们两个都是执行完任务回来, 机子还没彻底熄火呢就赶着去救你们了,能量吃紧。要是不先回来一架,没准今天都得交代在那儿。”
他好说歹说也算她半个救命恩人了,不说一声谢谢也就算了,怎么还一副欠她一百万的态度?
凌雪停一听,急了:“那现在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让司令塔派人过去支援严决啊。”
高响不耐烦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给他送补给去了,只要机甲的功能跟得上,那些虫子对大兄弟来说算不上什么大威胁,他撑得住。”
这一情报让凌雪停终于放下一点心来,但很快,她又睁大了眼睛:“等等,你说让人送补给,不会就是刚才路上遇见那个维修工吧?!”
高响的动作忽然一僵。
他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他居然拜托一艘负责在战场后方进行巡回维修的运输机去战区之外的宙域运送补给!
众所周知,为了在有限的舱体中尽可能多地拓展出载物空间,这些行动区域被限定在战场后方的小型运输机没有搭载任何武器装备,不具有任何战斗功能。
让一艘小型运输机独自前往敌后区域,无疑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
不要到时候补给没送到,反而白白让那个负责维修的小姑娘送了命。
“哎!夭寿啦!”高响一拍脑袋,“我得赶紧去跟上级汇报一声!”
得赶紧派斥候去路上查看情况,必要时候给予救援。
应该没事的,应该没事的……他这一路回来,不都没遇上敌人嘛?小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有好报,肯定不会出事的!他在心里急切地祈祷起来。
凌雪停也是一脸急切,大力地挥手:“快去快去!”
*
安知知看着画面上那片什么信息都没有,只有一个显眼的小红点的区域,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高响战士传过来的那个坐标位于安全区域之外,是在地图上甚至没有细节标注的地方。
一个未被探测过的区域,不知道那里存在着怎样的危险。
未知会让人产生不安,这句话说的果然没有错,安知知此时就感到十分紧张。
可是……大师兄很可能就在那里。
高响是和大师兄一起被吸纳进正式部队的,因此高响所说的那架需要补给的战机,很可能就是大师兄。
大师兄可能有危险,所以一定要去。
安知知把这段逻辑在脑中演绎了一遍,然后关闭战场后方的自动巡航,义无反顾地向着地图上的坐标飞去。
*
能量指针进入红色区间,以目前的耗能速度来看,不出五分钟,这架HL-12就要陷入能量枯竭的状态了。
让高响先带着医疗分队返航的时候严决就计算过了,就算1210全速返航唤来援军,1209的残余能量也不足以支撑到补给抵达。
不过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再从气墟里掏一点修为出来罢了,倒也说不上是什么……太大的代价。
毕竟,这里是一个这样的世界啊……严决想。和性命比起来,气墟那些修为自然算不上什么代价。
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黑色球体突然鼓动了一下。那个看上去硬质的庞然大物突然像是柔韧有力的心脏一样,怦地收缩,又怦地舒张,就像是突然由死物变成了活物一样。
攀爬在螺旋状边缘的虫群受到了这阵鼓动的感召,纷纷扬翅而起,向入侵者飞扑而来。
为了节约能量,严决原本已经将激光铳上锁,单凭右手的刀具抗敌,但是现在也不得不再次打开光束武器的保险,左右开弓。
遽——
光束划过漆黑的虚空,能量指针瞬间下压一截。
看来连五分钟都撑不到了。
严决皱了皱眉。
刚才虫穴发生的那一阵鼓动,让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了。
是这座巢穴的领主吧?
这些长着鞘翅的飞虫虽然个头大、数量多,但智能低下、动作套路,对严决来说即使以一当百也绰绰有余。
但潜藏在巢穴之中的王虫就不好说了,它们具备智能,而且能通过脑波直接控制虫群。更何况,从飘回来的神识反应看,那样的家伙很可能还不止一头。
严决打开气门,将气墟中的灵力向机体的能量回路中灌注进去,抬手击落萦绕在机体附近的几头虫族,注意力却始终放在虫穴的洞口。
黑色的球体再次鼓动了一下,幅度比刚才更加剧烈。
“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哪怕直接说退出比赛……也、也别逞强好不好?”
严决盯着洞口,脑中却突然浮现出这样的话来。
他愣了一下,右手仍在下意识地挥刀,逼退源源不断凑近的虫子们。
而后,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收起武器,然后——逃了。
虽然能量中枢已经中断了能源的供应,但是由气墟产生的灵力还能继续支撑机体的运作。比起为激光武器功能,维持基本运行对气墟的损耗显然不值一提。
严决飞到附近路径上的一块天体碎片后面,以此为据点,杀灭了一直尾随在身后的几头虫子。虫穴似乎没有派出更多的部下对他进行追击,逃跑路线看起来十分轻松。
然而就在严决收拾装备准备正式打道回府的时候,他观察到视野中有一个银白色的小点正慢慢向虫穴的方向靠近。
“……”他思忖片刻,意识到那可能就是他让高响请来的能量艇。
司令塔也真是够心大的,在知道目标位置存在巢穴的情况下,居然敢派一艘能量艇单独前往,就不怕那上面的能量砖最后都成了那些宇宙生物的补给吗?
话说回来,这次的援军来得可真快。
他摇了摇头,推了一下控制杆,改变了机甲的移动方向,重新向巢穴的位置逼近。
怦——
巢穴又鼓动了一下。
严决此时已经通过视野发现这艘支援机甲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所谓能量艇,而是一架连基础战斗功能都不具备的普通小型运输机。
“司令塔还真是不干人事啊……”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同时按下面板上的通讯搜索,试图连接上对方的机体。
轻微的电流声淌过。
“1209正在通讯。前方存在大型巢穴,继续靠近会有危险,请立刻停止移动,调转方向。”
“……”
运输机乖乖地停止了前进。但比起领会了他的指令,倒更像是因为突然的惊吓才被动停了下来,证据就是它在停止前进后并没有调转方向离开,而是就这么愣在了原地,机舱中的驾驶员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正当严决考虑是否要重复指令的时候,一个经过电波的压缩而显得有些失真的声音响了起来。
熟悉的,细小的,欣喜的,有些胆怯的,但又勇敢的、坚定的声音。
“……大……师兄?”
第53章 怦
*
“……大……师兄?”
严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并花了三秒钟的时间来确认自己并没有产生幻听。
“知知?!知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阵地后方巡回的时候遇见了高响战士,他让我到这个坐标附近输送能量砖, 所以就过来了。”
“高响那小子,真是——”严决叹了一句,随后想起自己问题的本意并不在此。
知知她怎么……她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她不是已经结束外派, 回到工厂里去了吗?
当时严决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还觉得松了一口气——只要战争被控制在星系外围, 在工厂工作的知知的生活就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离开基地, 回到工厂,知知就是安全的。
可为什么……可为什么,眼下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会出现在战场上?!
她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她……是为了他而来的吗?
严决说不清现在在心中涌动的那股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生气还是喜悦,是担忧还是意外,他驾驶着HL-12向运输机的方向飞去。
也不管能源不能源的了,抬起左手, 对着正要向运输机发起进攻的飞虫就是一梭子。
解决了最后几只穷追不舍的虫族之后,严决带着安知知躲到了刚才藏身的天体碎片后面。
这团天体碎片原本应该是一颗流浪的小行星, 在某次撞击事故后损失了超过四分之一的体积, 其后崩裂处在运动过程中持续解体分离, 让余下的部分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撞击产生的创口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拱形空间, 可以容纳数台大型机甲, 同时还具备足够的落脚平台, 作为战场上地临时避难所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严决看着安知知从运输机的机舱里把那坨巨大的能量砖拖出来的时候, 忍不住也从驾驶舱钻了出来, 并试图在装卸过程中发挥一点用场。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纯粹属于多此一举。
因为刚刚催动了气墟, 现在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他又不想在安知知面前表现出软弱没用的样子,于是只好装模作样地将手撑在HL-12的大腿上,佯装成正在观赏小师妹工作的样子。
安知知手脚麻利地把能量砖安置在能源中枢的回路上,调试角度,测试功能。虽然穿着并不便利的空间服,不过安装能量砖的作业过程全部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分钟。
严决刚想夸一句不愧是知知师妹,就见安知知扭过头,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己。
“?”他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并试图用自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惑对手。
安知知小小地呼了一口气,玻璃罩上顿时产生了一小片白雾,让她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
“大师兄,又动过气墟了。”
安知知站了起来,严决心虚地后退一步,结果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要不是身处无重力环境,他可能又要像对战那日一般栽在地上。
开玩笑,剑宗大师兄,什么时候变得好似弱柳扶风了?
好在眼前很快就恢复了清明,严决轻轻咳嗽两声,不动声色地摆正姿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就动了,一点点。”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以表示真的动用不多。
知知此前那么严肃正经地强调让他不要逞强,他也那么严肃正经地答应了,结果这才过去几天,他就破坏了那个约定。
如果知知因此生气的话,他也无可狡辩。
没想到安知知往前飘了几步,定在他跟前,小心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又开口问:“身体……还好吗?”
竟没有责怪的意思。
严决立定:“嗯,好。”
安知知似乎有些不放心:“动过气墟,终归会给身体造成负担,大师兄还是回驾驶舱里休息吧。”
严决没多想,脱口一句:“但还是呆在知知师妹身边让我比较有精神。”
然后他就看见安知知的肩膀跳了一下。隔着厚厚的空间服都很明显。
又将她吓着了……
严决垂眸,而后突然开口:“我未能遵守约定,知知可会怪我?”
氤氲在一片白雾中的那双眼睛静静地眨了眨,轻得像蝴蝶扇动翅膀。
“我看过表盘,能量指针已经被压到了最低点,如果没有外力供能的话,这架机甲早就不能动了……若不是大师兄以气墟催动中枢,使它得以继续运作,恐怕……难以抵挡方才那些进攻。”她说着,声音忽的就低了下去,表情显得有几分内疚。
“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要不要借用气墟,在什么情况下用,用多少……这些大师兄一定比我更有分寸,我还任性妄为地劝大师兄不要逞强,实在是……实在是太不懂事。”
她似乎在后怕着。
若大师兄真的如她所说那般,再不逞强,再不随意动用气墟,那在方才的攻防战中,他要如何撑到援军抵达?
幸好,大师兄没有守着那个愚蠢的约定。
幸好大师兄没事,真的,幸好……
万籁俱静的宇宙空间中,她所熟悉的那个声音,那不管在哪个世界她都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电流响了起来。
“我特别喜欢知知师妹管我。知知,你大可多管管我,我愿意听。”
安知知抬头,那张不可方物的脸,隔着两层玻璃,隔着千万个宇宙时空,又似乎近在咫尺。她不由得屏息凝神,生怕错听了什么。
又是那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她撞着胆子,像个小无赖似的开口:“唔,若我管的不对,大师兄可千万别听。”
严决也像个无赖似的应道:“嗯。”
“知知师妹说什么我都听,但我也会有自己的决断。所以知知大可不抱有什么负担,在我面前,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
怦——
一阵无声的悸动,无声的震颤,无声的天地异变,无声的地动山摇,在他话音落下的这一刻精准地震荡开来。
轰——
严决是在看到空洞周围飞散开来的星辰碎屑时意识到事情不对的。
怦——
他一把抱起恍恍惚惚的安知知,三两下蹦到运输机的舱门口,将她塞了进去。自己则转身一蹬,飘进1209的驾驶舱里。
潜藏在虫穴深处的那些个东西,最终还是出来了!
“知知,你躲在这儿不要动,我去外面看看!”
点火,启动,转向,迂回。
那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型号机转眼就消失在了天体空洞地入口处。这个空洞背对着虫穴的方向,安知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能感觉到周围的景象好像在微微晃动。
碎裂的陨石块像烟花一样在掩体四周炸裂,飘散,然后变成虚空中一无所知的悬浮物质。
“大师兄?”
