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知复工的一周后, 思乡日的假期如约而至。
大概是因为先前的疲劳还没有彻底消解,以及智钢工厂业务繁多,工作量庞大, 劳心劳神,最近她的睡眠一直很沉。
工作日尚有闹铃辅助起床,到了休息日, 闹铃也歇业罢工, 要不是孙舒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叫她, 恐怕她能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嗯……唔……”安知知抱着被子,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红色的机械鸟正在头顶萦绕,不由感到一阵晕眩, 眼睛一闭, 正打算继续睡下去。
孙舒雅将她从褥子里捞出来:“知知,知知,起床了起床了!说好今天要一起玩的。”
“嗯……嗯……”安知知一边乖乖地应承,一边丝毫没有展露出要起床的意思。
孙舒雅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不去看你大师兄的演出了吗?”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样, 安知知蓦地睁大眼睛,神志一下子清醒过来。孙舒雅单手抵着额头, 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真是的, 女大不中留啊……
洗漱完毕, 从冰箱里淘出些零食水果, 以及好久没有得到宠幸的营养果冻, 用它们垫了垫肚子, 又被孙舒雅摁着脑袋打扮一番, 等到终于做好出门的准备, 时间已经将近正午。
因为要考虑灯光效果, 飞行表演理所应当地被安排在晚上,若光是去看表演,实际不需要这么早出门。
“但是你都已经在这儿呆了一年了,还没有凑过这份热闹吧?”孙舒雅从街边的贩卖机器人手里领过一只星舰花样的氢气球塞给安知知,自己又领了一只卡通兔子的,“思乡日是个大日子,加上胜利纪念,今年一定会办得更加盛大。”
战争初期,各星球的经济都陷入了紧缩的状态,虽然那种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但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后遗症。达尔斯阿的星际联盟想必也想借这个机会进一步促进经济流通。
安知知将气球的栓绳缠在食指上,紧紧跟在孙舒雅身边,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四周的景色。
明明通勤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一成不变的街景,趁着她蒙头睡了一大觉的功夫,似乎就改头换面,截然不同了。
开在路边的小商铺不约而同地在橱窗和店面上增加了大量以蓝绿为主题色的装饰,用来充当云彩的白色气球则几乎要将店门整个儿淹没。
简直像是梦中的情景。
孙舒雅指了指放在车站门口的一个大型纪念雕塑说道:“你看,那就是模仿原始家园的外观做出来的模型,据说那原本是一颗蓝色和绿色的星球,从宇宙俯瞰的话,则能看见覆盖在外面的大片白色气团。”
“那些蓝色的部分是海洋,大多数先民则居住在蓝色以外的陆地上。那时候人类的关系一定非常紧密,不像现在这样,因为星球的分隔,不仅衍生出越来越难以融合的的独立文化,甚至连人类的生物属性都开始发生变化了。”
安知知听着孙舒雅絮絮叨叨的讲解,一边懵懵懂懂地点头。
突然间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后来人类离开了那颗星球呢?”
孙舒雅面露难色:“关于这个问题,科学家们一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不过各种各样的说法倒是很多,比如说资源耗尽啦,环境剧变啦,还有说原始星系的太阳马上就要殒灭啦——反正到目前为止那颗太阳都还活得好好的。”
“唔。”
“其实民间还有别的传言,比如陨石什么的。你看,现在轨道上不是布置了很多防卫系统吗,除了时不时入侵的星兽和虫族,其实最开始主要是阻拦那些天体碎片的。达尔萨斯星系的行星没有原始家园那么厚的大气层,所以陨石对我们来说还是挺危险的呢。”
“陨石……”安知知有些晕乎乎地重复道。
孙舒雅点点头:“——不过科学家已经辟谣过了。原始家园的地质状态显示它并没有遭受过毁灭性的撞击,而至于陨石……光是陨石怎么可能毁掉那么大一颗行星呢?”
陨石。
两个月前的对话突然在安知知的脑中复苏过来。
“……陨星坠落,打破了摇光山的封印,衡九生出世,祸乱天衍。剑宗上下虽合力抗击,仍力有不敌……”
陨星毁灭不了一颗星球,但是可以让一座山峰崩塌。
如果被封印在天衍六座主峰下的洪荒六妖齐齐出世……是不是毁灭一个世界,也绰绰有余?
安知知想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知知,怎么了?”同她手臂挽着手臂的孙舒雅显然感受到了这阵震颤,“着凉了?”
她伸手摸了摸安知知的额头,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没、没事。”安知知挤出一个笑容,“我、我……想去看看那座雕塑。”
“好呀。”孙舒雅爽快应道,拉着安知知向车站的入口走去,在那座将近三米高的巨大塑像前站定。
走近了看,可以看到球体表面凹凸不平。
“那些是山脉。”孙舒雅解释道,“这一整块陷下去的是盆地……”
安知知仔细地看着,似乎期望着能从上面找到一处四十九座山峰团簇的山脉。
“嘿,严决不是说长假的时候要带你去看看嘛,到时候你就能走在那些山脉之间好好体验一番了。回来之后可要跟我分享一下经历,我可是好奇得很呢。”孙舒雅说着,随即又露出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话说严决那小子,这种好事居然不带上我,实在太没孝心了!”
安知知转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孙舒雅,似乎在思考这究竟是关乎什么的“孝心”。
孙舒雅哈哈哈地摆了摆手,试图糊弄过去。
两人在原始家园的大型雕像面前驻足了一会儿,接着便混在汹涌的人流之间进了车站,搭乘空轨前往市中心的步行街。
车厢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同样去凑热闹的人们,而车厢顶端则是无数个纪念气球的集会,真真将整辆车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舒雅姐,知知。”
通过出站的闸机,两人正要好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听见身后有人呼唤的声音。
齐齐回头,戴着粗框眼镜的青年正站在后方。
孙舒雅先反应过来,回道:“哟,这不是小浩子吗?!这么巧。”
齐浩穿过人群,从几步之外走来:“舒雅姐,都说别叫我‘小浩子’了,听上去怪别扭的。”
孙舒雅思量片刻:“也对,你也不小了,该叫大浩子了。”
“……”齐浩露出无奈的表情,低头看向贴在孙舒雅身边的安知知。
“齐浩前辈。”
齐浩转瞬便弯起眼睛:“出来逛街?”
“嗯。”安知知轻轻点头。
“出来感受节日氛围。”孙舒雅补充,“这种日子,你一个人?”
总觉得好像有点凄凉。
齐浩摇头:“部门的同事硬要拉我出来。”
孙舒雅佯装讶异:“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硬拉就能拉出来的人了?”
这小子在学生时代明明特立独行得要命,跟谁都不屑于搞好关系,如今怎么突然下凡了?
倒是安知知想到了什么:“是程琪前辈和刘志远前辈吗?”
齐浩笑:“那两个家伙那副样子,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实在推不掉。听说今年的庆典格外隆重,索性出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
“啧……”孙舒雅意义不明的咋了一下舌。
——三个单身汉聚在一起过节,怎么好像感觉比一个人过更凄凉了?
不知道是不是领会到了孙舒雅的意思,齐浩又是无奈笑笑:“那舒雅姐,我去跟他们汇合了,你们玩得开心。”
孙舒雅咧嘴,向他挥了挥手:“你们也玩得开心,晚上别忘了去广场看特别演出!”
齐浩转眼就已经又没入了人群,只能看见他背着身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想表示“知道了”,还是仅仅在同身后的人告别。
“……不要紧,反正那家伙是个聪明人,特别容易放下。”孙舒雅看着齐浩的背影突然发表感言。
“什么?”安知知不解地看她。
孙舒雅高深一笑:“没什么,欸,那家甜品店不错,进去来个下午茶怎么样?”
街上的火热氛围被甜品店里过分充足的冷气打散了不少,孙舒雅领着安知知找了一个邻街靠窗的位子坐下。
刚准备点餐,前座有人动作夸张地向她们招了招手。
“知知,真是巧了!”
安知知抬头望去。
何雨思正挂着一张比太阳花还要灿烂的笑脸看着她,她身旁是几个安知知不认识的女孩子,应该是私下里的友人。
安知知向对面小小地摆了摆手,对一脸好奇的房东解释道:“是一起进厂的同事。”
这时候,坐在何雨思对面,原本背对着安知知这一桌的年轻女性转过头来,涂得鲜红又张扬的嘴唇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妖冶,目光盈盈地看了过来。
“真巧呀,知知。”
空调的冷气正好吹向这里,扑到安知知身上,如同穿越千年万年的凉风,一直凉到她心底。
衡九生……不,在这里,她是张晓宇。
安知知的笑里有些难以觉察的僵硬,她抿了抿嘴:“晓宇姐。”
张晓宇只是笑着看着她,笑而不语。
何雨思这个自来熟眨眼间已经挪了个位子,凑到安知知面前:“怎么没带严决大帅哥一起?”
张晓宇这才转过身,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严决今天身负要务。”
何雨思恍然大悟:“对哦,他晚上有表演来着,现在在进行彩排?”
安知知有几分无措地点头。
何雨思遗憾地拍了一下椅背:“能者多劳啊,看来对象太厉害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种特别的日子还要被上头征去‘服役’。”
孙舒雅没注意到安知知的紧张,在一旁听得暗自好笑。
年轻的女孩子们没有闹太久,何雨思在这边调侃几句,又回到自己的姐妹堆里嘻嘻哈哈去了。
安知知戳了一下桌面,玻璃底下的屏幕荡起水波一样的纹路,从网格状的桌布图案变成了点餐的菜单。
“房东姐姐,你点什么呀?”
孙舒雅将胳膊撑在桌子上,扫了一眼桌面上的样图,很快就选了一个材料丰富到有点离谱的大杯芭菲:“难道知知打算请客?”
安知知嗯了一声,在一堆色彩缤纷的甜点之中选了一份带冰淇淋球的松饼:“因为之前在工厂的竞赛里拿了名次,又因为受到防卫部那边对优秀志愿者的表彰,提高了工厂的社会评价,所以班厂长又给我提工资啦!”
和按照工作量系数乘算的自动加薪不同,这次加薪不仅幅度大,而且附带有荣誉属性,让安知知受宠若惊了好久。
“嗯……老班还是很懂的嘛。”孙舒雅一副“女儿长大了”的欣慰表情。她早就说过让知知进厂肯定不会吃亏。
甜品店此时生意兴隆,但上餐速度丝毫没被耽搁。
订单提交不久,穿着执事服的机器人就转着小轮子滑行到客人的座位边上,两条灵活有力的金属胳膊将巨无霸芭菲和冰淇淋松饼稳当地放到桌面。
又用手指勾起托盘上的小瓷壶,将枫糖浆均匀地洒在松饼表面。然后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潇洒离去。
孙舒雅迫不及待挖了一勺芭菲顶端的奶油,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
“不愧是知知请的,真好吃。”
安知知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刀叉,规规矩矩地从层层叠叠的松饼上切下一个小扇形,蘸了一抹冰淇淋,送进嘴里。
刚出炉的松饼还是热的,和冰淇淋的温度形成对比,冷热交织,冰火两重天,甜爽甜爽的。
虽然衡九生就坐在不远的地方,但是好像没有刚才那么不安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何雨思那桌看了一眼,发现孙舒雅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动了一下位子,刚好将张晓宇的背影挡住。
尽管知道这一定是个巧合,但她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
在甜品店凉快完,孙舒雅又拉着安知知沿着市中心的商业步行街逛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店,由于人流量实在太大,根本没法细细品鉴,只好走马观花地乱荡一通,最后倒也十分愉快。
到太阳开始下沉,街头逐渐呈现暮色的时候,孙舒雅就带着安知知来到了晚上将举行演出的中央广场上,准备早早占据一个视野优秀的位置。
“根据我多年凑热闹的经验,那边才是综合条件最好的观赏席。”她指着一处座位解释道,“太靠前的那些看的是清楚,但要从头到尾仰着脑袋,累得很,还不如这稍微远一点的位置。”
因为现在时间还早,广场上人还不多,因此两人走得并不急,然而刚靠近孙舒雅计划好的位子时,有人居然抢先一步先坐了下来。
“老班?!”孙舒雅看着那个熟悉的侧脸,忍不住叫了起来。
先占据宝座的男性转过头,露出欣喜的表情:“嘿,这不是小雅和小安嘛?你们也来看演出啊?”
孙舒雅此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走哪都是熟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共此时嘛。”
孙舒雅翻了个白眼:“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班学武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哈,这样啊,背诗我背不过你们这些文科生。”
孙舒雅呛他:“这是文科理科的问题吗?这分明就是没文化!”
班学武倒是不恼,拍了拍身边的位子:“你们也想坐这儿?来来来,小安,坐这边。”
孙舒雅当然不是真的跟他不痛快,只不过觉得斗几句嘴好玩,听老班这么说,便推着安知知坐了下来。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秀芬和小钢呢?”
“秀芬”和“小钢”分别是班学武的妻女。
“她俩还想继续逛街呢,我一个人先来抢座位。我倒要好好看看,新星这次的商业机到底哪里好了。”
“怎么?现在智钢已经是塞勒斯的军工独角兽了,你还要往商用民用发展呐?野心不小嚯。”
“这回那些宇宙怪物是吃了大瘪了,估计能安分好久,军工需求自然也就少了,这段时间可不得拓展一下其他方面的业务?你知道我要养多少人吗?”
“所以合着您是来观察竞品了?老天,今天可是思乡日!”孙舒雅一副“敬佩不已”的样子。
“这是身为一厂之长的义务和本分。”班学武则一副“本应如此”的表情。
转头他又一脸慈爱地看向安知知:“知知啊,待会儿表演开始了,你也帮忙看着点。天黑下来之后,我这老眼昏花的估计就不好使了。”
安知知老老实实地应着:“嗯!”
孙舒雅皱眉:“您自个儿敬业就算了,别拉上我家知知。知知今天是来看人,不是来看机甲的。”
班学武惊讶:“哦?小安喜欢军人那一型的?这么说来浩——”
还没说完就被孙舒雅敲了一下手背。
班学武瞪她一眼,不过终究还是从善如流地改口:“这么说来好像机甲兵在年轻女孩子之间人气是挺高的。今天那个主演,我在广告上也看到了,是长得好看,不过一看就是棵花心大萝卜,还不如找个老实专一的小伙子。”
说着又被孙舒雅敲了手背。
班学武原本是不满的,但看安知知一副想要钻地洞的样子,一下子就心软了,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结束话题,不再多说。
随着演出时间临近,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观众席的空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去。
天色愈发暗沉,藏在路边和树丛之中的灯光逐一亮起,渲染出更加欢乐热闹的气氛。
一朵巨大的烟花遽的一声在藏青色的夜幕中绽开,将天空染得五色纷呈。
七架被涂装成思乡日主题色的超小型机甲在花火下落的轨迹中出现,无缝衔接,引起人群的阵阵欢呼。
“嗯,设计上确实完美满足地面演出的需要,外形兼顾美观和行动的流畅性——”班学武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架望远镜,贴在眼睛前面,进行起实时点评,“不过我一下子就看出了可以改进的地方。”
安知知也仰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着在天上飞来晃去的机甲,听班厂长这么说,下意识就问道:“师父,你说哪里还能改进呀?”
