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达这段路季一南走过太多次,比有些本地向导还要熟悉。
二十分钟足够他在雪山上走三公里左右。季一南点开地图,看了一眼天女镜的位置。
那是那达老路上的一片湖泊,他决定把那群人引到那里。
离天女镜大概还有一公里,他打开手机的定位,同时把定位发送给小七。
红外相机的位置果然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季一南一边朝天女镜走,一边盯着地图上快速移动的点。
还没到湖边,他已经听见风声中属于摩托的轰鸣。
来的人总共三个,各自跨坐在摩托上。他们都戴着黑口罩,其中一个人背着长杆猎枪。
“小兄弟,”背枪的人开口,“我们在流石滩捡到一个红外相机,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相机,在手里抛了下。
“是我的,”季一南假装奇怪,“你们是谁?怎么会有我的相机?”
“我们啊……”几个人对视一眼,“我们是这山里的村民,是护林员,凌晨出来巡山。”
背枪的人从摩托车上下来,走近季一南,“我们是路过流石滩,看见了你的红外相机。那里是不能拍摄的,你不知道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季一南说,“我是植物学的学生,来这边做课程作业。”
“是吗?”对方一步步逼近,“大半夜你做什么作业啊?”
“观察高山花卉的夜间变化。”
季一南说完,气氛凝滞了一会儿。
“你跑得还挺快,一口气跑这么远,我们追得好费劲,”那人继续问,“你相机是不是有实时画面?在你手机上能看到吗?”
“不好意思啊,”季一南表现得很生疏,“是有,但我白天在山上跑来跑去,才睡了没多久,又起来找花,一整天都没来得及看,你们是要……”
“那个地方不能架相机,”对方朝他递出手,“所有拍到的内容都要删掉,你也不想被警察找上门吧?”
“好,不好意思啊。”季一南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拿手机,甚至差点把手机给摔了。
几个人看他这幅害怕的样子,突然都笑了。
“小兄弟,我们是护林员,你别看到他枪就紧张,”又有一个人下了车,拍拍那个背枪的人的肩膀,“我们是好人。”
季一南点点头,点出相机的软件,给他们看。
“就是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备份,只有一个下载到本地的视频,你们是想删了这个吗?”
对方盯着他的表情,把他手机抢过来。
“是,就是这个,另外你相机不能要了,我们这边有规定,要没收。”
“那我拍到的视频能删吗?”季一南问。
那人瞥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那里面之前有一些我拍到的野生动物,是要用来做研究的,我们学校也有保密要求。”
“可以啊,”另外一个人替背枪的人答应了,“我们正好还在研究你这个相机要怎么删除,你当着我们的面删。”
季一南把相机拿回来,正在删除时,背枪的人又问:“我们找你的时候你的定位消失了好长时间,怎么会消失呢?”
“很正常,”季一南没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色,“这山里信号本来就不好,我自己找相机也要找好久。”
盯着他删掉了所有东西,那人一把抢过季一南的相机,举了举:“以后一个人到这种深山里来考察,记得要注意安全啊,那我们就先……”
“等等,”背枪的人按住自己的同伙,眯了眯眼,“你的营地里有两顶帐篷,现在怎么只有一个人?”
“我和我同学来的,他……”
“天还没亮,又在下雪,你走的还是完全没有游客的老路,”那人打断季一南的话,重新走近他,“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我没有不怕。”
空气骤然紧绷起来,季一南抬眼,直视他的眼睛。
“我……”
“我刚才差点在那边迷路,绕了好久才……”
所有人一瞬间看向声音的来源,林子里跑出一个同样穿着冲锋衣背着包的人。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看到李不凡时,季一南瞳孔骤缩。
“这是你同伴?”背枪的人问。
“对,刚才我们分开找,你们来之前我还想问问他去哪儿了,但山上信号不好。”季一南说。
“他们?”李不凡抬了抬下巴。
“护林员,”季一南解释,“这几位大哥来提醒我们,我们之前放的那个红外相机不合规,要把拍到的都删了。”
“还挺可惜的,不过我们一直很遵守当地规定,麻烦你们了,这大雪天的还要跑一趟。”李不凡笑了笑。
“不麻烦,你朋友已经删完了。”背枪的人似乎相信了,转过身跟着同伙一起跨坐上摩托车。
天将将亮起,一束晨光从远处的云中穿过,落在山崖边。
三道摩托车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像长枪的瞄准点。
“你们还挺配合的。”拿枪的人给自己点了根烟,一只手背到身后,轻轻推了下枪托。
“但是对不起啊,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定,规定就是规定,改不了。你们拍到了不能拍的东西,就得死。”
那人极快地举起枪,一声枪响如同鹰隼的长鸣响彻雪山。
李不凡被一股大力箍住,枪响的瞬间,他被季一南抱着倒下山崖。
强大的求生欲迫使他下意识抬手去抓崖上的东西,也许真是好运,李不凡抓住了一根树枝。
他单手揪着那根本就不粗的枝条,另一只手扣着季一南的手臂。
两头强劲的力道让李不凡全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从头到脚充血。
季一南的另外一只手也攀住突出的岩石,他抬脚踹在旁边松散的石块上,用力蹬了两三下,又单手摘下肩上沉重的背包。几块大石头和背包一起,在一片漆黑中滚落进湖水,砸出巨大的水花。
“老板,看过了,应该掉进去了。”崖上的声音慢慢远了。
几声摩托的轰鸣后,周遭又安静了下来。
数道脚步声靠近,有人对着湖水大喊:“李不凡!季一南!听得到吗?”
“在!”李不凡咬着牙嘶吼,“往下看!”
手电的灯光朝下晃了几圈,才终于对准岩壁上的他们。
整个山崖大约十米,他们在中间靠下的位置。
“我刚才联系上阿夏了,”小七喊道,“你们再坚持一会儿。”
从手电筒的灯光,季一南仰头看见树枝已经开裂。
李不凡坚持着,尽管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明显承受不了了。拽着树枝的手在岩壁上擦过一段,应该伤得很严重,掌心钻心得痛,可这疼痛反而让他醒着。
“李不凡你放手。”
他垂头,看见季一南因为用力攀岩壁,而同样涨红的脸。
“不可能,”现在说话都有些困难,李不凡哑着嗓子,“你抓紧我,别放弃。”
“从这里掉下去不会死。”季一南说。
“气温已经零下了,你告诉我不会死?”李不凡又用力把季一南拽上来了一点,调整了下他们的位置。
是生还是死,两个选项就这样摆在眼前,季一南居然还是那么冷静,“总比两个人都掉下去要好。”
季一南真的打算放手,李不凡意识到。他敢一个人去面对盗猎者,现在想一个人跳进湖里好像也不算难以理解。
但李不凡害怕了,那种失去的恐惧比他从小七嘴里听见季一南独自离开还要具体。
“不行,你不能放手。季一南,你今天要是放手我们两个就完了,没以后了!就算你活着回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你听懂了吗?”李不凡吼道,“你是混蛋吗?你要我看着你掉进去送死吗?”
季一南却忽然笑了,“你这么在乎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李不凡的身体挡住了从山崖上照下来的手电筒的光,季一南只有小半只眼睛落在白色的光线里。
他很深地看了李不凡一眼,那一眼里充满李不凡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明明是很快的一瞬,李不凡却觉得好像很长很久,长得他无法理解,久得他片刻恍惚。
悬崖、湖水,噗通的水花,那一瞬沉默的感觉,夏日……
错乱的词句就这样隐隐在脑海中浮现,李不凡好像又看见了自己不确定的曾经。
在小七惊讶的大喊中,季一南松了手。
身上承受的力气骤然小了,落水声震耳欲聋,李不凡难以置信地望着掀起波浪的湖泊,下意识去捞季一南的手悬在空中,只碰到轻薄的空气。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季一南是疯子。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朝崖上的人喊:“下去救他!”
季一南原本就打算跳湖逃生。
走到天女镜不是偶然,是他想好的。
坠崖的那几秒钟,季一南的眼里只有李不凡的身影,那道影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变成很多个梦里季一南常常看到的画面。
“我们这边是中国大使馆,请问您是李不凡的亲属吗?”
“现在情况是这样,李不凡先生帮助本地一个科考队在威斯林顿的曼拉山采集树木标本,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坠崖,现在搜救队正在全力搜救。请问您想要立刻过来吗?”
“科考队在曼拉山招募向导,当时天气恶劣,即将面临封山……”
“……要采集的河水样本没办法等到解封,李不凡本来在营地休整,听到需要帮助就和科考队一起上山,没想到在上山途中遭遇意外坠崖。”
“搜救队已经搜救了十个小时,使馆这边也在全力协助……”
“按照他坠落的位置和最近的天气分析,我们判断黄金的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生还的可能性比较低……”
从高空坠落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是感到后悔还是解脱?
有没有要对我说的话?有没有仍然觉得遗憾的事?
季一南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也去体验一遍,或许这样就会知道答案。
可是人死灯灭,李不凡不在了,和妈妈一样,是无可挽回的事情。
冰冷的湖水包裹上来,让他全身都痛了一阵。
初春的天女镜和记忆里的不同,更冷也更刺骨。
但季一南仍然坚信他可以游上岸,因为这是天女镜。
十八岁的他和李不凡一起跳进过这里,那天李不凡告诉他他生病了,他想要把他从这片湖水里拉起来,他从没忘记。
第32章
阿夏带着人来得很快,警笛声响彻天空,李不凡被几个人用绳索救上去。
越野只能开到山崖下的湖泊边,李不凡再见到季一南时,他已靠坐在车的后座。
寒气随风飘到李不凡身上,冻得他也打了个哆嗦。
阿夏坐进驾驶座,把车内的暖气调到最高,没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开着车朝山外赶。
“去最近的医院至少两个小时,坚持一下。”阿夏说。
李不凡没讲话,只是抬手去解季一南的衣服。
他浑身都是湿的,这个时候必须把衣服都脱掉。阿夏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见,提醒说:“后面有条干毛巾。”
落水以后,厚衣服困得季一南要用上十倍百倍的力气才能游到岸边。此刻他是真的有些累了,很勉强地抬起手指,想帮忙。
李不凡把他的手拍开,隐约的灯光中,他看着季一南的眼睛,大概一秒、两秒,李不凡也算不清了,但很快他视线模糊了一点,就偏过了脸。
“别哭。”季一南用手指很轻地碰了下李不凡的眼尾。
李不凡不想说话,还是没开口,他把季一南剥了个干净,用毛巾擦干他的身体。
到肋骨处,李不凡用掌心贴了下那两朵火红的格桑花。
“我好累,想睡觉了,之后再跟你解释。”季一南声音虚弱,脸色也苍白。
可李不凡怕他睡着,这时候不能睡,他脱掉自己的冲锋衣,把季一南裹住,而后吻上他的嘴唇。
阿夏只瞥了一眼,很懂事地没出声,只当自己不存在。
李不凡的吻很用力,像撕咬,想用疼让季一南清醒。刚才在山崖上坚持太久,他的手也抖,只好扶住季一南的肩膀。季一南没什么力气,掌心搭在李不凡的腰上,头垫着座椅,侧着脸,很慢地回应着。
“别睡。”李不凡嗓音沙哑地说了第一句话。
他摸到季一南身上开始发烫,又用毛巾搓了搓他的头发。
季一南缓慢地眨着眼,手在黑暗里握住李不凡的,他也想让自己清醒,便靠过去,又和李不凡吻在一起。
他们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有贴近彼此时才能感受到的心跳,在咚咚地响着。
“有退烧药吗?”李不凡嗓子更哑,他一只手托着季一南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有,储物箱里,你找一下,水也有。”阿夏连头也没回。
李不凡打开顶上的一盏小灯,借昏黄的灯光从储物箱里翻出退烧药和水,看了眼日期,剥出一颗喂给季一南。
他喝了水,也咽了药,控制不住地闭了眼。
李不凡把季一南抱得很紧,想用自己的体温让他热起来。
后来他们都睡着了,快到医院时,李不凡先醒过来,拍了拍季一南的脸,想把他叫醒。
但季一南没反应,李不凡慌了,小声叫他:“季一南,到医院了,醒一醒。”
“叫不醒吗?”阿夏问。
“可能烧晕了。”李不凡皱眉。
阿夏停好车,和李不凡一起把季一南架起来。
他很高,接近一米九,平常看上去不重,但李不凡很清楚他肌肉量大,很沉。
两个人把季一南扶到医院边,急诊的担架床推出来,把他送进了诊室。
天已经完全亮了,灰蒙蒙地透进医院。
李不凡站在走廊的床边,看着急诊室门前亮起的灯光,大脑一片空白地等着。
比他们稍微慢一些的小柳、小七和宋朗白也到了医院,小柳因为沉进沼泽过,满身还是泥土,也跟护士进了诊室,宋朗白抬了抬下巴,说:“我去看着小柳。”
一位警察走到小七和李不凡面前,向他们询问情况。
“阿夏收到了你们的朋友发来的视频截图,技侦人员已经在处理,现在基本确定是能看清楚的,但因为他们都蒙面了,所以要查出来还需要时间。
“另外我们还有一些问题要你们配合调查,麻烦你们加一下我的微信。”
小七和李不凡都添加了这位警察的信息。
“那等你们朋友从诊室里出来,我们再聊好吗?掉水的那一位也是见过盗猎人正脸的,我们非常需要他的笔录。”
“好,谢谢你们。”李不凡说。
“我的同事会继续留在这里,另外我们还有一队同事还在追踪他们,那你们先休息,我去处理别的事情。”警察点了点头。
“别太担心,”阿夏安慰道,“一哥几乎是自己游上去的,应该只有一些发烧、疲惫的状况。而且他确实很了解这里,他跳下去肯定是有自己的考虑,也不是朝着死去的。”
李不凡说好,靠着窗台站了一会儿,他说他去镇子上给季一南买两件衣服。
“小七,你去睡会儿吧。”李不凡在口袋里摸了一圈,没找到烟,阿夏看出来他想要什么,从自己身上给了他一根。
“打火机要吗?”阿夏问。
“没事,我闻一闻,醒醒神。”李不凡抬了下手,示意不用。
他和季一南好歹睡了前半夜,小七和其他人几乎没怎么休息,现在确实也撑不住了。
看小七进了休息室,李不凡离开医院。
他们在山脚的一个小镇,是之前出发的地方。
虽然此时时间还很早,但因为徒步的人也走得早,这边的店铺都已经开门。
李不凡进了一家卖运动品的店,店里的大牌几乎都是仿品,但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想季一南平常都穿单色的衣服,就没买颜色复杂的,在黑白灰里挑。
具体大小李不凡看也看不出来,干脆都自己试,季一南的衣服比他的大一号就可以。
“老板,这个毛衣,那边那条裤子,都再要大一个号,冲锋衣拿两件,一件我手上这个号就行,另外一件大一号。”他的外套给季一南穿了,现在也要重新买。
老板麻利地把所有东西都装好了,李不凡付了钱,拎着一只塑料袋,拐进了旁边的超市。
毛巾、牙刷、水杯,李不凡甚至挑了小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
把这些都买完,他去逛了逛早餐店,要了几份青稞饼,三壶酥油茶,还有几碗米线,一些红糖馒头、包子什么的。
来救援的人有很多,大家应该都没怎么吃东西,李不凡把这些买回去,正好给所有人都分一分。
镇子小,他买完所有东西回医院,也才花了四十分钟左右。
警车就停在医院门口,李不凡把吃的全给刚才来要他们联系方式的警官。
“麻烦你们过来,这是我买给大家的。”
对方道了谢,也就没客气,给围在一起的人都分了。
李不凡留了几份,拎着进了医院。
走廊里阿夏和小七都守着。看见回来的李不凡,小七勉强笑了下,说:“我躺了会儿,但实在睡不着。”
“那先吃点东西。”李不凡把打包的米线给他,也问阿夏要吃什么。
“医生还没出来,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小七说。
李不凡也担心,但他知道担心没用,停下来就满脑子都是季一南松开手的画面,没办法不想,干脆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没滋没味地咬了两口青稞饼,急诊的门就打开了,护士站在门口喊:“谁是季一南的家属。”
李不凡立刻站起来,走到护士身边。
“你是吗?”护士又确认了一次。
这时候李不凡也不知道自己该说是还是不是,小七看他犹豫,小声和他说:“一哥没有父母了。”
“我是他男朋友,有什么事和我说吧。”李不凡干脆单方面承认了。
“我们给他全身做了检查,除了一些小的擦伤以外,其他没什么事。因为天气太冷掉进水里,后来也有一点失温,所以现在在发高烧,还需要继续观察,今晚就留在医院吧,你去交钱办住院。”护士说。
李不凡接过一系列检查单,和护士说了好。
为了让季一南能睡得好一点,病房他选了单人间。
付完钱以后,李不凡就和小七说:“小柳那边应该也检查得差不多了,你们先走,折腾一天了都没好好休息过,你们回酒店睡觉。”
“我送你们回去。”阿夏主动说。
“可是……”小七有点迟疑。
“没关系,这里应该很安全,警察都在呢,晚上我一个人陪他就行,”李不凡拍了拍小七肩膀,“而且你们出这么大事,是不是还得回研究所?”
