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火钳重重砸落地面,打破黑夜中的蟋蟀蛙鸣,钳把子落地回弹,砸在他穿着木屐的赤足上。
一阵钝痛传来,可张珉却无暇分出神思管它,只往后缩了缩脚,愣愣看着自家娘子。
她、她方才说什么来着?
倒是叶瑾钿眉头一皱,低头想要替他看看:“怎么样,脚没事吧?有没有砸伤?”
张珉双手扶住她肩膀,没让她弯下腰去。
叶瑾钿疑惑抬头。
“娘子,你刚才说、说——”
剩下的话,他怕自己听错,不敢重复,生怕唐突。
明明就在刚才,他们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他已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由她一手掌控,可此刻却仍然忐忑,紧张,不安。
叶瑾钿后知后觉生出几分赧然,躲避他眼神:“没听清楚就算了。”
方才那话,也不过是一时情难自已之言。
她说着,就要起身。
张珉忘记她在煮面,起身并非要离开庖厨,当即心急火燎拉住她的袖子,仰头道:“我、我听清楚了。”
他看着她,一脸着急,生怕她反悔似的。
叶瑾钿只得用左手搅一搅面条,看一眼熟了没有。
没听到回应,张珉有些慌乱,生怕自己错过这个与娘子更亲近的绝好机会,轻声试探道:“那我现在回屋,将被褥抱过去?”
叶瑾钿拿着锅铲,低头看他:“你拿被褥做什么?”
张珉眼圈泛红,一脸可怜:“娘子……”
她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把机会收回。
“你嫌弃我的被褥太薄,还是不干净?”叶瑾钿反手捏住他的脸,弯腰亲了一口,“嫌弃也没用,要不直接过来睡,要不你一个人睡。”
张珉双眸锃亮:“娘子!!”
“嘘!”叶瑾钿捂住他嘴巴,红着脸嗔他一眼,“别吵醒隔壁左右。”
因这种事情吵着旁人,未免太不光彩了。
她没那么要脸,但也没那么不要脸。
张珉点头,待她松手便拉着她的袖子,双眸一直亮晶晶看着她,像极了一只等人摸摸头的大狗子。
叶瑾钿没忍住,伸手在他下巴挠了挠。
张珉:“??”
娘子这动作,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儿。
叶瑾钿轻咳一声,将面条装进碗里,又把刚才炒的猪油青菜码在面条上:“来,吃罢。”
两个人坐在贴窗设立的长桌前,就着月色桃枝,芭蕉绿竹,蛙叫蝉鸣,吃上一碗热雾涌涌的面。
低头扒拉面条时对上一眼,都会情不自禁发笑。
叶瑾钿脸颊鼓鼓囊囊,怕自己把面条喷出来,只好转过脸,先吞下去,再转头看他。张珉却没移开过眼,等她转头再看他,黑眸一亮,笑意就更浓了。
“看我做什么。”叶瑾钿侧过身,不让他看,“快吃。”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的嘴角却也没控制住,依然上翘如天边弯月。
她吃完便放下碗筷,在外头慢慢踱步消食。
张珉将碗筷灶台收拾干净,
用皂角净手,回房拿两人的木盆和布巾,舀出另一口锅中的热水兑成温水,端到水缸的木盖子上漱口净脸。
看着她用布巾掬水拍在脸上,他的眼神不免落在那只指节匀称有力的手上,想到薄茧刮过收紧的感觉,脸一下又泛红,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赶紧把脸埋入水中,冷静一下。
唔,完全冷静不了。
张珉抬起脸,默默用布巾擦干净水迹,又反复搓洗自己的脖颈和耳朵。
想起锅里还有半桶水,他清了清嗓子,紧张道:“娘子,要不你先回去睡,我冲个澡。”
又冲?
他们不是洗完澡才在廊下对月闲聊的么。
叶瑾钿心里疑惑,可还是由着他,转身将水泼进蓄脏水的缸里。
她回到内室,翻出从前的笔录细看。
张珉用布巾把自己搓洗好几遍,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还是觉得不太行,又回屋点熏香,将衣物烘一烘,顺道翻翻黄历和古书,瞧瞧两人同房有没有什么讲究。
可古书只记载另一种意义的同房有什么讲究,并无记载其他,就连《x玄子》和《房x术》也没有提及。
他只能遗憾把书丢回去,有些忐忑地空着手穿一身熏过香的寝衣过去。
叶瑾钿听到脚步声,将笔录放好,姿态寻常地窝进被子里:“将蜡烛灭了,睡吧。”
她双手放于衣领,迟疑一下,还是没好意思脱掉,直接便拉起被子躺下,往里侧挪了挪。
张珉应声,吹熄蜡烛,摸到床边,捏起被子一角,直愣愣贴着床边躺下。
他闭上眼睛想要入睡,却忍不住听旁边人的呼吸、动静,禁不住闻一闻被子上独特的桃花香,脑子也不听使唤,将方才廊下薄毯掩盖下的荒唐一次次复现。
心脏“咚咚”乱跳,失了序。
偃旗重竖,让他僵硬往外翻转,却险些掉下床,被子也从肩膀滑落到后背。
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让不停吞咽,觉得不太自在又努力适应的叶瑾钿哭笑不得。
有人比她紧张,她忽地就不紧张了。
“夫君。”叶瑾钿侧身看他后脑勺,无奈道,“你转过来。”
张珉迟缓地“哦”一声,慢慢转过身来,紧紧闭着眼睛,伸手扣住床板。
他脊背与床边一线。
叶瑾钿不知他紧贴床沿,往前挪了挪,撑起手肘,欲要将被子分他一半。
抬手时,她几乎把他半圈住。
张珉眼睫一颤,慢慢睁开眼,对上一截从薄衫透出来的锁骨与光洁肩膀。
他很没出息地瞬间红了脸,心里一颤,下意识往后一退,却不小心滚到脚榻上。
柔顺的墨发铺在流泻的月光上,如同一泓可掬的秋水。
叶瑾钿:“……”
她看着自己手边巴掌大的地方,陷入沉思。
知道夫君脸皮薄,但这也未免薄得过分了些,竟连同床共枕都拘束成这般模样。
“快起来。”她赶紧挪到床边,弯腰把人扶起来。
春末夏初的夜,清凉如水,容易受寒,她夫君这般柔弱的身躯,哪受得住。
薄衫本就宽松,叶瑾钿一弯腰,水红的桃枝绣纹小衣便清晰展现在张珉眼前。
他低下头爬起来,不敢乱看,脖颈与耳根透红如血。
“没事吧?”
叶瑾钿伸手揉揉他磕到的膝盖,又翻翻他手掌,对着流动如水的月色端详。
幸好脚踏够宽,平日清理得干净,没倒刺石子什么的。
她心有余悸把他拉到中间:“你就躺这里,不许挪到外头去。”
要是摔坏了,可怎生是好!
张珉胡乱点头,闭上眼睛躺好。
叶瑾钿还是不放心,干脆挽住他右手臂,把脸贴在他手臂上睡,伸手拍了拍他胸口:“好好睡。”
她惯来早睡,困意来袭,没将手收回,就放在他胸口上搁着。
张珉兴奋得睡不着,轻轻把手掌盖上去。
他委实想将掌中的手捏在掌心,放到脸上蹭一蹭,捧到嘴边亲一亲。
可垂眸看她睡得香甜的模样,他哪里忍心扰她半分安眠,只好在被下虚虚罩着那只手,看着她独自傻笑半个晚上。
后半夜实在困顿,他才昏沉闭眼睡去。
*
次日。
霜白曙色透窗而入,穿过青帐落在榻前,犹如倾泄一地绿水。
窗外鸟儿叽叽喳喳鸣叫,踩得枝头抖索,树叶哗哗;隔壁人家已叮叮当当操持饭食,有烟火食物香气弥漫。
两人迷迷蒙蒙醒来看见对方,皆一度以为是梦。
闭上眼小憩一阵,才算彻底醒过来,只是重新睁眼便清楚看见对方衣衫单薄且凌乱的样子,都有些不好意思。
叶瑾钿拉高被子,将脸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往上觑。
觑一眼,又低下眼眸。
掌心骤然一空,张珉下意识要抓住那只逃走的手,却又想起什么,控制住自己。
他只垂眸盯着被子边上绣的花印,不看娘子。
可馥郁桃花香与身旁的热度,都在提醒他娘子的存在。
旗子又不听指挥了。
张珉赶紧起身,弯腰穿鞋:“我去烧水洗漱,娘子先穿衣梳发。”
他跑得匆忙,走到一半还弯腰提了提松掉的鞋跟。
叶瑾钿见他慌张无措,忍不住探头叮嘱:“先把衣服穿好,别冻着。”
“好。”张珉往庖厨撞去的动作一顿,折身回屋穿衣,绕着革带扣紧时,忙不迭去提水烧火。
等火烧透大柴,他才回内室梳发,顺带让自己冷静一下。
他在屋里放轻脚步来回踱走,企图劝服自己:夫妻一场,睡同一张床上天经地义,不必愧疚,不必慌张。
可想到娘子衣衫轻薄,一脸关切看着他,桃花眼里满满都是他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生出些……不洁的念头。
他拍拍额头,没拍走妄念,又对着墙壁轻轻撞。
倒不是心疼自己,只是怕动静太大,惹娘子担心询问而已。
妄念滋生,像是阴暗潮湿中冒出来的蘑菇,拔走一朵又一朵,且生长极其迅速。
他根本抑制不住。
“张子美啊张子美……”他将手撑在桌边,盯着铜镜里的人谴责,“你就是个畜生!”
此时,窗外悠悠传来一句闲凉话:“屋里那位畜生,方便说句话吗?”
张珉:“……”
他整好仪容,沉着脸去开窗,看着三个眼底青黑,似乎一宿没睡的人,后知后觉想起了些什么事情。
谢昭明温和一笑:“赏月饮酒?”
公孙朔抱臂嗤笑:“兄弟聚聚?”
李无疾歪在窗边:“隔壁等你?”
张珉:“……”
谢昭明摇扇:“畜生。”
公孙朔敲指:“畜生。”
李无疾斜睨:“畜生。”
一个词,三个人愣是说出三个调调,一调更比一调高,一调更比一调寒。
张珉:“……”
第42章 他急了,他酸了
张珉费了些钱,把人砸走。
他这些年没有任何嗜好,除了拿去锻造兵器和支援属下生计,所得钱财几乎皆入库封存,连阿妹都不怎么动用。
偶尔拿出来砸砸,便是被这群狗东西抱走。
他看着有了钱就笑眯眯离开的几人,嘴角抽抽,暗自嘀咕一声“出息”,回庖厨舀水给娘子洗漱。
叶瑾钿打铁时需要包好前脑勺的发,这会儿在后脑勺绑一根长辫子,再在头顶搭一方折成三角的四方帕子,换好窄袖束腰的裙子走出内室,并没有穿容易沾到火星的宽松襦裙。
她图方便,但也爱漂亮,在长长的辫子里缠上两根浅粉带子,间或坠上几片自己磨的圆润贝壳装点。
一走动,贝壳便轻轻晃动,亮出不同的纹样色泽,带有一种不受约束的生机。
两人在廊下迎面撞上。
叶瑾钿指了指水缸上的木板:“夫君放那里就行,不用端去屋里。”
如今家里没有客人,她也与他相熟成这般,就不必特意躲在房中洗漱了。
也省得他每日跑来跑去。
张珉不无不可,也将自己的木盆端来,如同昨夜那般,与她相对洗漱。
他看着水面倒映的蓝天白云,屋檐翠竹,横生桃枝,只觉得在此洗漱,果真比在屋内要多得意趣。
水中人笑意浅浅,随水漾开。
净完脸,叶瑾钿将布巾搓洗干净,搭在角落晾晒。
角落有一丛细瘦青竹,她转身时没留神,被伸出来的竹枝勾了发。
她低低“嘶”一声,伸手捂住那块头皮。
有些疼。
“娘子。”张珉赶紧把布巾丢进水里,快步走过去,伸手扶住她脑袋,“小心,别动。”
等她定住,他才一手将竹枝压低,一手将乌发解救出来。
叶瑾钿被半圈在他怀里,外衣上熏过一夜的杏花香格外馥郁,但是入鼻却不会浓得令人想躲避,反而想贴上去仔细闻闻,怎会如此清爽不腻。
微微扬起来的脖颈皮肤细腻,在日光下接近半透明,散出暖黄的光晕,还可以看到毛茸茸的绒毛。
她手指动了动,很想摸摸悬停在咽喉的喉结。
——它看起来光滑圆润,有些可爱。
张珉对她的胡思乱想全然不知,从竹枝手中解救出乌黑头发,他便护住她的脑袋,把人往廊下拉去。
就着天地初明的熹微日光,他低头扒开墨发,对着头皮轻轻吹了吹:“疼吗?”
还好,没破没红,伤得不重。
叶瑾钿摇摇头:“不疼。”
张珉扫了一眼横生的竹枝,道:“我待会儿找绳子将竹枝往上束,免得枝节再往这边横生。”
弄伤他娘子。
“大清早的,别忙活了。”叶瑾钿拉住他欲动的手,“束枝的事情,改日再说。我们去做些炊饼和菜,先填饱肚子,好不好?”
