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一行人至杭州到达浦城后, 在浦城重新登船,沿水路进入闽江,才抵达了福州, 然而要去时下最为繁茂的泉州码头还需乘坐一段海路南下。
时隔多年(两辈子), 沈黛终于再次见到了大海, 她站在巨大的海船之上, 看着茫茫无际的蔚蓝海面, 悠然生出一股嗟嘘之感。
历经千年,海还是那个海, 然而乘船人的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前世是抱着旅游散心, 享受沙滩、落日的惬意;如今从江宁到汴京的短短时日, 已经让她体会到了人生的无奈与艰辛,此次前来身上背负着的是压力和对未知的迷茫。
虽大海广阔无垠多少能冲淡她的些许忧愁,让她在这古代也能体会到一番乘风破浪的感觉, 看着往来穿行而过的各式船只, 令她恍惚有了一种自己似乎也可以拥有那么一条海船,然后去波斯、高丽、日本、南洋换回一船珍贵的舶来品回来。
渐渐地船在泉州码头靠了岸, 只见泉州港桅樯如林, 蕃舶鳞次栉比,
沈黛几人刚下船就看见了早已候在岸上的李大郎和叶二娘子等人,只是几人早已不是当初的落魄模样了, 尤其是李大郎穿了一身漆金的竹纹长衫, 手上还戴了个金板子,妥妥的一暴发户大财主的模样,叶二娘也是穿金戴银,很是富贵。
看着两人对着她激动的泪眼汪汪, 沈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的道:
“大郎,二娘?”
“对呀,沈娘子,是我们,我们真没想到在这里还可以见到你。”
沈黛也是很感慨,本来她穿到这古代,只想安安静静的当一条咸鱼的,却没想到从江宁折腾到汴京,如今又到了泉州,哎,人生真是没有好走的路,越想躺越躺不了,也不知道将父亲捞出来后,她能不能好好躺一躺,或者出海去见识一番。
几人寒暄了好一会儿之后,大郎就自动帮忙招呼着行礼,然后几人先回“李氏客栈”休息。
从码头到客栈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却可以见到不停有黄头发的波斯商和黑头发的宋贾往来穿梭不停,有的说着官话,有的说着番语,各自还配备了翻译,有些番语细听和现代的英语还真是有点像,她竟还能分辨出几句来。
道路两旁也是堆满了象牙、香料与丝绸、青瓷、茶叶,号子与潮声不绝于耳。
沈黛走在李大郎身边也不得不感叹道:
“我在汴京哪里想到泉州港口已经如此繁华了,真正是应了那句‘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世景象了。”
“是啊,沈娘子,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来福建港口,我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么繁茂的海边城市,也不会在这边做出一番成绩来了。”李大郎也不无激动道。
“你能有如今的成绩,是你自己聪明、伶俐会折腾,换个人就未必能做到你这般了。”
“那沈娘子也是我这一生的恩人,反正但凡你有什么差遣,我都听你的。”
一旁的叶二娘也道:“我也都听沈娘子的。”
沈黛无奈,真觉得自己当初也没做什么,弄得几人都这么感恩戴德的也是很不好意思,只催促道:
“你们的客栈和饭馆到了吗?真想赶紧去体验下。”
李大郎便指着官道口最大的一家客栈道:“就到了,那就是了。”
沈黛一下子愣住了,原以为他开了家客栈也就小打小闹下,跟一般的旅舍差不多,没想到竟是一家豪华客栈,也算是泉州码头最大的客栈了。
一路风尘仆仆,放下行李后,几人都洗漱了一番,便先在一楼用餐。
沈黛看着端上来的菜,看得出来都是店子里的招牌菜,只是大多都是中餐,沈黛看着不少番邦客商吃起来其实是有点吃力的,虽说中餐真的很好吃,但是吃了几顿后肯定还是觉得自己的家乡菜好,而且他们大多真用不惯筷子,几乎一盘子菜都还有一大半没有用。
其实是可以考虑做一些西餐的,在这码头这种地方,往来客商节奏都很快,西餐比较便捷而且也比较适合番人的口味,只她这现在也不是好时机,等她后面多看看后再跟大郎好好聊一聊吧。
她这张望的功夫,却不小心就听到了旁边的一桌波斯商人在聊天,他们可能以为大宋没人能听懂他们的话,也没遮着掩着,于是沈黛便听到他们叽里咕噜的说着,他们这一船香料过来刚才报关缴纳了三十万贯的税。
三十万贯岂不是三十万两白银,光缴税就这么多,那净利润起码也有三十万贯吧,这还是来的这一趟,如果再将从后宋运回的一批货物算上,那一来一回起码净赚六十万两。
天哪,这是什么暴利生意,沈黛简直震惊不已,在后宋做什么生意能有这么赚钱,如果一年出个几次海,那岂不是轻轻松松几百万两的银子就到手了,一年国库收入也才两千万两,一个小小海商就能占据国库收入的小半壁江山了。
这么丰厚的利润,听得沈黛都心动了,不免问一旁的李大郎道:
“我听隔壁的那个波斯客人似乎在说他们这一趟至少赚了三十万两,这是真的吗?”
李大郎闻言往旁边看了看,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自己听不懂,顿时就震惊道:
“沈娘子,竟然还会波斯语?”
沈黛哎,一到这番邦云集的地方,她就自动带入大家都会番语的环境中了,如今看着李大郎一脸憧憬的看着他,他才很是有点懊恼道:
“来这之前提前学习记住了几个数字,会点皮毛。”
“还是沈娘子厉害,知道要来泉州,连番邦语言都提前学习了,枉我都来了这么久,却还是连皮毛都不会,我以后也要每日抽出时间来学习番邦语言才成。”
沈黛她就随口胡诌了下,他着实没必要如此卷自己。
表完决心后,李大郎才接着道:
“我在这边半年多了,也认识一些后宋的客商,净利三十万两是个中间数字,有时候压的货物对了,还不止这个数字,但有时候运过去的货物没有那么畅销,也有比这数字低的。”
“既然如此赚钱,那你咋不早点也包一条船出海呢?”
李大郎才无奈叹气道:“正是因为海商利润大,但是投入也大,不说船上配备的专业船手、护卫等人,一条海船起码得几万两,再加上一船货物的成本也得几万两,这启动资金起码就得十万两了,这我哪里拿得出。”
沈黛才明白,原来这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最起码普通老百姓就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个钱,归根结底跟现代一样,这就是一场资本游戏,是资本家钱生钱的道路,没有资本那真是想都别想。
虽说李大郎已开了最大的客栈,日常路人也当他是个大财主了,但是真正跟这些大海商比起来那就太不够看了,也不知再攒个十年够不够本。
但是沈黛又不能打击他,只得宽慰道:
“慢慢来吧,先赚这些番邦客商的钱,等有机会考虑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合伙包一条船,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自己不能做资本,那就只有集资了,只是海上集资比普通集资风险总要高许多,就怕几人心不齐,“分赃不均”,或者在船上产生内讧,那到时候在汪洋大海之中那可真是要命的哩。
沈黛话音刚落,李大郎眼睛就是一亮道:
“沈娘子言之有理,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了,这个我后面得好好考究一番,找一找信得过的人一起投资。”
沈黛其实想说,她也可以,只她一时半会儿肯定凑不出这么多银子的,只得先闭了嘴,等后面陆绩给了她奶茶店的分红之后,她再来考虑吧。
这会儿她心里最急的还是去看那一小块“越南稻”,先把父亲的事情都解决了,她才有时间再考虑在泉州自己的具体安排了。
于是吃完饭后,沈黛便让叶二娘带着李麽麽、大丫去外面转转,她则跟着青桔和大郎一起去看那一小块“越南稻”去了。
去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这块神奇的稻子都没人发现了,只被李大郎这个眼尖的给注意到了,主要是因为这快小小的稻田是背靠在码头后面的小山坳里面,一般人还真注意不到。
已经十一月份了,金黄色的稻穗还挂在稻梗上,粒多而饱满,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产量显著高于普通稻子,更难得的是这个季节还没掉,足以见证这“越南稻”顽强的生命力。
沈黛一阵激动,赶紧先拿出纸笔画了下来,之后再一一记录着,最后才用弯刀将稻子连根全部割了下来,用布袋子包好。
回到客栈将这些记录数据都整理好之后,便唤来晏末道:
“想办法将这些安全递到京城,做得到吗?”
“可以,世子在这边有暗卫,他们保证可以完成任务,不出一丝纰漏。”
“只是,娘子,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你不打算回京城了吗?”
“回啊,怎么能不回呢。”
呵呵,她回个屁。
笑话,她辛辛苦苦走了一个月才来到泉州,怎么可能来了一天就要回去了,况且崔彦在京城还有人生大事,她是要回去给他添堵吗,而且只要先哄着崔彦将这些农学数据递给柴二陛下,让他重启父亲的案件之后。
她还有回京城的必要吗?
天高海阔,黄金遍地,哪里不可任她翱翔。
只她不得不还要写封信哄着他,将这些与她存放在书房的资料一并先递给柴二陛下了。
第82章 第 82 章 西餐
傍晚的时候, 泉州的海风很大,怕夜里冷,大郎亲自过来给她添了个暖炉, 又帮她将门窗都给闭上了。
看他小小年纪, 在现代不过才小学刚毕业的学生, 而他在这古代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之后, 行事已经十分此成熟、老练。
又听他说如今他在泉州城也买了宅子, 城里环境比海边好些,叶郎君和二郎、小郎都生活在城里面, 他新娶的“小童养媳”在照顾他们,两个小郎君还在城里念私塾, 他觉得将来不管是做什么, 还是得多读书,他自己就是因为书读少了,来这边之后吃了不少亏。
“这点你想得对, 不管他们以后想做什么, 他们总得先把道理念明白了,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然稀里糊涂的就决定了, 只会耽误了他们。”
况且在后宋是绝对践行了那句至理名言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后宋的文人可以说是活得最滋润的一批人了,哪个王朝的皇帝能这么大方的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呢。
二郎和小郎即使未来没有考中进士, 但是能识得几个字、明白一些圣贤的道理, 说出去就是读书人,也会特别受人尊敬些,若是还能得个秀才、举人的名头那就更是不得了了。
最次、最次的,哪怕以后跟着大郎一起行商, 读书人的身份在和衙门打交道上还是有许多便利的。
看着大郎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被他当作母亲般照顾的错觉,难道自己曾给过他母亲般的感觉吗?
脸上隐隐传来的一阵刺痛让她从思绪中回过神,她伸手摸了摸,一个月的水路,确实让她白嫩的脸颊粗糙了不少,让人打了热水用玫瑰露水敷了敷之后,她才沉沉靠在书案前准备给崔彦写信了。
想起临走前的那个早晨,他跟她说要每日给他写信,她当时虽满口答应了他,现在想想都只觉得好笑,她与他之间有什么话可说的,有什么事好写的。
事实上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若不是还要哄着他帮忙将她整理的农学纪要递给柴二陛下,好给父亲翻案,她连这封信都不想写。
只她还得求着他办事,便不得不哄着他,而且还得稳着他才行,毕竟他们之间也就还剩这唯一一件事还未了了。
客栈的琉璃灯品质比汴京城的还好,透明的外罩一丝不影响灯火本身的光亮,沈黛盯着里面熊熊燃着的灯芯,直到眼睛都要花了,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写什么。
既要托他办事,总要写几句好话的,半晌,她将前事尽数交代完毕之后,才在末尾道了句:
“汴京多寒,莫忘添衣。公务虽繁,万望珍重身体,静待妾归,与君共话家常。”
写完之后,她自己都觉得有股子恶寒,斟酌再三还是觉得不能删除,便又再添了一句:“父亲的案子若是有进展,也烦请写信告知一声。”
这样她才觉得稍稍满意了,就将信纸吹干放入信封封蜡之后,交给晏末一并寄到汴京。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她才觉得一直悬在心头的大事也算告了一段落了,之后就看崔彦那边的消息就行了。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刚躺在床上,才觉得这一个月旅途的疲惫措不及防的就袭了上来,一眨眼人就进入了梦乡,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太阳透过琉璃窗开始晒屁.股了。
她才眨了眨眼,在床上磨蹭了会儿,嗅着空气中阳光的味道,伸了伸懒腰感叹了声:
“这哪里是阳光的味道,这分明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等她梳洗完来到大堂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几人早已围在了一楼的一张空着的客桌上说笑聊天,待她走近了才发现,大丫和青桔都是一副异域的装扮,上着色彩艳丽、花纹繁复的袍子,中间扎了根腰带,下身是个宽腿裤子,头上也梳了许多小辫,若不是这头发还是黑的,她都以为是哪来的个波斯小妞。
几人见到她下来,连忙起身打招呼道:”娘子,醒了?”
“嗯,你们这装扮好看呀。”沈待对着青桔和大丫道。
青桔似乎并不喜欢这身衣裳,不禁埋怨道:
“我说不穿,大郎非要让我们穿,说是穿的好玩,可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看呀,完全没有我自己以前的衣裳好看。”
沈黛知道青桔老实本分又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是好笑道:
“穿的好玩,就当体验一番,入乡随俗,别抱怨了。”说着又看着大丫道:
“你觉得如何?”
大丫却是非常适应道:“我觉得挺好的,这衣裳比我原本的衣裳活动要方便,穿起来也简单,挺适合这边贸百姓的。”
沈黛听到她的话,不自然的就点了点头,大丫虽然比青桔年龄小,但也许是经历的太多吧,人却比青桔要成熟多了,本是爱俏的年纪,她却丝毫不在乎美丑,而是从这衣裳的切身经济价值来点评,也是有几分头脑的了。
她来这边倒是来对了,京城里大宅院里的条条框框反而不适合她,泉州机会很多,如果她有想法,就肯定能寻到机会的。
想起这,她倒是想起昨儿本打算跟大郎商量开西餐馆的事儿,这会儿却不见他的身影,便问道:
“大郎呢?”