今天小七就要回去一趟,他终于点了点头,让李不凡有什么事都通知他。
处理完这一切,季一南也已经被推回病房。
他挂着点滴,还没有醒,闭着眼好像睡得很熟,脸色比之前在车里稍微好了一些。
李不凡也很累了,他坐在病床边,强撑着陪季一南输点滴。
实在没什么好做的,但什么都不做又容易睡着,李不凡干脆打开手机,玩了几把小程序里的游戏。
中途有人敲了敲门,还是警察,来看看季一南的情况。
但季一南没醒,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又和李不凡聊了一会儿,说现在医院周围都有警察,在没完全确定对方行踪前,他们不会轻易离开,让李不凡放心。
几个小时以后,快到中午时,季一南输完液。
看着护士拔掉针头,李不凡才站起来,去旁边的独立卫生间洗澡。
镇上的医院条件不好,淋浴间是水泥糊出来的,裸露在外面的水管都生锈了,喷头不紧,还滴着水。
但这时没办法在意这么多,在野外能洗上澡也已经很不错,李不凡一件一件脱衣服。
他穿的是高领毛衣,抬手脱时没太注意,把脖子上的项链也裹了下来。
项链落到水池里,还滚了两圈,差点进了漏水的地方,但好在没有。
李不凡用手指勾着银链,把项链捡起来,检查有没有坏时,才发现那个小方块的挂坠竟然开裂了。
裂痕非常平整,应该是本来就存在。
李不凡把挂坠举起来,在镜前灯下观察,用手指试了下,真的从中间打开了。
一枚很小的芯片一样的东西掉出来,为了防止弄丢,李不凡用纸巾包起来,暂时塞进了外套口袋。
以前他没有太仔细看过这条项链,毕竟戴什么首饰是很正常的事,这时他才又观察起挂坠上的那朵花。
来香格里拉这么多天,常见的植物他都见过了,不常见的也见了不少。
今天一看,他觉得上面雕刻的轮廓,很像小雏菊,但也可以说是……格桑花。
李不凡脑子很乱,但他知道那枚芯片大概率很重要。
淋浴的热水来得很慢,但狭窄的空间内很快起了雾。
李不凡同时在想之前在悬崖上他想到的那些片段,他越来越觉得那些莫名出现在眼前的场景是真的。
坠落是真的,打出去却不希望被人接起的电话是真的,跳进湖泊里也是真的。
不然怎么解释那种真实感?而他又是一个失忆了的人,实在很难验证这些瞬间的真伪。
可最让李不凡费解的是,他似乎在那些瞬间里看见了季一南的影子。
好像他们曾经一起沉进湖水里,听见季一南落水声的时候,李不凡觉得自己应该也在他身边才对。
但如果他们曾经认识,季一南为什么不告诉他?
李不凡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季一南曾经做过什么对他不好的事,他不想承认。这个想法出现的第一秒,李不凡就否定了。
不会,季一南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这种模糊的可能中牵扯到季一南,李不凡决定等到自己离开云南,就去医院看心理医生,试试看有没有恢复记忆的办法。
水汽中,他听见浴室的塑料门被小声敲响。
“有人在里面吗?”是季一南的声音。
“是我。”李不凡说。
门外安静了几秒,塑料门吱呀一声,季一南推开了。
李不凡没想到他会直接进来,没什么防备。浴室又小,他就这样出现在季一南眼前。
但季一南好像很习惯了,何况他本来也知道李不凡在里面洗澡。
“我也想洗澡。”季一南说着就要脱衣服。
李不凡皱眉,抬了下湿漉漉的手,让他别动。
“你发着烧,现在要洗澡?”
“但很不舒服。”
李不凡拿他没办法,让他先出去等。
换好衣服以后,李不凡接了一盆干净的热水,把洗过一次的新毛巾泡在里面,端了出去。
季一南躺在床上,听见李不凡走出来,偏头看。
“实在不舒服就先擦擦。”李不凡把水盆放在床头柜上。
“你给我擦吗?”季一南语气平静地问。
李不凡拧着毛巾,“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不理你了。”
季一南沉默一瞬,说:“忘了。”
李不凡还是没有表情,他掀开季一南的被子,很快地解开了季一南病号服的纽扣,把毛巾铺在上面,粗暴地擦了起来。
在他掌心下,季一南胸膛和小腹的肌肉都小幅度地起伏着,散发缕缕热气。他的皮肤很快就红了,李不凡看到,才轻了一点。
等擦完一次,李不凡把毛巾扔进水盆里,让季一南转过身趴在床上。
季一南很听话,什么也没说就照做。他把脸朝李不凡的那一侧转,贴着枕头,有些困难地想看李不凡。
但李不凡心无旁骛地给他擦完了后背,转身洗毛巾的时候,季一南从床上坐起来,窸窸窣窣脱掉了裤子。
“你干什么?”李不凡手一顿。
“下面不擦吗?”季一南看着他,“下面也不舒服。”
李不凡把拧好的毛巾往他身上一扔,“自己擦。”
“你别生气,”季一南去拉李不凡的手,把他朝自己牵,而后吻了吻他的手指,“不要生气了。”
第33章
“什么时候想的那个计划?自己去找那群人,你疯了。”李不凡站在病床边,垂着头,压迫感很足地看着季一南。
“我们去放相机的时候相机也拍到我们了,如果我不去拿,会有无尽的麻烦。”季一南解释。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只牺牲你一个人,很伟大是不是?”
季一南这次安静了一会儿,才说:“当时小柳状态已经很差了,宋朗白和他都走不了太远,你也清楚的。”
“你以为你是在学校里解电车难题吗?”
“我没有这样想,我开了定位,是故意把他们带到天女镜湖边的。”
李不凡明白了,他一开始就打算跳湖逃生。
“你怎么敢肯定自己能游上岸?”
季一南还牵着他的手,看向他,那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眼神,李不凡却觉得他好像说了很多不能也不应该说的话。
“因为我跳过。”
那种熟悉感又出现了,怎么会这么巧?李不凡的回忆里似乎有这个片段,而季一南居然也说他确实跳过这片湖。
李不凡感到错乱,分不清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所以你就这样去赌。”李不凡说。
“不是赌,”季一南还是看着他,“我没有去想我会回不来的可能,我不想送死。”
但也不能让你出事。
这时李不凡感觉到季一南其实是很犟的一个人,他认定什么就一定要做,李不凡说了再多,好像也是白费口舌。
“水快冷了,”季一南提醒,“你还能帮我擦吗?我没什么力气。”
“我看你想这些的时候倒是很有力气,”李不凡把给他买的衣服拿出来,“你换吧。”
但现在季一南穿着病号服,能换的其实只有内裤而已。
李不凡在病床边坐下来,拿出手机假装在处理信息,一副很忙的样子。季一南瞥了他一眼,就开始□□。
房间里只有他换衣服时动被子的声音,李不凡觉得自己也好像发烧了,但盯着屏幕,但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季一南大概是故意的,他把被子弄得很响,换好以后套上了长裤,拎着自己本来的站起来。
李不凡抬手拦住他,“暖气很够吗?你能不能穿件衣服?”
“洗个内裤,很快的。”季一南说。
李不凡:“……”
他抓着季一南手腕,想他不就是觉得自己不会做什么才这么肆无忌惮吗?
李不凡手一扣,把季一南拉到自己面前,在他胸膛一推,将他压倒了。
单薄的病床发出嘎吱的声音,季一南反应很快地握住李不凡的腰,抬头吻了上去。
老旧的空调嗡嗡地响着,但心跳压过了一切声音。李不凡的手撑在季一南耳边,趴在他身上,口腔被他的舌尖舔吻着。
季一南并不用力,但却吸空了李不凡的氧气,让他觉得头脑发晕。
但或许落地香格里拉之后的一切都是那样令人眩晕,原以为失忆已经构成生命中的难得体验,没想到他爱上了一个也许仅仅只是在他的人生中擦肩而过的人。
腰上很烫,季一南用手指挑开他的衣摆,在他皮肤揉搓着,又忽然发力,抱着李不凡翻转,把他压在自己身下。
嘴唇短暂地分开,在间隙里李不凡瞥见季一南看他,他的眼神总是那样,包含着许多李不凡读不懂的情绪,很快又被掩盖。
季一南明明还是个病人,可是手上的力道仍然很重,接吻中他拨开李不凡的裤腰,沿着他的小腹往下摸了一下,李不凡红着眼,小声提醒他这里是在医院。
“没人会进来。”季一南亲着他的侧脸,又吻入他的鬓发,最终在他耳后的那块伤痕处停留了很久。
被别人碰的感觉太陌生,李不凡甚至要控制自己,才能不去拨开季一南的手。
他手指捏得很紧,最后时刻季一南很快地顶着他,汗水顺着下巴滴到他脸上。
太热了,李不凡侧过脸,看见床单被自己抓皱,伸出舌尖舔走季一南的那滴汗。
季一南看着他的动作,没说什么,只是拍了下他腰侧,让他抬腿。李不凡照做,季一南就脱掉他的内裤,和自己刚才换下来的一起拿走了。
很快厕所里响起水声,李不凡躺在床上听着,慢慢冷静了一会儿。
十几分钟后,季一南拿着两条洗过的内裤出来,在房间的衣柜里找到衣架,用餐巾纸裹了一层,才把内裤晾上去。
“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吗哥?”李不凡问。
季一南微不可察地抬了下唇角,在床上规规矩矩躺下了。
“你呢?”他问。
“我也睡。”李不凡站起来,到旁边的小床上躺下。
医院的床品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但现在顾及不了这么多。
李不凡一沾枕头就困了,很快昏睡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暗了,手机上有几条信息,都是警察发来的,他问季一南醒了没有,晚上他们想来了解情况。
李不凡翻过身,发现季一南也醒了,他在被子里看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李不凡干脆坐起来,把灯打开。
“等会儿警察要过来。”李不凡说。
“好。”季一南应了一声。
病房门被敲了两声,一个护士走进来,身后跟着宋朗白、小七和小柳。
他们都换过了衣服,状态看起来也好多了。
宋朗白把手里的果篮放在床头柜,随手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刚睡完一觉来的,你俩好点了吧?”
“我没什么事。”李不凡说。
“我也没什么事了。”季一南也说。
护士拿着体温针进来,递给季一南让他再量一量。
“来之前我们去过警察局了,做了下笔录,但我们知道也不多,”小七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研究所我也去报备过了,我估计这件事要上新闻,好几个记者给我打电话。”
小柳拎着买的晚饭,正把旁边的长桌拉出来。
说到这个大家都笑了,几个人一起拆着食物的包装,宋朗白把果篮的塑料膜撕开了,用里面送的一把塑料刀切橙子。
李不凡下床去把两件冲锋衣拿过来,不盖被子会冷,他让季一南穿上。
季一南接过衣服,先看了一眼李不凡的,问你买的情侣款吗?
护士恰好在旁边拿季一南的体温计看,闻言偏了下头,和李不凡说:“你男朋友退烧了,不过要小心复发,晚上睡觉之前记得再来量一次,去护士台找我们就行。”
李不凡点了下头。
季一南已经穿好衣服,也下了床,靠近李不凡小声问他:“为什么护士说你是我男朋友?”