吃饱事大,张珉哪能说半句不好。
他赶紧把洗脸水泼入废水缸里,信手屈指弹了一下竹枝,小声嘟囔:“混账东西,敢伤我娘子。”
竹枝愤愤回弹,被他眼疾手快抬手拦住。
张珉心道,哼,区区小竹枝,也想伤他分毫?
甫一转身,却愣住了——
叶瑾钿站在庖厨前,斜倚墙壁,支着下巴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手,似乎在沉思什么。
张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莫不是自己反应太快,暴露了身份?
“娘子……”他垂眸收拾容色,将木盆放到一边,摆起柔弱书生温和无辜的神情,“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叶瑾钿眼眸眯了眯,若有所思道:“夫君,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东西,它可能不那么硬,有些软,却并非软绵绵,而是带着些韧劲……”
张珉倏然脸红:“娘子不是已经……”说“摸”之类的,他脸皮不够厚,只能换个词,“试过了么。”
“确实,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叶瑾钿眼眸亮起一点光,“虽然它不全硬,但是带着韧劲的话,或许就没那么容易坏掉。”
张珉:“??”
娘子想做什么,为什么会坏掉。
她向前两步,伸出手:“我再试一下要什么韧度会更好……”
张珉腰腹一紧,后退三步,眼神飘忽:“在、在这里吗?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青天白日,垣墙不厚,要是有人攀墙而望,岂非、岂非……
他耳根子都染红了。
叶瑾钿看他通红脸颊与耳根,有些疑惑,但又觉得他所言有理:“夫君说得也是,在这里的确不方便试。不过——”她难得带上几分外显的雀跃,背着手,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又一口,“多谢夫君。”
要不是他的无意之举,恐怕她也不会灵光一闪,领悟得这么快。
“今日不做早饭了,我到街上买个炊饼和饮子,你也记得买一份。”叶瑾钿从荷包里掏出钱,塞到张珉掌心,“我赶紧去一趟,再看看韧度。”
她丢下钱就跑,脚步像二月春风里的柳枝,轻盈,飘逸。
浅粉的裙摆很快就消失在茫茫薄雾中。
张珉:“??”
不是,什么叫再看看,娘子要去哪里看,看谁的!!
他赶紧追上去。
门外候着的落影等人,一头雾水跟上。
张珉往后打了个隐晦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靠太近,注意隐蔽。
落影:“……”
明明是相府明卫,怎么忽然感觉他们现在当起暗卫来了。
待跟到军器监附近无人处,他才落到张珉背后,现身说话:“相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跟着探头,做贼一般左右张望。
军器监守卫森严,就算是贵为右相,张珉也不好鬼鬼祟祟爬墙头盯人,免得被发现解释不清楚。
他伸手将丢人现眼的属下“欻”一下拉回来,抛出一块黄金令牌:“你进去盯着娘子……修弩,务必寸步不离,眼也不眨,我回去换一身衣物。”
落影看他匆忙的脚步,满是疑惑拿着令牌入内,抱剑挨在窗边看他们嫂夫人打铁。
旁边的东家也停下手中动作,频频将眼神投落她身上,看她研磨炭灰。
按理说,手艺人锻造时,闲人该当回避,可三人似乎都没想过这件事情。
做的人光明正大,看的人理直气壮。
张珉来到时,叶瑾钿额角已被炉火熏得满是细密汗珠,一张脸也被火光照得通红,可她脸上却十分雀跃。
她将两块不同法子处理过的铁,锵锵捶揉成一块奇形怪状的铁片,浸入水中,待烟雾消散又夹起来,反复叮叮捶打至暗红,又再烧再浸再打。
待小小一片东西成型,已过午时。
叶瑾钿掏出磨刀石,准备将边角磨一磨,却猛然瞧见一身文武服的人站在窗边,黄金面具正对着她,似乎在……直勾勾盯着她看。
灼热的眼神,似能透过黄金,扎在她脸上。
她下意识往后退,手肘撞在身后架子上,手臂一麻,一掌长的一块磨刀石失手砸落。
磨刀石“咚”一声闷响,叶瑾钿一哆嗦,缓缓蹲下。
张珉被她吓得呼吸一滞,脑子还没转过来,人就已经翻窗进去,将半蹲的人拦腰抱起,也没看地上的磨刀石一眼。
他沉声吩咐:“落影,请太医。”
落影抱剑揖礼:“是。”
骤然腾空一起,落入一个温热怀抱里,叶瑾钿蒙了。
待听清楚对方说什么,她赶紧回神,把人喊住:“落影,等等——”她扭头对上黄金面具,眼神飘忽,似要说什么,却不好说的模样。
她总觉得,以对方身份地位,不可能是在为她着急。
可——
这里也没旁人疑似受伤。
张珉黄金面具下眉头皱起:“落影,请太医。”
他知道自己行为可疑,但在她的安危、健康面前,任何事情都得往后排。
落影:“……是。”
“等等——”叶瑾钿小腿动了动,想要挣扎往下跳,“落影不用去,我没受伤。”
落影:……要不你夫妻俩先商量商量。
张珉不信,手臂收得更紧,将人死死扣在自己怀里,不让她乱动。
他将她放在窗台坐着,半跪在地,眼瞧着就要给她脱鞋看伤。
带着玄色银狼暗纹的丝绸手衣,牢牢捏住她小腿,另一只手则五指张开,将她鞋底握住,微微用力扭动往下拉拽。
小腿上的热度,隔着两层轻薄布料印在肌肤上。
她眉头一皱,有些不自在,想要抽回小腿,却被牢牢压住,无法动弹。
“!!”
他竟然来真的。
叶瑾钿弯腰压住他手背,低声道:“相爷,请自重。先不说我真没受伤,躲开了砸落的磨刀石。就是我受伤了,也该让大夫来看伤,不是你亲自来。”
张珉手指收起,搁在膝上握紧。
叶瑾钿看他指节泛白,有些紧张,怕得罪他,垂眸补充一句:“相爷尊贵之人,此举委实有失身份。”
张珉听得心里一个劲儿冒酸。
对着“柔弱书生”就肆无忌惮亲亲抱抱,对着“右相”便横眉冷对疏离淡远……
“替你看看伤便是有失身份?”他忍不住自嘲一笑,“那这身份也未免太好失去了。”
叶瑾钿:“……”
他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好像他们认识,她却没认出他一样。
虚长近二十年,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认识这般狠辣手段的大人物。
“罢了,是我多管闲事。”张珉收起手,直身,转头就要离开。
叶瑾钿把人喊住:“相爷要不再等等?机括的构件只要磨磨刺边就能替换,这是新法锻造的,需要试试可行否。”
他既然来了,又何必劳烦旁人再跑腿。
看门的命也是命。
张珉侧眸,嗓子微微发紧:“你说让我留下,我就留下?”
落影:“……”
他好像明白,相爷当年为什么会被嫂夫人拒之门外了。
啧,这酸不溜丢的狗脾气。
一刻后。
张珉黄金面具下的俊脸绷着,面无表情连射十箭,将靶子后的柳树都打穿了。
不过他箭术好,只打穿一个洞。
叶瑾钿一脸讶异:“相爷的箭术当真是天下无双。”
不愧是杀神。
张珉唇角微微勾起,抽出布巾擦拭弓身:“还要再试么?”
落影:“……”
啧啧啧。
第43章 只要娘子愿意说,我都想听
叶瑾钿觉得不必。
构件在第十一箭发出时崩坏,但是仅有些微形变,还能撑一撑;彻底坏掉是在第十四箭发出后,不过并没有炸得到处都是碎片,只是构件无法再用罢了。
此等改变,不说别的,起码对用弩的人而言安全不少。
张珉颇有些惊奇地摸着损坏的构件,看向自家娘子:“不过一夜之间,叶小娘子想出了什么妙法,居然能将六箭提到十三箭,使其倍增之。”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法子,只是以前尝试替朋友做过一柄软剑,想着或许此物乃因‘过刚’,方才‘易折’。”叶瑾钿垂首回他,郑重其事,“倘若能如竹节一般,曲直有度,说不定能行。”
张珉摸摸自己的腰,耳根子一热。
原来是这种韧度啊……
“唔。”他含糊一声,继而褒扬,“此事,你居功至伟,想要什么奖赏,但说无妨。”
就算是黄金千两,他也趁机给了。
不过叶瑾钿爱财却不贪财,婉拒他的奖赏:“本是分内之事,加上朝廷本就有赏,右相不必破费。”
张珉看着她一脸恭谨拘束的样子,心里又开始冒酸水,他怀疑自己继续呆下去,接下来的半日都甭想有心情处理政事了。
他抿唇,转身闷闷不乐而去。
走了三五步,想起军器监过点不得食,又巴巴折回来,以右相惯有的口吻说:“你这手把式还不错,跟我回一趟相府如何,府中有些兵器需要修缮。”
叶瑾钿迟疑,看向一旁的监正。
军器监实际上独立管控,可名义上归右相府统辖,相府的确有权调遣一二人过去修缮兵器。
再者,陛下言明,近来凡右相有所求,军器监必要倾力相助。
故而,他也只能颔首:“你且去就是。”
东家眉头一蹙,总觉得右相待叶瑾钿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他不动声色扫过两人。
上官都这么说了,叶瑾钿也只好应下此事:“我回去收拾些家伙什,马上就来。”
她一板一眼地请罪,后撤两步才转身离开。
转身时,忍不住愁苦地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打铁是力气活,她平日吃的不少,早上那两个炊饼早就消磨完了。现在饿得腿脚发软,却要继续干活,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真是命苦。
张珉侧身而立,面具下的眼眸目送自家娘子远去。
不知是不是情急之下的错觉,他总觉得娘子后脑勺那两根发带,本该随风飘扬,恣肆率性。
可如今都有些不活泼了。
东家有话想要跟叶瑾钿说,却被监正留下收拾弩,将东西带回屋里放好。
回去时,她提着一个大布袋,正要离开。
时机太匆匆,无法请教打铁的事情,他却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你……小心些右相,他似乎心思不纯。”
说完,又想起右相素来横行霸道,提醒又有何用,恐怕只是徒增小娘子的惶惶然而已。
念及自己近日对她的横眉冷对,以及对方今日锤铁时的毫无遮掩,东家有些难为情地扭转头。
叶瑾钿愣了一下,笑着说:“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她重新提起大布包,朝门外走去。
张珉背着手在门前静候,落影与一众明卫列队站在两侧守着,手始终放在刀柄上。
听到“哐哐”声,他转过身,下意识伸手想要帮忙提布包,却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好低头理了理有些松的手衣。
叶瑾钿离他一丈远便停下脚步:“右相,我好了。”
张珉:“……”
他是瘟疫么,娘子为什么要离他那么远。
“既然好了,那就赶紧走。”他走上几步,才故作不耐烦道,“这些东西太吵了。落影,找人先把东西扛回相府。”
落影:“……是。”
装吧装吧。
他朝末尾的明卫打了个手势,又小跑几步,笑着伸手去接叶瑾钿手中的布包:“嫂夫人,把东西给我就行。”
叶瑾钿捉摸不透右相的性子,不好得罪对方,便松手将东西交过去:“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落影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嫂夫人做的包子,可是我们吃过最好吃的包子。”
想想行军时掺杂风沙草屑的干饼子,想想他们相爷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嫂夫人隔三岔五的投喂跟救苦救难的菩萨有什么区别!
叶瑾钿有些惭愧。
那都是她拜托这群人多照料她夫君的“贿赂”,而且家里的肉不多,所赠都是素包子,最好的也不过是香菇豆腐馅儿的山珍包子,还只能一人赠一个尝尝味道而已矣。
两人有说有笑,张珉忍不住提声道:“落影,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落影赶紧正色,扛着布包告辞。
叶瑾钿坠在明卫最后面跟着,与张珉隔了起码三丈远。
张珉:“……”
他气得险些忘记自己“重伤”,还得演出强硬健步如飞的姿态。
远离右相,叶瑾钿也就不那么拘谨了,寻扛着布包的小郎君说话:“你们右相,是不是身体有恙?”
“嘘。”明卫一副紧张的样子,举目四扫,肃然道,“此事不能随便说。”
叶瑾钿狐疑点头。
右相受伤的事情不是人尽皆知么,怎么忽然在意起来。
一路无话到相府前堂偏厅,明卫将东西放凳子上,示意她先坐。
没多会儿,他便端着一个海碗前来:“听闻嫂夫人是南方人,惯吃米饭。可我们相府北方人居多,府中厨房多是面食,你将就一下。”
叶瑾钿没想到相府还管饭,当即对右相印象扭转两分,觉得他还有些人性。
“多谢。”
她双手接过一看,面上还码了一个大鸡腿,以及若干切得细细碎碎的臊子,青葱滴绿的荠菜、莴笋,白嫩爽滑的豆腐。
面条反而被埋在最底下,看都看不见。
等人离开后,她迫不及待塞一大口,沾满酱汁的滑嫩弹牙面条,嚼动几下滑落肚子,瞬间就抚平疲惫与饥饿。
张珉躲在暗中看:“瞧瞧娘子都饿成什么样了,才三两面,是不是有些太少了?”
