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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季一南博士毕业的那个冬天,威斯林顿被前所未有的剧烈寒潮袭击,许多在街边流浪的无家可归的人死在那一年。

    但这并不是令季一南对那个冬天感到难忘的原因。

    单从毕业这件事来说,季一南非常顺利。他拿到了留校的Offer,甚至提前处理好了毕业的各种手续。而在万玫和李方知突然出现并大闹一通后,他们又突然消失了。

    经过比往常更长的一段郁期,李不凡才总算恢复了一些。

    几个月后,在季一南的博士毕业典礼之前,他收到了学校的聘用函,在回公寓的路上,又顺便去拿了之前就订好的两只戒指。走到楼下时,季一南碰见在家居服外套着羽绒服的李不凡蹲在地上,喂门外的流浪小猫。

    “你回来了?”李不凡站起来,眼睛很亮,“我去你喜欢的中餐馆打包了好多菜。”

    只一眼,季一南看出他的郁期结束了,但什么也没有说,牵起李不凡的手回家。

    “我今天拿到聘书了,等毕业以后就入职。”

    晚餐时有人敲了门,直到大门彻底打开前季一南都想不到来的会是谁。

    没料到门外站着的是他们好几年没见过的朋友——喻修景。

    他穿着短款羽绒服,脱掉帽子和口罩,对季一南笑笑:“一哥,好久不见。”

    看季一南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李不凡已经从厨房走过来,看见喻修景愣了下,跳上去抱住他:“小景,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临时在隔壁市拍广告,查了下地图觉得也不远才过来的。”喻修景说。

    “外面冷,”季一南让出空间,“先进来。”

    有朋友来,季一南从橱柜里翻出一瓶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喝过的红酒,三个人坐在不算很宽的沙发上聊天。

    喻修景先说:“我记得一哥今年毕业。”

    “毕业手续都差不多了,”季一南靠着软背,一条手臂被李不凡压在沙发上,给他垫着腰,“我以后留校当老师。”

    “老师?”喻修景很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对季一南的选择既有些意外,又觉得合理。

    酒喝了半杯,李不凡问:“小景,徐祁年呢?他是不是也很忙。”

    “他……”喻修景这时才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我们……早就分开了,今天来之前唯一一次犹豫,就是怕你们问到这个。”

    答案出乎意料,听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反应。在国外这几年,喻修景和徐祁年也偶有来找他们玩的时候,印象里都很恩爱,仔细计算,最近这段时间好像的确没有再见到他们。成年人的世界本来就不止友情和爱情,事业忙碌一点情有可原,没想到没有怎么关心之后,他们竟然悄无声息地分开。

    最先回神的是季一南,他轻轻碰了下李不凡的腰,李不凡才说:“你愿意和我们聊这个吗?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除了你们,我好像也没有可以聊的人。”像是下定了决心,喻修景仰头喝完了红酒,靠在沙发上慢慢地说:“现在想想,我觉得我们决定结婚这件事,可能有些太草率。我不是说我们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够,就是……在一起这件事,不仅仅需要感情到位,它其实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双方的家庭、事业,生活的柴米油盐,每一样都需要考虑。这几年和徐祁年在一起,我觉得我亏待了他,我让他跟着我吃苦,让他压力很大。”

    喻修景垂下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我就忍不住想,是不是他本来可以过得更好,如果没有我在身边。”

    这番话好像李不凡也很有共鸣,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脸微微发红,在无声之中竟然湿了眼眶。喻修景抬眼时瞥见,吓了一跳,很抱歉地问怎么了,李不凡用手背擦擦眼,说没事,就是生病而已。

    季一南用掌心摸了摸李不凡的头发,听他继续和喻修景聊天。

    很久没见的朋友之间不缺话题,从徐祁年谈到李不凡的某个印度同学,气氛才轻松了一些。

    季一南又给空了的酒杯倒酒,想到夜深了,怕他们冷,转身去房间里抱了两床毯子。

    回来时李不凡已经抱着抱枕半躺在沙发上,喻修景撑着手,也神色模糊。

    季一南放下毯子,低声和喻修景说:“小景你去睡觉吧,客房里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我们没用过。”

    喻修景点点头,说谢谢一哥。

    季一南先用毯子盖住了李不凡,再很轻地抱起来。喻修景已经走到房间门口,还是回了头,问他:“一哥,不凡的病这几年怎么样?”

    “看状态,状态好的时候就很好,状态差一点的时候可能会累一点,我是说他可能会累一点。”

    “哦……好,都那么多年了。”

    “我最开始就知道这是很难治愈的病。小景,有的话可能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是我觉得,很多事情可能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处理的,不管是亲人还是伴侣,存在的意义不就是相互扶持么,谁都有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徐祁年不是那种不能共苦的人,你也不要把他想得太脆弱。”

    看喻修景站在原地,季一南想他可能想要自己想想,就说:“早点睡,我带他进房间了。”

    季一南洗完澡,李不凡已经醒了,虽然神色还不太清明,但已经睁开了眼睛,躺在床沿上,也没有出声。季一南走过去坐下,他就抬手抱住他,呼出的热气贴在季一南的腰侧。

    “下周是我毕业典礼,你会来吧。”像逗小猫一样,季一南用手贴着李不凡的下巴,轻轻挠了挠。

    “嗯……来啊。”李不凡声音很慢。

    “你知道晚上我看见你和小景聊天想到什么么,有一年学校晚自习停电,老师说电很快就修好了不让大家走,你俩坐在窗台边,也是这么聊。虽然我觉得你们性格差别挺大的,但又很聊得来。”

    提到以前的事,李不凡眨着眼,想了一会儿,好像记忆中的那些片段还是很模糊,就说:“我想不起来了……”

    “很久之前了。”季一南搓了搓他后背。

    李不凡侧过脸,小声问:“季一南,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很累过?”

    “怎么想这个?我没有,在我这里,你的病不像是病,更像某种装着未知的盒子,”季一南想到傍晚在公寓外见到李不凡喂猫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我打开下一个会遇到什么惊喜。”

    “那你很会安慰自己了……”

    “这不叫自我安慰,这就是事实。”

    “好好好。”李不凡翻了个身,趴回床上。

    季一南以为他想睡了,也躺上床,关了灯。

    黑暗里,他察觉李不凡的身体在微弱地抖,抬手抱过去,才摸到一脸热泪。

    季一南想,从患病以来,李不凡大约有过很多自我厌弃的时刻。有时可能出自真心,有时也许是生理导致,并不是全部季一南都能感同身受。

    说要对李不凡好,季一南也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要做到完全理解他。人和人本来就是不能理解的,他不想把自己充满压力的那一面让李不凡看到,只希望他能轻松一些。而他在旁边陪伴,不管李不凡到哪里,他都在他随时可以找得到的地方,只要他需要就会出现。状态不好就慢慢调整,状态好就一起去做一些好玩的事,季一南想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如果一生都如此,他会格外幸福。

    于是他像平常那样抱住李不凡,这次李不凡很快就转过身,搂住他一侧的手臂。

    李不凡哭的时候很安静,好像眼泪是不受自己控制流出的。李不凡曾多次和他描述那种感觉,像身上有千斤重,他只能沉进暗无天日的海底。

    但是这么多年季一南又发现,唯一可以控制的是吃药和他对李不凡的爱,他向李不凡表达他还在。

    喻修景在这边待了两天,他拍戏很忙,平常没什么档期,匆匆忙忙又走了。

    而几日后的毕业典礼安排在下午的草坪,那时气温高一些。据说校方原本打算在有空调的礼堂内举办,后来收到太多学生的意见,才保持了历届的传统方案。

    毕竟是毕业典礼,即使不赋予再多意义,这也是很重要的一天。

    李不凡对这天的在意程度,也远远超过季一南的想象。典礼的前一天,他似乎十分焦虑,从下午三点开始就准备起了晚餐。

    这天李不凡做了他最不擅长,但季一南最爱吃的红烧鱼。先熬料汁再放入鱼,李不凡在厨房熬了两次,被呛得喘不过气,才做出稍微好一些的口味。

    李不凡把筷子递给季一南时,他刚和学校里的教授打完电话。李不凡厨艺一向很差,在野外做做速食不会暴露,一到厨房就什么都能看出来。

    季一南做好了不好吃的准备,尝到鱼肉才被惊艳:“真的很好吃,有我妈妈的感觉。小时候我特别爱吃这道菜,因为我妈其实也不太会做饭,这是她唯一拿手的,不管请什么阿姨来做都没有她的味道。”

    李不凡长舒一口气,把菜谱发给季一南:“我就是照着这个做的。”

    他低声补了一句:“以后你学。”

    为了庆祝李不凡做好了一道菜,他拿出一瓶香槟。摇动香槟瓶时,李不凡看着季一南笑,季一南猜到他会做什么,没躲,在瓶盖崩开的一瞬间,甜腻的酒精洒了季一南一身。

    他去抽纸,还没碰到衣服,就被李不凡拉手抓起来:“毕业典礼要跳舞的。”

    季一南的手很湿,还沾染了某种属于香槟的甜腥味道,李不凡握上来时,体温将那些水蒸发了,两个人的掌心黏在一起,很难分开。

    跳舞吗?这根本算不上一支舞,就连曲调也哼得破碎。季一南怀疑李不凡已经进入躁期了,他看起来飘飘然,好像沉在另一个季一南不了解的世界里快乐着。

    季一南也想加入,于是胸膛之间的距离更近,四只脚开始跌跌撞撞,嘴唇错过又偶遇,轻轻地碰着。还是李不凡先认真地吻上去,用手圈住季一南的脖子,他就克制不住地狠狠亲下来。

    今晚的吻有酒的香味,辣的甜的,季一南吮吸着,辗转品尝,弄出惹人脸红的水声。他抱住李不凡很瘦的腰,压着他一步步靠上墙,手掌忍不住搓着他的腰侧,很快就脱掉了他的衣服。

    做的时候季一南和平常反差最大,他明明是个温和的人,好像李不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生气,唯独这种时候独断专横,要看李不凡爽到发疯,满足内心深处某种压抑。

    李不凡的后背蹭着冰凉的墙,后脑垫着季一南的掌心,于是汗湿的头发也乱了,季一南贴在他耳边,手微微用力,低声和他说别s,抱起他往一旁的沙发走。

    这一场做了个够本,季一南抽烟的时候李不凡还趴在沙发上抖,手指颤着来找季一南要烟。季一南没直接给他,自己吸了一口,把烟递到李不凡的唇边。

    “去洗澡吗?”季一南问。

    李不凡说好,坐起来,往季一南背上一趴,轻轻拍了拍他光裸的手臂,慢悠悠地说:“你带我去。”

    喝了酒,他看起来有些困了,洗澡的时候整个人懒懒的,看上去有些沮丧。

    晚餐时下了一点小雨,到这时雨却慢慢停了。

    季一南吹干头发,远远看见李不凡坐在阳台上摆弄相机。等他走近了,李不凡转过身拉住他的手,忽然说:“我们去看摄影展吧,你知道 Thierry Lambert吗?是法国一个很有名的摄影师,最近他在办展,但我一直没时间去。”

    “现在吗?”季一南俯身,李不凡的手机屏幕上果然显示着购票的界面。

    “有夜场的,”李不凡举了下手里的相机,“我们顺便去给你拍点毕业照。”

    “……现在吗?”虽然已经习惯了李不凡的临时起意,季一南还是没料到他们要这么突然地去做这样的事。

    李不凡已经自顾自地站起来,走到房间里的衣柜前,翻翻找找拿出一件学士服。

    “我记得这是你硕士毕业的时候穿的,”他拎起衣服的两个肩膀,“现在应该也合适。”

    季一南带着点笑容,靠着墙看折腾的李不凡,慢慢嗯了一声。

    李不凡只是瞥他一眼,就像躲避什么一样垂下了视线,把衣服塞进了他的怀里,“你别只是嗯,带上吧。”

    季一南接过那件学士服,因为一直被压在衣柜底,太久没有翻出来,衣服上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他叠了两下,塞进日常背的黑色背包里。

    摄影展离住的公寓有半小时车程,但季一南喝了酒,他们打了夜车,到达时也已经是夜场的最后一批观众。

    展出的票只可以使用一次,检票员甚至好心提醒:“只剩半个小时了,你们可以明天再来,半小时逛不了什么。”

    季一南想到李不凡刚才的话,既然是他期待已久的展出,看不尽兴当然会有遗憾,就说:“明天上午我可以陪你来,晚上我给师弟打个电话,让他帮我个忙去应付老师就好了。”

    毕业典礼在下午,季一南本来被老师约走要去帮忙处理毕业生的材料。

    李不凡知道季一南说到就会做到,他还是把取出来的票交给检票员,说:“没关系的,我们就今晚看。”

    展厅内已经没什么人了,李不凡带着季一南在一幅幅照片中穿梭,好像早就想好了要去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时间,说今天我的运气可能一般,等到了长廊尽头的窗边,季一南才明白他的意思。

    靠窗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大尺寸的摄影作品,拍的是夜晚的雪山。照片的右上角是一轮圆月,圆月之下,被白雪覆盖的山峰平静地高耸着。最特别的是,这是整个展厅中唯一没有灯光照射的作品,因为此时此刻,月光从窗外斜铺过来,恰好符合画面中光线落下的角度,将这座雪山染得银装素裹,像把一片有尽头的银河从镜头拉入现实。

    季一南怔住了,人是会被自然触动的,这一点他在无数次上山时就已深有体悟。

    “这是央娜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李不凡很浅地笑笑,“晚上下雨了,我还以为我们见不到月光了,没想到……好像我们的运气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差。”

    他垂下眼,把相机拿出来挂在脖子上,“季一南,我给你拍毕业照吧。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没去过央娜雪山,每次要去都总是遇到特别的情况,我想和你一起去看一次。今天能看到这幅照片,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就算去过了。

    “而且还是在你毕业这天去的,是很特别的时间呢。”

    季一南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唯一不明白的是李不凡为什么总是回避他的视线,好像在这些话的背后他还有想说却没有说的。

    “时间快到了,”李不凡这时才抬起脸,“我想和你一起拍一张照片。”

    李不凡又强调了一次,季一南就很快速地脱掉了厚重的羽绒外套,换上薄薄的学士服。

    真到要面对镜头的时候,季一南又有些紧张,在李不凡去找工作人员时,他把学士帽整理了许多次,又碍于附近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戴得是否端正。

    李不凡回来了,他找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生,对方像是对摄影信手拈来,让他们靠近一点,准备开始拍照。