“因为她刚才听到你的话了。”李不凡随口敷衍。季一南顺杆爬的能力太强,他才不会告诉他之前发生了什么。
小七招呼大家过来吃饭,连酒都倒好了。
除了还在吃药的季一南喝的是茶,其他人都举起酒杯。
“我们这次也算同生共死过了。”宋朗白笑。
“是啊,这辈子没想过我能在那种情况下掉进沼泽里,我真连怎么死的都想好了。”小柳无奈地说。
“别担心,我们还能让你一个人上路不成?”小七这么一讲,大家都笑了。
“得了,我看别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宋朗白说。
李不凡接上:“祝我们永远不死。”
“这个好。”小七先碰了他的杯子,大家便跟上,一起抬头喝了酒。
“现在这位哥能说说自己本来的计划了吗?”宋朗白看向季一南。
“天女镜本来也不深,有点跳水基础的话掉下去死不了。”季一南很平淡说。
小七连连点头:“我看行,以后我跟着老大你工作,还得去学个跳水。”
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当时走到牧场以后,一哥不是说让我跟他出去看一圈吗?他那个时候就跟我说他要单独行动,说实话我懵了。他说那个相机不仅拍到那几个盗猎的人,还拍到他和李不凡了。”
后面季一南说的关于他和李不凡的事情,小七没往外讲。
“我反正是知道的,我哥想干什么事没人拦得住,他走了以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后还是和李不凡说了。”
“没事,去了以后他本来也是想抓着我跳湖的。”李不凡又喝了口酒。
季一南无奈地搭了下李不凡的后颈,“他们都开枪了,多少尊重一下子弹。”
劫后余生,氛围也轻松不少,聊着聊着大家说起工作的事情。
宋朗白想到李不凡之后要去趟国外,顺便问了下他的计划。
“我们还有央娜雪山没拍,这个季节日照金山本来也不容易拍到,”宋朗白说,“不然等你回来我们再去?”
“行啊。”李不凡点头。
他想到挂坠里芯片的事情,宋朗白人脉广,说不定他能有办法。
晚餐刚结束,警察就带人来了。
大家都离开病房,留他们和季一南单独聊聊。
几个人走出医院,到旁边的小超市买了点东西。
李不凡挑了一条薄荷糖,付完钱以后撕开包装,分了几颗给大家,自己也扔了一颗进嘴里。
他们站在超市的屋檐下,李不凡才把芯片拿出来。
裹在纸巾里也怕丢,他后来从包里翻出小的装相机内存卡的塑料袋,封好了。
“有件事麻烦你,”李不凡把芯片递给宋朗白,“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感觉是芯片,里面可能有东西,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朋友能弄清楚的?”
“是有点像芯片……”宋朗白翻来覆去看了看,答应下来,“有消息我通知你。”
“我们先好好休息几天吧,”李不凡说,“等过两天,去拍古城的人文,等我回来以后再上白玛央,去金轮顶,还有白玛央山脚下的那个村子。”
“行啊,你走那个星期就当我俩放假了,我们打算去附近玩一圈,丽江大理西双版纳之类的。”宋朗白拍拍小柳肩膀。
“我们这趟是真的折腾,本来以为你出国之前就该结束了,这样也不用再回来一次。”小柳说。
“没关系,反正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看他是巴不得回来。”宋朗白玩笑道。
李不凡没说话,就是默认的意思。
“我本来以为,你们萍水相逢,差不多就行了,现在看来这条路还有得走。”宋朗白说。
李不凡嚼碎了薄荷糖,“事在人为。”
把其他人送走,李不凡独自回了医院。他先去护士站拿了体温计,才走进病房。
警察已经离开了,只剩季一南在看手机。
“我还在和研究所那边沟通,明天出院要先过去一趟。”季一南说。
“手续会很麻烦吗?”李不凡问。
“我也不知道。”
李不凡把体温计递给季一南,等他再量一次。
季一南:“阿夏说他们已经帮我们把营地里的东西都带走了,所有标本都还在。”
李不凡:“那就好。”
五分钟过去,季一南没有发烧,李不凡也就放心了一些。
他把温度计还给护士,回病房的时候季一南已经躺下了。
没有什么其他要做的事,李不凡打算早点休息。
他躺上自己的单人床,关掉了灯。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李不凡听见隔壁床上传来声响,季一南坐了起来,走到李不凡床边,掀开他的被子,也挤了进来。
“床这么窄……”李不凡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挤下去,但季一南抬手拦了一下。
“没关系,”季一南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伸出手臂让李不凡躺上来,“大不了叠着睡。”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脑子里这么多废料。”李不凡侧过身,闻着季一南的吐息。
“不是废料。”季一南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
李不凡睡得很快,但可能是因为之前精神太紧张,下午又才补了觉,这一次他睡得不算熟,做了很多个梦。
最清晰的一个,还是他坐在机场打电话,室外是连绵的雨,像听筒内连续的嘟声。
第34章
李不凡醒来的时候季一南不在房间里。
他先去厕所洗漱,看见用过的毛巾,知道季一南起了床。
没等多久季一南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买好的早餐,说自己已经办了出院。
“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趟警局,我还要去研究所。”季一南把买好的东西放在小桌上,一样一样拆开包装。
“早上起来量过体温吗?”李不凡坐下来。
看季一南气色还好,他没太担心。
“量过,没烧了,我身体挺好的。”季一南本来只是说一句很普通的话,但最后半句又有点歧义,两个人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笑了。
去警局做完笔录,时间才刚到正午,两个人在镇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继续开车上路。
研究所和酒店顺路,李不凡把季一南送到研究所,本来想直接走的,但季一南问他想不想进去看看。
“我应该待不了多久,你可以进去等我,做个登记就行。”季一南说。
回去也没什么事,李不凡就答应了。
他把车开到门卫,大叔把一本厚厚的登记册推出来,让李不凡登记。
李不凡握着有些旧、但墨水很充足的圆珠笔,低头写字。
“听小七说你们前两天遇到盗猎了?”门卫大叔有一口本地口音,“哦哟,好吓人的,我特别小的时候,跟我妈上山采蘑菇遇到过一次,当时就想这辈子再也别碰到。”
“这种事我估计一辈子也就碰到一次。”季一南注意到李不凡停顿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怎么写了,就低头问他怎么了。
原来李不凡停在了“关系”那栏上,季一南小声说:“写家属。”
“怎么就家属上了?”李不凡挑眉。
“你自己这么跟护士说的。”季一南说。
李不凡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自己去量体温的时候护士告诉我的,”季一南很轻地碰了下他后颈,“快写,写完进去了。”
门卫笑嘻嘻地收下那个登记本,看也没看一眼。
李不凡把车开进研究所的停车场,和季一南一起从大门走进去。
这时李不凡才发现季一南朋友挺多的,每个路过的人都愿意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还都问了几句他们前两天发生的事,主要是关心季一南的身体。
季一南的办公室在三楼,他们一直往楼上走,路过三楼却没停下。
“我带你去可以参观的地方,不然你无聊。”季一南说。
“你同事们人还挺好的。”
季一南觉得李不凡这句话就好像之前他不这么想一样,于是问:“怎么这么说?”
“就是觉得你好像是个很闷的人,但你又和很多人关系不错。”李不凡说。
“可能是因为我是个好人,”季一南给了一个特别朴实的答案,“而且我没有和很多人关系不错,只有你一个。”
顶楼是一个展馆,虽然空间不大,但可以看的东西有很多。
季一南把李不凡留在这里,自己下楼了。
展馆中央有一个小型沙盘,做出了整个香格里拉的地貌。
周围的墙上挂着许多植物的标本,有不少李不凡已经看过真的了。
李不凡对这些很感兴趣,他想到自己家里那一堆户外运动的东西,又意识到人的喜好好像并不会轻易发生变化,哪怕他失忆了,喜欢过什么,也还是记得。
在里面逛了两个多小时,季一南发来消息说他这边结束了。
李不凡准备走,离开的时候视线扫过墙上的一幅标本,是一支格桑花。
每幅标本的右下角,都会写上采集人的名字和采集的日期。
而这支格桑花的标本下写的采集人是李不凡。
日期是他失忆前四个月。
他过来这里,甚至帮这里的研究所采集过标本。
李不凡一下回不过神,便用手机拍下了这幅标本。
看到季一南时,他把照片给他。
季一南看过以后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也许是你那时刚好在这边旅游,遇到了我们所里的人,帮他采集了这个标本,才会写你的名字。”
“之后我再去查查自己的航班记录。”李不凡收回手机。
两个人上了车,还是李不凡坐在驾驶座。
季一南自从看过那个标本记录以后,就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看起来比李不凡还在意。
“这展馆就在你办公室楼上,怎么还是我先发现的。”李不凡笑。
“这是对外开放给游客的,我很少上去看。”季一南说。
等他们把车开回酒店时已经是傍晚,小柳和宋朗白都睡够了,等李不凡回来,刚好一起去吃点东西。
李不凡觉得季一南状态不好,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宋朗白招呼着去吃饭的时候,他低声问季一南:“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没事。”季一南摇摇头,牵了一下他的手。
“你看起来不是很好。”李不凡说。
又是这样,李不凡每次把问题都问得很深了,就是想听季一南说一说,但他总不告诉李不凡,也不是让李不凡猜的意思,像是真有什么李不凡不能知道。
别的都好,唯独这一点上,李不凡有些介意。
季一南又说了一次没事,转而问李不凡想吃什么。李不凡说随便,还把自己的手从季一南的手里抽出来。
这个动作做完,季一南果然愣在原地,显得格外无助,李不凡就又不忍心了,回头问他:“你每次都不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不能。
但季一南什么都没有说,只告诉他:“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在上面。”
这是真的。
他们去了一家路边的烧烤摊,今天天气好,晚上也没有前几天那么冷。
有宋朗白和小柳在,席间就不可能冷场。但李不凡全程没主动和季一南说话,季一南找他说什么的时候他倒不介意,就是能看出还是有情绪。
明明只是一顿普通晚餐,宋朗白非要整成告别仪式。
除了季一南还不能喝酒,剩下三个都喝了挺多。之前李不凡就感觉到自己酒量应该不差,但今晚也被灌得有点醉了。
吃得差不多准备要走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从古城回来的老奶奶。
她拎着一篮子鲜花,手里还拿着几只花环,路过问他们:“要不要簪花啊?”
宋朗白笑,说奶奶我们这桌都是男生。
“男生也可以簪花,要不要试试?很好看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奶奶顺手就把花环放在身边季一南的头发顶上。
“哎,这个好看,这个花环多少啊?”李不凡一边拿相机一边说,“奶奶这个我要了,季一南你就这么戴着。”
宋朗白赶紧抓住机会:“奶奶你看啊,做生意就是得让客户看到这个东西的价值,这样,您就给他簪一个。”
他指着李不凡。
李不凡刚拍了几张季一南的照片,没想到这件事会轮到自己头上。
不过他也觉得没什么,点头说行啊。
奶奶给他簪花的时候很仔细,一边做一边还和他们讲解是怎么弄的。这一群人里唯独李不凡看不见自己头上的花,他低着头醒酒,待了一会儿,瞥见坐在身边的季一南。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头发上的花,唯独季一南看着他。
很多事都可能是假的,但李不凡不怎么怀疑季一南的喜欢。
他和奶奶说:“这个好像也不复杂,要不让他试试。”
被冷落一晚上的季一南骤然被点到,说好啊,从奶奶手里接过花,站在李不凡身后。
他头上的花是浅蓝色的,季一南根据自己的审美,给李不凡簪完了最后一层。
奶奶把镜子递给李不凡,李不凡看了看,觉得还可以。
“别动啊,我给你们拍张照。”宋朗白醉得手都在抖,拍出来的照片全是花的,李不凡一张没看清,还是摆摆手说算了就这样。
他们走到街边打车回去,到了酒店,几个人又一起上楼。
宋朗白和小柳互相搀扶着走在前面,李不凡还能站稳,走路也没什么问题,甚至看上去并不醉。
但季一南知道这已经差不多碰到他酒量的极限了,他落后李不凡半步,等他到了房间门口也没走。
李不凡拿出房卡把门刷开,才注意到季一南还在身边,问他:“不回去吗?”
“帮你把头发拆了。”季一南说。
“哦,好啊。”李不凡推开了门。
他顺手按亮灯,门廊亮起,两个人并肩在门口换好了拖鞋。
李不凡走进卧室,拉开长桌边的椅子坐下,季一南就走到他身后,帮他拆掉刚才的花。
他动作小心,几乎没有弄痛李不凡。
“你下午问我的时候,我状态是不太好,可能身体还没恢复。”季一南垂着头,被摘下来的花一朵挨着一朵堆在桌面,他也没有乱放。
“我之后可能也要去趟国外,是临时的工作,现在还没确定。”
李不凡抬眼,从面前的小镜子里看季一南的脸。
他嗯了一声,算听见了。
“你们回来以后应该也就剩下雪山没拍了是吗?那之后你的工作是什么?”季一南问。
“暂时没有别的。”
“那再在云南多待一会儿好吗?搬来跟我一起住,我在研究所旁边有宿舍。”
季一南这么说,反而是李不凡反应了一会儿。
“那你为什么住酒店?”
“最开始是因为我要去考察的地方离研究所太远了才搬过来,后来是因为你在这边。”
花都拆完了,季一南用手摸了摸李不凡柔软的头发。
他能做这样的事,李不凡一点都不意外。
“喝水吗?我去给你烧,刚喝那么多酒不喝点热的难受。”季一南转身去拿水壶。
他刚刚把烧水的按钮按好,李不凡就从身后抱住了他。
“季一南,我有对你很好过吗?”李不凡语气疑惑。
他醉了,不清醒,很多记忆在脑海里来来往往的,原本记得的事,好像也不记得了。
“有啊。”季一南偏过头,看见李不凡有些红的嘴唇,就贴上去和他接吻。
他捧着李不凡的脸,有些粗糙的拇指从李不凡耳后的伤疤划过。
酒精似乎可以靠接吻传递,昏暗的房间内,两个人都醉得不轻,吻得也意乱情迷,跌跌撞撞靠住了墙。李不凡被死死抵在墙面,感到季一南的手贴着自己的颈侧往下滑,到腰间便轻轻一挑,脱掉了他的睡衣。
“暖气开得不够吗?”季一南声音很轻,好像是真的询问,“你皮肤好凉。”
“可是你很热,”李不凡靠上去,含住季一南的嘴唇,闭了眼,模糊地说,“贴着我,我就不冷了。”
密集的啧啧水声在耳边被放大数倍,季一南抱着李不凡转了半圈,倒进柔软的床铺。
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一把扯掉李不凡下半身的衣裤,喘着气贴在他耳边,“乖,腿并拢。”
李不凡笑了一声,乖?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但的确新奇。
很快季一南就握住他的腰动了起来,木床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李不凡红着耳朵继续和季一南接吻。
吻了多久不知道,但等季一南掌心潮湿的时候,李不凡泄了气,真的全身都热起来。
季一南打开落地灯,随手抽了几张纸,杂乱地捏在一起,替李不凡擦了擦,又埋首在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
淡淡的酒味飘浮在房间里,季一南扔掉纸,又抽了几张,给李不凡擦脸上的汗水,扣住他搭在床上的手:“去洗澡?”