在旁人宅里,她娘子肯定不好意思添碗,就那三两东西,可别饿着他娘子。
落影:“……”
敢情相爷眼里看不见满满的肉和菜。
张珉嘱咐明卫让厨房炖鸡汤,晚些再给他娘子送过去。
落影赶紧把人拦住:“欸欸,相爷,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样会把嫂夫人吓着的。”
对他们嫂夫人而言,相爷可不是夫君,而是外面传言拿风跃云,吐阳嘘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
相爷频频示好,说难听些,落在嫂夫人眼里,那跟挖人墙角,勾引有夫之妇有何
区别?
张珉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可此事着实难忍。
“相爷,你且耐心些。”落影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规劝相爷的这么一天,“今日已有些吓着嫂夫人,若要让嫂夫人对你情根深种,而不是对一个‘柔弱书生’的皮囊投注所爱,那是不是得徐徐图之,一层一层慢慢剥出你的真面目才比较稳妥?”
他边说边做剥皮的动作。
张珉斜眼看他:“……真面目不是这么用的,多看书吧你。”
“这不重要,相爷明白我意思——”
张珉抬手推开那张拱到自己面前的脸,拍了拍手指:“让厨房煮两锅鸡汤,人皆有份,从我俸禄里扣。”
落影立马改口,肃然道:“相爷英明,此计甚妙。”
张珉没好气扫他一眼,绕路捞走庖厨两张饼,转头回书房处理堆积的文书。
让娘子过来修缮兵器,除了有些私心外,也的确有为公事。
石家军下月初便能抵达京外,他们在此之前亦要清点所用兵器,将损坏的拾掇出来修缮。
叶瑾钿需要做的,就是在中庭检查兵器,把问题找出来,让府兵该磨的磨,该换部件的换部件。
只有府兵实在不会处理的,她才亲自动手,用带来的家伙什重新调整。
其中损伤最厉害的就是弓。
许多弓弦都得重新更换,有些费力,但可以接触到很多上好工艺的弓,让她摸个过瘾。
叶瑾钿乐在其中,险些忘记今夕何夕。
这份好心情,维持到归家与美人夫君并坐赏星月,尚未消散。
张珉瞧她唇角上翘,不自觉跟着笑:“娘子今日似乎格外兴高采烈,不知遇上了什么舒心事?”
“我今日摸到了许多柘木弓,其弓乌黑,就连弓角都特别厚实,一看就知道是秋天宰杀的老牛头顶的角,其色青白、丰满,根部却柔润有曲势……”
叶瑾钿说这些话时,双眼粼粼若星河,眉梢都点缀有光。
说了好一阵,她才反应过来,夫君应当对这些东西并不熟悉,便稍稍收住话头。
张珉收回看星空的目光,不再只用余光偷偷觑她:“娘子怎么不说了?”
“我说的事情,于你而言太无趣了。”叶瑾钿轻轻摇头,“还是说些别的罢。”
张珉亦轻轻摇头,给她斟一杯温水,递过去:“润润喉。娘子字字句句都十分有趣,是我不曾接触的新鲜事。”
他伸手将她脸侧滑落杯子的碎发轻轻捏住,看着她眼睛,“关于娘子的一切悲伤快乐,所爱所忧,只要娘子愿意说,我都想听。”
哪怕她要说的,只是夏日檐下滴落水缸的一滴雨。
叶瑾钿眼睫轻轻一动,不知为何心里蓦然一颤,像是被一根柔软的指尖怯生生碰了一下又收回。
她莫名有些紧张,不自觉捏紧膝盖上的宽松裙摆,扭成一团褶皱,愣愣看着他。
檐下漏月光,洒在美人夫君半边肩头。
霜白月色与暖黄烛火交织,他的眸子闪动出一片细碎光影。
他薄唇轻抿,颌骨绷紧,似乎比她更紧张。
明明——
不过是闲坐说说话,怎会比亲吻时互相触碰舌尖还要紧张。
“娘子……”庭院起了一阵风,吹皱桃杏树下绿波,张珉半垂眼眸,掩盖失望,端起温和笑意说,“……若是还不想说,那便——”
杏叶砸落缸中,溅起绿波。
叶瑾钿勾住他手指:“那便,从我小时候说起?”
第44章 “原来夫君不喜欢黏人的?”
叶瑾钿的小时候其实很乏味。
她出生于江南,还在襁褓的时候,阿爹便因战事罹难。
阿娘并不想改嫁,但是娘家人逼得太紧,甚至想动歪心思,将阿娘绑上花轿送去别人家换粮。
她阿爹是孤儿,婆家没有人帮腔帮扶,阿娘左思右想不得法,干脆带着她逃往南陵。
南陵千山万壑,层峦叠嶂,山路崎岖难行,十万大山之内皆翠涛绵延,难觅重檐屋瓦,遑论人影。
阿娘从未说过当年逃亡的辛劳,可叶瑾钿还记得九岁迈出南陵前往漠北时吃过的苦头,自然也就明白她的不容易。
南陵那地儿住的多是苗人,泰半善蛊善毒,便是不在九黎城,集上也经常能看见少年男女把玩蛊蛇毒蜈蚣,圈地斗一斗。
虽说因而令外头将南陵传得神秘又诡异,可当地藏于深山之中,民风淳朴,待女子友好和善,且远避诸国争权夺利的战火……
她与阿娘那几年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从五六岁记事开始,她每日便是跟着阿娘砍树刨木,捡山溪石头,编织藤筐……
她们一点一点将家搭建,开垦出菜园水田,还挖池子养鱼。
南陵地广人稀,邻居不多,她小时候没有任何玩伴,只有一位总裹着黑布不露面的大娘教她打铁做武器。
“在我九岁那年,大娘去世了,临终之前将一把武器交给我和阿娘,让我们到大漠找一位将军,把武器和一封信交到他手上。”
说到这里,叶瑾钿望了一眼高悬的虚静弯月,想起大漠相识的一位故交。
那可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也不知他近来如何,安好与否。
张珉接过她手中的空杯盏,放回托盘里:“娘子可困了?”
叶瑾钿轻轻摇摇头,挽住他胳膊,靠在他肩膀上:“我还没听夫君说自己幼时的趣事呢。”
她也想知晓些关于他的事情。
哪怕只是幼时挥舞竹枝假扮将军,将扮演敌寇的小伙伴打倒呢。
张珉拉过手旁薄毯,轻轻抖开,盖在她身上。
朦胧月色将绿影虚光投于两人膝盖,如同蒙上一张软软的薄纱帐,随风温柔拂过衣摆。
他看着光影里那双忽明忽暗的素手,忍不住抓起来拢在掌心握住:“其实,我幼时的日子也很乏味……”
乏味到除了挨训斥,练武习字便再无其他。
张家是在战火中挺立几百年的士族,底气足够厚,但也在连年的战争中消耗巨大,快要成一棵外干中空的庞然大树。
所以高贵的士族便看上他阿娘这位赚钱奇才,让他父亲千方百计将人困在深宅大院,诞下两个孩子当作锁链,把人牢牢捆住无法逃离,才露出吸血的爪牙。
便是如此,他们也要将他训为伪君子。
嘲弄是无休无止的,哪怕在本该食不言的餐桌上,伴随下饭的也是一句句冷嘲热讽。好似不吐出一句不满,找不到训责他的一句话,那一日便会不得圆满。
是故,他永远无法令那些人满意。
与此同时,君子六艺他亦一样不能逊色。若是出外与其他士族子弟比文比武丢了张家的脸,那等待阿娘和阿妹的便是不见血的折磨人手段,令人苍白消瘦而不见半点血痕。
这些糟心的事情,他匆匆略过,只言片语概述之。
——包括那只被族弟仆从活活打死的黄犬。
他只用轻松自得的口吻,说族中长辈常常让他与姓谢的某位长公子比斗,结果两人反而不打不相识,同谋脱离家族,独立门户之事;说阿姊带着公孙朔与未婚夫在家中寄住那两年;说阿姊与哭包未婚夫如何日日手牵手刺激他们几个。
有朋友在,日子里的那些苦头都能被甜意掩盖过去,咂摸出几分好滋味。
“你都不知阿姊有多惯着他。”张珉说时,语气中浸透三分笑意,七分艳羡,“早上起来练武要阿姊在旁边看,用饭时死活不肯与阿姊分桌。外出若是有人敢留下阿姊做女工,他便丢下马鞭不出,赖在旁边盯着人看,没两句话的功夫就得喊喊阿姊。他喊阿姊是一定要得来回应的,不然就眼泪汪汪看着阿姊。”
反正,阿姊离开他一刻,他就跟要死了一样。
黏糊得令人牙疼。
那时,他们哪里能想到,这般过分在重情谊的黏人哭包,竟会成为高位上生杀予夺的帝王。
叶瑾钿握紧他的手,知他不想过多提及那些不堪的往事,便顺着调侃他:“原来夫君不喜欢黏人的?”
她作势要松开手,离他远一些。
张珉:“!!”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赶紧把两人交握的手藏进怀里
,用手臂夹着,生怕被谁抢走一样,“我分明只是、只是……”
叶瑾钿忍住笑意,故作不明,低头凑近他:“只是什么?”
“只是……”他红着脸,半垂眼睛,小声说,“……只是想要有个人也这样待我。”
不要嫌弃他黏人,不要离开他太久,不要因俗世的目光回避他,能够在他每一次唤她时,得来一句回应。
乱世瞬息万变,战场更是无情收割人命,他在二十岁之前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在意的便想牢牢抓住,时时刻刻攥在手心里。
叶瑾钿没想到他这般直言,一时诧异怔愣,没有回话。
夜色静寂,柔和。
树影遮蔽的天幕墨蓝,月笼轻纱素影白,群星皆黯淡,唯有井宿的天狼星光芒大作。
层层漏下的星光月色落在宛若松风水月,清华朗润的青年身上,也落在容颜温柔娇媚,有林下之风的少女身上。
张珉安静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等着她的回应,心里“砰砰”跳得厉害,像是装了一面战鼓。
好一阵,在桃杏香里,才飘出一声“嗯”。
张珉抓到这一声,但又有些不确定,只好试探唤一声:“娘子?”
“嗯?”叶瑾钿回应。
张珉心中战鼓敲得越发激越,险些要跳出皮囊喧天。
他双眸明亮,声音清润了些:“娘子。”
叶瑾钿:“嗯。”
“娘子娘子娘子……”
“嗯嗯嗯……”
*
次日醒来,夫君不在身侧。
叶瑾钿睡眼朦胧起来,看到桌上用黄花菖蒲压着的一方信笺。
他日常用字与写大字时不同,所用乃正楷,在她眼里与话本刻印的大差不差。
信笺上说,书院有突发急事需要他。
这种只言片语的交代,她先前收过不少,也没太放在心里,拿起放入梳妆台的一个木匣子里,与先前的信笺放一处。
木匣子被轻轻合上。
她穿衣梳发,端着木盆和布巾去庖厨。
庖厨锅内的热水也凉得刚刚好,不用勾兑凉水便能净齿洗脸。
转身晾挂布巾时,竹枝已被青绿色的布条往上束起,在她头顶三尺高的位置横斜,决然碰不着她。
她踮起脚尖压弯竹枝,放手。
竹枝“嗡嗡”回响,搅碎的晨光落入她有着浅淡笑意的桃花眼里,粼粼泛波。
*
张珉听到哨响,便轻手轻脚松开怀里的娘子,回隔壁换衣梳发,迅速洁齿净脸,翻墙而出。
迈入相府中堂,他一眼便瞧见牵着一只黄犬在逗弄的公孙朔。
少年未曾及冠带簪,墨发以布带高束,却不好好全数束起,肩头垂着一根粗粗的马尾,手肘枕在膝盖上,半蹲挠狗子下巴。
士族出身的矜贵小国舅,便是逗狗都自带不羁率性,配上宽肩窄腰,谁能忍得住不问一声旁人,“此乃谁家少年郎”?
就是那动作,略略有些眼熟。
张珉眯了眯眼,拿着从庖厨顺的干巴巴馕饼,咬上一大口,用力扯断,冷哼一声,从他身后擦过。
公孙朔:“??”
黄犬怎么又招惹他了。
便是身上有八千个心眼子的谢昭明,都没能明白他的所思向着哪个犄角旮旯去,以为他又想起自己横死的爱犬。
李无疾更直接,从墙头翻落,开口就是谴责:“你说你,就不能牵条黑狗过来吗!”
话音刚落,倒是有白花花明晃晃的利刃架到他脖子上。
“嘶——”李无疾仰着脖子,“轻点儿,你们相府的武器怎么比上次要锋利,半夜睡不着,全部人都跑去磨刀了吗?”
落影看着这位屡屡不改的大将军,嘴角抽动两下,没理会他,将扶风捎回来的信递给自家相爷。
张珉接过信,叼着饼,展开信在火上晃了晃,才抓住饼边看边啃,啃得眉头几乎要打结。
“怎么了?”谢昭明昨夜晚睡,此刻还带着几分困顿,不甚精神。
张珉三两口啃完干饼,将信烧掉,灌了两杯水,抬手一擦沾染水渍的殷红薄唇:“扶风说,石家军那位挟孤儿寡母而把权的混账东西摆了他一道,借着纵水河涨水之际,缩短了近十日路程,他写信时离京师不过还有五六日陆路。”
谢昭明问:“信从何处捎来?”