她战战兢兢地连接上1209的通讯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的,别担心。”严决答。
大概是怕她一个人东想西想,随后又补充一句:“虫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出来了,若不在这里解决掉,它怕是不会轻易放我们回去。知知稍等,我片刻便能将它们解决掉。”
此前释放出去的神识已经探知到巢穴附近的动静,确实是比巢穴外围这些黑色鞘翅虫要难以对付地家伙,但以化神后期的修为来看,并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敌人。
比不过那头千年血妖,与六峰所镇压的远古大妖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去去就回。严决想,自己并没有大放厥词。
天体避难所外,团聚在虫穴上的飞虫们此时已经各自散开,在没有空气和重力的空间中不安地游走,虫穴的螺旋状中心有一点橙红色的光团正在闪烁,一明一灭,好似呼吸时的韵律。
那座球状的巢穴被炸裂了一部分,穴口出飘浮着因为来不及远离而被炸死的虫子们的尸体。他刚才感受到的震颤正是来自于这一场爆炸。
一条布满岩石状凸起的节肢从橙红色的光团中探了出来,继而露出一张难以形容的巨型虫类的脸。这头虫子比漫天飞舞地鞘翅虫要大上数倍,下半张脸似人,上半张脸又像是未经上色的金属塑像,想必便是统领这座巢穴的王虫。
那只怪物从光团中挣脱出来,难以名状的口器收缩,然后舒展,在没有介质的虚空之中发出没有声音的嘶吼。
巢穴还在鼓动。
和妖穴一样,这里的王虫可能不止一只,只不过万幸还未孵化。
严决摁着控制杆,提着两把武器便迎了上去,尖刀一阵挥舞,便把附近碍事的鞘翅虫清扫一空。
加载了能量砖的1209显然又恢复了动力,操作手感似乎轻便不少。
不如速战速决吧,否则,又要让小师妹担心受怕。
不过他似乎忘了,这些怪物对化神后期的修士来说或许算不上什么,但他现在能驾驭的不是无我剑,而是轻型战斗机甲HL-12。
经过系统升级后的新世代机甲有了更高的输出功率,不过战斗性能终究是有极限的。
他将一梭子光射向张牙舞爪的虫族首领,而对方好像并不吃这套,浑然无伤地从高功率激光的光束中飞了起来,带着一大片乌烟瘴气的黑色粒子向这架不识好歹的人造机械俯冲而来。
“呼……”严决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铳口,变化了一下角度,拿着激光铳去对付那些小虫子去了。
第54章 英雄事迹
打架的时候, 果然还是剑比较顺手啊。
他握紧了右手的武器,将它横在身前——哦,从形制上来说, 它不能算剑来着——然后迎着王虫刺了过去。
一道能量波动如涟漪一般四散开去,触到黑色虫穴的外壁,瞬间炸死了几只尚未找到状态的鞘翅虫。
刀具的尖端砍中了王虫纤细的侧腹, 破开了一道不可思议的伤口——黑黢黢的粒子从那伤口中喷射出来, 长蛇一般缠上了锋利的合成金属。
刀具的外涂层瞬间发生了变化, 被粒子碰到的地方当即出现锈蚀。这倒和他当年对付血妖的情形有些相似。
严决迅速收回武器, 抬眼看向王虫。
这家伙,激光伤不到它,刀剑近不了身, 但总不可能毫无弱点。
他循着那头巨虫的飞行轨迹, 将目光回溯到虫穴中心那团橙红色,如心脏一般搏动着的光团,想了想,然后在虫群们反应过来之前, 迅雷一般朝那个方向飞了过去。
一束包裹了化神剑气的光线直捣那团橙红的心脏,能量波如同海啸一样向四周扩散, 将试图靠近的虫族纷纷掀飞。
黑色的球状巢穴, 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惊慌失措的黑虫四处逃窜, 远远看去, 仿佛一阵黑烟。
它们没能逃出能量波, 在如同星爆一样的光热中升华殆尽。
王虫发出一声无法传达的尖啸, 很快也被淹没在光焰之中。更不用说它那些尚未孵化的同类。
巨大的巢穴在几秒之内便只剩下一具残骸。
严决从驾驶舱的视野中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天地崩解的景象。
等一等……
这何尝不是, 那场噩梦的再现?
在投身剑炉的时候, 他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在异界苏醒的时候,他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甚至当衡九生用莫揶的脸在他面前露出狞笑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他悲伤过,愤怒过,痛苦过,可是,不曾像现在这样——无助过。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根楔子,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的心尖上挖掘、搅动,将他不愿回顾的往事以最疼痛地方式呈现在面前。
他像被火光吸引的夜蛾一样,拖着疲惫的钢铁身躯,无意识地向黑色深渊中仅存的一点焰芯飘去。
仿佛那就是摇光剑墟中仅存的一丝星火。
*
安知知一个人在机舱里等了很久。
其实时间才过去了十五分钟,但是她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星屑的运动似乎已经平息了,那些裂片的粗糙表面上也不再反射火光。
战斗已经结束了吗?可是大师兄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找她?
大师兄……没出什么事吧?
她蜷在驾驶座上,双手抱着膝盖,将脑袋半埋在里面。
想去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大师兄让她好好呆在这里。如果私自乱跑,说不定会给大师兄平添麻烦。
可是……好担心。大师兄会不会……不、不,不会的。一定是因为马上就要结束了。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她频频地查看终端,却发现距离自己上一次确认时间才过去了十几秒、二十几秒。
不行……就让她去看一眼吧,只看一眼,看到大师兄还在就好,只看一眼的话,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再过一分钟,再过一分钟大师兄还没有回来的话,她就出去!
怦怦怦怦——
哒,哒,哒……
心脏的频率和秒数变化的频率越差越大。
再也忍耐不了了!
安知知在驾驶座上坐直了身子,点火启动,小型运输机在昏暗的半球形空间中腾空而起,慢慢驶离这座天体避难所。
在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片黑烟正在缓缓散去,她在地图上确认了一遍——那里就是高响给她的坐标所指示的地点。
初来之时,她明明在那里眺望到了一颗巨大的黑色球体,但现在,那里看上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有剩下什么,也只是一片甚至不能称之为废墟的残骸。
大师兄……在那里吗?
她小心翼翼地开着运输机驶向前方,避开仍处于运动状态的天体碎片,在蔓延好几百米的黑色烟雾中寻找她所熟悉的那架机体。
有了!
小型运输机在狼藉的中心看到了银色的反光,并快速向银光的方向靠近。
“大师兄!”安知知扯过对讲机,激动地唤了一声。但眼前的钢铁小巨人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她继续靠近,直到降落在HL-12的面前。
从机甲前胸的玻璃窗里,她看见驾驶舱中空无一人。
“大师兄?”刚刚放下的心旋即又提了起来。
怦——
在没有传播介质的真空中,她好像突然听到了心脏搏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穿着驾驶服的青年正站在一团跃动的火焰面前。
那火焰一闪一闪,最外层是红色的,然后是橙红,再然后,渐渐变作幽幽的蓝色,让她无端想起剑炉的炉火。
那大概就是巢穴的核心。
巢穴已经被彻底毁坏,这颗核心也将会在数分钟之后熄灭。
“大师兄——”安知知解开保险措施,打开舱门,朝着那团火焰跑了过去,“大师兄,你怎么了?为什么站在这里?”
严决似乎没有把通讯工具带在身上,直到安知知撞着胆子戳了一下他的左肩,他才懵懵怔怔地转过头。
眼神很正常,表情也很冷静,好像没什么,是平时的大师兄,又……不像是平时的大师兄。
安知知抬起眼,试探地望向他的眼睛。水光潋滟的桃花潭,如今看起来像是沉寂千年的冰山。她想她看到过与此相似的眼神,就在那张照片上,那个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里。
“大……师兄……”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了起来。
严决似乎说了什么,但是隔着玻璃,隔着真空,安知知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努力地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他的唇语。
……抱……抱……我……
怦——
那团已经萎缩至只有一星点地光焰又搏动了一下,像是要向这个无垠的宇宙传递最后的心悸。
安知知像被夺魂摄魄一样,什么都没有说,走上前去,张开手臂,一下子抱住眼前的人。
双手隔着并不轻薄的服装,在那个人紧实的背脊后面交缠在一起,像是要把他锁在自己怀中一样。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给别人如此热烈的拥抱,第一次主动而自发地和另一个人进行如此亲密的接触。
她还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鼓起勇气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当这件事真真切切发生的时候,她心中不断舒张的情感并非胆怯,并非羞涩,没有丝毫不情愿,也没有一丁点惊异。
她觉得不是自己付出了这个拥抱,她觉得自己正在被某个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回到了生命原初的场所。
安详,而让人无比眷恋。
后背感到一阵轻轻的压力,她也彻底被严决圈进怀里。
那种眷恋的感觉愈发强烈,强烈得好像在燃烧一般。
*
“已经确认过了,巡回中的战地维修人员中,只有79号暂时下落不明,刚才和你进行交接的应该就是它。”
三号星舰的司令塔分支中,观察员快速清点了回收到的数据,对身后两名提出申请的人员如此回复道。
高响和凌雪停面面相觑,接着凌雪停用她那双上扬的杏眼狠狠盯了高响一眼,才让这位人高马大的年轻战士回过神来。
“79号,79号……能搜索到它现在的信号吗?还有,刚才提交的那个坐标——”
观察员的十指在键盘上进行了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各种各样的窗口在屏幕上展开又被关闭。
最后,他调出了一副略显单调的画面。没有战场细节,没有密密麻麻的信号点,只有一朵自中心不断向外扩张的涟漪,静静地铺陈在空无一物的窗口中。
“虽然很微弱,不过勉强能接收到79号的信号,看样子它已经安全抵达了你指定地那个位置,就一架运输机而言,它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那1209呢?”高响的心暂且放下了一半,还有一半仍为他那位大兄弟吊着。
观察员久违地操作了一下鼠标,将光标移动到画面中心附近的某个位置:“嗯……信号同样很微弱,毕竟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不过目前来看应该没有大碍。”
凌雪停和高响同时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位刚刚才脱离危险的志愿军医很快就想到了什么,盯着那副情报量过于稀少的画面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反映实时情报的画面吗?”
“毋庸置疑。”观察员点点头。
“那为什么79和1209都没有动?不管是战斗还是撤离,都没有理由静止在那里,对吧?”
观察员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唔,你说的有道理,难道画面卡住了?战区外围的信号本来就不好,更不用说战区以外的宙域了……我刷新一下试试。”
分支室中一时间只剩下电子机械运作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观察员才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开口:“对了,高响战士,你刚才说过那个坐标上存在一个巨型巢穴的吧?”
高响连连点头:“是啊,怎么了?”
观察员不动声色地再次刷新了一下页面,趁机确认了一下设备的信号接收状态——运转良好,没有遗漏信息,没有卡顿,延迟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从目前在那个坐标附近收集到的信息来看,那片空间中并不存在可以被认定为巢穴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一个大型巢穴了。”
如果是小型的临时巢穴还不好说,可若是大型巢穴的话,不可能一个指征都发现不了。
除非那些迅速进化的宇宙生物已经发展出制造隐形巢穴的技术。
“啊——怎么会这样?”高响摸了摸后脑勺,“这不能够啊,那么大个球呢。”他还用两条手臂在空中进行了一番夸张的比划。
凌雪停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没有?那些虫子就把我们吊在巢穴的口沿上,毁掉了我们的大半艘机体,杀死了我们半船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没有了?”
“——难道你要说,我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都是幻觉吗?”
她起初说得情绪激动,但到了最后,又泄气起来,语气中带着三分的疲惫和三分的恐惧。
她看起来还算精神,但之前发生的事不可能对她完全没有影响。几乎涂满了整半个机舱的干涸血迹显然触动了她的神经。她到底还只是一个没有经历过战争残酷的女大学生而已。
观察员沉默了一会儿,在心中斟酌措辞。他知道这姑娘身份特别,因此没有轻易出言反驳。
但她口中的“幻觉”,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确实有少量的高等虫族拥有影响人类精神的超能力,其中就包括生成幻觉。
毕竟不管两位当事人怎么说,他都没法从眼前的画面里抠出半点有关大型巢穴的信息。
身后传来的四束热切目光让他倍感压力,他不得不在脑中编织能让这两人满意的解释。
确实还存在一种可能性。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作为一种可能性,它确实是存在的。
HL-12的输出性能比旧式的机甲提高了很多,尽管在测试中已经算出了它的输出上限,但那种东西也并非是绝对的。
根据操作方式以及机甲所处环境的不同,偶尔确实有机甲能够发挥出远远超过测量数据的性能。
他盯着那片不断扩散的信号波,审慎地开口:“不然的话,就是在你们返航的这段时间里,1209和79号合力把那个虫穴给……销毁了?”
这是一个接近异想天开的猜测,但在这种情形下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合理的解释。
假设那个坐标附近确实存在一个大型巢穴好了,但是眼下所有的指征都表示那儿没有那样的东西。
要让这两个条件同时成立,想来想去也只能将“存在”修改为“存在过”了。
观察员从屏幕的反光里窥视了一眼司令家的千金,觉得自己的回答想必能让目前在场地所有人感到满意。
但是高响很快就打破了他的良好感觉。
“怎么可能?就算大兄弟再厉害,那个巢穴也不是只凭借一架轻型战机就能毁掉的东西啊?”
观察员顿时感到有些沮丧。他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最后放弃了治疗:“反正援军已经出发了,既然现在1209和79的状态都显示不错,不如我们还是耐心等一等援军发来的回报吧?”
虽然等待让人心焦,但一时也别无他法。
就在观察员以为这事可以就此揭过的时候,凌雪停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79号运输机的驾驶员是谁?”
她问这个做什么?观察员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将相关的信息给调集了出来。
“安知知,时代智钢的维修工,第一批进入轨道的志愿者。”
还不等凌雪停发表感言,高响就率先啊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军医皱眉问道。
高响一拍脑袋:“我知道这姑娘!”
“——她在L市基地呆过,还叫严决兄弟‘大师兄’来着!”
他想起在一片引擎轰鸣声中隐隐约约听到的话语。
“……同你说过的……我喜欢的姑娘……”
大兄弟喜欢的姑娘……
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自己八成是听错了。再见到那两人的时候,一定得再仔细问问。
*
安知知有些困惑地坐在运输机的驾驶座上。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回去的时候反倒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
她正开着跟随模式,让这艘小型飞行器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HL-12的后面。
前面有人带路,不需要她自己查询地图和调整方向。
大概正因为不需要自己动手操作了,所以才会觉得手足无措的吧。她想。
但是心跳得好快,呼吸也还没有平静下来。
“知知?”耳机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原本就超出正常数值的心率变得更快了一点。
“大师兄!”她慌慌张张地应道。
耳机里淌过一阵轻轻的气流声,电波对面的那个人在笑。是平常的大师兄。
“知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安知知紧张起来,支支吾吾道:“……唔,嗯……”
对面沉默了几秒,才问:“在剑炉修剑的时候,知知通常都会想些什么?”