李不凡点点头,被季一南一把拉起来。
浴室里灯光明亮,从一面小镜子,李不凡看见自己发红的皮肤。那边季一南热好了水,招手让他过来,他就站在淋浴下,抬手弄湿自己的头发。
季一南挤了沐浴露搓在掌心,垂眼帮李不凡涂,起着泡沫的手指时不时碰到李不凡耳后的伤疤。
他的心咚咚地跳着,李不凡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意义,很长时间以来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意义是季一南少有思考的问题,在面对抉择的时刻,他更倾向于选择对的事。
但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
第35章
本科毕业的那一年,最好的消息是从他们的朋友传来的。
在李不凡的毕业典礼上,他接到一通来自喻修景的电话。
那天天气很热,举行完拨穗仪式后,李不凡和季一南坐在学校绿廊下的长椅上。他脱了学士服,露出有些汗湿的T恤,怀里捧着季一南送的花。
接听电话后大约几秒,李不凡就笑着看向季一南,小声和他说:“小景要和徐祁年结婚了。”
季一南同样惊讶,李不凡干脆打开扬声器,对喻修景说:“小景,一哥也在我身边。”
高中的时候喻修景就被星探发掘,后来也一直在演戏。虽然没有大火,但也算得上有很多作品。
“一哥,好久没有联系你了。”喻修景的声音没怎么变。
“恭喜你们,”季一南说,“当初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告诉我们,还是李不凡发现的。”
“所以这次特意通知你们,”电话那边蹦出徐祁年的声音,“不过因为小景的工作,我们不打算公开,婚礼大概也会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准备。”
“那些都只是形式而已,”李不凡说,“你们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就好了。”
“那你们呢?最近是不是要毕业了。”喻修景问。
“你问的正好,今天我们学校拨穗仪式。”李不凡坐在长椅上,和他们聊了很长时间。
电话挂断的时候,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小熊玩偶正好从他们面前走过,本来都不打算停留,发现李不凡挂了电话,才折返回来,顺手递给了李不凡和季一南两朵玫瑰。
李不凡突发奇想,“等小景和徐祁年婚礼的时候,我也扮成小熊玩偶去给他们送花。”
季一南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在李不凡说到这些时,眼中也有期待和憧憬。于是他忽略了那些李不凡刻意在他们之间竖起的界限,说以后我们也可以。
在他把这句话说出口后,李不凡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的时间有多长?几秒?大约是几秒吧,季一南却觉得自己已经失落了一辈子。但他安慰好自己,也是一瞬间的事。在李不凡抬起头时,他又转移了话题,问李不凡饿不饿,他们现在就可以去他提前订好的餐厅吃饭。
起身时,季一南习惯性地去牵李不凡的手,却被李不凡躲开。
“可能现在还不可以。”他说。
“嗯。”季一南应了一声,侧过脸平静了几秒,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又邀请李不凡去吃晚餐。
“但也许以后。”李不凡再一次答非所问。
毕业之后,李不凡成为全职的摄影师,季一南则继续读书。为了季一南每天能多一些休息的时间,他们把家搬到季一南的学校旁边。他用一年时间完成了硕士学业,在博士时却换了专业,去学植物学。
说起为什么要换专业,季一南自己也认为,他的决定包含几分难得的冲动与偶然。
硕士时,季一南的导师在做一项交叉研究,项目内容和曼拉山脉也得怀的分布息息相关。
研究还在前期阶段,季一南想自己去山里采集标本,却毫无预料地得知了宋宁患病的事情。
出发前三天的清晨,季一南接到一通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对方先说这里是某某医院,再问他是否是宋宁的家属。
护士说宋宁被救护车送来了医院,目前经过初步检查,患者有黄疸症状,CA19-9异常,增强CTA也看到了胰头肿块,下一步要等待穿刺活检,确认是否是胰腺癌。
听到“胰腺癌”这三个字,季一南脑子发懵,一瞬间明白天塌下来的感觉,大脑空白地给自己定回国的机票。
宋宁给季一南打电话的时候,是当晚的深夜。
李不凡刚刚才在被季一南折腾的疲惫中睡着,没有被吵醒。季一南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就轻轻起身去阳台接电话。
“我还没确诊,现在还有很多可能,你先不要太担心了,”宋宁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虚弱,低声劝道,“我知道你在忙毕业的事情,硕士一年本来就很难读,这种时候你先别想我的事情,你又不是医生,来了也没什么用,我请了护工,这边什么人都有,他们照顾我就够了。你那边最多就忙几个月,等这几个月过去你再回来,到时候我说不定都好了,不用你回来了。”
季一南没说话,妈妈的声音像隔了很远,但他努力想要听得清晰。几乎是忍着哽咽,季一南说:“我周末回来。”
宋宁沉默了片刻,才妥协道:“好吧,你也别把情况想得太坏,我都还没开始害怕呢。”
她故作轻松:“我看隔壁床的女儿还给她带花了,我喜欢百合,你来的时候也给我带一束,很香的。”
挂断电话后季一南站在阳台上发呆,直到已经有些冷了,才转身回客厅,想拿烟,看见不知道在他身后待了多久的李不凡。
季一南怔了一瞬,伸出去够烟盒的手还没收回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公寓周围的楼栋在夜色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把这里照亮了一点,不然季一南应该连李不凡也看不清。
“什么时候醒的?”季一南哑着嗓子问。
“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我就醒了,”李不凡跟他一起走到阳台上,“怎么了?”
“我妈妈,”他们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可能是胰腺癌,我想回去。”
李不凡用手搭住他肩膀,朝他身上靠了一点,季一南就搂住他的腰,把他抱住,埋头在他颈窝,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办,”季一南全身都在抖,“胰腺癌死亡率很高,是不是……”
“你先回国,听医生的建议,”李不凡架着他,把他撑起来,慢慢拍着他后背,冷静地说,“也许情况还没有那么糟,在这里你什么也做不了,还会胡思乱想。”
他知道季一南要去采集也得怀,于是说:“标本的事情你别担心。”
他一劝,季一南就听,说好。
三天后,经过一次转机,季一南在国内降落。
下飞机以后他直奔医院,正好遇到宋宁在做日常检查。
看见宋宁第一眼,季一南几乎有些认不出她。
化疗让她满头漂亮的卷发掉了大半,她气色很差,薄如白纸。
在和季一南对视的瞬间,宋宁下意识的反应是躲避。
那时季一南在想,如果他没有立刻飞到国内,可能连宋宁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季一南在国内待了接近一个月,每天除了陪宋宁去做检查以外,他都在继续远程上课。
宋宁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化疗一段时间之后,季一南听从医生建议,同意手术。
在手术前一个星期,季一南给李不凡打电话,和他说了这件事。
可能季一南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担心,李不凡接到电话以后,马上就说他会飞过来。
在宋宁的手术开始前几天,季一南等到了李不凡。
那个早晨,他穿着一身粉蓝色的衣服,穿过医院洁白的走廊,直到季一南牵住他,都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飞了几个小时?”季一南把李不凡身上的双肩包摘下来,背在自己身上,顺手拿过他的行李箱。
“我在香港转机的,前面睡了挺长时间,”李不凡牵着他手,“我先进去看看阿姨吗?”
“她刚睡着,我先带你去酒店。”季一南说。
季一南就在医院附近开了一个房间,两个人拿着房卡上楼。
“我没来之前,你一直睡在医院里吗?”李不凡问。
“嗯,其实有护工,但我不放心。”医院的床很小,季一南接近一米九,根本不够他睡的。晚上又有护士查房,一个月来季一南几乎没睡好过。
可他从未察觉自己精神很差,直到李不凡过来。
打开房间的灯,季一南把李不凡的行李箱放在角落,让他先睡一会儿。
“你呢?”李不凡从行李箱里找出睡衣,坐在床边换。
“去给你买点吃的。”季一南说。
“别买了,我不饿,”李不凡拉了拉衣摆,“过来陪我一起睡。”
季一南走过去,垂头看了李不凡一会儿,靠上前吻了他。
很多话不用说,他知道李不凡也懂的。如果要评选出世界上最明白季一南的沉默的人,李不凡是最唯一的选项。
季一南把李不凡压进床里,他明明很累了,但这好像是他们之间最激烈一次。
他摸到李不凡全身都湿了,大腿的腿根甚至在颤抖。他慢慢地亲吻他,从鬓角的头发,到眼睛和鼻尖。他的嘴唇落在李不凡的颈侧时,李不凡僵硬地往一侧偏了偏头,季一南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
房间里拉了窗帘,很暗,季一南用手指探究地摸他耳朵。
往下碰到他耳后,才感觉到凹凸不平。
季一南打开了灯,李不凡闭了下眼,认输地侧过身。
“爬山的时候风雪太大,吹来好多碎石,其中一块刮到了,没什么事。”
灯下,那伤疤的形状像一道闪电。
“你去哪里爬山了?”季一南问。
李不凡说:“曼拉啊。”
他笑,“你是不是很久没上去看过你的云文件了,你点开标本那个文件夹看看。”
季一南没想太多,拿过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所有标本做完后,他都会统一拍照上传,存在电脑里,再用云平台和各个设备共享以备份。
标本一共99份,差最后的也得怀凑到一百。
而当他点开那个文件夹,里面显示的文件数量已经是一百。
他划到最后,也得怀舒展着细长的白色花瓣,安静地躺在照片中央。
“是你去采的。”季一南说。
“采集标本而已又不难,我就去了,”李不凡把自己手机也打开,给他看照片,“你看,我当时拍的。”
照片很暗,远处乌云遮满天空,李不凡举着一束也得怀,拉开了防风镜,笑得像阳光出现了。
很长时间以来,季一南都觉得自己和那些高山上的植物没什么区别。
他独自安静地待在群山之中,下雨了喝点雨水,有太阳时晒晒太阳。
而李不凡就像山里的一只小松鼠,让他每天都猜不透他会带回来什么,是季一南重复的生活中唯一的变数。
回国以来的每一天,季一南都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只在李不凡来的时候,才有那么几秒被拉回现实,察觉自己也已经很累。
看着李不凡的脸,季一南疲惫地眨了眨眼,却按下决心: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他要再和李不凡告白一次。
他想自己已经用时间证明,哪怕李不凡是一个病人,他也会爱他。他可以坚持五年,就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手术那天,李不凡陪着他,两个人坐在长廊冰凉的椅子上,几乎是等待宣判。
整个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季一南只离开过一次,是去帮李不凡买饭。
到傍晚时,医生们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说手术完成了,但病人需要立刻进ICU。季一南只匆匆瞥见宋宁一眼,吊着一颗心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晚上,季一南和李不凡一起回酒店。两个人还没坐下来,他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宋宁在抢救,下了病危通知,如果家属实在想念,可以等状态稳定时再见一面。
但当季一南和李不凡跑去医院时,宋宁却已经彻底离开了人世。
父亲走的时候季一南还很小,小到没有记忆,因此不记得痛苦。到母亲离开的时候,他才把这种切肤之痛清清楚楚体会了一次,仿佛他的一生逃不开这样的别离。
那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夜,李不凡陪着季一南走遍整座城市,走到晨光熹微,买空了所有花店的百合。
到次年初春,季一南的状态才稍稍好了一点。李不凡想带他出门散散心,选了惠斯勒滑雪。
季一南在普通人里也算滑得很好,但和李不凡比不了。前三天,李不凡陪他在雪道上玩,第四天,他到缆车等候区正对面的AIRJORDAN悬崖上挑战自由滑。
季一南站在熙攘的人群中,遥远地看着李不凡从树的缝隙中穿越山石。他身轻如燕,双腿仿佛长出翅膀,在熹微晨光中翱翔。无数掌声里他落地,那些来自人群的惊讶、赞叹,也构成这表演中的一环,把属于季一南的目光淹没。
而季一南的确感受到了被淹没的一瞬间,当他在很远的距离之外看向李不凡时,就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李不凡始终有自己的路,而他很难同行。
有一刻阳光格外刺眼,季一南抬手挡了挡,原本都打算离开,却听周围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声音,而后一支小队从侧边出动。等光晕散开,季一南恍惚地认清了眼前发生的事——有人失误了,从悬崖上摔下来,埋进雪里。
当晚扎营时,李不凡看到新闻,告诉季一南那个人已经在医院去世了。
满天星辰下,季一南却惴惴不安。
虽然都是在野外,但他知道他和李不凡的关注点明显不同。李不凡喜欢新鲜刺激的体验,他的视角永远放在自己身上,而季一南更偏爱安静地观察这个世界。
有时他希望李不凡和自己一样,只想做这山坡上的一株草。
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李不凡在帐篷外接完了电话,弯腰回来的时候,季一南在整理睡袋。
他跪上铺好的地方,可能是看季一南脸色一般,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
“明天早晨我们一起看日出,我叫你。”
季一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李不凡的眼睛。他以前从来没有深想过李不凡有一天真的会出事,但今天他亲眼见到了,想要安慰自己那只是偶然,又很难。
他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这双眼睛。
下一秒,李不凡抬手,用掌心捂住了季一南的双眼。
“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好好放松放松,不是让你担心一些不会发生的事。”李不凡的手摸到季一南裤腰的位置,轻轻往外扯了一下。
平心而论,在亲眼目睹有人从山崖上摔下之前,季一南的确觉得放松。但因为有了后面的事,那点短暂的放松好像也变得感觉不到了。
帐篷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季一南什么也看不清,仰起脸亲了亲李不凡的掌心。
“……那我应该想什么?”