张珉:“富县。”
李无疾一惊:“那岂不是三四日就能到。”
公孙朔脸色亦凛然。
“还有一个消息。”张珉搓了搓指头上的黑灰,“刺探的人比这封信要早一个时辰赶路,此刻城门大开,他应当已混入京师。”
众人:“!!”
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45章 美人夫君去春宵楼饮酒,一夜不归??
日头晴朗明丽。
叶瑾钿踏着路旁枝叶缝隙洒落的日光,偶尔伸手撩过柳枝,心情甚好地搅乱河畔薄薄雾霭。
只是还没过相府,就看见监正他们运出好几辆车,脚步匆匆往她这边走,远远瞧见她便招手呼喊。
“叶小娘子!”
她跑向前问:“监正有事吩咐?”
“有。”
监正匆忙给她塞了一块令牌一本账簿,嘴里“噼里啪啦”如爆竹炸响,一串话连着一串话地往外蹦。
“将这批兵器送去东南门,记得送出去时要对上账簿,要两位城门校尉签字画押,万不可出错。
“届时,空车再运回那边损毁的兵器,兵器务必与他们给的账簿仔细核对清楚,一根箭头都不能少。
“回来之后,你就把损毁的兵器交给丁房的人修缮,继续修你的弩构件,今日起码要打出三副可以替换的十六石弓力弩,知道了吗?”
叶瑾钿:“??”
东南门虽是距此最近的城门,但清点加上运送,起码得耗费小半日;要打一副质量上乘的构件,最少也须得三天。
她昨日那是粗制滥造,真要上弩怎行。
只是不等她开口,监正就提起衣摆往军器监跑,边跑还边回头叮嘱:“记得,不要点错了啊。”
“欸,你小——”
光顾着扭头说话的监正,路越跑越歪,一个踉跄撞上人家门口的花盆,左脚绊盆右脚绊树根,一头栽进小厮浇花的水桶里。
“扑通——”
“咕唔——”
叶瑾钿喃喃落下最后一个字:“……心。”
听到声音回头的小厮,手上一重,“咚”的把桶砸在地上。
他目瞪口呆看着桶外一身扑腾的红色官服。
监正扶着桶沿,把头拔出来。他“噗”一声,呼吸急促,疯狂呛咳,双眼无神地扶着胸口干呕,吐出一口放置好几日的淘米水,扭头木然望着小厮。
小厮:“……”
这不能怪他罢。
监正也确实没责怪的意思,只是心如死灰地让人去军器监把账结了。他踉跄两步,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找准方向继续跑。
叶瑾钿:“……”
看得出的确有急事了。
她无奈收起账簿,小跑着跟上运输兵器的车。
*
右相府。
监正抹去脸上的潲水,挂着一脸年老不中用的疲惫,对那块站在六角亭美人靠上的望妻石道:“相爷,夫人已前往东南门,罗东闭门不出,院中亦有人看守,不会让他发现端倪。可以点兵器了。”
罗东,乃东家正儿八经的名字。
望妻石终于舍得回头,从美人靠上跳下来,理了理袖子。
“落影,再派两个人去看守,剩下的人开始点兵器。”
“是!”
他利落打手势指挥。
一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谢昭明静坐亭中,以扇敲击掌心,看向张珉:“
兵器尚且可以悄悄点,再着人寅夜秘密换到营中,以几车新兵刃为幌子,圆上先前的作为,可兵马你要怎么点?”
敌人都入城了,不管他们谁入营点兵,都会引起警惕与防范。
张珉背着手,往外踱步:“让杜君则那厮跑腿,别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不说,还把腿坐残了。走,先去郊外策马,晚些时候再到春宵楼吃酒。”
他递了个眼神给落影。
落影应声跳出门外。
监正:“……”
右相对左相的毒言,是他能听的吗?
他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天地旋转颠倒,有种官途略显颠簸坎坷,日子暗无边的错觉。
*
左相府。
落影双腿勾住海棠树枝,抱剑倒挂在中堂后窗前,将张珉的话一字一句重复。
袅袅的薄雾自中堂飘出,钻入鼻孔,让他痒得不行,连连打上好几个喷嚏,险些把自己抖到地里栽种起来。
他揉了揉鼻子,看向那瘦削,单薄,却笔直如大漠白杨树那般不枉不曲的端正背影。
光看这个背影,都知道主人会是怎样一个刚正不阿,颇有清骨的文臣。
内室肃静淡雅,多文书卷轴,锦帛竹简在他手旁堆叠,与他气质相容。
杜君则不紧不慢将文书写完,轻轻搁笔,将略微上挽的袖子放下,扶着圈椅轻盈起身。
一张清正冷峻,神锋过冽,落落穆穆的脸庞便破开浅薄雾气,灼灼海棠,径直撞入眼底。
落影在心里“啧啧”两句:真该让他们相爷来看看,何为端方君子,俊俏书生。
布有两滴墨痕,长满茧子的手将袖袍挽起,朝他一伸:“令牌。”
落影知他这是应了,丢下令牌和写有要点兵马数目的书信就跑。
海棠花树摇晃,花瓣飘洒,坠落一阵轻红雨。
*
东南城门途径的南棠街,海棠花栽满长街两旁,入目俱是浅浅的红,淡淡的白。
春宵楼临街二层的窗户大敞,一只皓白如玉的纤纤素手递出,承接一朵完好的海棠。
玉手的主人以珍珠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多情的狐狸眼,半垂眼眸往下觑。
张蘅托着腮帮子,一路目随叶瑾钿:“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我嫂子越长越好看了,近看跟桃花成精似的!”
“阿嚏——”
桃花成精的叶瑾钿被海棠花香刺激,偏头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继续往东南门去。
抵达瓮城一侧,他们便停车与校尉核对账簿,但没料到两位身材魁梧健壮的校尉竟是细致人,居然连兵器上烙的匠人与督工官员明细都要一一核验。
一把两把武器倒还好,好几车武器,还有一桶桶箭矢,核验起来简直就是折磨。
可她还是得负责到底。
验完一批,她偏过头望向窗外,吐一口气,松松有些酸胀的眼睛,却意外对上一张黄金面具。
黄金面具的主人骑在高马上,紫色文武袍迎风鼓胀,像振翅的鹰隼将要乘风而去,好不威武。
他不过稍稍转脸,可不知为何,叶瑾钿就是笃定面具之下那双眼,肯定在直勾勾盯着自己。
她准备收回目光,城门却有一辆马车刚入,往这边偏转避开右相一行人,恰巧牢牢挡住窗扇。
隐隐约约,听得车厢内有一道春莺似的娇俏声音低语:“那便是右相?瞧着倒是英武不凡,为何要说他是杀神?”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
车厢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有过堂风一吹,将车厢帘子撩起一线,亮出一截雪似的修长脖颈,薄衫微透,将她后肩一粒红痣照得格外亮眼。
叶瑾钿目光赶紧往下一垂,盯着那块被车轮压得张开大口的砖石,顺势绕转,收回目光,继续核验兵器账簿。
待第二份账簿核验完,将一箱损坏的兵器丢上车,她才重重舒出一口气。
这份差事,可算能窥见尽处了。
她站在墙根阴凉处,悄悄松了松筋骨,看着押送兵器的士卒干活。
“咯嗒——”“咯嗒——”
一箱箱武器砸上车板,将松动的石砖压得高高翘起,可等武器都安稳上车,石砖也只翘起半张口。
她拧起眉头,等车往回驶时,紧盯不放。
一辆辆车轧过石砖,大都只是翘起小半边,而她试着重重踩下去,石砖却只“嗒嗒”两声,根本不翘。
方才那马车有古怪!
那样一辆长长的马车里,除了人以外,肯定还有大量的兵器,才会重得将石砖高高压起。
叶瑾钿当即就想抢一匹马,奔回军器监告诉监正。
可摸到怀里的账簿,她便冷静下来,望着还不到正午的天色,压住那点儿急切,找同行的士卒回去报信。
士卒有些讶然望她一眼,迟疑片刻,还是率先回了。
监正闻言,亦有惊异之色,遣人将这好消息送去给张珉,还特意着墨提及,此乃夫人慧眼识破。
张珉听得身心舒泰,随马自在摇晃的半身瞬间挺拔。
谢昭明等人:“……”
出息。
*
待揣着两份账簿回到军器监,已是正午时分。
叶瑾钿尚未多问,就被监正推到炉子前:“三日,十副构件,万万不能少一副,知道吗?”
他叮嘱完就提着衣摆溜之大吉。
叶瑾钿幽幽目送他。
打铁,她所愿也;一味锤铁,固非她所愿也。
监正是孤身寡人么,家里没有美人等他归去是吧。
她怨气十足提起锤子。
罗东见监正离开,变戏法似的掏出十余个泥范:“我已依你的法子加入炭灰,浇筑成新铁,若只是捶打与精磨,子时之前定能做好三副。”
叶瑾钿默默竖起大拇指。①
有聪明人相助,她亥时正便将三副构件上交,兴冲冲归家。
监正拦都拦不住。
他头皮绷紧,赶紧着人送信到右相府,来个人应付一二。
落影身为贴身明卫不在,暗卫苍鹰不善巧言令色,只能揪走一位府兵丢隔壁,让他假装帮忙送信。
府兵满眼茫然:“那要说什么呢?”
苍鹰只擅长挥刀暗杀,他大拇指挑起匕首,亮出利刃,扬起眉头看对方:“你问我?”
府兵狠狠一抖。
罢了,他还是自己编吧。
相爷说过,谎言要不被人看穿,最好就是半真半假。
他将“半真半假”四个字反复琢磨好几遍,听到隔壁开门便探头,一气呵成道:“嫂夫人找先生吗?先生被书院那边的同僚拉去饮酒了,恐要天亮才归。嫂夫人不必等他,早些歇息便好。”
叶瑾钿:“??”
她夫君那身子骨岂能饮一夜酒!
“敢问郎君,他们何处饮酒?”
府兵结结巴巴道:“大概是……春宵楼?”
他不常饮酒,也没去过其他酒家,胡诌不出别的地方来。
春宵楼。
盛京有名的寻欢作乐之所,号称集天下之极乐所在。不管是高雅的还是低俗的,卖艺不卖身的,还是卖身不卖艺的,各色玩乐的名头一应俱全。
其间男女混杂,只图欢愉,行止毫无顾忌,放诞不羁。
叶瑾钿眯了眯眼,什么地方不能饮酒,非要到春宵楼才能饮!
府兵看她脸色乌沉,略有些忐忑:“嫂夫人?”
叶瑾钿把门重新拉上关好。
“咚”的一声,门锁敲在门板上,宛若重木金钟相撞。
府兵一颗心高高悬起。
她深呼吸一口气,快速落锁,含笑问道:“春宵楼是吧?”
也、不、算、太、远。
府兵总觉得从她脸上看出自家相爷的影子,下意识吞一口唾沫,瞥向暗中的苍鹰:“是?”
叶瑾钿冲他颔首一笑,转身朝南棠街快步走去。
“嫂夫人要是想找先生,不若在家静候,我去就好了。”
“不必了,你温善,恐怕不好说服喝醉酒的人。”
“可、可是……”府兵可不出来。
他很想拦,但嫂夫人不能打晕不能绑,实在无从下手,只能挠头慌张跟着。
苍鹰:“……”
罢了,还是禀告相爷,让他自己自求多
福罢。
第46章 “相爷,我有夫君。”
天净云空,月如明镜高悬。
叶瑾钿一路踩过被树枝裁剪得格外花哨的暗影,气势汹汹冲入春宵楼。
一跨过门槛,她便撞到个要紧的人。
——春宵楼的半老鸨母。
两人俱是势头猛猛,对撞之下,鸨母连连往后倒退三步,依然没能稳住身形,撞入身后躯体雄伟的几个打手怀里,才被搀扶着站直。
“哎哟,是哪个不长眼的……”她捂着额头,朝门外看去,一眼就被布衣荆钗也难掩娇媚的少女惊艳。
少女背对月色,渡上朦胧一圈光晕,微微汗湿的碎发更显肌肤细白如玉,眉眼自有缥缈仙气。
鸨母双眸落于对方那被火星烫过的衣摆,又在那双不似寻常女子柔软的手掌上打量片刻,瞬间便估摸出对方身份地位。
——寒门中人。
“对不住。”叶瑾钿没太留意老鸨不怀好意的晦暗眼神,鞠躬道歉后,问对方,“敢问诸位是这春宵楼的人吗?可知明鹿书院的先生们,如今在何处饮酒?”
明鹿书院的先生?