班学武立刻就来了劲:“小安啊,你看它机翼和主体之间那个连接的地方……”
“&……%¥#@……”
班学武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机甲工程中的专业术语,安知知一边皱眉思考,一边频频点头,看得孙舒雅目瞪口呆。
知知啊,我们不是为了看严决来的吗?
老班,你可别把我家知知给带跑偏了!!
哎,不过知知在涉及工作方面的事情时总是特别认真,只希望严决知道了不要太难过。
孙舒雅坐在一旁,有些惆怅地浅浅叹了口气。
谁想到两个月前她还总担心知知被严决给骗走了,现在反而开始同情起严决来了。
说知知是块榆木吧,她其实也不是,这孩子虽然看着不言不语,但心思细腻且敏感,要说她对严决的感情一无所知,孙舒雅实在不信。
就看严决能不能等到知知真正敞开心扉了。
她抬起头,看向七架机甲中为首的那一架。
即使看不见驾驶员的表情和动作,也能从机甲飞行的痕迹中感受到操纵者自信而饱满的情绪——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总是那么春风得意的,明明连喜欢的女孩子都追不到。
恍然间,又是一朵盛大的烟花在天空绽放,七架机甲在磷光坠落的轨迹中缓缓降落。
观众席爆发出不绝于耳的尖叫和喝彩,夜晚的表演显然达到了气氛的高潮。
机甲按照某种队形在广场中央停稳,驾驶舱的舱门开启,肩宽腿长的青年抱着头盔,从升降踏板上跳了下来,又引起观众的阵阵欢呼。
在追光灯的照耀下,青年显然往观众席的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这种感觉对安知知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如春酒一般的目光,裹挟着来自天衍长阶的风,向她吹拂而来。
“欸,那个叫严决的,我怎么觉得他好像看了我一眼。”班学武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有些激动地说道。
孙舒雅无语地用手撑了一下额头。
*
庆典演出顺利结束,大量观众依然聚集在广场上流连忘返。
空气中淡淡的硝石气味成了狂欢的余韵,竟然会让人感到有几分沉醉。
完成任务的七架演出用机已经返回位于地下的准备室,然而即使隔着厚厚的石板都能听到从上方传来的欢喜激动的声音。
“大兄弟,待会儿一块吃晚饭不?”高响从驾驶舱钻了出来,高大而结实的身体落到地上,只发出了一声轻盈的微响。他摘下头盔,露出那颗长着一头短茬的脑袋。
严决伸手理了一下头发:“怎么,没人一起?”
高响从靠在墙角的储物柜里捞出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抱出一个袋子:“倒也不是,我今天特意带了SR001的模型出来。”毕竟不可能和货真价实的SR001相对而坐,来一番烛光晚餐。
严决意会:“那还叫上我这个电灯泡?”
“大兄弟来的话那不能叫电灯泡,该叫增光添彩。”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说冷笑话了?”
“我就是长得拙了些,其实从小就伶牙俐齿。”高响露出一口白牙。
严决低头,打开终端的电源,一条新消息立刻跃然眼前。
“大师兄,演出辛苦啦,一起吃晚饭吗?”
他立刻不自觉地笑起来,头也不抬地对高响说:“我有约啦,就不打扰你和SR001的浪漫晚餐了。”
“这样啊。”高响揉了揉怀里的模型外出袋,倒也一点儿也不失望。
“好啊,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严决飞快地回复道。
“我们在广场的西口这边。房东姐姐也在,还有厂长一家人,很好认的。”
消息下面还附了一张示意位置的照片。昏暗的色调中,孙舒雅站在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身边,笑得不怀好意。
原来不是共度二人世界的邀请。
严决揉了揉太阳穴,思索一番,看向高响:“我这边人挺多的,问问能不能多带一个,你要是觉得无聊,要不索性跟我一起?”
高响猛烈点头:“那敢情好。”
看严决低头打字,又问道:“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是不是也在啊?”
严决瞪他:“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高响一缩脖子:“我就是好奇。”
严决收到回复,将终端更改成待机状态,将手伸到背后,唰地拉下驾驶服后侧的拉链,像只破茧的蝴蝶似的从里面钻了出来:“赶紧换衣服,别让人家久等了。”
“噢!”高响立刻将SR001塞回包里。
和其他共演者道过别,又和后场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之后,两人从一条隐蔽的通道离开准备室,回到地面。
地面出口距离演出场地有一段距离,加上夜色遮掩,谁也没注意到自绿化带深处突然现身的两名年轻军人。
沿着路边的指示牌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已经候在广场西口的那一丛人。
严决还没开口,高响已经长腿一迈,蹦了过去。
“知知妹妹,又见面啦!”
严决还以为知知会被他这一嗓子吓得直接躲到孙舒雅背后去,没想到她只是稍稍抖了一下,虽然有些紧张,但没有立马逃走。
大概是身后站着的那两个人让她感到了安心吧。
“高、高响战士。”她还在用战场上的称呼。
高响一下子兴高采烈:“你还记得我啊!上次救援的事,真是多亏你啦!”
“唔……唔。”安知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了。
严决从后面赶上来,抓着高响的肩膀,将他往后带了几步,和知知拉开距离:“挨太近了。”
又看向孙舒雅,有礼有节地打了招呼:“孙姑娘。”
班学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孙、孙姑娘……哈哈哈哈哈……”
孙舒雅一边恶狠狠地敲打他,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严决:“今天的表演很精彩,不愧是你啊严决。”
严决又将目光转向仍在忍笑的班学武:“这位想必就是时代智钢的班厂长吧?久仰大名,知知受您照顾了。”
老不正经的厂长立刻肃正表情,但仍遮挡不住那一脸荣幸:“咳嗯,嗯,严决是吧,我最近也总听到你的名字。没想到你居然和小雅还有小安认识。”
严决笑着点点头,又为高响做了引见,一行人这才开始向餐厅移动。
是位于广场附近一家商贸综合体的大型烤肉店。
因为预见到演出结束后会有大量游客涌向附近的餐饮店,罗秀芬和班小钢母女已经提前占座去了。
两拨人马相遇,正在上初中的班小钢立马就认出了严决和高响,在烤肉店的众目睽睽之下发出一声忘我的绝叫——
“啊——我天!”
然后瞬间被早有预料的罗秀芬捂住了嘴。
“我家闺女上的是军校的附属初中,都是一群想当机甲兵的小屁孩,你们两个现在在他们学校算是公共偶像了。”
相比严决,高响在公众间的知名度并不高,但在机甲单兵的圈子里却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青春期的男生之中有不少崇拜者,也引起了不少女孩的注意。
班小钢从亲妈怀里挣脱出来,两眼冒着星星:“严决战士,高响战士,可以请你们给我一个签名吗?”
高响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一时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而严决自然也不会拒绝。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好不容易入座坐定,孙舒雅和罗秀芬凑在一起,担当点菜的大任,高响则凭借一肚子的机甲资讯和班小钢聊得火热,班学武身为业界大佬,自然也不甘落后,只矜持了一会儿,很快也加入了年轻人的热议之中。
这一格局正合严决心意,他坐在安知知身边,侧头问她:“今天开心吗?”
安知知自然地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像一只掉进松子堆里的快乐的小松鼠:“嗯,开心!”
严决也跟着开心起来,“刚才的演出怎么样?”
安知知小松鼠快乐点头:“好看!”
“有没有别的想说的?”严决问。
安知知眨了眨眼,思索片刻:“新星现有的商用演出机型其实还有很多改进的空间,如果能适当改造的话,演出效果一定还能更加好!”
严决:“……”
安知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哎呀……我也只是拾人牙慧罢了,那些细节都是师父发现的。对机甲设计知识的掌握程度,我还差得好远好远呢……”
就不再夸夸我了吗?严决有些惆怅地想。
但是知知能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孙舒雅一见人多,下手就完全没有轻重,各种禽肉兽肉串成堆地点,蔬菜凉菜也一点没有放过,而罗秀芬和她属于同道中人,在菜单上打勾打得毫不手软。
最大号的机器人服务生送来了在它中空的货架身体中摆得满满当当的菜品。
炭火的火候正好,肥瘦相间的肉片放上去,不用久等就能炙出一层油。油水滴进炭盆,立刻勾起一条犯馋的火舌,将肉片的边缘烫得焦脆。
罗秀芬是个宠闺女的,烤好的肉都先往班小钢碗里送,顺便捡走小钢用拙劣技术烤出来的已经接近碳化的肉。
孙舒雅一见此状,自然不甘落后,哐哐地往安知知碗里送吃的。大胃王安知知则是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顺手帮助正在实习烤肉技术的大师兄翻面和涂料。
罗秀芬笑孙舒雅:“你家姑娘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的?”
还不等孙舒雅回答,就见班小钢热情地将一块“焦炭”赠送给了高响。
小食量人士班学武有点头疼地看着立在桌子边上的机器人:“点了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啊,到时候又得浪费。”
罗秀芬用筷子抽他手背:“班厂长,这种好日子就不要精打细算了,你那套算盘,上班的时候打打就行。”
高响则自信满满:“叔叔放心,肯定吃得完!”
顺便拍了一下自己大兄弟的肩:“我们两个可能吃了!”
天资卓绝大师兄严决发挥过人天赋,经过几次尝试便彻底掌握了烧烤的技巧,成为众人之中没有争议的烤肉之王,到了后半场的时候,仍然在孜孜不倦观察火候、添菜、翻面的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稳坐钓鱼台,看着那些生熟恰好的肉片自己从烤盘上跳进碗里。
安知知是唯一有良心的,好歹还记得在吃肉的间隙问一句:“大师兄,要不要我来帮你呀?”
罗秀芬当即制止:“别,小安,就让小严一个人烤,你烤出来的没他烤的好吃。”
孙舒雅瞪了她一眼,不过对她的言论未置可否,显然是认同了这一说法。
安知知悻悻地缩回自己的座位,和其他人一样等着熟肉进盘。
严决正单手操着夹子,有序且快速地将烤好的食物送进食客们的餐盘,在此隙间,趁别人都未注意,向小师妹灿然一笑。
十二点出头,众人各自抚着滚圆的肚皮,总算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就连之前信誓旦旦的高响也已然再吃不动。
此时只余下严决一人还在自产自销。看他动作不紧不慢,但等回过神来,众人发现机器人的身体已经完全空了。
“哎呀,没想到我们居然这么厉害,真的把那么多东西都吃掉了。”班学武神情恍惚又心满意足地感慨道。
他不怕开销大,就怕资源浪费。
*
一群人从商城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了,但市中心的大街上依然热闹非凡。
三队人马相互道别,班学武带着妻女往西走,搭乘通往老城区的地铁,孙舒雅领着两个异世界小朋友往东北方向乘坐空轨,高响背着他的SR001模型负重行军跑步回家。
虽然吃饭的时候情绪一直很饱满,精力也似乎很旺盛,但是坐到车上,还没过一站,安知知的眼神就开始迷离起来,脑袋一顿一顿地打起盹儿来。
孙舒雅正想伸手把那颗小脑袋搁自己肩上,就被严决抢先一步。她没好气地瞪了严决一眼,但看知知一脸安详,也就随她去了。
“空间门约的是明天吧?”干坐着也是无聊,孙舒雅突然问道。
“嗯。”严决答。
“什么时间?”
“可以随我们,只要在下午五点前到场就行。”
“那你明天晚点再来叫知知。之前的觉还没补完呢,今天又熬到这么晚,明天早上让她多睡一会儿。”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沉默。
过了一会儿,孙舒雅又问:“怎么突然想起要去原始家园了?”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旅游景点,一般人很难突发奇想在假期地时候去那儿旅游吧——就连她这个原住民都很难想到,严决这个穿越者又是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兴致的?
严决思考了一会儿,说:“孙姑娘,你觉得……异世界真的存在吗?”
“当然存在啦,不然你和知知是从哪儿来的?肯定不是‘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吧?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技术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时空的限制,所以才有了空间门这种具备迁跃功能的空间机器。”
“所以?”
“我有时候会考虑,我和知知或许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
“具体一点儿?”孙舒雅开始意识到事情有哪里不对劲了。
严决抬头看向对面的窗外,环形的轨道防卫系统在大气层的高处,如星星一样明灭不定,“孙姑娘,你说,‘世界’究竟是指什么?一颗星球,一个星系,还是这整个宇宙?”
孙舒雅愣了一下,她虽然把知知和严决定性为异世界的来客,但她似乎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边界是什么。
时空的理论过于玄妙复杂,这本就不是她想想就能想通的。
第62章 思乡(2)
按照笼统的考虑, 孙舒雅脑海中的“世界”一词,应该是指代整个宇宙的。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应当包含这个宇宙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也也就是说, “那个世界”所指代的就应该是刨除上述内容之外的世界。
……唔,有点深邃。
正当孙舒雅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严决开口:“如果我和知知来自这个宇宙中, 达尔斯阿之外的某颗星球, 我们还能算得上是来自异世界吗?套用你们的说法, 这应该算是‘绝对外星人’?”
达尔斯阿星系有十多颗宜居星球, 外加几颗不宜居、但仍有人类存活的垃圾星,几颗完全无人居住也没有生物存在的荒星,居住在其中某颗行星的人会将来自同星系另一行星的人称为外星人, 并将来自达尔斯阿星系之外的智慧生物定义为“绝对外星人”。
孙舒雅显然被问住了:“你和知知可能来自这个宇宙中的另一颗星球?”
她迟疑了一会儿, 追加道:“我觉得……在达尔斯阿星系之外,能出现和我们所称的‘人类’这一物种具有同样特征的‘绝对外星人’的可能性应该……微乎其微?”
所以科幻片里的那些外星人才会被设计成各种模样啊。那种有头、身体和四肢的外星人已经属于人类相对温和的想象了,谁能保证没有哪个星球上住着三棱锥形的智慧生物呢?
没错,正是因为这样, 她才会下意识地认为安知知和严决应该来自另一个世界,而非所谓的“绝对外星人”。
“那么原始家园呢?如果我们来自那颗名为原始家园的星球呢?”严决反问道。
“怎么可能啊……那里在一千年以前就已经没有人类存在了。即使大移民的时候真的有遗漏, 被剩下的人也不可能活到现在的——那里的环境已经不适宜, 至少已经不适宜人类这一物种生存了。”孙舒雅发出了讶异的声音。
“那我再换一个问题, 几千, 甚至几万年前的原始家园, 阁下会认为那属于‘异世界’的范畴吗?”
孙舒雅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应该不能算吧, 不然的话, 历史就不能被称作历史, 而要被称作异世界史了不是?”