李不凡收回手,在季一南腰腹的位置坐下,摘掉了他的皮带。
他缓慢地说:“想我。”
这个季节,惠斯勒还有些冷,帐篷外风声凛冽。季一南怕李不凡会冷,没有让他脱衣服,用长的毯子盖住他光罗的腿。
季一南把李不凡抱得很紧,他单手握住那劲瘦的腰,吻咬着李不凡的唇,一下一下均匀地捣着。呼吸产生的热雾聚集在帐篷里,弄得李不凡皮肤湿了,神色迷离地圈着季一南的脖子,最后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出气。
此刻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季一南抽了纸,仍然抱着李不凡,慢慢给他清理。差不多擦干净以后,又给李不凡揉了揉腿:“这么坐着累吗?换个姿势。”
李不凡就转了身,收回跨在季一南腰两侧的腿,窝进他怀里。
“想抽烟,今天一根没碰。”李不凡嗓子有些哑,反手在衣服堆里找烟盒。但帐篷里太黑,他没摸到,季一南就弯腰帮他找。
他们抽的烟都不烈,只是解解馋。季一南抖出一根,放进李不凡嘴唇间,替他点好了。
烟草的味道缓缓释出,李不凡却坐起来,拉开帐篷顶的一层布料,露出满天星空,羽毛般的雪片细细洒在透明的帐篷顶,在一盏昏暗的灯上飞着,让季一南想到小时候下了晚自习回家的那段路。
两个人都躺下来,当视野有限的时候,人反而会觉得自己渺小。闪烁的星星密密麻麻散布在漫无边际的夜空中,此时此刻季一南感受到了这种渺小。
李不凡又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一哥,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你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比如我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比如我的病,比如你妈妈的去世……再说得抽象一些,一个人讨厌谁,爱上谁,或许都由不得自己。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选择接受一个结果,虽然明知这一点,有的事大家都还是会选择去做,那是因为过程比结果还重要。
“比如说,我想如果你真的有机会做选择,还是会选宋阿姨做你的妈妈。”
“……嗯。”季一南望着天。
“我一直都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灵,不管是花草、小动物,还是人类,他们都存在于这个循环,是永远不会消散的,哪怕一个人去世了,变成一抔土,那也这个世界的一抔土,能养出漂亮的小草、小花。”
李不凡很轻地笑了下:“你可能会觉得我有这种想法很奇怪吧,是不是为了安慰你。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们永远无法脱离这个世界,有着同样的归宿。所以也许,宋阿姨就是现在落下的雪花,她落到帐篷上,很快就化了,又变成一滴水,然后变成这里的一朵花。
“季一南,哪怕人死去,也会永远活着。所以你要爱这个世界,你爱它,就是在爱你的妈妈。”
季一南知道李不凡想说什么,他只是一时沉浸在李不凡说的雪花里走不出来,他想象着其中一朵就是宋宁。宋宁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爱美的,到了这时,她可能真的会喜欢李不凡说的这些,先做一片轻盈漂亮的雪花,再变成真正的花。
过了片刻,季一南靠上李不凡的肩膀。他窸窸窣窣地把脸埋进李不凡的颈窝,手臂跨过他的身体,紧紧地抱着他。很快,季一南也感觉李不凡抱住了自己,他摸着自己的头发,轻声和自己说,没关系,可以哭,想到这件事,哭多少次都没关系。
季一南真的掉了眼泪,沉浸在回忆里,时间就变得很模糊,最后他脑子有些放空,一看李不凡的手指,那根烟已经空掉了。李不凡吻了吻他的额头,让他好好睡一觉。
次日清晨,季一南是在睡梦中被李不凡叫醒的。
他们带着滑雪板,去不算陡峭的山坡上慢慢朝着日出的方向滑。李不凡在前面带路,被清晨的薄雾笼罩。他们在树林间穿梭,稀薄的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铺撒,仿佛走在光明的人间。
直到滑到开阔的平台,橘红的日光从属于太阳的圆形轮廓中喷涌而出,李不凡停了板,跑向不远处的悬崖,沐浴清风和阳光。
“我是不是没有特别认真地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些运动,”李不凡望着成片的树林,“不是因为它们有多难,或者玩好了有多帅,也不只是想锻炼身体。
“我是在否定里成长起来的,从小到大我都在想,我能不能做好这件事,我能不能做好那件事。这看似是个选择题,但我会下意识告诉自己我不能。可是当我站在悬崖边,当我站在滑雪板上,当我已经下潜三十米五十米,我脑子里只有如何往前。那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只想前进的时刻,当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反而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这些看起来很危险的事,在不断跟我说,你可以的,你可以翻过这座山,游过这片海,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还有无数未知的、美丽的景色在等你,所以你要坚持,要不断挑战自己,为了见到那些风景。”
冷风迷眼,他眨了眨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想被一个人理解。我知道你会担心我,我也理解你的担心,但是一哥,我的痛苦……不是你能治好的,也不应该由你来背负。只有在我投入这些事的时候,我才可能忘记掉它们。
“我比谁都想变好……”看着季一南的脸,李不凡说不下去了,就偏过头。
季一南靠上前把他抱住,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每一天都在更好。无意间晨风吹得他眼睛红了。
从知道李不凡的病情开始,他很少缺席李不凡去医院治疗的时间。
他知道心理疾病不是要有爱这么简单,那其实和一场心理上的癌症没什么区别。季一南甚至曾经了解,躁郁症也许永远没有痊愈的那天,只是有机会得到控制。
但他还是奢望能看到李不凡几乎健康的时候,为此他已经等了很多年。
第36章
博士时期,季一南换了专业,就读植物学。
从那以后,他爬山的次数陡然上升。每每到了空旷的山林间,他总能安静地思考。他很感谢李不凡以前总是带他爬山,尽管有时候他并没有那么擅长,甚至还拖过李不凡的后腿。但他确确实实从自然里汲取过力量,一种他从没感受过的坚定的力量。
做研究的那四年无疑是痛苦的,可这痛苦之中,有过季一南最好的两年。
李不凡搬到他实验室附近的公寓里,除了需要外出工作的时候,很少会离开。
公寓虽然还是两室一厅,但只有一个房间在使用,另一个房间完全成了李不凡的工作间,堆满他的东西。
同时,据李不凡的心理医生所说,他的情况越来越稳定,几乎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了。
就连季一南也开始幻想,他顺利地在四年内拿到博士学位,毕业典礼上,几千人聚集的大会堂里,他和李不凡可能只待在一个角落。季一南捧着一束其实是送给李不凡的花,再和他说一次喜欢。之后李不凡会接受他的表白,他们就像现在这样永远生活在一起,在异国他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和完全不受打扰的生活。
可是变故又来得很快。
首先察觉李不凡的变化,是在季一南博士的第三年。
李不凡接的工作多了起来,时常连续几个星期出差,满身疲惫地回来。
他的单子一直很多,但为了好好休息,李不凡不会让自己太忙,突然的快节奏引起了季一南的注意。但只有这个证据又还不足以证明李不凡的生活有什么异常。
某天夜晚,大约是九点左右。季一南写论文写得失了神,才刚刚开始给自己准备晚餐,公寓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下午已经去机场,说要飞到A城的李不凡拿着一支玫瑰出现在门口,还被室外的雨淋得很湿。
虽然是夏天,但淋雨也不好受。季一南错愕片刻,走上前替他拿过行李,问他:“飞机延误了吗?”
李不凡摇摇头,表情好像是经过了一番调整,才控制得不是特别难看。
“可能最近太忙,我记错时间了,”李不凡无奈地笑了下,“我去了机场,才发现飞机是下周的。我走到机场外面给助理打电话确认时间,但是突然下雨了,回去的路上……”
李不凡举了举手里的花,塞给了季一南,“路过一个卖花的阿姨,我想虽然是我记错了时间,但总不能白来一趟,就买了一朵,送给你。”
季一南听完,先是心疼李不凡,之后就跟着他笑了笑。
“正好我的论文快结束了,这个星期还能多陪你,你要是不飞走,我们明天……后天,天晴的时候去湖边钓鱼散步好了。”
听到季一南的建议,李不凡好像觉得错过这一次飞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小声地说了好,就进屋去换衣服。
季一南帮他把行李箱表面的水擦干,在等李不凡洗澡的时间,重新做了两人份的晚餐,把简单的沙拉改成色香味俱全的中餐。
等李不凡出来,刚好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季一南把倒好的饮料推到他手边,委婉地问起李不凡最近为什么这么忙。
“我一直都很忙啊,单子多得吓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李不凡没看季一南,低头在吃菜,“最近休息好了,没什么事可以做,干脆多接一点,多赚点钱。
“而且你不觉得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小了一点吗?反正你博士快毕业了,等你毕业之后,也许我们可以买一个小公寓。”
看季一南停了筷子,李不凡又赶紧解释:“你别误会,如果到时候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我们继续做室友也不是不可以。”
“我都听你的。”季一南说。
他沉浸在李不凡刚刚为他搭建的美妙未来里,再想到李不凡的忙碌时,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那种敏锐。
但可能是夏天慢慢过去,从季一南到威斯林顿以来天气最糟糕的一个秋天到了,李不凡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变得奄奄一息。
他不再睡在季一南的房间,在小客房里整理出一张床,每天被摄影器材和画板包围,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沟通之外不再说话,比之前都沉默地度过一个格外漫长的郁期。
季一南察觉不对,某天等李不凡睡着,他潜进卧室,在他手机里装好了特意从朋友的实验室要来的定位软件。
现在想来,这个方式的确有不妥,但为了避免产生更大的代价,季一南虽然有所内疚,也并不后悔。
偷偷做完这一切,他在李不凡的床头坐了片刻。
在这个郁期,李不凡和季一南交流很少,季一南也会不习惯。哪怕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都能看见,但不和李不凡亲密,季一南也会想他,会觉得他们之间有距离。
这种距离感让季一南难受,可他不想给李不凡压力,只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和他靠得近一些。
安装定位软件后,季一南观察了李不凡很长一段时间。
郁期时他几乎不会出门活动,偶有几次走得较远,也只是到季一南学校外的小花园。他喜欢傍晚时到那边,步行速度远远低于正常走路的人,每每看到属于李不凡的那个小点移动,季一南都会想象他缩在衣服里慢慢散步的样子。
等走到花园里,李不凡会坐在离湖最近的长椅上,停留很长时间。
季一南的实验室离花园并不算远,偶尔他会看好时间离开,假装下楼与李不凡偶遇,再顺便和他牵着手回家。
观察了小半个月,季一南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李不凡冒着大风的天气,打车去了离公寓很远的一个甚至有些危险的街区。
季一南不太放心,很快也跟了上去。
街区上游荡着无数的流浪汉,空气中似乎也漂浮着不同寻常的难闻气息。
当季一南到达的时候,李不凡正好从一家店铺走出来,很快又上了车。
季一南走到门边,从店铺的名字大概辨认这是一家收售二手的店铺。
他以为李不凡是来这里买什么东西的,进去问了以后才知道,他刚刚卖了一台相机。
季一南没来得及细想,就从老板那里买下李不凡卖掉的相机。那台相机很旧了,几乎是李不凡才上大学的时候买的,虽然型号有些过时,但也意味着李不凡的很多回忆。
很久之前,李不凡曾经和季一南说过,他觉得哪怕只是相机、画笔,这样看起来可以随手换掉的东西,还是代表了很多。
李不凡不会轻易就卖掉。
“他可能很缺钱吧,低价卖给我的,你要是想要,也低价买走好了。”老板大方地说。
季一南点点头,带着李不凡的相机走了。
心中的疑虑还没按下,几日后,季一南竟然发现李不凡挂出了好几副在学校时画的画,并且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拍掉了。
李不凡很缺钱,他明确这点。
在没弄清楚的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前,季一南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让李不凡先不要为钱的事情烦心。可他不想伤害李不凡的自尊,他不愿意告诉他一定有他的理由,季一南先腾出了手头空闲的所有钱,全部打进一张新的卡里,在一天晚饭时递给李不凡。
“之前你说毕业后想一起买房子,我后来想了想,也许那算是一种承诺,所以可能我也要做一点什么,”季一南说,“这是我的银行卡,你想用里面的钱做什么都可以。”
李不凡低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片刻以后,他才抬起脸,手指几乎有些发抖地摁住那张卡,又推回给季一南。
“不用……不要现在就给我。”
季一南没有拿卡,而是用掌心包裹住了李不凡的手背,轻声问他:“最近怎么了?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当季一南说出这句话的时刻,他想起一个说远不远的瞬间。
在香格里拉的天女镜湖边,李不凡和他坦白自己的病。
这一次,李不凡却很敏锐,反问季一南:“你为什么觉得我有事呢?”
季一南心虚地移开视线,他不太擅长说话,要搪塞的时候也想了很久,最后只说出一个算不上借口的接口:“我关心你……”
“季一南。”李不凡换上稍重一些的语气,季一南才坦白:“好吧,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在你手机里装了一个定位软件。”
李不凡很震惊地瞪大了眼,似乎完全没有想过季一南有一天会做这样的事。看到李不凡的眼神,季一南反而很轻地笑了下,说:“怎么了?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也许在各种各样的小说里已经出现过几千几万遍,李不凡真实地听到,还是立刻就红了耳朵。
“你删掉。”他把手机递给季一南,季一南不接,他就站起来,走到季一南身边,牵起他很大的手,塞到掌心里。
“季一南,别让我说第二次。”
李不凡假装凶起来的时候,比平常可爱得多。季一南推拒了一会儿,又尝试说服他:“是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不说你的病,就说这里,这里比不了国内,本来就可能出现一些我们都没办法掌控的事情。”
虽然有道理,但李不凡还是坚持:“删掉。”
出于尊重,季一南还是照做了。重新拿回手机,李不凡又继续追问他:“你从哪里弄来这种软件的?这么隐蔽。”
“我一个师兄那里,他们实验室研究这个,本来是不能随便用的。”
“你什么时候装进去的?”
“有天你睡着的时候。”
事已至此,季一南还是打算为自己争取一点利益,“你搬回来睡好不好?之前看你郁期很难受,我想你一个人待着可能会好一点,那现在呢,可以回来了吗?”
“可以,但你要陪我去坐落日飞车。”李不凡说。
情人大桥是本市的著名景点,连接了两个最热闹的街区。让这里最出名的,不是大桥本身,而是离大桥不远的一处娱乐项目——落日飞车。
据说坐在落日飞车上,能俯瞰整个城市的景色,尤其是在傍晚时分,浅橘色的阳光洒下来,让人联想一切悠闲、轻松、自由的时刻。情侣们结束落日飞车之旅后,还能步行到情人大桥边,挂上随身携带的小绳子,寓意长久。
之所以用“据说”,是因为李不凡和季一南都没有去过。
虽然在威斯林顿七八年,但两个人基本都是朝外跑,很少认真参观本市经典景点。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李不凡会突发奇想,季一南还是很快说:“好啊。”
他想李不凡的郁期可能暂时结束了,说到要去情人大桥,连饭都多吃了一些。
出门的时间恰到好处,季一南没有选择开车,和李不凡一起坐门口的双层巴士,在落日飞车的起点下车。
今天不是什么和情侣有关的节日,排队的人并不算多。季一南牵着李不凡的手,选了第一排的座位。
落日飞车的轨道高架在两座山之间,上升的速度缓慢且平稳。天边的晚霞是橘色、紫色的,比来时路上暗淡。远处的情人大桥车水马龙,山和江水如夜晚的天空,灯火则是闪烁的繁星。
可直到季一南望向李不凡,才真正懂得这一刻的美。晚风里,李不凡的头发飘动着,他的眼睛清明,完完整整映照此刻的天晴,让季一南的心跳变成一支乐曲。
李不凡和季一南说起那个关于情人大桥的故事:“在最后一缕阳光收束时,情人大桥会保佑所有在大桥上许下心愿的有情人。”
“怎么证明?”季一南忽然问。
李不凡看向他:“证明什么?”