“大郎和叶二娘去一旁新开的餐馆了,他让等你醒来了,过去喊他。”
“那倒不必,我们直接过去找他吧。”
于是李婆子便带着她们几人往一旁的“叶李饭庄”去了,说是叫饭庄其实也算是个高档酒楼,里面的装潢、菜品的规格都挺高的,大概是这些海商也不差钱,在意的就是个排场,他们宁愿为高附加值买单。
不过看这手笔,看来这段时日大郎和二娘在这确实很发了点财。
她们到的时候,叶二娘正在后厨把控着菜品的品质,大郎还在跟供应商洽谈着什么。
正好还没吃午膳,沈黛便没打扰他们,而是直接唤了店小二来,几人在大堂找了个位置,点了一桌子菜,刚点完,李大郎和叶二娘就赶了过来。
“怎么能让沈娘子自己点菜呢,必须我们请。”
大郎虽然年纪还小,但已有商人市侩那劲了,他过来两句话一招呼,顿时便会让人不好意思再拒绝她,沈黛却不管这些,只朝李麽麽使了个眼色,李麽麽眼疾手快就将银子塞给了一旁店小二的手里。
大郎还想再阻止,沈黛便已经严肃了语气道:
“大郎,一码归一码,你赚钱也不容易,我在这还有不长时日,怎么可以白吃你的。”
见他还想挣扎,才又道:
“你若真心想报答我,不如帮我个忙。”说着她便将大丫推到他面前道:
“这丫头机敏又伶俐,不如在你们饭庄先学习一段时间,我以后有用。”
大郎的眼神在大丫身上瞧了又瞧,见她态度大方自然,身材又结实,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心想能得沈娘子推荐的,必是个有潜力的,即使现在还其貌不扬,料定未来也必不简单,并不敢小瞧,顿时自然连声应允,又听沈黛说她以后有用,于是当几人吃完饭之后,他才悄摸摸的问起她来道:
“昨日繁忙,也不知沈娘子后续在这边有何计划?”
沈黛想了想,才把她昨儿想开西餐店的想法说了出来,并征求他的意见道:
“你觉得如何?”
大郎眼前本先闪过一丝稀奇、兴奋,待转念一想,又切换为一副颇为难办的模样道:
“好是好,可我们根本不知道番邦餐饮是怎么样的,更不会做,如何开店呢 ?”
“这个你放心,番邦餐饮我了解一些,不如我下午就去做几样出来,让人拿到码头去试试水,如果卖得好,咱们就再在这饭庄旁边开个西餐店如何?”
“好,好,好,如果是这样自然是极好,如果卖的好,我马上就去帮你把隔壁的店铺盘下来。”
沈黛只是笑而不语,突然抬起头来认真盯着他道:
“不是帮我盘,如果卖得好,咱们一起合伙开,等后面赚了钱,咱们再一起包条船出海去。”
李大郎被沈黛说的一阵热血上涌,恨不得现在就能去买一条船,只这些时日好不容易练就的养气功夫,才稍稍让他静了下来:
“好,一切都按照沈娘子说的办,我们早点想办法,早点包条船去。”
谈定之后,沈黛便让人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她开始想现代大街小巷卖得好的西餐,最简单、最便捷的无非就是炸鸡、汉堡、薯条、蔬菜沙拉、意面了。
这几样不管是波斯人,就连日本人、高丽人、南洋人也都是喜欢吃的。
其实都不难做,就是需要的一些配料难以获取,她得仔细想想有没有一些平替,虽然味道可能差一点点,但是不太影响整体口感即可。
她沉思了会儿,就已经有了思路,不一会儿,几样西餐需要的配菜和配料都已经落在了宣纸上,大郎立刻就寻了饭庄的供应商将材料都配齐了。
于是一下午沈黛就都扎在厨里研究做西餐了,身旁是大丫和叶二娘,她们两也都很好奇这些番人在家乡都吃些什么,但当沈黛三两下就弄出如此简单的几样吃食时,两人又都震惊了,原以为那些番人看起来都挺有钱的,听他们说家乡也都十分富裕,怎么吃的这些东西都这么粗糙,原本她们还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学习他们的长处,来弥补她们中餐上的短板,却万万没想到
“这西餐竟如此粗鄙,完全不似我们中餐精雕细琢、菜品繁复,味鲜而色美。”
沈黛才笑着看了她一眼道:
“所以,我才说要做西餐,这工序简单出品快,又易携带,最适合这些番邦客人了。”
“沈娘子真厉害,好多赚钱的点子。”
叶二娘真心实意的夸赞着,而一旁的大丫却陷入了沉思,如果那些番邦客人真的喜欢吃这些的话,按照她们现在厨房的速度,一个时辰起码可以出餐两百来份,比她们中餐快得多了,店子里的翻台率自然就提升了,银子不就哗啦啦的来吗。
想着这她已经激动得脸泛红光了,心里也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让沈娘子慢慢都教给她去做。
几人将做好的炸鸡、汉堡、薯条都打包好之后,让几个伙计去码头叫卖去了,大丫觉得新奇,自动请缨,也想去码头见识一番,沈黛也没拦着她,她有这股子闯劲也好,就让她多出去见识一下。
她还用托盘另装了一份,再随手调了个意面和蔬菜沙拉拿到大堂去给大家一起尝尝。
大家纷纷感叹着:“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简单的吃食,吃起来味道还可以,还挺上瘾的。”
沈黛没说话,只是笑笑,这些个垃圾食品能不上瘾么,就连她自己也是很久没吃,都控制不住的吃了好几块炸鸡和薯条呢。
下午这会儿还没什么客人,几人正在大堂吃得开心着,却不想一个微胖的和气的身影突然闯入了她们的眼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道:
“表嫂,来了泉州怎的不通知表弟一声?”
沈黛被吓了一跳,看着陆绩已经穿着狐裘披风突然出现在她们小小的饭庄里,她情不自禁的就去看看他身边还有什么人,她是真的有点怕了,怕崔彦也出现在了他身边,要跟他一起过来将她给逮回去。
见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厮,她的心才稍稍安定。
如今她在心里已经将她与崔彦做了分割,所以面对他一如既往的称呼,她便觉得不太合时宜了。
“陆大人,世子不在这边,就不需要再口口声声的表嫂的叫着了,听得我都有点心虚。”
陆绩自认为和沈黛关系好,难免打趣道:
“你怕什么,他都允了我这么叫,你有啥好心虚的。”
说完,又见她们桌子上吃的东西,十分新奇,之前都没有吃过,而且看着她们一个个吃得就跟嘴底抹了油似的,似乎十分美味,不禁好奇道:
“你们这吃的啥?给我也尝尝?”
得,沈黛知道是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又见他盯着她手中的鸡腿看,便只好不情不愿的递给他一个干净的炸鸡腿道:
“给,你尝尝看。”
陆绩原以为不就一个鸡腿吗,只是出于好奇问一问,也没抱多大的希望,然后等他真正吃过一口才觉得,这东西看起来粗鄙,但是吃起来是真的香呀,吃完了一个不禁又添了一个。
添了之后又想吃一旁的汉堡,本来已经默默伸出了爪子去争夺最后一个汉堡的青桔,只得瑟抖的缩回了手。
陆绩吃完之后,身旁的小厮递了帕子给他擦了嘴,他才有了点那么官老爷的派头道:
“这个东西好,你们赶紧在这边开个饭店,便宜往来商贩。”
沈黛他这官老爷派头还真是足,随便发一句话就让老百姓开店,以为老百姓都跟他一样有钱呢。
“是准备开的,就是周边位置还没找好。”
陆绩也是个人精,知道沈黛这是想官府出面给她找个铺子呢,便只呵呵笑了两声:
“那个是叫李大郎的吧,让他再找找。”
沈黛果然有钱人都精,她还是不指望他了。
吃完后,大家收拾了碗筷桌椅,大堂内就只剩下沈黛和陆绩二人了。
陆绩才道明来意道:
“前些日子我收到崔彦的信,说是你来了泉州,让我多看顾着你,我本来还不相信,今日正好来这边巡视,竟一眼就瞧见了你。”
“码头环境杂乱,你不如跟我回城里去居住,等你在这边事儿办完了,我再派人护送你回汴京。”
沈黛照他这样安排,她哪里还有自由,到时候恐怕都要被他绑回汴京了,于是连忙拒绝道:
“这边已经安排妥当了,索性我也住不了多久,就先不挪窝了。”
陆绩还想再劝,身旁却突然有衙兵前来汇报道:
“陆大人,码头那边刘督头几次协调之后,几个大海商觉得那条海船大小跟他们商队规模不匹配,都不想要上次我们截获的那条海船,虽然我们已经把价格压到最低了,刘大人,让我请示你这边,该怎么办?”
“这倒是有点难办了,那个船的大小又不能走河道,如果海商没人收的话,那岂不是放着烂掉了,最后就是衙门贴钱了,那今年又没得钱修缮府衙了。”
沈黛她听到了什么?海船太小了?没人要?价格最低?
等等,价格到底有多低?她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
第83章 第 83 章 联姻
十一月的汴京城, 已是寒风凌冽,枯叶遍地。
茗园里,天色渐暗, 暮云低霭。
崔彦站在胡椒苗圃边, 负手而立在那棵巨大的海棠树下, 看着小丫头耐心的给胡椒苗浇着水, 又一点点的用麻绳固定着被风儿吹倒的枝丫。
一阵风儿吹来, 卷起一片落叶,在他眼前晃过一道悠扬的弧线。
他的眼神暗了暗, 不自然的闪过那女子一身白衫在苗圃里忙碌的场景,他记得那一日她梳着芭蕉髻, 头上戴着他送的东珠, 像个仙子一样,回头对他展眉一笑,问道:
“世子,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是啊, 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明明联合纪太傅、王昭珩搞定那帮闹事的洛阳士子之后, 新政好不容易才重新继续推行, 他一边要安抚旧损的势力,一边还要强势镇压改革内部自上而下的阻力,每日殚精竭虑, 无一刻得闲。
改革小组内部也是每日连轴转, 还有许多事儿在等着他拿主意,他已经连续在衙门里歇息了一个月,今儿新政刚刚才在洛阳试行成功了,他才有了这么一口喘气的机会。
刚出了衙门口, 就被已蹲守了十来日的崔召狠狠逮回了府,将人拎到花厅后,殷氏、崔苗两人早已抱在一起哭开了,崔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对他摔了个茶盏道:
“你现在是能耐了,新党群臣尽数听你号令还不够,你还敢做国公府的主了,我还没死呢,你就将你妹妹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崔彦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淡淡的捏开了胸.前衣襟上的茶叶沫,悠悠开口道:
“崔苗的婚事是官家下的圣旨,与我何干?”
崔召简直被气得跳脚,抬手就要满屋子找东西抽他:
“官家为何会给苗儿和那纪小郎君定下婚事,还不是你在他面前进言的,而且圣旨一下,纪太傅就前去三司衙门帮你摆平了那群上访的士子,你摸着良心说一下这事难道与你无关?”
眼看着崔召手上的剑鞘就要打在他的身上,他再没之前的好脾气,而是弹了弹袖子,换了气势一脸的肃穆道:
“国公爷,这是家事亦是国事,国事大于家事,你难道是对官家的圣旨有意见不成?”
崔召握着剑鞘的手硬是停在了半空,最终又颤抖的收了回来,对着比石头还硬的崔彦咬牙切齿半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怕他再说话,这个儿子真有可能会将他的话原封不动的带给官家。
一旁的殷氏见自己的丈夫这么快就偃旗息鼓了,顿时也顾不上哭了,急急的就加入了战场道:
“世子,我知道你在朝中遇到了难处,只有纪大人出面才能帮你解决,可你也知道那纪小郎君是个什么模样,一张毒嘴冠绝汴京城,哪个好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那个纪大郎君却是个好的,你要定也该给苗儿定那大郎君呀。”
“世子,以前对不起你们母子的是我,求你不要报复在苗儿身上,苗儿还那么小,她不能嫁给纪郎君,不然她这一生就都毁了,你帮忙去跟官家讲讲,将纪小郎君换成纪大郎君行不行?”
殷氏泫然欲泣的模样,甚是惹人怜惜,然后崔彦却一丝感觉也无,这些年能让他产生怜惜、疼爱之情的唯有那一个女子罢了,只她现在已不在汴京城了。
对着殷氏这样一张嘴脸,他只觉得她又烦又蠢。
那纪大郎君有什么,除了一张招女娘子喜欢的皮相,还有什么,你让他一张口,十个人能有九个人听出他就草包一个,涂有皮囊内里空空,纪太傅倒是想定的他,只不过被他给否回去了,纪小郎君只不过嘴巴毒一点,但他为人却是一身正气,之所以说嘴巴毒也不过是针砭时弊而已,敢于还朝廷公平、清正而已。
别看柴二陛下曾当面斥责了他,但是内心却是极度欣赏他的,等他在麓山书院再磨一磨性子,后面必定会受重用,再加上崔苗这养娇的性子,正好就需要纪小郎君这样规矩、守礼的人去磨砺一番,方有所成长。
况且纪家这样清贵的世家大族和宣国公府门第相当,崔苗有什么亏好吃的,他虽一直记恨殷氏,但却从未想过要对无辜的崔苗怎么样。
只这些话说出去,殷氏也听不懂,即使能听懂可能也不愿意相信,而他也不屑于同她去解释,便只转身对着崔召道:
“你也这么认为?”