安知知有些意外,她抬起头,从视野中看到那架银亮银亮的机甲就飞在眼前,没有一丝动摇。
大师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
她心中疑惑,思绪却被这个问题挑起,不知不觉回到了那个显得分外遥远的时空之中。
剑修以剑修身,以剑证道,佩剑对剑宗弟子来说,无异于自己的一个分/身,无异于生命的一部分、道的一部分,每一柄剑,对持有它的剑修来说,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她虽然早早放弃了剑修的道路,却以铸剑师的身份通晓了这一点。
欧冶子师父也曾教导过她,若不知剑于剑修的重要性,便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铸剑师,若不知剑之道、剑之命,便无法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铸剑师,若不以心待剑,便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铸剑师。
她灵根全无,是为先天不足,无法炼气修身,与天衍其他弟子一样求仙问道,但于修剑一途,她自认问心无愧。
……因为严决同她说,这是她的天命。
这是她的天命。她之所以没有在乱世中死去,皆是为了遇上这段天命。
是故,她以真心锻每一块铁,以真意淬每一柄剑,以所有心魂消弭剑上伤痕。
她在修剑的时候,只想着一件事:不管遇上什么灾祸危险,你,你们——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想,宝剑啊宝剑,一定要和你的主人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
又是一阵轻轻的气流声。
安知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恍恍惚惚地把真心话给说了出来,想是让大师兄见笑,猛地觉到一阵羞臊,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双膝之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严决的声音淡淡传来。
安知知感到脸上一阵发热。为何会这样,若大师兄笑她幼稚,她会觉得无地自容,但大师兄反应淡然,又让她感到一丝失落——为何会这样?
她又替自己感到一阵羞耻。
没等她脸上的热度消散,严决便又开口,不知为何,似乎突然变换了话题,大抵是觉察到她尴尬。
又大抵只是,他想这么说。
“自我入门起,便一直受师尊教诲。师尊要我好好修行,不可懈怠,将来定要成为一个能够保护剑宗的人。我自视甚高,也仗着天赋有恃无恐,始终觉得此事不在话下。”
“我弱冠之时便有元婴修为,再一世*(即三十年)成化神,若未遭变故,过几年便可元神大成,三甲子之内可甄渡劫圆满,纵横观览,天衍仙门怕也再找不出资质出我右者。”
“我既有此大能,自然要担当大责。庇佑剑宗,我自认责无旁贷。可惜……我最后还是辜负了这一生一世的责任。”
语气清朗,可让人生生从里面听出怅然。
安知知忽的明白过来,大师兄方才一反常态究竟是为什么。他一直表现得不甚在意,但果然无法放下。
摇光被毁,他始终自责。
虫穴崩塌,状似天崩地裂,想必是……又唤起了他不愿回想的那段记忆。
责任,怎是说放下就能彻底放下的?愧疚,又怎是说释怀就能释怀的?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怕是内心陷得越深。
她要怎样,才能让大师兄真正走出来呢?她又不可将时光倒流,将空间错位,让一切再次回到摇光尚存之时。
光是过好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她就已经要全力以赴了。
她能做些什么呢?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大师兄……”她明明还未组织好言语,喉舌却擅自动了起来。
“为什么别人都是受庇护的一方,唯独大师兄只能当那个保护别人的人呢?为什么大师兄非要承担这份责任不可呢?”
“……大师兄是觉得,这,是自己的天命吗?”
沉默。
无垠的宇宙中,是死一般地沉寂。
安知知感到一阵焦灼。她从膝盖之间抬起脑袋,紧张地看着视野中那架无声前进的机甲。
“如果这是我的天命,那我已经是一个失天命之人了。”严决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知知慌乱地辩解。
“……”
“知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严决再次开口。
“好好保护我。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不好?”
琥珀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这仿佛是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语,安知知觉得这奇异得像一场幻听,又真实得理所当然。
在虫穴的残骸之前被索求的那个拥抱一下子有了缘由。
为什么人们会那么理所当然地向强者索要保护,让那天生的禀赋由一件礼物成了一件枷锁?谁又决定了,强大的人便不需要保护?再强大的人,也会流血受伤,也有一颗肉长的心,并非无坚不摧、固若金汤啊。
她替大师兄感到不公,但她又何德何能,去当他的盾,去当他的铠,去贴在他心口,为他构筑最坚固的防线?
“好不好?”
四方坛上,白衣玉冠的少年,目光穿越万千人群,盈盈地看着她。
灰尘遍布的营场上,一身军装的战士在尘霾之间回首,眼神坚定,穿透机械的装甲,撞在她身上。
他们望着她,眼神皆在询问——
“不要离开。”
“好不好?”
怦,怦,怦,怦。
心脏有率无率地跳动着,她从未如此动摇过。心头上不知因何而起的,被揪住一般的疼痛似乎在逼迫她做出回答。
“好。”她说。
几乎要将控制杆捏碎的手指突然松了开来。严决不知该如何形容在听到这句答复时的心情。
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喜出望外,又觉得理所当然,仿佛注定如此,仿佛他命中注定,会在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处,听到这个回答。
他不知其中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只觉得正因为这个回答,所以他会在万千人海中一眼注意到她。
正因为这个回答,所以三千弱水,芸芸众生,只有她如此特别。
正因为这个回答,所以这世间,再没别的能比得上她。
*
自三号星舰出发的援兵在抵达指定坐标附近时,并没有发现需要救援的对象。
在遍布鞘翅残骸的广阔宙域之中,银白色的机甲正安安静静地沿着标准路径执行返航,在它身后,小小的三角形的飞行器同样安安静静地跟随着。
通讯器里有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1209,这里是执行战区外救援任务的斥候小队,收到请回答。”
“1209收到,感谢救援。”
“发生了什么?1209,请汇报。”
“执行医疗分队救援任务,过程中顺便清剿了一处大型巢穴。汇报完毕。”
……
很显然,斥候小队的出现纯属多此一举,惊扰了一场浪漫而宁静的星海之旅。
不过小队长对此无知无觉。他撑着控制杆,打开空间探查器扫描附近的宙域,扫描结果显示,空间中的无数漂浮物都是虫族的尸体和巢穴的碎片。
以漂浮物的数量和散布范围来看,这片宙域正如求援者1210提供的信息一样,存在过一个规模不小的虫穴。
一个大型虫穴。
已经被“顺便清剿”了。
仅凭一架轻型战斗机甲和一架维修运输机。
而且说实话,以运输机接近于零的战斗性能来看,输出主力只能是这架HL-12。
也就是说,一架轻型机,独自销毁了一个大型虫穴——
把事件要素简单地串连起来之后,小队长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世纪玩笑还是世纪奇迹。
以12编号开头的机甲单兵,应该是前线所有战士中资历最浅、军衔最低的那一批,能够在集体的大规模清剿任务中全身而退就足以在同伴面前好好吹嘘一通,在经过大型巢穴时能顺利逃脱就应该谢天谢地。
而1209居然以一己之力销毁了一座巢穴。一座大型巢穴。
HL-12轻型,看来这个型号的新机甲所具备的潜能简直深不可测啊……小队长幽幽地想道。
这场星际战争,说不定很快就能结束了呢。
“斥候小队03,现执行战区外护航任务,请跟随。1209,收到请回答。”
虽然心里清楚对于这次的任务对象来说,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护航,但小队长还是中规中矩地照本宣科。
“收到。”
任务对象也老老实实地回应了他的宣言。
嗯,实力超群,又不居功自傲,是个有前途的家伙。
“大、大师兄……”
一个细小又软弱的声音突然在通讯回路中响了起来。
女人?
小队长皱起了眉。
“怎么了?”1209倒是应得利索。
“航线的七点和四点方向上,似乎……似乎有什么。我、我把坐标传给你。”
小队长下意识在地图的大致方向上扫了一眼,除了一大片空白的未探测区域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十几秒后,一条信息共享被送到了他的表盘上,是分别位于不远处的两个空间坐标,方向正好是七点和四点。他试着将地图放大了一点,然而并没有在那两个位置上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搞什么鬼呢?
“这两个位置可能存在高隐蔽性的关键巢穴,斥候03,或许可以给你们的探索提供一些方向。”1209说,“知知的‘感觉’很灵敏的。”
“知知”?谁啊?
*
“你说的那个安知知,她是谁?”
司令塔的分支室外,留着一头黑色长卷发的志愿军医正一脸狐疑地质问着寸头战士。
自返回基地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司令家的千金早就已经平复了情绪,以至于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别人地事情。
高响揉了揉后脑勺的那片短茬,说:“噢——她啊,是在集训基地一个临时的驻队维修工,你没见过吗?个子小小,黑黑瘦瘦,留着一头短发的那个。”
凌雪停挑起一绺头发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与高响的描述相符的人物,但想了半天,终究无果。
“你说她喊严决‘大师兄’?她以前就认识严决?两个人关系很好吗?”
高响继续挠脑袋:“关于‘大师兄’这个称呼,我也奇怪着呢,现在又不是什么流行拜师学艺的年代,要不就是上大学的时候跟了同一个导师?但好像现在大学里也时兴这种叫法了吧?”
接着,他又突然单手握拳,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敲了一下:“不过要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凌雪停警惕地看着他。
高响立刻晃了晃脑袋:“没什么,没什么。毕竟是同门师兄妹嘛,关系亲近一点也是正常的。”
他刚才差点又要在凌雪停面前泄露自家大兄弟正处于单相思而不得的窘境。甚至这次连单相思的目标也已经锁定了。
但那不是还没找当事人确认过么?万一谎报军情,有损大兄弟威名。
凌雪停觉得高响态度可疑,侧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这股咄咄逼人的视线,高响打算就此噤声。
“你和严决关系也不错吧?”凌雪停问。
毕竟是同一批入伍的新兵,又是一起被挑进正式编制的战友,吃饭的时候也总是坐在一块,会这么想也是顺理成章。
高响显得有些得意:“我俩是室友。”
“哦。”
“大兄弟说过会罩我。”
“……”
凌雪停又玩了一会儿头发。她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得直白一点:“你们平时会说吗,那种,感情方面的话题?”
“嗯,说啊。”高响隐约意识到话题的走向又开始微妙起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凌雪停问:“说些什么?像‘喜欢的类型’那种?严决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你知道是怎样的女孩子吗?”
高响这下算是彻底弄明白,自己正在被刺探。
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被当成情报源,是每一个男神女神的好友都逃不过的宿命,而高响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正在经历这伟大而光荣的时刻。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没有立刻回答。
凌雪停笑了一下:“不会和文秀说的一样,比起女人,他对机甲更感兴趣?”
高响忍不住纠正:“那是我。”
凌雪停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
“大兄弟是有喜欢的姑娘。”
凌雪停挑眉。
高响继续:“放心,不是你。”
凌雪停白他:“我知道。”
她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端的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路,让她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空荡的环境中飘荡着刺耳的电子音,让人忍不住怀疑铃声主人的品味。
她皱眉:“为什么不开震动模式?”
高响打开屏幕:“1209返航,嗷!大兄弟回来了!我要去找他!”
说着摆了摆手,迈开两条长腿向星舰的入口跑去。在低重力环境的影响下,他的步子看起来轻飘飘的。
凌雪停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抵达缓冲舱的时候,正好看见透明的玻璃门对面,HL-12在一艘小型运输机的伴随下驶入格纳轨道。
驾驶舱门打开,穿着贴身驾驶服的青年从门内探出身形,在机舱门口升降梯的踏板上借力,轻飘飘地移向那艘战战巍巍的运输机。
穿着笨重空间服的小小修理工从位于运输机顶部的出口钻了出来,青年动作自然地拉住那只向外试探的手,轻轻将它向上拉扯。
蓬松雪白的空间服像一朵云似的浮了起来,青年一把将它抱住,然后小心放到地面。
凌雪停看着门外那副图景,忍不住说道:“我们学校师兄妹之间可没关系这么好的。”
高响说:“大兄弟对女孩子向来很好。”
凌雪停垂眼:“……是吗?”
这个呆愣愣傻大个难道看不出来吗?那样亲昵的互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用“同门师兄妹”来描述的场景。
所以……严决喜欢的姑娘,就是那个名叫安知知的女孩子吗?
嗯……嗯?好——奇怪的品味。
*
一晃眼,距离正式开战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对统合防卫署来说,目前战况良好,战局明朗,轨道防线十分稳固,战火完全没有向后方蔓延的趋势。
人员伤亡率和军备报废率都被压缩得很低,单兵歼灭数则高于以往大多战事,加上近日来接连攻破了数座虫穴兽穴,对敌方攻势造成巨大打击,联军动向逐渐以防御转向反攻,战区外沿亦在不断扩大。
说不定再过没几天,这场大战就会终结了。
随着战场形势稳定,战场上的话题也愈发轻松起来,发生在战场上神奇的故事也成了战争后期鼓舞军心的调剂之一。
“新世代机甲的性能已经彻底得到证明了啊,这下智钢在业界的声望可要如日中天啰。”
“毕竟老品牌了,多少战士的第一台机甲就是智钢生产的LC、LD系列,如今看它这场翻身仗打得这么顺利,大家估计也都挺欣慰的吧?”
“可不是!你听说了没,前几天有个单兵用一台轻型就干掉了一整座巢穴、大型巢穴,你敢信?”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简直超神了好吧?!你想想,HL-12的输出极限就摆在那儿,就算性能提高了,理论上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估计是操作好。靠走位技巧和精确点杀,冲到巢穴深处捣毁核心,一个人也不是不能办到。”
“你以为玩无双割草游戏呢?想想一个大型巢穴里寄生着多少虫子?没有重型机的攻击范围,凭一架轻型机闯进去,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好想见见那架HL-12的驾驶员哦。”
“怕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那不是哪吒么?”