既然“这个世界”是一个包含空间和时间的概念, 那么“过去”自然也归属于“这个世界”。
说完,孙舒雅蓦然睁大眼睛:“噢——你难道想说,你和知知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原始家园?”
又低下脑袋嘀咕了一句:“这种情况好像不能算异世界穿越,而属于时空穿越吧……”
“嗯。我目前是这么考虑的。”严决说。
“这么说来,你和知知去原始家园,算是寻找故乡去了?”孙舒雅皱眉,“你可不要抱太多幻想哦,就算你们真的来自那里,那地方也肯定和你们生活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我是说,搞不好是山变成海,海变成平原的那种不一样。那样的话,你们应该会很失望吧。”
严决侧头看她一眼:“阁下好像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件事嘛。”
孙舒雅无奈地撇了一下嘴角:“毕竟我一开始以为你们来自异世界啊。比起异世界,曾经存在过的时空明显更容易让人接受呗。”
一定要说的话,“来自哪里”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应该仅限于当事人。她并不在乎安知知究竟从何而来,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安知知。
“也是。”严决说,“不过我们也还没有确定。”
“所以要去看看?”
“嗯。”
“也好。弄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可是人生哲思中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嘛。”
车厢轻轻晃了一下,列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车厢内的乘客们不约而同地向空轨行驶的方向偏去。
“到站了。”孙舒雅拎着包站了起来,准备叫醒自家房客。不过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被严决阻止了。
“让她睡吧。”
右肩抵着安知知的脑袋,右手从她身后环过,在她右臂附近固定。微微侧身弯腰,左手从她膝盖后方穿过。严决
慢慢起身,将安知知稳稳当当抱了起来。
被他抱在怀里,原本个头就不大的女孩子看起来顿时又小了一圈。
孙舒雅无奈地白他一眼:“知道你力气大了。”
严决无辜:“我只是想让知知多睡一会儿。”
“出站的时候记得帮知知刷卡。”
安知知这几日还处于补眠期,今天吃饱喝足,显然睡得更沉,被人抱着走了一路也愣是没有半点被吵醒的意思。
“睡得真香啊……”孙舒雅扭头观察被严决抱着的知知,看她表情放松,还时不时像小孩一样咂一下嘴,忍不住像个老母亲一样感慨起来。
严决一脸得意:“因为我抱得稳。”
*
“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嗯。”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嗯。”
“那我们就出发啰。”
“嗯。”
塞勒斯防卫部所属的空间门控制器前,全副武装的严决逐一进行事项确认,同样全副武装的安知知将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
两人此时正坐在一架向防卫部借用的小型空间飞行器中,飞行器的内部空间不大,不过一前一后坐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们会搭载这架飞行器进行迁跃,以便于在原始家园那片巨大的陆地圈内移动。
此时已经准备万全,严决向窗外做了一个手势,在旁候命的控制器操作员立刻会意,转身在机器上进行解锁操作和启动运行程序。
飞行器正前方逐渐生成了一个由无数黑色粒子构成的旋涡。旋涡不停向内旋转,大有吞噬一切的气势。
飞行器的引擎发出启动时的标志性声音,下方挂下两排滑轮,推动飞行器从准入轨道滑向黑色旋涡。
“祝二位旅途愉快。”完成设定和操作的操作员在控制器面前直起身体,向那架逐渐消失在他面前的机器告别。
飞行器进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空间。它像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又像是一团五彩斑斓的幻彩,如果一直直视前方,直视视线的消失点,大脑很快就会产生强烈的眩晕感。
安知知很快就吃到了这一苦头,不自觉地发出呜咽的声音。
“不要看前面。”严决提醒她。
于是她立刻别过脑袋,视线正好和向右后回避的严决撞上。严决冲她笑笑:“别怕。”
安知知乖乖点头:“嗯。”
穿越空间门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负担,而走出空间门会看到的,也说不定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不过好奇怪,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是因为大师兄就在她身边,所以她感到安心,还是因为,她答应要保护大师兄,所以她变得勇敢了?又或是,两者皆有之吧。
……
在这个奇幻的空间之中,大脑和身体很难判断时间的流逝,从出发前带来的石英手表来看,距离出发似乎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差不多快到了吧?操作员和他们介绍过,根据过往科研团队的经验,前往原始家园的耗时大约在半个小时到三刻钟之间。
正当安知知这样想着的时候,眩晕感猝不及防地就消失了。她无意识地看向前座。严决对她点了点头:“看来是到了。”
“——稍微,有点紧张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空间门被打开了。三角形的小型飞行器从黑洞一般的背景中滑了出来。
此处是大气层之外,低头就可以看见一颗以蓝色为主体的星球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之中缓缓地旋转着。和车站门口那座原始家园的塑像并不完全一样。
严决手动在飞行器的巡航系统中输入了几个坐标。
“已经确定好方位了吗?”安知知有些好奇地从后座探出脑袋。
“根据网络上的图片资料预设了几个有可能性的地点,具体如何还不知晓,只能一个个实地排查过去了。”
说着,飞行器便快速地行动起来,向下方的蓝色星球俯冲而去。
随着运作模式的变化,机舱中出现明显的震颤,强烈的呼啸与刮擦声从外面传来,多亏中间的隔音材料,才使得两名乘客在魔音鬼爪之下逃过一劫。
“高速移动的物体会和大气产生摩擦,据说陨星就是这样形成的。”严决抽空解释起来,说到陨星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
对他来说,落在摇光封印之上的那颗陨星,显然是痛苦和噩梦的根源,因此连带着流星也变得不再浪漫——那些光痕非但无法承载人类的愿望,还有可能带来一场难以承受的灾祸。
虽然在宇宙空间中摩擦几乎不存在,但机甲工业设计依然十分注重空气阻力的问题,因为大多数军用机甲都必须自行突破行星大气层。
即便严决不多加解释,安知知对此也心知肚明,甚至比他了解得更多。不过她没说什么。
这是她的一种直觉:现在的大师兄……有一点奇怪。
所以,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
面板上的压力数值显示飞行器已经进入了大气圈内,飞行器的移动速度明显减缓。原本遮盖在玻璃罩上的装甲自动向两边展开,阳光猝不及防地进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眼前是一片明亮的景象。
即使从高空中也能辨认出陆地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植被,那片密密麻麻的绿色海洋之中有几座耸立的灯塔。
那些建筑看起来已经残破不堪,但仍然高傲而威严,在绿色的波涛之中岿然不动。那是上一个文明在这里留下的遗骸,因为想要接近天空而拔地建起的摩天大厦。
“知知,把护目镜戴上。”严决出声提醒道。
安知知这才发现眼睛有一些酸涩,于是赶紧将那副特制的墨镜从头顶扯了下来,所看到的景象变得暗淡了一点,眼球的不适感很快就消失了。
据说是因为与恒星距离的变化,以及大气层的削弱,如今的原始家园所遭受的太阳辐射非常强烈。为了适应这种环境而不断变异和演化的植物再也不能对大气层的重生有所贡献,这种恶劣的环境便被保留了下来。
安知知看到屏幕上的坐标少了一个。看来第一个预设位置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
飞行器一往无前地向下一个地址狂奔而去。
在筛选了十一个坐标,并抵达第十二个坐标时,飞行器中的两名乘客不约而同地直起了身子,像是受到了某种神谕的感召一样。
严决猛地回过头来:“知知!”
而安知知笃定地点了点头:“嗯!”
看来不会有错了。
脚下那一片被云海吞没的山脉,他们思念已久的故乡。天衍四十九峰。
三角形的载人机械再一次向下俯冲,原本模糊不清的景象一下子近在眼前。
被无数巨木纠缠盘桓的山道,嶙峋的石壁,密如长发而垂向地面的藤蔓。断裂崩塌的缆线,锈迹斑斑的电柱,残缺不全的信号塔,荒废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和记忆中的景象大不相同,但可以辨认的事物依然存在。
被群山环抱、最为高耸的那座山峰是天衍的主峰天枢,四周环绕的六座山峰分别是曾经封印六妖的六个宗门,位于最东的便是摇光。
即便早已不复从前,但二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自动巡航被关闭,严决将操作模式换成手动,慢慢向东边行驶过去。
大概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山峰已经完全恢复了野生的、原始的面貌,地面被植被遮挡,严决不得不将飞行器停落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之中——过程并不流畅,但这已经是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最好的“停机坪”了。
在离开机舱之前,两人最后确认了一遍防护服的严密性。
即使有合成纤维的阻隔,陡然变化的外界温度依然让人有些不适。
“是真的,大师兄,之前的猜想……是真的呢。”安知知难得当了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她心中有种难以描述的感受正在上下涌动——即便天资欠乏如她,也能够隔着玻璃罩嗅到空气中丝丝窜动的灵气。
沧海没有变成桑田,高山没有变成平原,这是他们在千年万年前的故乡,这是他们的摇光峰。
严决望着头顶的山巅,轻轻嗯了一声。那里原本是四方殿所在的位置,如今只留下了一座高高的、废弃的信号塔。塔顶曾经固定着电缆,而那些缆线早已老化碎裂,像一条残损的蛇蜕一样颓然地从塔顶垂向地面。
他伸出手,看了安知知一眼,像是示意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安知知会意,同样伸出手,任大师兄抓住自己的五指。
“走,去剑炉看看。”
和已经荡然无存的四方坛与四方殿一样,原本剑炉耸立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插满剑墟两侧道路的剑林更是看不出半点过去的残影。
但是在膨胀扭曲的炎热空气中,安知知恍然看见了那些在风中摆动和鸣响的长剑,那永恒闪耀的炉火,她恍然听见淬剑时滋啦滋啦的蒸汽声,还有铁锤敲打铁块时的清脆声音。
剑墟中间的道路已经被一棵霸道的巨木占领,安知知突然拉着严决向前跑去。她毫不迟疑地绕开那棵巨木,向着本应矗立着剑炉的位置跑去。
“知知?”
“大师兄,我听见了……我好像听见了!”安知知一反常态地叫了起来。
“什么?”
“无我剑的声音!”
严决突然间屏住了呼吸。他跟在安知知身后快步走着,他竖起耳朵去寻找小师妹口中的那个声音,却一无所获,耳边呼啸而过的完全是那些繁茂枝叶在磨蹭他的头盔时发出的响动。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严决有些自嘲地想:也许即使过了千年万年,无我剑依然没有原谅他,否则不会只向剑师发出邀请,而无视他这个曾经的主人。又或许生气的并不是无我剑,而是无我剑的上一任主人,摇光剑宗的祖师爷。
因为他没有保护好摇光,所以他们都生气了吧?
安知知带着他来到一处被某种爬地植物占据得满满当当的小土沟附近。
严决记得,这条沟原本是剑墟铸剑时排放废水用的,为了避免污染摇光的饮用水源,这条沟最终通入一处石穴,穴内是干燥松软的沙土,沙土之下的地里则是着摇光铸剑的矿藏。
这本是整个剑墟最不起眼的一处设计。
没想到剑炉没了,剑林没了,就连四方坛和四方殿都没了,唯独这处水沟还保留着千万年前的面影。
“在这里……”安知知指了指脚底,然后松开严决的手,从防护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套工具,在地面上挖掘起来。
切断草叶根茎,敲打,铲土,刨坑。坑洞的深度渐渐大了起来,可以被称为无我剑的东西仍然不见踪影。
严决也蹲了下来,和安知知一块刨坑。
“若真能找回无我剑,那正好可以了却我一个心愿。”他说。
知知抬头看他:“什么?”
“带知知御剑飞行。”
“……”听到这个回答,安知知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出声。
如果在这里说自己会害怕的话,是不是太扫兴了?
严决注意到她微妙的表情,心突然沉了一下——她那表情,分明是不愿。
为何?总不会是厌烦于他?怎会……
他用力掘开一抔土,便隔着手套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在被这块硬物硌到的时候,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僵在原地。
“大师兄?”安知知轻声唤着。
严决迟疑地、缓慢地移开手,露出了被手掌遮住的东西。
安知知浅浅地抽了一口气,然后激动地叫了起来:“大师兄!是无我剑,真的是无我剑!”
严决怅然。
这丫头,从以前开始就痴迷无我剑,一旦无我剑在手,便有些旁若无人。
真是的……
他不说话,默默顺着剑柄的走向将两旁的土块掘开,曾经无比熟悉的佩剑在泥土的裹挟之中重见天日。
剑鞘未见锈迹,金属的包边依然寒芒凛冽,在火辣的阳光之下,反射出一缕耀武扬威的金光。
严决猛地捂住额头。然而隔着玻璃面罩,双手无法触及皮肤,一阵无法缓解的钝痛自大脑深处扩散开来。
安知知扶住他的手肘,一脸担心:“大师兄,怎么了?是、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原始家园终究已经变成了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虽然身上穿着防护服,也不能就此确保万无一失,说不定会因为未被注意到的漏洞伤及性命、危及安全。
这个时候,她没有想到他根骨卓绝、天赋异禀,没有想到他境至化神、修为雄厚,她只是下意识地担心着。
严决挤出一丝笑容,将无我剑从土坑中掬了起来,交给安知知:“你不见之后的那一年里,无我剑吃了不少苦头,眼下更是不知一别多久,它一定很想你。”
安知知怀着谨慎而激动的心情从严决手中接过那柄被尘封已久的长剑。
手指触碰到剑格,包裹住剑柄,轻托住剑身。这绝世无双的宝剑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鸣响,一阵惬意的沉吟,像是在故园的宅邸外忠实守候多年的老犬。
虽然伤痕累累暮气沉沉,却因为与故人的重逢而焕发出别样的活力。
“好久不见……”安知知单手抚摸着剑身,将它搂在怀中,熟悉的感觉穿越漫长的时空将她牢牢包裹,“好久不见……”
严决有些苦涩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到两个痛快团聚的灵魂,而他自己却像是一个寂寞的局外人,只能从这幕情景中觉察到心中的悲切。
无我剑还活着,只是不愿与他相认……吗?
方才还在忧心知知为何抗拒御剑乘风,此时他反倒为此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驭剑。无我剑,在拒绝他……
而他,根本不敢将此事告知小师妹。
他害怕,小师妹对他的所有依恋,只不过因为他是无我剑的主人。
若她知道无我剑不再承认他,是否会就此疏远他?