    暖气让室内温度很高,季一南还是感受到李不凡靠近时的体温。那温度似乎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季一南甚至没来得及反应,镜头的咔嚓声就连续地响了几次。

    “特别好。”拍照的女生将相机递给他们,季一南也凑上去看。

    对方没有拍到他们身后那幅照片的边沿,只从镜头里看,倒像是真的站在雪山下。李不凡的手从背后越过季一南,偷偷搭在他另一侧的肩膀上,比了一个俏皮的耶。

    原来刚才李不凡还有一个这样的动作,季一南什么也没感觉到,此刻在照片中发现,只觉得李不凡实在是可爱。

    他一下联想到很远的地方,或许几年之后,李不凡的状态慢慢好起来,即使年纪上去了,性格又还小,他们一起去很多地方,不止央娜雪山,再难见的风景,也总能见到。

    第42章

    离开摄影展,季一南换回了平常的衣服,本以为这个夜晚就此结束,李不凡却说还想要再走走。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但基于季一南在威斯林顿生活多年的经验,在这个国家安全一般的地方,一切时刻都应当警惕,因此他没有很松懈。

    李不凡拉着他,先是在通宵营业的麦当劳买了两支甜筒,他们又去附近的公园,沿着江边的绿道散步。

    江水对岸城市灯火闪烁,不算明亮了,但季一南还能认得出,再远一些就快到情人大桥了,他适时想起在李不凡的手机里看到的备忘:傍晚五点的情人大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如果是其他地点,季一南还会有所怀疑,比如是不是李方知和万玫又来骚扰他,比如他有什么工作,但那里是情人大桥,一个浪漫的地点,配上一个浪漫的时间。

    沿路李不凡紧紧牵着季一南的手,有一瞬间,季一南在想他是不是也想要告白,他们一向很有默契,也许真的会想到一起去。

    思及此,季一南忍不住看向身侧的李不凡,尽管他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到全身都热起来,李不凡忽然说:“以后我还想继续做摄影师,最好是能办一个自己的摄影展。”

    “我觉得你这个愿望就快实现了。”季一南说。

    李不凡摇摇头,很淡地笑笑:“也许吧,那你呢,你在学校里做研究,应该还会带很多学生吧,他们都来上你的课……”

    仔细一想,李不凡可能是觉得这样的场景他从未见过,有些好奇:“我觉得你做老师也很合适,你肯定是那种会好好和学生讲话的老师。”

    “你对老师的要求很低啊。”季一南牵住李不凡的手。

    他顺着李不凡提起的话往下想,也忍不住对自己以后的生活有一些假设。

    “我倒是觉得,因为工作我不用离开学校,这件事更好一些。比起去外面工作,我还是更喜欢学校或者研究所的氛围。如果突然要离开待了这么多年的学校,我可能还会有些舍不得。”

    李不凡对季一南的话感到意外,“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这些。”

    季一南的视线扫过李不凡,路灯的光沿着他的脚步一点点熄灭了,又留下两道影子。“理智上不在乎,但其实还是在意的,我恋旧。”

    “那……以后你还会教很多学生,也许每年都有人要走,你每一个都舍不得吗?可是喜欢的学生来了一个,还会来下一个。”李不凡松开季一南的手,走向绿道边的栏杆,江水从脚下流走,仿佛不会再回头。

    “学生是学生……”季一南总觉得李不凡的话有些奇怪,可又想不到到底是哪里奇怪。

    他陪李不凡站在栏杆边,路灯昏暗,他只能看清近在眼前的李不凡。

    “我也没有那么严重,不至于每个人要离开的时候都要难过。”

    李不凡趴在栏杆上,江风把他的头发吹向一侧,他恰好偏过头,对季一南笑了下,似乎在说:我不信。

    季一南不再辩解,看他这样只觉得可爱,俯下身在他嘴唇很轻地啄了一口。

    “还想去哪里?”季一南低声问。

    “就……”李不凡抬起脸,吻回季一南的嘴唇,“把这条路走完吧。”

    小时候季一南总是觉得时间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长,长大后却觉得时间变得很快,绿道再长,也总有到头的时候。

    打车回到公寓,天已经蒙蒙亮了。洗漱完躺上床,李不凡给季一南倒了一杯温水让他喝下,而后坐在床边,没有要睡一会儿的意思。

    季一南想他可能是又到了睡不着觉的躁期,想再陪他一会儿,李不凡却忽然问:“很久很久之前,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你是怎么和我表白的?你可不可以再说一次给我听,我已经有点忘记了。”

    忘记。

    是啊,是人都会忘的,此时此刻被这样问到,连季一南也紧张得有些忘了。

    他满心只有真的准备了要明天表白的事,不知道李不凡是不是猜到了,才会这样问。

    “季一南,我要一模一样的。”李不凡强调。

    于是季一南回忆道:“我当时没有想过自己能拿到留学的offer,已经做好和你分开很久,最后没有结果的准备了。”

    “我听到你们家在吵架,怕李方知和万玫又伤害你,所以就很傻地从阳台上翻过去。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这么试试,当时太慌,没想到直接就做了。”

    季一南沿着自己的话,慢慢回想那天:“我当时看见你躺在床上,以为你是不舒服,没有想太多,因为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我其实很紧张,都没等你坐起来,可能也是觉得没办法直接看到你,怕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所以才那么匆忙。”

    听的时候李不凡一直很安静,等到季一南抬眼看他,才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床头灯下显得有些亮,表情不好不坏,甚至呆呆的,好像很陌生又很感动。

    “我当时说,我喜欢你,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男生,但我喜欢你。”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季一南还是记得那特别的一天,他很笨,很莽撞,一腔热情又落了个空,甚至不明白李不凡后来抱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边猜测一边不忍拒绝。

    “你没给我答案,我就想……算了,本来我们也才刚刚成年,可能不是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季一南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沉,连李不凡也变成虚影,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在那个李不凡从小生活的房间,在那个李不凡因为生病不想见他、用来掩盖自己糟糕状态的被窝,在那个他鼓起勇气翻过的阳台。

    在那个开满格桑花的香格里拉的夏天。

    季一南神志恍惚,在彻底对身体失去控制之前,他想到最重要的一件事。

    “李不凡,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世界暗下去以前,季一南最后的感知,是直直落在脸颊上的一滴滚烫泪水。

    闹钟响起时,季一南睁开了眼。

    窗外天光大亮,他睡了很沉的一觉,大脑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反而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季一南翻找手机,却看见手机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李不凡的字迹:毕业快乐。

    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换好衣服吃个午餐,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他会代表优秀毕业生上台发言,不能缺席。

    季一南看了看身边平整的床铺,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起身走进客厅,家里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季一南却忽然不安起来。

    他叫了几声李不凡,没听到回应,脑子很懵地推开那个属于李不凡的房间。

    各种各样的户外运动装备,画板画架,所有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屋子充满颜料气味的尘埃,在洒满阳光的空气中飘飞。

    季一南下意识拨通李不凡的号码,但已关机,无人接听。

    他立刻联系房东,调取公寓门口的监控,看见大约在自己睡着以后,李不凡就带着很多行李离开了。

    很多细节忽然涌上脑海,昨晚整整一夜,李不凡是不是已经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想和他一起看雪山是因为再也看不到了,想让他穿学士服是因为再也见不到了,走完整条绿道是不想夜晚就那样结束,要听他告白,也不是准备答应的意思,而是最后再听一次。

    昨天的一切竟然充满告别的味道,当李不凡就在季一南面前时,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是因为病情又严重了吗?但为什么要走。

    是觉得和季一南过烦了吗?那为什么要他告白。

    季一南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会是李不凡再也不会回来,好像这种念头一直在他心里存在着。也许他从来没有觉得李不凡真的会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像鸟像风,停留片刻就已经很久。

    那今晚五点情人大桥又是什么意思,季一南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可李不凡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直到负责毕业典礼的人给季一南打电话,他才浑浑噩噩地洗漱换衣服,领带都打错两次。

    学校的草坪今日装点得很漂亮,但季一南看什么都恍惚,只闻到刺鼻的花香。轮到他上台时,他看见眼前的摄像机才清醒一点。毕业典礼会放到学校的官方账号直播,说不定李不凡会看。

    好在演讲稿提前准备了很久,季一南虽然说得没什么感情,却也完整地完成了。然后他跟随其他同学,按照顺序上台领取毕业证书,和和几位教授合影,接受校长的拨穗,再被漫天彩带淋了满头。

    构想中此时此刻李不凡应该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举着相机看他。

    下了领奖台,季一南就脱掉学士帽和衣服,塞给一个熟悉的同学,麻烦他帮自己还回去,转身就往学校的停车场跑。

    既然李不凡写过时间地点,那一定是有意义的。

    开车去情人大桥的路上,季一南又给李不凡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有打通。季一南猜他早晨可能直接去了机场,现在说不定已经离自己几千几万公里,他要是真的想走,季一南又怎么追得上。

    现在想来,昨天晚上他那么困,说不定也是有原因的,李不凡给他喝了一杯水,里面大概有安眠药,让他一夜都睡得很熟,没有被他搬东西的声音吵醒。

    李不凡还真是狠,季一南连哭都不会哭,一路飚到情人大桥,整个人都毫无血色。

    离五点还早,季一南把车停在附近,跑上情人大桥的人行道,去那天他们绑蝴蝶结的位置。

    那里竟然真的还有一根银色的线,绑了一只蝴蝶结,飘飘荡荡在风中。

    可是除了这条相似的线以外,季一南翻过所有写字的牌子,也什么都没找到。

    冰淇淋车还开在大桥的桥头,谁都有可能路过买一支,再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把绳子留在这里,并不必然代表李不凡来过。

    但季一南没有走,离五点还有两个小时,他就站在大桥边,看着阳光变暗,到天上落起雨来。

    冬天的阴雨很冷,可是快要五点了,他不能走。雨水把手机屏幕弄得很难按,季一南拨起羽绒服外套下卫衣的帽子,撑在大桥的栏杆边。

    这一次,李不凡居然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李不凡?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了保持情绪,即使没人看到,电话这头,季一南还是难堪地笑了笑,“你去哪里了,要我去接你吗?我毕业典礼都结束了,很快就可以到。”

    沉默片刻,李不凡声音很低地说:“你到不了。”

    “我能的。”

    “我转机回国了。”

    回国。

    季一南想不出李不凡回国能去哪里。

    “回国有什么事吗?要走多久。”

    “能别装傻了吗?”

    季一南突然就被噎住。

    “我觉得我们可能不适合一直这样在一起,季一南,你就留在那边,好好做你的青年教师,我要去游山玩水了。”

    “游哪里的山,玩哪里的水,怎么不可以带上我,你昨天还好好的。”

    “你和我说李方知卖了我的画挣的钱,其实是你自己挣的对不对?”李不凡打断他。

    季一南只好承认:“是,但那又怎么了,我不想你再接触他们,我挣得不难。”

    “真的不难吗?还是只是你自己这么觉得。”

    “那你呢?分手是因为真的不喜欢我了吗?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当面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跑,你连见我都不敢。”

    李不凡就不说话了。

    “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你不要这样。”

    “解决不了,”再开口时,李不凡的嗓子变得沙哑,“一哥,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了解我的,我从来没放下过自己的病,你可以觉得我是个正常人,你可以永远陪着我闹,但我呢?你被一个人单方面付出,和你为一个人付出是不一样的。”

    雨落得很大,季一南抿了抿唇,握着栏杆的手收紧了。

    “季一南,你现在觉得没什么问题,是因为你习惯这种生活了,从我们在一起开始我就这样,你没见过正常的恋爱是什么样的。”

    “我不要正常的恋爱,我要的是谈恋爱么?”季一南皱眉,“你生着病,一个人这样走了,你想过我什么感受没,你就喜欢折磨自己,是不是我总是表现得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你就真觉得我不在乎啊。你拒绝我多少次我都无所谓,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但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情绪激动时,季一南都忘记了雨有多冷,“你是不是觉得我忍过这一阵就好了,我好像没那么薄情寡义。”

    “你想骂我就骂吧,是我不对,但我已经想好了。可能我本来就挺自私的,你一开始就认错我了,我就是只想着自己。当年你跟我表白我没接受,也是因为我还很犹豫。这么多年都是你在照顾我,我从你的好里走不出来了。我说你不知道正常的恋爱是什么样的,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尝试,我以为感情也是试试就可以了。我们的关系是我牵制了你,你也牵制了我,这样不健康。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去找一个更值得的对象……”李不凡顿了下,“别再想我了。”

    季一南反驳道:“你能不能不要想象我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觉得累,我们还可以……”

    “我累了,行吗?”李不凡很轻地说,“我看到你总是照顾我的想法,照顾我的生活,我就很累了。”

    季一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那段记忆的感受很模糊,模糊到记得最清晰的是雨声,很久以后才凭借本能地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吗?”

    “如果你想听实话,”李不凡说,“我不开心,我很痛苦。可是在你面前我不能痛苦,我要表演得我每天都很好,我演不下去了。季一南我累了。”

    季一南沉默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在手机上写今天傍晚五点情人大桥,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了?”

    季一南听见电话那头一阵自然的电流声,紧接着是李不凡几乎哑到说不出来的声音:“是给你打这通电话的时间,这么重要的事,我不能忘了。”

    屏幕重新亮了起来,通话被挂断,等季一南再打过去,那边又是始终如一的断线声,和连续的雨一样,淋了季一南满身。

    第43章

    “你在想你的朋友吗?”

    夜风凉爽,吹得草坪上的草和树窸窸窣窣地动。

    李不凡靠在野营椅上,仰着脸看季一南出神。

    “嗯,”季一南点点头,“我和他认识很久了。”

    “后来呢?为什么他那天没来。”

    “我不知道,”季一南摇摇头,把手里的冰淇淋喂到李不凡嘴唇,“他那天扔下我自己走了,回国了。”

    “啊?扔下你自己走了?这也太不够朋友了。”

    “他应该有自己的苦衷。”

    李不凡干脆拿过季一南不想吃了的冰淇淋继续吃,皱着眉说:“季一南你不能这样,你这个人就是太好了,什么都替别人想。”

    季一南反而轻笑了下,承认道:“我那个朋友当时也这么说。”

    “停停停,你可别用他来比喻我,我不是这种人。”

    “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这么肯定。”

    “失忆了又不是变异了,我觉得我的三观应该没变……”李不凡咽了咽,“吧。”

    “算了算了,还是继续说你朋友吧,后来呢,你见到他有没有打他一顿。”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舍得。

    “而且后来我们只见过一面。”季一南淡淡地说。

    “然后呢?”

