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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夫君未免太害羞了

    天色渐渐转为暗蓝,不见薄云。

    墙头与屋檐都如远山一般,只剩下裁剪出来的黑色影子,唯有桃杏在晚风里还能窥见些许绿意。

    张珉蹲在廊下,将墨痕擦去,面有愧色地看着叶瑾钿:“娘子,对不住。我又吓到你了。”

    旷日经年,他好像还是没学会如何去待一个人好。

    初初只想着要她平安,却在一句句“夫君”中沦陷,越发贪心;皮囊得了青睐,便想着让皮囊之下真正的自己也能为她喜爱,故而不停放纵、试探……

    直到她再次出事,他才如披着羊皮的狼,收起自己锋利的爪子,小心翼翼藏起来。

    可爪子似乎并没有收好,又伤及她。

    莫非——

    他当真做不了甜甜的良人?

    暗影之下,张珉也难免生出几丝茫然与惶然。

    然则,倘若让他就此放手……

    夜幕里的凉风,将他沾上汗渍的脖颈与额角吹得透凉,直凉到心里去。

    他思绪乱糟糟时,叶瑾钿抬起手来,贴向他额角。

    她的帕子已经被她用脏,干脆直接用衣袖内侧替他拭汗:“夫君因何愧疚?我在边关见多了刀兵,哪里有那么容易被你吓到。”

    倒是他气得脸色发白的样子,更让她担忧。

    “怎么,”她故意玩笑,“难道夫君小瞧我的胆色?”

    张珉用手肘托起她的手臂,仰头避开:“别弄脏你的衣服。”

    他还没洗澡,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听得后面那句,又忙不迭解释清楚,生怕她误会:“哪有,娘子面对山匪尚且脸不变色,岂是没有胆色之人。”

    “那不就对了,那你有什么好愧疚的。”叶瑾钿压住他的手:“别动。”

    捏紧袖口,她轻轻按在那张泛着潮湿汗水的脸颊上,不意外又看见一双薄红的耳朵,一截染绯的脖颈。

    明明如今

    亲近他的次数也不少,怎的还是这么容易耳红脖子红。

    她伸手拨弄两下。

    张珉一抖:“娘、娘子?”

    他瞬间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

    “嗯?”叶瑾钿一脸坦然回视,似乎刚才伸手的并不是她,“收拾好了?那就一起去做饭?”

    她站起来,拉他起身。

    今日回来有些晚,庖厨还得燃灯。

    她取下屋顶挂着的肉,洗干净,切成肉末,还打了个鸡蛋,在上面洒一撮细碎的青菜。

    等饭里的水烧开一阵,就能放进去蒸。

    剩下的肉末则用来做臊子,炒完蕹菜把菜汁倒掉,将臊子铺在上面,香着呢。

    两道菜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饭蒸熟时,菜便出锅,搁在饭桌上,在烛火下冒着腾腾热雾。

    张珉坐在小杌子上记菜谱,心里颇有些惆怅。

    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把厨艺练好,让娘子取代他此刻的位置,只消坐着推推柴火,看他洗手炒小菜便好。

    叶瑾钿洗干净手,张珉已把饭盛好,等她一起吃。

    她顺嘴提到:“我接下来三日都休沐,夫君在书院何时休沐?”

    一般来说,书院与朝廷一样,都有休沐日,只是偶尔会取缔,攒到假日一起放。

    如此一来,离家不算特别远的人就能回家一趟。

    “我也是明日休沐。”

    张珉寻思,他自明晚开始就得忙活起来,恐怕得忙好长一段日子,还需提前与娘子说清楚,免得她忧心。

    只是——

    这理由着实不好找。

    他总不能劳动明鹿书院上下,让全部人都陪着他唱这出戏,那也太兴师动众了。

    稍有踟蹰,便被叶瑾钿敏锐发现:“夫君有话想说?”

    张珉嗫嚅片刻,实在不知道这话算不算刺激,能不能说出口。

    叶瑾钿给他挖一勺蛋羹:“怎么不说?”她侧头看他,“此事是什么要紧机密,夫君不放心我,怕我泄密吗?”