“大师兄,要去四方坛看看吗?”安知知的声音将他走失的思绪拉扯回来。
严决回过神,看到安知知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扬了扬嘴角,故作轻松地答道:“好。”
侧长峰是入门弟子的修行之处,而四方坛则是中高阶弟子们修炼的地方。
以四方坛为中心,摇光峰山顶之下有一片开阔的平地,一直延伸到四方殿脚下。弟子们日常修习心法或是练习剑诀都在这片广场上进行。若逢长余子讲习经法心得,则弟子们围四方坛而坐,众星拱月。
如今四方坛和四方殿都已经不知所踪,草木深深的荒地上不曾留下当年的一片砖瓦,不免让人嗟叹世事轮转。
岂止是旧时的砖瓦,便是衡九生破印而出,飞沙走石、地动山摇,连那样惊天动地的变故也未曾在此处留下痕迹——崩裂的山脊已经被山石树木缝补,被削去的山顶也在不知何时风华重塑,虽然形貌与当年有所区别,但不至于让人感到生疏。
严决循着记忆,走到“四方坛”的中点,抬头望向西北方向上朝山顶延伸的长阶。
他伸手指了指:“那时候,你站在那个地方——”
安知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意识到严决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之后,不由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记得那一天,她当然记得。
年少时见到的惊鸿一瞥,仿佛记忆的烙印一样,始终镌刻在她的脑海之中,一刻不曾忘掉过。
可她从未想到,严决也会记得那一眼。
她不过是那么多人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啊。
这个自年少时便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困惑终于有了确凿的答案。
那道目光,原来真的是随她而来……那么她到底,何德何能?
“那时候我想多看你几眼,可一转头,你就跑得不见踪影了。”严决忽的笑了一下,“自那之后,我一直疑惑,你为什么要跑,莫不是我太过可怕?”
“我……我也不知道。”安知知皱起一张小脸,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心境——初见的那一眼太过强烈,在记忆中的残留太过鲜明,以至于模糊了她自己的感受。
那个时候,她为什么突然松开姜玉芝的手转身逃走了呢?是长阶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喘不过气吗,是不敢加入那场盛大的欢迎会吗?还是说,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心悸感到害怕,是那种未知的情绪让她无措,让她逃离。
“陈元松总是打趣我,说知知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我当时还恼他乱说。”
“唔……”
“难道知知果然怕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是该被命名为什么的情感,因为那时的我一味逃避,或许,说是害怕也不为过。就像害怕太阳灼伤自己的眼睛一样。
炎热的风从两人之间钻过。防护服和头盔隔绝了这些感受,但他们从植物摇摆的韵律中觉察到了这件事。
“也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严决看着脚下那片面目全非的土地,“即便陨星没有破坏封印,恐怕摇光也无法支撑到现在。”
他抬头,远远地指着剩下的五峰:“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天衍最兴盛的五宗也已经沉寂了,当初护下摇光,又或是没有护下,到了千万年后,又有什么差别呢?”
安知知静静看着他。
是啊,有什么差别呢?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不变的。不管是摇光峰,还是天衍,还是这颗被抛弃的星球……
大师兄若早就能这样想就好了,这样就能早点放下、早点从自责和愧疚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就好了。
可是这样的大师兄,就不像大师兄了……
*
从“景区”顺手牵羊地带走当地物产是一种不值得推崇的行为,但遵纪守法的良民安知知依然冒大不韪将无我剑带上了返程的飞行器。
有些事情通过这场旅行已经能够得到解释了,但仍有很多未解之谜继续存在着。
他们都是通过剑炉穿越时空的,但如今的摇光峰已经再找不到半点儿剑炉的影子,亦不用说那长生不灭的剑炉之火——这将他们送至眼下这个时空的引子已经断绝了。
原始家园是如何成为一颗遗弃星球的,与天衍四十九峰所镇压的余下五头大妖有否联系,从能够观察到的情景来看,并不能判断这其中的因果。
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他们能感受到天衍的灵力一息尚存,但无法探知到任何残余的妖力。那些大妖们如今的下落更是不得而知。
对此,严决倒还能够回答一二。
从衡九生说过的话来看,六妖之一的垠仙在当年被封印之时已然殒落,如此看来,其余大妖也或许没能幸免。又或许在封印破出之后,他们并没有逗留人间,而是去往了深空宙域,衍生出那许多与人类为敌的妖魔鬼怪来。
但其实怎样都行。
不管那些星兽和虫族究竟是什么,只要它们威胁到星球的安全,那么把它们全部驱逐出去,或是消灭干净就好了。
只要如今还留在身边的人安康喜乐、平安幸福就好了。
他的要求已经这么简单了,这次……应该不会再落空了吧?
不能再落空了啊。
*
安知知觉得自从原始家园之旅结束之后,大师兄突然变得黏人起来。
她敏锐地觉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以她拙劣的沟通技术,根本无法旁敲侧击地打听出来,只能任由明明已经租下2507的大师兄仍然成日赖在自己这儿,要么钻研家务,要么研读书本,每日都是直到她说要睡了,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能和大师兄多待一会儿,安知知其实还挺开心的。但想到这事出有因,便难免有些难过。
此时已是深夜,严决刚刚被她送走,不算宽敞的出租屋顿时冷清下来。
她无意识地看向被搁在书架顶端的无我剑。
自摇光归来后,安知知本想将无我剑交由严决保管,而严决却坚决推辞,于是安知知才将它安置在了这里——书架两端的木格刚好充当剑架。
“无我剑啊无我剑,你知道大师兄究竟怎么了吗?”她忍不住向这柄宝剑发问,犹如几十个世纪之前古老童话里向魔镜提问的皇后。
无我剑静静躺着,再不鸣动,安知知无端体察到它的情绪有些低落。
“明天我去厂里看看,能不能用那里的工具把你修好。”她说。
工厂中虽然没有像剑炉那样一应俱全的铸剑设备,但有淬铁和锻打的车间,专门负责特异零件的制造和修复。
眼下正是长假期间,厂里没人,正方便她“为所欲为”。
安知知向班学武打了报告,拿到设备的使用许可,又给严决发了消息,说明天要出门。
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完备,裹着无我剑准备出门,正在玄关换鞋,门铃就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安知知开门,看到严决那张含情脉脉的脸。
“知知去哪?我想陪知知一块去。”他说。俨然一只怕被抛弃的猫咪。
安知知想了想,点头同意。
无我剑毕竟是属于大师兄的东西,让他一起看看修复的过程,也没什么不好的。
到了工厂,明明是假期,大门口的智能AI却是被唤醒的状态,显然有哪个勤劳的工作狂已经先到一步。
只不过安知知没想到这个工作狂竟会是齐浩。
她正带着严决前往放置有淬炼工具的车间,在一个拐弯处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前辈工程师。
“知知,你今天也来上班?”齐浩显然有些意外,但在目光后移的过程中,这种意外又转变为了审视,“还有……严决?”
安知知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中间,小声解释道:“不是加班,是有些私事,不过已经和师父打过招呼了。”
严决站在安知知身后,没有说话,身上却散发出一股炸毛猫咪的气场。
齐浩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看了一眼二人前进的方向,对安知知问道:“去特殊零件车间吗?假期的时候有了什么奇思妙想?”
安知知摇头:“不……不是,家里有一样东西坏了,没地方修,想拿到这里来试一下。”
齐浩早就注意到安知知手里那根用布包起来的长条状物事:“哦,是什么?”
安知知下意识侧身一避,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没、没、没什么。是秘密!”
齐浩是一个聪明的人,这种聪明不仅表现在他身为工程师的学识与技术上,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并且很有分寸的人。
但这种分寸也自然而然地早就了他的一个缺陷,那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会过分执着。
就比如说他在读小学的时候,邻居家收养了一条小狗,他心里对那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很是喜欢,但这只因为长期流浪而性格警惕的小狗并没有表现出相对应的热情,于是他很快就不再去逗弄这只小狗了。
值得强调的是,这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自尊心,只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既然这只小狗不喜欢他接近,那么他就该自觉一点,不去强行打扰它的生活。
这种过度的分寸感直到今日依然丝毫不减地残留在他身上。
所以当他发现安知知对自己仅抱有纯粹的尊敬之情时,虽然很遗憾,但还是马上就收回了试探的手。
而眼下,安知知那个避让的动作对他来说同样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追究更多。
“这样啊,那进了车间之后,记得关好门,不然我会忍不住去看看的。”
这当然只是一句缓和气氛用的玩笑话。
“嗯,嗯!”
不过安知知好像很认真地听进去了。
齐浩无奈笑笑:“那你们忙,我也还有工程要赶。”说完便从两人身边绕了过去。
安知知带着严决继续向目的地进发,还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想道:齐浩前辈工作好努力啊。
到了放置淬炼设备的特殊零件车间,安知知摸索着依次打开要用的机器,然后打开无我剑的包裹,将剑从鞘中抽出,用手指在剑身上前前后后地比划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严决问。
安知知暂停手上的动作,答道:“在量尺寸呢,把这些数据在工程终端上填写好之后,机器就会自己调整车床的参数,这样更方便控制成品的形状。”
“这里的机器看起来和剑炉那些工具并不相似,要用它们来修复无我剑吗?”
“嗯。因为它们本来不是专门为铸剑修剑而诞生的工具,自然和剑炉器具不同。不过在功能上有类似之处,所以我才想带无我剑过来试试。”
“不怕操作不当,把剑给折了?”
“有点担心。”
“那——”
“大师兄说过,成为无我剑的剑师是我的天命。我不想辜负天命。我想让无我剑变回从前的样子。”
安知知无法确认严决性情变化的原因,但没有由来地相信这种变化与无我剑有关。
若让无我剑恢复到过去的模样,大师兄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奇怪了?
熔炼模块的温度正在快速上升,车间的空气变得有些扭曲,安知知打开了通气设备,并再三确认设定的参数。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确认无误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无我剑放到了车床中央。
去锈抛光。调配好的液态金属从熔炼模块的方盒里流淌过来,流入先前设定好的模具中。将无我剑叠上去,那些金属液体迅速找到自己该去的地方,把剑身上的空缺填充完整。
沉重的锤炼具被吊在空中的铰链传送过来,在系统参数的指示下兢兢业业地开始了敲打,很快就将剑身敲打成型,那些液体已经和剑身彻底融为一体。
冷却定型。接下去是刚化处理和韧化处理。再次捶打锤炼。冷却。打磨。冷却。
熟练得仿佛一种本能。
第63章 反常
虽然是第一次用工厂的零件机器进行修剑, 不过对安知知来说这一切意外地容易上手。一定要说有哪里不适应的话,大概就是把捶打的工作也交代给了机器完成。
大约半个小时,无我剑焕然一新, 从车床顺利出炉。
经过冷却的剑身绽出寒芒,如同千万年前照亮摇光之夜的月光。美丽,神秘, 而强大。
安知知用手指小心地抚过剑刃的侧边, 上面还留有一星点余温。无我剑很满意, 她能感觉到。她心中有一点点小得意, 兴致勃勃在严决面前展示起来。
“大师兄,你看,我修好啦!”她乱七八糟地拿着剑对着空气舞了几下。好歹当过几天剑宗弟子, 舞剑却完全不成样子, 像是孩童的嬉戏。
她不习惯这样浮夸的动作,但她想让大师兄开心一点。
严决被她的动作逗笑,扬起嘴角,眼睛也弯了下来:“傻师妹, 看大师兄演示。”
安知知一脸兴奋,立马将无我剑拱手相让, 站到墙角, 找了个好位置打算好好欣赏。
车间中机器林立, 半空又有各种铰链和传送带, 完全不是适合舞剑的地方, 但这难不倒严决, 看他动作, 与其说是处处避让, 倒不如说是故意炫技。
没有白衣, 没有长发,但依然翩若惊鸿,正如安知知很久以前在那片竹林间见到的一样。
真好看……
她晕晕乎乎地想着,直到被手腕处的一阵震动打断。
抬手一看,是齐浩来的消息,似乎是工程项目有一处拿不好主意,想让她帮忙看看。
严决注意到了那条消息的动静,长剑在空中画圆,然后利落入鞘,长腿一蹬,便在安知知面前落了下来:“有事?”
“嗯,”安知知点点头,“齐浩前辈叫我帮个忙。我过去看看,大师兄你在这儿等我!”
严决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无可奈何似的微微颔首:“嗯,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
“嗯。”
安知知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忽然之间万籁俱寂。
严决单手持起无我剑,拇指在剑鞘上来回摩挲:“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没有回应。
曾经他与无我剑相知相通,人剑合一,对方的情感,对方的想法,无一不知。无我剑懂他,他也知晓无我剑。
难道说终于要成为过去了吗?
过了一会儿,车间的入口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是知知回来了吗?这么快。
严决立刻走去开门。
“Surprise?”一张笑意盈盈,而且显然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出现在门后。
严决在看到她的瞬间,眉目一凛,连带车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一些。
“你又想干什么?”他沉声问道。
张晓宇对此毫不在意,将脑袋探进门内,张望了一圈:“怎么就你一个人,知知呢?上次的事情之后,她都没主动来找过我了呢,可把我给想死了。”
严决一手抓住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往门外“推”出去:“你要是敢做伤害知知的事情,我会让你不得好死的,衡九生。”
张晓宇幅度夸张地扭了一下肩膀:“哇哦,严决,你这是怎么了,这种粗暴的动作,不像你呢!摇光的谪仙贵公子,怎能这样对一个弱女子?”
“——还有啊,我干嘛要伤害知知,她和我无冤无仇的。”
“那就好。”严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
张晓宇故作娇俏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和你有。”
“——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她伸手掰开严决几乎要烙在她脑袋上的那只手,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一路小步跳着向远处跑走了。
严决收回手,一瞬间却被一道亮光晃到眼睛,那阵熟悉的痛觉又开始在大脑深处蔓延。
是剑鞘的反光。
可是好奇怪,这里根本就没有阳光。
*
大概是因为修好了无我剑,安知知在回家路上一直显得很开心。
坐在空轨上的时候,两条小腿也一直在座位下面晃来晃去。
而一旁“被迫托管”无我剑的严决心情多少有点苦涩。
他不想表现得太低落,这样会让她也跟着消沉,他也不想暴露无我剑根本不愿回应他的事,这样会让她担心,他更不想说出刚才张晓宇来找过他的事,这样……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不知道。
不光是不知道安知知会怎么想,严决自己都觉得一头雾水。
衡九生与他有什么过节吗?六妖被封印之时,他甚至还未进入仙门,不过人间一个富家稚子,而衡九生破印而出之后,他更是未伤到她分毫——反倒是她,血洗摇光。
无论如何,有深仇大恨之人都应该是他才对。
她凭什么?凭什么?!