    “然后啊……他死了。”

    李不凡诧异地没有立刻说话,“你是……认真的么?”

    “是啊,他去世了,因为一次意外。当时一个科考队需要帮忙,他和你一样,会很多东西,就去帮他们测数据,没想到出了意外,去世了。”

    “对不起啊,我之前不知道……”

    “没关系,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很久吗?

    李不凡在心里算了算,季一南博士毕业也就两三年前的事吧。

    他们还没接着往下聊,远处走来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沙滩裤和花衬衣的,头发花白的老人。

    “我好远就看到你,还以为自己认错了。”老人一上来,就拍了拍季一南的肩膀。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题是我问你吧,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参加论坛的,这论坛还是你老师推荐的你,他们本来安排好的嘉宾临时来不了嘛……”老人毫不生疏地拖过旁边的一把椅子,在季一南身边坐下来,“哎哟,我才度假回来,都把你的事情忘记了。”

    季一南笑着摇摇头,拉过李不凡的手和他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男朋友Jasper。”

    又和李不凡说:“这是我大学一门课的老师,和我博士时候的导师很熟。”

    两个人打完招呼,那老师想起什么,拿出手机和季一南说:“你有没有你博士毕业的时候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的视频?我这里还存着一份,替你导师存的。”

    “老师您还是别……”

    “我没见过呢,我想看看。”李不凡靠过来。

    “呐,我传给你,”老师笑着点手机,“我以前以为啊,Ian虽然平常不怎么喜欢讲话,但真要做什么汇报的时候都大大方方的,所以这种典礼也不怯场,没想到那天他还挺紧张的,看起来有点可爱啊。”

    “是吗?”李不凡笑,抬手搭着季一南的腰,“那我看看。”

    把视频传好,老师站起来摆摆手,“我不打扰你们小情侣约会了,到我睡觉时间了。”

    “我能看吗?”李不凡没直接点开,先问。

    季一南无奈笑笑:“可以,没什么。”

    虽然想到那一天他就有些痛苦,但此刻那个让他痛苦的原因已经消失了,所以也就好了很多。

    李不凡打开视频,镜头先摇晃了一阵,之后才对准站在领奖台上的季一南。

    开场白简单直接,没什么废话,季一南发音标准,也很流畅,唯独脸色很差,好像没什么精神。

    整场发言不到十分钟,李不凡对季一南最后的话印象深刻。

    “我一直认为,学习的意义除了学习本身,还为了能够更好的生活。但从前,我从来没有弄懂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好的,我对未来太过执着,以至于对当下有所遗忘,没有在意眼前的生活就已经是曾经希望的样子。正因为此,我错过了一些原本美好的人和事。

    “人生中烦恼总是层出不穷,好像解决了一个困境后,又会迎来新的问题。但我只想抓住每一个阶段里最快乐的事物,尽量改变那些问题,用我朋友的话来说,大概是哪怕眼前的天空格外有限,我也想成为飞得最高的那阵风,获得自由的视角。

    “今天在这里,我很荣幸能作为毕业生发言,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次对我自己的总结。从这里毕业之后,我想我会有更多收获,有更丰满的人生。

    “最后,我祝大家成风成雨,无所束缚。”

    视频播放到最后,季一南很快就下了台。拿着手机的人又对准他的身影多拍了几秒,恰好拍到季一南脱下学士服和学士帽,急匆匆离开现场的背影。

    李不凡指了指,问他:“你要去哪里啊?”

    季一南垂着眼,好像透过这段视频,也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天。只是和视频里他本人的情绪有些相似,此刻的季一南也算不上轻松。但他说过自己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如果是想起这样的人,李不凡也能理解他的失落。

    “去情人大桥。”季一南说。

    李不凡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两件事就这样联系到一起,“你说是去看日落,我以为还会再晚一点。”

    “本来是的,但后面一切都和想象的不一样,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没带伞,回去以后就感冒了,断断续续烧了一个星期,后来又咳嗽了很久,差点没赶上提前进组的学生。”季一南语气还算轻松,像只是和李不凡分享一件很小的事。

    他们聊了很久,连买冰淇淋的小店也要关闭了。

    李不凡牵住季一南的手,玩儿一样轻轻揉捏着。灯一暗,这里就变得更安静,季一南连李不凡的心跳也能听见了。夏夜的晚风裹着空气中的热意,变成薄薄的汗水黏在他的皮肤上,他却并不反感,因为想到很多年前和李不凡在一起的那些夏天,他们也是这样,在湿度很高的空气里牵着手,或者坐在一起,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我一直相信万物有灵,一颗小草、一朵小花,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生灵,无时无刻不在和这个世界联系着。”

    因为听到了熟悉的话,季一南忍不住侧目,视线落在李不凡的侧脸。即使没有光,季一南看他,还是觉得他在发光,发出那样温暖的、持续的光,像天上不会熄灭的星星。

    “所以我觉得,哪怕人死了,只变成一抔土,那也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抔土。”

    “所以我要爱这个世界,我爱这个世界,就是在爱所有我爱的人。”季一南出神地呢喃着。

    “学会抢答了,”李不凡笑,“今天你好像很想聊聊你的朋友,如果你还想说,我也愿意听。你说后来你们又见了一次,是怎么见到的?你找到他了吗?”

    “不算找到。”季一南摇摇头。

    那天离开情人大桥以后,季一南生了一场很重的病。他先是发烧,只在家里自己吃了一点退烧药,反反复复发作几天没好,最后烧晕在床上,几个小时以后才自己醒过来。

    他感染了肺炎,躺在病床上时联系了喻修景和徐祁年,可他们也没有李不凡的消息,他像是下定决心,要把与季一南相关的一切都排除在外。

    季一南先去联系了李不凡的心理医生,但因为涉及患者隐私,医生完全拒绝对季一南透露李不凡的病史。季一南只好换更笨的办法,他都给李不凡发消息,尽管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回复。

    和曾经预想过的生活不太一样,季一南的人生中忽然缺失了最重要的那块拼图。他常常去情人大桥边,从现在的公寓开过去的三十五公里,让季一南想到本科期间他无数次的来回,在车里的那些时间,会导致季一南产生短暂的错觉,好像李不凡还在他的终点等他。

    虽然很多事情都变了,但桥边的冰淇淋店一直开着。季一南到了情人大桥附近到了又不敢上桥,只是偶尔买一支冰淇淋吃。

    他详细规划了如何寻找李不凡的计划,主要围绕中国大陆展开。可是人海茫茫,看到满墙标记好的地点,季一南又觉得很是泄气。

    他的确找不到他了。

    季一南留在学校不到一年,转机发生在当年冬季的一次中外交流项目。来自香格里拉植物研究所的所长带着团队前来交流学习,季一南负责接待他们的工作。

    都是国人,自然话题多一些。季一南一个人在国外这么多年,都有李不凡在身边,他突然离开以后,季一南才察觉自己和这里的环境相处得其实没有这么融洽,也有些想念国内的生活。

    临走时,所长面露难堪,最终还是偷偷找季一南聊天,问他愿不愿意考虑回国发展。

    “我知道,我们研究所的环境肯定是比不上你在这边的,我们愿意尽量给你最好的条件,但不管怎么比,可能还是会比你现在差一些。但我们很欣赏你的能力,非常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香格里拉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是我们学习植物的人的天堂。”

    当天傍晚,季一南又开车去了情人大桥,买冰淇淋时,店家看他常来,好心告诉他:“我们要关店了。”

    “为什么?”

    “不怎么赚钱又很累,不想干了。你经常过来,就跟你说一声,下次别跑空。”

    季一南拿着在这家店买的最后一支冰淇淋,走上了情人大桥。

    今天天气晴朗,情人大桥上能看见江面夕阳,人也比平常多。季一南走在其中,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人。

    他安静地站在栏杆边吃完那支冰淇淋,用湿巾擦干净有些黏的手,给研究所的所长打去电话。

    “您好,我是Ian,之前您和我说的事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去研究所。”

    第44章

    季一南回国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春天。

    研究所里最近在传,有个国外回来的学者要空降进所里,大家纷纷猜测他的背景,说什么的都有,偏偏对年龄和外貌的认知非常统一:一定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吧。

    季一南背着黑色背包到研究所的时候,所长还在开会。他坐在研究所大厅的沙发上看手机,那时正好是午饭时间,路过的人都纷纷侧目,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人。毕竟这里是研究所,很少对外开放参观。

    安排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所长想尽快结束会议,交代得匆忙,就让她去给大厅坐着的男生端茶倒水,说对方叫季一南。

    问清来人,女生给季一南拿来果盘,还沏了一壶茶。她坐在季一南身边,不知道和他聊些什么比较好,就先问:“你是来这边工作的吗?”

    “嗯。”季一南话少,等茶凉了一会儿,就拿起来喝。“我们研究所好多年没来新人了,今年一下来两个,”小姑娘继续说,“看你这么年轻,你肯定才毕业没多久吧,偷偷告诉你,我们今年在国外招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学者,所长好早就跟我们说好了对他的安排。”

    听她说到这里,季一南才稍稍侧目。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小姑娘想着,“应该比我大很多吧,估计和我爸爸差不多大。”

    季一南稍微一想,就弄明白他们大概是搞错了什么。

    这时所长从会议室里出来,带着一群研究所里的年轻人,郑重介绍道:“这是新来我们研究所的Ian,中文名叫季一南,就是当时我说,在国外遇到的一个好苗子。”

    算上小姑娘,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季一南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白衬衣和黑西裤,头发也仔细打理过,做成很潮的侧背前刺,帅得像模特,和他们想象中的“学者”形象相距甚远。

    “一南啊,我们给你准备了专题报道,还要你配合一下宣传。”所长拍拍季一南肩膀,先带他去吃饭。

    或许是因为季一南本人很帅,能力足够强,又不怎么爱讲话,在同事心中一度是个十分神秘的形象。

    半年多以后,某次研究所的年轻同事们一起上山,进行每年一次的环境检测。结束那天恰好是队伍里一个男生的生日,大家在帐篷外给他庆祝。

    虽然只是秋天,但高海拔的地方气温很低。同行的人纷纷喝酒取暖,季一南也跟着喝了几杯,同事们聊了会儿天,他察觉眼前晕乎乎,才发现这酒度数高得很。

    “这是当地人自己酿的酒,下手没轻没重的,说不出度数,反正容易醉人啊,”坐在季一南身边的男生笑,“一哥你喝多了。”

    他今年毕业刚来研究所,大家都叫他小七。因为是新人,这段时间都在跟上研究所的进度,带他的老师还没安排。小七想跟着厉害的人,趁这次机会来跟季一南套近乎,争取成为他的徒弟。

    “可能有点,我平常很少喝酒。”季一南用手撑了下头,因为实在不想在醉酒后出什么丑态,他缩在角落里,喝了半杯水,听大家聊天。

    “生日都庆祝了,今年打不打算跟女朋友结婚呀?”有同事调侃寿星。

    “想过,还没求婚呢。”寿星笑着说。

    同事们惊讶地起哄,“那到时候要帮忙记得找我们啊。”

    气氛正好,有人看见一旁喝醉的季一南,难得有勇气问问:“一哥呢,一哥有没有女朋友。”

    “怎么忽然聊到我了,”季一南难得话多一些,“现在没有。”

    “现在没有,就是以前有的意思。”小七说。

    “嗯,以前有,差点领证了。”

    众人没想到真有什么故事,问:“那后来呢?”

    “他不乐意,就算了。”季一南说。

    季一南在大家的印象里,一贯是行事温和却距离感十足的作风,今晚却难得有些看见真心的落寞。

    小七本来就是个自来熟的人,直接大胆拍了拍季一南肩膀:“没关系,这个世界上适合你的人还有很多。”

    季一南笑了,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经过这一晚,研究所里关于季一南的八卦就多了起来。大家都说他对前任余情未了,估计看着要结婚的那个同事心里痒痒,应该趁早发挥发挥所里的人脉,给季一南物色一个“佳人”。

    那天也很巧,所长没告诉季一南是给他安排的相亲,也不想把这件事弄得这么正式,只说有一个和他研究领域相同的优秀女生最近要来研究所里待两天,让他先领人吃个饭。

    餐厅是女生挑的,只为了好吃,没选环境。

    他们坐在最角落的小桌子,菜都上齐以后,女生先和季一南聊了聊工作,之后转而问起季一南在国外的生活以及在研究所的情况,又说到兴趣爱好。直到女生说出:“我也喜欢爬山,以后可以和你一起去。”

    季一南才后知后觉,这可能不是一顿饭那么简单。

    短暂分神时,季一南听见老板招呼新进来的客人。隔着身边一株绿植,季一南无意一瞥,只觉得进来的男生走路姿势他很熟悉。那人背对自己坐下,和老板说:“来个孜然牛肉炒饭吧。”

    季一南愣住了,没管女生还在说话,难以控制地站起来,走到新来客人的身后。

    老板记完单子,奇怪地看他一眼,问:“您有什么事吗?”

    客人才跟着回过头,认出是季一南,他先怔了一秒,而后反应极快地拎着背包站起来往外跑。

    “李不凡!”季一南追上去。

    空旷的院子里就停着一辆越野,李不凡蹿进车里,很快就发动了。

    季一南慌不择路,到旁边马厩,把钱包压给看马的人,翻身骑上一匹,沿山路驰骋。

    这段路没什么车,但夜已深了,路灯不算亮,骑一匹并不熟悉的马跑这么快仍有些危险。

    但季一南顾不上这些,这一次错过,下一次见到李不凡不知道还能是什么时候。他俯下身,手里攥着缰绳,眼睛里只剩下前方的越野车。

    跑过两个路口,越野打着双闪,在道路边停下了。季一南追上,看见李不凡下了车,把马停在他眼前。

    “季一南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刚才那段路多危险吗?”李不凡吼他。

    很久没见,李不凡竟然胖了一点,但是晒黑了很多。他吼人的样子季一南也想得厉害,季一南翻身下马,直直地走向李不凡,把他压在车门上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你干……什么,唔嗯……”

    季一南捏住李不凡的下巴,吮吸他的舌尖和嘴唇,模糊地说:“如果这里真是荒郊野岭,我都想干你。”

    挣扎间,李不凡颈间掉出什么东西,冰凉的触感让季一南冷静少许,松开了一些。视线下垂,那触感来自李不凡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项链,银链子,木质方盒挂坠,是高中毕业那年季一南送给他的。

    李不凡手一捞,把项链塞回衣服里,他还在急促地喘息着,月色下回避着季一南的视线。

    “这段时间都在云南吗?”季一南问。

    他没有着急再去追问李不凡离开的原因。

    李不凡没有回答,转身想走时又被季一南抓着手腕拉回来,抵在车门上。“以后可以接我电话吗?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

    “我的态度没变过,”李不凡抬起眼,“和那天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一样。”

    季一南平静地说:“你让我怎么相信。”

    “让开。”李不凡说。

    季一南没动,他又说:“我如果真的想走,你怎么可能拦得住我,难道你要一辈子都跟在我身边吗?”