“证明……”季一南还没将心中所想说出口,落日飞车到了最高点,没有什么停顿地往下滑,像超速行驶在公路上。
耳边是同在一趟列车上的乘客的呼喊声,季一南再看向李不凡时,他已露出开朗的笑。他们一头扎进晚霞里,风很柔软像云,季一南在心里补充完刚才没说的话:情人大桥要怎么证明两个人是有情人。
从落日飞车上下来,李不凡在路边的冰淇淋车里买了两只甜筒,他们沿着江边散步,走到情人大桥边,李不凡抬手看了一眼表:“快日落了。”
大桥上零零散散走过一些人,上了桥,李不凡的脚步就变得很慢,好像很不想离开这里,但却和季一南说:“来了这里才发现,原来情人大桥也只是一座桥,没什么特别之处。”
“还要多特别呢?”季一南咬了一口冰淇淋,温和地说:“我们一起在桥上吃了一支冰淇淋,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让今天变得很特别的事情了。”
他这样说,李不凡就慢慢停下来,在季一南眼前站定了,承认道:“特别的是你,不是这座桥。”
季一南才发现,不知何时,李不凡手里的冰淇淋吃得只剩蛋卷,他们也走到了情人大桥的尽头。
在桥面的内侧,一道铁丝网上,密密麻麻挂着各式各样的锁和绳子,不难联想是景点里的常见“许愿方式”。令季一南意外的是,李不凡解掉原本用来包装冰淇淋的一根涂着银粉的细绳,在铁丝网上松松地系了一个蝴蝶结。
“我以为你不信这个。”季一南说。
“是不信啊,”李不凡指了指远处的天,“我只是想把它留在这里,替我看看晚霞。毕竟我没办法见到情人大桥的每一个傍晚。”
“那就系得紧一点。”季一南垂眼,把那个蝴蝶结拉紧。
江上风大,蝴蝶结的两根细绳被吹得抖动,像江面的波澜。
季一南再抬眼时,天恰好暗下去。那是无法说明的一个瞬间,就只在转眼,天边的色彩尽数消失,太阳的最后一点轮廓沉入江水。桥面上灯光变得明亮,李不凡拿着快要化掉的冰淇淋,又把季一南系好的蝴蝶结扯下来。
“其实是我想送你一个礼物。”李不凡的手指还沾着冰淇淋的水,有点凉,用那根细的、有些刺的绳子缠住季一南一只手的无名指。
季一南有些懵,一时反应不过来李不凡的意思,只是有些犯傻地、怔怔地看着他。
“我猜,刚才在落日飞车上,你是想问我,情人桥怎么知道两个人是不是有情人,我觉得你说得对,”李不凡笑了,抬起季一南的手,像求婚一样,在他的无名指落下一个很轻的吻,“所以我需要这样证明。”
那晚风大,细长的绳子在季一南的指间胡乱地飞舞,他捧起李不凡的脸,对着他的嘴唇吻上去,完成那场婚礼的最后一个仪式。
行人惊喜的欢呼像喝彩,他们得到天地的祝福。
有一瞬间季一南真的以为,幸福就像只要把蝴蝶结系紧便可以永远看到的晚霞,只要在风中轻轻飘着就能得到。
第37章
对季一南来说,浪漫而疯狂的李不凡他并不陌生。
有时候他觉得心理疾病是上天错误地给人礼物,变成生命中的一场灾难。
几日后,季一南要跟随导师去曼拉山脉的南侧扎营一周。
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李不凡给季一南做了一顿独家晚餐。
“你真的不用我帮忙吗?”季一南坐在岛台上,看李不凡忙碌的背影,忍不住偷偷笑了下。
平常李不凡很少做饭,除了他在山上时会煮一些速食和简单食物以外,在家的时候做饭这件事基本都由季一南承包。今晚他忽然说自己想做,还很早就去超市买好了食材。
简单的番茄鸡蛋汤和素菜都炒好了,锅里就剩下一道可乐鸡翅。加了糖,已经被煮得粘稠的可乐酱汁咕噜咕噜冒着小小的气泡。
“我都很多年没吃过可乐鸡翅了。”李不凡背对着季一南,说。
“没听你说过,我可以学做,应该很简单的。”季一南喝了一口水,正想站起来,被李不凡举着锅铲,隔空指了指:“别来啊,你坐着。”
“小时候我换过很多个保姆,我那个时候喜欢喝可乐,但是……我爸我妈觉得可乐喝多了对小孩子不好,不让我喝,我就让保姆天天给我做可乐鸡翅。”李不凡用锅铲划了划,关掉火装盘,端到桌边。
“从小就这么聪明。”季一南夸道。他举起筷子,夹了一只到碗里,直接拿手吃。
“算了吧你,反正我做什么你都夸我,”李不凡看着他,皱了皱眉,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出来这么黑,我记得以前我吃的那种好像也没有这么黑……”
季一南咬了几口,表情没什么异样,又给李不凡找借口:“应该是国外的可乐不一样吧。”
“是吗?”李不凡也尝了一个,但第一口就被苦得眯了眯眼,“这么苦,一哥你怎么不说啊?”
季一南摇摇头:“没觉得苦。”
李不凡无奈地笑笑,一边说好吧好吧,一边搜索附近的餐厅有没有还在营业的。
晚上下了雨,季一南在房间里工作,李不凡没有打扰他,一个人待在客厅。
季一南已经基本准备好在冬季毕业,目前正在申请学校的教师职位,这一整年他的压力前所未有得大。等再抬头时,时间到了凌晨,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推门去客厅时,看见李不凡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电视还在播放,屏幕的光忽暗忽亮,但好在声音不大。季一南压着脚步走过去,弯腰托住李不凡的脖子和腰,尝试把他抱起来。
但几乎是碰到李不凡的一瞬间,他就有了要醒的迹象。季一南抱着他走进房间,听见李不凡在怀里低声说:“你工作完了?今天这么早……”
“已经很晚了,你都睡着了。”季一南把他放上床,却被李不凡圈着脖子勾到怀里。
呼吸可闻的极近距离里,季一南看着他的眼睛,问:“干什么?”
李不凡没说话,只是伸长手臂,把房间里很亮的灯关掉了。
周围突然暗下来,季一南的眼前一片漆黑,还没完全适应,先感觉到了李不凡凑近的嘴唇。
当视觉被剥夺,听觉和触觉便更加灵敏。李不凡懒懒的,唇间还带着刚睡醒时的热气,手指慢条斯理地剥着季一南的衣服。
吻了一会儿,季一南和他分开嘴唇,跪坐起来,伸手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撕了一盒新的。
“上次那盒用完了,这个是超市里刚买的,”季一南撕开一角,“据说是水蜜桃的味道。”
他听到李不凡笑了,弄好之后就靠上去抱住他,一边亲一边问:“笑什么……”
“笑你……嗯……”李不凡抓着床单,蜷缩了下身体,“选得很认真。”
“嗯,”等他适应,季一南就慢慢懂了起来,“我还有更认真的时候。”
李不凡又笑,但喘气声大了些,他迷迷糊糊地问季一南为什么在床上和别的时候都不一样,季一南问他哪里不一样,他又不讲话了,只用力掐着季一南的手臂。
次日清晨,雾还没有散去,李不凡也熟睡着,季一南就带好行李离开了。
登机之前,他给李不凡发过了消息。关掉手机以后,坐在身边的导师笑着问他:“又在和你男朋友聊天?”
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他有男朋友,因为李不凡常常在楼下等他回家。季一南摇摇头说:“他还在睡觉,我只是给他发个消息。”
“以前我和你师娘谈恋爱的时候,都没你这么甜蜜。我想去她实验室找她,她总不让,说我干扰她工作,”教授笑笑,“诶,那等你博士毕业,你们打算结婚吗?”
“主要还是看他的想法,”季一南垂眼说,“不过婚姻也就是一个仪式而已。”
导师拍拍季一南肩膀,调侃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你还是想要这个仪式的。小子,想要就加油啊。”
季一南笑笑。飞机的轰鸣声中,他想到在情人大桥的那个傍晚。
也许他已经得到过那个“仪式”,虽然并不隆重,但同样需要爱,和一个难得的时机。
飞机落地后,当地的研究所接待了他们。
住所信号不好,季一南又早出晚归,一整个星期总共就和李不凡打上三个很短的电话。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提前采集到所有需要的数据。同行的人去吃晚餐,还叫他:“Ian,去吃饭了。”
季一南看了门边一眼,说:“帮我带一份,我把这些数据整理完。”
都知道他急着回去找男朋友,大家笑而不语。
季一南的晚餐最后还是凉得很彻底,他离开研究所时,已经是次日的清晨。
熬了一整夜,最终争取到一个提前回去的时间。季一南坐在机场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李不凡,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季一南降落时是傍晚,他打车到公寓门口,却见楼下停了一辆不熟悉的车。他没想太多,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外,正要按密码解锁,听到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李不凡,我们养你那么多年,小时候你喜欢画画又画得一般,我们为了给你找合适的老师花了多少钱,后来你生病,治疗心理疾病的药,每周的心理咨询多少钱你不是不清楚,现在到我们困难了,你就这样视而不见吗?
“你以为我想来和你要钱?如果不是我们的投资出了问题,我会向你开口吗?我们早就当你不是我们的儿子了。”
公寓隔音很差,对方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被季一南听到。他顿了片刻,意识到站在屋内的人是李不凡的妈妈万玫。
“还要多少?”李不凡的声音比他想象中平静,“我所有的画都卖掉了,我这么多年去拍东西赚到的所有钱都给你们了,你说个数。”
他似乎真的在问一个答案:“还要多少你们才会彻底离开我的生活?”
卖相机、卖画,也很久很久没有拿起画笔,原来这才是答案。
季一南站在门外,心脏突突地跳着,手指飞快输入密码。
“这是你欠我们的,多少都是你欠我们的,是我们生下你!”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我欠你们一条命。”
季一南推开门时,李不凡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万玫吓得脸色惨白,僵硬地撑着厨房的岛台一动不敢动,季一南冲上去,在李不凡一潭死水的眼神中轻声对他说:“我回来了,李不凡,把刀放下来。”
“一哥……”李不凡很慢地眨了眨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滚出来,锋利的刀刃仍然贴着皮肤,“对不起啊,一直以来都是我让你失望。”
“你没有让我失望过,从来没有,”季一南表情温和,实际冷汗已经下了一身,“我赶了一天工作提前回来的,就想早点见到你,晚上还想好了,我们去新开的中餐厅吃饭,我同学和我说很好吃,我一直没去,就想回来和你一起。
“之前不是说想吃可乐鸡翅吗?上次没做好,这次我们去吃好吃的。”
李不凡掉着眼泪,手慢慢松了,季一南抓住时机,上前握紧他的手腕,把水果刀从他手里掰出来。
“乖,”季一南抱住李不凡,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还有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或者睡一会儿。”
李不凡摇了摇头,站在一旁的万玫手机却突兀响起。她接听电话,声音颤抖地问:“谁?”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万玫表情一变,几乎站不稳。等挂了电话,才空洞地说:“你爸爸来的路上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
到达手术室门口时,李不凡几乎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
他沉默地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过了大约四五个小时,医生才从急诊里出来,宣布李方知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半个月内无法醒来,很有可能永远成为植物人。
听到这样的结果,万玫扶住墙,颤抖着拿出手机,一边拨打电话一边朝外走。可李不凡还是那样坐着,眼神呆滞,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反应,像一块毫无生命力的木雕。
时间很晚了,季一南怕李不凡饿,走到他身边,单膝蹲下来,碰了碰他的脸。
“我去给你买吃的,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这种状态下李不凡甚至没办法听到吵闹的声音,季一南也没有期待他会给什么回应,只是和一旁的护士说了他的情况,就跑出了医院。
季一南只在医院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点吃的,回去时他在医院外的小花园里碰到正坐在长椅上的万玫。
本来只是瞥了一眼,万玫却忽然说:“李不凡小时候是一个很乖的孩子。我和他爸爸是联姻,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从他出生开始几乎天天吵架。但那时李不凡很懂事,会主动来安慰我,把他喜欢的玩具给我,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本来是婚姻中的意外和累赘,可我也有不后悔的时候。
“他成绩不好也没有关系,我们家有的是资源,只要他好好听话,以后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没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这种病,高中的时候他爸爸发现他不正常,给他找心理医生,他还不想去看,每次要我专门找人把他绑过去在医院里待个两三天。”
所以这就是李不凡从前和季一南说的“学英语”,季一南不会动了,就站在那里,带着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恶意看路灯下的万玫。
“后来有一次,我和他爸爸谈生意,对方有个女儿,见过李不凡几次,还挺喜欢他,我们就带着他一起去,结果他刚好发病,把人家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万玫说得几乎要哭了,用纸压着脸颊,不解地看向季一南:“你是怎么忍受他的?你说你在和他谈恋爱,是真的吗?他真的懂怎么去爱别人吗?他连我和他爸都没有爱过。”
季一南原本不想回答,万玫却拿出手机,突然打了一个电话。
“李不凡,”她开了扬声器,“以后你和这个家没有关系了,现在你爸爸这个样子,讨债的人都来找他就好了,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季一南想去抢万玫手机,却被她侧身挡过了,“李不凡,从小到大你是不是都在恨我?你是不是觉得是我毁了你。”
李不凡的声音很轻地说了是,万玫就哭了起来。
“我不是没有爱过你的,以前你在读书的时候,我多希望你能成才,可你偏偏得了个这样的病,我和你爸治不好你,也管不了你。每次和你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什么回应也没有,你知道我一想到你发病的样子有多痛苦……”
季一南一把夺走了万玫的手机,转身跑进医院。
走廊上还是那么安静,李不凡的姿势好像从未动过,季一南站在原地平复心跳,走到李不凡身前蹲下来,握住他冰凉的手,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李不凡迟钝地点点头,被季一南牵住手。
他们上了出租,从医院到公寓总共二十分钟路程,李不凡都安静地趴在季一南肩膀上,到家以后,很快就躺在床上昏睡过去。
季一南没有离开他的房间。他靠着书桌,搜索李方知的公司,才发现他们在两年以前就几乎破产,几个月前才彻底完成清算。他划开李不凡的手机,记下万玫和李方知的电话号码,又看了万玫和李不凡的聊天记录。
大约从他们接近破产开始,万玫就要求李不凡给她转钱。
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基本就是万玫报一个数字,李不凡打过去。直到几个星期以前,李不凡说他没钱了,万玫才提出见面。
聊天记录划到底端,季一南正要关掉李不凡的手机,一条提醒事项从顶部弹出:Valentine’s Day, 5pm, Lover’s Bridge.