“……大师兄……”
安知知的声音骤然扑灭了他心中燃起的无名之火。他侧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之中显得通透无比。
“到站啦。”
她小声提醒道。
严决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是熟悉的站台景色。
一路上,也都是熟悉的街景——熟悉的道路和熟悉的行道树,熟悉的小餐馆,熟悉的理发店……天色正是黄昏时,一切都被笼罩在晃动的橙黄之中,这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走进熟悉的公寓楼,按下二十五楼的按钮,电梯缓缓上升,有一种莫名的眩晕,躁动不安也愈发强烈。
叮——
熟悉的楼层,熟悉的走廊,熟悉的门牌……那些景象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会碎掉一样。
顺理成章地跟在小师妹身后,没有回到2507,而是跟着她走进2503的房门。
而安知知也觉得这似乎理所应当。
她蹲下身换鞋,一边问着晚上吃什么。
而严决意识到自己很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从身后锁住安知知,毫不客气地咬住她的肩颈。
像一头饥饿的丧尸,狠狠地咬着。
血很快就淌了出来,在他的唇齿之间缓缓地蠕动着。
好像只有将这液体饮下,才能填补他意识之中那莫名的一块空缺。
唰——
一声铮响。银光一闪。
无我剑自发从鞘中飞出,室内的灯光在剑身形成反射,让它宛如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
这道闪电劈打在失去理智的男人身上。仿佛一道他本该在多年以后承受的雷劫。
血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重了。
“大师兄?!”感受到钳制住自己身体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安知知立刻从束缚之中挣脱出来。无我剑乖巧地落入她的手中,剑身还沾着猩红的液体。
它刚刚刺伤了严决的右臂,伤口在肩胛的延伸线上,靠近肩头的位置。短袖的衬衫被割破,鲜红的色彩迅速地晕染开来。
安知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梳理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
而多亏无我剑这一刺,严决已然清醒过来,他的表情在玄关那并不明亮的光线中显得模糊不清。
哒。
血滴在了玄关的地板上,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安知知立刻将无我剑搁在鞋架上,连拖鞋也来不及穿,飞速向房间跑去。
“大师兄,你别动,我给你找急救箱来!!”她边跑边喊。
十几秒之后,她就提着一只白色的方形的小箱子回到了门口。
严决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僵硬地杵在原地。
安知知将严决拉进客厅,动作有些生疏地打开急救箱,来不及一字一句地去看那些纱布绷带的使用方法,凭着幼小时期受伤和治疗的经验,止血、消毒、缠绕、固定,倒也像模像样。
“大、大师兄?”她紧张地看着神色茫然的严决。
在摇光峰……不对,在出发前往原始家园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到,今天的大师兄和往常不一样,可她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有些害怕,但仍不愿远离。
血的味道依然在空气中蔓延。严决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微侧过头,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师妹。
她微微低着头,而肩颈处的伤口正在渗血。红色的线条慢慢地延长。
他觉得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挑动,明明已经吃饱喝足,却有一种强烈的饥渴感。
想要茹毛饮血,想要啃骨吞肉,想要破坏,想要占有,想要伤害……
那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目,正一点一点被血腥浸染,透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残忍。
砰!
一声异响自玄关传来。
安知知被吓得一震,随后才反应过来是被搁置在鞋架上的无我剑。
她不安地看了严决一眼,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玄关,从地上捡起剑鞘,又小心地提起无我剑,在身上蹭了蹭,将那上面的血迹蹭掉,才慢慢将它收回鞘中。
她感觉到无我剑有些焦躁,感觉到它有些急切。
它一定也在担心大师兄吧?她想。
正当她准备转身回到客厅的时候,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在墙上升起。
她慌忙转头,只觉得视线一晃,那条熟悉的身影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就猛地推开门,迅速消失在了那块沉重的黢黑的木板之后,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无我剑:保护我方铸剑师!!!!!
第64章 天衍
*
还好。还好在有更加出格的行动之前离开了。
严决有些踉跄地摸回2507的房门, 虹膜认证该死地没有生效,他费力地抬起手臂,将手指重重地按在指纹锁上。
滋——
电子锁解开的声音。
漆黑而空旷的空间在门背后等待着他。刚搬过来的时候还觉得未免有些寂寥, 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样正好。
想起刚才的场景,严决依然有些后怕。
他刚刚竟像个疯子一样, 失去控制, 失去理智, 贪恋起血肉的味道。如果不是无我剑——
还好有无我剑, 还好比起他这个半吊子主人,无我剑更偏爱它的剑师。若非如此,他不敢设想后果。
还好, 还好……
他现在知道无我剑为什么会抗拒他了。
此刻的他, 并不是他——不知为何他有这种感觉。然而他不敢确定这是否只是为了替自己开脱而想出来的借口。
前额好痛。
……
回过神来的时候,严决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陌生的空间。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强大的灵力流像是龙卷风一样向他席卷而来。
他从未、从未见过如此汹涌和磅礴的灵力流。
哪怕有着化神后期的修为,他依然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像是要将他绞杀一样的压迫感。这样强大的灵力,恐怕得要接近飞升圆满之人才能释放出来。而且, 不止一个。
“……垠……阿垠……”
在呼啸的灵力旋涡之中, 他依稀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看见了一张不同寻常的脸。
那张脸呈现出一种介于死灰和青蓝之间的颜色, 繁复的藏青色纹路在色泽古怪的皮肤上如蛇一般爬行。但仔细看去, 那些纹路却又不曾变换过位置。
“阿垠!不要抛下我!”
嵌在那张脸上的猩红嘴唇一张一合, 吐出一句绝望的词眼。
那双如同爬行动物一般的明黄色眼睛正拼命地涌出眼泪。
这是一张怪异, 却美丽的脸。他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到如此脆弱, 如此绝望, 以及如此温存的表情。
是的,他认识这张脸,哪怕化成灰了他也认得。
六妖之一,衡九生。
“阿垠……”
现在,这头令他恨之入骨的妖怪正温情脉脉地、悲痛欲绝地依偎在他身边,一声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阿垠。毋庸置疑,这是第一次封魔大战中被仙门尊长们合力封印的大妖之一,垠仙。
衡九生为何要以这个名字唤他?
在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力流中,严决忍不住皱眉。他想甩开缠在身上的这只女妖,但双手双腿全然不听使唤。
这时候,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阿衡,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音落下,他忽然觉得身体变得好轻好轻,像一朵云彩似的,在狂暴的气流中轻盈地飘浮着。
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顺着气流的旋转,不由自主地依附到了女妖的身上。
在他触到那毫无生气的皮肤时,他听到了一个无比凄厉的声音,像是啼血杜鹃的最后一声鸣叫。
“不要——”
他被一股不逊于灵力旋涡的力量给弹了出去。在经历一阵像是肢体被生生撕裂般的痛苦之后,他终于感到呼吸畅快了起来。亦是因为方才所经历的撕扯,他发现自己无需继续附着在衡九生身上。
他似乎,自由了?
严决开始向上飘浮,继续远离已经被抛诸身后的龙卷风。在这一过程中,他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象。云雾缭绕的巨大山脉,灵气充沛,山清水秀。不是天衍是哪里?
“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身尖锐而凄惨的高叫。他发现身后的灵力旋涡正在迅速收束,迅速收束……一个熟悉的印记在那团愈来愈小的风暴团中隐隐浮现出来。他知道这个记号——一百八十多年前,天衍众仙封印三妖时所使用的印记。
风暴团被压缩到只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那么大,完全无法想象在不多时之前,里面还困缚着两只名震四海的远古大妖。
如果元神不够强大的话,在如此高压高强的灵力压迫之中能存活一个月都已是足够幸运。
因为要对付的是远古六妖,所以仙门才会使用这个封印。远古大妖的元神深不可测,只不过由于修行无道,所以无法引来羽化雷劫,若非如此,以他们的修为恐怕早已可以登仙。
一道金光从严决头顶倏地划过,即使在青天白日之下,那束光线依然十分醒目。最终,那团光线落在了天衍四十九峰中的天权峰上。
“上古有六妖,败坏天道、祸害生灵。仙门先封其三,一名曰奉除、一名曰方相、一名曰垠仙,镇压于天璇、天玑、天权三峰之下。
又六十年,镇余下三妖,各名鬼持、无尽藏、衡九生,封其元神于玉衡、开阳、摇光三峰之中。
至此苍生无灾,天下太平。”
不会有错,这正是当年天衍仙门第一次合力封印大妖。
然而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一切?
“——还有啊,我干嘛要伤害知知,她和我无冤无仇的。”
“不过我和你有。”
“——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严决向自己刚才被弹出来的那个方向看去,衡九生早就已经不见踪影,连一丝妖力都感受不到了。
如今仙门众尊长都还未撤退,大批人马依然驻留原地,以免突发事端。好不容易从那么强大的灵力牢笼中逃出来,想必她也不敢再轻易现身。
然而衡九生说和他有仇怨,究竟是为何?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也无从知晓。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象,更不知该如何离开。
既然如此,索性故地重游。
才与知知游历过“未来”的天衍,眼下又可观览“曾经”的天衍,他与这座山脉,或许缘分不浅,而且缘分不绝。
严决向那座熟悉的山峰飘去。
如今的摇光还没有成为大妖之笼,剑宗当家之人更是他素未谋面的尊者,但剑炉之火一定如他所知的那样熊熊燃烧着,四方坛上定如他所知的那样,有众弟子正在辛勤修行。
与大妖的第一战已然告捷,如今捷报应该已经传到了那里。
大家一定都很欣喜吧。
*
严决迎着太阳,在满山的云气之中缓缓上升。
离四方坛所在的位置已经很近了。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站在广场上翘首张望的弟子们。
“到此为止吧。”
一晃眼,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降落在他身前,阻拦了他的去路。
这人鹤发童颜,显然是晚来得道之人,然而此人身上之修为又深不可测,甚至远远超过长余子,在仙门之中绝对是大能的级别。
严决当即乖乖躬身稽首:“尊者,晚生乃摇光剑宗弟子,尊者为何阻我去路?”
人影笑了起来:“你自称摇光子弟,可我却并不认识你,我可问你,你师从何人?”
看来这位尊者也是剑宗之人。
严决神色愈发恭敬,朗声答道:“晚生出自长余尊者门下。”
“长余师弟,他分明还未开坛收徒,你怎说自己是长余门人?莫非那小子背着我偷偷收了徒弟?”
严决心中一惊。此人称长余子为师弟,可见是在剑宗地位辈分极高之人,他该喊他一声师叔才是。
对了,这是近两百年前的封魔之战,摇光仍在鼎盛时期,长余师尊也尚未成为剑宗之主,眼前之人——
恐怕便是牺牲于第二次封魔之战的前代宗主横剑君了。
想到这里,严决再次躬身稽首。
横剑君又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知你来自何处,你所言之事,并非虚妄。只不过,你想上摇光峰,恐怕现在还不是时候。”
严决忍不住抬头,只见横剑君执剑一指:“那儿,才是你现在应该去的地方。”
他向长剑所指之处看去,远处云海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尊者——”他回过头,想要再得些许指引,却发现横剑君已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说虽然有那么点关系,不过大师兄不是垠仙啦
第65章 原委
严决向那片云海飘去。不知过了多久, 云雾逐渐淡去,能够看到下方的景象了。下面是四通八达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 还有形形色色行走其间的人们。
原来他早就已经离开了天衍的地界,来到凡尘俗世之中。
因为大妖出世,壮了小妖们的胆子, 人间妖魔肆虐, 疾祸多发, 百姓的生活不能说处处如意。但好在圣君贤明, 在妖魔横行之世依然努力维持社稷稳定,因此下界的景象倒也还算安宁。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方的景象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严决愣了一下。
在那些或曲或直的街巷之中, 有一青砖白墙的大宅院落。院落很大, 几进的屋子,错落的桃树柳树,清澈的池塘……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父母、他的兄长们生活的地方。那是严府。
他心中觉得有些怀念, 不由自主地降了下去,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同时也渐渐意识到这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境。离家一百多年, 他从来不曾做到过与家有关的梦。
一位临月的妇人正好从屋中走出, 挺着肚子, 在随行侍女的搀扶之下, 开始在庭院之中散步。
“风秀, 今日天气晴好, 这院中夏花夏草长得繁茂, 这孩子想是欢喜, 在我腹中闹腾不停呢。”
“夫人,那您还不乖乖在房中休息?”
“这孩子和我一样,是个闲不住的,真呆在房里,错失了这样的好景致,才要更加闹腾呢。”
“夫人,您自己闲不住,还要赖到未出生的孩子头上,哪有您这样当母亲的。”
“风秀丫头,怎越发没大没小了?”
严夫人和侍女风秀在园中你一句我一句,虽是没什么意义的闲话,但两人都聊得开心。
严决在上空窥视,见这安宁祥和的图景,也不由失笑,回过神来,又接近了几分。不管是梦境还是幻境,又或者是其他,能让他见到这样稀奇的景事,也属实难得。若他没有想错,严夫人腹中的胎儿,应该就是他的肉身。天衍刚刚镇压垠仙,从时间上来说……对得上。
“你要干什么?”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他转身,青面文身的女妖正满面怨怒浮在半空,明黄色的眼睛如两团幽火似的直直盯着他。
“衡九生,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若敢做对这家人不利之事,我不会轻易饶你。”严决一时忘了自己根本不是这头大妖的对手,他锁着眉,张臂挡在院中主从身前。
女妖惊诧地眨了眨眼,表情旋即变得更加愤怒幽怨:“你、你、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你说……不会轻易饶我?你……”
说着,青灰色的手掌之中已经聚起了一团幽蓝的鬼火:“好啊……你要护着这家人,那我偏要毁了它。你眼中、你心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你难道不记得,你是为了保护我而存在的吗!”
“——你应该护着的是我,而不是这家人!”
那鬼火越燃越烈,然而女妖似乎还在迟疑。
严决忍不住冷笑一声:“我为何要护你?你血洗摇光、屠我师门,我、为何要护你?”
女妖睁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你在说什么?!”
那团幽蓝鬼火瞬间脱手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色剑光如万钧雷霆一般自天外降临,刹那间打碎了鬼火的妖力,并以余威将女妖震慑,使之一时无法动弹。
严决认得那柄剑,便是数时之前,将他指引至此的那柄剑。看来横剑君已经知道这妖怪的踪迹,御剑追来。
衡九生见到这把剑,眼中恨意愈发浓烈,但却没再动手,直接化作一缕灰烟,消失在了严决眼前。现在的她,刚刚从天权之印中逃脱,恐怕还很虚弱,不是横剑君的对手。
“妖灵善智,若得善用,亦可造福我仙门,造福人间……”片刻之后,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横剑君的声音自天边悠悠传来。
严决不解。“妖灵善智”?什么意思,难道横剑君没有对恒九生赶尽杀绝,是因为她还存有善智?不,不会的,她是妖,她自有一套善恶曲直,只不过不与人类共通。那……横剑君究竟想表达什么?可不容他细细反刍横剑君的话,身后便又想起一声哀鸣。
“啊……痛……风、风秀——”
“我怕是,临盆了。”
“夫人!夫人!你流了好多血!风秀这就去叫人,夫人,您要撑住!”
“呜……啊……啊……”
严决心中一紧,忘了此时的自己并非有形之物,下意识地想要前去帮扶,结果才一转身,便从严夫人的身体穿过,随后便跌落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呼——
睁开眼,眼前果然还是一片黑暗。
但随着眼球逐渐适应光线,周围的景象终于渐渐变得清楚。
空旷的房间,一无所有的房间,寂寥的房间,2507的房间。
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原来都是在这片黑暗环境中所做的一个梦。然虽是梦,他又觉得一切似乎过于清晰和深刻,仿佛亲历一般。若真是梦,他又如何将自己尚未出生时的事想象得如此真切?