    高原上的风好冷,那时季一南才感受到。

    他和李不凡僵持了一会儿,才松开困住他的双手。

    李不凡转身上车,季一南就跟着绕到另外一侧坐了进去。

    李不凡没看他,无视他的存在,把车往自己的酒店开。

    路上季一南给餐馆老板打了一通电话,让他告诉门口马厩的小哥去接一下路边的马,但对方说马会自己回家,季一南就麻烦他把手机递给还在餐馆的女生。

    “对不起,”季一南真诚道歉,“今天遇到我朋友了,不是故意把你扔在那里,我让小七过来接你,麻烦你等一下。”

    “哦没事,我看你那么急地跑出去还以为你出什么事情了。”

    车内狭窄,女生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出来。

    “那先这样吧。”季一南正要挂断电话,对方又突然说:“那个……一哥,我对你挺有眼缘的,之后要是没什么事,我们还可以再见见吗?”

    季一南快速瞥了一眼李不凡面无表情的脸,说:“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误会了今天的饭局,我以为只是来接待你。我还在追我前任,所以我想我们做同事就可以。”

    这通电话挂掉后,李不凡平淡地说:“你过得挺好的,为什么总要找我。”

    季一南声音冷了:“你真的觉得我过得好吗?”

    越野疾驰在荒野间的公路上,谁都没再说话。

    李不凡把车开回酒店,还是没管季一南。季一南跟在他身后不走,等到他房间门口,也尾随进去。李不凡像没看到这个人一样,带着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季一南也不介意,把李不凡的酒店当成自己的酒店。等李不凡洗澡时,他坐在床边看李不凡摊开的行李箱,里面几乎还是那些东西,分开这一年来他没怎么变过出差的习惯。

    衣服的边缘处夹着一张纸片,季一南蹲下来,抽出那张纸,才发现是某个摄影网站的宣传海报。

    上面用圆珠笔标了几处地方,并在旁边批注了修改意见,应该是他想要做的海报。

    季一南用手机输入这个网址,果然在里面看到一些李不凡曾经拍摄的作品。他收藏保存好,李不凡就从浴室出来了。

    他眼神都没歪一下,小腿刚靠到床边,被季一南拉着手腕转过身。

    李不凡想说什么都可以,但他不能不说,不能忽视,不能表现得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干什么?”李不凡声音冷静地问。

    季一南盯着他脸,意识到他今天还是不会松口,干脆捏着他的下巴吻上去。

    李不凡挣扎了几下,手肘一横想挡开季一南,又被他拧着手臂翻过来,面朝下压在床上。

    灯啪的一声暗了,季一南撞上来,只用单手抓着李不凡两只手腕,朝上推了一点,腰腹以下的位置便紧贴上李不凡的骨缝,酥麻的感觉让李不凡颤抖了一下。

    “……什么时候嘴这么硬了?”季一南侧过头,沿着李不凡的耳朵往下吻,在他颈侧埋头,狠狠嗅了嗅。

    李不凡没说话,心跳还是很快,季一南能感觉到。

    他放开李不凡两只手,撩起他的衣摆,掌心贴着他的皮肤摩挲,李不凡就不动了,把脸彻底埋进床铺里,发出很微弱的呜咽。

    还是像只小鸟一样。

    季一南在黑暗里勾勒他模糊的轮廓。

    手指是很敏感的器官,尤其是在视觉被剥夺的情况下。季一南用鼻尖抵着李不凡的脸,偏要去闻他的呼吸。等他在他手里软了,才亲了亲他耳后的伤痕。

    李不凡还是不动,季一南就先起身,按开床头一盏小灯,抽了两张纸擦手。

    床褥凌乱得像刚发生了什么,季一南走过去,问李不凡要不要再去洗一次。这回李不凡翻过了身坐起来,红着眼,手朝季一南脸上招呼,被季一南抓住了。于是那一下又变成轻飘飘的,落在季一南侧脸上。

    季一南牵着他,拇指揉开他掌心,往那还湿着的指尖吻了下。

    “我去洗。”

    他特别自然地从李不凡的行李箱里给自己找了几件衣服,进了浴室。等他穿着李不凡的衣服出来时,房间里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可能是担惊受怕很久,季一南下意识以为李不凡又走了,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被褥发出了窸窣响声,季一南松了口气,摸黑走到床边,躺在了自己的那一侧。

    李不凡身上总有一股他熟悉的味道,季一南的鼻尖贴着被子,嗅到了那种味道。

    他很困很累,可是不敢睡,怕一闭眼李不凡就又会走。一个人辗转反侧了一阵,李不凡才说:“你还睡不睡。”

    “不睡。”季一南翻过身,抬手死死地抱住了李不凡。

    他本来就比李不凡高一些,抱住他时把他的脸压进了自己的胸膛,好尽量让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贴着李不凡。

    等过了很长时间,李不凡才又说:“季一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季一南哑着嗓子问。

    “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李不凡说,“你就不能像我忘记你一样也忘记我吗?”

    那你的项链是怎么回事?

    季一南去碰李不凡的脖子想找证据,却发现那条项链已经被李不凡摘下来了。

    “你是个骗子,”季一南说,“那天你没有和我讲过一句实话。不过当时说了就说了,你现在能不能不要说话了……我很久没有抱过你了。”

    李不凡就真的没再出声。

    季一南不敢睡着,他只知道眼前人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后能把握的一次,反倒是李不凡,好像真无所谓一样闭上了眼。

    “李不凡,”黑暗中季一南低声说,“就算明天要走也等我醒了再走,上次你在我睡着的时候走的,后来我都没办法好好睡觉了。”

    李不凡没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睡得很熟,季一南才放心一些,也开始休息。

    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以至于一觉醒来已经到了中午。

    季一南下意识在房间里找李不凡,扭头才看见他已在沙发上坐了不知多久。

    摊在地上的行李箱重新收拾好了,看见季一南醒过来,李不凡站起身,似乎是听到了昨天晚上季一南的话。

    “我要走了。”李不凡说。

    “这次去哪里?”季一南问。

    李不凡走到床边,垂头看着季一南的脸:“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我说了,我睡不好……”

    “我都那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想着我呢?”

    季一南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情绪和李不凡对视:“你骗骗我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他来云南没多久,这边昼夜温差大,紫外线强度大,他又天天在山里,晚上睡不好,吃得也少,黑了瘦了也是有可能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痛啊?哪怕给我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呢?我等多久都可以,”李不凡就在他面前,这次却还在说那些他不想听的话,季一南要被他弄疯了,“我就算用这么多年去养只小猫它也会舍不得我的。”

    他看见李不凡眼圈红了,就错开和他的视线。

    “算了……随便你。”

    这一次季一南反而是先走的那个。

    他关上了酒店房间的门,闷头走到电梯口,走廊上的窗户吹进来风,季一南就微微偏头瞥了一眼。

    金黄色的树枝差一点伸进窗口,季一南想等李不凡愿意和他说为什么的时候,这棵树会变成什么颜色。

    可是他只能这么赌一次,他赌在他找李不凡的时候,李不凡也想去解决埋在他心底那个真正的阻碍。

    第45章

    季一南把这一段故事讲得非常简略。

    他只说有次恰好遇到他的那个朋友来香格里拉旅游,他们在饭店撞见,季一南追上去,后来两个人就又分开了。

    唯一的疑点只有季一南知道,那就是出现在他们研究所的标本采集馆中的那幅,写着“采集人李不凡”的标本。

    难道李不凡在遇到他之前,就已经遇见过他在研究所的同事。

    难道他们会出现在同一个香格里拉,是因为偌大一个中国,不止季一南在找李不凡,李不凡也想见他,哪怕只是偷偷地。

    “我后来很后悔,”季一南说,“因为我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我从来没想过分开的时候他说的话是真心的。但我太想真的把他留下来了,我知道只有他自己愿意才可以。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哪怕我不管不顾想要问个清楚,但其实我当时也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只选了最不对的办法。

    “我没有好好跟他说,我只讲一些违心的伤害他的话去逼他,但那是我和他说过的最后几句话,以前那么多年我都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么重的话。”

    手背被李不凡的掌心搭住,季一南回过神。

    “季一南,你把自己当什么了?”李不凡捏着他手,“你是万能的吗?你能把全世界所有事情解决吗?你甚至都没办法知道自己下一秒会不会死。可能你真的很内疚,但这不是你的错。这些事只是恰好发生了,发生在一个错误的时间。”

    “我知道,”季一南调整了表情,“我也已经……没有再想了。”

    李不凡绕开这个话题,说:“我们再散散步,然后回酒店吧。”

    还没走回车,天上下起雨来。威斯林顿本就多雨,谁也没觉得奇怪,季一南拉住李不凡的手,说他们去更近一点的地方躲雨。

    李不凡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直到季一南推开一道玻璃门,激烈的音乐灌入耳中,他才知道季一南带他去了一家酒吧。

    两个人都被淋湿了,季一南随手抽了旁边小桌上的纸,给李不凡简单擦了擦。

    “Ian?”一道陌生的男音。

    李不凡侧过脸,看见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中国男生。

    “你什么时候回来了?”男生惊喜地拍了拍季一南的肩膀。

    “刚好有工作,”季一南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

    男生明显非常意外,热烈地和李不凡握了握手,“你好啊,我是季一南朋友,也是这家店老板。你们想喝什么?我让人给你们上。”

    “我们开车了。”季一南说。

    “没关系,回去我开就行,”李不凡想了想,“他平常喜欢在这里喝什么?”

    男生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坐一会儿,我给你们上喝的。”

    酒吧空间不大,整体装修风格非常复古,四面墙都裸露了红砖。他们在靠落地窗的那一侧角落里坐下来,季一南问:“为什么想喝?”

    “给你点的,”李不凡把桌上的香薰蜡烛推远了一点,“感觉你以前经常来,想知道你喜欢喝什么。”

    季一南怔了一会儿,才说:“其实这家店没开太久。”

    至少是在李不凡离开威斯林顿之后。

    尽管季一南不愿意相信李不凡真的是因为他口中的那些理由才选择远走高飞,但他又不得不接受李不凡的确已经在他碰不到的地方的事实。

    压抑的心情无法消解,季一南先是用无数的工作麻痹自己,之后学会了喝酒。

    晚春时,这家酒吧在学校附近开业。和其他酒吧相比,它环境单纯,来做客的也是学生居多,售卖的品种里酒精含量并不高,总体来说非常安全。

    进行了一系列评估之后,季一南开始长期做客这里,因为来得多认识了华裔老板。

    一杯含酒精,一杯纯饮料。

    服务生给他们送上来,老板站在远处,朝季一南摆了下手。

    窗外雨还很大,李不凡尝了一口饮料,是鲜花的味道。

    “等喝完这两杯,雨是不是就停了。”

    “可能吧。”季一南用自己的杯子,轻轻和李不凡的碰了碰。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杯子里的酒过了半,季一南有些许上头,才慢慢喝李不凡说:“以前我经常来这里,连墙上有多少块砖都数过了。”

    “你一个人?”李不凡意外地问。

    “是啊,一个人喝酒没什么不好的,”季一南转了转酒杯,“我总觉得喝酒是一件很私人的事,不是和谁都可以。”

    但一个人坐在酒吧里,有时候也挺奇怪的。

    大家都是和朋友来,说说笑笑衬得季一南很孤独。虽然他那时的确是这样的状态。

    除了听歌喝酒以外,季一南的视线不知该落向何处,后来觉得可能只有这墙上的砖能理解自己。

    他和它们一样,十多年如一日地笨重停留在原处。

    “你醉了。”李不凡看着季一南移动得很慢的眼神。

    “是吗?”季一南牵过李不凡的手,在桌下很用力地握着。

    他随意地靠着身后的墙,一双眼注视着李不凡,很远很深。

    “以前我有想过……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冬天。”

    李不凡笑笑,只当他醉了,“是啊,是真的。”

    这时他才注意到窗外雨声小了,即便季一南没有说清楚他那时坐在这里究竟是在想什么,李不凡猜那肯定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人的一生中总会有很多沮丧的时刻,这种沮丧可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李不凡可以理解。

    他牵着季一南的手,说:“雨快停了,要走了。”

    “去哪里?”季一南问。

    他脸上呈现一种很古怪的笑容,好像是自己很不想笑,但又要勉强地维持某种体面。

    “想去的地方有我吗?”

    李不凡只好站起来,走到季一南面前,背着人群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有呢,所以要跟我走吗?”

    季一南总算迟钝地点了点头。

    本来是想等雨彻底停下再离开,可季一南听到李不凡的话,便很突然地抓住他朝店外跑。

    毛毛雨也那么大,回到车边,李不凡把季一南塞进副驾驶,自己绕到车的另一边。刚坐好,就被季一南握住手臂拉过去亲吻。

    季一南的皮肤很凉,口腔却滚烫,呼出的热气沉重地扑在李不凡脸颊上。

    “坐过来。”他嗓子很哑地说。

    没等李不凡回应,季一南就抱着他的腰,把人从驾驶座抱到自己身上。李不凡还没坐稳,季一南就把椅背放倒了一些。

    仪表盘在车里发出微弱的灯光,李不凡小声问:“在这里吗?”