……
毕竟无论在什么年代,英雄事迹总是让人津津乐道。
第55章 不醉不归
单兵捣毁虫穴的故事很快就从三号星舰流传开来, 扩散到各个战区。如果战场话题也有一个热度榜的话,它大概会成为毋庸置疑的榜一。
而创造这个神话传说的当事人自然也受到热捧,一下子就成为了V03战区无人不知的英雄角色。
当然这个故事里另一个重要元素也没有被热心群众遗漏。
毕竟如果没有79号运输机穿越战火, 为1209号战机送去能量砖的话,这个传奇也就无法成立了。
因此,除了在战争尚未结束之前就已经接受各种表彰的严决之外, 安知知也作为“勇敢的志愿者”被大肆宣传了一番。
不过这位勇敢的志愿者同志从未居功自傲, 依然每日奔波于战场, 低调做人, 低调干活。
除此之外——
“大师兄,感觉还好吗?”
事情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安知知仍然时不时要对严决进行一番嘘寒问暖。
不管外界将严决的实力说得如何天花乱坠, 都不可能猜到他真正的秘密。
HL-12的输出上限在哪里, 安知知再清楚不过。
她不会再任性强求严决不动用气墟,但是,表达一下担心总是可以的吧?
至于说严决,他很显然乐在其中。
“本是有些虚的, 但知知师妹来看我,我便觉得好了。”
桃花眼荧荧烁烁。
“你可要多来看看我。”
——你可要多来看看我。
多陪在我身边。
多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
好好保护我。
V03战区上千号人加上已经灰飞烟灭的摇光上千号人, 恐怕都想不到这撒娇似的话是从严决口中说出来的。
在外人面前他到底还是会照顾小师妹的情绪, 但在私底下却总是难以控制地腻歪起来。
在剑宗时, 他怕宗门弟子之间的风言风语会伤着她, 便刻意不在人前与她见面, 真真想见她了, 还得等到夜深人静之时, 借着无我剑的名义, 悄悄去剑墟走一遭。
他说他可以等, 等小师妹长大,等小师妹明白他的意思,等小师妹心里渐渐容得下她。他少年得意,向来快言快语,有什么便说什么,没什么也可说出一团花来,可唯独在小师妹面前收敛克制。
他自知自己太过张扬,但也知小师妹内敛胆怯,所以才将浑身的尖刺变为柔软地触角,想要一点点试探,一点点缠绕。他不怕这个过程需要很久,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时间有很多很多。
但是,世事无常啊。
他尚未离开严家时就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他刚修成元婴时,便知道百年之后,世上再无血脉至亲,他将是孑然一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曾因为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摇光峰,比如长余子,比如剑炉火……
正因为世界上存在着不变的东西,才能让他在度过漫长的年岁、经历一次次永别时感到安慰。
但是啊,他曾以为亘古不变的那座山峰就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他曾以为可一直陪伴他渡劫圆满的师尊在他眼前殒落,他曾以为永不熄灭的剑炉之火在他眼前只余下最后的星点……
在那座巨大的虫穴化作碎片的时候,他大概是彻底醒了。
他的修为终究会一点一点耗尽,这副元神未成的身躯终究会堕为一具凡胎,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没有,安知知也没有,这万事万物都没有。
如果他想让小师妹多看他一眼,他就该主动索求,如果他想让小师妹多眷恋他一分,他就该对她更好一分。
摇光峰上那些弟子曾笑话知知还不如一块榆木,谁说不是呢?
难道他的心思表露得还不够明白吗?
那日在营场上,星兽来袭时他说的话,难道她没有听见吗?
她,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吧?
*
在这场星际战争开始之初,包括统合防卫署上层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它会结束得这么快。
各种媒体渠道和军事分析家对这场可以说是短暂的战争进行了总结,发现了其中的一个重要拐点。
以V03战区外大型虫穴的粉碎为契机,数十个虫族临时据点失去指令,被人类联军迅速清剿。
司令塔根据这些临时据点的排布规律测算出更多敌方巢穴,攻其不意,使得联军不仅将入侵星系的宇宙生物迅速击退至轨道之外,还进一步扩大了人类在星际中的探索范围。
其中斥候小队03发现的两处隐形的关键巢穴也对战局的逆转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这一切,都源自一架编号1209的HL-12轻型机的单兵战斗。
单兵突破虫穴的事迹已经不仅仅是轨道上的传说,它在地面的街头巷尾也迅速流传了开来……
“工作,看看。”陆放将一份纸质文件塞进严决手中。
名为陆放的军人是严决目前所隶属部队的长官,也是当初将严决从新兵营挖走的人。
战争结束后,所有军队和后勤人员、志愿者都已经陆续返回各个星球。此时两人所处的地方是塞勒斯防卫部L市总部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的所有者正是陆放。
“采访?”严决接过文件,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的关键词。
“虽然还没有在公众面前正式露面,但你已经是具有足够影响力的大人物了,媒体和军队自然都不会放过你。”
严决笑:“长官,别把话说得那么恐怖。”
陆放一脸严肃:“联盟拨给统合防卫署的资金有限,因为装备更新和战争消耗,目前各星球的防卫部预算都很紧张,如果有赚外快的机会,上头肯定会努力抓住。”
说着看了严决一眼,那眼神很明显在说“你就是军队赚外快的机会”。
严决对此并不抗拒,他一边确认时间地点和注意事项,一边反问:“不过这对于补足经费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吧?”
陆放轻咳一声:“后面还有别的。”
严决将纸翻过一页,发现居然是一份演出邀请。
机甲除了在军事方面,在民用和商用方面也有着广泛运用,其中就包括在各类庆典活动或仪式上进行飞行表演——因为费用昂贵,这甚至偶尔会成为民间判断活动规格的指标。
“是政府组织的活动,因为刚好碰上战争结束,让上过战场人参与的话,气氛或许会更热烈一点——委托人是这么说的。”
“报酬给得倒是很大方……”严决看了看底下的数字,小声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政府吗?”
“他们对你的号召力充满期待。”陆放解释道。
严决不置可否,招蜂引蝶这件事情他天生在行。
他又将文件的其它细节确认了一遍,视线落在最开头的那段背景文字上。
“思乡日?”
陆放点点头:“嗯,所以才会这么大手笔。”
严决识趣地没有追问。看陆放的语气,这应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节日,若表现得一无所知,难免惹人怀疑。
“我没问题。”
“帮大忙了。”陆放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终于显得放松了一点。
严决将文件收好,然后不动声色地打开终端,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思乡日”三个字。
万能的星网没有对他的提问发表评议,直截了当地将答案告诉了他。
很久以前,人类的家园并不是这个名为达尔斯阿的小型星系。
那时候所有人都住在同一颗星球上,那颗星球距离恒星达尔斯阿有数千光年的距离,如今通常以“原始家园”指代。这座原始家园于一千年前左右变成了一颗彻底不宜居的星球,而在那之前,人类就已经开始了漫长而缓慢的星际移民计划。
人类通过迁跃以及其他空间移动手段移居至遥远的达尔斯阿星系,并矫情地将那颗被抛弃的星球称为永恒地故乡。
“思乡日就是为了纪念人类曾经的家园而设立的节日。这也是人类正式宣告移民完成的日子。”
严决看着屏幕上的这段文字,不由得有些发愣。他难得地产生了一种直觉,他无端认为,那个所谓的原始家园,会不会与他曾经所处的世界有所关联。
毕竟都是“曾经的家园”。
在严决查找定义的期间,陆放又交代他一些事宜,他也一并用终端记录了下来。
事毕,他从办公室退出,转头便向地下的格纳库跑去。
安知知还没有回智钢,据说是因为工厂那边待维修的机甲数量已经趋近饱和,不得不分流一部分留在防卫部的基地。
那些从各大军工厂招募来的志愿者也被留在基地从事各种善后工作。
作为一名维修工,安知知被分配的工作自然只能是修理那些滞留在总部的受损机甲。
“知知!”严决不知为何,似乎显得格外激动。
安知知从一台中型机甲的驾驶舱探出脑袋,表情有些惊讶:“怎么啦,大师兄?”
腰韧腿长的青年三两下跃上中型机甲的肩头,将手腕凑到安知知面前:“你知道思乡日吗?”
知知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年,按理来说,应该把所有的节日都轮过一遍,但此时她却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显然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也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一个龟缩在壳中,无知无觉的自闭少女呢。
严决将身子凑得更近,将那段文字铺展在安知知眼前:“在一千多年前,人类生息在这片宇宙中的另一颗星球上,他们将那颗星球称为故乡。”
说着,他又挑了几张照片出来。
山河壮阔,风景秀美。
“你看,这里像不像天衍?”严决指着其中一处。
安知知凝神看了半天,才小声道:“……天衍四十九峰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我、我也并不清楚呀。”
她不曾登高望远,只日复一日地生息在那片山林之间。
她看向那些树,那些山石,那些云雾,忍不住用手指抚过画面。
“——不过……确实有种熟悉的感觉。”
严决扬起嘴角:“等过了思乡日,我带知知去走一遭可好?”
安知知抬起头,看见的是严决那线条流畅而分明的下颌,他嘴角被牵动的皮肤,因为喜悦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眼中有光,有水波,还有很多很多,她描述不来的东西。
天衍四十九,摇光。对大师兄来说,那一定是很深,很深,很深的眷恋吧?
所以,当他想要抓着每一丝希望,去追究、去回溯那份眷恋的时候,她能做的,应该就是陪在他身边。
正如她所承诺过的一样,要好好保护他。不仅仅是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他,更要在他希望破灭、因而感到失望的时候保护他。
大师兄是那样美丽、强大,背负着不容犯错的期待。他恣意,他桀骜,他风流,他不羁,那只是因为,他从未,也不敢将那脆弱不安、不堪重负的一面展现在人前。
而她要保护的,不正是那个比她还要不安的大师兄吗?
“嗯!”她望着那双清透的眼睛,认真地、怜惜地答道。
*
“可以为大家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据说在能量补充完成之后,你是打算直接返航的对吧?为什么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回头就把整座巢穴都摧毁了呢?”
“因为王虫出现了。”
虫群的行动通常会因为王虫的指令而变得训练有素,甚至具备高级智能。面对受王虫指挥的虫群,恐怕他们就算直接逃跑,也未必能顺利逃出生天。
握着话筒站在受访者面前的主持人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猛然意识到不对。
“这么说来,你是在王虫苏醒的情况下摧毁巢穴的?”
这明显比逃跑成功更加不可思议。
主持人咽了口唾沫:“那么……可以说说,你见到的那只王虫长什么样吗?”
“外形像胡峰,但是体型比通常能见到的大型虫族还要大几倍,身体的防御能力很高,但行动受限于体型,相对迟缓。”
“对,我也听说过,王虫级别的虫族生存能力很强,它们的甲壳不是普通功率的激光武器能够穿透的,更不用说刀枪类的近战武器了。那你又是如何凭借一架HL-12击败王虫的?”
“众所周知,王虫的最大弱点就是巢穴的核心。我遇见的那头王虫应该还没有完全成熟,身体还有一部分没有脱离核心,因此在它离开巢穴的过程中,核心被一并带了出来。”
和王虫的甲壳相比,巢穴的核心可以说是不堪一击。正常情况下,这玩意儿都是被严密藏在巢穴最深处的——就算王虫死亡,只要核心仍然完好,它就可以孕育出新的王虫。
“看来在这场斗争之中,你一定受到了命运女神的眷顾。”
若不是情况特殊,一个新人怎么可能单凭一台轻型机摧毁一座大型虫穴?用能量转换的公式进行计算,就能得知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但如果目标仅仅是核心的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情况非常罕见,遇到了只能说是幸运。
因为幸运而一战成名,这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背负上超过自己能力的责任,可不是好玩的。
严决听到主持人的话时,想到的是从遥远的战场后方赶来的那艘小飞行器。命运女神的眷顾吗?谁说不是呢?
他在主持人的注视中突然笑了一下。
就是这个笑容啊……主持人想,这就是收视率的保证。
“作为新兵第一次参加真正的星际战争,可以说说你的感想吗?”
“从结果来说,战争与我而言是一次机遇。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世界上不再出现战争。”
像标准答案一样无趣的回答。毕竟这里是一个具有娱乐性质的舞台,总不能大谈战争之残酷。
“都说在这次战争中,搭配了新系统的HL-12对最后的胜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你是怎么觉得的呢?”
“毋庸置疑吧,纵向对比过去的战争数据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么严决士兵今后有什么打算吗?继续在军队服役,还是有其他的职业规划?网络上对你进军娱乐圈的呼声可是很高呢。”
主持人忽然将脸转向镜头开始与观众单方面互动。
“很多观众或许已经发现了,严决士兵并不是屏幕上的新面孔——就在几个月前,他正踩在一块模特圈顶端的跳板上,谁知道这纵身一跳,落进的却是军队的池子?让我们来欣赏一下严决战士曾在时尚圈中留下的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他用夸张的语气和夸张的辞藻请出了那份经过紧急加印结果还是被抢购一空的传奇杂志期刊,炫耀似的放在镜头前。
“这期杂志在发售的时候,创下了近年的刊物销售记录,关于封面人物究竟是谁的讨论也一度成为网络热门话题,现在,这个谜题总算被揭晓了。”
“这份由严决战士亲笔签名的杂志,将在节目结束后,通过自动抽奖的方式,赠送给在节目话题中留言的幸运观众……”
主持人话音刚落,投射在后方大屏幕上的话题页面便飞速地滚动起来,一下子将节目相关话题送上了热门搜索。
严决坐在嘉宾的座位上,尽职尽责地挂着笑脸,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些一晃而过的文字。
陆放长官说有采访的工作,他还以为是在新闻节目里看到的那种采访,没想到实际上却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摆了一道。
而主持人看到抽奖互动效果显著,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殷勤起来,决定趁热打铁。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问答环节。我将会从观众朋友们在提问箱中留下的问题中随机抽取,让严决战士进行回答,废话不多说,赶紧让我们看看第一个问题吧!”