鸨母眉头一皱,寻思自己今夜似乎只见过明鹿书院几位学子换下学子服前来行乐,倒是没见过教书的先生。
她们干这行,眼力可是要紧活,绝不会因对方换件锦衣华裳就认不出来。
况且,来的那几位大都是盛京有名的纨绔。
不过——
“没事,不打紧。”鸨母敛了敛眼底的主意,笑着向前,牵住叶瑾钿的手,“小娘子是来抓夫君家去的罢。”
叶瑾钿不太喜欢与人过分亲近,手指被捏住的那一霎,十分不自在。她含糊应一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死死抓住。
鸨母摇着扇子,嘴里说着打趣话,将她往僻静处拉去。
叶瑾钿觉得有些不对,当即扯住旁边的帘幕,解释道:“我只是来寻我家夫君,绝不会闹事,你们没必要这么紧张。”
“紧张?”鸨母用绣着凫水鸳鸯的苏织扇面掩唇,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小娘子,我们不紧张,该紧张的人……是你。”
她脸色一变,下巴一努,让壮汉向前:“捂住她嘴巴,带走。”
“你敢!”叶瑾钿喊道,“我可是朝廷的人!”
她迅速从怀里掏出军器监的身份牌,怼到冲上来的打手面前,见他停住脚步,有些迟疑,又晃悠一圈,逼退其他人,才定在老鸨面前。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连军器监的人都敢拐卖!”
一口大锅兜头砸下来,老鸨僵了脸,没想到这么个娇俏温软的小娘子,居然还是个硬茬子。
春宵楼二层。
裙板上雕有“舜耕历山、雷泽捕鱼”的云母片隔扇门后,张蘅紧张悬起的臀,又安安稳稳落回柔软的绣凳上。
她放下手中梳发的玉梳,慢悠悠把点翠的蜻蜓玉搔头插入发丝中,顺了顺旁边垂下的丝绦与小发辫,不无骄傲对着映照在镜中的人说话。
“郡主,怎么样,就说我嫂嫂肯定对你胃口罢。”
半明半暗的熹微灯火中,搁在榻边那玉白的手动了动,慵懒撑起额角,其音娇媚,带着一丝拖长的尾调:“是一路人。不过怕就怕,这老鸨横行多年安然无恙,不把军器监区区一位匠人放在眼里。”
正说着,就听楼下嘈杂的声音中,传来鸨母的一声冷哼。
“此人胆敢冒充军器监的人,真是不可饶恕。”她容色阴狠,眼也不眨地倒打一耙,“来人,将她轰到后院去。”
好一个轰到后院。
这等腌臜之地的后院是什么地方,谁心里不清楚。
张蘅一拍桌子,挺身而起。
只是她双手刚放到门扇,就透过镶嵌云母片的直棂窗,瞥见外面有一道熟悉的影子蹿过,开门下楼的动作不知比她利落多少。
楼下。
叶瑾钿侧身躲开,怒喝一句:“你敢!军器监你不怕,难道右相你也不怕吗?!”
直接撑着栏杆,几个跳跃落到楼梯的张珉,脚步顿时刹住。
娘子这是——
拿他的名头去吓人?
面具之下,殷红的唇角不自觉高高翘起。
楼梯口帘额垂纱,他长得高,又站在三步阶梯上,只露出一身红色内衬的藏青团云翻领圆袍。
除了革带上挂坠的一枚温软白玉,稍稍彰显其身份高贵,旁的倒是看不清楚。
双方都只当他是恰巧下楼的贵客。
叶瑾钿趁鸨母怔愣,用力甩开她的手,想要绕到楼梯背后,兜转一圈再出门去。
至于求助贵客,她倒是从来没想过。
不曾想,老鸨反应也不慢,当即脸色一变:“给我堵住她!”
身形伟岸的大汉,一个健步将她去路截断。
叶瑾钿贴着楼梯旁边的墙壁倒退,满眼戒备看着他们,摸上布包里面巴掌大的木匣子,手指在机括上轻轻扫过。
鸨母和打手将楼梯口围拢,并朝二层打了个手势,让人从二楼堵住这边楼梯,两头包抄。
见楼梯上锦衣华服的客人一动不动,抱臂倚在墙壁上,似乎饶有兴致看好戏,老鸨挤出一丝笑意:
“楼里的舞娘刚买回来,还没调教好,惊扰到贵客,真是对不住了。”
叶瑾钿循声往背后瞥了一眼,却对上一张散着冷光的黄金面具。
她有些怔忪。
鸨母弯腰行礼:“还请——”
“贵客移步”几个字还没说,张珉手臂一用力,直身,抬脚往下走两步,贴在叶瑾钿背后,突兀一笑。
呼吸撞在薄薄的面具上,带起一阵很独特的回响。
沙沙麻麻。
像大漠刮过刀刃的风。
“怎么?”张珉旁若无人,抬手撑在楼梯口顶部的额木上,弯腰低头看自家娘子,“敢拿我的名头出来唬人,却不敢认我?这又是什么道理?嗯?”
最后一个尾调上扬的“嗯”字,明显带着几分熟人间的调侃。
可叶瑾钿自问与他不熟。
她颇有些碍口识羞,待说又止。
鸨母挠破头都想不到,这寒门的小娘子竟然与右相相识,而且看起来交情不浅。
唔,还是右相倒贴别人都不想理会那种不浅。
气氛登时有些僵。
她有些僵硬地打圆场:“原来这位小娘子是右相的朋友,那定是我认错人了,哈哈哈……”
黄金面具之下,张珉眼神冰冷。只是今夜注定不平静,若是再添波澜,恐怕要将娘子送上风口浪尖。
这账,他就先记下了。
不过——
“你就这么着一走了之?”张珉下巴微抬,“你吓着我朋友了。”
他话说得寻常,可鸨母与一众彪形大汉愣是听得冷汗涔涔,后脊骨发凉。
好比狼王张嘴无声打了个哈欠。
明明什么都没干,就是有一种骇人的感觉弥漫。
“哈哈,瞧老身这记性。”老鸨“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
她抽得毫不留情,光一下就让脸泛红,三掌下去,脸便肿起来,只看着就觉得火辣辣的疼。
壮汉也不敢迟疑,“哐哐”给自己胸口砸拳头。
张珉不喊停,他们就不敢停。
方才还散落这边调笑的人已远离,不见半点儿影子,春宵楼喧天的热闹,刹那间像是劈开几块一样。
有些地方还热闹着,有些地方已寂静如坟地。
“好了。”叶瑾钿见他们吐出血来,便皱眉张口喊停。
鸨母和打手没停。
叶瑾钿扭头,对上黄金面具的眼眸处。
张珉慢上两息开口:“没听到我朋友说话么?”
鸨母和打手这才手脚发软地停下。
张珉挥挥手,让他们散去。
等人都走没影了,他才低头看她,声音温柔不少:“不忍心?”
“非也。只是她的脸打烂也没用,仅能让我消消气罢了。这陷入狼窝的人,也不会因此飞出去。”叶瑾钿小声嘀咕,“真有本事,就该把这里端掉。”
她亮出军器监的令牌,老鸨尚且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掳走,若是来的只是弱质少年人,又该如何破局。
她如今愈发担忧自己的夫君。
夫君貌美又
柔弱,要是碰上这种蛮不讲理用强的人,可如何是好!
张珉听得清她后一句嘀咕,可他当作不知一样,只道:“若是她将脸打烂,能让你消消气,也算烂得值得。”
叶瑾钿:“……”
右相是不是有什么怪癖。
她一言难尽看着他:“相爷,我有夫君。”
红杏出墙的事情,她没有兴趣。
张珉:“你说的夫君,是那个肩不能手不能提,只会读两本酸腐书籍的酒囊饭袋?”
暗卫苍鹰:“……”
相爷狠起来,骂自己都不留情面。
“他不是!”叶瑾钿瞪他,“不许说我夫君坏话!”
她夫君好着呢。
张珉被她护犊子的样子弄得笑也不好,气也不得,只兀自深深吞吐两口气,转过身去,把拳头砸在墙壁上。
叶瑾钿听到闷响,默默往后退两步。
张珉回头看她躲瘟疫一样的神色,气比笑更多,直接气笑了:“我刚替你解围,你就躲我?你的良心呢?”
对着“柔弱书生”的时候,不是怪有良心的么。
“多谢相爷。”叶瑾钿规矩行礼,“改日定当携礼登门道谢。”
她又倒退几步,转身就想去找自家夫君。
走了几步,想起这春宵楼恐怕多的是她惹不起的人,如果一不小心冒犯了达官贵人,那就麻烦了。
可若是——
她转头看向张珉,垂眸思索两息,觉得可以利用一番。
“相爷……”
张珉抱臂歪在墙上:“你不是要走么,怎么不走了。”
叶瑾钿合手行礼:“不知相爷是否有空,民女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我想求相爷帮忙找找我夫君。”
张珉:“……”
黄金面具对着她的方向,久久没有动静。
他,坊间传言杀人如麻的右相,已明确对她聊表青睐,却被她使唤替她找“夫君”。
这有天理吗?!!
“不行吗?”叶瑾钿似乎并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见他不回应便恭敬揖礼,“那便打扰了。”
她转身就要离去,毫无眷念可言。
张珉咬牙:“找!我亲自带你一、间、间、去、找!”
第47章 张珉:我娘子让我离别的女人远点儿
春宵楼内歌舞升平。
箫声玉色温润,笙曲清越悠扬,笛展明媚夏光,琴舒清婉春水,琵琶起调引清风,弦子抑扬顿挫入心耳。
合奏、唱曲、跳舞、笔墨丹青、投壶、双陆、饮酒、赌茶……叶瑾钿甚至看见大堂正中有人说鼓书,被红布包裹的鼓槌头在黄色鼓皮上“咚咚”起弹。
如此靡靡之景,应当也就盛京才有。
只是一层着实鱼龙混杂,什么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玩乐都有,却没有她夫君的半条影子。
就连一座座屏风背后稍有些隐蔽的隔坐,也没有疑似明鹿书院先生装束的人,更没有美人夫君。
张珉看她不厌其烦奔走寻人,有些心虚,有些心疼,又有些莫名的幽怨,总觉得这份紧张关切像是偷来的东西,迟早要还。
“春宵楼一共三层,二层都是达官贵人常年包下来的雅间,三层更是一年在此花费百金之人,方有资格踏足之地。你还要再找吗?”
叶瑾钿想了想,觉得三楼应当没必要,但是二楼……
“相爷可以带我找几层,那便找几层就好。”她抬起眼眸,施施然行礼,“劳烦相爷了。”
张珉:“……”
他怀疑娘子端着一张无辜的脸在刺激他。
纵然如此,他还是清醒上当,带她去到一层某间厢房内,把门关上,将后来跟上的落影等人隔绝在外。
一转头,便见叶瑾钿抱着一只大瓷瓶,隔着一张桌子警惕看他,语气平静得诡异:“相爷这是做什么?”
相爷不做什么,相爷快被这区别的对待气死了,入内翻出一套华贵些的襦裙和若干首饰,连带托盘推到桌子上。
黄金面具下的脸绷紧:“自己到内室换,你这一身衣裙,上不了二层。”
叶瑾钿不太确定他是好心还是放松她的警惕,但依照外界对右相的评说,再想想他重伤尚可御敌的身手,应当……不至于需要降低她的警惕,才将她制住。
饶是如此,她还是慎重起见提醒一句:“还请相爷有事提前叫我一声,我们锻造兵器的匠人,惯爱在身上揣些古怪暗器。若是误把相爷伤及,那便实在惶恐,不胜犬马怖惧之情。”
也不知是“惶恐”招了他,还是“犬马怖惧”惹了他,堂堂右相居然扶着金漆彩绘的百鸟屏风,无端发笑,笑得头颅低垂,双肩抖动。
屏风险些被他带倒。
张珉说话时,还带着几分笑意:“你这是威胁?”
叶瑾钿:“……不敢。”
“你生气了?”张珉看她脸色不对,下意识解释,“我不是取笑你不自量力,我只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高兴。”
她对陌生人的戒备越足,他便越是欣慰。
叶瑾钿:“……”
她私以为,右相大概病得不轻。
钟情于他人的妻子已是罕见,居然还爱听人暗戳戳威胁他……
她一言难尽看着他,拿走托盘,转身钻入内室,把门栓好。
身上本来的衣裙足够紧窄,且短幅,襦裙套上足以牢牢遮住。
叶瑾钿细细对镜理好衣裙,再坐到梳妆台前,重新挽一个端庄些的发髻,又在托盘上挑拣几样雅致的金玉发饰簪上,提笔于眉心描一朵青叶桃花钿。
换好走出来,张珉静看许久,待她走近,才把一张珍珠面帘递给她,让她遮脸。
叶瑾钿迟疑。
张珉:“你也不想被人认出来罢?”
叶瑾钿这才伸手拿过,低头绕到后脑勺绑上。
再抬头时,黄金面具已转开,没看她。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垂眸,将滑落到大臂的袖摆重新理顺。
两人缓缓向二层走去,一路敲响各厢房,落影在旁边重复雷同的一句话:“打扰诸位了,相爷的朋友在寻人,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除了皇帝和左相,谁还能给他不便?