    季一南没再礼貌地问可以吗,只是很肯定地嗯了一声。他剥掉李不凡湿透的上衣,抽走他的皮带时手滑了几次,弄得李不凡笑了。

    车内温度还好,比室外温暖一些,季一南握着李不凡的腰,牵着他的手腕,让他搭到车门上的扶手,拍拍他后腰,说:“我喝酒了,你自己动。”

    耍无赖。

    说着醉了,其实什么也没影响,反倒比平常更用力。

    李不凡后来也累了,趴到季一南身上休息了一会儿,才把车窗按开一条缝隙透气。

    等车窗上的水雾散去,他才懒懒地抓回衣服,随手套在身上。

    “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李不凡问。

    “嗯……”季一南抬起身体,昏暗中摸索到李不凡的嘴唇,含了含他的舌头。

    做完一次季一南酒就醒了,回到酒店,灯一亮,他反而是那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人。季一南把湿透的上衣一脱,和李不凡说:“你先去洗澡。”

    “不用……”李不凡也摘了衣服,拉着季一南手臂往浴室走,低声说:“可以一起。”

    淋浴一开,热气便在浴室中蒸腾。

    季一南挤了一泵洗发水抹在李不凡头上。洗发水是很香的薰衣草味道,李不凡闭上眼,低着头,靠在浴室的瓷砖上,很乖地任他动作。

    来国外参加论坛还能遇到李不凡,这对季一南来说原本是件好事。

    这个地方其实他也不敢随便回来,一旦走上大街小巷,那些很久之前的记忆就会奔涌而至,让季一南觉得它们都发生在昨天。

    他和李不凡的确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久到学校附近的地方都走遍了,久到每一个时间段的雨怎样落下都有了准备,久到哪家店铺变了也说得出,久到到了一个地点,就想起曾经怎样经过这里。

    尽管此时李不凡就在他眼前,因为聊到了以前的事,季一南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难受。

    他帮李不凡冲洗干净头发上的泡沫,用湿了的手摩挲他的侧脸,垂着眼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假的。”

    李不凡轻笑:“为什么?我是真的。”

    他抓住季一南的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搓了下,又偏头吻了吻,“感觉到了吧。”

    季一南点点头,靠近了一些,侧过脸缓慢地在水雾中试探地亲了亲李不凡的嘴唇。

    他没有离开太多,呼吸夹杂在水汽中,变得滚烫潮湿。李不凡的睫毛被水弄湿了,眨动时速度慢了很多,他微微仰起脸,只是动了很小的一个角度,就被季一南察觉到,动情地吻下来。

    浴室内淋浴的水声和室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让季一南想到他们从前在公寓的时候。公寓的隔音比酒店差了一些,威斯林顿又常年下雨,慢慢的雨声变成某种背景音,能很快地让季一南沉浸在环境里。

    脱离淋浴的身体有些凉,但在季一南的掌心里很快又变得滚烫。李不凡抬眼看他,那神色很亮,好像和多年前的他重合在一起。

    也许他们从未分开过,博士毕业之后,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季一南去学校上课,李不凡则经常满世界飞,但总是会回家。

    一切和季一南最初的设想没什么两样,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平淡。

    这是一个多么珍贵的词,此刻季一南才意识到。

    他控制不住情绪,可能是有些用力,李不凡嘶了声说疼。

    “还在想你朋友,或者你的学校?”李不凡凑上前,轻轻咬着季一南的嘴唇,“这个时候还想,我要生气了……”

    季一南抵着他的额头,说:“没有,在想你。”

    接吻的时候李不凡就不疼了,他感觉到季一南身上始终带着一股轻柔的力量,努力地包裹住他,托住他,让他不落地。

    换了一处新鲜的地方做快乐的事,似乎的确和躺在床上时略有不同。有时李不凡会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继而被填得更满。季一南也比平常动情,除了接吻,就是长久地看着他,用他那双充满温柔,又充满悲伤的眼睛。

    怎么能有人做a时是这样的,李不凡忍不住摸了摸季一南的眉骨。当他这样望向自己时,那种被爱着的感觉就如此强烈,不论是谁被这样的目光注视,都不会怀疑这份感情的真挚。

    李不凡早就相信,在季一南那里他们才不是萍水相逢,如果非要说,大概会是久别重逢。

    想到这儿,李不凡笑了,反而把季一南弄得困惑:“怎么了?”

    他哑着嗓子,似乎有些不满李不凡的分神,又重了一些,劝道:“我想你专心一点。”

    季一南把淋浴重新打开时,李不凡正趴在他身上,懒懒地抬手朝旁边一指:“我喜欢那个花香的沐浴露。”

    “好。”季一南挤了给他涂,先把李不凡洗干净,让他出了浴室。

    李不凡不喜欢头发湿着,他在房间的柜子里翻找吹风机,没找到,扬着嗓子问了声:“吹风机是不是在浴室里面?”

    走到床边,李不凡随手拉开床头柜,吹风机没看到,倒是发现一只药瓶。

    ——阿普唑仑。

    李不凡阅读了功效,大概是治疗焦虑、抑郁的精神类药物。药瓶已经被打开过,吃掉不少了。

    是住这个房间的前一个人留下的吗?还是……这是季一南的药。

    “吹风机在浴室里。”季一南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李不凡把药原原本本地放回抽屉里,应了一声好,走到浴室拿了吹风机。

    他对着镜子吹头发时心不在焉,仔细回想,这段时间虽然他常常和季一南睡一个房间,但也并不是每天都这样,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他们分开的时候更多。

    所以季一南真的有可能在吃药,只是李不凡没有发现。

    身后的淋浴声停了。季一南扯了张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来,手碰到李不凡头发时,他才回过神。

    李不凡关了吹风,在身前让出位置:“你过来,我帮你吹。”

    季一南高,为了让李不凡能吹到头发,他弯着腰撑在洗手台上,脸微微抬起一点,看垂着眼的李不凡。

    李不凡的手指在季一南的黑发间穿梭,他不是特别专心,脸色也平淡,不像刚才在浴室里的样子。季一南猜测他去拿吹风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又猜不到。

    等这头发吹得差不多干了,李不凡拔掉插头,说困了。

    关了灯躺上床,李不凡翻身侧过来,朝着季一南的那一侧,一直没有闭眼。

    原本以为黑暗中不会被发现,没想季一南还是动了动,揽过他的肩膀,问他为什么不睡觉。

    “那你呢?你不是也没睡着……”李不凡说。

    他这样小声一说,季一南几乎是立刻就想到:放在床头柜里的药可能被看到了。

    他确实是有一些焦虑症状,但自从李不凡出现之后就已经好了太多。不过像出差这种情况,季一南还是会把药带在身边,以防止出现通宵失眠的情况影响工作。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猜想,季一南还是没有直接点破,转而说:“我很快就睡着了。”

    “你骗我。”

    他没想到李不凡会很直白:“很快就能睡着的人才不会随身带安眠药。”

    季一南一时有些紧张,因为安眠药的背后牵扯了他口中那个朋友就是李不凡的秘密。他几乎是被噎了一下,后来想,李不凡这么聪明,骗他不如说实话,便承认道:“我是有在吃安眠药,做研究精神压力很大,哪怕每天只和花花草草以及它们的细胞相处。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好很多了。”

    季一南抱住李不凡,闻着他发间和自己相同的洗发水味道。也许李不凡永远不会相信他正是自己好多了的原因,但他不知道也没什么所谓。

    “所以你会去看心理医生?”李不凡问。

    “会,定期去看,有时候也不是一定要有什么病才能去,我偶尔只是压力比较大。”季一南琢磨了一下,自己的借口编得也还可以,李不凡应了一声,好像相信了,只让季一南如果以后真的有什么心事,千万不要瞒着他,而后就充满爱意地将季一南揽入怀里,哄人一样拍着他的后脑。

    季一南求的正是这样的心安,他抱住李不凡的腰,在他怀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闭眼睡着了。

    第46章

    不过季一南的话给了李不凡一些新的思考。

    他之前就发现了自己手机里保留的心理咨询师预约记录,大概是他还在威斯林顿时常去看的那一位。只是忙于在这边的工作,李不凡还没想好具体安排。

    但那晚季一南提到心理咨询后,没过两天,李不凡恰好有半天工作空白。季一南又被曾经的朋友留下,去学校以分享的形式帮忙上一堂课,李不凡便自己前往咨询室。

    因为是临时起意,等快到时他才找到这个咨询室的电话并拨通,接电话的人得知他的来意,很快帮他腾出了一小段可以和自己的咨询师聊聊的时间。

    他的咨询师Rachel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当地女性,见到李不凡时很惊讶,说没想到他会回来。

    和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季一南的朋友对季一南说的话如出一辙,李不凡没忍住笑了笑。

    “威斯林顿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在这边上了这么久的学,偶尔回来也可以理解吧。”李不凡在小沙发上坐下。

    “我失忆了,”他开门见山地说,“是在手机里查到您的信息的。”

    Rachel表现得并不意外。

    “为什么你没有一开始就很积极地找回自己的记忆呢?”Rachel问。

    她的神情让李不凡觉得,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当时我有一个很急的工作要去完成,不过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失忆后先给我的父母打了电话,他们对我表现得非常排斥,也很不在乎,我们应该很早之前就决裂了。

    “我自己查到我以前得过双相,我想如果我恢复了记忆,可能里面也会有很多不好的部分,也许失忆是身体对我的一种自我保护,再说后来也一直没有其他人联系过我,如果还有什么人觉得我对他们很重要的话,应该不可能不联系我的吧。”

    Rachel点点头:“那你复查过双相吗?”

    “复查过一次,检查显示,我已经完全痊愈了。”这也是李不凡感到奇怪的一点。

    他和Rachel一直聊到天都黑下来,出咨询室时,李不凡才发现季一南已经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

    他站在路边,四处看了看,发现街角有一家书店,一边朝那里走,一边给季一南回拨过去。

    “对不起啊,我下午自己去书店逛了逛,没注意时间,也没听到你的电话。”李不凡走进书店,随手翻开放在门口的一本用作展示的书。

    “我这边结束了,”季一南说,“我刚才和潜店聊过了,他们说今天我们也可以去,差不多能把证书拿完。”

    “好,我给你发定位。”李不凡说。

    书店里灯光很亮,李不凡在书架间穿梭,却没心情去看任何一本。

    脑中只是Rachel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双相会导致大脑出现器质性的病变,不太可能完全治愈。”

    “你以前经常和我提到一个人,他应该是你的男朋友。因为每次你来治疗,都很痛苦,你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痛苦的样子,最多只让他送你过来。”

    “后来你们应该分手了,你是因为和他分手,才离开威斯林顿的,这是我知道的全部。”

    “如果你想回忆起之前的事情,需要去医院定期接受专业治疗,我不太确定这件事是可以实现的,但也许可以试一试。”

    心烦意乱时,季一南到了。

    李不凡找到他的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

    “怎么逛到这边来了?”季一南问。

    “就……没什么事,到处走走。”李不凡说。

    车开了一会儿,李不凡还是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好时机,没有立刻开口和季一南说自己下午去Rachel那里知道的事,又庆幸自己去时只是临时起意,没有和季一南讲得特别明白。

    关于自己的过去,不论他知道了多少,都应该告知季一南,这是他作为自己男朋友的权利。至于之后……他是否选择相信,又或者有什么别的想法,都是他的自由。

    这时李不凡才第一次觉得,原来失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连自己的过去都没办法完全掌控,怎么说给季一南什么安全感呢。

    何况季一南本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到了潜店,他们按照以往的方式,先坐船去指定的水域。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李不凡就能完成所有AOW证书需要的科目。

    虽然心里沉甸甸的,李不凡仍然把所有练习做得非常完美。

    通过考核上岸后,教练恭喜他可以拿到证书了。

    “你们之后再来,我们可以免费赠送你们一次夜间FunDive,最近很多人都见到海狼风暴了,如果你们幸运的话应该也可以看见。”教练说。

    到达潜店后,李不凡和季一南从车里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去浴室洗澡。

    公共浴室有两排隔间,因为这时时间比较晚了,浴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李不凡脱了潜水服,把自己的干净衣服,搭在和季一南的隔间中间的墙上。

    他开了水,热气便腾腾升起。

    水流声中,李不凡很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和季一南说下午的事情。

    没想到反而是季一南先问他:“下午在书店发生什么了吗?”

    李不凡怔了下,“怎么了?”

    “接你的时候你就心不在焉的,刚才也是,”季一南的声音隔着一道墙,带了一些浴室里的回声,“不开心吗?”

    “没有……”既然季一南提到了,李不凡就说,“我下午去见了我之前的心理咨询师。”

    墙那边的季一南忽然不说话了。

    “季一南,对不起啊,我从她那里知道我以前确实是有男朋友的,不过你放心,据她所说我们应该在我离开威斯林顿之前就分手了,她应该不会说假话。”李不凡解释。

    “如果他回来找你呢?”季一南问,“如果他回来说,你们当时分手有别的原因,不是因为你不爱他了,那怎么办。”

    李不凡无奈地笑了笑:“再怎么爱我们也分手了不是吗?我能和他说分手,难道不是已经说明我怎么想的了吗?”

    李不凡一边说一边想,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思考方向非常有道理。

    分手了还能说明什么,不就是他不喜欢了吗。

    可季一南那边的水声却停了下来,接着门板被拍了拍,李不凡打开浴室的门,季一南就挤进来,身上甚至还有没冲干净的泡沫。

    “听说如何判断对象的人品,要看他如何在你面前评价他的前任。”季一南面无表情地说。

    “……啊?”李不凡摸不着头脑,双手捧起一点水往季一南胸膛上泼,用掌心给他抹了抹细碎的泡沫,非常诚恳地说:“可是我条件有限,我连我前任都不知道是谁。”

    为了季一南安心,他只好把话再说得狠一点:“都这么多天了,他从来没联系过我,我也没留下他任何信息,应该是对他没什么留恋了吧。估计他就和我父母一样,我可能都不太愿意想起来。”

    他说完,季一南就直直盯了他一会儿,有点无厘头地笑了:“好吧,那你就这么想吧。”

    “什么叫我就这么想,我只能这么想……”李不凡说话时微微仰起脸,很快季一南就吻下来,在空旷的浴室里,四片嘴唇相贴,发出黏腻纠缠的响声。

    亲了一会儿,李不凡才认真地说:“下午我的咨询师和我说,如果我想恢复记忆,也许可以去他们那里尝试治疗一下。”

    季一南动作顿住,问:“那你想吗?”