屏幕上的话题页面被切换掉了,换上了一个提问池,可以看到有无数字条在里面起起伏伏。
主持人看向嘉宾:“严决战士,请去提问池边上——亲手挑选问题吧。”
军装的青年从善如流,长腿一迈,越过阶梯,走到光线晃眼的屏幕前,伸手在屏幕上一点,被他的指尖所触碰到的字条立刻飞了起来,在屏幕正中缓缓展开。
“想知道严决心目中的理想伴侣是怎样的?”
主持人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看来大家十分关心严决战士的婚恋问题啊,那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目光落到严决身上,倒没有看到他丝毫的慌张和错乱。
也是……一看就是情场高手级别的人物,不至于在这种问题面前惊慌失措。
严决侧了一下头,略作思考,开口,差点要将安知知的全身像给画出来,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笑着答道:“合眼缘的。”
在他看来,安知知的特征太明显,不管是那头乱糟糟的短发,还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是那种又小心又拼命的性格,若他在这里一说,那些普通观众暂且不提,和知知一块工作的、又知道“严决”这个存在的同事们,八成一下子就会联想到吧。
所以还是不给她添麻烦了。
一张诡异的笑脸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他脑海中,让他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万幸只有短短一瞬,应当不会被人觉察。
衡九生……想到她就呆在距离知知那么近的地方。实在令人无法安心。
严决这边思虑万千,主持人那边也动了一番脑筋。
“合眼缘”这个回答也太空泛了,没有话题性,太浪费这个增加收视率的绝好机会。
“严决战士迄今为止有遇上过吗——合眼缘的人?”
“有啊。”
答得倒是很爽快。
“那你喜欢上对方了吗?有交往过吗?”
放在外头,这无疑显得刨根问底,没有分寸。不过可惜了,这里是电视节目的舞台。对主持人来说,节目效果比分寸要重要许多。
严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喜欢。但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现场响起一片哗然的声音。所有人都好奇,能被严决喜欢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孩。
还有“没有走到那一步”又是什么意思?两人正在培养感情的过程中?还是说在成功牵手之前就已经分散了?
主持人还想继续追问,严决已经眼疾手快地点选了第二个问题,试图堵上他的嘴巴——
“可以具体说说怎样的异性合您的眼缘吗?”
“……”系统是故意的吧?
严决看了一眼笑得阴险的主持人,酝酿了一会儿,答道:“话不多,笑起来很可爱。勤奋刻苦,但不太精通家务——嗯,因为我很擅长那些事情。”
观众席又是一片哗然。
……
“毫无疑问,他现在心有所属,而且心如磐石,不可转移。”萧文秀站在沙发后面,随口点评起电视中的内容,“总而言之,大小姐希望渺茫,还是早些死了这条心吧。”
凌雪停一边玩着头发,一边将脑袋靠在沙发背上,伸长了脖子倒着去看自己那位尽职且多嘴的保镖:“我只是无聊看个电视而已。”
“非得看有他出场的不可吗?”
凌雪停换了几个频道,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氛围轻松的访谈节目:“你看,哪部偶像剧的男主角有他养眼?”
萧文秀点点头:“这倒也是……”
“我不会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说的对,他心如磐石,我希望渺茫。”凌雪停说。
萧文秀则无所顾忌地戳着她的痛处:“我还以为被他从虫穴里救回来之后,大小姐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呢。大小姐是吃了什么药,治好了相思病?”
凌雪停懒得转头瞪她,继续看电视。她是心动过,但她也很识好歹。
“那么大小姐,既然已经断了念想,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吧?”
“谁说我要回家了?”放走一个严决,又不意味着她服软,同意和老妈介绍的那些油腻中年男子相亲。
“再不济我也是回学校,好好待到毕业,然后努力考进军队,当一个正式的驻队军医——好说歹说我既有‘实习经验’也‘上过战场’,buff还是很多的嘛。”
——但是最大的buff还是“司令家的大小姐”啊……萧文秀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着。
“但是最大的buff还是‘司令家的大小姐’——你刚才是这么想的吧?”
萧文秀抬头,看到凌雪停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正直直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心虚,冲她眨了眨眼睛。
不过凌雪停也没说她什么,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否认这件事。
“现在确实是这样,但我会凭自己的本事摘掉这顶帽子的!”
说罢,又转过头继续看电视去了。
*
“恭喜用户@安知知在抽奖活动中抽中奖品‘签名期刊’一份,奖品将在七个工作日内发送至后台填写的收货地址,如需修改地址,请联系@星河客节目组。”
安知知在终端后台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严决正好刚刚到家。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他将外套挂在门口,去厨房洗了手,然后径直在沙发上坐下。
安知知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但眼睛倒是开心地弯着:“我抽到大师兄的签名期刊啦。”
严决想到在录制厅里看到屏幕上滚过去的那个名字,果然是没有看错。他看着兴高采烈的小师妹,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么想要,为何不曾同我说过?这种东西,知知想要几本,我便可签几本。”
安知知陷入了思考的僵局,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
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是一样的杂志,一样的签名吗?”
安知知低头捣鼓了一会儿终端,调出节目话题的页面:“大师兄,你看呀……这么多人参加抽中,可最后竟抽到了我。这、这多……难得呀。”
“原来是这样。倒确实难得。”严决看了一眼那上面的数字,有感而发,“这是不是足以证明我们有缘,而且——缘分很深。”
安知知眨了眨眼睛,无知觉地重复道:“……缘分……很深。”
“不是吗?”严决说,“同门一场,本就是缘分,穿越时空,在另一个世界相遇,这更是缘分。若非如此,世事怎会恰到好处?”
“大师兄,你相信缘分?”
“我不相信缘分,但我第一眼看到知知就觉得合眼缘。”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是吗?”
严决看安知知一脸困惑,心中有些迟疑——他这已经算是明示了吧?
偏偏小师妹完全不为所动。
都不知她究竟是胆小懵懂,还是铁石心肠。
“知知,刚才那个访谈节目,知知是看了的吧?”他终于忍不住确认。
“嗯,嗯!”安知知戳了戳终端,眼睛又弯了起来,“所以才能抽中奖品呀!”
“全部、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有错过?”几乎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安知知顿时心虚:“啊……抽、抽完奖,去了趟……洗手间,有一些,没看上。”
她抓起遥控,“没、没关系,可以看重播!”
严决有些泄气地捂了捂脑袋:“算了,没事,还是别看了。”
电视上开始播美食节目。
严决陪着看了一会儿,问:“晚饭吃什么?好久没有一起好好吃过饭了吧?”
昨天下午两人才结束防卫部的工作,安知知到家直接扑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接近两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身体也差不多到极限了,都累得顾不上饿了。
不然的话,再给知知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大师兄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严决靠着那副半仙的底子倒是没觉出什么辛苦,拿湿毛巾帮安知知擦了擦脸,又抱出一床被子给她盖着,自己则在一旁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便是陆放交代他的采访工作。大概是因为惦记着他大早上要出门,安知知在六点不到的时候挣扎着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要送他出门,结果被他按回了沙发上。他还没出门,就看到小师妹又沉沉睡了过去。
呼吸很轻,但是绵长而安稳。
这种安稳的韵律总是莫名让他感到心安。
眼下已经过了正常的饭点,天色深沉,安知知的肚子瞅准时机,咕地叫了一声,让正在看美食节目的小姑娘露出窘迫的表情。
“外面吃?”严决对此毫不介意,反而笑得柔情似水。
这时候门铃响起来,安知知啪嗒啪嗒地跑过去看了一眼是谁,然后立马开了门。
孙舒雅拎着大袋小袋挤了进来:“今晚过节,不醉不归!”
放下袋子,又狠狠抱住安知知,对着她的脑袋一顿猛揉:“哎呀,好久没见到知知,可想死我了——一声不吭就跑去当战场志愿者,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对、对不起……”安知知愧疚的声音从她的怀抱底下闷闷传来。
孙舒雅放开她:“傻姑娘。”
又看了一眼严决:“好在这家伙也去了天上。我想着他肯定会护着你,心里才好受些。”
严决几步踱到玄关,看着孙舒雅和安知知像对母女似的相依相偎在一块,又不自觉地笑起来:“我起初也不知道知知来了战场。我没能护着知知,倒是被知知救了。”
孙舒雅睁大眼睛,眨巴几下,又把知知圈进怀里:“呜呜呜,我家知知怎么这么厉害呢?!怎么电视台不请知知上节目呢?!”
“唔——”安知知小小地呼了一声。
严决帮着“解围”:“知知这次功劳确实不小,是那些人没有眼光。”
安知知不仅穿越战区,替他送来补给,在返航途中发现的那两个坐标更是大大推进了斥候小队探索的进度,让他们以超出预期的效率发现了虫族星兽联军的大本营。
要真的算起来,说是达尔斯阿联军这次能够在两个月内大败敌军的头号功臣都不为过。
不过他们两个都很默契地把这事给掩了过去,甚至斥候小队03的队长想要替安知知请功的时候,都被她坚决地推辞,将全部功劳都送给了斥候小队。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第一她出力不多,只不过偶然注意到那两个坐标,真正的探险工作都是斥候队完成的,第二她发现坐标的过程并不自然,她不知道若别人问起,她要如何解释自己是如何得到那两个秘密坐标。
她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总不能这样说。
若真这样说,到时候免不了被媒体拿去一顿渲染,搞不好还会吸引一些想要眼睛她身体机能的医学研究室。
索性隐身个彻底,也好落个清净。
好在孙舒雅知道自家租客的性子,让知知上电视,差不多相当于叫她去死一回了,因此也不过嘴上说说,没有深究,转身就欢天喜地拎起袋子,如入无人之地般溜进客厅。
“我买了好多吃的,喜欢什么随便拆。还有火锅底料,宵夜就煮火锅吃吧?这儿是材料,肉管饱……”
她唰啦唰啦地把东西从袋子里一样样掏出来,一边掏一边清点。听她说火锅的时候,安知知眼睛都亮了,立马把严决丢在门口,去厨房找锅子。
严决站在原地,半分无奈半分欣慰。
母爱对知知来说或许是一个难以触碰的话题,但倘若真的有人能像母亲般不计得失地关心她、喜爱她,又有何不可,又有何不好?
火锅很快被安排妥当,三人围着茶几等水烧开。孙舒雅率先拆开一包薯片,又豪迈地开了一罐气泡饮料,仔细一看还真是罐装啤酒——她说要不醉不归,莫非不是玩笑?
“喝喝喝,吃吃吃!”孙舒雅说着将开好的酒瓶往安知知手里一塞,继续开第二瓶。
“我一直都想和知知喝酒来着,虽然今天还多了一个人……”待三人人手一罐子啤酒,孙舒雅一副还没喝就已经醉了的样子,乐呵呵地举着罐子,“来呀——碰杯,碰杯。”
她伸长了手,拿着晃晃荡荡的啤酒罐在茶几上方摇来摇去。
严决丝毫不露怯,用三指掐着易拉罐上沿,将手伸到孙舒雅对面。
安知知看看左边的房东,看看右边的大师兄,双手捧着罐子,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孙舒雅立刻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罐子撞了过来,也不等严决汇合,高喊一声:“干杯!”然后咕咚灌了自己一口,完了还往嘴里塞了几片薯片。
严决俨然将易拉罐拿出了酒盏的味道,三指举杯,对月长饮。
安知知不曾喝过啤酒,捧着罐子小小抿了一口——苦的,味道比咖啡还难喝,但是又凉凉的,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明明不好喝,但是喝了之后又会让人感到很舒服。
是因为在喜欢的人们身边,和他们一起饮酒,一同欢笑吗?
锅子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股鲜香的辣味扑面而来,锅底烧开了。
孙舒雅立刻哗哗地倒了一堆食材进去,瞬间把锅子填得满满当当,还一脸得意地对身旁二人说道:“下次煮火锅得用我家那个锅,大!”
过了一会儿,水再次沸了起来,她又眼疾手快地捞了一堆已经熟了的东西,放进知知碗里。
“严决,说说在军队感觉怎么样呀?”她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若无其事地聊道。
“嗯?挺好的。”
“俘获了一群少女的芳心吧?”
“怎么会?不管是在训练营还是战场上,男兵和女兵都是分开的。”
“战友之外,比方说——漂亮的军医姐姐呢?”
“也许吧。”严决说着,看了一眼安知知——她正一脸开心地夹着孙舒雅给她捞的涮肉吃。
“什么叫也许吧?”孙舒雅追问道。
“那毕竟是别人的心思,只要别人不当面说与我,我又如何确定?”
“嘿,你这家伙,看不出来,还挺狡猾的。”
“呵呵,彼此彼此。”
喝了一口酒。
端起罐子的时候,正好碰到一根凉凉的手指,侧眼一看,小师妹正迅速将手缩了回去,换了另一只手,伸向另一边,像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握住放在那一侧的啤酒瓶。
“认……认错罐子了。”她小声解释道,声音虚浮。
【作者有话要说】
没醉,就是累困了……
第56章 母亲
是因为碳酸的刺激, 还是因为辣椒的挑衅,心脏跳得好快啊……安知知晕乎乎地想着。
最近心脏似乎总在这样跳,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她在网上看到, 总是心律不齐,或许是什么心脏疾病的征兆。
接连好久没能好好休息,在战场上奔波的时候昼夜不分, 在防卫部帮忙的时候作息也不规律, 要不是大师兄拉着她去吃饭、推着她去睡觉, 或许她又要像准备入厂考试的那一个月一样废寝忘食。
据说生活得这样不规律, 很容易不小心就猝死。
她会不会就这样突然死掉啊?