看着崔彦已明显不耐烦的神色,崔召有一瞬间的发怵。
纪家的两个郎君的品性他并不了解,只听殷氏打听到的消息是,纪小郎君嘴巴毒狗都不嫁,而纪大郎君则是长得丰神俊朗,脾气也十分温和,京里好多娘子都想嫁他,此刻他便还是选择相信了殷氏,便道:
“你就按殷氏的意思,将纪家两个郎君对调一下,想必纪太傅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崔彦他很是有点怀疑崔召的爵位是怎么坐这么久的,就连最基本的识人的本事都没有。
他冷冷道:“历朝历代,还没听说过皇帝下的圣旨收回来再改的,要说你们自己去说,反正我不去。”
说完他甩一甩衣袖就准备走了,他是真不想再同他们纠缠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
可有人却偏偏不让他如愿,见他拒绝的这么干脆,殷氏也不委屈自己了,这些年来对他所有的怨怼也终于藏不住了,她变回她最真实的本性在他身后恶毒的骂着:
“崔彦,你算什么世子,算什么兄长,你自己朝政上的事情搞不定,你就用你妹妹来填坑,要和纪家联姻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去呢,纪大娘子早就中意你了,为何不是你自己娶了纪家娘子,而是要揣度着官家将苗儿嫁到纪家去,你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就要牺牲你妹妹的终生幸福吗,枉你还是读书人,朝之重器。”
崔彦的身形就是一顿,生平第一次回首对着殷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那个笑容有多么冷酷。
“呵,你说的这倒是,倒是要问问你自己,我和纪家的婚事,你去了这么多次,怎就谈崩了呢,若是你没有那些心思,将两家的婚事早日定下来,如今崔苗也不会像你说的去踏那坑里去。”
“你,你,你”
殷氏被崔彦的话刺激得浑身发抖,一个不稳直接坐在了地上,唇瓣张开了又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是啊,当初若是没有在两家人的婚事中从中作梗,这会儿崔彦和纪大娘子的婚事早就定下来了,她的苗儿也不会
此刻,她只有无声的哭泣,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崔召见她这样心疼不已,早已急急奔了过去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一边轻抚着她的背安慰着,一边愤愤有词的骂着:
“逆子,逆子。”
崔彦就在这样的声音中出了宣国公府的大门,刚踏上马车,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颓败的靠在马车壁上,沉沉的闭上了双眼。
他有家有亲人,可是谁站在他的立场帮他考虑过,庆历新年的变法压力压在他一人身上,上千名学子围堵住了他的三司衙门府,只找他一人对质,若是他不能和平解决,可能他们就会踏着他的尸体一路闯到皇宫。
他死不足惜,然而令新政像个笑话一样才刚刚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令官家、令跟着他的一众官员被嘲笑,被青史臭名,令后宋百姓依旧生活在繁重的苛捐杂税之众,他即使死都不能安生。
这样艰险的处境之下,他的顶级勋贵父亲对他没有提供一丝的帮助,事后更是没有一句的关怀,却一门心思的只在乎着崔苗的婚事和殷氏的眼泪。
他不敢回头看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的模样,也不想让他们看见他眼底的落寞。
这样的家,他真的烦了、倦了、累了,令他想逃。
可是偌大的汴京城,他又能逃到哪儿呢,哪儿才是他的心灵归处?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似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找不到那么一个地方了。
马车不知不觉就驶到了茗园,掀开帘子,看着熟悉的朱漆大门,忽地,内心深处“怦”的就动了一下。
他觉得他再次找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一个让他有家的感觉的地方
种种思绪随着落叶被一一扫过,看着空落落的院落,他便只觉得心沉得更厉害了,其实没有她的地方也不叫做家。
他沿着她平时走过的路一一重走一遍,似乎这样就能寻着她的气息,才能令他沉着的心寻到一片安宁。
数着地上的落叶,他才这么清晰的感觉到,她已经离开他一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没有收到她的一封信,明明说好的要每日给他写信的,即使还没有到达泉州,那路上也是可以写的,宴末就在她身边,她想任何时候写信都可以。
她忘了给他写信,也忘了赠送他荷包。
第84章 第 84 章 献策
夤夜时分, 崔彦心里苦闷无处宣泄,想提壶酒去找陆绩一醉方休,方才迈了脚步就忆起, 他也去了泉州, 再回来估计得到春节了。
他无奈只得踏着月步往书房去, 又提起一支尖头奴来给陆绩去信,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安全抵达泉州?适不适应那边的水土气候?
写完后, 他竟疲惫的靠在圈椅上睡着了。
书房的门并没有关,宴七来到门前, 瞧见昏黄的琉璃灯火下,他一身黑衣斜依在椅背上, 墨发“脆弱”的披在肩上, 眉目之间是挥之不去的浓浓倦意。
他的心忍不住就突了突,他是见识过他近来的压力和忙碌的,一个多月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今儿难得入了眠, 他却不知该不该打扰,拿在手中的信和物件也不知如何办才好。
可是爷又明明吩咐了, 只要是沈娘子的来信, 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要给他汇报,如今他一脚即将跨入门槛却硬是止住,站在门外踌躇不前, 也将那烈烈寒风隔在了外面。
半晌, 他才决定等爷醒了再汇报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就让爷安心睡会儿吧。
谁知,他才刚准备退出去, 就见崔彦那狭长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里面精光闪闪,用那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声音问他道:
“何事?”
宴七暗道,还真是不能在爷面前犹豫,这一秒钟切换工作状态,也就是爷才有这个定力了。
于是他便老老实实的禀报道:
“爷,沈娘子的来信,还有这从泉州过来的物什。”
崔彦的心里似有一股巨浪掀过,最后一丝困意也无,“蹭”的一下就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急切的接过宴七手中的信件和包裹,放在面前的书案上,然后沉沉的坐了下去,很是平复了会内心的激动,才施施然的准备拆开信件来看。
余光瞥见还杵在一旁的宴七,顿时也没什么好脸色,只冷冷的道:
“还杵在那干嘛?还不下去领罚。”
宴七一阵汗颜,大冷的天,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赶紧脚步麻溜的退了下去,他就是想得太多了,这个毛病爷已经批评过他很多次了,他为什么还屡屡再犯,明明爷吩咐了的事他为何还要再寻思,真是没事硬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薄薄的一封信,崔彦看了很久很久,跟之前她给他写的信件思路一致,开头都是说的正事,关于“越南稻”已经确认无误,产量就是比后宋一般的稻子高出两成,他又看了看一旁包袱里包的种子,粒粒个大饱满,正是变法弄得朝野震荡时期,不少官员、百姓对陛下、朝廷都颇有微词,正是将她梳理的农学纪要呈上去的最好时机了。
“越南稻”的出现再加上改良的种植方法足可以将稻谷农产量提高至三成,他不知道朝廷上下得知这个消息时该是如何振奋激动,谁还有心思对他的新政纠缠不休。
还有胡椒的食用价值的推广,不但能大大提高老百姓餐桌上的美味,还有他特殊的气味某种意义上还可以提高生产力。
他按照她信中的内容,在她日常用的书案上找出已编好的两本纪要,连着那一包稻种放在了一起,命人即刻送到了司农司刘大人手中。
刘大人还是秀才时便是国公府幕僚,十分痴迷于农桑水利,后来他请封世子后有了自己的产业,便将京西那片农庄交由他管理,并一边读书考科举,后来他也如愿考中了同进士,并入司农司主持后宋农桑事务。
交给他,他放心,相信他必能完成任务,也并不会侵吞沈必礼的功劳。
接着就是等着早朝了,想到此,他都有点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满朝文武的反应了,以及柴二陛下的表情了。
他心情甚好,心底像是不断有小火苗窜出,耐着性子接着往下读,看到的是她于千里之外送来的问候:
“汴京多寒,莫忘添衣。公务虽繁,万望珍重身体,静待妾归,与君共话家常。”
下晌那会儿在胡椒苗圃的前的寂凉与萧瑟瞬时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暖与甜蜜,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身上薄薄的单衣,一阵风儿吹来,他忍不住瑟缩了下,似乎确实有那么一丝丝的冷,既然是她提醒他加衣,那他明日就那件狐裘披风穿上。
然后乖乖听话,等她回来。
他掐着指头算着她回来的日子,从泉州到汴京走水路的话最低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那差不多就是春节的时候了。
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啊,他是真的有点等不及了,恨不得现在就想见到她,可是想着水路艰辛,商船逼仄人多,她又那么娇气,要在船上封闭一个月,她指不定得受多少罪,便还是准备给他回一封信,让她不急着回来,到时候正好可随陆绩坐官船回来。
官船舒服,人还少,陆绩的人还可以帮忙照顾她,是最好的路子了,又想着入了冬,海风大,怕她磕着皮肤,怕她在船上吃不好,怕这怕那,这短短一封信,硬是写的没完没。
直到了四更,长橙在外面催促着他去上朝,他仍还在笔耕不缀的叮嘱着她一些注意事项
漏刻在一点一滴的消逝,长橙额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崔彦终于写完了,心里对她的诸多记挂,最后才添了句: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已经命人在办了,有进展我会立即写信给你,也请你遵照我们之间的约定,每日写信于我。”
“另外,即将入冬,雨雪霏霏,水路难行,汝可缓缓归矣。”
落完最后一笔,他的心绪才一下子平静了下来,看着满满的十几页纸,他竟第一次知道一向缄默少言的自己,原来也可以说这么多话的。
他将信纸装进信封封蜡后,交给宴七立刻寄出去,自己才不慌不忙的去洗漱,准备上朝
早朝之上,大庆殿里,一切如他预料,一开始左右两列文武又像往常一样,面对新政执行情况争吵得不可开交,就当柴二陛下听得都要耳朵起茧子,正准备强行终止朝会的时候,司农司刘大人才执着笏板出列,对着柴二陛下遥遥一拜道:
“微臣有本启奏。”
柴二陛下有点郁闷,这个刘卿一向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从不多说一句话,他登基这长时间,早朝上就没听过他的声音,今日竟如此破天荒的出列上奏,不会也是学那些沽名钓誉的御史们来弹劾新政吧。
他近来早已被新旧两派的官员吵得烦不胜烦,实在不想再听这样的声音,只他从来也没说过扫他兴的话,他便还是选择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敢胡言乱语,就让他滚回去种地吧。
他语气不怎么好的道:“准奏。”
刘大人这才缓缓从怀里掏出被自己珍而重之保护好的两本纪要呈给一旁的小黄门后,缓缓启奏道:
“微臣受罪臣江宁知州沈必礼所托,有两本农学纪要进献给陛下,一为其发现的‘越南稻’以及改良的科学种植方法,足可以将咱后宋老百姓的粮食产量提高三成;二为其发现的番邦植物‘胡椒’,可以作为调料大大增加食物的鲜美度,无形之中还可以消除疲惫,提高老百劳作效率。”
一石激起千层浪,刘大人的话音刚落,群臣便已顾不得朝会的礼仪要求,纷纷不可置信道:
“这如何可能。”
“农产提高三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提高劳作效率,空口说白话,莫不是来搞笑的。”
柴二陛下听着群臣那发自肺腑的吐槽声,内心那刚刚因刘大人的奏报而陡然兴奋的火苗也熄了熄,好不容易压制住自己那如过山车般的心情道:
“安静,朕有话问刘卿。”
群臣才止住了嘴,然后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就听见柴二陛下肃重、威严的声音传来:
“刘卿你所奏可属实?”
“启禀陛下,微臣所奏句句属实。”
柴二陛下将一旁小黄门递上来的两本纪要,看都没看重重往龙案上一拍,声音也拔高了好几度道:
“大胆,沈必礼乃戴罪之身,你如何保证他所献纪要为真,你可知若这纪要为假,朕可以治你二人祸乱朝纲之罪。”
饶是内心一点不虚,此刻看着如此威严的柴二陛下,刘大人不禁手脚有点发颤,余光向崔彦的方向瞥了瞥,见他目光坚定的朝他点了点头,便一丝疑云也无,声音铿锵有力道:
“沈必礼所呈纪要,微臣已一一核实,并无错假,且‘越南稻’的种子如今正在微臣手上,若是陛下不信,可待春季耕田礼上亲自种下,待秋收之后便可见分晓。”
怕柴二陛下还是不信,刘大人使出了最后一招,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了一支金灿灿挂满粒大饱满谷子的稻穗,依依不舍的递给一旁的小黄门道:
“陛下,这便是沈必礼所言’越南稻‘,请你斟酌是不是比咱老百姓种的谷粒要高出两成?”
大庆殿里,柴二陛下高坐上首龙椅之上,文武官员各站两列,中间空出了足有一米宽的过道,小黄门就从这过道上在文武两列官员的视线中缓缓走过,双手捧着那金灿灿的稻穗,像是比捧着黄金还要小心翼翼。
众大臣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这稻穗怎么会挂满了谷子,他们在后宋还没见过如此“丰满”的稻穗,这难道就是沈必礼所说的“越南稻”,似乎真的比普通稻子的产量高出了两成不止。
柴二陛下坐在上面一直关注着众大臣的反应,如今看着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模样,心里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待小黄门来到他的身前,将那一支稻穗交到他手上时,他不可控制的就将手收紧了。
每年他都会带领着群臣在先农坛举行耕田礼,也会亲自耕种,每年都有臣子向他汇报他耕种的农田生长情况,大致的产量他还是知道的,从没见过像这一支稻穗长这么多谷子的,这产量和后宋的稻子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在全国推广这“越南稻”,老百姓家里的存粮不是会跟着增加三成,再也不会有饿死卖儿卖女的情况发生了,国家的综合实力都会跟着提高不少。
想到此他的心里早已激动得不得了,这是上天赐给后宋的“福报”,是对他这些年来仁政的“福报”,列祖列宗在上看见他任上有如此政绩,定当欣慰不已,定不后悔将江山托付于他。
这个事儿太、太重要了,他已经激动的语无伦次了起来:
“走,宰相、几位副相,还有刘卿,快随朕去紫宸殿议事。”
说着他已独独拉着才近身前的刘大人,十分亲切和煦的往殿后走去。
几位王朝的最高领导人围着刘大人以及两本纪要,还有一支稻穗,研究了整整一日,最终基本肯定了沈必礼的所献之策。
会后,形成了一个农桑改革小组,由刘大人任组长,以及将沈必礼快快从岭南召回作为副组长,共同研究“越南稻”和“胡椒”,并下达了一个任务,就是明年秋季要看到田里、地里长出如纪要所说的稻子和胡椒。
是以,刘大人便趁机将当初沈必礼在江宁所犯案件的种种疑点,以及胡观澜对他的迫害,一一阐述给了朝廷的几位最高领导人,希望能重新审理他的案子。
柴二陛下的视线在崔彦和刘大人的脸上挑了挑,他总觉得这事儿就跟提前设计好了似的,一环套一环的,这时候提出来,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了,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况且后面还需要重用他,老给他一个戴罪之身,也不够合理。
他总觉得这个套路似乎有着熟悉的崔彦的手笔,只他没得证据,况且他又自认为是“忍君”施“仁政”,如此大的功绩摆在面前,谅先帝也不会抱怨他要推翻他的判罚,而置祖宗社稷于不顾。
最后他大笔一挥就让刑部去重启了沈必礼的案件,同时他先以罪臣之身配合“农桑小组”做研究。
处理完这些,他又直接从礼部择选了能臣,不日就要出发去越南考察“越南稻”,并大规模采购种子回来。
如果实验的没有问题,他要让后宋的老百姓每家每户都种上产量更高的稻子。
他是不是、有可能、就要成为了与“尧舜”并列的贤君了。
因着沈必礼所献之策,这几日来,朝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再也没有人纠着崔彦的新政奋笔疾书了。
想着沈必礼不日就要回到京城,崔彦心情很是不错,在宫里轮值了几日之后,才出了宫门就准备往茗园去,他急着回去给沈黛写信,想将朝堂之上刘大人将她所编写的农桑之策和她发现的“越南稻”进献上去的时候,朝野是如何的震动,柴二陛下有多么的高兴,不仅让刑部重启了沈必礼的案子,还派遣了使臣前往越南。
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他都要详尽的告诉她,因为这都是她的功劳。
虽然她不能亲眼见证自己的高光时刻,但是他都帮她记了下来,以后再慢慢一点点的讲给她听。
只是现在就是不知道未来某一天柴二陛下发现沈必礼是沈黛的父亲时,又将是何种表情?