“妖灵善智,若得善用,亦可造福我仙门,造福人间……”横剑君的话如同诅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他开始惶惑。
横剑君的话……难道并非对恒九生所说?那么,他想要传达的对象,是自己?自己究竟是什么?梦境伊始时所发生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起初以为这就像之前的某个梦境,因为受衡九生执念的影响,让他无意看到了她与垠仙浓情蜜意时的景象,但横剑君的话,似乎无情地打破了这个猜想。
他是垠仙吗?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关于两次封魔之战的事,他自入门起便一直听长余子唠叨,他怎会不知道垠仙被仙门众尊者合力汇成的灵力牢笼锁缚,而后被镇压在天权峰中——更何况,在刚才的梦境中,他还亲眼目睹了那个场景。
可若他不是垠仙,他又是什么,他为什么会看到天权封印中的事?梦境伊始时,他为何会和那两头大妖一起被困在旋涡之中?
妖灵善智,妖灵善智。
“阿衡,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严决蓦地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他怎会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一句安慰,而是一句承诺?
仙门有分神之术,不过此法被视为邪道异典,只是作为传说被流传下来。
修得元神之人,可以将元神分割保存。若留存在主体之中的元神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只要将被分割出去的元神纳入本体,再加以数日休养,便可重新培育出完整的新元神。
据说仙门曾有人偷习此法以求不死不灭,却不想分割出去的元神在贮存时遭邪祟污染,修习者重新纳回这缕元神后,当即遭到反噬,性情大变,遁入邪道,在天衍引起了一番风波。
所幸当时天衍之中渡劫大能不在少数,很快就平息了这场祸事。
由此,天衍之中专门研究道术的宗门发现,经由分神之术所分离的元神,与其说它们是本体的分\\身,倒不如说它们更像是本体的子嗣,接近于施术者用自己的修为塑造出的一个全新、但是残缺的灵魂。
若梦境中的他,正是垠仙经由分神之术所分离出去的一缕元神呢?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以远古六妖的修为,做到分神应该并非难事。天权封印是针对垠仙特性而作,能对他形成最大限度的压制。垠仙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出生天,便将一缕元神留给衡九生,助她逃离,亦望其今后替自己伴她左右。
只不过垠仙并不知道,被分神之术分割出去的元神,并不会继承他的记忆,也不会继承他对衡九生的感情,更不会继承他所作出的承诺。
所以梦境中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无知无觉,如同白纸一般的新生的残魂。
——所谓妖灵善智。
“他”有着垠仙的一部分修为,却没有垠仙那为害人间的邪念,故而横剑君称“他”为“妖灵善智”,才会指引他前往严家。
第二次封魔之战后,天衍剑宗近乎全灭,长余子于人间寻得七岁稚子,灵根卓绝、天赋异禀,可为重振摇光之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的禀赋,并非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于妖。
他内心深处的那股狂躁、那股嗜血的冲动,是因为垠仙元神的复苏。
——是因为,那一缕元神,再次感受到了衡九生的存在吗?
呵,开什么玩笑?不过是被分割出来的元神,哪里还会记得那些前尘往事。
更重要的是,他是严决,发誓要守护好摇光剑宗的严决。
狂躁也好,冲动也好,垠仙也好,衡九生也好,他怎么会输给这些东西?
在想清这一切之后,严决没有感到震惊或是厌恶,他反而因为一切前因后果都有了头绪,而变得平静下来。
只要知道是什么,就总能有应对的办法。世上从来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毕竟,他是摇光大师兄,是无所不能的严决。
呼……
明天一定要好好跟知知道歉。她一定吓坏了。
这样想着,躺在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中的青年彻底恢复了平静和清明。
明天……会不会太晚了呢?
第66章 说法
安知知抱着无我剑坐在沙发上发呆。
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 窗外的夜景依然透露着喧嚷和繁华。毕竟是难得的长假,大家都想尽情玩个痛快吧?
大师兄……
她伸手摸了摸肩颈处的那个伤口,可以摸到一小块凹凸不平的齿印。伤口不浅, 但因为截面很小,所以血很快就止住了,经过简单的消毒之后, 她甚至都没贴一块创口贴。
被咬的那一瞬间的确很痛。感觉整个肩膀都要被卸掉似的。但实际上, 虽然产生了那么痛的触感, 最后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稀疏平常的伤口。
很快它就会结痂, 变成一块小小的疤痕,最终痊愈,消失。
但是……但是……好可怕。
那是一头饥饿的野兽想要咬断猎物的脖子, 想要吞食她的血肉。若那不是野兽, 便一定是妖魔……
荒年逃灾时,她在路边看见过被啃得不成样子的儿童尸首。
那是比她还要年幼的孩子,干枯的皮肤紧紧贴在肋骨上,肚子下陷, 本就细瘦的手臂和大腿被剔了个干净,只剩下几截惨白的还沾着血肉和筋脉的骨头。
乌鸦嘎嘎地呼朋引伴, 围聚在一起叼啄其中的腐肉, 苍蝇也嗡嗡地在周围缭绕, 见缝插针地在已经干瘪的眼球上产下黄褐色的后代。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尸体时, 她被吓了一跳。父亲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开, 在她耳边肃然地解释:“那是被妖魔吃过的身体。”
而母亲则皱着眉头告诫:“你若不听话, 总有一日会被妖魔找上, 然后变成那副样子。”
当父亲把手移开的时候, 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同了。那具悲惨的幼儿尸首就这样被他们抛诸身后。
但安知知始终难以忘掉那一幕。那无情的、血腥的情景在她脑中留下了如同烙印一般的鲜明记忆。她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她本来就是安分乖巧的小孩, 自那之后显然更加听话了。
当她被那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束缚住,皮肤被刺破,敏感的神经被狠狠刺激到的时候,那副久远的画面立刻闪现在她眼前,让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
但因为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因为熟悉这个残忍的怀抱的温度,所以她生生地忍住了。
在由多年前的经历所激发的恐惧被镇压之后,她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很深的悲切。
只不过还未等她细想这股悲切的来由,钳制着她的牢笼便消失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在现在想来都变得模糊不已。
无我剑明明已经修好了,可它却仿佛不认识自己曾经的主人一样。
“是因为大师兄身上发生了什么,对吗?”安知知问它。
剑鞘已经被她的体温给捂暖了,抱在怀中能让人觉得安心。似乎在回应安知知的发问,它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大师兄……是害怕再伤到我,所以才匆匆离开的——我,可以这么想吗?”
“他一个人,有办法应对吗?”
“一定有的,因为、因为是大师兄嘛……”安知知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安慰自己。
——好好保护我。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不好?
她正要闭上眼睛,搂着无我剑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一个清晰又遥远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驱散了她的睡意。
那个时候,她是不是给出了肯定的承诺?
她是不是说过,因为他是大师兄,所以就不由分地让他背负一切是否有失公平?
那么,如她刚才所想的那样,因为他是无所不能、所向无敌的大师兄,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认为他可以一个人处理好一切——这种想法是不是也有失公平?
因为一个人强大,所以就期望他能摆平所有事情,包括他心中最脆弱无助的部分,和他心中最猖狂放肆的噩梦?
因为大师兄足够强大,足够优秀,所以就要让他一个人扛过难关吗?
过往的情景如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一帧一帧地闪过。
在她第一次体会到万念俱灰这种情绪的时候,是姜玉芝同情她,可怜她,将她带回剑宗;在她第一次以为无路可走的时候,是莫揶师姐和欧冶子师父耐心细心地教导她,开导她;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被熟悉的世界所抛弃时,是孙舒雅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照料她,指引她……
难道,她得到的这些帮助与眷顾,只是因为她很弱小,她很可怜,人们只不过出于同情,才对她伸出了手?
这种想法太卑鄙了!
她怎敢如此大不敬地践踏来自他人的温柔,质疑灌溉在自己身上的柔情,她简直不知好歹、厚颜无耻!
想要付出爱与关怀,与想要付出的对象是强大还是弱小有什么关系呢?仅仅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无法释怀,想要保护,想要去爱,就足以有理由和勇气伸出那只手。
安知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我要去找大师兄!”她对怀中的长剑说道。
剑柄颤了一下,似乎在给予她鼓励。
她趿拉着拖鞋跑到玄关,也顾不得换鞋,便想要夺门而出。
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电铃恰到好处地放声歌唱,凭空响起的声音差点让安知知心脏骤停。
她缩回手,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将门把手转开,门外站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见的那个人。
“我从窗外看见你的客厅还亮着灯,想着你还没有睡觉,就过来了。”严决轻声说道。
“我、我、我也正想去找大师兄……”安知知则用更轻的声音说道,“先、先进来吧。”
房门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好像屋主人正要举行什么秘密的集会似的。
严决坐在沙发上,难得露出有些无措的表情:“刚才,吓到知知了吧?”
安知知则难得正襟危坐,慌慌张张点点头,又慌慌张张摇摇头。
饶是严决方才还苦大仇深,此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知知师妹,着实可爱。
“大师兄,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安知知看他笑,不由皱了皱眉,“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不要自己一个人扛。”
“嗯,”严决像个乖巧的小学生,“所以我才会在这三更半夜的来找知知啊。”
安知知像是钻到什么漏洞:“若我客厅没有亮灯,大师兄是不是就不会来了?”
严决定定说:“会来的。”
安知知正绞尽脑汁地酝酿说教,听严决这么说,顿时愣住了。
严决则趁热打铁、趁火打劫:“我独自一人果然有些害怕,想是熬不过这漫漫长夜,无论如何也要来这里寻求知知庇护。是知知你答应我,会在我身边保护我的。”
长余尊者的首席弟子,摇光剑宗的大师兄,此时像个赖皮又任性的小孩似的,对着门中资历最浅薄的小师妹撒娇。
长余子若在天有灵,也不知是喟叹还是欣慰。
“不知何人托梦,竟让我知道了些前尘往事。”见小师妹还在发愣,严决便兀自说了起来。
“我这身根骨,似乎并非来自天授,而是来自天权印里那头名叫垠仙的大妖。”
“我为人间斩妖除魔,用的其实是来自妖魔的力量。多少有些讽刺。”
“方才失控,恐怕便是垠仙元神作祟。妖魔喜食血肉,这一百多年不曾尝过,怕是突然有了念想。”
“现在呢?好一些了吗?”安知知跪坐在沙发上,探着半个身子问道。
“若我修为突破元神,便可一劳永逸地将这缕大妖元神据为己用,无奈如今元神未成,今后或许还有几番苦斗。”严决看向安知知,“无我剑便交由你来保管,要是我又昏了头脑,它定会替你出气。”
无我剑发出一声铮鸣,似是表示同意。
“都已经老实了一百多年了,真是的,偏偏这时候出来惹麻烦。”
——偏偏在他的修为已经没可能再提升的时候,耀武扬威地跑出来展示存在感。远古大妖,看来脾气都坏得很。严决在心中暗自嘀咕。
安知知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些什么,有些迟疑地问道:“是因为……衡九生吗?”
衡九生与垠仙都是上古大妖,若是相互之间存在某种同类感应,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严决倾了倾上身,向安知知凑了过去,用像是在分享小秘密似的音量悄声道:“大抵没错。垠仙与衡九生,似乎是对情深义重的恋人。”
所以衡九生说与他有冤仇——用尽全力将恋人送出降妖阵法,又剥出一缕元神护她。
恐怕垠仙根本就没有被镇压在天权峰下,而是在进入阵法的那一天,就已经被数十名渡劫大能所制造出来的灵力旋涡给挫骨扬灰,神形俱灭了。
而他,霸占了垠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遗物。
作为“未亡人”,衡九生难免要向他讨要说法——这便是所谓冤仇。
讨要说法啊……
严决看着安知知睁大的眼睛,心中既有安然,亦有怅然。
衡九生毁他宗门,数千条人命,他又要如何讨要说法?
若她真想要,倒不如自己筹个法子,将垠仙的元神从他身上剥下来。
这如同不定时炸弹般的东西,他可巴不得不要。
第67章 争斗
如果没有垠仙的这一缕元神, “严决”的命运会如何?
他还会是那个能让长余子万里相迎、长跪三日相求、天资禀赋千年难遇的“重振摇光剑宗的希望”吗?
他还能受万人敬仰,得天独厚,手持无我剑斩妖除魔吗?
也许他只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纨绔子弟, 在父母兄长的疼爱中平平凡凡地长大,也许他就可以住上母亲为他一遍遍更换摆设装饰的那间卧房,在合适的年纪成家, 在合适的年纪死去。
究竟是什么机缘, 让垠仙的那一缕元神选择了他——这个让母亲哭喊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
虽说事到如今, 再去设想那些“如果”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但人总是会克制不住自己。
严决想,如果没有垠仙的元神, 长余子就找不到他, 他也无缘进入剑宗,无缘修仙。如此,便无法在百二十七岁那年遇见安知知。
果然,命运这东西, 当真玄妙得很。
凌晨三点,天野墨黑, 空气微凉。
也不知道安知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等严决发现的时候, 她已经肆无忌惮地倒在他身侧, 怀里仍然抱着无我剑, 睡颜香甜, 仿佛全无心事的婴孩。
几个钟头前才被他狠狠咬过一口, 眼下还能如此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熟睡。她的这种坦诚, 让他感到既是欢喜, 又是担忧。
“怎么能这么放心地睡呢,若是当真被我欺负了怎么办?”他小心翼翼用手指蹭了蹭她脸颊。
梦中人无所觉,依然没心没肺地睡着,倒是无我剑在她怀中发出咯噔一声,像是对他的警告。
比如:“要是敢伤害知知的话,吾可要你好看。”
严决忍不住瞪它一眼:“你这家伙,不会真打算不认我这个主人了吧?在剑墟的水沟里躺了那么久,当真一点不想我?”
无我剑再没有响动,似是懒得理他。
“当初认我为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番态度。”严决有些惆怅地低声叹道。
他去房间取了薄被,轻手轻脚替自家小师妹盖上,接着自己也索性钻进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也就睡了三个多小时,天就已经大亮了。
严决做贼心虚地起了大早,掩去一切“同沙发共棉被”的痕迹,在厨房愉快地备起早餐。
准备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小师妹也已经起床,便不由自主地还哼起了小曲儿。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电视广告上听来的。
等到时机合适,才转过头,笑眯眯道:“早上好,知知。”
小师妹像只小猫似的理了理脑袋上的乱发,迷迷糊糊地回着:“早上好……哈呜——”
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才睡了不到四个钟头,自然是没有睡够。
“起这么早,不再睡一会儿吗?”