    “如果你非常需要一个关于我前任的答案,那我可以去。”

    “不要。”

    季一南摇摇头,把李不凡抱住。

    “你以前患过双相,那些记忆对你来说不会是好事。”

    他劝说李不凡:“还是不要记起来吧,都忘记比较好。”

    他又顺着李不凡的侧脸吻下来,一直吻到他的喉结,嗓音模糊地说:“以后别再想你前男友的事情了好不好?你都跟我说清楚了,我真的不介意。

    “如果他哪天出现了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解决。

    季一南的说法让李不凡失笑。

    湿漉漉地抱在一起,两个人的皮肤因为水珠黏糊糊地贴着。

    李不凡忍不住想,季一南真是一个太体贴的男朋友。

    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首先从自己的角度思考,不强求,只提出能够完全说服他的建议,也不给他任何压力,简直是梦里才有的那种男友。

    如果从此生命中不再有太大意外,李不凡想也许他们能在一起很久。

    也许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真的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尽管李不凡什么都忘记了,可他得到了季一南。那甚至不只是一扇窗,是另一扇大门。

    第47章

    拿到潜水证书以后,潜店按照约定和他们预约好了夜间FunDive的时间。

    那天天气很好,工作也已经在前一天收尾,李不凡和季一南在酒店睡够一天,傍晚才到潜店。

    今天他们要去一片新的海域,那里受国家保护,每日预约的人数都有严格限制。

    两个人都已经换上了潜水服坐在船边,船开了几个小时,到达海域后停了一会儿。教练讲完注意事项,准备下水时,李不凡的手机亮了,是宋朗白打来的电话。

    李不凡和教练示意,接了这通电话。

    对面很安静,宋朗白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出。

    “哥,你之前给我那条项链我拿去查过了,里面确实是一枚芯片,我朋友帮我解开了,他说芯片里全都是照片和视频,他已经整理出来了,你放心我没看过,都给你发过去了。”

    “谢谢。”李不凡说。

    挂断电话以后,他就收到宋朗白传过来的信息。

    那是一个很大的压缩包,李不凡点进去,在等待预览加载的时间里,教练提醒他:“我们该走了。”

    李不凡就把手机收好。

    “怎么了吗?”坐在旁边的季一南问。

    “没事,上岸之后我再和你说。”李不凡咬住了咬嘴。

    下潜时总共四人,除了潜水教练以外还有一名潜导。因为是夜间潜水,潜水服上多配备了照明灯。

    他们想下潜去看沉船,位置大约在三十米处。

    下潜时,李不凡想到芯片里的照片。他不觉得非常意外,他之前就设想过里面会是什么,照片其实是最正常的选项。

    Rachel曾和他说,回到过去熟悉的地方有利于记忆的恢复,也许他多看一些,就真的能够回想起那些事。

    季一南就在李不凡身边,这时晃了晃李不凡的肩膀,指向远处的海狼风暴。

    海狼是一种海鱼,它们身型扁平,银色的鳞片在浅海会反射光芒。当它们成群出现时,便会在海底形成风暴一般的壮丽景色。

    李不凡拿起随身带的运动相机拍摄,忽然发现吐出的气泡不再上升,而是在身边四散,立刻又感觉到一股大力的水流。

    尽管他失去过记忆,丰富的下潜经验还是让他的身体拥有了判断危险的本能反应。李不凡朝身后三人打了手势,他们可能遇到了下降流。

    好在此时离海的底部还算近,所有人瞄准不远处的岩石,纷纷扒到岩壁上。但也许是这一次的下降流力量强劲,在李不凡的手触碰岩石的瞬间,他被水流卷走。

    海底找不到过多的参照物,一阵眩晕后,李不凡恢复了控制身体的能力。

    往上踢脚蹼是人的本能反应,李不凡抬手查看电脑表,他踢得很用力,可电脑表上的深度丝毫没有反应,于是他立刻开始往BCD打气,以提高自身浮力。在李不凡一次次观察电脑表的同时,头顶的照明灯却落入了一侧的深渊。

    这附近有断崖,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他已经被流推走了很远。

    骤然落入黑暗让李不凡产生下意识的恐惧,双腿无论怎么踢好像都无法挣脱脚下的漩涡。一阵耳鸣中,水流瞬间将他拉入一片眩晕而刺眼的亮光之中。

    “你的紧急联系人是谁?”一道陌生的男声。

    “季一南。”李不凡听见自己说。

    周围安静了片刻,山风呼啸而过。他在下坠,山啊水啊,全都看不清,李不凡只知道自己在风里,在无法控制地坠落。

    “李不凡,我喜欢你。”

    他是不是看到了走马灯,怎么会听见季一南的声音,波纹般扩散开,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我拿到威斯林顿一所学校的Offer了,以后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

    李不凡感到自己缩在昏暗的被褥里,“一直吗?”

    他动了动,透过缝隙看季一南的脸,“可是我生病了,我病得很重,不能和你在一起。”

    季一南愣了愣,“能不能只是看你喜不喜欢我,和其他的都无关。”

    “我病得很严重,”李不凡说,“是很严重的那种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好。”

    季一南的眼神立刻就落寞了,“那你打算把我一个人留下吗?打算以后都不和我联系了吗?”

    “季一南,你不要想我。”

    不,不是的。

    李不凡想阻止自己这样说,或者再讲一些可以挽回的话。可他张不了口,海水忽然从窗外涌入,死死压住他的喉头和全身。

    他在水流中挣扎,眼睁睁看着季一南的影子变得破碎,飞快地被卷进海水里,什么也不剩。

    而他忽然被抛起来,被抛出水面,呼吸通畅的一瞬间,又失重地下坠,啪地被拍进海里。

    下沉,下沉。

    气泡连续不断地往上,李不凡被一只手臂抓住,从海水里提起来。

    他躬身撑着膝盖,呛了水,咳得肺都要吐出来。

    “李不凡,只要是人都会生病。”把他拉出来的是季一南。

    “不是的,”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侧脸一看,那竟是另一个自己,“不是所有人都会生病,季一南就很健康。”

    自己又说:“以后季一南会因为你吃很多苦,你真的爱他吗?你忍心看到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样享受真正的感情吗?你给不了他爱,你从来就没被人爱过,凭什么留在他身边?”

    李不凡懵了,怔在原地手脚沉重,季一南就站在他身边,只差一步就能走到,可他迈不过去。

    真的吗?

    我……得了很严重的病,病到不配被这么好的人爱。

    头好痛,记忆碎片一样,每一个棱角都刺进他的大脑,映照出千万个片刻。

    “我爱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不凡说出这句话。

    “我爱他。”

    他抬头去看季一南,季一南笑了,走到他身前蹲下,将他背在身上。

    脚下忽然又变成堆积白雪的街道,季一南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回家了,小僵尸。”

    酸意涌上鼻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来,连李不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回家了吗?可以回家了吗?”

    可季一南偏偏不回答,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回家了,我带你回家。”

    如果真的可以回家就好了,回家是不是就安全了,他不想死,不想看见那另一个自己。

    “你不配,”他听见那道声音又说,“你在他身边就是害了他,你不配。”

    季一南固执地走着,直到再也迈不出下一步。

    他又破碎了,李不凡摔倒在地上,可街道却不再冰凉,他掉进一片柔软的草地,一抬头,一株火红色的格桑花开在山崖上。

    “对,就是那朵,我们想要那朵格桑花做标本。”一个陌生男人说。

    “我去摘。”李不凡爬到山崖上,只差最后一寸,他伸手去够。

    格桑花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他抓住花杆死死往外拽。

    那朵花却纹丝不动。

    “格桑花生命力顽强,能开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开在滚烫烈日下,”那个陌生男人鼓动他,“摘下来,摘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李不凡心里隐隐有一种一定要摘到这朵花的冲动。

    摘下来。

    他划破了手掌。

    摘下来。

    他咬碎了牙。

    “我觉得你很像一朵花。”

    恍惚中李不凡又听见季一南的声音,他的手松了一些。

    “请你不要再掉花瓣了。”

    是季一南。

    对了,季一南还在。

    李不凡骤然清醒过来,他没再用力,格桑花却忽然被连根拔起,一眨眼,山崖退化成海,他的两条腿不住地踢起来。一看电脑表,自己已经开始上升,也许挣脱了下降流。

    BCD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李不凡立刻开始进行排气,想要快速恢复中性浮力。

    可他痛苦得要了命,不是纯粹的身体上的痛,是心脏。

    好像因为想到了什么才会痛,会发酸,那感觉好陌生,又好熟悉。

    他感到自己慢慢恢复了浮力,水好像还在推着他,也可能是他自己在动,凭借求生的本能往上浮。

    什么也看不见,和睁不开眼没什么区别,李不凡也感知不到自己到底有没有睁开眼睛。

    又是那片白光,仿佛把他的所有回忆切割成无数的碎片,散落在汹涌的海水之中,李不凡流着泪去捡。

    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江水。傍晚的霞光照射在不断翻滚的水流上,形成一片片如同鱼鳞的光斑。

    季一南就站在眼前,头发被江风吹得很乱。

    李不凡拿着一根很细的、铺满银色闪粉的绳子,套住了季一南的无名指。

    “向情人大桥证明我们是有情人,就会得到它的祝福。”

    “那你干脆嫁给我吧,”夕阳的光线把季一南的脸照得很暖,他很紧张,不似在讲玩笑话,“情人大桥要祝福我们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直在一起。”

    “可是我生病了,”李不凡说,“病人是不能拥有长久关系的。”

    “你没有生病,”季一南摇摇头,“只是上天给了你一份不同寻常的礼物,但这礼物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你要自己拆开它吗?”

    李不凡很犹豫,那根细绳落在他掌心里,只要轻轻松手便能飞走。

    “可是我生病了。”他又重复这句话。

    季一南点点大桥边的铁丝网,问他:“要不要把蝴蝶结像他们这样系上来。”

    “风这么大,会被吹走吧。”李不凡还是靠近了一步。

    “只要你系紧一点,我保证不会。”季一南说。

    他就站在桥边看着李不凡,在他的目光中,李不凡跑过去。

    “那我们就说好了,”李不凡说,“只要蝴蝶结不松开,你就不会走。”

    “我不走。”季一南点头。

    李不凡就把那根绳子系上去,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绳子的两条尾巴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季一南的身影却在火红的夕阳之下,碎成漫天的火红的格桑花,连同大桥、江水一起消失不见了。

    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光点,李不凡睁开眼,看见那光来自水面之上。是船,李不凡用力踢着脚蹼。

    “马上下去找人!”

    “通知当地海警。”

    李不凡一头扎出水面。

    “这边有人!”

    “快救上来!”

    他被几只手拉出了水。

    船上的人模糊得如同色块,摘掉面镜的瞬间,李不凡被狠狠拥抱住。

    那力道、那怀抱——是季一南。

    他还恍惚得如同尚在梦中,刚才的死里逃生也让他力竭,便只是轻轻抬手,拍了拍季一南的后背。

    “我们都抓住了岩壁,就你不见了。”季一南的声音里几乎有压制不住的哭腔。

    他在发抖,李不凡勉强笑笑,说:“我没事,我学得很扎实的,该做的都做到位了。”

    所以那些都不是梦吗?

    他是不是坠过崖,为什么那么早就认识季一南,为什么会和季一南站在情人大桥上……多少是真的发生过的。

    船在海面颠簸地行驶,一盏白炽灯下,季一南脸色苍白,眼圈却发红,全身都在滴水,几乎是李不凡见过的他最狼狈的一次。

    “几天后科考你别去了。”季一南说。

    “我没事的。”李不凡下意识反驳。

    季一南去给他拿毛巾,李不凡便继续说:“我可以,这次只是意外,到时候我们多安排几个潜导,他们经验丰富,应该知道怎么……”

    “李不凡,你根本不懂!”季一南回过头,沙哑地嘶吼道:“你要山要海,要风要树,你要的那么多,我呢?我就要你活着!”

    他泄了气,自我怀疑地垂下眼:“这样也不可以吗……”

    脑中嗡的一声,在李不凡的世界里,周遭诡异地安静下来。

    他听到那个电话被人接通了,“李不凡。”

    电话那头的声音来自季一南。

    第48章

    “李不凡,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别骗自己了,”李不凡听见自己说,“我转机回国了。”

    “分手是因为真的不喜欢我了吗?”季一南问。

    李不凡没有说话。

    “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季一南又说。

    “解决不了,”李不凡回答,“这不是正常的恋爱。”

    他看见窗外一架飞机起飞,又听到季一南问:“你为什么在手机上写今天傍晚五点情人大桥,是什么意思?”

    一阵电流声后,李不凡又站在了情人大桥上。

    手掌里捏着什么硌人的东西,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两枚银色的戒指。

    “……李不凡!”

    他看向声音的那一侧,满天落霞中,季一南好像朝他跑来了,李不凡想叫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他只看到桥边的那颗太阳断地晃啊晃,晃着晃着,眼前又被白光占满了。

    世界总算吵闹起来,他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听见季一南不断叫自己的声音,居然就这样陷入了安眠。

    李不凡想,还没有问季一南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他,既然认识,为什么不告诉他。

    还没有看宋朗白发来的照片,里面不会都是和季一南有关的吧。

    他的前男友是不是就是季一南。

    什么小僵尸什么的,听起来怎么那么暧昧,季一南怎么那么会哄人呢。

    他还是学生的时候,看起来好青涩,他最好还是就是李不凡的前男友吧。

    被骗了李不凡也认了,季一南如果是他前男友他只觉得自己赚了。

    怪不得每次提到“前男友”这个问题,季一南都表现得无所谓,在意的也不是他前男友是谁。好啊,原来是这样。

    ……

    问题好多,李不凡不想思考,只觉得很累。

    他应该好好休息了。

    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间了,李不凡睁开眼,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床边趴着季一南,李不凡一动,他就醒了。

    当季一南这个人真切地出现在李不凡眼前时,又让他忍不住怀疑:在海下我是不是只是精神恍惚,那些都是真的吗?

    世界又眩晕了一阵,李不凡才终于能听清季一南的话。

    “医生说你过度劳累,只是晕倒了,别的没什么事。在船上是我太着急了,对不起啊,我见过太多人出事了,没办法不小心一点,一碰到和你有关的事我就忍不住紧张。我当时说话是很凶,不是想要凶你的,如果你还是想去,我可以再找几个潜导……”

    “季一南,”李不凡看着他,平淡地打断他,“我想去情人大桥。”

    季一南就顿住了。

    时间居然刚刚好,整理完出院时,落日斜斜地从车窗洒进来,把李不凡的脸照得发红。

    季一南摸不准李不凡为什么忽然说要去情人大桥,竟然也不敢问,只跟着导航茫然地开车。

    正是晚高峰,情人大桥十分繁忙。

    说不出是逃避还是顺势而为,季一南开着车,在桥边绕了很久,才找到一个稍远的停车位。

    可是李不凡却没有急着走上桥,说想先去吃点东西。

    季一南的第一反应是要给他买一支冰淇淋,这时才想起冰淇淋店已经关掉了。

    好在附近有一个小商场,他们进去逛了一圈,挑了几样简单的小吃拿在手里,到商场外的长椅上坐下。

    散步的人不在少数,季一南打开餐盒,分出一小块松饼,和李不凡一起吃。

    李不凡什么也没说,像只是要和季一南一起享受这个傍晚一样,慢慢咬着松饼。

    “威斯林顿的落日总是这么美吗?”李不凡仰着脸。

    “也许吧,”季一南说,“我有印象的其实也只是某几次。”

    其他时候都只觉得落日是落日而已。

    “那……你来情人大桥的那几次,都做了什么?”李不凡问。

    他的问题在季一南意料之外,想了想,季一南说:“没做什么,和我们现在差不多。先买一点爱吃的东西,再走上大桥。如果正好是日落,就会把这座桥走完,一直到尽头。

    “那里有一面铁丝网,很多路过的人会把自己身上的东西系在上面,就像情人锁一样。”

    季一南摇摇头:“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

    “……没什么用吗?”李不凡咬完最后一口松饼,却还一直低着脸,“那以前你还会去吃什么?”