凝结在易拉罐上的水珠汇聚到一起,滚落下来,沾湿了手。
安知知猛地捧起啤酒罐头灌了自己一口。
孙舒雅拍拍她的肩膀:“哎, 知知, 喝慢点儿……多吃菜,来,多吃菜!”
转头又对严决说:“这回军队能放长假了吧?趁着这个档儿把搬家的事给搞定?”
安知知突然一个激灵:“房……房东姐姐,我、我会舍不得……大师、师兄……”
严决抿一口酒:“我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签好合同就可以直接过去。”
孙舒雅点点头:“嗯,那边家具也齐全, 倒是要缺什么再买就是。”
安知知觉得自己好像被无视了, 顿时有几分委屈:“大师兄……别走……”
严决安慰她:“不走, 就在隔壁的隔壁。”
孙舒雅反倒在一旁别扭起来。毕竟让严决搬出去这事是她提出来的, 虽然严决本人从善如流, 但知知似乎竟有些不大情愿。
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说:“其实……反正也还没定下来, 严决既然去了军队, 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 不搬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额外租房反而多花冤枉钱。我去跟2507的房东说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定没法当个好母亲,闺女一委屈,她就心软,什么原则都可以不顾了。孙舒雅闷闷想道。
但严决这人的确不错,性格好能力强,家务一流,最重要的是宠知知,最最重要的是知知也喜欢他……如果知知真的能和严决这小子在一起,她好像还——挺放心的?
尽管这是严决的问题,但孙舒雅却看向知知,像在等她回答。
知知从锅里撩了一坨菜上来,呆呆说:“啊……隔壁,哦……嗯,隔壁……知道了。”
——这是“有点舍不得,但还是同意了”的意思吧?
孙舒雅心虚地看了严决一眼,严决正拿起公筷,制住刚要把菜送进嘴里的知知。
“是八角,别吃。”声音柔和,如同月下清泉。
孙舒雅意外自己竟没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知知没喝过酒,大概有点醉了。”严决动作轻缓地将那颗张牙舞爪的八角从安知知的筷子之间解救下来。
孙舒雅震惊,拿起知知的那罐酒晃了晃——还有大半瓶呢:“哈?”
她猜着知知兴许不会喝酒,又实在想同她畅饮一番,千挑万选地挑了这度数不高又以容易入口而在坊间流行的品类,据说再不善饮酒的人,一罐下去也就落个微醺。
微醺嘛,那是再好不过的状态——孙舒雅原本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呢,知知这才喝了没几口,就已经神志恍惚了起来。没到一杯倒的地步,但好像也差不多了。
“我去倒杯水。”严决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哦,哦!”孙舒雅慌慌张张地点点头,往边上挤了挤,将摇头晃脑的安知知扶正,免得她一头栽进碗里。
知知一个侧身,扒拉在孙舒雅身上:“……不要走哦……”
孙舒雅下意识以为她将自己当成严决,有些好气好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抱在怀里:“我可不是你大师兄,我是你舒雅妈妈,才不会走呢。”
显然想趁着知知意识不清,占她便宜。
“妈妈……”安知知从善如流,倒是让孙舒雅吓了一跳。
她低头看去,安知知的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迷茫,但仍有半分清醒,不全然是醉酒的情态,倒像是半梦半醒之间。
“娘亲,不要走……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说着,两行眼泪掉了下来。
孙舒雅这下真的慌了:“知知,知知……怎么会是麻烦呢?我不走,我不走……”
严决带着两只水杯回来,看到眼前景象,一言不发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将一杯水放到孙舒雅面前,又将另一杯水放在安知知面前的桌子上。
孙舒雅向他投去一个“现在怎么办”的眼神。
严决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无需多说,将错就错。
过了一会儿,孙舒雅才小声打破沉默:“知知她好像睡着啦……”
又有些无奈地说:“抱歉啊,我也没想到知知酒量这么不好。”
严决有些心疼的笑笑:“大约也并非全是酒的过错,有八成应是累的。连日辛劳,昨夜一觉怎补得过来?”
孙舒雅看看怀中小人:“我不过开个玩笑,她倒真的喊我娘亲。小丫头孤身一人来到这截然迥异的世界,会想家人倒也不奇怪……也不知她真正的父母现今怎么样了。”
说着抬头,又看向严决:“你既然和知知是从同一处来的,应该对她的家世有所了解吧?莫非我和知知的亲娘还真有几分相像?”
严决失笑,但很快又恢复肃然,沉声道:“我与知知师妹初见时,她已是孤儿,故而我并不知晓她父母形容样貌。”
“噢……”孙舒雅怅然应道。
“将知知带回门中的那位师妹曾说,那位妇人自刎于知知面前,她捡到知知之时,知知正在掘墓葬母。”
“啊……”孙舒雅哑然,只是无意识地从口中发出一个表示惊讶的音节,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问道,“为、为什么啊?”
知知的生母,为何要当着女儿的面结束性命?
即便是看到毫不相关的人在自己面前自尽,都有可能给目击者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需要心理医生和咨询师的辅助才能恢复过来,更不用说那人并非“毫不相关”。
岂止如此……那可是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至亲之人。
孙舒雅很难将这种行为解释成单纯的自我了断。这简直是……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用自己的性命向至亲骨肉降下的天罚。
她急于向严决讨要一个理由,一个解释。
然而青年淡淡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孙舒雅絮絮叨叨地念着。
“即便如此,知知依然向往着母亲的柔情。”严决看着在孙舒雅怀中合眼浅眠的女孩。
孙舒雅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等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浇灭些许她心头的邪火,她才再次嚅嚅开口:“今晚我留下来照顾知知吧。”
宽敞的双人床第一次发挥它原本的功用。
搂着安知知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孙舒雅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曾经也是孙荣华躺过的地方。虽然床单被罩全部更换一新,但她似乎依然能从这片沉重的黑暗之中轻嗅到母亲的气息。
她以为这个夜晚自己会彻夜难眠,没想到刚沾上枕头不久便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梦中是无比陌生的景象,和她从小到大所经历所见识的一切事物都相去甚远。
荒凉的土地上是残缺的土墙和倾倒的茅草,如血的残阳就在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很大很大,却很冷很冷,它的余光将远处的枯树林映照成黑色,和那些死不瞑目的枯骨混为一体,斜指苍天。
战争,饥荒,瘟疫……这景象仿佛在为启示录中的咒语进行实写的注释。
“吃吧,知知。”
有人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口中呼唤的是一个她熟悉不已的小名。
知知?知知……哦,她的名字,想起来了,是安知知。
她惶惑不安地捧起硬块,小心地用门牙切削,好不容易啃下一小块,含在嘴里,直到用唾沫泡软,才能继续咀嚼,然后吞咽——太好了,真的是可以吃的东西。
她起初还以为那是一块石头来着。
她心满意足地嚼着那块毫无弹性的面团,忽然意识到有人似乎从刚才起就一直注视着自己,她困惑地向四周探寻那道视线,很快就发现了身旁还有一位妇人。
妇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或许是职业习惯养成的敏感性,她竟一下子读懂了那眼神的意思:
“要是没有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要是没有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要是……没有把你生下来的话……”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已经……都已经生下来了啊……”
“那可是我亲生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我、我怎么能不爱她?”
“可是……要是没有生下来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平日里在职场上似乎并不能如此详尽地猜出别人的心思,可在与妇人对视的瞬间,那些漆黑混沌的思绪像是巨大的爬虫一样,在她的脑海之中翻滚起来。
我是一个……不该被生下来的孩子啊。她想。
也是,生在这乱世之中,她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累赘。
如果没有她的话,“父亲”和“母亲”一定可以守望相助,一起撑过这荒芜的年岁,然后生下一个被期待的孩子……
第57章 相斥
有什么东西温温热热地照在眼皮上面。
孙舒雅用手背挡了一下, 然后才慢慢睁开眼。
下巴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得痒痒的,扭了扭脖子,发现是一颗毛栗子一样的小脑袋。
哦, 对了,昨天睡在知知这儿了。
嗐,做了一晚上噩梦, 可把她累得要死。但眼皮子一碰到阳光, 就忘了梦里到底遇上什么事。
看看知知, 一脸安静祥和, 一看就是睡得很好的样子。
嗯,知知闺女睡得好就行。
孙舒雅慢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生怕将安知知吵醒。又蹑手蹑脚走到窗边, 将隙开一条缝的窗帘给拉严实。
客厅传来轻微的动静。孙舒雅静悄悄地换好衣服, 走出房门,看见严决已经做好早饭,正将盘子往餐桌上摆。
南北两向的窗户都开着,空气中已经嗅不到火锅汤底的辣味, 想是昨天晚上严决一人把一切都收拾妥当。
孙舒雅轻轻合上房门。
“你晚上是不用睡觉的啊?”
严决没有正面回答:“昨天买来的菜还没吃掉多少,我擅自拿了一些做早餐, 其余的都暂时放进冰箱了, 孙姑娘一会儿要带走吗?”
“唔……”孙舒雅摆了摆手, “留在这儿吧, 知知可以吃。”
“孙姑娘知道智钢那边的联系方式吗?我想替知知请个假, 今天再让她多休息一天吧。”
“哦, 嗯, 我也觉得再休息一天比较好。你呢?放假到什么时候?”
“有一份军队布置的外快, 真的放假大概还要过一周吧, 到时候能一口气休息半个月。”
“一周之后啊……”孙舒雅想了想,“那刚好和思乡日的假期重叠了嘛。有打算出去玩吗?不过去哪儿估计人都很多就是了。”
虽然达尔斯阿星系内各个宜居行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节庆风俗,但唯独思乡日是整个星系共同的节日,不管是星际旅游还是在本行星内旅行,只要是个称得上“景点”的地方,都会被游客填充至爆满。
孙舒雅向来不爱凑热闹,像这种大型节假日她都选择窝在家里看电影看小说——她任职的幼儿园有寒暑假,所以没必要撞着人流出去旅游。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严决答得一本正经。
“我和知知商量过了,假期的时候想和她一起去一趟原始家园。”
孙舒雅一怔:“哈?”
去原始家园度假,这是什么最近刚刚开始流行的旅游项目吗?这可不是简单的星际旅行,费用只会高,不可能低。
这小子,才工作多久啊,就这么阔绰了?
不过那可是原始家园欸——听上去倒让人有些向往。
虽然关于那颗古老星球的知识在义务教育阶段就会被介绍给求知若渴的学生们,但很少有人拥有实地考察的经验,毕竟去一趟不容易,而且那里早就已经不适宜人类生存活动了,去也是自讨苦吃。
但是自讨苦吃算什么?
那可是原始家园欸!
“怎么去的啊?要是有空位,我也想报个名来着。”
这肯定是个不会和别人撞行程的旅行地,还能和知知一块愉快玩耍,倒是一个绝佳的去处。只不过达尔斯阿距离原始家园路途遥远,用普通飞行器的话,怕是全速前进,单程也要用上……
几百年吧。
严决脸上挂上了一些装模作样的遗憾:“我向防卫部申请了特别许可,可以用空间门过去,但是只允许带一名同行者。”
要想快速穿越如此漫长的距离,果然还得靠具备迁跃能力的空间门。枉她还以为在不知道的时候世上又有了什么新的民用空间技术呢。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听到这个回答,孙舒雅不由睁大眼睛,看严决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空、空间门?好家伙,这可不是申请了就能简简单单拿到许可的吧?”
“已经拿到了。”严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哈?拿到了?从防卫部手里?”孙舒雅再次以这个简单的音节表达内心的震撼,“你小子,面子有点大过头了吧?”
每年都有很多研究团队申请使用空间门,但能拿到许可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三四个,而且还得向防卫部提交一大笔费用。也就最近防卫部经费吃紧,许可下得才松了一点。
但无论如何,把许可下发给一个个人使用者,这还是有些超乎想象。
严决有些得意地笑笑:“这是我的交换条件啊。”
他答应参加思乡日演出任务的条件,就是空间门的双人双程票。
*
孙舒雅吃过早饭之后就出门上班了,出门前联系过班学武,帮安知知请了一天假。
班厂长也知道知知刚从轨道上回来,又被防卫部抓去没日没夜地加班,身体怕是吃不消,爽快地同意下来。
严决留在家里,收拾好用过的碗筷,又做了一番形象管理,见知知还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于是去客厅打坐去了。
这个世界没有灵气,那些损耗掉的修为再也不会回来,气墟出现的空洞也再也不可能填满了,不过打坐调息仍然可以促进剩余修为循环通畅,避免运转灵力时因为气墟的空缺而遭到阻滞。
南风熙和,但始终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气息。
约摸到了中午的时候,知知的房间依然房门紧闭,但是客厅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严决人还没走到门口,就提前一个剑指切断了铃声。
上一次接待不速之客的时候留下了相当糟糕的记忆,希望这次不是那头心思奇诡的大妖再找上门来。知知仍在熟睡,这回若衡九生再来,恐怕没人能将他的脾气给摁下去。
他在玄关处的屏幕上扫了一眼。
不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妖怪,倒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
“你来做什么?”门倒是痛快地被打开了,严决仍是和上次一样,堵在玄关,不像要放人进来的样子。
齐浩笑得意味深长,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严决回答,他就领悟过来似的:“哦,知知好像说过,你们是邻居来着。那我应该和你一样,是探病来的。知知现在还好吗?”