还在长假的假期内,想睡到几时便可睡到几时。
不想安知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解释:“昨天晚上收到师父发来的……消息,哈呜——让我今天去一趟工厂,紧急加班,会给很高很高的加班费呢。”
严决一时失语,原来昨儿个自己在床上做春秋大梦的时候,小师妹居然还在接工作联络……
“我能一起去吗?”粘人精持续上线。
而安知知又是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唔……那就……一块去吧。”
出门的时候,严决把无我剑往安知知手里一塞:“带着它。好防身。”
安知知诧异地回看他:“L市治安很好的。”
严决坚持道:“拿着吧,我怕我又突然发疯。”
“……”安知知有些为难地捏着剑柄,“可是空轨上不能带这些。过安检的时候会被收走的。”
严决大义凛然:“今天打车,我出钱。”
好说歹说,安知知最后还是拿着无我剑进了时代智钢的大门。她将严决安置在自己的工间里,无我剑则被放在工作台上。
“我去找师父,”安知知顿了一下,而后改口,“我去找厂长,大师兄你在这里呆一会儿。”
严决听话地点头。
等到安知知的身影和气息完全消失,他才敛起表情,定定地看着工间的入口:“这么巧,今天你也在。”
身穿黑色职业套装的女性慢悠悠地从门后现出身形。
“我还以为是你想见我,所以才昨日也来,今儿个也来。”墨眉红唇,五官清晰而俊秀的人类脸庞。
或许是因为厘清了真相,这次再见到衡九生,严决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立刻动怒。
他稳坐钓鱼台,丝毫没有起立迎接的意思,也没有当场要把人赶走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垠仙。你不应该在我身上寻求垠仙曾对你许下的承诺。”
张晓宇的脸色登时变了变,那双圆润的杏眼眯了起来,里面流淌着丝丝残忍的神色。
“你不是垠仙……你当然不是阿垠。可你难道就是严决吗?你看看你的那把剑还认不认你!”
她声音虽不响,却有几分凄厉的味道,在这个空旷的厂房中显得格外清冷和骇人。
她此时情绪激动,作为对照,严决反而异常冷静,他静静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扭头瞥了放在桌上的无我剑一眼。
“看来无我剑不愿理我,还真的是你从中作祟。不如说说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既然未曾将他视作垠仙,又为何对他如此执着。思来想去,果然只能是为了那一缕元神。
分神之术后,若原身元神遭毁,将分割出去的元神重新纳入原身后,静心调养,不出几日便可育成完整的元神。
严决神色肃然地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你想拿我的肉身重新育成垠仙的元神?”
“你倒是清楚。”张晓宇挑衅似的盯着他。
他垂了垂上睑:“抱歉,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若你有办法取回垠仙的元神,那取便是,但你若要‘严决’的身魂,我是不可能放手的。”
张晓宇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可放不放手,难道是你说了算的?”
严决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在问“难道由你说了算?”
在这个时空中,衡九生理应和他一样,因为环境中没有能够让修为运转的灵气,而无法使用仙灵术法。即便她是洪荒六妖之一,在这里又能奈他如何?
况且还有律法规则——杀人是重罪,自当承重刑。在律法约束之下,他早就知道自己无法杀衡九生而雪恨,亦知道衡九生也无法轻易对他动手。
他心中虽恨,但也做好了将摇光大师兄的责任履行到最后的觉悟。比起报仇,他在这个时空中思考更多的是如何让他唯一的小师妹平安喜乐。
而衡九生又是如何打算?
在严决困惑的眼神中,身穿黑色套装的职业女性突然快步从门外走至工间内,在严决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伸手向他的颈侧挥去,显然是冲着取他性命而来。
“你——”严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锋利的刀片离他的喉咙不过三寸的距离。
“我的寿数已经长到自己都记不清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道德和法律?”年轻女子笑得阴惨。
“就算你杀我心魂,夺我肉身,也无法再塑造一个垠仙。元神重塑,重塑者并不继承原身的情感和记忆。即便如此你也要执意继续吗?”严决格开张晓宇的攻击,从位子上跳了下来,与她拉开距离。
也许是当大妖的时候用惯了术法,她的体术并不优秀,只不过凭借小刀才暂时占了上风,但也很快在剑修的身法下败下阵来。
“若不试试,又怎知不能?”张晓宇仍然没有放弃攻势,“那缕元神,分明还认得我!你说它没有记忆,那你又是从何得知我与垠仙的往事?”
严决挑眉,他意识到自己先前透露知晓过去一事,反而让衡九生有了更多无谓的希望。
是他失策。
银光逼近,张晓宇又是一记斜刺。严决反手去格,不料牵动昨夜的伤口,骤然蔓延的疼痛让他的动作出现了破绽。
眼看就要被张晓宇得手。
叮!
短兵相接的一声脆响。黑衣女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无人驱使却擅自出鞘的长剑。
严决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一掌劈在张晓宇的肩头,生硬地将她逼退一步。接着又顺手抄起无我剑,剑尖直刺对手心窝。
衡九生——颠覆整个摇光剑宗的罪魁祸首。
摇光的仇,亦是无我剑的仇。这柄古剑,此时已经被复仇占据了心智。
也许即便没有被严决握在手中,它也会一意孤行地刺向仇敌的胸口。
离黑色制服还有一寸,急促而尖利的叫声突然中止了这出复仇的戏码。
“不要!”
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几乎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喊出了这两个音节。
被剑锋带起的气旋骤然止歇,一切仿佛被顶格一般。
“大师兄,晓宇姐,你们在做什么!”
她匆匆跑至严决身边,夺下他手中长剑。
张晓宇红唇一扬,趁着严决兵器脱手,猛地从地面暴起,反握匕首向他的颈侧刺去。
唰——
握着匕首的右腕突然被一股极大的力气给控制住了。
她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第68章 力大如牛
班学武曾说安知知个子虽小, 实则力大如牛。
岂有此理,她的力气分明比牛还要大。
张晓宇那条蓄满了力气的胳膊就这么被挟制在半空,丝毫不得动弹。
她都已经能够数清分布在那段脖颈中的动脉, 能够嗅到那层薄薄皮肤下流淌的鲜血的味道。只要能将那里刺破,这里立刻就会血溅数米,而她就能得到可为垠仙塑魂的躯壳。
明明……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那么一点点……
“知知妹妹, 我们两个多少有些缘分, 我不想伤你, 你也最好不要碍我。”张晓宇半咬着唇, 如恐吓一般说道。
握住她右腕的手却毫不动摇。
“晓宇姐,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伤害大师兄的。”
“好啊, 你若执意不松手, 到头来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
虽然右手无法行动自如,但张晓宇左手往口袋一摸,指掌之间立刻多了一把小巧的美工刀。她划出刀片,以右腕为轴心, 顺时针一转身,猝不及防地向安知知的小腹刺去。
严决眼疾手快, 长腿一踢, 正中张晓宇的左腕, 她吃痛, 当即松了手, 小刀掉落在地。
趁张晓宇愣神的瞬间, 他又手持无我剑, 摆好架势, 剑尖直指其要害。
“你可知将残缺的元神补全, 需要多少灵力?这里根本没有能够养育元神的灵脉,你要如何为垠仙重塑元神?”
“我尚有万年修为,分他便是。”
“分给一个与你素不相识,也对你毫无情义之人?”
“你闭嘴!”
“噢哟——”正当一人一妖正一言一句你来我往时,工间的门口响起了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班学武正一脸意外地张望着工间内的情形。
“这难道……是在拍什么网络短剧吗?”
“师、师、师、师、师父……”安知知瞳孔颤抖,唰地松开了手,张晓宇这才逃出生天。
班学武皱眉看了看地上的小刀,又看了看严决手里的剑,最后视线落到张晓宇右手的匕首上,他摆了摆手:“怎么还用真家伙呢?这也太危险了!”
转头看向安知知:“哎哟小安同志,你现在也是咱们维修部的中坚人员了,可不能舞刀弄枪伤到手啦,库房里还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机子等着你去拯救呢!”
又看向张晓宇:“小张同志,销售人员可是智钢的脸面,要是不小心把脸给弄伤了,以后出去跑业务,给人的印象不好!以后咱们的民用商用机上市了,那对接的客户和军队不一样,都是很注重形象的好伐!”
最后看向严决:“小严啊,你你你一个大男人,还是军队出来的,怎么在这里和两个女孩子打来打去,哎哟用的还是攻击范围最大的武器,怎么好意思的?”
一通嘴炮攻击,刚刚还一副你死我活架势的三人纷纷愣住,面面相觑,似乎一下子忘了刚才到底是为什么而打起来,气焰也顿时萎靡起来。
严决叹了一口气,将无我剑收回鞘中,安知知蹲在地上,心虚地捡起小刀,而张晓宇也最终在这停战止戈的氛围中收起了匕首。
“对了,小张同志,销售部最近业务应该不忙才是,你怎么也来加班了?”班学武一脸好奇。
张晓宇终于调整好情绪,挂上了那张销售部新兴王牌的笑脸:“有东西忘在办公室了,过来取一下。路过知知这儿,就想着进来和她打个招呼,然后,好像就被这位给误会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严决一眼。
班学武恍然大悟,面向严决,语重心长地教育道:“诶,小年轻之间有什么误会要亮刀子才能解决的?你这家伙呀,占有欲不要太强,这样不利于感情长久。”
严决:“……”
在德高望重的班厂长的调解之下,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彻底消失,张晓宇一边带着营业笑容,一边又写着满脸扫兴地自觉消失在安知知的工间,同时不忘回收被安知知捡到的美工刀。
班学武没有立刻离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表格走到安知知面前,向她交代了一些任务变动。
“……我先过来跟你说一声,等会儿会有正式的文件发到你终端上,记得去查收。”
安知知像只小鸡似的飞快地点了点头,显然是想要赶紧不动声色地把厂长送走的意思。
班学武偏偏还想调侃几句:“小安啊,今天加班怎么把严决同志也带来了?”
安知知登时露出六神无主的表情。
而班学武看到她这副表情,又开始后悔自己多事,解释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是怪你。哎,放长假嘛,正是小年轻们腻歪的好时候,我这个麻烦厂长还偏偏要把你捉来加班,多带个人——就带呗。”
严决此时已经将无我剑放到了一旁的工作台上,长身而立,满脸乖巧,一副招丈人喜欢的模样:“又见面了,班厂长。”
“咳嗯……”班学武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已经给你开后门了,小安工作的时候你可得老实点,别打扰她。”
“——大堂进门左手有自动贩卖机,记得给小安买点饮料小零食什么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简直像是在接受老师布置任务的小学生。
看到班学武背着手踱步离去,留在工间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晓宇姐……衡九生,她果然还是在意垠仙的啊。”空寂的厂房中,安知知突然说。
严决在工作台边坐了下来,伸手抚了一下无我剑的剑鞘:“但是垠仙已经不可能回来了——哪怕她能从我这里夺走身魂,哪怕她能将半数修为分赠与他。”
“没有‘万一’吗?”安知知问。
“若是有万一,难道知知想让我交出这副身躯,去成全那只大妖的执念吗?”严决看她。
“怎么可能?!”安知知急切地摇起了头,凑到严决身边,无意识地抓着他衣服下摆,“就算不是万一,而是万万,我也不会那么想的。”
严决失笑:“万万是什么?”
安知知低头,嚅嚅道:“就是万全的意思……就算衡九生有万全的把握,我也不可能成全她。”
“你什么时候这么不与人为善了?”
“是大师兄要我保护好你的。”
“你又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严决不动声色地捉住她徘徊在衣角上的小手,不依不饶地问着。
安知知唰地把手抽了出来,转过身,从工作台上捞起工具,从严决身边逃了出去。
“我、我要工作了。”
按下终端上的指令键,传送带立刻变得忙碌起来,咕噜咕噜地吊着一台沉重的机械一截一截的挪动着。
“HL-12?不是已经在假日之前完成扫尾了吗,怎么还有新送来的?”严决不解地看着被放置在修理位上的那位机械巨人。
安知知小心翼翼地踩上升降梯,在上升的过程中解释道:“这次的工作不是修复,而是更新。针对攻防联动的系统,工程部提出了更好的程序设计,现在要配合新的程序进行改造。”
“哦。”严决表示理解。
“昨天来的时候不是见到齐浩前辈了吗?他那时候就是在奉命进行新的程序设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成品……希望我能顺利完成改造呀。”安知知继续道。
严决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下。
——又是齐浩那小子……虽然知道知知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听她这样说,心里总会膈应不已。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胸竟如此狭窄。看来班学武说得对,他占有欲太重,希望占有她全部心念。可他又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妹,她固然在意他,但不会整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她向来做事负责,对工作用心得很,自然没法将整颗心都分给他。
严决如此胡思乱想着,忽而又听知知的声音从驾驶舱里闷闷地传来。
“大师兄此番连受提拔,等这新系统配适完成,大师兄兴许就是第一批测试驾驶的机甲兵。所以……我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看看,她虽无意,但分明最懂如何挑拨他心思。完全叫人无可奈何。
安知知在驾驶舱里捣鼓了许久,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工作,小心谨慎地搭着升降梯下来。
严决刚想拉着她休息,又看她一个闪身,绕到机甲身后,开始下一个阶段的工程了。
他想到班学武的提点,索性便溜达到工厂的大厅,找到厂长口中那台自动贩卖机,挑了两个口味的能量汽水,又挑了两包孙舒雅之前买过的薯片,才晃荡回去。
有了这些道具,唤知知休息也好有个借口。
没想到回了工间,知知只是探出小半个脑袋,说了句马上就好,又缩回去继续干活。
严决愁肠百结地坐到工作台边,将饮料零食放在那上面,结果就看见无我剑轻轻抖动两下。
这家伙,之前莫名其妙地不认他,现在倒是认得他了,却是在对他幸灾乐祸。
“好啊,你竟敢笑我。”他不满地戳了戳剑格。
就在这时候,原本安静的空间突然飘出一阵歌声来。
第69章 挑衅
严决收回了正在“逗弄”无我剑的手, 细细听了起来。
声音很轻,似有若无,如丝如缕, 又显得有些跳脱,可见哼唱之人心情不错。但是词不成词,调不成调, 严决分辨了大半天, 终于听出来是他今天早上在厨房随意哼的那首广告曲。
虽然刚才经了衡九生的挑衅, 但万幸没有坏了小师妹的情绪。
不过她今日到底为何心情如此大好?
“什么事呀, 这么高兴?”他忍不住弄个清楚。
小脑袋又从金属的甲壳后面探出来:“大师兄,刚才我去找厂长,厂长悄悄告诉我, 我被评上这个季度的优秀员工啦!不过还没开员工大会呢, 所以大师兄可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了。”
“哦,唔。”这丫头,他还能跟谁说去?