    “冰淇淋,不过那家店已经关掉了。”

    “去吃其他店的不可以吗?”

    季一南不知道李不凡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他问得并不只像想要了解季一南以前的事。

    “其他店也可以,反正……只是冰淇淋而已。”

    “那好啊,我们去吃冰淇淋吧。”李不凡站起来。

    在商场里想找到冰淇淋并不困难,两人一人挑了一个口味拿在手里,沿着道路上了桥。

    桥面比坐在车里时显得开阔,李不凡走得很慢,想要把那天在海里时回想起的碎片与这里对应,还是发现很困难。

    冰淇淋吃完了,他转头看向季一南,看到他被落霞铺满的头发,想这应该是他熟悉的一幕,到今天变得这样陌生,他竟然也无法察觉。

    走到桥头,李不凡看见了季一南口中的铁丝网。那网大概是大桥修建时就遗留下来的,不知是谁第一个在上面挂了同心锁,很快就变成一处打卡景点。

    李不凡瞥见几个,上面要么画着爱心,要么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你说你也来过几次情人大桥,”李不凡转过身,唇角带着笑意,看季一南,“是不是也是来和谁做这种事的?”

    季一南没有承认,他看李不凡笑了,想到在情人大桥上那点他和李不凡的还算好的回忆,也淡淡笑了笑,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调侃说:“有点幼稚,我可能不会做。”

    冰淇淋还剩下最后一口,李不凡一只手搭着大桥的栏杆,忽然问:“那说要把绳子系在桥上的人是我,是吗?”

    风好像停了,季一南也被这句话定住,一时失去反应。等李不凡温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神,问出那个已经有答案的问题:“你想起什么了是吗?”

    “都是一些片段,没有特别连贯的。”

    “……是夜潜遇到下降流的时候,是吗?”季一南意识到什么。

    “是。”李不凡低头打开手机,调出几张照片。

    “宋朗白给我发来一些东西,我还没有看,本来打算提前看一下的,但现在我觉得我可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他先和季一南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过,我身上一直有一条项链,是带一个小挂坠的,从我发现自己失忆开始,那条项链就在我脖子上,没有摘下来过。后来在云南,我们遇到盗猎的人进医院以后,有次我洗澡脱衣服弄掉了,挂坠就摔开,我发现里面有一枚很小的芯片。”

    他把手机递到季一南眼前,“我找宋朗白帮忙,让他帮我问问他有没有朋友可以破解这枚芯片,FunDive那天我收到他的回复。你也认识这些照片吧。”

    屏幕上,季一南和李不凡并肩站在一起,身后是夜晚中银装素裹的雪山。

    “这张是在我博士毕业典礼前拍的。”季一南说。

    李不凡看着照片上他穿了学士服,轻笑道:“当时我们在云南吗?你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我们没有在云南,背后只是一张照片而已,那天晚上你说想去看摄影展,你很喜欢这张照片,我们就在前面合影,你说……”季一南顿了下,“就当我们去过央娜雪山了。”

    “你一直很想去那里,但后来我们也没有去成。”

    “情人大桥也是我们一起来的,是不是?”

    “是。”

    “所以……”李不凡有些恍惚,“所以你说的那个朋友其实是我。”

    好奇怪,明明一个健康的、崭新的李不凡已经站在自己眼前。可当提到从前那些事,那种遗憾、挫败、痛苦,还是清晰地被季一南回忆起来,再次填满了他的全部感官。

    他牵住李不凡的手,此刻唯一想要做的事,竟然只是抱住他。

    “我死过一次……”李不凡喃喃道。

    “我知道可能有些难以接受,甚至也许你会觉得我疯了,或者这个世界疯了,”季一南抱紧李不凡,“但这些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季一南不是没有设想过,如果有一天李不凡记起全部的事,会怎样对他。

    会不会像当年一样跑得很远,到季一南找不到的地方,还是责怪季一南什么都不告诉他。

    如果李不凡还是要走,这一次能不能告诉季一南真正的原因,能不能听季一南说完他原本想在毕业典礼上说的话。

    哪怕冰淇淋店已经关门,他也不再是U大的老师,手边甚至没有花和戒指。

    抱到李不凡的这几秒里,季一南一直在紧张地构想接下来应该要做的事。

    他不要再错任何一步了。

    但李不凡居然只是说:“季一南,你应该等等我的。”

    “你一个人,又什么都知道,我还在怀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怎么追得上。”

    冰淇淋彻底化掉了,甜腻的水流到李不凡的手指上,被落日染得金黄。

    可是季一南却在想,他等过了。

    第49章

    【早上好。】

    【晚安。】

    【别生我气。】

    在香格里拉见过李不凡之后,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季一南每天都在想要怎么给李不凡发消息。

    字打进对话框里,他又删掉。

    他要等,再耐心一点。

    到某个晚上,李不凡真的给他发了消息:【如果我回香格里拉,你会来接我吗?】

    季一南回:【来】

    从那天开始,他就在等李不凡的电话。

    后来电话真的打来了,季一南还记得那是一个特别普通的下午。小七说他们在山里遇到有人失足落到山崖下,现在走不了了,人手又不够,季一南就带着阿夏开着越野车进山。

    天气有些差,阿夏判断两小时内就会下雨,所以车速稍快。

    季一南打开了一点窗户,凉风从缝隙里刺刀一样扎进来,让他清醒了一些。

    “说掉下去的人很重,有接近两百斤。”阿夏挂掉电话。

    “没事儿,我们加上小七,应该可以。”季一南说。

    到达现场时雨还没有开始下,季一南绑着安全绳,沿岩壁滑下去,俯身问坐在地上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男生:“你叫什么名字?”

    “江……江……”

    “小江,”季一南蹲下来,快速检查他身上的伤口,“你可以叫我一哥。小七说你觉得自己小腿骨折了是吗?”

    “对。”小江点点头。

    季一南查看了他的小腿,的确是骨折了,甚至有一段骨头已经错位戳出了皮肤。他用绷带做了最简单的固定,仰头和上面的阿夏简单沟通过以后,几人合力做了一个简易的滑轮组,把小江拉上去。

    好在雨是在把小江送上车以后开始下的,季一南坐进小七的车里,身上只被淋湿了一点。

    山路颠簸,他本来没有想看手机,可电话在口袋里匆忙响了两声就挂断。

    这种号码估计是打错了,季一南随手打开,却看见那个陌生号码来自国外。

    他心里在想会不会是李不凡,打回去的时候有些莫名的紧张。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季一南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对方接起来的时候,周围还有些吵闹。

    季一南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电话对面的人说:“您好,请问您是季一南吗?”

    不是李不凡。

    季一南顿了下,说:“是我。”

    “我们这边是中国大使馆,请问您是李不凡的亲属吗?”对方又报出了李不凡的出生年月日,甚至精确到身份证号码。

    脑中嗡嗡作响,季一南没听清自己是否嗯了一声。

    “现在情况是这样,李不凡先生帮助本地一个科考队在威斯林顿的曼拉山采集树木标本,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坠崖,现在搜救队正在全力搜救。请问您想要立刻过来吗?”

    两片唇瓣上下碰了碰,季一南说好。

    车又遇到颠簸,季一南浑身跟着抖了下,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小七,开下山以后车借我用一下。”季一南说。

    “好,”小七偏头,看季一南脸色惨白,问,“怎么了哥?出什么事了吗?”

    “我要去机场。”

    “现在?”

    “嗯。”

    雨忽然下得很大,一滴水珠划过车窗,很快又有下一滴落在同样的位置。雨水浸染泥土后冒出芬芳味道,季一南无意望向窗外,却瞥见一丛格桑花。

    他不敢去想那个字。

    念出来的时候,舌尖会碰到上侧的牙齿,甚至不需要太大的动作,和这件事本身一样轻飘飘的,吐出一口风那样很快就散了。

    不可能。

    他片刻又冷静下来,打开手机盯着屏幕,一步不错地买好了能够最早到达的高铁和机票。

    车晃悠着下了山,这原本是一条很长的路,但等季一南清醒时已到了尽头。他和小七换了位置,把车开到研究所以后,季一南就掉头去了宿舍。

    所有证件他都收拾得很好,拿出装证件的袋子往行李箱一塞,季一南又随便放了几件衣服进去,只花几分钟就重新上了车。

    从研究所到香格里拉的高铁站也只要不到二十分钟,季一南打电话给所长请假时,列车已经发动了。

    他要从昆明起飞,到上海转机,再飞威斯林顿。

    他说过要等李不凡回香格里拉。

    列车轰隆隆向前,季一南埋头查找曼拉山的资料。

    他明明一直在等。

    季一南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又和大使馆打了一通更详细的电话。

    “科考队在曼拉山招募向导,当时天气恶劣,即将面临封山……”

    你就不能像我忘了你一样忘了我吗?

    “……要采集的河水样本没办法等到解封,李不凡本来在营地休整,听到需要帮助就和科考队一起上山,没想到在上山途中遭遇意外坠崖。”

    季一南,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

    “搜救队已经搜救了十个小时,使馆这边也在全力协助……”

    我花这么多时间养一只小猫它应该也对我有感情了。

    上一次见面时说过的那些话,在这时不恰当地响起。

    季一南闭目,强制自己忘掉那些,并努力把李不凡想象成一个陌生人,不对结果做任何假设。他才总算能够再做一些事:记录下坐标数据,给自己曾经的老师同学打电话,联系曼拉山附近有经验的搜救人员……

    大概这样坚持到最后一程飞机,季一南完成所有能够想到的事,等待落地时,他在昏暗的机舱里,很困但无法睡着,又想起了宋宁。

    印象中那趟跨国航班和此刻几乎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他坐在不同的座位上。机舱中只有指示灯亮着,他当时在看关于治疗胰腺癌的论文,一个一个查上面的作者目前在哪家医院,以为自己做得够了,到医院时还是手足无措。

    过去这么多年,有时候季一南都以为已经忘记了,到会想起的时刻,还是每个细节都记得。落地后他怎么去的医院,医生和他说了什么,宋宁和他说了什么,治疗方案是什么……那时他尚且还有李不凡,如果一个人拿不定主意,还可以问问他的想法,现在呢,他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还和当年一个样子,是个懦夫,没了最亲的人连站都站不起来。

    看来李不凡说的话是对的,他是该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他不能是这样。

    季一南一抬手,把毯子蒙到脸上,想着想着,泪珠无声地就滚下来,他很快又抬手擦了。

    经历大约一整天的中转飞行,落地时威斯林顿快要日出。

    使馆派人来接,又坐了一程列车,季一南才来到曼拉山主峰的山脚下。

    选择植物学作为专业以后,季一南来曼拉山考察过无数次。这里不仅植物资源丰富,同时也是天然的雪场,又适合滑翔伞、翼装飞行等等极限运动,加之风景如画,李不凡来的次数不比季一南少。

    从这个角度看,他不是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季一南不会放弃。

    和搜救队交代过李不凡的信息以后,他就换好装备,跟随众人进山。

    天气很差,灰色的雾时刻笼罩着整片森林,曼拉山在他眼里顷刻间高大得可怕,他好像从来没注意过天那样高,沟壑那样深,人在里面仿佛树木的一片叶子,轻易就消失。

    等。

    季一南每天还是在等。

    他等救援队集合,和他们一起进山。等走完这段路,搜索完这片区域。等其他小分队的消息。等日出等日落,每天仅有的那么几个小时的睡眠里,都是在等找到李不凡。

    可是气温真的越来越低了,几乎不眠不休的七天过去以后,队长把季一南叫到一边,分给他一支烟。

    烟还没点燃,季一南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今天他们找的不是李不凡,他一样会和失踪人的家属说,应该没希望了,节哀吧。

    “按照他坠落的位置和最近的天气分析,我们判断黄金的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生还的可能性比较低……”

    救援队的队长和他说了很多,季一南听了大半便开始走神。空气冷得快和手里的烟雾分不开,他想如果李不凡真的在山里独自待了一段时间,他该有多难受。

    他会在哪里呢?黑夜苍茫得季一南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想到在香格里拉时遇见过的,会为家人去向神山祈祷的人们。他是旁观者的时候只是被这样的虔诚震撼,此刻他却只希望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他可以去爬那山无数次,只要李不凡能回来。

    “您没事吧?还在听吗?”救援队长问。

    季一南点了下头,手里的烟没抽几口,灰积了一大段,折了掉在雪地里。

    “我知道了,谢谢您。”季一南没什么表情,仔细听才能听出语气里有一些颤抖。

    他灭着烟,转身朝营地里走。雪很厚,季一南踩空一脚,差点摔了,扶着帐篷才站稳。

    营地里燃着火,他拿过勺子,和一直看着汤却昏昏欲睡的人说:“你去休息吧,我来就好。”

    简单的蔬菜汤冒着热气,季一南坐在野营椅上,没一会儿天又开始下雪,雪片纷纷扬扬落进汤里,他拿出几只碗,让没睡的人都来喝一口。

    一锅汤分到最后,恰好还剩一勺,季一南盛进自己碗里,先吹了吹面上的浮沫。

    捧着热汤的人们围在篝火旁聊天,细碎的声音雪粒一样。季一南把脸埋进碗里,水蒸气扑面而来,那些耳边的声音就都消失了。

    黄瓜和鸡蛋的味道不算很浓,嘴唇碰到碗的边沿,季一南却迟迟没喝。片刻以后,救援队长和他说的那些话突然钻进脑子里,眼睛眨了两下,泪珠就滚出来,落进汤碗里。

    季一南只好假装自己在喝汤,他用力吞咽着,一碗汤都没尝到什么味道,竟然就喝尽了。周围人的聊天声重新变得很嘈杂,他不敢把碗拿开,害怕此刻被谁关心,只借着那只薄薄的碗挡住脸,小声吸了吸鼻子。

    天太冷了,季一南缓了缓,放下碗,拿袖子捂了下脸,拉起了冲锋衣的帽子,垂着脸走回自己的帐篷。

    营地里亮着灯,季一南掀开帐篷的帘子,借微弱的灯光,从鼾声中找到一处空位,和衣躺下来。

    本来以为会很久的睡不着,但可能是实在太累了,大脑由不得他掌控。闭上眼没多久,季一南就沉入了睡眠。

    而在梦里,他见到了李不凡。

    “季一南,季一南!”