达官显贵大都只是赔个笑脸,至于心里实际如何想,那便有待商榷。
也有真心实意想要请他一同畅饮的人,只不过这样的人多是武将,还耍起酒疯,被张珉毫不客气,对准屁股,一脚踹回厢房,滚作一团。
落影十分熟稔地把门关上,不理会里面传出来“相爷,你薄情”的鬼哭狼嚎。
叶瑾钿:“……”
对武将的刻板成见,又深上两分。
门推到谢昭明等人这边,李无疾揽着公孙朔的肩膀,支腿踩着坐榻,嚷嚷道:“右相,你这就不厚道了,将我们喊出来饮酒,却自己出门找小娘子。”
张珉:“……你在这世间已经毫无遗憾,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是吗?”
竟敢当着娘子的面给他下这种套。
谢昭明摇着扇子,驱赶上脸的淡薄酒气:“这位娘子莫要听李参军胡言,其实我们右相还是第一次将小娘子带到我们这群属下面前。真的,你别不信。”
张珉皮笑肉不笑:“……我看你们还是休沐太多,把脑子休坏了。”他转头看叶瑾钿,“你夫君不在这里,走罢。”
多待一刻,他都忍不了这群满嘴跑马的混账狗东西。
叶瑾钿早已扫过内里,的确没发现自家夫君的踪影,但碰上熟人,还是忍不住摘下面帘问一句:“夫君没与你们一同饮酒?”
对上那张真切焦急的脸庞,一众没心没肺的人难得生出几丝心虚,险些不敢回望。
不过这点不对劲,放在“发现好友的妻子站在上锋身边”倒也说得过去,不至于让人起疑心。
这等时刻,还是得谢昭明出面应对。
他温和一笑:“原来是叶小娘子。白石兄在京中并无旁的亲眷,除了我们之外,便只认识书院同僚……”
叶瑾钿:“听闻,他正是与同僚在春宵楼饮酒。”
“大概是那人听
错了罢。”谢昭明不眨眼地替她分析,“白石兄鲜少花费,若得知要来春宵楼饮酒,定是不肯的。若非要饮酒,也定是往小酒铺去,且喝不了几杯。”
叶瑾钿想想自家美人夫君攒下来的钱,还有喝上几杯就红透的脸,觉得甚是有理:“那谢郎君可知道他们若要饮酒,会往何处去?”
谢昭明摇头:“那便不知了,我们几个要是饮酒,多约在各自家中,或者山野赏景的小别院。”
叶瑾钿有些失望,决定还是再继续找找。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活泼俏皮的声音:“长兄,你也在这里?这位是——”
叶瑾钿回头一看,撞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
眼珠子的主人娇俏,灵动,如同一株舒展粉黄花瓣的香雪兰,明丽得像是攫取了日光。
叶瑾钿一侧身,张蘅便对上内室公孙朔那张浓眉深目的脸,笑意险些崩塌。
谁能告诉她,公孙朔那厮为何也在!
张珉有些头疼:“你怎么在这里?书院今日休沐吗?”
“女院休沐,男院不休。”张蘅见他脸色不对,扫过内室其他人,眼神问询。
她不会这么巧,碰上他哥公干罢。
她还以为是长兄出来饮酒,怕被嫂嫂发现,才换回右相的衣物呢。
公孙朔沉着脸起身,向她走去。
张蘅当即冲叶瑾钿摆摆手:“唉呀,郡主好像在喊我,这位娘子,有缘再见啊。”
她扭头就跑,“嘭”一声把门关上。
叶瑾钿看看门上震动的云母片,又看看脸色铁青的公孙朔,也向另外两人告辞,继续找她夫君。
意料之中,二层也没找到。
张珉抬手枕在楼梯一侧的木制如意纹雕花阑干上,垂眸看坐在踏跺上捶脚的娘子:“累成这样,你还找他作甚,不如早些回家歇息。”
“不行。”叶瑾钿摇摇头,“我家夫君心善,不会拒绝人,又长得那么好看,深夜在外太危险了。”
张珉:“……”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低低道:“万一,你哪天发现他其实没那么好……”
“相爷。”叶瑾钿正色,有些不悦地打断他,“我夫君天下最好,在我心里第一好。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他任何坏话。”
张珉定定看她许久,低声说了一字:“好。”
叶瑾钿这才松弛神色,站起来,抬头看向三层:“上面也能去吗?”
“自然。”张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叮嘱她,“不过上到三层,你要记得离我远些,躲到落影他们背后去,若有不妥,见机就跑。”
叶瑾钿:“??”
三层是有他的仇家么。
可见他神色轻松,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好压下疑问,跟他上楼。
一踏上三层她就傻眼了。
这地方跟酒池肉林并无太大区别,此间人俱放浪形骸,衣衫不整,随时随地逞兽能。
恍然间,让人错以为回到几年前的乱世。
失去三年记忆的叶瑾钿,还以为自己这一个多月过的日子是虚假的。
没走几步路,便骤然有一白脸敷粉的男子踉跄跌在她脚前,满身青紫被油星蜡痕覆盖,气若游丝地喃喃:“救我——”
他伸手想要抓住叶瑾钿的裙摆。
多年习惯使然,叶瑾钿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打算细察而后动。只是不等她观看态势,便见那手落在一只戴着黑绸手衣的掌心里。
她愣了愣。
张珉手上用力,把人拉起来,塞到旁边下属怀中,对着追过来的公子哥说:“这人,我看上了。”
落影低声吩咐明卫把人先带去二层的厢房。
公子哥踉跄几步,直接撞到明卫身上,一股五石散的味道传到叶瑾钿鼻子底下。
她嫌弃后退两步。
公子哥没看清来人,只瞥见一截红底藏青的衣袍,当即嚷嚷道:“你是谁,敢跟我抢人?”仰头吵吵完,瞥见明卫护着的叶瑾钿一双明媚桃花眼,眼睛一亮,随即打量她佩戴之物,认出她并非皇亲士族,便嚣张道,“给你也行,这小美人得跟——”
话还没说完,就被怒火中烧的张珉抬手掐住下巴,掼到地上死死压着。
他靠近公子哥耳边:“这不是你能调笑的人,明白?”
被迫睁大的眼眸,总算看清楚眼前的半边黄金面具,惊惧霎那涌上心头,打桩似的把“可怕”二字砸进心脏和头脑,“哐哐”巨响让他无比清醒。
公子哥使劲儿去掰张珉的手,掰不动,赶紧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张珉盯着他,待他脸上泛出青紫,眼看就要没气了才缓缓松手。
刚松手,公子哥就屁滚尿流地爬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酒池肉林里驱使奴役的人却似乎毫无所觉,还陷在醉生梦死中。
叶瑾钿没听到张珉说什么。
她皱眉扫过一众人,寻找熟悉的身影。
走上一大圈,仍是没找到。
倒是有个衣衫轻薄的绝色女子,似是犯了迷糊,隔着一名明卫从叶瑾钿身旁擦过,向着张珉扑去。
四下昏暗,薄雾迷漫,她本没有太在意,只是轻薄纱衣滑落女子手肘间,露出她后肩一粒红痣。
她下意识喊一声:“右相。”
张珉躲开那扑上来的绝色女子,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在问何事喊他。
叶瑾钿不知道这里埋伏了多少人,也不敢打草惊蛇,只仗着自己蒙脸,越过落影将他拉住,往后扯:“离她远点儿。”
她于争风吃醋一事上毫无经验可言,语气有些僵直。
张珉看着那只攥住他袖摆的手,却乐得找不着北:“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别的女人远些?”
叶瑾钿:“……”
落影等人:“……”
他挺会自我挑拣想听的重点。
“行。”张珉语气中遍布心满意足,“都听你的。”
叶瑾钿:“……”
落影等人:“……”
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忍直视。
绝色女子:“??”
此人真是那杀神,不是冒充的吗?
第48章 怀疑他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叶瑾钿真想把他的袖子甩楼外去。
可纵然右相有恶名,却是平定一百三十余年战乱的英雄之一,是带来安宁世道的人,功过无法相提并论或就此抵消。
故而,在天下大定之前,他绝不能被奸人趁虚所杀。
否则这世间,将又变成眼前所见的这般乱象——
有权有势者皆群魔乱舞,无权无势者则沦为他们的掌中玩物,连当个囫囵人都是妄念。
她深呼吸一口气,瞪他一眼,将他推到背后去,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布包内的暗器。
如果眼前女子有什么异动,她将毫不留情按下机括。
“实在抱歉,既然右相先选择我,那你就只能去找别的郎君了。”叶瑾钿往旁边迈开一步,把人挡在身后,“这位娘子,请——”
她手掌往旁边一翻。
张珉在背后忍不住闷笑,听得人想要回头给他一脚。
笑他个大头鬼啊!
落影:“……”
他脑子发胀,有点儿捋不清相爷和嫂夫人的关系了。
绝色女子脸色不太好看,可一击不中,倘若再继续扑上去也只是送命。
她只能勉强笑着退下。
叶瑾钿见她离开,赶紧回头拉张珉的袖子,低声道:“此人有些不妥,快点儿离开这里。”
张珉自然知道不妥,可他就是故意踩的陷阱,哪有离开的道理。
他吩咐落影:“把叶小娘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叶瑾钿皱眉,拉住他的袖子解释道:“那人真的有问题。”
小娘子手劲不小,扯得猝不及防之下的张珉一个踉跄跌回来。
她对自己所为毫无察觉,只快速解释一遍自己今日所
见与猜测,又说明自己刚才那么做,就是为了不让刺客靠近他。
落影故作轻松劝她说:“嫂夫人放心,我们相爷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不会有事的。倒是你——”
话还没说完,就有几根爆竹朝他们丢来,骨碌碌滚到脚下,冒出“呲呲”的烟雾。
“不好!”张珉赶紧反手拉住叶瑾钿,退避三尺,“躲开!”
话音未着地,爆竹便“嘭”一声炸开。
一股奇怪的花香味混合硝烟的焦味四处弥漫,叶瑾钿似乎还听到“咚咚”倒地的闷响。
不等她思索更多,张珉便伸手捂住她的口鼻,把人往阑干处拖,企图将她送下楼。
猛然从背后伸出来一只大手,叶瑾钿下意识挣扎。
“别动。”张珉沉声道,“这是下三滥的助兴药粉,要是吸进去,手脚很快就会变得酥软,提不起劲,爬都爬不动。”
对方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他,也是急得没边了。
叶瑾钿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下来,甚至还怕他捂得不够紧,自己伸手死死压住。
浓郁的椒芷香有些呛人,却在这一刻令人格外清醒。
张珉闷笑一声。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透过眼睛处的细网,他瞧见楼梯口有暗光闪过,恐怕设有埋伏。这种烟雾弥漫的情形下,不管是谁冲过去,他们肯定都不会放过。
果不其然。
黑暗中很快响起一声声惨叫。
张珉思索片刻,带着叶瑾钿退到一个角落,背靠一块活板,一个转身便换一片天地。
他松开手。
叶瑾钿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赶紧屏住呼吸,抬起手肘压住口鼻。
直到有微弱灯火亮起。
张珉见她紧张,把火折子吹灭,只留如豆一灯:“这里没有烟,不用捂了。”
叶瑾钿看着屋内热雾腾腾,薄纱半罩的池子,脑子险些转不动:“这是什么地方?”
张珉坐下,拖过瓷壶,倒出一杯茶,抬起广袖横挡,掀开面具下摆,浅浅饮了一口。
“春宵楼依山而建,你总知道罢?”
叶瑾钿点头。
茶已凉透。
张珉顺手泼掉,将面具拨正,提起一旁的铜壶去温池尽头的竹管旁。
他将竹管的塞口拔掉,以铜壶承接流淌下来的水:“这便是旁边那座山半腰处引来的温池水。”
“咚咚——”
清凉的山泉水敲打铜壶,很快就灌满。
张珉把塞口堵住,提起铜壶放到红泥火炉上,低头用铁钳捅了捅炉子里的炭火,找来箩筐中的竹壳棉絮把炭火引燃。
叶瑾钿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儿,但这份不对劲儿被身上渐渐爬出来的麻痒取代。
她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急躁咆哮起来,让她给挠一挠。与之而来的,还有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燥热,像有一把干柴在骨头里“噼里啪啦”烧起来一般。
好渴。
转瞬间,第三种感觉萌生,叫嚣。
她伸手撑着桌面,不等坐稳便忙去摸杯子和茶壶,倒上一杯凉水灌下去。
张珉听到动静,讶然回头。
歪倒在桌边的小娘子额头渗出些细密轻薄的汗,两颊潮红,如飞云入晚霞,蒸出些绮丽靡艳的色泽。
一看便透着不寻常。
他腾地站起来,脸色沉沉,疾步走向她。
叶瑾钿尚在饮水,听到动静,不忘抬起头戒备盯他,挪到对面坐下。
张珉这才止住脚步。
他急得叉腰,虎口卡在革带上:“你中药了?”
“大概吸了点儿烟雾?”叶瑾钿又倒上一杯凉水灌进喉咙解渴,只是效果甚微。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想喝。
见她还要灌水,张珉把凉水壶拿走:“别喝了。”
叶瑾钿伸手要抢,抢不到,有些生气。但这里灯火通明,她一介军器监寻常工匠,又不好以下犯上瞪他堂堂右相,更生气了,桃花眼都被压扁。
“水凉。”右相倒像是明白她的怒气,软声道,“烧暖一些再喝。”
她癸水将至,可禁不住这样折腾。
张珉转头就把凉水给泼掉。
叶瑾钿闭上眼,深深吞吐两口气,睁开有些薄红的眼眸看他:“相爷怎么没事?”