“工厂有那么多人,我居然能被评上优秀。那——么多人呢, 可优秀员工只有一个名额。我居然被选上了。嘿嘿。”
原来如此,千里挑一, 倒是个了不起的名目。
“因为上个季度的优秀员工是齐浩前辈, 我想, 我哪能和前辈比呀……不过厂长说, 我虽然资历浅, 不过工作业绩好, 态度也好, 加上军队的驻队经历和战场的志愿者经历加了很多分, 能评上这个称号, 是、是实至名归呢。”
安知知说着说着,自己先莫名其妙害羞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轻,但还是透露着一股高兴。
这是好事啊。严决忍不住想。他的知知师妹在这里的确成长不少。
若是过去的她,在千人万人中脱颖而出,得了什么稀罕的名誉,一定会感到手足无措,或是自己压根儿就不配这名号,别说是高兴了,恐怕会焦虑得睡不着觉呢。
现在的她,总算能认可自己,认可自己的优秀,认可自己的努力,不再会轻易觉得自己配不上什么了。
她是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一个连母亲的爱都无法拥有的孩子,又怎会相信自己配得上这世间的好,又怎会相信自己能得到别人的爱?
所以才会那么努力呀。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无条件的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确凿不移的爱,所以才会那么努力。
因为只有等到依靠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值得被爱、值得被夸奖的人,她才能心安地接受那些爱和夸奖。
严决一直想让她知道,即使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安知知,他也一样会喜爱她,也一样会保护她。
但若是那样,他只能用“毕竟我是大师兄呀”——这样的话语来向她解释他的纵容。
既然她觉得只有那样才能心安理得,那便让她求个心安理得。这才是她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一路前行的意义啊。
她也想要被肯定,想要成为特别的人,而现在她终于靠自己得到了自己所期望的那个认可。
当然会高兴。当然应该高兴。应该高兴得想要唱歌,想要跳舞,想要被抱起来,在空旷的广场上疯狂地转圈……
严决看着在不远处上下晃动着的小脑袋,忍不住说:“知知师妹,若我说这天下弱水三千,只有你、只有你一人入我眼,你……又会如此高兴吗?”
那颗小脑袋顿了一下。严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待那个对他而言犹如生死决断般的回答。
之间小脑袋抬了起来,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大师兄,我改装好啦!你要不要试试看?”
看来今天仍是被她糊弄过去的一天。
严决想不明白,他的小师妹都能够高高兴兴地接受“优秀员工”的光荣称号了,为什么还是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喜欢呢?
不管是此前那种直白的告白,还是这种诘屈聱牙的坦露,都没法让她回应吗?
难道她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严决有些沮丧又有些不安地抓了一把头发。
*
思乡日的假期结束了,达尔斯阿的居民们飞回各自的星球,又一次回到日常的生活中。
严决仍在享受防卫部特许的长假,他打算趁这段时间往家里添置一些家具,在孙舒雅的推荐下开始沉迷起能够模拟装修的实用软件。
在界面中设置好户型格局及硬装条件后,软件会自动生成一间三维立体的空房,可以将系统提供的家具模型拖入其中观看摆放效果。如果解锁付费功能,则可以在素材库中找到几乎所有大型量产家具品牌正在市面上售卖的家具,并贴心附有网络购买链接及实体店购买方式。
当严决正在尽情体验室内设计师的工作时,安知知则一如既往地在工厂中修理机甲。
在假期之前,大多数从战场上回收来的战斗机甲已经得到适当修复,现阶段的工作是进行进一步精修,以及着手例如侦查、运送等战地功能型机甲的维护,最后就是按照防卫部下达的任务,小范围地对HL-12进行升级改装。
比起战争爆发之前,工作的种类和数量都提升了不少,整个工厂仍保持着战争期间那种热火朝天的氛围。
“知知妹妹~”
正当安知知系着防护绳索,心惊胆战地趴在一台大型布雷机甲的肩膀上进行关节润滑时,一个兼具黏腻和清冷的声音从机甲的脚边传来。
安知知心中一惊,手跟着一滑,上油用的漏斗哗地掉了下去。她慌忙抓住紧随漏斗之后也正要掉落的油瓶,不想膝盖蹭到沾了油的部位,一阵打滑,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往地面摔了下去。
幸好有防护绳索栓着,在距离地面还有六七十公分的时候,她终于四仰八叉地悬停下来。令人为难的是吊绳拴在她的肚子上,她仰着身体,双脚没有着落,像一只翻了身之后没法翻回去的小乌龟。
有人走了过来,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扶正,又将她从防护绳中救了出来。
“你果然还是这么一惊一乍。”
安知知抬起头,形似莫揶、又假借了张晓宇身份和名字的远古大妖衡九生正巧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安知知一个趔趄差点原地摔倒。衡九生又拉了她一把。
“你……怎么来了?”
“这儿是我的职场,今天是工作日,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安知知摇摇头。
“在严决出现以前,我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就当现在是那时候的延长时间好了啊?”衡九生说得理直气壮。
而安知知又一次摇头:“以前我不过不知道罢了,既然已经知道晓宇姐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是屠杀整个摇光剑宗的妖怪,我就没有办法与你平和地相处了。”
“你这小丫头,我又没害过你,为何要这样迂腐?”衡九生说。
也许她从垠仙那里学到了什么是男女之爱,但关于其他的人类情感,她没有能够学习的对象,因此,她显然不认为灭人宗门是伤天害理之举。
她是妖,自远古洪荒时便在人间飘荡的大妖,在文明尚未开化、文字尚未出现、道义还未被编纂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只修为高深的妖怪了。
与其说她无所谓践踏法律和道德,倒不如说她的头脑中根本没有那样的概念。
因此,她的安知知的拒绝感到难以理解。不过她也似乎并不打算因为一次的拒绝就放弃自己的坚持。
安知知解开防护绳索,这次她换成了升降踏板。在踏板缓缓上升的过程中,她不止一次地思考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医生,看看能不能治好这恐高的毛病。
她以为只要对衡九生不理不睬,这妖怪便能放她一马。
毕竟在眼下这个世道,她们不可能对彼此做什么出格的事——衡九生或许可以无所畏惧地跟法律常识撕破脸皮,但她在班学武面前倒是意外地乖巧。
不过同时,她也显然打定主意想要缠着安知知。
安知知把翻倒的油剂收拾好,又清理掉金属表面上多余的液体,期间就听到衡九生在底下问她话。
“知知妹妹,你平时修理机甲的时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总不见得都是那些弯弯绕绕的回路吧?”
明明不想理她的,但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安知知却莫名地心软了。
“在修剑的时候,知知通常都会想些什么?”
大师兄也曾经这样问过。
大师兄也好,衡九生也好,他们想从她的回答中探知到什么呢?
但无论修的是剑也罢,修的是机甲也罢,她在心里怀揣的愿望却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她希望持剑之人斩妖除魔,然后平安归来,她希望驾驶机甲之人驱逐虫兽,然后……同样能够平安归来。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在不经意间将回答泄露了出去。她听见衡九生在地面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不禁有些羞恼。这些妖怪,就算活再久又怎样,到现在依然没有学会丝毫“人”的情怀。真是可恶至极。
“你这个念想倒是不错。可是啊,只要发生战争,不管伤亡人数被控制得有多少,总是会出现牺牲者的啊,你的想法,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衡九生有些得意地说道。
她看向那个灰头土脸的正在工作的姑娘,怜悯似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70章 助攻
那场过于简洁的星际战争虽然在思乡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人们都认为它所带来的影响也会随着整整一个礼拜的长假而被迅速释放掉。
不过实际上,它留下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后遗症。
“昨日午间十一时十分十三秒,两颗因为星兽活动而脱离轨道的小行星在达尔斯阿星系外围发生碰撞, 两颗脱轨小行星均在撞击中发生崩裂解体。
据天文局测算,行星碎片最早将于近日傍晚接近塞勒斯大气层外围,届时将启用近地轨道防御系统, 击落大型星体碎片, 地面可观测到‘流星雨’现象, 接下来将展示各地可观测到流星雨的时间带……”
“嗳, 晓宇,是流星雨欸!要不要一起去看?”何雨思正快乐地舔着一根冰棍,舌头被色素染成了奇怪的绿色。
她的终端上正在播报今天的晨间新闻。
张晓宇捧起杯子, 喝了一口除了冰块之外没有添加任何调剂品的咖啡, 皱了一下眉,“怎么一大早的就在吃棒冰?不怕伤到胃吗?”
何雨思从新闻里抬起头,佯装生气地瞪了自己的同僚一眼:“喂,难道你以为黑咖啡是一种很养胃的东西吗?”
张晓宇不客气地将最后一口液体喝尽, 还向何雨思展示了一下空空的杯底。
何雨思将咖啡杯从她手中夺过,稳稳放在办公桌上:“别岔开话题, 去看流星雨吗?L市的话, 今天晚上九点左右似乎是高峰期哦。”
张晓宇想了想, 道:“行吧, 就陪陪你这个可怜的单身汉吧。”
“说什么呢, 我可不是‘汉’, ”何雨思举手抗议, “再说, 你不也还没对象吗?”
张晓宇一脸惊异:“我竟没和你说过, 我其实是一个寡妇来着。”
何雨思扑到她身上,搓揉着她的脸蛋:“我可去你的,什么寡妇?!”
张晓宇笑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难过。这可真是一件怪事。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看?但愿不是商贸中心的观景台。”
这回轮到何雨思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商贸中心?你不喜欢吗?那可是L市最高的建筑了。”
“城市的灯火太亮了,会看不清流星的光,要去的话,还是推荐地势开阔的郊区山顶。”
“唔,你说的有道理,我看看市郊有没有适合的山丘。”何雨思关闭了新闻,打开地图软件,开始查询起来。
*
严决正坐在他那间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进行冥想。
那些花枝招展花样百出的软装方案已经被他推翻过好几次,现在图纸上什么也不剩,就和他房间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研究良久,最终得出结论,这里的格局本就不适合打造单身公寓。
终端响了一声。
那昆虫振翅一样的声音甚至在房间里出现了回声。
严决收回思绪,唤醒晦暗的屏幕,上面是来自他可爱小师妹的消息,让他突然间心潮澎湃。
“大师兄,今天晚上有流星雨,要一起去看吗?”
人间风流的大帅哥严决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诸如此类的邀请,但这是他第一次决定答应。
这可是他心上人的邀请,怎会有不赴约的道理?不仅如此,他要提前将自己装点到位,找好最合适的观赏方位,做好充足功课,这一次一定要将一直悬而未决的“告白”落到实处。
就穿他刚来的时候两人一起去商城买的那套衣服好了,然后去托尼老师那里做一个发型,准备好花束,在看到第一颗流星的时候像变魔术一样将花拿出来,说出已经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告白的话语。
她早就该心知肚明了,早就该……但他毫不介意再说一次。
再说几次都不要紧。
如此如此,那般那般,无数念头自严决脑中闪过,等他按下发送的按钮时,时间已经过去三分钟了。
糟了,小师妹可别误会他不积极。
*
安知知看到对话框里出现了新的气泡。
“当然要!!!”
她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
传送带咕噜咕噜地转动着,一台待修机甲被投放到她面前。她立刻老老实实收起终端,开始进行损毁度的检查。
从工作日志来看,这是一台曾经深入过敌后的侦查机甲,外壳用的都是反侦查和防感知的材料,有墨色的、已经干涸的液体沾在头部,那些液体像油漆一样,而且散发出一种青绿色的金属光泽。
那是虫族的血液。
虽然是侦查型机甲,但偶尔也会经历激烈的战斗。
安知知在驾驶舱中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尽管没有看到血迹,但可以肯定操作这台机甲的侦察兵曾经受过伤。
有可能是因为难以适应空间环境或高速运动而导致鼻腔或口腔出血,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某些具有特异能力的虫族导致的外伤。
这不禁让她对衡九生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可是啊,只要发生战争,不管伤亡人数被控制得有多少,总是会出现牺牲者的啊……
因为大师兄很厉害,所以他一定不会成为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因为她有用心地修理每一台机甲,所以驾驶这些机甲的战士们一定可以平安回来……
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得偿所愿的事?
“如果说——呵呵我只是不厚道地假设一下,如果说有一天,战争再次爆发,而严决死在了战争中……”衡九生用不知是捉弄还是挑衅的口吻说着。
“不会的!”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没有想过,没有任何东西能保证这句否决的成立。
“他不仅死在了战争中,而且还刚好死在了你经手过的机甲里——”远古的大妖既天真又残忍地继续着。
“不会的!”重复着同样的否决,却无法给出任何理由和证据。
“如果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你会不会诅咒自己?诅咒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更认真一点?诅咒自己在祈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更虔诚一点?”
*
张晓宇看了一眼维修部的方向。她今天没有去找安知知——她的心眼还不至于那么坏,真的。
哈……那个时候,把她弄哭了呢……
让安知知流泪可不是她去“找茬”的初衷。确切地说她可不是去找茬的,她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弄清楚的话,心里着实不畅快。
其实严决说的,她何尝不明白?她简直怀疑那些凡人过于低估一只自洪荒时代活到现在的大妖的见识。
分神出体的元神在离开本体的时候就已经独立了,它不是垠仙神魂的一部分,也不是他意志的一缕碎片,只不过是他的修为在世上的残余。即使她将这缕元神培养至成,它也不会是一百八十多年前为她而死的垠仙。
她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在逃离那个令她窒息的世界之后竟还要和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相遇。
看他如鱼得水,看他恣意畅快。
她心里不爽。所以要为他添点堵才行。
只是添着添着,她就上头了,原本只是想找些乐子的,没想到在一时间竟然真的动了杀心。
干嘛要杀他,别看他光鲜亮丽无所不能,实际上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追不到手,就这一点,他可比她可怜多了!
可是,即便有上述这些缘由,她也不曾想过要让安知知伤心,也不曾想过要看她痛哭流泪的样子。
二十岁都不到的丫头,年纪还不到她的零头。是不是因为年龄代沟太大,所以她才完全捉摸不透她?
“真是的,我都说了只是‘假如’而已,你哭什么?”一分钟前还趾高气昂、包藏坏心的她在安知知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是我说得重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要是被班学武看见,肯定又是一通说教——她可不喜欢听中年男人唠叨。
安知知抽了几下噎,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手指上沾着的机油便因此蹭到了脸上。
张晓宇一时想笑,但活生生忍住了。
“我、我、我会后悔……”安知知突然冒出一句。
“哈?”
“如果大师兄真的不幸发生什么意外,我一定会非常后悔……”
“后悔什么?”
“后、后悔没有同他说过喜欢……”
“什么?”
“后悔没有同他说过我也喜欢他……”
安知知难得没有越说越小声,反而在最后略微拔高了音量。在浓重的哭腔之中,她的话语显得非常可爱。
张晓宇愣在原地,她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她原本是想看严决笑话来着的,可为什么就结果来说,反而成了他的助攻?
“这话你跟我说做什么?”她有些忿忿不平地质问安知知。
而安知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因为是你问的啊……”
我可不是这么问的!张晓宇有些不满地想道。她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到了嘴上,又有了另一套不着调的说辞。
“明天晚上,从塞勒斯可以看到行星碎片形成的流星雨。”
安知知又擦了擦眼睛,一张脸变得越来越花:“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张晓宇言不由衷,“不如你约严决一起去看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