他抿紧了唇,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朝宫外走去,却不期然在宫门口撞见了正要进宫的宁王。
这个时辰宫门差不多就要落钥了,宁王却在这个时候选择进宫,看来是真的极其受宠。
自从江宁查完贪腐案回来之后,宁王就对他就没甚好脸色,他见他从来也只不过按规矩行礼,从未多言。
然而今日他仍按规矩给他行完礼之后,宁王却对他笑了笑,寒风凛冽的天,他依旧摇着他的那把白玉扇,潇洒一合道:
“崔大人,新政推行的可还顺利?”
因着近日朝臣都被“农桑之策”吸引了注意力,已经很久没有人问他新政了,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问的,他看着宁王玩世不恭的眉眼之下深埋着的那股子阴毒,料定他问起这事儿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而且这新政与他一王爷又没什么关系,便也对他和气一笑道:
“多谢宁王殿下关心,尚可。”
“是啊,上次那一千多个士子把你那衙门堵住了,我都吓死了呢,若不是纪太傅出面,我怕你都不好收场。”
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我当时都好奇纪太傅那个比石头还硬的老匹夫怎么会帮你说话,后来才知道你两家竟成了姻亲,只崔大人不是一直在与纪大娘子议亲么,怎么最后订婚的反而是崔小娘子和纪小郎君?”
一瞬间,崔彦的眼神暗了暗,他之前就猜测那次闹事跟宁王脱不开关系,只是事务繁忙没时间往下查,如今他这般明晃晃的给他撂开了谈,究竟意欲何为。
他看着他,恢复了之前的淡笑,声音也是淡淡的道:
“宁王殿下,这你该去问问官家,毕竟这婚事是官家下的圣旨,臣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显然,宁王嚣张惯了,崔彦搬出官家来也没有堵住他的嘴,反而更是轻佻了道:
“崔大人不愿意娶纪大娘子,是因为那个外室吗?”
崔彦的脑海瞬时警铃大作,他在这个时候提沈黛是什么意思?他又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勾当?
“臣不知你说的何意,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臣能左右的。”
“呵呵,是吗?”
宁王一双小眼睛对他眨了眨,还用那合拢的折扇在他肩上敲了敲,才悠悠然的往皇宫而去。
崔彦的脸立刻就落了下来,狠狠弹了弹他折扇碰过的地方,又轻轻抚了抚身上的狐裘披风,才抬腿大踏步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抱歉,难得有点思路,多写了点
第85章 第 85 章 出海(捉虫)
泉州孟冬, 昼暖夜凉,晴霁居多。
沈黛收到崔彦第一封信的时候,已是十一月底了, 那时阳光正好, 她已经和李大郎悄悄去榷场看了陆绩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条要“拍卖”的海船。
这条海船确实要比海面上常看到的飘着大海商家族徽记的船只要小一些, 但却并不旧, 应有八成新, 大郎上去看了框架和结构都是没有问题的,不影响在海面行驶。
主要问题就还是小了点, 大海商出海一趟都是奔着运最多的货赚最大的利益去的,若是船不够大, 出海一趟费时费力, 小船的回报率显然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他们不缺资本,如果要买海船为什么不买条回报率更大的呢。
但这船又比河船要大许多, 走河道根本行不通, 官府拿着这条船也没什么用,只得折价销售, 大海商测过价, 于他们来说再便宜都算是亏钱,而对于沈黛他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本来他们资本就有限,连买一条船的本钱都没有, 更何况还要塞满一条船的货物, 船越小越便宜对他们来说才越有益,他们又不追求像大海商那般丰厚的利润,只要能有利润就行。
衙门里的人跟他们说,这船原价要卖两万两的银子, 如今市舶司衙门着急等着年底翻修,跟长官请示过最便宜五千两就能拿走。
沈黛和李大郎很是心动,回去后商量了半天,李大郎的钱都投了开店,现在手头就只剩下五千两了,但这五千两如果买了船,就没办法买货物了,而沈黛自己手上也确实没有什么钱,崔彦虽几次送了不菲的礼物给她,但那都是死物,她总不好拿去当了,而且主要是他送的那些物件又太贵了,万一他成婚后,被主母知道了,要找她索回这些物件,她总不好赖着不还吧。
所以她想了想,还是得进城一趟,找陆绩商量下,看是否能提前支出一点奶茶店的未来收益。
所以当沈黛经过人通传,在破旧的市舶司衙门见到陆绩,说明来意后,陆绩都愣住了,用手指了指自己道:
“所以,你想找我借钱买我的船?”
沈黛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对,不过我只是提前预支一点奶茶店的分红,这样你们也有钱修缮衙门了,不然那船放在那里也是浪费了。”
陆绩小眼睛笑成一条缝,看了看四处漏风的衙门:“所以,最后还是我自己掏钱修衙门了?”
沈黛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试着套套近乎道:
“怎么说呢,表弟,这个钱已经不算是你的钱了,我只是把属于我的部分提前支取出来了,那原则上还算是公家出钱修衙门。”
五千两对于陆绩来说不过是个小事,况且崔彦在信中又反复交代了要多多照看她,他自然不会小气,只不过还是好奇道:
“你怎会如此拮据?崔彦平常很抠么,都不给银钱你傍身,等我回去要好好说说他。”
沈黛大可不必,她自己即将暴富,别到时候崔彦还要找她借钱呢,更何况她也没想再见他。
于是她便又和陆绩好好沟通了番奶茶店目前推行的进展,原本沈黛只打算在路边摊租个铺位开个小小的奶茶铺子,但是陆绩这人有商业思维,他觉得这奶茶既是个新奇的玩意,就要把格调做出来,吊足贵人们的胃口才行,便朝着豪华装修、有座位、有个格子间的茶楼对标,势必要做出品质来。
沈黛一想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子,就是做成现代“辛巴克”的模式呗,以后文人学子、百姓小聚、谈事、应酬都可以来奶茶店,也不一定要去茶楼、饭店不可。
所以这奶茶店的铺开时间会比较长,按照陆绩的预计,第一家奶茶店将会在汴京,等腊月朝廷封印之后开张,到时候汴京城的文人百姓就可以携家带口在寒冬里手捧一杯暖烘烘的奶茶,透过琉璃窗看着汴河旁的河灯、作诗、迎春,岂不美哉。
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他和她估计也都回到汴京了,他已经令人在京城做好了宣传噱头,届时他们都可以一起去观瞻奶茶店开张的盛况了。
想想都很有意思。
沈黛手握着他给的银票匣子,听说他描绘的前景,半天才结巴了个“好”,其实心里却在想着,届时、届时她可能已经出海了吧,只她不会跟陆绩说了罢。
既船的事情搞定了,沈黛便趁机又跟陆绩打听了下,有没有在后宋一些比较便宜、常见的货物,但是在番邦却极其稀缺且价格不会太便宜,目前大海商出口的基本都是丝绸、茶叶、瓷器,这些利润大,成本也高,但是沈黛他们却买不起。
他们只能利用信息差,考虑成本低、利润高的货物才行,陆绩见她如此问,也料到了她的困境,便还是好心提点道:
“你倒是个机灵的,知道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船也就卖给你能赚钱,其他人买了都说不定还要亏钱,既你能跟我想到一块儿去,那我也不吝啬说一说我的看法。”
“如果你们买不起丝绸、瓷器,可以出口一些生绢、麻布、民间窑口生产的普通瓷器,工艺简单,且这些都是海外民众日常所需,需求量大,你们有多少就运多少不缺销售,这样就可以直接去近海日本、高丽等,半个月可以来回,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能节省成本。”
陆绩这么一提点,沈黛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平民就贩卖平民需要的东西,只要销量有保证,怎么样他们都能赚钱,另外控制出海时间,缩短出海成本也很重要,同样的时间往返一次和往返三次赚的钱又不一样了。
显然陆绩这个精明的商人,给他们指出的就是最实惠、最适合他们的方案了。
她忍不住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说有个聪明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她又郑重的给他道了谢,就赶紧拿着银票准备折返回去和李大郎商量去了。
想起大郎说小郎他们也都在城里,她难得入城一次,且大郎近来跟着她忙碌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她便还是先拐了个弯,按照大郎说的地址去看了看小郎他们。
她在一旁杂货铺买了点零嘴,敲响了小郎家的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个十一二岁肉乎乎的稚气十足的小丫头,肚子也鼓鼓的,沈黛一下子愣住了,猜想这个应该就是大郎口中所说的“童养媳”。
只是这个李大郎还真是,两人都还小,不会这么不懂事的将人直接给弄怀孕了吧。
只她现在还跟人不熟,也不好过问的,见小娘子充满童真的眼睛一直打量着她,她赶紧放下心中的疑惑,直接开门见山道:
“你是刘二娘子吧,我是李大郎的朋友,顺道过来看看你们。”
刘二娘子听说是大郎的朋友,顿时便笑呵呵的将她引了进去,沈黛便和瘫痪在床的李郎君打了个招呼,又看着刘二娘小小的身子扶着他坐起来,端水给她。
沈黛只觉得眼睛有点发酸,还是个小学生呀,就要做人童养媳,操持起整个家。
她真是不忍心看这样的场景,还好不一会儿二郎、小郎也从学堂回来了,看着他们如今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穿着儒衫,突然在屋子里看到她虽眼泪汪汪,但还是规规矩矩的给她行礼。
她准备伸出摸他们发髻的手便缩回来了,转而将另一只手上拎着的零嘴递给小郎道:
“来,虽说你们现在都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也要吃五谷杂粮,给,这个可好吃了。”
二人才笑着接过零嘴,一边吃一边跟她说起一些学堂的趣事,仿佛似回到了那段还在江宁荞花西巷的时光。
沈黛这边一走,陆绩哪里还等得及回去再跟崔彦当面打小报告的,立马一屁股就坐在书案前,开始了奋笔疾书,一点一滴的汇报着沈黛在这边的日常琐事。
实在是崔彦在信中对他“耳提面命”,务必要事无巨细的给他汇报清楚,他如果不小心有疏漏,怕是回去连兄弟都做不成了。
而沈黛看着小郎他们都好之后,便放心的回了客栈,立马将李大郎给找了出来,忍不住就狠狠批评了他一顿:
“刘二娘才多少岁,这时候怎么能生孩子呢,年纪太小对身体有损伤不说,搞不好还会一尸两命,我本以为你这段时日来成熟了不少,却没想到如此”沈黛气得摆了摆头。
他还在想着,要不要找个大夫去给他们瞧瞧,如果确实年纪太小了孩子生不出来,有没有办法将孩子悄悄处理了。
李大郎一头雾水:“谁生孩子刘二娘她怀孕了?是哪个野男人的,我这就回去找他拼命。”
说着李大郎就要往城里奔,沈黛吓了一跳,敢情自己是闹了个乌龙,连忙拉住了他道歉:
“大郎,你别冲动,应是我看错了,我看刘二娘胖胖的,肚子也像是鼓起来了,我就以为可能她只是本身比较胖,并没有怀孕,你别误会了。”
话落,李大郎才放下心来,一阵后怕道:“哦,那应该是,她也是来了泉州这边,生活好起来了才发胖的,我上回回去就发现了她胖了好多,她人很是听话、老实,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的。”
沈黛呵呵,这会儿说的头头是道,刚才又是谁激动得要冲回去喊打喊杀的。
既是个乌龙,她赶紧将这件事情揭过了,开始说起上午陆绩给的方案来。
她话还没落,大郎只一听是陆大人亲自给出的主意,想都不想,当场就拍板要包下那条船,然后他马上去联系生绢、麻布、普通瓷器的供应商,争取选个好日子就出海去。
沈黛将从陆绩那提前支出的五千两银票也交给了他,剩下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他去负责了,他若是忙不过来的话就让大丫去帮忙跑腿,也好锻炼锻炼。
反正她是累了,重要的事情也都定下了,她得好好休息下。
因想着在年底前出海一次,西餐店的事儿,他们商量着就先暂时告一段落,等年底跑船回来资金充足了再启动。
将这些事儿理顺之后,沈黛便发现自己没啥事了,这些时日来回奔波也没好生休息,看着宴末早晨交给她的一封厚厚的信件,她干脆趁阳光正好,在无人的海边支了个摇椅慢慢看了起来。
午后,阳光微暖,海风送爽,她舒舒服服的窝在摇椅里,慢悠悠的拆着崔彦寄过来的信件,这一打开,她直接愣住了。
满满的十几页纸,全是他简练清峻的笔迹,他原以为这么厚的一封信,可能有一些他想要让她学习的字帖或文章啥的,却没想到竟全部都是他的亲笔手书。
他这是干嘛?他们何曾有这么多话可说了,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他写的内容,一点一滴,大到出门行路、小到吃饭睡觉,甚至连她晨起打哈欠、穿衣裳、梳头发都要啰嗦一遍。
她的眼前不禁浮现过,晨间,他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青丝小心翼翼的给她穿衣裳的情景,那时候只要每次身体没有距离的时候,他总是会显得很深情,深情的眉眼,还有“深情”的动作,看起来那么真,差一点点就骗过了她,遁入了他织就得那张虚幻情网。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多话说,如今就要分开了,他反而借纸笔变成了一个话痨,对她诸多关心、牵挂,那又有什么意思呢,现在的她只关心父亲案子的情况。
其他她再不想跟他有一丝的牵扯。
海风一吹,那满纸关怀也不过化作一缕清风,轻轻从心间掠过,不带走一丝痕迹
她自动略过那些唠里唠叨,接着往下看,就见他果然写着他已经在处理父亲的案子了,马上就会将她写的两本农桑纪要呈给柴二陛下。
他的心里忍不住跳了跳,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就要见真章了,心里还有点期待柴二陛下收到她编的两本纪要时是何心情,满朝文武又将如何看待那两本纪要。
他期待着崔彦下次写信可以给她带来好消息,可当她接着往下看时,这份好心情就完全没了。
因为崔彦那厮在信中还明晃晃的写着:
想知道后续的进展,她得按照约定每日写信他,另外还交代她年底随着陆绩的官船一起归京。
至于那句温情脉脉的“可缓缓归矣”,她压根看不见,脑海只有一阵警铃大作,他都已经在盘算着她的归期了。
真是毛病,有这个时间他不如好好去盘一下自己的婚期,老盯着她干嘛,难道他还在做着想把她养在国公府做一只“金丝雀”的美梦。
如果他真敢这么想,她便会教他明白什么叫“齐人之福”可不是那么好享的。
既然纪要都已经呈了上去,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她心里便已有了计较,泉州终究不是久待之地,等这里的生意都走上正轨吧。
等父亲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他既然要她每日写信与他,那她就写呗,这有何难的,她回到客栈提笔就开始写。
“今日,泉州、晴、阳光舒适,世子若得空,可于公务中抽身,共浴冬日阳光,愿君安好!”