这面具明明有孔,可见烟雾也能潜进去。
人总不至于能屏息那般久。
“倘若这东西只有药性没有毒性,或许我也逃不掉。”张珉看她的眼神有些担忧,语气却十分平静,甚至带出几分调侃,“可惜,刺客心肠歹毒,这药恐怕带了些毒性,便对我无效。”
“相爷的弱点,还是自己藏好罢。”叶瑾钿把脸贴在铺有玉石的冰凉桌面上,“我就当没听到。”
张珉轻笑:“晚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弱点,我必不能轻易放过你。”
叶瑾钿:“……”
她发现这个人相当没脸没皮,一点儿都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不苟言笑,凶神恶煞。
被自己娘子投一记白眼,张珉心情更好了。
他转头装一杯水,掀起面具下摆,试了试水温,觉得还行,便将水壶灌半,放到桌上:“先喝着,喝完再装。”
叶瑾钿探手去捞。
张珉扶了扶腰间的横刀,往外走:“你在这里别乱跑,但也要注意躲藏,并非只有我一人知道此处。我去看看落影他们。”
先前是情急,如今这种情形,她也没兴趣跟出去当累赘,便点点头,应一声好。
出门前,张珉轻咳一声:“那个……屏风后有恭桶。”
他说完就跑。
叶瑾钿被药影响头脑,后知后觉他说了什么话。
她磨了磨牙,险些将杯子啃掉一角。
跨出活板门的张珉,脸色一下便阴沉起来,望着眼前薄烟弥漫的地方,往窗边摸索去。
他用刀鞘抵住窗扇,用力一推。
夜间清风入户,吹散薄烟,也将他的位置暴露。
瞬间,七八个人便将他围困在一角,爆竹丢完才有用湿布围住口鼻的人冲上来,与他缠斗。
他假装吸入些许烟雾,动作迟滞些许。
被刀背拍倒在地的人狂喜:“奸相中计了!弟兄们,冲啊!杀啊!!”
外面剧烈厮杀,温池旁的叶瑾钿灌水灌得半饱。
她又斟上一杯温水,没能找到什么防身的东西,便干脆捞起一张有些沉的圆凳,把灯灭掉,抱着凳子躲在活板门角落的薄纱里。
脸热得慌,她贴到凳面觅凉。
也不知过去多久,活板门忽地有一声轻响,她瞬间惊醒,心脏“咚咚”地听对方四处走动,还有刀鞘“喀喀”摩擦。
最重要的是,来人身上血腥味极其浓郁。
她握紧手上的板凳,听到对方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漆静的黑色之中,也慢慢出现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
对方就是向着她这边来。
叶瑾钿掌心生出薄汗,眼看对方就快要发现她,她干脆先发制人,猛地跳起,抡转圆凳砸过去。
来人灵活低头躲过。
圆凳“嘭”一下,反倒将活板门砸烂。
一只手隔着丝滑冰凉的布料,把她手腕牢牢抓住。
黑暗中,有人低笑一声:“好厉害的小娘子,这手劲儿,莫不是想要送我去阎王殿?”
叶瑾钿抽动的手一滞,迟疑喊道:“相爷?”
“嗯。”张珉把她手中的圆凳接过,丢下,“待会儿官府的人会来清查,我带你从山道离开,让落影接应你。”
叶瑾钿精神了一些:“落影他们没事儿?”
张珉:“……没。”
他拉着人往温池的方向走,把窗板拆下来之前,忍不住问:“你就不问问我有事没事?”
“相爷英武。”叶瑾钿鼻子动了动,“但血腥气有点重,应当激烈搏杀过,没有大伤也有小伤。加上之前的旧伤,很难说出‘没事’二字,何必再问。”
张珉:“……那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聪慧。”
叶瑾钿觉得他好像在生闷气,没吱声。
“咣咣”两声,窗板被卸下。
明月似流水淌进内室,带来一丝清凉,也带来山间草木泥土的清香。
黄金面具在皓月下泛出一层冷色。
张珉心里酸得绞起来,撑手跳出窗外,踩在嶙峋的石头上,倾身朝她伸手:“小心些。”
叶瑾钿本不想麻烦他,只是提起裙子往下一望,春宵楼与山石还隔着大半条腿长的深渊。倘若一个不慎,便要坠下去,恐怕尸骨都得散架。
她果断握住他的手,攀上他肩膀,双脚落地再远离。
张珉:“……”
他舌尖扫过虎牙,莫名想咬人。
“这边。”他抬脚往一条山路走去,兜兜转转,绕到深木丛丛的地方去。
叶瑾钿紧跟在身后,看着他后背多出来的弓箭,若有所思。
等走到一处拐角,张珉便竖起食指,作噤声状。
他靠近叶瑾钿耳边,低声问:“想不想报方才那一药之仇?”
“??”
正疑惑,便见春宵楼后走出一群猫腰弓背,鬼鬼祟祟的人。
他们手中持着横刀环刀,或是穿着打手的衣物,或是穿着伶人的衣裳。
张珉把弓交到她手中:“会用吗?”
春宵楼在左后侧,一转头,两人前后位置便颠倒过来。
她躲在足以遮蔽行踪的山石树木后,而张珉藏于她身后,把弓递给她时,正踩在石头上,倾身仰头看她。
一刹那,眼前的清夜幽林随流光急速退去,换上犹如褪色画卷般泛黄的大漠沙丘。
面上覆着薄铜面具的少年,一脚踩上沙丘,倾身仰头,将弓递给她:“会用吗?”
叶瑾钿会。
可她鬼使神差,如同当年那般来了句:“曾替人做过许多弓箭,倒是不曾射杀过什么。”
张珉也有些愣神。
黄金面具之下的眼眸闪动,说:“那我教你?”
他自背后半环着她,握着她的手,一手持弓,一手上箭。
就连指缝夹着三箭都一模一样,在她眼皮子底下倏然发出,穿破黄沙,也穿破眼前这暗夜,扎入瞄准的活物身上。
箭刚出,又迅速搭上三箭。
待十二箭发出,他便在一连串的惨叫与咒骂中,拉着她狂奔,奔出褪色的黄沙,落回此夜的月色下。
叶瑾钿惊疑不定看着他,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张珉眼眸半垂,看着她眼睛,轻笑着问:“此刻在你眼里,你觉得我是谁?”
山脚松柏挺拔,不留暗影,明净月色全数流淌到他们身上,拖出两条重叠的长长影子。
四周沉寂,只有看不见的飞虫嗡嗡擦过耳畔。
“阿兄,是你吗?”
叶瑾钿昂起头颅,伸手捏住他的黄金面具。
第49章 你说你招惹这种人做什么?
记忆里,叶瑾钿也曾这么捏过那张薄铜面具——
三根手指搭在左脸颊位置,一根手指在下颌骨的地方,轻轻捏着,但紧扣的机括就在食指旁边,只要一按就能取下。
当时,那人也是这么弯腰低下头颅,并不阻止,也不答应。
他静默着等她动作,将决定权交到她手里,隔着薄网的眼睛隐遁在黑暗之中静静凝视她,有星点光泽泛起。
从前,叶瑾钿是心中蓦然生出一丝紧张,总觉得将面具取下就会打破什么,是故强装镇定收回手,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也不是很喜欢强迫别人。”
如今——
她还是有些紧张,却抖着手指按下机括。
只是不等看清楚面具之下的脸庞,就骤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混沌许久,指尖一痛,她短暂清醒,似乎听到一声急切的“娘子”,还有一道熟悉的女子音在耳边低低说话,说的什么听不太清,断断续续辩出三两个词:神思,淤血,莫要激动。
不知过去多久,叶瑾钿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窗外青白,没有月轮也没有日轮,无法判断白日黑天,四周也静悄悄的,只有一盆菖蒲草黑森森立于窗台。
她想起被摘下的黄金面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只是鼻息之间依稀还残留着一抹浓郁的椒芷香。随后,她又想起美人夫君还没找到,不知他会不会被同僚蓄意灌酒。
念及此,她赶紧撑手起身,却好似推倒了什么,“咚”的一声闷响之后,又是一声闷响。
她垂眸望去。
美人夫君跌坐在地上,手边散落一本蓝皮册子。
叶瑾钿知道那册子,上面都写满她养病强身、忌口喜食、癸水调理诸事。
她常见他随身携带翻阅。
张珉愣愣看着她:“娘子?”
“嗯。”叶瑾钿也愣住了,呆呆拥着被子,坐在床榻看他,“夫君?”
两人对视好一阵,都有种恍然不知梦里梦外的错觉。
还是张珉先回过神来,把桌上的莲花座盏点亮,坐到床榻边,仔细端详她脸色:“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疼不疼?有没有想吐?”
灯火如豆,窗台的菖蒲草泛上一层薄薄的、油绿绿的光。
叶瑾钿伸手握住他的手,冲他一笑:“我没事。”她打量四周,不见其他人影,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卯时不到,你昏迷了足足两个时辰。”张珉抓紧她的手,呼吸都有些不太稳,脸也苍白得厉害。
叶瑾钿放低声音,含笑哄他:“两个时辰而已,哪里能算昏迷,是不是我太困,睡过去却被你们误解了?”
张珉:“……娘子,我不傻。”
睡着还是昏迷,他自能分辨清楚。
再说了,兰夫人都说她是神思不属,忧思过度,促使淤血突然加快散开,妨碍气血正常运行,才会昏倒。
在淤血未散之前,不宜再受这样的刺激。
他也万莫想到,娘子不因见血受惊,不因山匪刺客受惊,甚至连那些下三滥的药都未曾伤她分毫,只要推血逼毒就无碍,却会因为他意图挑明身份而……
“对不住。”张珉捧起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塞进她掌心里,“是我做错了。”
是他贪心,是他不知餍足。
是他妄念横生,失了智,没了分寸。
鱼与熊掌哪能兼得,娘子能对他“柔弱书生”的身份青睐有加,已是天官赐福,怎可贪恋更多。
美人像一朵蔫巴的小杏花,委屈巴巴又愧疚难当地窝在掌心里,叶瑾钿瞬间就心软了:“这事儿哪能怪你。”
他又并非毫无交代便出门。
心里担忧他的安危,决定到春宵楼找他,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与他有什么关系。
她掌心收了收,大拇指捏捏那手感甚好的玉白脸蛋。
张珉却在想,这怎么能不怪他。
罪魁祸首就是他。
他根本不敢看她眼睛,低着头,一副随便搓圆捏扁的样子,连头上微微晃动的凌乱发丝都在说着“我很自责”四个字。
叶瑾钿低头,在他脸颊亲一口。
张珉眼睫一颤一抖,抬起眼皮子看她,又圆又大的眼睛有些躲闪,却不见情绪有多少好转。
叶瑾钿又托起他下巴,在他唇上亲一口。
张珉眼睫颤动得更加厉害,神色中掺杂着愧疚与雀跃,硬生生将脸扭成又哭又笑的两半。
他抿唇,把脸埋进她掌心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闷闷说话:“我不配得到娘子垂怜,娘子你别哄我了,你打我吧。”
要是她能给他两拳,估计他心里还能舒坦些。
叶瑾钿自然不可能打他。
打坏了自己还得心疼老半天,跟没事找事干有何区别?
不过她昏迷醒来,身体略有些疲惫,也不太能强打起精神慢慢哄他,说着说着反倒摸进自家夫君怀里睡了过去。
张珉看着对自己毫无戒心的人,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地低叹一声。
“真不知道是你完了,还是我完了。”他喃喃自语,抬手将她散落脸颊的发丝轻柔拨走,“你抱着的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此人死性不改,冥顽不灵,怙顽不悛,有死无二,认定什么就是什么,永远都学不会放手,是个让人讨厌的‘大魔头’。你说你招惹这种人做什么?”
像是反驳他的话一样,叶瑾钿蹭着他胸膛,
抱他更紧了。
张珉认清现实,捂住发烫的眼睛,笑出声来:“看来要完的人,是我。”
*
再睁开眼,竟已日上三竿,不见明光入室。
叶瑾钿望着灿灿烈阳,迷瞪两个呼吸的功夫,尔后呼吸便是一滞,赶紧跳下床穿衣梳发,捞起桁架上挂着的布袋便往外跑。
桁架被扯得“嘎吱”一声,发出抗议,跟着跑上两步,等她将布包袋子挑开,拽在手中,才停步目送她跨出门槛。
匆忙之下,没太留神看路,叶瑾钿埋头撞入闻声而来的张珉怀中。
他扶稳她双肩:“娘子何故太匆匆?”
“来不及说清楚了,我还要去军器监。”她将布袋随便一套,就要去洗漱,“回来再跟你解释。”
张珉拉住她:“不用急,监正让你一个时辰后再去。”
叶瑾钿脚步一顿:“??”