他将一袋子水果和能量饮料提到面前,以示探望病人的诚意。
严决接过,这才侧身让开一条路来:“知知还在睡,轻点儿。”
齐浩显然是个有社会常识的成年人,没有在别人家里晃来晃去东张西望,顺着严决的指示乖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而严决则客客气气地烧水端茶,从齐浩带来的水果里头挑了几样方便吃的摆了个盘,放在茶几上。
吃不吃的无所谓,派头不能少。至于是什么派头……大抵他趁着知知不知道,擅自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男主人了吧。
两个大男人,一人占着一边沙发。客厅被一阵沉沉的杀机笼罩着。
严决罕见地收起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架子。此情此景,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至于理由,他也多少知道一点。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自在。
他能从这个名叫齐浩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和自己一样,这个男人也对知知抱有好感。
……男女之情的那种好感。
不巧的是,知知对他感觉似乎也不错。就算没有恋慕之情,至少有景仰之心。
更不巧的是,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人,是他此前从未遇见过的那种人。那种,能与他相近之人。
长余师尊曾说有三种人可与他相近。
视他为他者如陈元松,涉水而来者如安知知,剩下的便是……出他左右者。
天赋异禀,天资卓绝,所求皆得,得天独厚。这是他,亦是此时坐于他身侧之人。
可是师尊,为何我并未觉得与他亲近?
岂止如此,倒不如说,与他凑在一起,竟暗生水火之势。
严决将手肘倚在沙发把手上,用手背托着脑袋,沉思片刻,心中忽有所悟。
或许,此处之“近”,并非相亲相近之近,而是相似相近之近。
异极相吸,同极相斥,因为相近,所以相斥。
“不说些什么吗?”齐浩突然伸手,从果盘里插了一片切好的苹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想浪费——我对你和知知,很、好、奇。”
严决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决定以守为攻:“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很荣幸?”
齐浩牛头不对马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B-08居然成了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
严决耐着性子回答:“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是啊……知道得越多,和未知接触的面也就更宽了。”齐浩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比如说——”
“我知道知知喜欢严决的同时,就和知知为什么喜欢严决的未知接触了。”
严决眉心一跳。
齐浩用一种挑衅般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这样看着他,就能看穿他如何驱动那架本应该无法运作的训练机甲。
就好像这样看着他,就能看穿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安知知像飞蛾扑火一样。
忘记生理的恐惧,像追寻灵魂的本能一样,从营场二楼的高台跳下去,飞奔向那团火焰。
那是一种怎样的驱动力,真让人好奇啊。
第58章 格局小了
“啊——啊……”
时间是下午一点多, 从紧紧关着的房门中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接着又是咚隆哐当的一阵动静。
严决飞快起身,三步并两步走到卧室前, 转动了门把手。
门是向内开的。
还不等他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已经被突然开始移动的门把手带向前,仿佛堕入虚空的前一秒。
而下一秒, 他感觉胸口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声闷响通过胸骨直窜他的脑门。
“唔!”
熟悉的声音自胸前响起。
“知知, 怎么了?”严决顺手就把投怀送抱的小人揽进怀里, 那只老老实实放在安知知肩头的手无疑是他对礼教所保留的最后一点尊重。
毛栗子在他胸前蹭了蹭,伸手一推:“不、不好!我迟到了!!”
遵纪守法的五好员工安知知从来不干无故旷工迟到的事,违反纪律对她来说简直无异于天塌。
严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岿然不动地堵在房间门口, 放在知知肩上的那只手也按捺不住,覆在她的背心。
“放心,房东帮你请过假了。”
手掌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像哄小孩似的。
“唔?”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孙姑娘说, 已经和工厂长联系过,多放你一天假。”严决温声细语地解释道, “厂长也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 批得很爽快。”
“啊……”好像终于理解了现状。
“昨天晚上你没吃几口东西就睡过去了, 又一觉睡到了下午, 赶紧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严决忍不住揉了揉怀里那头未经整理的乱发, 发丝粗软, 果然像是小动物的毛发。
安知知这才彻底回过魂, 满脸通红地从严决怀里挣出来, 风一样溜进了卫生间。
洗漱完, 严决已经再次将“早餐”备好,坐在餐桌边上等着小师妹享用了。
安知知从卫生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客厅茶几上的果盘,觉得有些奇怪:“大师兄……难道方才有客人来过?”
她未曾主动将住址透露给别人,但入职时在人事那里填写过,厂里若有人想要登门拜访,一查便知。再者直接询问班学武也是一个路子,班厂长知道她的情况,自然也知道她住在孙荣华曾经的住处。
也就是说,真有客人拜访,也只能是职场上那些同僚。
她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日莫名出现在家中的张晓宇,心中一紧,慌乱地看向严决。
那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不了了之,自那之后,她在工厂也再未与张晓宇有过碰面——对方没有主动找她,她也不敢擅自去追究什么。但她也有预感,他们二人一妖的因缘,不会就此了结。
若是张晓宇……若是衡九生来过,她都与大师兄谈了什么?!
上次相见时二人剑拔弩张,此次又会如何?
对了,果盘……大师兄准备了果盘!
若真是衡九生,大师兄定然不会悉心招待。
那会是谁呢?
严决见安知知脸上表情变换莫测,不由失笑:“齐浩来看过你。房东替你请的是病假,想来他是以为知知病了,特意前来看望。”
“欸——”安知知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的事怎能惊动齐浩前辈”似的。
严决意会:“知知师妹莫要妄自菲薄,看得出来,这位前辈很重视你。”
安知知害羞起来,慢吞吞地挪腾到餐桌前:“齐浩前辈来看我,我却在闷头大睡……实在太失礼了。”
“想来他并不介意。”
“大、大师兄有和他说些什么吗?”
“知知觉得我们两个会说些什么?”
“唔……”安知知咬了一下嘴唇,一副苦恼又难言的样子,“齐浩前辈会觉得奇怪吗?大师兄竟会在我的住处。”
“他似乎以为我们俩是邻居。”严决单手托着脑袋,“嗯,虽然现在还不是,不过马上就是了。”
“大师兄真的要搬去2507呀?”
“嗯。”严决点点头,“免得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叫人误会,也免得孙姑娘不高兴——我可是拼了命地想在她心里留下好印象呢。”
安知知刚咬了一口面包,听严决这么说,好奇了起来:“为什么?”
严决换了一只手撑头,不动声色地向安知知凑近:“知知师妹猜不到吗?”
安知知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因为房东姐姐是我的房东,大师兄是不是担心自己要是被讨厌了,房东姐姐会把你连带着我一起赶出去?”
“……不、不用担心的。”她用那细小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补充道,“房东姐姐人很好很好的。”
严决佯作半分恼色:“猜错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呀?”
“不告诉你。”
“那……那大师兄和齐浩前辈都聊了什么?”
严决顿色,换上一副调侃的表情,笑着说:“聊你呀。”
安知知惊讶,飞快低下头去,装模作样吃起早饭。
“现在不好奇了吗?”
“唔……”安知知犹豫半天,“不好奇了……”
“是不想知道——”严决看着她,“还是因为已经知道了?”
安知知又慌了起来,这回索性彻底默不作声了。
她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知道了?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有所猜测,却不敢确认吧……
严决不知是不是看穿她的心思,倒也不再迫她,若无其事地笑笑:“齐浩说,他在你去轨道之前,给了你一套空间适应性更好的工具——”
“啊——前辈是要提醒我记得还给他吗?”安知知惊觉一阵愧疚,“在战场上弄伤了几处,我得送去保养一趟,看来得拖欠几天了……”
严决则是一阵好笑,摇摇头说:“那是齐浩送你的,做什么想着还他?”
“那、那齐浩前辈还说什么了?”知知睁大眼睛。
“他说那套工具是他亲自设计的,理论上克服了工厂工具在空间中作业的弊病,但一直没有机会实验,想问问你使用感想。他应该会根据你的‘用户体验’再进行一番改进,然后把这项设计作为专利产品提交上去吧。”
“这样啊……”安知知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态,看上去似是松了一口气,“……确实比普通的作业工具好用很多,但也确实有可以改良的地方,我之后会总结一份报告的。”
严决瞅她,佯装生气:“倒是对他上心。”
安知知这回意外地笑得坦荡:“我看和我一起从事巡回工作的那些志愿者,他们拿的都还是寻常工具,在战场上作业,有诸多不便之处。若是齐浩前辈改良过的工具能被推广,一定会大大提高战场维修的效率——这是很好的事呀!”
严决见她笑,也不再装模作样,和她一块笑起来:“嗯,知知说的对,是我格局小了。”
是了,正如他感受到的那样,知知对齐浩,的确有景仰之情,却是没有恋慕之心的。这一点,恐怕齐浩自己也已经觉察到了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嗅到自己心头那股醋味儿。
是他格局太小了。
*
吃完饭,连续操劳了将近两个月的小姑娘终于恢复了精神,虽然是在放假,但还是迫不及待地主动投入了工作,屁颠屁颠地对照着那套受损工具,开始撰写准备交给齐浩的报告。
严决去了趟卫生间,回到客厅时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
安知知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大师兄,你要出门啊?”
“傍晚有训练。”
“这么快就要回去训练了吗?”明明战争才刚刚消停,防卫部应该会统一放假才对。
“是商业表演的训练。思乡日的庆典,知知会去看的吧?”
“军队也会接这样的工作吗?”
“经费紧张,组织上下一致决定,由我出卖色相。”严决笑,“过几天应该就会看到宣传了。我对自己的揽客能力很有自信。”
安知知无意识地嘟了一下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没把想说的话给说出来,而是点点头道:“嗯,肯定会有很多人想去看的。”
上过《星瑞》封面的神秘模特,在星际攻防战中大显身手的英勇战士,无论哪个要素都已经足够具有吸引力了,更何况将两者合二为一。
“对了,训练结束之后,孙姑娘帮我约了2507的房东,今天大概就能签好合同。”严决在玄关换鞋,眼神却还黏在小师妹身上。
“噢。”听到这个消息,安知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太多表现。
昨天晚上还让他不要走的……
算了,要让这个小师妹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表露真心,他恐怕还得努力很久。
“我走了,”他按下门把,“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来的?”
安知知摇头。
严决推开门:“晚饭等我回来一起吃?”
安知知快乐地点了点头。
严决这才心满意足地消失在门外。
安知知看着陡然寂寞下来的玄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空落落的情绪。
是因为大师兄说马上就要搬出去了吗?明明就在走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大师兄又离得好远的错觉?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的?
已经十九岁啦,是大姑娘啦,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第59章 意外
训练结束的时间是七点半。
虽然只是飞行表演, 但需要具备的操作技巧比想象中多很多,在操作细节上,要注意的内容也比战场上更多。
机型是适用于商用民用演出的超小型机, 出自与时代智钢齐名的新星技研。
训练时用的机甲是未经喷涂的原版机,据说在演出当日会换成带涂装的版本。
开始的时候严决还在想,反正是见不着人的表演, 其实请谁登台不都一样, 结果舞台指导居然还安排了飞行器落地后驾驶员下机谢幕的环节。
“到时候现场会很轰动的。”指导在提出这个动作要求时还亲切地解释了添加的缘由, “既然要纪念战争的胜利, 又要庆祝一年一度的思乡日,气氛当然是越热烈越好。”
严决充满信念感地点了点头,十分敬业地在下机时按照要求完成动作。
面带微笑, 要有亲和力, 但不能太轻浮,否则会显得油腻,最重要的是体现出军人的坚毅和可靠,让国民感到安心和信赖……
指导的要求具体而抽象, 难能可贵的是严决真的露出了那种能够满足条件的微笑,这一点令在场的工作人员无不啧啧称奇。
“这就是一张老天喂饭的脸啊……”
“你上次说买了那一期的《星瑞》是吧?我那天上二手交易网想淘一本, 结果挂在上面的全部都是天价, 真是夭寿啊。”
“可不是, 等哪天我失业没钱了, 还能靠卖杂志活上好一阵呢。”
“诶, 那不如等下再问他要个签名呗, 放在家里, 给我当兜底的家产……”
暂时无事可做的工作人员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调侃着。
“对了, 那天的节目你有看吧?”
“星河客那个?看了看了, 看了觉得严决这人不仅能力牛逼,素养也挺高的,有点路转粉。”
“哎,他在问答环节说的那个,还记得不?我好好奇欸,能被这样的人看上的,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子啊?”
“怎样的我不知道,上辈子救了达尔斯阿是肯定的。”
怎么看都得要有过拯救整一个星系的功德,这辈子才能得到这么好的福报吧?
“但是……不是说还没有在一起吗?”
“那岂不是说我还有机会?”
“哈哈哈,那你赶紧上前去晃一下,看看合不合他眼缘。”
训练全程顺利,结束时间比预定早半个钟头。指导满意,于是早早放人,严决从飞行器上下来,向在场的工作人员们礼貌道谢,然后径直去了更衣室。
倒是一个不会恃宠而骄,持靓行凶,四处摆架子的人。
“其实我中途失误了挺多次的,多亏有大兄弟你在,我才没被指导骂惨。”高响唰地从身上剥下那套贴身的地面驾驶服,从置物柜里掏出自己的常服,“大兄弟,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那么牛呢?”
严决也不谦虚,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没听到他们在讨论吗,据说是吃老天爷喂的饭。”
“你这样说我可是会信的。”高响说。
思乡日的飞行表演是集体演出,除了主C严决之外,还有不少单兵也被防卫部派出来“出卖色相”,高响以其出色的驾驶技术和“风格独特的外形”成为其中一员。
他原本是不乐意接受这样的工作的,但一看连严决都甘之如饴,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下来,美其名曰与大兄弟“同甘共苦”。
高响伸手套进一条袖子:“对了,我老想问你来着,结果总是忘记。”
“问我什么?”