    李不凡坐在悬崖边,穿着夏装朝他招手。可他脚下不是曼拉山,是天女镜湖。

    日出前的晨光把浅绿色的湖面照得波光粼粼,李不凡搭住他的肩膀,指给他看远方山后的太阳。

    “说好的下次一起看日出,我叫醒你了,这次你可别再怪我。”

    季一南摇摇头,几乎不敢相信地抱住李不凡:“我没有怪你……什么时候怪过你,反倒是你应该怪我才对,怪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你说了什么话呀?”李不凡还是笑着看他,“我都忘记了,要不要再讲给我听一听,你是不是偷偷骂我了。”

    可是季一南哭了,只有在梦里才敢哭得大声一些。他咬着牙,含糊地说我没有骂你,怎么舍得。他又想把日出看完,尽管眼前景色模糊,像浮在水面上,还是努力睁开眼。

    “怎么了呀。”

    季一南听见李不凡问他。

    梦里他好真实,如果是现实,李不凡可能也会这样问他。

    会温柔地、只带着关心地和他说话,会摸一摸他的脸,或者亲亲他的嘴唇。等到季一南真的愿意告诉他为什么,他再帮他想想办法。

    季一南抬起眼,一时又分不清是不是梦境了,他只是反复在问:“你去哪里了?”

    “……你去哪里了?会不会冷啊,为什么又不告诉我。”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你之前才会不理我,你跟我说好不好。”

    “我以前说什么,养一只小猫很多年它也会喜欢我,都是气话,我知道你很爱我,你不说我也知道。”

    “所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我听到你说要分开,我就很慌,我情绪上头,说了很多错的话,没有和你好好沟通。”

    “李不凡……”季一南哽咽着,“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你现在回来,好不好?”

    “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如果你也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我不想这样。”

    季一南胡言乱语起来,说话的逻辑连自己也搞不懂了,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哭。

    心脏软得发酸,季一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动了动,胡乱擦了擦眼泪,才发现李不凡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空旷的悬崖上就剩下他一人,鸟不叫了,风不吹了,一切死气沉沉,静得可怕。

    眼泪好像白白掉了一通,季一南茫然地坐着,分不清刚才的那些是否真的发生过。

    忽然,他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着,接着听见有人叫他。

    “Ian!”

    “Ian醒醒。”

    眼睛好像被干掉的泪水糊住了,季一南费劲地睁开眼,被油灯的光晃了下。

    “救援队刚才发现的,你看一下,这个是不是他的东西?”

    一道银光闪烁着划过眼前,季一南握住了,终于分辨出那是李不凡脖子上的项链,是毕业时自己送给他的那一条。

    第50章

    “遗体找到了,很抱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被河水冲到下游,加上最近天气比较冷,水面已经开始结冰了。”

    “除了这条项链,他身上没什么别的东西,背包里全部都是登山装备,还有一台相机,我们已经全部整理好,等会儿你过去领。”

    “……你还想看看他吗?可能已经……”

    寒风呼呼地吹,季一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他两条腿都灌满了铅,每一步都很慢。营地里吵闹起来,许多人围着那一处,季一南很远地看了一眼,认出李不凡的衣服,就说不要去了。

    他看向队长,和他说自己要申请DNA鉴定。后来又神志不清起来,反复问李不凡回来了是吗,抓着不知道谁的冰凉的手。

    一旁的队长没有说话,季一南就好像忽然忘记了谁是李不凡。

    他的人生中不应该出现过这个人,应该是在明年夏天,他家旁边才会搬来新的邻居。那一家人并不和睦,但其中最小的孩子却古灵精怪,对季一南最好。

    他们会一起上学,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生命里没有什么病痛和苦难,也从未分开。之后在季一南的博士毕业典礼,他们去了云南的央娜雪山,季一南跪在雪地里求婚,李不凡同意。周围可能还有其他登山的人,他们会欢呼祝福,然后天地间又多了一处对季一南而言留下过痕迹的地方。

    那一瞬间,季一南明白过来李不凡为什么要和他拍那张照片。他当时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准备,央娜雪山不应该是一种充满憧憬的地方,它分明代表着痛苦和分别,可他居然浑然未觉。

    天地都被大雪覆盖,季一南觉得好累,不想从梦里醒过来,掌心里还攥着那条李不凡的项链,他却闭上了眼。

    离开威斯林顿是大约十天以后的事。

    季一南没有给李不凡举行葬礼,因为暂时没办法面对任何人。他只是打电话通知了他的父母,由于无法开口,连喻修景和徐祁年都没告诉。

    落地云南后,小七在香格里拉的高铁站等他。车站很小,季一南拉着行李箱,朝外走几步,就认出了站在栏杆外的小七。

    但小七好像迟迟没有认出他,从手机屏幕里抬起视线,也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敢朝他招手,叫他一哥。

    “怎么了?”季一南知道自己现在大概笑得很难看。

    “你……你怎么了?”小七的目光落在季一南头发上,他这时才意识到什么,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看见自己泛白的发根。

    居然已经这样了么……

    在威斯林顿这几个星期,季一南没睡过一次好觉。比起睡不着,他更是不敢睡着。一闭眼,李不凡就出现在梦里,不管那梦是好是坏,总之醒来时李不凡就不在了。

    巨大的失落比能够短暂见到他更让季一南痛苦,他不想再睡着了。

    两个人上了车,季一南才平静地说:“我的爱人因为意外去世了。”

    小七差点踩了急刹,还在斟酌说什么,季一南又道:“不用安慰我,没人安慰得了,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太担心了,我自己待一段时间就好了。”

    “哦……好,一哥你要注意身体。”小七担心地说。

    和所长请假时,季一南就已经告知了他理由。

    可能为是为了不让季一南难受,星期一上班时,整个办公室没人再问季一南为什么白了头。

    他照常上了一个星期班。到周五那天,他醒得很早,实在没有什么事好做,便起来绕着山晨跑了一圈。

    洗了个清爽的澡后,季一南开着车去了研究所。因为时间还早,食堂没什么人,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两根油条。

    上午他开了两个会,领导心情不错,负责行政的小姑娘准备了切开的哈密瓜,季一南尝了两块,比平常的甜一点。

    午休时,他拿出柜子里的毯子,戴上眼罩,尽管没有睡着,也闭眼休息了片刻。午休时间快结束时,他才打开手机,点出和李不凡的聊天界面,随手在消息记录里选了一个时间。

    三年前某个晚上,李不凡发:【要是有一天我变成小飞蛾了你会怎么办】

    季一南回:【那我只能睡觉也不关灯了。】

    李不凡:【为什么】

    季一南:【怕你迷路。】

    李不凡:【你怎么不说我还是会很爱你】

    季一南:【想了想,觉得亲一只飞蛾还是有点困难。】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变的?我也学一下。】

    李不凡:【图片】

    【故事的开始是家里出现了一只大蛾子】

    季一南:【希望等我回家的时候你已经把它拍死了。】

    李不凡:【哦 哥哥怕啊】

    季一南:【我怕你亲它。】

    【宝贝快弄出去。】

    季一南轻轻地笑出了声,还想要往下滑,办公室里有人的闹钟响了。

    周围的人窸窸窣窣动起来,季一南就关掉手机,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好长时间。

    今天工作不多,傍晚,季一南准时下班,带上常用的小菜篮,去市场花两块买到一只新鲜的番茄,还挑了一根排骨。

    回到家,他做了三菜一汤,盛一整碗米饭,习惯性地挑走撒进菜里的香菜。

    等吃了两口,才恍然发现那个不吃香菜的人其实已经不在了。

    他又沉默着打开手机,想要继续看午休时读过的那段聊天记录,却发现自己没有注意那是哪一天,发了一会儿呆,想要关掉手机时,忽然有人给他打来电话。

    找自己的只可能是工作,因此季一南听到对方说英语时,稍微停顿了一下。

    “你好,我们是摄影网站的工作人员。”对方说了他们的具体网址,季一南想起,这是李不凡经常发布作品的地方。

    “我们和李不凡先生是长期合作的关系,只是最近编辑都联系不上他,因为您是他的紧急联系人,所以打来电话问问,李不凡先生这段时间很忙吗?”

    有大概半分钟,季一南都没有讲话。

    他本来以为生活已经平静了,却突然有人提醒他李不凡已经去世的事。季一南平静地说:“他去世了。”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对方。

    礼貌的工作人员首先表达了歉意,也说了一些类似节哀之类的安慰季一南的话,季一南都没有什么回应。

    到这通电话的最后,那人才问:“我们网站上有很多人是他的粉丝,请问您可以写一份讣告吗?如果您心情很糟糕,我们这边也可以代笔。”

    “不用了,”季一南说,“我写完用邮箱发给你们。”

    挂断电话以后,他才久违地打开那个摄影网站。

    甚至不需要他可以搜索,李不凡的作品就获得了很靠前的推荐位置。

    最新的几张全部都是在香格里拉拍的,拍摄时间已经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不凡的时候了。

    推荐语里写他是“风景大师”,所有发布到网上的照片都没有“人”这个主体的出现。

    而这段评价的后面,是李不凡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

    李不凡:可能和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有关,我觉得人的出现是对景色的破坏。自然是自然,人是人,有时候人并不是那么配得上自然。

    采访者:所以即使是您的亲人、爱人,您也不会为他们拍摄照片吗?

    李不凡:当然不是,照片是最好的留恋方式,如果是我爱的人,我恨不得多给他们拍,但不会选择发到什么平台上,那些是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不想分享我和我珍惜的人之间的故事,不想它们受到哪怕一点点破坏。

    采访不长,李不凡也没有说什么。季一南复制网站的邮箱,点开了自己的邮件,开始写讣告。

    他删删改改,脑子还是很空,甚至连一句完整清晰的话都没办法打出来,最后只写了最简洁的版本。

    讣告:

    我是李不凡的爱人,他于2025年12月9日遭遇意外不幸离世。

    与躁郁症的对抗占据他生命的绝大部分时光,我很幸运,能够陪伴如此坚强的他在这个世界走过短暂一程。

    感谢大家对他的喜爱和关注,希望他在下一个世界里获得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键盘声停止了,季一南关掉笔记本,映在脸上的屏幕的光也随之消去。

    他继续坐在那张餐桌边,菜凉了个透顶,好像窗外又暗了不少。季一南还是一副很冷静的样子,可他知道自己快要疯了。

    一顿饭只吃了几口,他却以为自己结束了晚餐,站起身把米饭都倒掉了,才感觉到饿,想是要继续吃还是干脆不吃了,如同一块雕塑那样忘记了要动,笔直地站了两个多小时。

    等回过神时,他想到一个自己必须要去的地方,于是进了房间,在衣柜里翻出冲锋衣和背包,带走李不凡的骨灰,发动了越野车。

    冬季道路结冰,季一南车速很慢。国道上的路牌从眼前划过,他在朝央娜雪山的方向开。

    车内寂静,尽管窗户紧紧关着,风声依旧嘹亮,呼啸着碾过。

    “前方,天女镜。”

    导航清晰明亮,季一南却连头也没有偏。

    这里对他来说和威斯林顿一样,如果可以,季一南不想再去了。他想起李不凡刚走的时候,自己还总去情人大桥边买冰淇淋,那时是觉得总有一天会再见到。

    现在呢?

    季一南一边开车,一边哭出了声。

    现在再也见不到了,他去哪里也不可能找得到李不凡了。不管他再到那些他们去过的地方多少次,李不凡都不会再回来。他不想一个人孤独地徘徊,比鬼还像鬼,想到那些和李不凡有关的地方就很痛苦。

    要握紧方向盘……

    季一南哭得头脑充血,觉得就这样放开好像也无所谓了。

    然后车会撞上栏杆或者山,应该会很痛吧,好像死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李不凡呢?这样痛过吗?

    恐怕他不是只有死的那瞬间才痛,他明明已经痛苦很久了。

    所以季一南也有责任,他不该相信李不凡,不该让他离开自己。什么爱不爱的,都是屁话,李不凡不爱他也可以,无所谓,他只要他活着。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什么都没用了。大概季一南也是个没用的人,他救不了身边任何一个,现在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季一南喘着气,把眼泪又压下去,强撑着精神握紧方向盘。

    今晚要开到央娜雪山,不可能了。

    天快亮时,金轮寺在远山映照的光芒下露出一角。季一南停了车,走进寺庙边唯一的旅店,要了一个房间。

    这里的人都是拼房住,但现在是冬季,游客很少。季一南推开木门时,房间里只有一个小男生躺在窄床上,看见他下意识就坐了起来。

    “我还以为今天没人来了。”那男生朝季一南笑了下,头上顶着很怪异的长发。

    季一南轻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想现在自己大概脸色很差,好像也没什么力气了,只想快点睡一会儿。

    放下背包,季一南掀开有些旧的、布料粗糙的被子,和衣躺下来。

    房间里没有暖气,木窗被寒风吹得哐哐作响。

    窗帘透出的蒙蒙光亮中,旁边的男生压着嗓子问:“哥,那窗户没关紧,你冷吗?我去关。”

    季一南想说不用麻烦,却听见对方站了起来。

    拖鞋在水泥地板上响了几声,木质的窗框吱呀地扣紧了。风骤然小了,室内跟着暖和了许多。

    “哥,你也是去转山的吗?这个季节人太少了,我本来是想到了这边再看看有没有人能一起的……我第一次来高原,”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在床铺上躺下了,“怕遇到什么事儿。”

    季一南嗯了一声,闭上眼。

    头很痛,但还是睡不着,季一南翻了个身,问对方:“你为什么来?”

    “我带我的小猫来,它去世一个月了,我想去往生石,下辈子还要让它当我小猫。”男生说。

    季一南听完就沉默了,过了一阵才说:“早点睡吧,明天可以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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