    “没有——”张珉喊冤,扒拉一大口饭,撑得嘴巴两边都鼓起来,幽怨看着她,含糊嘀咕,“娘子你冤枉我。”

    除了军机要事,他有什么不能对她……好吧,身份也不能泄露。

    他转头,看着窗外无知无觉高挂的一轮明月,眼神愈发幽怨。

    叶瑾钿望着他,转头找干净的碗,倒上一杯水放旁边:“别塞那么大一口,小心噎着。”

    张珉点头,捧起喝两口:“多谢娘子。”

    叶瑾钿没跟他来回玩儿客套,坐下继续捧着碗吃饭,就着窗外夜色用饭。

    没多久,埋头把饭扒拉完的人,趴在木桌上,伸出一根食指,拨弄她垂在腰腹上的发尾和绑发的布带。

    叶瑾钿:“……”

    中药的人真不是她夫君吗?

    她垂眸看他一眼——

    烛光正对他的方向倾泻,只是他半边脸枕在手肘里,拱起的袖子在他鼻梁处划出一道分明的淡灰色暗影,将他温文的五官映照得格外深邃。

    耷拉着的眼皮子遮盖他眸色,更是无端映衬出几分岑寂落寞,仿佛怕遭谁人遗弃一般。

    纵然如此,他的姿态也是带着几分矜贵的。

    叶瑾钿搁下碗筷,趴着的某位郎君立即直身,从红泥火炉上端来热水,与凉水兑成温水,送到她手边:“娘子喝水。”

    唔,就连伺候人的活都干出一种风雅的做派。

    等她喝完,风雅郎君立即收拾碗筷,开始给她提水泡澡,忙进忙出。

    “娘子近几日辛苦了,泡个澡去去乏。”

    叶瑾钿从细竹衣橱里收拾出明日要穿的衣物与寝衣,一套搭在梳妆台旁边的桁架上,一套搭在耳房屏风上。

    她伸手拉开腰带:“那夫君……留下替我按按肩?”

    “噗呲”一声,张珉踩着地上的水渍,“嘭”一下撞到墙上,把额角撞红一大片。

    手中水桶也“砰”的撞上厚实的木板墙。

    叶瑾钿吓了一跳,随手把腰带一搁,轻轻拉开他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她踮起脚,冲着被撞到的患处轻轻吹拂。

    温热的桃花香扑到张珉额上,柔柔推开钝痛,让他下意识一缩。

    “别动。”叶瑾钿捧着他的脸,继续吹着泛红处。

    只是吹着吹着,那片颜色似乎蔓延得愈发厉害了,连周遭的冷白肌肤也隔着潮红。

    她掌心亦越来越烫。

    脚尖一松,脚后跟落地,叶瑾钿狐疑看着眼神飘忽的夫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敞开的衣襟。

    小衣还好端端系着,他羞什么。

    她疑惑来了一句:“我们新婚之夜没有圆房吗?”

    “咚——”

    木桶砸落,张珉赶紧拉着她往后一退。

    避开木桶后又着急忙慌地提起来,还没直起腰就往外跑:“我、我再提一桶热水来备用,娘子你先泡、泡着。”

    叶瑾钿:“……”

    夫君也未免太害羞了,不就是问一句而已。

    她无奈摇摇头,将衣物脱下,放在屏风另一侧搁着,简单冲洗一下后,抬脚踩着脚凳翻进浴桶里泡。

    水温正正好,抡着锤子不停敲打而有些泛酸的肌肉,瞬间放松下来,让她喟叹着往后靠,闭上眼睛。

    没多久,张珉提着水进来,放到桶边。

    他在内室与耳室徘徊。

    半晌,还是在屏风后问一句:“娘子是肩膀有些不太舒服吗?”

    “谈不上多么不舒服。”叶瑾钿眼睛没有睁开,声音也有些慵懒无力,“只是有些酸软。”

    倘若他觉得勉强,倒也不必硬……

    念头还没落地,就有一双手轻轻落在她肩膀上,按揉起来:“这个力道,可以吗?”