写完之后,她又握了握拳,也不知道这样的信还要写多久,那边才会传来父亲的消息
时间一晃就是三日后,李大郎已经将船、货物还有船员、护卫都搞定了,又在一旁的妈祖庙求了个宜出海的日子,准备着明日就开始满载货物出海了。
而出海的前一晚,当他看见沈黛和大丫、宴末都收拾好了海上所需物品后,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不禁有点愣住了。
“沈娘子,难道你们也要出海?”
沈黛也有点懵圈了,她跟他说的可是一直都是她也要出海呀,不然她每天跟他讨论几个时辰干嘛,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自动认为,她不会出海了。
“当然,好不容易有机会去海的那面看看,怎么可能不去呢?”
“可你们是女子,海上如果有危险怎么办?”
“难道你们男子在上面就没有危险了吗?”
李大郎还要再说,沈黛已经利索的出声打断了他: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从来泉州就计划着要出海,这是我的理想,希望你不要阻止我,另外我也相信你,相信你不会让我们陷入危险的境地的。”
李大郎才无奈的点了点头,同时又觉得身上陡然多了一层巨大的压力。
翌日,几人就收拾齐整,带着海上要用的一应家伙,在码头上准备登船。
沈黛背着个包袱,小刀、小炉子、小锅还有一些她特制的海鲜的调料,以及临时抱佛脚想起用磁铁和绣花针做的一个指南针,她试了试还是挺准的,就怕到时候海面有什么情况,说不定可以用上。
货物早都已经搬上了船,几人真准备登船,身后却传来一个急急喘着粗气的声音:
“等等,表嫂,你这是要去哪里?”
看着陆绩微胖的身体蹬蹬的跑来,许是怕他们登船了,跑的贼快,这冬日里竟还跑出了一身的汗。
“咋了,表弟,这是有什么事这么急,我们正准按照你上次的建议去倭国呢。”
陆绩看着沈黛身上背着的包袱,简直震惊不已:
“胡闹,简直胡闹,哪有女子出海的,眼看着就要进入12月份了,马上就到年底了,你怎么可以出海?”
“陆大人,这事我们已经定好了,今日势必是要出海的,如果以前没有女子出海,那么现在就从我开始。”
陆绩简直气得想咆哮,他主要担心的一个是海上凶险无法预知,他担心她的安危,二个则是崔彦已经动用职权通过公文速递给他寄了好几封加急信,让他务必要在春节前将她一起带回去。
如果她这时候出海了,那绝对赶不上春节前回汴京了,那到时候崔彦就见他自己一个人光溜溜的回来,绝对是要跟他绝交的。
陆绩已经快要疯了,他已经能想象回到汴京后,崔彦看他那“没用“的眼神,说不定还会告到柴二陛下那去,从此他将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他真的很后悔,早知道她也要跟着出海,他就不该借钱给她买那条船,更不该给她出赚钱的主意了。
他看着沈黛的样子,判断跟她说好话没有用,只能搬出了崔彦来压她道:
“表嫂,你这趟出海,崔彦可知道?你可别趁他不在,没人管你,在泉州无法无天,你可知道大海有多危险,若是让崔彦知道你如此无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不会放过你的。“
沈黛觉得好笑,她倒是好奇了,崔彦要如何不放过她,如果在海上她看见哪个小岛比较美,就在那个小岛落地生活了呢,崔彦连她的人都看不到,还如何不放过她。
而且他真的在乎她的生命安全吗?
他都要娶妻了,还会记得她是谁?
况且,他如果真的那么在乎她,当初明明可以借着处理胡观澜的案子,轻轻松松给她父亲平了冤案,她都那样求他了,他都没应,最后还非得想出这么个献策的主意来,才去给父亲翻案。
还真是一边享受着她的“服务”,一边又清醒的保持着“花丛中见过,片叶不沾身”,如今她再不想永远被关在一方小院之中了,每日就是等着他的垂临,弄得自己不像自己,茗园那个笼子不仅锁住了他的身体,还禁锢住了她的灵魂,她有多久没有闻到自由的气息了。
如今她就是要趁着他不在,在泉州做自由的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哪怕有一天,她突然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她还能记住这里的一分美。
她笑着看陆绩,可那笑里却藏着不屈不挠的倔强:
“如果崔彦有意见,那你可以请他过来,让他亲自跟我说。”
陆绩被她气得一阵后仰,只能安慰自己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似乎不应该介入他们的姻缘太深,顿时便拿定了主意,哪怕回去被崔彦殴一遍,他也不想干涉他们之间的事了。
况且他都抬出崔彦的名字了,别人都没将他当回事,他还凭什么怪他,怎么不怪自己一点儿男人的威严都无,连自己的女人都拿不住,他还有什么脸面来说他。
对,回去就这么怼她,他狠狠将一封托着朝廷公文一起寄过来的信件,拍在了沈黛的身上,恢复了他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道:
“这是崔彦写给你的信,我送到了,至于你看不看都随你。”
“另外,你也不用给我放狠话了,等崔彦真的过来了,你再如此淡定的跟他讲吧。”
说完,他竟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沈黛才不相信,崔彦会为了她,弃自己的“新政”心血于不顾,弃自己明媒正娶的娘子于不顾,真的来这千里迢迢的泉州,就是为了跟她堵这一口气,将她给逮回去。
“切”,她忍不住轻“嗤”了声,将那信件随手往包袱一塞,就大踏步上了船板。
第86章 第 86 章 回不来
在海上飘了两日, 一开始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身边过往的船只,个个都比他们这艘船要大, 要威武许多, 沈黛只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好奇, 只觉得天那么蓝、海也那么蓝, 在这片蔚蓝的大海之中, 他们又是多么的渺小。
船长跟他们说,去倭国顺利的话六七日便可, 不顺利的话就不好说了,但凡是要出海就有不可预测的风险, 如果碰到风暴什么的, 那就要看运气了。
这时候的航海技术并不像现代一样,有各式各样的仪器和高科技的通讯技术,主要还是靠船长和船员的经验和技术, 很多时候就是观察太阳的日升日落以及市面上绘制的航海图来判断方向, 不过能在海上飘的人,都是各有各的门道保证海船顺利抵达港口。
她拽着兜里的指南针, 想着如果船长技术到位, 一路上也没有什么海风的话,其实应该用不上了,除非发生什么意外, 船在海上找不到方向的话才会用得上, 她便没有拿出来,免得说不明白,还影响了船长原本的判断。
但愿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没什么事儿发生一直都用不上最好。
风景看得久了, 便没什么意思了,甲板上又到处充斥着船长各种命令和水手应声操作的声音,她觉得无趣的很,看见大郎和船长私下嘀咕了很久之后,就开始架着个鱼竿在那边优哉游哉的海钓。
这几日一直跟着船上食堂吃的大锅饭,嘴里也没什么味道,她干脆令大丫将她带来的小锅、小炉子搬了出来,就着大郎钓上来的不知是什么的鱼,一边用小炉子慢慢烤着,一边用小刀片生鱼脍蘸料吃。
两世为人,她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新鲜的海鲜,才知道原来海鲜可以这么好吃,鱼脍也可以这么有味道,她都舍不得吞下去,就连一旁的大丫和宴末也都激动不已,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海鱼可以这么美味。
迎着日光,吹着海风,沈黛坐在甲板上的板凳上,悠哉享受着自己亲手调出来的美味,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也特潇洒松快了。
不知不觉眼睛都眯了起来,有点想睡觉了,恍惚间又忆起陆绩临走之前最后甩给她的那封信件,当时还在和陆绩怄气懒得看,这会儿一下突然想起,会不会是父亲的案子有了进展,他特地写信来告诉她的。
其实这几日出了海之后,信件根本没办法寄出去,她也早已将要写信给他的事儿给忘了彻底,没收到她的信,他不会真不管父亲的那个案子了吧。
顿时,她便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回到船舱从包袱里面翻出了那封信件看了起来,又是厚厚的一封,拿在手里都有点沉,父亲的案子到底如何,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这封信件了。
他双目紧锁着信中的内容,无奈,崔彦写的东西真的太多了,也不知道他这么繁忙的人,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时间能将茗园的一切变化都事无巨细的告诉她,又啰里啰嗦的叮嘱她回程的时候要注意保暖、饮食等等。
她看的头都花了,好在最后他终于讲到了她最关心的内容,司农司的刘大人将她写的农桑纪要在朝会上献给了柴二陛下,当“越南稻”呈上去的时候,满朝文武皆惊,柴二陛下当即成立了以刘大人为组长、她父亲为副组长的农桑小组,持续跟进她写的农桑事宜,并且在刘大人的劝谏下,柴二陛下已令刑部重新彻查她父亲的案子了。
沈黛先是欣慰、激动,仿佛朝堂里面的那些声音都响彻在耳畔似的,虽然那些掌声、表扬都与她无关,但是穿越到这后宋能完成这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即使不能留名,她也觉得甚是与有荣焉。
到最后看到父亲的案子终于可以重审时,她那近半年来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处,心里也少了一项牵挂了,总算是能对得起原主了,只要父亲恢复了官身,也能为她自己下半辈子挣个依靠了,也再不用在崔彦面前做低伏小,仰他鼻息,虚与委蛇了。
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自由的她。
海风坲过面颊,她闻到了自由的气息,扬起信件,随手便撕成了碎末,洒向了汪洋大海之中,片刻就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的痕迹。
幸运的是,他们这一路天气都很好,老天爷没下过一滴雨,过了高丽之后,他们在“耽罗岛”也是现代所称的“济州岛”,休整了半日。
沈黛也是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她都没能去上的济州岛,会在穿到一千多年前的后宋登上了去,由于该岛目前还是独立的王国,也叫做“耽罗国”,岛上商业氛围浓重,又紧邻日本和朝鲜,不少海船都会选择在此停留补给。
沈黛很是兴奋,难得有机会一览“古济州岛” ,她当然顾不得旅途的疲惫,拉着大丫她们在岛上逛了半日,又使了些银钱买了点纪念品,等到船长说要集合了,才依依不舍的往船上去。
其实如果她不想回到后宋的话,在这里生活也不错,就是不知道这个岛上的安保如何,她一个独身女子在这安不安全了。
一路无雨,又飘了两日,平户港的轮廓终于映入眼帘,大家皆欢呼不止。
船刚抛锚,倭国商人便驾着小舢板围拢过来,叽喳着用半生不熟的宋语询价。
沈黛和李大郎一阵激动,他们还以为最起码要上去吆喝几声,自己去寻客户来着,却没想到宋朝的货物在倭国会卖的这么紧俏,才看见后宋的旗帜,倭人就自发的涌向他们来看货了。
沈黛赶紧联合着大丫她们将她们此行带来的绢布、麻布和普通瓷器一一铺开展开给几拨倭商细看,倭商伸手摩挲,有几个穿着富贵的一看就不缺钱的倭商不自然的就皱了皱眉,他们想要的是宋朝最华丽的丝绸和最唯美的瓷器,而不是这些粗糙的物品。
很快他们朝他们鞠了一躬就头也不回的坐着来时的舢板回去了。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倭商还在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瓷器,凝神静思。
沈黛看得出来,这个人衣着、神情并不比之前几人落魄,反而更显富贵,但是他却没有像前面几人一样,只看一眼就放弃了这批货物,而是在思考,就说明他可能和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生意人,谁都想要顶级好卖的货物,但是如果顶级货物有限的话,他们总不可能丢着生意不做吧,更何况他们之前只不过没有卖过这些普通货物,并不代表这些货物就不赚钱了,只要需求量在那里,就不可能不赚钱。
那倭商思虑良久之后,最后才用蹩脚的宋语请他们下船去谈。
沈黛和李大郎皆是一喜,看来有戏,此行他们运气很好,不仅平安抵达了倭国,就连货物也入了倭商的眼,他们此行多半是要赌对了。
登岸时,不少倭商早已候在了港口码头,不少语言不通的商人已经在各自的“翻译”下开始易货易物了,绸缎换砂金、青瓷易漆器,交易间笑语喧腾。
几人一起上岸之后,那倭商也喊来了自己的翻译,询问他们的货物要卖什么价。
在来之前沈黛已经和大郎商量好了,虽他们出海一次不容易,但是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开发倭国线路,以后肯定还是要来的,还是得在这边建立一个长期合作的客户,保证他们后面货物的销售路径通畅,眼看着这第一个赏识他们货物的人,不就是最好的长期合作伙伴吗。
因此他们不会像别的大海商一次性将利润赚足了,而是寻一个长久、稳定合作,他们只保证每次出海有五倍的利润回报即可,比如他们此次的货物成本是五千两,那么他们只要求能赚到两万五千两即可。
出海一趟就能赚这么多,其实已经是暴利了,大郎在泉州锻炼了一段时日,如今在生意上很是有些门道,一开始就跟倭商敲定了长期合作的意向,等倭商考虑的时候,才抛出了合作价格优惠的橄榄枝,不一会儿倭商就欣然同意,立刻就要求交付货物了。
大郎掂了掂倭商递过来的沉甸甸的金锭,与倭商敲定交易后,又顺手递出两罐茶叶,笑道:“这是大宋龙井茶,赠君尝鲜。”
倭商连忙躬身致谢,又热情的给他们引荐一些倭国稀有的产品,让他们多带些回去,一定好销售。
沈黛他们确实没有想好,此行回去要带些后宋人喜欢的哪些货物好,如今正好有人帮忙引荐,就在码头一一查看了起来,反正近来气候好,他们也不急着回去,干脆就在倭国定了一间客舍,一边考察一边游玩
不知不觉就步入了十二月,汴京成的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冷,记着她信中所说“勿忘添衣”,于是崔彦早早就给自己披上了鹤氅。
近来新政推行的还算顺利,最难的一块涉及到的是“军屯”的改革,他与柴二陛下商定的是推到年后执行,先让下面的人喘口气,将前面的都捋顺了,后面再来啃最难啃的骨头。
于是近来他倒是能按时下衙了,只空闲之余还时不时的派人去刑部盯着沈必礼的案子的进度,只为了怕有什么个万一,他也好能提前运作一番,势必一举将这案子给推翻了,还沈必礼清白,也给她一个正经的出身。
目前多方打探来看,刑部所掌握的信息都是有利于沈必礼的,他便也放心不少。
此刻他刚下榻茗园,就迫不及待的拿出沈黛的来信读了起来,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薄薄的信件上一捏,他就觉得不太对劲,这信似乎有点太薄了,忍着疑惑拆开了看,这信果然就很薄,只有薄薄一张,他给她写了十几页,她就给他回了一页吗。
心里虽然有落差,但他好歹还会安慰自己,也许她一句顶万句,也许她只是看起来少,但是里面写的的情谊深。
然而当他展开信件,看见比他预料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少的一行字:
“今日,泉州、晴、阳光舒适,世子若得空,可于公务中抽身,共浴冬日阳光,愿君安好!”