“听闻有一位叫罗东的郎君,昨夜不眠不休,打造出三副构件,今早又做了两副。”张珉温声解释,“监正干脆找来一名匠人,帮忙打磨锻造好的构件。如此,你们只要再打造两副构件便可。他怜惜你昨夜辛劳,让你好好休息,午后再去。”
叶瑾钿觉得监正这份怜惜,来得还挺突然。
不过对她而言是好事,她便不追究太多,舒一口气,将布袋取下来,塞给张珉:“夫君替我放好,我去洗漱了。”
“嗯。”张珉看着她蹦出去的背影,叮嘱道,“锅里有热水,记得要用。”
叶瑾钿高举右手,挥了挥:“安心。会用。”
张珉这才笑着踏进内室,把桁架摆回原处,将布袋挂上去放好。
洗完脸,叶瑾钿蹦回来:“夫君饿么?可要吃点儿东西?”
张珉朝她伸出手:“待会儿要到医馆找兰夫人,我们不如在外对付一顿可好?”
“也好。”叶瑾钿把手搭上去,挽上他胳膊,将脑袋枕过去,“正好让我躲躲懒。”
张珉掏出手帕,替她擦掉脸上没有擦干的水珠。
落在脸上的手帕柔软,擦拭的力度也很温柔,叶瑾钿闭着眼睛享受:“夫君你真好。”
“嗯。”擦干水珠,张珉把手帕收起,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捏顺,耳语道,“你若喜欢,那便一直这样,永远这样,可好?”
只要她喜欢。
叶瑾钿没能听出什么深意,“嗯嗯”点头,拉着他往外走。
两人本来要入饭铺,可叶瑾钿闻到路边支开小摊上鲜肉馄饨的香味,有些走不动道。
卖馄饨的是个老婆婆,旁边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在煎樱桃饆饠(bì,luó),鲜香、甜香与油香一道勾人。
张珉也跟着停下脚步,问她:“想吃馄饨还是饆饠?”
叶瑾钿吞一口唾沫:“都想吃。”
老婆婆乐呵呵道:“我们家的鲜肉馄饨用猪肉、鱼肉和虾肉做成,要贵一些,如果娘子和郎君有忌口,可以告知。不过我们的食材保管鲜甜,除了猪肉,都是五更天在滋水河捞上来的,这樱桃饆饠也是千万挑选的甜果子!”
叶瑾钿又吞下一口唾沫。
张珉便道:“那就来两碗馄饨,再来两份樱桃饆饠。”
“好咧!好咧!”
此刻食客不算多,他们在河边树荫下坐等。
没多久,馄饨便先上了,个个皮薄馅儿大,圆滚滚在汤中浮起来,配着一点儿葱花与青菜,青白微红,格外可爱。
叶瑾钿赶紧用勺子舀一个,吹凉塞进嘴巴里。
热腾腾的馄饨一咬,肉质鲜香弹牙,汁水溢出但不算太多,刚好调和口感。
她吃得一脸满足。
张珉看她也看得很满足,险些一口把滚烫的馄饨塞进嘴巴里,烫出个燎泡。
樱桃饆饠被裹在薄薄的饼皮里,色泽艳丽,煎过的边有些硬脆,但是中间的果然又尚且软糯清甜,一口咬下去,口感十分独特。
叶瑾钿吃了一个,觉得很好吃,赶紧咬断,将嘴巴塞满,忙又夹起一个,递到张珉唇边,“唔唔”的说不清楚话来。
张珉看着伸过来的食物,其实也不太在意是什么,张嘴就咬住,如她一般塞满嘴。
“唔唔唔唔(好不好吃)?”
“唔(嗯)。”
两个人用筷子堵住淌到唇边的樱桃汁,相视发笑,险些喷对方一脸樱桃肉,又不约而同伸出手,用大拇指揩了揩对方唇角的糖油。
尔后——
收回手,将拇指藏在掌心里。
第50章 叶小娘子这两日会格外黏人
午时的光正烈。
日照下的滋水河两岸青绿绣幕,河面白光闪烁,星碎如鳞。
用过吃食的叶瑾钿和张珉蹲在石阶上,掬水洗手,擦干后便往医馆走去。
魏初兰今日不忙,在中堂慢悠悠研磨药材,旁边靠窗的美人榻上,躺着个墨发倾泻的病弱美人谢昭明。
看到有人入内,他忙不迭坐起来,捞过旁边的金漆红缎刀扇,遮住半张脸,虚虚咳上两声:“哎呀呀,竟然有客到。真是失礼了。”
张珉:“……”
弄得好像药童没拉响铜铃,他们就擅自入内一样。
他抬手遮住身后叶瑾钿的眼睛,魏初兰也转身拉上某个人有些松散的外袍,将本来就掩得严严实实的衣领收得更紧。
谢昭明半露的嘴角弯了弯。
张珉:“……”
狐狸就是狐狸,心眼比竹筛都多几个。
谢昭明入内室整理仪容,魏初兰请叶瑾钿落座,先替她把脉:“叶小娘子一切安好,并无大碍,我再给你施一次针足矣。只是千万切记,近来莫要再受什么大刺激。”
张珉点头,掏出册子和墨笔:“还有吗?”
魏初兰把针拿出来烤火:“还有就是,受那药的残余药性影响,叶小娘子这两日会格外黏人。”
叶瑾钿茫然。
格外黏人是何意,她怎么没感觉自己有此症状?
张珉一脸认真记下,悬起笔,又立即追问:“还有吗?”
魏初兰烤完针,才抬眸回答他:“没了,只需要张郎君安静些,莫要扰我下针。”
张珉顿时沉默,收起纸笔。
叶瑾钿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他的手:“要不,你去找谢郎君说说话?”
施针得好一阵呢。
张珉依依不舍,磨磨蹭蹭离开,好像两人即将分开许多年一样,一步三回头顾盼。
叶瑾钿一时分不清,他们两人到底谁受药性影响了。
张珉入内室。
谢昭明已穿得一身端正儒雅,头发挽进冠里,一丝不苟。
他脸上挂着温和笑意,朝他看来。
张珉不客气往他旁边一坐:“春宵楼那边处理得如何了?杜君则那厮可有消息传来?”
“散播流言这种事情,在下替右相跑腿多年,早已轻车熟路,右相何必多问。”谢昭明摆起一副调侃的样子,语气亦多有玩笑,说的话却硬要夹两分客套,“至于左相……点兵并非一日之功,还要点得不被人怀疑,总要给他充裕的时间。”
张珉抢过他手中端起没喝的茶盏,呷上一口,有些嫌弃:“你怎么又加陈皮。”
“新喝法,不甘甜吗?”谢昭明掏出一个小罐子,“要不给你添点儿甘草?”
张珉嫌弃挪开杯盏。
谢昭明轻笑一声,给自己端来新杯盏,把甘草丢进去:“春宵楼牵涉的势力庞杂,除了士族,还有前朝的人。托千年流传的‘二王三恪’仪礼的齐天无量大洪福,这前朝的血脉不可尽屠,否则陛下便要成为‘暴君’,王朝亦短命矣。”
当权者,脑子没什么毛病的话,不会随便犯这个忌讳。
“呵。”张珉冷笑一声,用两根手指撑起有些发胀的脑袋,“前朝余孽倘若已如垂死挣扎的涸泽之鱼,自然可留下封爵,可若是他们妄图给干枯的池子注水……”
那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谢昭明看他敛眸缩睑的模样,端来一方铜镜,放到他面前:“啧啧,张子美。你看看你自己,渗不瘆得慌?”
张珉狠话放到一半被打断,眸色一下木然
起来,面无表情转脸看他:“……你什么新毛病?”
谢昭明收起铜镜:“没什么,让你记住自己现在的嘴脸。”
张珉:“……”
“继续正事儿罢。”谢昭明掀开杯盖,将热水冲进杯盏里,“天下承平,许多在乱世可为之事,如今都得一一清除。春宵楼此番被你一捣弄,也算是惹一身荤腥。”
不过是前朝血脉而已,按照皇室那广播种的做派,找几位有前朝血脉的后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们低声论起“右相在春宵楼被歹徒重伤”的流言传开后,如何顺道一步步摧毁春宵楼这等法外之地的事情。
*
外头隔间。
叶瑾钿被针扎得有些昏昏欲睡,干脆眯起眼睛小憩。
一刻两刻的功夫,竟让她做了个短暂的梦。梦中全是山石似的峭楞楞的笔直高树,灰扑扑的黄雾卷成猩红的沙云,还有大片连绵起伏的沙丘随狂风滚动。依稀间,还有“丁零——丁零——”的驼铃在耳边回响。
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头顶一侧悬着的铜铃,她才恍然惊觉方才那是梦。
“有人来了。”魏初兰对药童吩咐道,“先引客人坐下,我马上就来。”
药童离去,她在水盆中洗洗手,擦干,转头看向叶瑾钿,“叶小娘子,我要准备给你拔针了。”
叶瑾钿“嗯”一声。
拔完针,张珉也从内室出来,柔声问她可有哪里不舒坦。
叶瑾钿摇头:“我没事,夫君不必紧张。”
可张珉还是小心翼翼按揉她脑袋两侧,问她有没有觉着疼。
谢昭明端出铜镜,摆在桌上,喊了张珉一声:“白石兄,你衣领歪了,对镜正正衣冠?”
张珉回头,对上镜中斯文温秀,眉宇间满是柔情的自己。
他缓缓抬眸看向一脸促狭的谢昭明。
“……”
有些柔弱书生真是一肚子坏水,连嘲讽人都九拐十八弯。
*
离开医馆。
叶瑾钿直奔军器监,放下布袋便开始捶打浇铸的构件,让想要关心两句的罗东毫无插嘴的罅隙。
待天色近晚,十二副构件全部打完,她才停手,喘上一口气。
罗东擦擦鼻子:“那个……女娃娃,你还好吗?”
叶瑾钿喝光海碗里的水,用手背一擦嘴巴,笑道:“前辈叫我的表字就好。小辈字子瑶,《说文》言道,‘瑶,石之美者’的那个‘瑶’。我身体无碍,多谢前辈关心。”
见她从容磊落,似不为从前的事情记恨,罗东登时轻松起来:“你也不必客套,喊我罗叔就好。”
叶瑾钿从善如流改口:“罗叔。”
放下那点小心结后,罗东如愿跟对方谈上打造刀兵铁器诸事。一聊便发现,年轻人不仅精通此事,甚至颇有自己的见地。
他险些不想把人放走,畅谈个昏天黑地。
遗憾的是,监正亲自来将他们撵走:“先前让你们日以继夜锻造兵器构件,真是辛苦了。”
叶瑾钿不太明白这“日以继夜”从何处来。
“所以,我已向上峰请求,给你们放三日休沐假,让你们好好歇歇。”监正笑眯眯看着他们,如是说。
罗东本来想说,实在不必,他也不是很累。
但想到叶瑾钿遭了罪,便把嘴闭上。
他决定明日悄悄来,再琢磨琢磨那炭粉到底怎么加。
监正转向叶瑾钿,满眼欣慰:“特别是你,得歇好回来干活,知道没?”
叶瑾钿:“……属下明白。”
监正又赞扬他们两句,便背着手乐颠颠离开,那提起来的脚后跟都能看出雀跃。
叶瑾钿怀疑这弩是不是有什么大用处,大到能让监正升官发财,才会令他乐呵成这般模样。
她也没细想,抓起布袋斜挂到肩上,便离开军器监归家。
归去总要经过镇在此间的相府。
往日经过相府,叶瑾钿总要贴墙快走,生怕惹上什么麻烦。如今再看见这座府邸,她神色略有些复杂。
静静看上片刻,她握紧布袋的绳子绕过去,顺着滋水河往老旧的宅子走。
近黄昏,暮色四合,杨柳岸议论纷纷。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
“不就是右相在春宵楼被刺成重伤的事情嘛,今早就传遍咯,谁不晓得噻。”
“听闻陛下雷霆大怒,誓要为右相讨个公道。”
“什么什么,不是说右相明日会参加狩猎,并没有受伤吗?”
“哈?不是说右相要在民间抓十八个美貌小娘子当妾吗?”
“……”
……
一时之间,真假难辨的消息铺天盖地往叶瑾钿砸来。
不过自古以来,唯有风月事长盛不衰。大家说着说着,几乎都偏向探讨右相抓十八个美貌小娘子的事情,有些人惶惶于自家有闺女,有些人愤怒于他居然敢如此嚣张行事。
叶瑾钿却愈发觉得违和。
他……委实不像身负重伤的模样。
莫非是他太能忍,所以没表露一丝一毫,还是有什么内情?
她琢磨着往家里走去。
推开院门,张珉坐在廊下写字。
暮烟蔼蔼沉沉,庭院葱茏花木变得浓绿深邃,越发映衬出他一身素衣,散发赤足的静美。
叶瑾钿内心一下平静下来。
张珉听到动静,抬起眼眸看过来,脸上露出些笑意:“娘子,你回来了。”
他加快书写,将最后一句抓舞姬的命令落成。
嘴里不忘问她,“今日过得如何,开心吗?可有什么趣事?”
叶瑾钿思索着道听途说的一连串流言,顺口便道:“听说右相要在民间抓十八个美貌小姑娘当妾呢。”
“嘭——”
她心善的夫君,气得把心爱的砚台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