情人节傍晚五点,情人大桥。
而这一天又有所特殊,如果一切顺利,它还是季一南毕业典礼的时间。
第38章
“一南,哪怕是同样的经历,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态度,你要多去看事情好的一面。”
季一南想起母亲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便强迫自己停下对二十七岁那年毕业典礼的回想。
事情好的那一面,便是此刻李不凡就在他身边,真实而温热的。
清洗干净后,季一南抬手关掉了淋浴,裹了一张干毛巾在李不凡身上。
李不凡的头发还湿乎乎的,季一南拿了浴室里的吹风机,给两个人都吹干。收好吹风机,季一南搓了搓李不凡还滚烫的发丝,手指落下的时候,无意识地在他耳后的疤痕摩挲了一阵。
“我以前在威斯林顿留学,在那边待了很多年。”
没听季一南说起过,李不凡愣了一瞬,才说:“是吗?那你对那边应该很熟悉吧,听说那里经常下雨,天气挺差的。”
“你走以后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我会好好看时差。”季一南问。
“好啊,我尽量接。”李不凡笑。
季一南抓住李不凡话中那一点点他不满意的地方,用嘴唇碰了碰李不凡的侧脸,又问:“可以不是尽量吗?”
他靠得更近,被李不凡识别出想要做什么的意图。在浴室里亲了一会儿,李不凡有些缺氧,抬手拉开了门,和季一南一起回了房间,躺在床上。
“你留学的时候应该玩过很多好玩的吧?”李不凡挑了下眉,“比如说……同时和好多个人谈恋爱什么的。”
季一南懵了一瞬,反问:“可能吗?我都有点想不到那个场面。”
李不凡又被他逗笑了:“好吧,那你有没有什么玩得特别好的朋友?”
其实季一南只能想到一个人,所以他说了有。
“哦,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单纯朋友?你之前说你谈过一次恋爱,不会就是和他吧?”
“不是,我之前说的是和你。”
“我?”
李不凡身体一顿,“当时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好啊,你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身份是吧。”
“嗯。”反正最后结果也是一样的。
“这么自信?”
“没有,”季一南否认,“很不自信。”
他看着李不凡,慢慢说:“我没什么朋友,真正的好朋友只有一个人。”
“后来呢?我都没听你提起过他。”李不凡疑惑。
在黑暗中,季一南用手指碰了碰李不凡的嘴唇,“后来……我做错了一些事,所以失去了他。”
李不凡走那天只有季一南去送,他要先从香格里拉坐高铁去丽江,再从丽江飞回重庆收整行李,之后直飞威斯林顿。
转机流程繁琐,前一天晚上,季一南帮他给每个机场都打了电话,确认行李的问题。
离起飞还早,他们到机场的咖啡店简单吃了点早餐。
“以前我留学也是在威斯林顿,后来还在那边工作了一段时间,”李不凡正往华夫饼上淋蜂蜜,“我刚意识到自己失忆时,去国内的医院咨询过,医生说如果待在以前经常待的地方,说不定就会因为熟悉的人和事想起什么。”
“这么多天,你有想到什么吗?”季一南问。
“几乎没有吧,画面像碎片一样很不连贯。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去过太多地方,所以对哪里都没有很深的印象。”李不凡咬了一口华夫饼,用纸巾擦了擦嘴。
“这个好吃,”他说,“你也尝一口。”
季一南眼神很淡地点点头。
两程飞机时间都短,落地后李不凡给季一南发了个信息报平安。
到家他先睡了一觉,醒来后才继续整理房间里的东西。
他出去玩时会用到的各种装备都被装在立柜里。
潜水的脚蹼、冲浪的浪板、雪板、各种冲锋衣、登山杖……还有一排一排的相机,和成叠的照片。
李不凡先查了自己的航班信息,几个月前他确实去了云南,所以在研究所的标本,的确有可能是他采集的。
从云南回来之后,他飞了威斯林顿,再之后就失忆了。
李不凡翻找了留学时学校的许多照片,准备这次过去看看。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坐在地板上选这次要带去的相机和镜头,这时论坛的工作人员也联系了他,给他发来更详细的工作要求。
虽然细节很多,但李不凡仔细看了看,这几乎算不上什么有难度的拍摄。虽然是拍现场,但对方要的又不是写真,找个稍微有经验的摄影师来就可以完成,何况李不凡几乎从来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拍摄工作。
他开始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接这份拍摄。
次日,李不凡坐上飞威斯林顿的飞机。
落地后主办方来接,给他介绍了他们安排的助理团队。也是因为这次论坛流程复杂繁琐,主办方才要求李不凡提前至少两周过来准备。
和大家简单熟悉后,李不凡住进酒店,拿着这次论坛的会议安排仔细查看。
论坛总共分为两个会场,其中以植物生态学前沿为主题,日程一共五天,由李不凡和他们安排的团队协作完成拍摄。另外一个会场研究的领域是医学,主要讨论心理疾病对大脑的影响。
看到另一个会场的主题时,李不凡握着笔的手不由自主划了一个圈。
他是不是有可能为此而来。
酒店的早餐是自助,会议的第一天,李不凡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吃东西。
很快,他身边坐下来一个说英语的外国人。对方看起来和自己同龄,问他身边的位置有没有人。
李不凡说了没有,他就招手,把自己的同伴也叫过来。
看见李不凡放在旁边的设备,他搭话道:“你是记者吗?”
“我是摄影师。”李不凡说。
“你好,我叫Eric,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麻烦到时候把我们拍帅点啊。”大家都笑了。
李不凡吃好了早餐,准备要走的时候,Eric才犹豫地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吗?”李不凡闻言一顿,“你还记得是在哪里吗?我以前在这边留学过。”
Eric又不确定地摇摇头:“可能是我记错了。”
Ian和他男朋友几乎同进同出,应该是自己认错。
上午的会议一直持续到当地十二点,因为要处理照片和视频,立刻给写稿的记者可以用的内容,中午李不凡没时间吃饭,只拿着助理买回来的面包咬了几口。
傍晚,论坛第一天结束。次日的讲座关于高山花卉,主办方临时邀请了一位新的学者,因此还有很多日程上的事情要开会解决,李不凡不用参与,便拿着在租房网站上翻到的地址,去找自己之前住的地方。
那里离U大很近,步行即可到达,应该是为了上学租的。
李不凡到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他站在公寓楼下朝上看,要找的房间透着灯光,应该是有人在。
李不凡推门上楼,在门外就听见里面有人在搬东西。
他敲了敲门,片刻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来给他开门。
“哎,Jasper,你怎么回来了?”老奶奶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朝他身后张望,“你男朋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男朋友?”李不凡懵了,“我有男朋友吗?”
“不是吗?”老奶奶也迷糊了,“以前这房子就是你和他,你们两个男生一起租的。你是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吗?让我帮你寄回去也行啊,怎么还自己过来了。”
手机里没任何亲密对话,合照一张没有,哪怕是李不凡醒后,也从未有所谓的男朋友来联系过他。
李不凡不信如果是他的现任,能在他的生活里消失成这样。
多半是前男友……
李不凡顿觉头疼。
他告知房东奶奶自己失忆的事情,说只是回来看看。
房东奶奶一脸心疼,说她本来就住在楼下,以前有什么事情,都是找李不凡和他男朋友帮忙。
“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吗?”李不凡问。
“那我就不知道,但这个房间一直是你们两个男生在住。”奶奶说。
“我们在这里租了多久?”
“好几年。”
李不凡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这个房子两室一厅,客厅窗户很大,虽然陈旧但干净,是他会喜欢的风格。但李不凡还是想不到什么,很快就和房东告别,打车回了酒店。
早上八点,他跟着布置现场的工作人员进入报告厅,和助理们一起架机位。
“今天来的是个中国人,和你一个国家呢Jasper。”有个助理点了点海报上那个名字——Ian。
“是吗?”李不凡瞥了一眼,没太在意。
“他可厉害了,一个超级年轻的博士,听说还在U大教了几年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听说是回国了。”
“我听好多中国朋友提过,说在国外的生活怎么都不习惯,一有机会还是要回国。”
李不凡笑,说可能吧。
机位摆好,现场试拍了几张,效果还可以。
李不凡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在角落里席地而坐,靠着休息一会儿。
早上起得太早,李不凡有点困,抵着墙都快睡着了,一个女生拎着一袋早餐跑过来,问:“有没有人能帮我去接一下Ian?”
“怎么啦?”旁边人问。
李不凡手撑在膝盖上,这时抬了眼。
“我肚子不太舒服……”想了想,好像还是自己去好一点,女生打算走,李不凡站起来。
“我去吧,”李不凡指了下自己身上的衬衣,“我今天穿得还算正式,不丢脸。”
大家都笑了,女生连连道谢,李不凡撑着地板起来,问她:“我怎么知道谁是Ian,你有他照片吗?”
“去东区大门,找负责的Alan,他会带你去的。”女生说。
李不凡认识Alan,他是这次论坛专门负责对接服务的人。
东区大门很远,今天天气有点热,李不凡只在衬衣外面加了件夹克。
他脖子上挂着蓝色的工作牌,一路上遇到好几个熟人,还打了两声招呼。
到大门口以后没见到人,李不凡给Alan打了个电话。
“我马上到了,你转个身!”Alan说。
李不凡偏过头就看见Alan了,他怀里抱了一束火红的花,一来就塞进李不凡怀里。
“给Ian的,等会你递给他,他马上到了。”
李不凡点头说好,他和Alan在门口等了一会儿,Alan接了通电话,没一会儿,一辆很好的车在街边停下,Alan走上前拉开了车门。
后座,一个穿着西装、腰细腿长的男人微微弯腰,低头从车内走出。
第一眼李不凡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异国他乡,遇到一个长相熟悉的人未必不可能。但当他抬头,李不凡就彻底站在了原地。
Ian是季一南。
“Jasper,送下花。”Alan推推他手臂。
李不凡和季一南对视,把花递到他手里。
“Ian,欢迎你来威斯林顿。”
“我没想到你在,”季一南接过花,第一句话就是解释,“我真不知道。”
“没怀疑你,走吧,去报告厅。”李不凡说。
“你们认识啊?”Alan也听出来了。
“认识,”季一南搭了下李不凡的肩膀,“这是我男朋友。”
这下轮到Alan震惊,不过李不凡也没多解释。
“曾经U大的老师,U大历史上最年轻的植物学博士,请问你还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吗?”李不凡问。
季一南碰了下他后颈,轻笑道:“那些虚名你也听?”
“男朋友这么优秀,我听听怎么了,”李不凡把手里的那袋早餐也给季一南,“是不是没吃东西,离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先去休息室吃点吧。”
李不凡把人送到休息室,几个助理便围上来。
他还有其他事,和季一南打了声招呼,就先走了。
拍摄团队的其他人已经在摄像机前待命,李不凡作为负责人一一检查了所有相机。
刚才麻烦他去接人的女生也跑过来连连道谢:“我生理期,肚子实在疼,谢谢你帮忙。”
李不凡看了眼取景框,偏头说:“小事。”
没等多久,会议开始了。
李不凡戴上耳机,将摄像头对准穿着小西装走上舞台的女主持人。
开场白结束,季一南在掌声中走到小演讲台后。
这还是李不凡第一次看季一南穿西服的样子。
之前他虽然总裹在冲锋衣里,还是能看出身量,何况李不凡也不是没见过他什么也没穿,但西服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它是检验一个男人身材最好的衣服。
季一南肩宽腰窄,身上恰到好处的肌肉能把西服的每一角撑起来。他难得打理一次头发,额前的碎发都被捋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
站在讲台上,被无数闪光灯照射的季一南,此刻完全不像刻板印象里的那些学者。
季一南都是以他在云南进行的植物考察为案例,讲解中使用到的照片和标本,全部都是他亲手制作的。
他英文流畅、语速不快,语调是很平缓、标准的英音。
照片拍够了,录制也在顺利进行,李不凡便站在三角架后,抱着手臂遥远地看向季一南。
他很优秀,李不凡深深明白这点,几乎移不开视线。
第39章
上半程会议结束,中间有三十分钟休息时间。
李不凡带着助理们走到后台走廊,和导播核对了一下。
他们说话的时候,季一南正好被主持人带着去休息间。
看见李不凡在和人交谈,季一南抬了下手,和主持人说:“谢谢你,但我等下人,我待会儿自己进去。”
主持人顺着季一南的视线看了眼,点点头。
李不凡瞥见季一南留下来,语速加快了一点,对完工作,他才转身,问季一南:“怎么了?”
“等你。”季一南抬手,用掌心贴着李不凡后背,把他轻轻朝自己身边带,一个保护欲很强的动作。
李不凡其实没什么感觉,他习惯了,推开休息室的门,和季一南一起进去。
休息室里有几个正在闲聊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们进来,声音纷纷小了。
“不知道和我来的是一个论坛就算了,怎么来威斯林顿也不告诉我?”李不凡问。
“本来想忙完去找你的,惊喜么。”季一南说。
“你什么时候回国?”
“不赶,都行。对了,最近警方告诉我,他们已经抓到盗猎的人了,来之前我去警局指认过,就是那天的那三个。”
听到这个消息,李不凡也松了口气,“那就好。”
“最近累吗?我没想到你的工作竟然是来这个论坛负责现场摄影,我以为你一直都比较喜欢偏户外的。”季一南说。
李不凡也没有想明白,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
去云南偶遇季一南,飞了国外,竟然还会偶遇他。
所有的所有,都只是偶然吗?
可是除了偶然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
“全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我偏偏就遇到你了。我们有这种缘分,哪怕换一个国家再相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奇怪的。”李不凡笑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季一南神色淡了点。他点了点头,靠近李不凡一些,抬手搭住他的腰,拇指微微用力,按了按。
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来的人是前几天李不凡吃早餐时聊过几句的Eric,李不凡还记得他。
“Ian,好久不见。”Eric笑得很开心,上来就和季一南拍了下掌心。
季一南的手自然地从李不凡身上放下,说:“没想到这次还能看见你。”
“我可是一注意到名单上有你,就找助理帮我预订了。”Eric注意到季一南身边的李不凡,又和他问好:“你好,今天早上在酒店我也看到你,但你很忙,我就没和你打招呼。”
“没事。”李不凡摇摇头。
“你们是认识吗?”Eric的视线在两人中转了个圈。
“认识。”李不凡没解释。
出于对隐私的尊重,Eric只是笑了笑,没再往下问,和季一南说:“我这次其实还有事想找你帮忙,听说你有潜水证,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仙诗做海下采集。”
仙诗是临近海域一处保护性的潜点,海下生物极具研究价值。
但由于那里海底地形复杂,常常有流,经验不够丰富的人,是没办法下海作业的。
“我搭档这次没来,但我这几天听好几个学者提起,仙诗海下环境有变化,我想去提取土壤,带回来研究,”Eric保证,“只要你同意,我这边马上能帮你办许可。”
季一南想了想,说:“我最多可以在这边停留半个月。”
Eric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膀,“好,那我再去找个海下摄影,约几个本地潜导。”
李不凡靠着桌边,抱着手,“摄影的话,也许我可以。”
“你有潜水证?”Eric问。
“有的,”李不凡点头,“一千二百瓶。”
Eric惊讶地看向他。
一千二百瓶空气瓶的经验已经不能用业余爱好来形容了,甚至可以去做潜水教练和潜导。
“但我很久没有潜过了,下水之前还要先花一点时间复习,”李不凡问,“仙诗海洋环境复杂吗?”