“你说有喜欢的女孩子,是安知知吗?”
“是啊。”
回答得风轻云淡,好像在说“吃了吗”“吃了”一样。
高响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的啊?”
严决一脸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星兽突袭那天,我不是就同你说过?”
“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高响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有点意外。”
虽然之前隐隐约约也有所觉察了,但直到听到本人的回答,才敢有所确信。因为终于得到了确信,所以才分外意外。
他脑海里浮现出安知知那张又黑又瘦又小的脸,又瞅了瞅身旁严决那张风流俊美的脸,无数俗语谚语猛然从他脑中飞过。
这两人,怎么看都不配呀。
“为什么觉得意外?”严决问。
高响猛地噤声,生怕将心里话说出来会惹恼自己兄弟——他已经看到严决脸上那副正经严肃的表情了。
思来想去,才说:“总觉得你们两个不像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听他这么说,严决反而笑了出来:“是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难道光看几眼就能看出来了?”
他和安知知,从天衍到星际,千真万确的,如假包换的,来自同一个世界。若安知知不是,那么这世上,便再没有另一个人可以说与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了。
高响说:“很多事情,不就是靠第一眼的感觉嘛?”
“嗯……你说的对。”严决说,“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高响哑然。他和严决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严决把他给绕进去了。
本来他还心存侥幸,安慰自己说人不可貌相,安知知身上一定有很多美好的品质,所以才让大兄弟如此欣赏——譬如在战场上她敢开着一架不具备武装的运输机到敌后去送补给,就足见这是一个勇敢的姑娘,所以日久生情也未必不可。
但是大兄弟转眼就说自己一见钟情——这审美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严决看着高响那张瞠目结舌的脸,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地说:“这难道很奇怪吗?就像你觉得新星技研的SR001很美一样。”
高响恍然大悟:“确实,不奇怪,不奇怪。”
一句话,瞬间让他觉得一切合情合理起来。
两人收拾好东西向外走去,彩排场上的工作人员们正在各自收拾工具,准备收工。
“小严,小高,这就走了?不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严决摇摇头:“谢谢指导,我和别人已经有约了。”
高响也跟着摇了摇头:“我也在那个约里。”
指导露出略显遗憾的表情:“这样啊,那你们路上小心,明天是加入灯光的训练,回去准备一下。”
“好的,指导。”
“大兄弟,你上次不是问我应该怎么告白吗?莫非到现在还没有行动?”离开场地,高响又想起了已经过了有些时候的那个话题。
严决若有所思:“你提醒到我了,要不就今天吧?”
*
安知知花了一下午时间,删删改改,大致把维修工具的使用报告给写了出来。
因为记忆中的使用感想是十分便利,所以起初以为很快就能完成报告,没想到实际记录下来,左一处右一处,需要改进的地方越挖越多,报告也就越写越长了。
齐浩前辈会不会生气啊……居然挑了这么多不足的地方出来。安知知看着自己那篇洋洋洒洒的报告,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思索着能不能让这份文件看起来更加精简一点。
结果就是除了去掉一些累赘的措辞之外,完全没有达到她想要压缩分量的效果。
果然,还是全部保留着吧,齐浩前辈……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的。他又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安知知删掉最后一句废话,将文件保存好,拎到了对话框里。
再按一个回车键就可以发送了,但安知知迟疑了半天。
发送文件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说一点什么,直接发过去的话会不会显得没有礼貌?
还是说先发过去,然后快速补上文字?
该怎么说呢?
“齐浩前辈,你送我的那套工具很好用,再次表达感谢。文件内容是我根据具体使用感受而编纂成的报告,请查看。”
她小心翼翼地在对话框里敲好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许多遍,一会儿觉得好像过于干巴无情,看起来假惺惺冷冰冰的,一会儿又觉得这样说也不错,毕竟没有更好的措辞了。
手指头在键盘上晃了半天,没等她痛下决心,电子锁开锁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她一紧张,手指碰到屏幕,一行字终于发了出去。
安知知吓了一跳,又赶紧将文件补上,这才像了却了一桩使命,冷静了下来。
她伸着脖子向玄关看去,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原本以为,原本以为大师兄和2507的房东谈好之后,就会直接入住,今天晚上,也就不会回来了。
她都已经做好了“独守空房”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回来了。
心里激动,但又怕他转眼就会离开。
“知知,久等了。”身量高挑的青年弯腰换鞋,“饿了吧?我买了好吃的。”
安知知啪嗒啪嗒地跑到玄关迎接,一眼就看到了被稳稳放在地上的袋子。
袋子上印着花里胡哨的图案,被装在里面的东西撑成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圆柱体。
她歪了一下脑袋:“是什么呀?”
“蛋糕。”严决一边露出故作高深的表情,一边毫不遮掩地公布了答案。
第60章 蛋糕
身形小巧但装饰繁复的蛋糕很快就被毫不留情地送上了餐桌。
严决从灶上借了火, 点起两支造型别致的蜡烛。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留下蛋糕上跃跃跳动的烛光。
暮色暗沉之中,火光微动, 气氛暧昧。
“是HL系列的机甲欸!”安知知乖乖坐在桌前,一脸惊奇地看着两支高矮不同的蜡烛——细而短的那支是HL系列的轻型机甲,HL-12, 高而大的那支则是同属于HL系列的HG-12。
为了纪念战争胜利和思乡日到来, 眼下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庆祝的气氛, 商场街巷的装饰也焕然一新, 各种商品也都趁热打铁地推出了纪念款式。
就比如眼下这两支蜡烛。
以HL-12为代表的战斗机甲在此次攻防中起到了巨大作用,模仿其外形制作的各种摆设装饰因此销路紧俏,严决一进店便看上了这款蜡烛, 认定小师妹定然喜欢。
果然……
看到安知知的眼睛在火光照耀下看起来闪闪发光, 严决心中喜悦。
然而转眼就听到安知知说:“就这么烧掉太、太可惜啦……我能不能把它们留着呀?”
“当然。”严决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不过两支蜡烛,知知喜欢,他还有不给的道理?
继而安知知小心地将脑袋往前凑了一点,嘟起嘴唇, 呼地一吹。
世界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看到两双眼中各自有光。
“啊……”安知知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 “我、我去开灯!”
她慌慌张张从黑暗的餐桌边上撤离, 摸索着厨房的导台, 准备去找灯光的开关。
严决伸手, 将她手指扣住, “等等。”
“怎、怎么啦, 大师兄?”正在摸黑的安知知有些诧异地回头, 下意识地想将手指抽出来。
“知知, 我喜欢——”
“唔!”
一时冲动, 已经说出口的话,可是还未等他说完,黑暗之中便响起一声惨兮兮的惊呼。
“怎么了?”
想要抓住的那只小手像鱼一样从他指尖溜走了。安知知蹲了下去,单手捂着脚背。
“脚趾……撞到凳子腿了。”可怜巴巴的,又有些扭曲的声音。
安知知穿着浅色的居家服,即使在黑暗中依然很好认。严决站了起来,看到一团粉白色、小小的东西正缩在导台边上,和六年前在侧长峰的竹林前看到的一样。
他走过去,单膝跪立在她身旁,单手覆上她捂着脚趾的手背。
“呜——”安知知像小动物一样呜咽起来。
严决轻轻缩了缩手指:“弄疼你啦?”
安知知无言地摇了摇头。
“吓、吓了我一跳……”
纤长有力的手指盖在她并不敏感的手背上,指腹从手背的皮肤浅浅划过,因为握剑而生的茧子小心地摩挲着,留下无痕的印记。
有些凉凉的,又好像热热的,痒痒的。
“我不要紧的。”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嗯。”严决不置可否地应着,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又把她扶回了餐桌前的凳子上,看她坐稳了,才像一条影子似的飘然而去,到玄关按下了吊灯的开关。
温柔的光线倾泻下来,受惊的女孩子垂头坐在桌边,耳尖泛着红。
严决在心里微微叹气,走回桌边,坐下,将两支蜡烛从奶油和蛋糕的合体物之中解救出来,用纸巾擦了擦,放到小师妹面前:“好啦,可以吃蛋糕啰。”
说着,从纸袋里抽出赠品的塑料刀,利落地将整块蛋糕均分成了六份,又露出得意的表情:“不愧是修了百多年剑术的人,即便用这塑料道具,也顺手得很。”
一块切口整齐、形状匀称的蛋糕被盛进纸盘,放置在安知知面前。而安知知眼神飘忽地研究着那两支蜡烛。
严决失笑:“都已经经手过那么多真品了,怎么还对仿制的小玩意儿这么上心。”
安知知想了想,认真道:“因为平日里见得多了,所以看到这分外不同的,就觉得特别有趣。嘿嘿……”
“知知。”严决唤她小名。
安知知终于抬起头来,试探地与他撞上目光:“大师兄?”
“我喜欢你。”他一字一句笃定地说道。
“……嗯……”安知知难得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眨着眼睛,像是在反刍,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努力理解那四个字的意思,“……噢……”
结果就是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声音。
然后一本正经地拿起附赠的小叉子,从面前的蛋糕上小小切下一块,送进嘴里。接着再切下一块,送进嘴里。
六分之一的小蛋糕,转眼就被吃了个干净。
“再来一块?”严决问。
“唔,嗯。”安知知点点头。
严决看她一眼,笑了起来:“鼻尖上沾到奶油了,怎么会吃到那上面去的?”说话间又盛好一块,放到她面前。
安知知伸手蹭了蹭鼻子,想到刚才手指碰了脚趾,又噔噔噔地跑到水池边上洗了个手,回来吃掉了第二块小蛋糕。
严决用叉子削下一团奶油:“这据说是用蛋清做出来的。实在没想到蛋清在高速搅拌之后居然能变成这副模样,倒是让人惊奇。不如哪天我们在家动手做做看?”
“大师兄不是要搬走了吗?”
“就两步路的距离,还不是想过来就能过来?还是知知有那——么舍不得我,所以这两步路的距离都会觉得远?”
若不是舍不得他,又怎会一反常态地主动申请调职,又怎会千里迢迢地跑去战场——难道要告诉他,这些真的,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说他自作多情也好,说他过分自负也好,说他自我感觉良好也罢,他就是相信,安知知定然心许于他。
可是,他都已经如此坦率直白,这个话题怎么又不知不觉被一揭而过?
严决面上风轻云淡,心中早已抓耳挠腮。他简直想抓着安知知的肩膀,将她扣在墙上,让她一丝一毫不得动弹,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接受他的质问——
“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不过想想罢了,他怎么敢对小师妹做那种事?
算了,既然她要一揭而过,那他也只得装傻下去。
虽吾生有涯,但来日方长。
蜜蜂振翅般的声音在两人之间陡然响起。
安知知低头看了一眼终端,脸上的肌肉似乎松缓下来一些。
齐浩来消息,认可了她的报告,并邀请她复工之后协助改良工作的进展。
“当然好啦!”她快速回复道。
严决端坐在对面,一遍遍让自己克制安分。百年修身养性,此刻多少起了些效果。
不可逼她太甚,不可逼她太甚……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
先前高响充当热心策划,陪严决挑选蛋糕,出谋划策。
虽然这些从一个取向为机甲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可信度有限,但就恋爱一事而言,高响的经验确实比他丰富。
虚心求教,取长补短,尽管天赋异禀,严决也从未丢失这些优良品质。
“大兄弟,其实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你看出来了吧,我刚才那副大吃一惊的傻样——我那肯定还算是好的。不然你去部队里跟别人说一句看看,又或者索性昭告天下,让媒体把你那意中人宣扬一番——”
“这事可做不得。”
“我知道做不得,我就是打个比方。我就是想说,要是别人知道你中意的竟是那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
“知知哪里其貌不扬了?”
“呃,是我错,是我错,重新来过。我是想说,要是让别人知道严决大英雄中意的竟是那样一个姑娘,其他人只会表现得比我更吃惊好吧!”
“……嗯。也许吧。”
“他们一定会觉得你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就是眼瞎,总之会有大批大批的人不信这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呢?”
“还不懂吗,大兄弟?如果说,那个姑娘和别人一样,也不敢相信这件事呢?”
“她怎么会不信我说的话?我这人向来实话实说,从不虚瞒,她定是知道这一点的。”
“……我也只是提供一个可能性。若你们两个真的两情相悦、就此说开,兄弟我肯定第一个向你道喜。”
“……谢谢。”
“诶!大兄弟,你看这家店怎么样?里头蛋糕做得都挺有情调的,适合一场烛光晚餐。”
“嗯,确实。”
……
“这招对我来说肯定有效,但是大兄弟,你可想清楚了,在告白用的蛋糕上放机甲模型蜡烛,这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挑完蛋糕之后,两人又开始挑选起放在蛋糕上的蜡烛。严决和高响同时相中了以HL系列战机为原型的机甲蜡烛。
那是一个基底用草莓和巧克力构造出玫瑰花园的蛋糕,和机甲蜡烛的造型风格着实相去甚远,恐怕只有毫无浪漫细胞的模型爱好者和高响才会这么搭配。
严决竖起那两支蜡烛,在选好的玫瑰花园上比划了一下。虽然是给人印象完全迥异的两件事物,但灰蓝色的“装甲”和玫红色的“花朵”在色彩和造型上意外地相合。
“知知会喜欢的。”严决信誓旦旦道。
高响凝视片刻:“……噢……”
*
严决想起方才在蛋糕店的对话,看着躺在桌子上两支蜡烛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
难道真的被高响说中,知知她——不敢相信他的喜欢?
若是如此,他又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抓耳挠腮,辗转反侧,左右横跳,苦思冥想,絮絮叨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