这虽然有点少,但是他还记得提醒他不要长时间伏案工作,记得出去晒太阳,而且是跟她一起晒,他心里又暖了暖。
可他还想知道她在泉州过得怎么样了,她怎么就没有多的话要跟她讲了。
他的心一会儿甜一会儿涩的,但好在马上就要到春节了,她也要跟着陆绩一起返回了,许多酸涩便也被期待压了下去。
他坐在他们曾经一起躺过的床榻之上,想象着春节之际她就回来了,她会急急的奔着向他跑来,一下子跳到他腰上的,双腿死死的勾住他的大腿。
他也会用力的拥紧她,托着她的臀向上拱一拱,好让她的脸颊能与他接近,那么他一低头就能吻住她樱红的唇瓣。
他似陷入了这样的美好的想象之中,久久出不来,卧室内寂静一片,静得只能听见他紊乱的呼吸声。
直到一声不轻不重的扣门声响起,长橙缓缓走了进来,恭谨的递给他一封信道:
“世子,陆世子从泉州来的加急信。”
崔彦此刻十分气愤被人打扰,一张冷脸看着递到眼前的信件,恨不得将那陆绩大卸八块,这个陆绩迟不写早不写,非要这个时候写,他倒是要看看他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昨儿才写了一封信,今儿又加急写一封。
如果他敢坏他好事,等他回来他不揍他。
然而,等他拆完信件看了看,整个人都不好了,哪里还有一丝刚才梦想中的甜蜜,只剩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恨不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出海了。
春节前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切换了新的地图,写泉州港、写出海,没接触过,真的太卡了。
第87章 第 87 章 消失
直到长橙默默退出了出去, 屋门合上的瞬间,一阵冷风袭来,吹得烛火一晃, 崔彦的长睫也跟着闪了闪, 垂在床榻的双腿忍不住开始打着颤, 一向沉稳有力拿着信纸的手也开始不怎么稳健了起来。
要说一开始只有气愤, 气她如此不将他的话当话, 他写了多少信,让她早日和陆绩一起坐官船归来, 可她偏不听,他都已经派人去岭南接沈必礼了, 如果他行程快的话, 指不定年底也该到了,到时候他们一家人也可以在汴京团聚了。
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不听话,不按照走之前商定的日日回信给他就算了, 如今竟还私自跑去了海外, 大海之上,风浪无眼, 一个大浪卷来她随时都可能会丢命。
还有那个陆绩也不知道怎么办事的, 平时不是挺有能耐的吗,就这样让她出了海,如果她在海上出了什么事又该怎么办呢。
到此刻, 他心里哪里还有愤怒, 全部只剩下浓浓的担忧了,担忧得心脏都跟着发颤。
如今她飘在海上,就算想给她去封信都难了。
相隔千里,年底衙门里事务又多, 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就这样愁得一夜未眠,四更的棒子声一响,他就已经起了身准备去上朝了
倭国。
倭国那商人给沈黛他们推荐了几款宋朝他们进口比较多的货物是硫磺和木材,沈黛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其实在后宋前期与周边辽国、西夏的战争频繁,宋朝需要大量的硫磺来制造火药,所以需求量很大;而木材听同行的翻译讲,则是因为浙江一带的木材匮乏,而日本林木资源丰富,价格低廉,也适合水运,可以用来造房、造船、以及寺庙建设。
沈黛和大郎商量了一番,硫磺主要是卖给军方,他们没有这个销售渠道,虽说崔彦和陆绩一定有,别说如果找他们的话,他们指定会为难,而她既然打算自己做生意,那肯定还是要跟他们独立开来,这个生意做的才有意思,不然还不如直接找崔彦要钱了。
而木材的话,他们的船跟大海商相比又太小了,运不了那么多,不划算,他们得寻找精巧又能卖得出价的货物才行。
疲惫多日,几人在客舍歇下之后,次日就去了倭国这座最西边的小城逛了逛,无意间发现平户的折扇绘画非常精美,笔势十分精妙,沈黛只瞧了一眼,就能断定,若是能将这些唯美的折扇进口回去,必定能成为后宋文人的“掌中宝”。
大郎一开始还不信,在他看来这些折扇就是画面奇特一点,但是跟宋朝的折扇工艺也没啥区别,沈黛却只笑着让他看上面的画,无奈大郎就是看再久,看到眼睛发花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但是他相信沈黛的眼光,只道:
“沈娘子如果觉得这个折扇好,那我们回程就拉一船回去。”
“好,相信我。”
两人又选了些精美的屏风搭配着一起,如此装满满满一船的成本也才五千两,竟和他们来时的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回去能卖出什么价来。
倭人的效率很快,听说他们要买折扇和屏风早已高兴疯了,他们真是没想到这些东西有一天竟也能得后宋商人的喜欢,他们还以为他们就跟那些大海商一样,只进口固定那些好销售的物品,没想到这两个宋人还是挺有眼光的,一下子就将他们店子几年的销售都采购走了,不消多说,面对如此大的订单,他们十分殷勤、积极,很快就帮忙将货物全部都装了船。
当沈黛几人重新坐上满载货物和金银而归的海船上时,都还有点不敢相信,他们这就回了,此行也真的太顺利了,一切都顺利的不像话,船上众人也都一脸的欢喜,越是顺利越好,他们也可以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了。
沈黛也在想,等七日后他们回去的时候,想必陆绩已经启程回京了,她目前是不想回汴京的,大概会在泉州过年了,等父亲的案子尘埃落定了,想必那时候崔彦已经成婚了,她再悄悄回去看看。
可天不遂人愿,太过顺利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潜在的危险,就在他们船行了两日之后的夜晚,众人都在船舱睡得人事不知的时候,突然刮起了狂风暴雨,巨浪瞬间化作咆哮的巨兽。
漆黑的倾天雨幕之下,甲板被砸得劈啪作响,海船在浪峰谷底间剧烈颠簸,船身发出吱呀的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船帆被狂风撕成碎片,随风狂舞,船长命令舵手们合力紧攥舵盘,然而风暴实在是太大,根本就控制不住,不消一会儿,船身像脱缰的野马,被巨浪狠狠抛起,又重重砸落。
海水顺着甲板缝隙涌入船舱,宴末最先发现异常,早已唤醒了沈黛和大丫,一起合力去堵住漏水的地方,尤其是货仓可不能让海水冲湿了他们好不容易购置的货物,她们刚把货仓的门封紧了,片刻之间,船舵就彻底失灵,整艘船失去控制,被暴怒的海风与巨浪拖拽着,朝着未知的深海疯狂冲去
沈黛乘坐的那条海船消失在大海之中的消息还是最先传到了陆绩的耳中,已过了十二月,柴二陛下才御笔亲批了他请假回家过节的折子,他刚收拾了行礼准备出发的时候,却不想底下衙役的谈笑之中,竟突然说起了上次他们卖的那条海船,才第一次服役就完蛋了的消息,他一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略胖的长腿都不知道如何迈了,怎么会这样呢,只不过短短半月的行程,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让他如何回去跟崔彦交代。
他如果这样回去,怕是不仅仅是被揍一顿那么简单了,他怕崔彦那王八蛋会要了他的命。
顿时,他立马就叫停了装行李的奴仆,将东西都归了位,又召集了衙门里面的差役和一群有经验的海商,动用私人关系,让大家一起想办法救人。
陆绩的官职和背景摆在那里,他话一出口,海商就自动包揽了这活儿,瞬间就朝自己几十艘船队发去了命令,在倭国至后宋的这段海道上寻找沈黛他们的船只,不仅如此,陆绩自己还组织衙役亲自出海去寻找。
在此之前,他当然是先修书一封,给崔彦汇报了这一消息,并安慰他不要着急,他会发动一切力量去寻找他们,竭尽所能的将她给他找回来。
然而那艘船就像是从大海之中蒸发了似的,尽管陆绩已经运用了所有力量,他自己一个晕船的人在海船上吐的昏天黑地的,却坚持跟着衙役一起在他们消失的那片海域寻了个底朝天,直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不管是他们还是海商那边皆一无所获。
身旁的衙役看着他从一个小胖子已经饿瘦成了身材匀称的帅小伙,不得不劝道:
“大人,这都十天了,一点消息没有的话,怕是都已经喂了海,再找下去也是无用,而且你这身体也受不住了”
陆绩岂会不知,这帮兄弟跟着他一起出来没日没夜的寻找,也吃了不少苦,家里还有妻儿在等着,眼看着这样漫无目的的寻找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也是十分灰心,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再找下去也是无用的,只是回去怕跟崔彦不好交代,也见不得好兄弟难受。
如今他已经尽力了,为了兄弟能做到这份上,他觉得自己已是仁至义尽,而且柴二陛下还在汴京等着他回去汇报全国海贸年度工作,已经耽误了十日,不能再拖了,他便只得借衙役的话往下爬道:
“回吧。”
这一回去就几乎是给沈黛几人的生死下了定论,也算是基本承认了几人都葬身于大海之中了。
排除因为崔彦的关系,陆绩本就十分欣赏沈黛,一直都觉得她的性格对他口味,对她印象一直很好,出海时他是真的抱着还能再见到她的幻想的,如今却早已放弃了希望,想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如她这般鲜明的女子了,心情还是有点沉重、难受的。
海船刚到达港口的时候,陆绩才踏着虚浮的步子登上了码头,就被两只宽大有力的手掌狠狠怕了下瘦削的胳膊,拍得他浑身一震,一个趔趄差点滚入了海水之中。
幸好那人的大掌像铁钳子似的拼命钳住了他,才稳住了他的身形,一双血红的眼睛目赤欲裂看着他,声音焦急而慌张道:
“她人呢?”
陆绩的脑海一懵,只见面前钳住他的男人,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胡须拉碴,皮肤也变得蜡黄、蜡黄的,还有一股子恶心的异味,不修边幅的像是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乞丐,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曾经迷倒汴京万千少女心的人。
只恍惚般的问道:
“崔彦?”
第88章 第 88 章 翻山越海
崔彦根本不答他的话, 只疯了般一个劲用力捏着他的肩膀,也丝毫没注意到他身形的变化,几乎是他若再多用一分力, 他那原本急速消瘦下来的身体就要被他捏碎了。
“他人呢?”崔彦干裂泛白的嘴唇始终只发得出这三个字。
陆绩看着他这个样子也是很心疼, 他都不知道汴京到泉州最快也要一个月的行程, 他是如何短短十日就飞奔过来了, 看他这副模样他大概能猜到他走的不是水路, 也不是正常的陆路,因为走正常的陆路会比走水路的时间更长, 可能还不止一个月的时间。
看他这宛如乞丐的野人模样,他的脑海陡然一跳, 一下就明白了, 他肯定是翻山越岭,走的都是人迹罕见的深山老林,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泉州。
可那些深山老林岂是那么好走的, 不说奇峰险峻无人能越, 哪怕你不要命的一点一点的爬了上去,可还有林子里的迷瘴、凶禽猛兽呢, 一个不慎, 哪一个都可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他也是奇闻轶事看过不少的博闻强识之人,却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走过,从古至今, 没人敢这样走过。
崔彦, 他是不要命的飞奔而来。
想到此,他往他的下身一扫,果见他的裤腿也不知被什么咬得破烂不堪,两条小腿空荡荡的露在外面, 上面血迹斑斑,脚掌更是五个脚指头都露了出来,看见森森白骨,上面早已没一块好肉,像个野人一般。
他已顾不得自己肩膀上的酸痛,只一个劲的对他咆哮道:
“崔彦,你是不是疯了,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你不要命,也该为官家、为宣国公府想想。“
“她在哪?”崔彦始终只有这三个字,手中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嘶”。
陆绩实在受不住了,疼得嘶了一声才一脸无奈道:
“她乘坐的海船在回程时出了事,我派了人在出事的那片海域都找了,还是没有她的身影,怕是已经”
崔彦不等他说完,已经一拳头打在了他瘦削的脸上道:
“不会的,她不可能就这样死了。我让你好好照顾她,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陆绩被打得脸窝深陷,却一句话不吭,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但也料到了这顿打跑不掉,干脆顺势就倒在了地上,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气概道:
“反正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是还看我不爽,你就接着打我一顿吧,只求你打完了我,就赶紧回到汴京去,官家还需要你呢,新政还离不开你。”
他这样子,崔彦反而没什么兴趣了,只狠狠踹了他一脚道:
“别碍事。”
说着就义无反顾的朝码头走去。
陆绩吓了个半死,又屁颠屁颠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忙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要去哪里?”
“出海。”
陆绩一把拉住了他破破烂烂的衣袖道:
“没用的,泉州这片海没人比我更熟,我已经哪哪儿都看过了,还有几大海商的船队全部都出动了,还是没有他们的身影,你再出去也是枉然的。”
崔彦轻而易举就甩开了他,只看着一个面朝他走来的留着巴掌长胡须的中年文士道:
“你可有思路?”