“不复杂,五十潜左右就没太大问题。”Eric说。
“好,”李不凡点头,“那我也加入。”
“真想去?”季一南有点担心,但立刻就为李不凡制定好了简单的计划,“重新考aow的证书一个星期左右也可以完成,这边我熟悉一点,我去帮你约潜点。”
李不凡抬了下眉毛,低声换了中文:“不愧是学霸,这就给我安排好了。”
Eric看他们打算聊天,很识相地说自己还有事,先离开了。
“今天心情不错啊。”李不凡说。
“当然,本来没想过能见到你。”季一南也靠住桌子,垂眼盯着李不凡搭在桌沿的手。
“最近我打算再做一做失忆之前喜欢的那些事,我发现我是有肌肉记忆的,之前在香格里拉的时候,很多野外的技能不用刻意回想,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慢慢能感觉到我以前为什么会喜欢这些运动,山里很安静,只要待在那个环境里,我就好像什么都不用想。”李不凡说话的时候,季一南就用掌心碰了碰他的手背,很慢地牵了起来。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都可以和你一起。”季一南把他的手扣紧了。
“你也要跟着我跳伞蹦极滑翔吗?”
“当然可以。”
季一南回答得这么快,李不凡就有些意外:“你真的可以?”
“对啊,那些证我也有,”季一南说,“我都有。”
“是因为喜欢吗?还是出于你的职业需要?”
“因为喜欢啊。”
因为喜欢喜欢这些的人。
因为想去看看那个能够吸引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因为想要和他一起做他爱做的事,希望那个人不是别人。
后来渐渐也爱上了他爱的世界,只后悔自己做得太晚。
“那我去潜水教学你也一起,”李不凡看了眼时间,中场休息快结束了,“我先走了。”
他站直了,手腕被季一南一拉,整个人后退半步,站在季一南的双腿之间。
他腿长不是因为西装,是真长。
“干什么?”李不凡笑着问。
“亲下。”季一南握着他的手没放,仰起脸,这个距离只用嘴唇碰到了李不凡的下巴。
他贴着他的皮肤,低声说:“低头……”
湿润的嘴唇贴住了彼此,在随时可能有人进来的休息室,李不凡有些紧张,呼吸也比平常重。
他感受到扑上脸颊的潮意,被含住嘴唇吮吸的感觉,像沉在海里。
季一南的手有些用力,慢慢地把李不凡抱得很紧,几乎贴在自己怀里,让李不凡有片刻分神地想,季一南应该是一个在亲密关系中对安全感需求很高的人。
这个吻时间不长,季一南轻咬了下李不凡的舌尖,就侧过脸,抵着他温热的颈侧,吮吻着他的喉结。对有些敏感的地带似有若无的触碰,让李不凡有了别的感觉。他挺沉地吸了口气,想到之前在房东那里听说自己曾经有男朋友的事,又心不在焉起来。
他忍不住偏了脸,在季一南的吻落空以后清了下嗓子:“季一南,有件事我觉得我必须要告诉你。”
季一南看着他,示意他说。
“我之前有男朋友。”
李不凡看见季一南顿了下,像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心情:“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在这边留学,我抽空过去问了问我之前租的房子的房东,她说我都是和另外一个男生住在一起……”李不凡垂头,一直观察着季一南的表情,“她说她觉得我们是情侣。”
季一南没立刻说话,扶住李不凡的手摩挲了下他的手臂。
“哦……情侣啊。”
“但是我进房间看了看,那是两室一厅,所以我觉得我们也有可能只是室友,毕竟房东太太应该没有那么清楚我们的关系,”李不凡解释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个人猜想,不过我完全没有想过要用这个借口糊弄你。”
“我没有生气,”季一南也不像是在说谎,“你有过男朋友很正常。”
“可是……”
“没关系的。”季一南放开了李不凡,指腹贴了下他嘴唇,很生硬地转移话题:“有点红怎么办。”
“不怎么办。”李不凡抿了抿唇。
他想季一南大概是真的不想聊这个,于是也没有继续往下讲。
季一南没立刻让他走,就这样坐着抱了李不凡一会儿。等到时间差不多,才轻轻拍了下他腰:“应该快有人来了。”
他们刚刚分开,就有人敲响了休息室的门。
“Ian,我进来了。”
工作人员推开门,李不凡便和季一南说:“我先走了。”
第40章
下午讲座只持续到四点左右,李不凡和同事们一起收拾摄影器材,到门口才看见季一南的短信。
他说等你,李不凡一抬眼,望见狭窄的车道对面,季一南靠着一辆黑色的敞篷跑车对他招手。
李不凡拎着器材跑过去,季一南说他已经约好了潜水教练,今天就可以过去。
反正晚上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李不凡欣然同意。
日落时天气也热,暖风一吹,李不凡的身上起了一层很薄的汗,在夕阳下发着橘色的光。
车里放着快节奏的音乐,李不凡的手指在窗边一下一下点着,唇角带着自然随意的微笑。这场景季一南见过,但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某一个瞬间,李不凡好得像从来就没有什么烦恼。
他们开车穿过大桥,桥下波光粼粼,李不凡拿出墨镜架在鼻梁,问季一南:“这桥有名字吗?”
“有啊,”季一南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它叫情人大桥。”
“叫这个名字……是只有情人才能上桥吗?”李不凡笑。
“也许吧,因为名字很浪漫,每到节日,这里人就很多。”
“哦……那你来过几次?”
“三次,”季一南诚实地说,“今天是第四次。你很好奇吗?关于我的过去。”
第一次是李不凡提议,在情人大桥上季一南收获人生中最珍贵的承诺。
第二次是他的博士毕业典礼,他没看到夕阳,倒是被暴雨淋出几天的感冒和肺炎。
第三次是他离开威斯林顿之前,季一南最后一次买到桥边的冰淇淋,夕阳似乎还是同一个角度,照在人身上却变成了疼。
第四次就是现在,李不凡坐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记得了,还在问他来过这里几次。
“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李不凡说,“你以前在哪里读书,和什么人交过朋友,爱吃什么,去哪里玩……季一南,我们已经离开云南了,只了解那个在香格里拉的你,对我来说还不够。”
“你说你去了以前租过的房子,”季一南顿了顿,“为什么想去?你说过,你觉得自己哪怕失去记忆,好像也过得还可以,那现在呢?”
李不凡低声道:“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那也就算了,但偶尔我也会想起一些片段,很少,但总觉得很重要。”
“什么片段?”季一南问。
“一通电话,”李不凡的手指顺着车内音乐的节奏敲击着车窗边缘,“我只知道我在打一通电话,但是为什么打,打给谁,又说了什么……暂时都想不到了。
“而且最近我还在想一个问题,我去了解过双相情感障碍,按道理来说,我病到这种程度,应该是连大脑都发生了器质性的改变,可是为什么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受影响呢?很奇怪……就好像……”
猜测太离谱,李不凡轻笑一声:“可能是我疯了,但我觉得和以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可能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小说里的那种……重生一样。”
跑车在路上忽然地颠簸,季一南握紧方向盘,说:“那如果真的是呢?”
“什么真的是?”李不凡瞥他一眼,“你说重生啊?大科学家,你还信这个?”
“你没听说过晚年的牛顿也在研究神学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
“嗯……有道理。”李不凡没有否认。
车到了下桥的位置,一块写着Valentine’s Bridge的指示牌从身侧飞快划过,李不凡仰起脸,闭上眼,感受风抚过身体,又沿着季一南提出的“构想”继续假设下去。“那我觉得,最无法解释的事其实不是重生不是穿越。”
前方道路空旷,季一南加快了车速,在跑车的轰鸣中问李不凡:“那是什么?”
李不凡喊出:“是爱。”
他望向季一南,日暮的光线把墨镜的黑变得很薄,让季一南能够看到李不凡眼中的神色:“最无法解释的事,是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很熟悉,就很喜欢你……或者说,好像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真的很久了。
久到季一南已经忘记自己不认识李不凡的时间,久到提起所有年少时光,提起友情,爱情,快乐,幸福,或者失落,痛苦,无助,迷茫……季一南都只能想到一个人。
他独一无二,是季一南人生中的唯一,让他上天堂,让他下地狱,让他勇往直前,也从不回头。
这一刻,胸腔中震动发酸的情绪,季一南只是庆幸自己还戴着墨镜,不至于当着李不凡的面就暴露所有。
他胡乱地说了一些话,什么大概这就是一见钟情吧,什么我也很熟悉你,最后甚至慌乱地提出让李不凡在大桥上许愿,最好是他们这辈子下辈子都要在一起,颠三倒四没有逻辑,听了都要发笑。
好在音乐声足够大,周围的风景足够精彩,李不凡大概是觉得他有感而发,又一贯不善表达,所以没有笑,只是很认真地在做那些听上去格外离谱的事。
“我许完愿了,”李不凡抬起手臂,任由风穿过指尖,“都在风里。”
潜店的位置离大桥不远,坐落在一个小小的港口旁边。
潜水的方式是船潜,出发之前,季一南和李不凡都吃了一粒晕船药。
到达潜点大概要开船一小时,教练就在船上给他们讲解理论知识。
天边只剩下紫色和蓝色时,船停了下来。
第一堂课内容简单,李不凡运动能力也很强,没花多少时间就学会了。
上岸以后折腾了几个小时,他才和季一南一起开车回酒店。
两个人都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李不凡靠在座椅上,等到红灯前,就用手撑起头,歪歪地看着车外。
他视线一扫,反而看到了一处熟悉的地方,问:“旁边是U大吗?”
“你认识?”
“才来过。”
“想再进去看看吗?”
还没等李不凡回答,季一南就跟上前面的车流,转了个弯,进入旁边的小道。
他关掉回酒店的导航,在两侧尖顶房屋的小巷中绕了几圈,找到坐落于几个建筑之间的狭窄停车场。
李不凡摘掉安全带下车,等季一南锁好车门过来,他们一起往校门口走。
“你也来过这里?车停得这么熟练。”李不凡问。
“来过几次,毕竟我也在这边读书。”季一南说。
今天恰好是夏季毕业典礼,学校内最大的一块草坪被占用来做宴会场地。
一道鲜花拱门边立着一只木质架子,上面摆了一块纸质海报,英文写着“未来见”的字。长桌上摆放香槟塔和食物,似乎晚宴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酒被喝得只剩最后一层,音乐的声音只作背景,三三两两的学生牵着手随意跳舞。
李不凡本来只是想去看看,走到草地边,被一个喝多的男学生拦住。对方穿着西装,把手里一杯酒塞给他:“你也是我们年级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他的朋友立刻上前把人抱住,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他喝得有点多。你们是来玩的吗?怎么现在才到。”
“路过而已。”李不凡笑道。
“我们学校宴会,路过也可以参与,酒还剩呢,去喝点呗,”那人抓住朋友乱挥的手,“我先带他回去,你们玩。”
两个人转身就走,倒是李不凡拿着酒杯无奈地站着。季一南轻巧地拿走他手里的杯子,说:“走吧,过去看看。”
他们走到香槟塔边,季一南重新给李不凡挑了一杯酒。草坪上没有什么适合坐的地方,只在一旁的冰淇淋车边有几把野营椅。季一南走过去,给李不凡买了一支甜筒,老板递过来的时候还附赠了一朵玫瑰花,但季一南只特别注意甜筒的包装——只是用了一圈纸,没有当年那种银色的绳子。
回头时,李不凡已经在椅子上坐下来。
季一南把冰淇淋递给他,自己喝了酒。
度数比想象得高,季一南放下酒杯,看见李不凡已经将甜筒上的冰淇淋都吃掉了。
“国外的毕业典礼这么有意思的么?香槟,”李不凡抬了抬空掉的酒杯,“舞会……真是自由。那你呢?你们学校的毕业典礼是不是也这样。”
季一南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停顿很久也只说:“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形式不一样而已。”
李不凡点点头,又咬了冰淇淋一口,状似无意地说:“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的留学经历,每次提到,你都不太愿意聊。”
季一南错愕一瞬,“没有……”
李不凡没讲话,只是借冰淇淋车里的灯,略带笑容地看着季一南,季一南只好重新解释了一遍:“我本科毕业的时候,最好的两个朋友在一起了,而且还领证了。硕士毕业没什么特别印象,因为我当时为了申博焦头烂额。后来博士毕业,我决定留校做老师,那年可能稍微特殊一点……毕业典礼参加完,我一个人跑去情人大桥。”
“情人大桥?是我们路过的那个情人大桥吗?”李不凡问。
“是的。”
“但你不是说,你的学校离这边很远吗?”
季一南垂眼,看着放在桌边的一朵红玫瑰,“是很远,所以我当时有点傻。”
“你去情人大桥做什么?”李不凡笑着猜测,“看日落吗?如果是看日落的话,我可不觉得你傻,这明明是很浪漫的事,一般人不会送自己一场日落。
“你想啊,送日落的人越少,那对于收到日落的人来说,那场日落就更珍贵了。”
李不凡吃完了冰淇淋,小店的灯扫在他的侧脸,却衬得他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又像那个季一南不愿提起的傍晚连绵的雨珠。
一杯香槟不至于让他醉,但的确起到了些许催化作用,季一南看着眼前的李不凡,忽然泄了那股装腔作势的气,只诚实地说:“是看日落,但那天下雨了,日落很快就结束了,我朋友也没有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就觉得也没那么好看了。
“我留学这几年过得不差,甚至挺好的,很值得怀念,但因为结局太坏,有时候我也不想想到,想到就很痛苦。”
他眼神很深,瞳孔的底部还藏着李不凡看不透的情绪。季一南抬了手,握住李不凡拿着甜筒包装的指尖,说:“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李不凡问。
季一南眨了下眼,低声说:“差一根银色的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