那中年文士,名唤文进,多年前也曾是国公府的幕僚,国公府不仅资助他的衣食住行,还出钱他去考科举,可惜他与科举一道运气始终差了点,二十多岁才考了个秀才,然后一直卡在乡试上,国公府也帮忙请了名师指点他的文章,然而并没什么卵用。
文进大概也知道自己天分也就到这里了,他感念国公府的大恩,却也想明白了,再待在国公府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建树,反而是给恩公添麻烦,于是干脆想去海外闯一闯,也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这时候的海外国都十分憧憬后宋的文人,听说他是后宋的秀才后,都殷勤的将他奉为座上宾,因此他在附近几个国家比如高丽、朝鲜、倭国都十分吃香,且十分精通各国的语言。
崔彦知道海上无人是陆绩的对手,如果他确实都找了,那再找的话肯定是找不到了,所以他才想到了文进,他现在就只抱着一种希望,也许她会被海水冲到哪个国家或者哪个海岛去了。
而要在外国或者海岛找人的话,那就没有比文进更合适的人了。
文进收到飞鸽传书之后,这几日就一直在码头等崔彦了,可他左顾右盼始终没见到崔彦的身影,就在刚刚他还看见一个如乞丐般的野人在殴打一个瘦削的郎君,心里还在暗暗腹诽怎么后宋的治安比国外的还差。
却不想他正准备转个头,就瞧见那个如野人般的乞丐,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的盯着他看,太过熟悉的眼神,还有那明显问他的话,让他试探性的朝他走了过来道:
“世子?”
“嗯。”崔彦点了点头,有点不耐烦的道:
“你可有什么思路?”
见他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疯癫,但是浑身的矜贵气度却一如当年风采,文进这才敢确认这就是他一直挂念的小世子,不知他怎么变成这般惨状,不禁潸然涕下道:
“世子,我终于见到你了,收到你的书信后,我就已经托人在附近的几个海岛和国家打听,有没有从海上飘过去的船只,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不过今晨我才收到的消息,在”耽罗岛”似乎有人看见有海船飘了过去,只都过去了那么多时日了,不一定是你要找的那艘船。”
崔彦的脑海只有那几个字“耽罗岛有海船飘了过去”,其他的就再也听不进去了,不管是不是她,他都一定要过去看看。
“走,登船。”
他不管文进话里的犹豫和勉强,他现在一心只想寻找沈黛,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天知道他在收到陆绩的那封信件时,是有多么绝望和悲伤,读完那封信寥寥几语,他已颓丧的站不稳脚,眼前一晕就直接摔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等长橙扶了他起来,能勉站稳之后,他就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立马就朝皇宫去找柴二陛下请假去了。
他要去福建,不管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他都要一一踏过,去寻找她的身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文进这些年也攒了些家底,而且他在周边各国有脸面,他有一艘高级海船,正是高丽国王赏给他往返周边各国为高丽宣传及探听消息所用,知道崔彦要来,他特地开了这艘海船出来。
两人正准备登船,一旁的陆绩看这样子也知道阻挡不了,只把他行程上没穿过的衣裳还有没吃完的粮食一把甩给崔彦道:
“给,这么远赶过来,人都蹉跎变了形,先吃点,再将自己收拾下。”
崔彦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一心只想快点到“耽罗岛”,而且他心里其实是怨他的,如果不是想着他在这边,多少能罩住她,不然他是不可能同意她来泉州的。
虽然那段时日新政十分艰难,宁王和端阳公主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但是他只要多费些心,多斡旋一些,他还是能护住她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陆绩岂看不出他眼里的“怨”,只他一向不是个纠结情绪的人,而且他觉得自己无愧于心,便只剩下坦坦荡荡的关怀道:
“你不吃,即使找到了沈黛,你自己反而饿死了,那又有什么意思。”
崔彦闻言,这才收下了他递过来的物什,目光落到他瘦变形的身体上,微微愣了愣神后,心里的怨顿时也消了大半。
“你别管我,赶紧回吧,我出来的时候官家就在问你了。”
“嗯,你保重。”
陆绩说完,回头看着崔彦坚韧、瘦削的背影登上了船,逐渐消失在了那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中,忍不住眼眶微湿。
小时候先帝曾评价他们三人,说他和柴二陛下虽都看起来处处留情,实际上却最是无情,只有崔彦虽看起来不近人情、凉薄自持,可骨子里却最是深情,那时候他虽表面认同先帝的话,然而心里却是嗤之以鼻的,因为他觉得先帝根本就没看过崔彦冷酷无情的一面,他根本就不了解崔彦,崔彦怎么可能是深情之人呢。
直到这一刻,他看着他义无反顾的背影,才真正明白了先帝当年的评价之语。
他想过他回去会被他狠狠揍一顿,却没想到他会推掉公务,不管柴二陛下的挽留,不管路程艰辛,不管身体苦痛,也要去寻她。
如果换成他,他肯定是做不到的。
可,万一他足够幸运,真的将她寻了回来,以后他娶了妻,她总是要受些委屈的,届时他又该如何待她才好
已经上了船,崔彦混乱的思绪才定了定,最起码现在有了方向,心里也有了希望,也许,也许去了耽罗岛,就能看见她了。
想着她曾经说过最喜欢他身上的皂角清香,他再看一看自己邋遢的破衣裳,还有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再也等不得了,径直就奔向了船舱里的浴室,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搓了个澡,又穿上了陆绩给的干净衣裳。
再出来时,他已经是一袭嫩绿色的杭绸长衫,松垮垮、空荡荡的挂在身上,映得他粗糙的皮肤似乎黝黑了不少,十分不美观。
想着她一向是个爱美的,又喜欢俊俏的郎君,若是看到他这般模样,指不定还会嫌弃他,心里不禁又开始埋怨陆绩人长得胖就算了,品味还这么差,这嫩绿色穿在身上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而且还显得人又黑又蠢笨。
他一个人腹诽了半天,直到胃部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他才给自己找了点吃的,又喝了几口热茶,人才好受一点。
文进进来递给他一张海图,给他讲这片海域的地里情况,又给他指了耽罗岛的位置道:
“世子,最快还有四日我们就可以到耽罗岛了。”
崔彦摩挲着茶杯,只无声的念叨了句:“还有四日啊!”
时间像是怎么都度不完,崔彦将海图上的内容全部都掌握了后,就开始每天数着日子,只想赶紧、赶紧就到耽罗岛,虽然已经有十多日没有睡过好觉了,但是如今在这船上他仍然睡不着。
心里装着事,惦记着人,他又怎么睡得着了,他一刻都不想睡。
直到一日,他站在甲板上吹着风,竟然不知不觉就晕倒了,这一晕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文进激动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世子,咱们到耽罗岛了。”
他才猛地睁开了眼睛,刷的一下就从床榻站了起来。
第89章 第 89 章 随她
崔彦很快就随文进登上了耽罗岛, 不知何时,天空中已开始飘起了细雨。
岸边的商船也都停了航,渔船也收了网, 汉子们一边用兽骨打磨工具, 一边聊起今儿宋船又过来了哪些好的货物, 孩童们也都裹着厚兽皮, 围着过往船只上新奇的物什张望。
隆冬的耽罗岛, 比泉州要冷许多,海风卷着细雨扑在身上, 崔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些年他去过西夏战场、宋辽边境、江南水乡, 这样的岛国还是第一次来, 想着很快就能有她的消息,再冷的天他便也不觉得冷了。
文进走到那一群汉子中间,随手给了他们些精美的宋瓷碗, 又用熟练的“耽罗语”向他们打听最近从海上飘过来的船只情况, 其中一个年轻的汉子应该是他们中间的老大,听文进唤作“徒内”, 他一看见宋瓷便两眼放光, 很快就热情的为他们带路。
“五天前,确实有一艘大宋的海船被浪给卷到我们岛上了,船也被吹坏了, 这时候还在修呢, 他们人都在那头,我带你们过去。”
“好,那麻烦徒内了。”
两人均是一喜,跟着徒内就往前走, 崔彦忍不住攒紧了发颤的手心,心口也跟着不可抑制的像是随时要跳出来似的。
走到一处背靠岩石的海滩旁,徒内就指着那一艘停搁在浅摊上的海船道:
“那,就是那艘了。”
他刚说完,崔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了过去,对着围在船只旁边的宋人急急问道:
“这可是李大郎和沈黛的船只?”
两个修船的宋人被崔彦这焦急、严肃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难得在他乡遇到故人,看在都是宋人的份上,还是耐心的给他作答道:
“我们这船是米家海船,半月前才从广州港出发去倭国的,不想回程途中遭遇海风,我们在船上飘了两日,不过幸运的是我们飘到了这里,全部都得救了。“
崔彦一听是从广州港出发的,心很快就已经凉了半截了,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颤抖的问道:
“你们一行一共多少人,都在哪里?”
这样问其实已经有点不礼貌了,两个宋人顿时便不太高兴了,文进连忙过来打圆场道:
“两位勿怪,这位郎君的家眷也是乘船从倭国回来遇到了风浪,好不容易打听到耽罗国有海船飘过来,才特地过来询问,心情比较急切,望理解。”
都是在海上飘的人,人头别在裤腰带上,文进一说,两人很快便能共情崔彦的心情了,想起他们自己在海上飘了这些天,家里人还不知道该如何担心呢,便耐心的解答道:
“我们一行有二十四人,全部没事,剩下的人都在那边客舍里休息,你们不放心可以去看看,不过也别太着急,妈祖会保佑他们的。”
“多谢。”
文进道了谢,二人就很快往客栈去,然而此时的心情跟刚登岛时毕竟又有所不同,刚登岛时是心底踹着一簇希望的小火苗,而现在只剩下一堆余烬了。
明明理智上已经认定了不会是她,但是感情上却还是不愿意承认,非要亲眼去看一看不可。
直到,他完全不顾礼仪、不顾分寸的将那间客栈的客人全部都查了个遍,却无一人像她时,他的心终于一寸一寸的坠了下去,浑身的力量仿佛也是一下子卸了下来,不顾寒风凛冽,无力的坐在海滩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海船,眼角似被海风蒙住了点点湿意,逐渐看不清晰。
文进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看他这模样十分心疼,他记得十年前他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他还是个高傲、恣意、不可一世的小世子,后来的十年,虽在海上,也经常听说他去西夏战场督军的威武模样,还有在江南查办贪官的铁血手腕,却从没看到他此般心灰意冷、落寞不堪的样子。
是他给了他希望,又令他失望,他很是有点过意不去,于是便宽慰道:
“世子,别灰心,这片海域还有几个海岛,我让人再去探探。”
崔彦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你继续派人打探,我们也一个个海岛去找一遍。”
文进这也太折腾了吧,不差是大海捞针了。
但是没办法,崔彦坚持的话,他只能陪着不分昼夜的一个海岛、一个海岛的去找了
那场巨大的海风之后,沈黛的那条船也不知道被卷到哪里了,再醒来时,只感觉自己处在一片汪洋之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一眼看不到天际。
海面是平静的蔚蓝,万里无云,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却找不到一丝陆地的踪影。
船像被钉在海面,任由轻微的洋流推着缓缓漂移,没有风浪,却比狂风暴雨更让人窒息。
船长在这场风暴中最先清醒过来,召集了所有船员对船全面进行了排查,好在船身依旧挺拔,桅杆笔直地刺破天幕,帆布规整地收在船舷。甲板干爽整洁,绳索排列有序,只是把控方向的“木鱼”早已损坏,再也指不准南北。
沈黛再次睁开眼,看见这一片蔚蓝的海面时,也是一阵庆幸不已,那个夜晚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一片风暴之中了,死前的那一秒她倒是没觉得有多遗憾,最起码她穿到这后宋也干了几件有意义的大事。
她编写了震动朝野的农桑纪要,她发明的即将风靡大宋的奶茶店也要开了,她还出了海登上了“古济州岛”、日本的平户港,虽然就要死了,但是她却觉得已经值得了,最重要的是在现代母胎单身二十二年的自己,穿到一千年前的宋朝,还“睡”了个又帅又多金的男人,也算是完美体会到了那事儿美妙。
这趟穿越也算赚回本了,死就死吧,就是不知道死了之后她能不能回到现代去。
只是老天爷似乎还不想在这个时候收她,她们这艘船竟还没有沉,只在海上飘着,顿时她便恢复了现实的理智,赶紧组织了宴末、大丫她们去货仓检查从倭国采购回的折扇、屏风有没有问题,好在出事之前货仓被她们钉的死死的,竟没有进一滴水,货物全部都完好无损。
就在她欣喜的以为他们这趟又好运的避过了风险,只等船长驶回泉州,他们这趟出海就可以完美收官的时候,却见船长和大郎围在船头愁眉不已,身旁的舵手也是一脸的灰色。
沈黛暗道一声不好,不会是船身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回不去了吧,于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过去询问道:
“大郎,怎么了,我们还有几日可以回泉州?”
大郎虽然比一般同龄人都要成熟,但是毕竟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此刻难免声音有点发抖,泄露了内心的紧张道:
“沈娘子,我们怕是回不去了,船上能判断方向的“木鱼”坏了,船长没办法找到方向,将船开回去。“
沈黛也是一惊,眼神朝“木鱼”的方向看了看,确实已经不动了,想起自己包袱里面的指南针,她便抱着一丝希望的问一旁的老船长道:
“是不是只要能找到方向,咱们就可以开回去?”她真怕这船还有别的问题。
老船长正愁得抽旱烟,闻言烦躁的将那烟管狠狠往船上一磕,没好气的道:
“是又如何,你这女郎难道还有办法不成?”
沈黛理解他现在绝望的心情,没有计较他的态度,而是认认真真的道:
“我确实有办法,你们等等。”
说着,马上跑回船舱从包袱里面找出自制的指南针,拿到船长面前根据磁铁上绣花针的方向指给他看道:
“这个针尖指的方向就是南方了,你可知道我们要往哪个方向走?”
船长先是看见她拿了个绣花针就来这大海上跟他说方向,真是忍不住想笑话她天方夜谭,但是他老人家睿智的眸子再一扫就看见那绣花针竟然随着那磁铁的方向在变动,而且每一次绣花针的针尖都能弹回原来的方向。
这原理倒是和他在大海商那见过的“指南龟”差不多,顿时看向她的眼神都开始欣喜的冒泡泡了。
“我们要去东方,如果针尖的方向是南方,那这边就是东方了,所有舵手们,开始工作了,跟我一起朝这个方向开去。“
死气沉沉的海船,顿时便爆发出一阵欣喜的欢呼声:
“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
就连大郎也是激动不已,他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想起家里的亲人,再也没有办法照顾他们,心里十分悲伤,却没想到老天突然给他开了一扇窗,沈娘子竟然这般料事如神的带了“指南针”出来。
“沈娘子,真是幸亏有你跟着我们一起出海,不然我们可能都”
“没事了,别怕,我们该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对抗海里的这些风浪,尽可能的保证下一次出海的安全。”
接下来的时间,沈黛就一直跟在船长的身边,为他指明方向,直到三天后,天光微亮,太阳从东方海面缓缓拱出,照射出一地的浅金橙色光辉,船长才又是激动道: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方向。”
沈黛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指的方向不会有问题,根本就不用通过“日出东方”来证明。
船长又看着她手中的宝贝,很是垂涎,不禁拉着她小声嘀咕道:
“你这东西哪儿来的?我看比大海商们用的‘指南龟’还好用。”
“我自己发明的,怎样?”
他本想问她在哪里买的,那他也赶紧去买一个,下次出海就更安全了,但是她一说是自己发明的,他却不好再问了,一般这种宝贝都是要做传家宝的,他怎么好说卖给他,就比如那王大海商的“指南龟”就是世世代代祖传的,连家族里面的旁系和朝廷征用都不给的。
他便只好讪讪作罢了。
也不知道那一夜的风暴到底是将他们的船卷到了多远,直到他们在海上行驶了十来日才终于看到了一片熟悉的海域,大丫激动的拉着她的胳膊道:
“娘子,你看那像不像是耽罗岛?”
“对,对,是的。”
在船上一连飘了几日,飘得毫无生气的几人都是欣喜不已,终于看见回家的希望了。
“船长,大家这一路都累了,要不去上面补给一下吧。”沈黛对老船长道。
老船长确实也累了,这一路上过来,他的身体确实吃不消,得去岛上面歇歇才行。
于是海船逐渐开始向耽罗岛行驶,沈黛站在船头,海风拂过脸面,也拂去了这十几日的焦躁,她终于可以舒适的呼一口气了
他们下船的时候,正逢海湾一艘豪华海船缓缓启动,向东方驶去,船上站着两个文人模样的人,一个留着巴掌长的胡须,头戴布巾身着灰色儒衫;一个身着嫩绿色的杭绸锦袍,虽身姿挺拔却满目死气的年轻人。
那两人正是文进和崔彦,只是他们将附近的海岛全部搜罗了个遍,都没有发现从海上冲过去的船只,文进也动用了一切关系仍然无一丝音讯,而崔彦却仍然不肯放弃,冥冥之中他总有一种直觉,他觉得她就在耽罗岛上,可是他们折返回来后,却还是一无所获。
哪里都找了,就是没有一丝她的影子。
他真的怕她回来了可他已经不在了,于是他们又在耽罗岛停留了七日,却依然没有等到她的影子。
海风凛冽,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崔彦很是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她怕他在海里冷,他想下去陪着她。
还是文进发现了他的异常,赶紧一把抱住了他道:
“世子,别冲动,也许你要找的人已经回泉州了,我们先回去看看再说。”
第90章 第 90 章 怒火
崔彦听了文进的话, 才消退了那一瞬间想死的冲动,翌日一早就登船准备回泉州。
他站在甲板上,薄薄的锦衣根本扛不住海风的肆虐, 不过短短片刻他就被吹成了一根冰棍, 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结满了霜, 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像是有意逗弄他这个毫无生气的人一般, 一只海鸥在他身前欢腾的飞来飞去, 一会儿停在他冰雕似的肩膀上,一会儿停在他长长的发髻上, 他都不为所动,直到身前飘过一艘小巧的海船, 他忍不住侧目看了眼, 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白影进入了船舱。
他想再看,这时候文进却已经从他身后走来,给他裹了一件披风道:
“世子, 注意身体。”
“那条船是从哪儿过来?”他只嗫嚅的问道。
“那船看起来是一艘新船, 速度也正常,当是从倭国来的。”
“是艘新船啊。”
文进当然知道他在感叹什么, 每次看见过往的船只, 他都要多看一眼就怕错过了,可刚才那艘船一看就没有一丝损坏,肯定不是被大风大浪冲过的。
所以他只得出言打破了他的幻想, 眼下他几乎也可以判断他要找的人肯定是石沉大海了, 回到泉州也只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早已写信给了国公爷,只要崔彦一上岸,自必会有人将他绑了回去。
而不至于在这船上做了傻事, 让他一辈子良心难安,一辈子对不起国公爷
沈黛的船只在耽罗岛休整了一日,就回到了泉州,不过刚到泉州“李氏”客栈,就狠狠将一脸愁苦的李麽麽和青桔吓了个半死。
“娘子,我们以为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两人激动的搂着沈黛抱头痛哭,就连一旁的叶二娘、李家郎君等众人也是围在一起唏嘘不已。
几人围坐在一起说了海上的凶险情况后,沈黛才疲惫的回到房间梳洗去了,正准备舒舒服服的睡个觉的时候,李麽麽才悄悄来到她的身边道:”娘子,听闻你们的船出事后,陆大人召集了衙役在海上寻了你们十来日,没寻到,后来世子也过来了,他一个人在海上又寻了你十来日,没找到你,说什么都不愿意回去,还是国公爷亲自过来带了官家的手谕才将人给弄了回去。”
“你不知道昨日在港口,世子和国公爷都吵成什么样了,世子是宁死也不愿意回去,国公爷差点被气得要跳海,最后世子是看见了官家的手谕才无奈回去了,临走时还让我们一直要在这等着你,一有你的消息就要报给他。”
李麽麽啰里啰嗦的又道:“娘子,世子是极其在意你的,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赶紧回汴京吧,说不定还可以赶上汴京城元宵节的热闹。”
而沈黛早已被她那一句“一有消息就报给他”给吓了一跳,她是没有想到崔彦会亲自来寻她,算算时间如果他昨日才走,又在海上寻了她十来日,他应是才用了十多天的时间就从汴京赶来了泉州,这么长的路程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心微不可闻的便触动了下,她有想过如果听闻她的死讯,他可能会难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她柔软的身段,也会派人来海上寻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为了她千里奔袭,置刚刚启动的新政于不顾,置自己的理想、包袱于不顾,以及刚刚定下的婚事于不顾,亲自过来寻她。
他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便觉自己这段时日的付出也不算一无所获,哪怕他最终都不会娶她,但至少在他心里也算是留下了一抹印记。
他的心间,她曾经住过。
然而住过就够了,一切就到这里结束刚刚好,就让他以为她永远的消失了,然后两人再无干系。
现在问题是,她可以管住李麽麽和青桔将她还活着的消息不透露给崔彦,但是宴末呢,她可是国公府多年培养出的暗卫,绝不会轻易背叛国公府,指不定她现在就在想办法给崔彦传递消息了。
想到此,她真的是一阵头疼,怎么能让晏末闭口呢,闭口可能不太行,但是或许能将她给打发了。
于是她和李麽麽推心置腹了许久,说了自己的打算,她这辈子反正是不可能做妾的,何况还是个外室,崔彦哪怕待她有些许的真心,但是这份真心没有建立在平等、互尊的基础上,都是十分可笑且荒谬的,也是不可能长久的。
她们最好的路子其实不是回到国公府,而是从国公府走出去,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利用这有限的生命体会这浩瀚大宋的风土人情与璀璨光辉。
李麽麽听她描绘的美好蓝图,最后竟也被她打动了,最后两人商量明日先充好电,做好充足准备,后日就动身出发
两日后,在冰冻来临之际,沈黛三人揣着这趟出海赚回来的两万多两银票,终于又乘上了去往汴京的商船,只是却没有晏末和大丫的身影。
经过反复思考之后,沈黛还是觉得大丫是个有头脑、有本事的人,是天生的商人,不该跟着她去挥霍生命,她应该在适合她的地方发光发热,所以大丫最后就被她留在泉州和叶二娘跟进西餐店的生意了,后期她自己如果有想法,也可以考虑去跟大郎跑海船,那到时候就也算有了身家了。
反正她在泉州的前景总是比要跟着她强的,尽管大丫万般不舍,她还是强硬将她留在了泉州,而至于晏末,大概是昨日吃多了什么,现在应该都还在睡大觉吧。
等她醒来,哪里还有她们的身影。
而有句老话叫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让她自己选,她可能会选择去广州那样温暖的地方度过这寒冷的冬天。
然而她如果想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冬天,不想让崔彦发现她的踪迹的话,汴京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崔彦和晏末肯定会想不到,最想离开汴京的人,最后又乖乖回到了汴京
经过上千里的水路跋涉,元宵节的前一日,几人终于冒着寒雪入了城,在距离皇城最远的客栈先落了脚。
李麽麽一向爱八卦还爱交际,在汴京城的这短短时日早已把汴京城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要说如今这汴京成最实惠又不会与那些贵人产生交集的地方就属城西汴河郊区这块了,不管是赁个宅子还是买个宅子都是最为适合的。
要说能干也还得是李麽麽,几人刚放下行礼收拾了通之后,她便已经速度的寻了个牙人出门去看房子了,到了晚上的时候,房子就已经租好了,还另外寻了婆子将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只等明日就可以搬进去了过元宵节了。
自穿到后宋这些时日以来,她们才总算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几人心情好,沈黛便带她们来客栈一楼用餐,将店子里面好吃、好喝的都点了个遍。
几人正吃得津津有味,一旁几个桌子上的老百姓也是聊得不亦乐乎,沈黛先还只埋头苦吃,并不关注他们在聊什么,谁知一不小心就听到他们在谈的竟是崔彦信中跟她所说的,刘司农献上的“越南稻”,如今街头巷尾都讨论开了。
只听一人道:“你们可知那‘越南稻’可以将咱稻子产量直接提高三成,那咱以后米价就不会那么贵了,可以节约不少钱带家人出去玩了。”
另一人也道:“听说了,听说了,我已早给我在郊区的弟弟传信了,让他们有机会一定要种这“越南稻”,只要种了“越南稻”他家就再也不用担心养不起孩子了,还可以多生几个小子。”
“这还是多亏了刘司农大人,发现了这么好的种子,听说他还写了一本农桑纪要,可以提高不少农作物的产量,还有那胡椒也是个好东西,听说用了那胡椒,烧出来的菜会好吃一百倍,还可以用来做汤,喝了那汤,干活起来贼有劲。”
众人也跟着附和道:“刘司农真乃国士啊!”
却不想这时却有一个文人模样的人,直接打断了众人的附和声道:
“那农桑纪要和‘越南稻’还有胡椒实际上都是江宁知州沈大人托刘大人献上去的,沈大人才是真正的国士,而且他在江宁当官期间就是因为不愿同贪官同流合污,才被那臭名昭著的胡观澜给诬陷进了牢狱,流放去了岭南,但是沈大人志存高洁,即使在岭南那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仍然坚持为我们编写农商纪要,致力于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
“沈大人才是背后真正的国士。”
“原来如此,竟是我们浅薄了,那我们得感谢沈大人才是。”
又有人道:“沈大人这样的好官,现在还被诬陷在岭南流放吗?不如我们一起去上书请求官家赦免沈大人,还沈大人清白。”
那文人模样的人便接着道:“你们说的这一点官家早已想到了,年前就让刑部重审了他的案子,结果确实沈大人是被诬陷屈打成招的,如今已还了沈大人清白,他们一家应该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也或许已经到了汴京只是我们不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官家圣明呀,也只有官家圣明,政治清明,大宋才会出现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国士!”
沈黛听到这里,握住木箸的手不禁微微晃动了下,忍不住嘴角紧抿,露出了浅浅微笑。
为自己也为沈大人高兴。
虽然大家感谢地不是她,但是听到老百姓们能如此评价她费心费力大半年弄出的农桑纪要,她便已经知足了,很是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暗爽。
而一直关心的沈家人也已经平反了,即将拥有光明未来,她便再没有压力了。
从此,一切,她都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与此同时,茗园书房里,灯火通明。
寒风将门窗吹得哗哗作响,崔彦一身寒气的坐在太师椅上,犹如罗刹般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宴末。
“你将信中所说之事再仔仔细细奏一遍。”
自从跟了沈娘子之后,崔彦待宴末一向是极其和气的,宴末何曾见过这般盛怒的他,只一对上他怒意涛涛眼睛,她就情不自禁的牙齿开始打颤,半天才磕磕绊绊的将她们在海上漂流那几日的事情,还有回到泉州被她们迷晕丢下的事情,一点一滴,每一个细节都汇报了遍。
崔彦听完之后,却是良久没有出声,只见他眼神暗淡而怅然,整个人像是冰冻的死人,声音更是悲怆的呢喃着:
“原来在耽罗岛,那艘小船上的白色身影真的是她?”
“是我蠢,竟没认出她来。”
可听到后面宴末接着说起,她故意迷晕了她,就是为了自己好逃跑,不想回汴京。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从一开始她就谨记着他们之间的约定,等到了年底就分开,所以那时候说要去泉州也不是非去不可,只是一开始就打定了去了就不再回来的主意罢了。
从一开始她就算好了,泉州之行之后,他势必会将她编写的农桑纪要献给柴二陛下,那么沈必礼也会跟着脱罪,她委身于他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她再也不需要有求于他了,所以后面海船出了事,她便正好借机再也不回来了。
枉他跋涉千里,跨过高山河流、深山密林,争分夺秒的从汴京到了泉州,不顾朝政、不顾自己生死安危,只为她争取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可她从不看在眼里。
她何曾将他的心看在眼里。
这么多时日的朝夕相处、体贴相伴,还有那灵魂相契的震撼,不过是她虚与委蛇的一场戏,她何尝当过真,何曾真的将他放在心上,
不然,他怎么连一个她亲手做的荷包都迟迟得不到,枉他还一直傻傻等。
听闻她出事后,一颗心坏了死,死了又活,如今是彻底碎了。
他是多么高傲的人啊,他怎么可能承认,生平第一次动了情,却不想是别人的一场戏,自己就像是个跳梁小丑,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虚幻梦境中,食髓知味,不可自拔。
“滚。”
他狠狠一甩衣袖,寥寥几封他看过千百遍的,在深夜里一遍遍摩挲着的她给他写的信件,就这样随风飞扬在空中,飘散开来。
心碎之后,他的心又重新变成了尖冰——
作者有话说:晚上再有一更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