    叶瑾钿睁开眼眸。

    头顶上的脸庞转开看旁边屏风,好像那一轮落日和城墙有什么可供细数的地方。

    若非他脖颈都泛红,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还真让人想不到他在做什么。

    她看得出神,张珉咽喉上的棘突不禁滑动。

    “娘子,你别这样看我。”他抬起一只手遮住她眼睛,眼底的欲色才倾泻出来,但很快又被他敛起。

    被柔软睫毛扫过的掌心也松开,重新落回她肩膀上。

    过上一阵,水开始变凉,张珉舀两瓢加进去,叶瑾钿撑手坐直,趴在浴桶边上,露出后背:“腰也有些酸。”

    张珉为难:“娘子——”

    他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

    叶瑾钿趴在手上,低低地、含糊喊道:“腰酸……”

    张珉认命,硬着头皮把手放上去,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肌肉按捏,往下推压。

    他闭着眼不看,可手中细瘦却有一层薄薄肌肉的腰肢,毫无阻隔落在他虎口上,比上好的桑柘木做成的弓箭都要让他爱不释手。

    犹记得,第一次接触桑柘木是在兵器铺里,他那时年少潦倒,买不起任何一把弓,却一眼相中最贵最好的那一把。

    它安静躺在架子上,那柔润的光泽,油滑的弓身,握在手中紧贴虎口时感受到的弧线,无不彰显力量与柔美于一身的独特魅力。

    试过之后,其他弓都显得寡淡无比。

    后来——

    “夫君。”叶瑾钿打断他的思绪,顺手将旁边的皂角塞进他掌心,“替我擦擦后背。”

    张珉尚未回神,手上一松,皂角随水与腰线滑落。

    他下意识追寻皂角而去,手臂没入水底,搅得水面“哗啦”作响,指腹碰到皂角,他手腕转而向下,下往上一勾,挑起皂角。

    皂角飘浮着落入掌心,指腹也陷入滑腻。

    第52章 夫君施展美人计?

    风似水,月如霜,透过窗纱洒在榻侧,止步屏风前。

    青色薄帐扬起又落下,搅动的光影落在屏风上,像翻滚的浪潮。

    叶瑾钿忽觉微微有些撑,一股细密的电流往上一蹿,急急掠过,在脉络中留下一阵阵回荡的涟漪。

    她从未试过这般。

    陌生的感觉,让她眼底透出两分茫然。

    她下意识抓住张珉的手,抬起蒙上薄薄水雾的桃花眼,喊一声:“夫君——”

    声音太低太柔了,唤不醒张珉的理智。

    他只觉得掌心的皂角特别

    滑腻,在水中融化的皂液,顺着指缝流淌、散开,连指尖都难以避免沾惹上一些。

    “要洗吗?”他抬起发潮的眸子,对上迷蒙桃花眼,“我替娘子洗干净,好不好?”

    他望着她神色,在她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张珉刚在庖厨灌过一碗杏花茶,唇瓣尚且带着一点浅淡的杏花香气。

    不知怎的,这香气蓦然化作一只小钩子,将叶瑾钿心神勾走,再注意不到旁的事情。

    她盯住那沾上热雾的嫣红嘴唇,如同看见一朵在水泽薄雾里开到荼蘼的红杏。

    咽喉忽然干痒,口中却生津。

    张珉被她看得情不自禁微微张开唇,舌尖在唇齿中若隐若现,似有渴盼又不敢出动。

    叶瑾钿仰头,慢慢贴过去。

    张珉看清她靠近的动作,瞳孔一缩,眼睫急促跳起又落下。

    他撑在浴桶上的手骤然收紧,低头亲上去。束在背后的发丝顺着他倾斜的手臂,一路滑落浴桶,垂在叶瑾钿手边。

    她的手勾住发带,抬起时误将墨发解开,如大片的海藻将水面彻底遮盖。

    水中漂浮的发丝甚至落到她胸口、腰腹、大腿,将她整个人缠得彻彻底底。

    张珉今晚有些失控,大肆掠夺她口中气息,让她本就恍惚一瞬的神思,被彻底抛到九霄云外,不见丝毫踪影。

    薄雾中,叶瑾钿的脑袋渐渐靠到他肩膀上,双手也无力地搭在他斜撑的手臂上,扯住他垂在水中的宽袖。

    浴桶的水波静谧,偶有波澜,背后屏风青影随风翻滚,忽明忽暗,暗潮涌动。

    叶瑾钿险些以为自己在水中溺死。

    见她喘不过气,张珉才松开一些,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带着些许安抚与愧疚的意思。

    “娘子,可以吗?”

    叶瑾钿根本不知他在问什么,含糊“嗯”一下。

    下一刻,她急促的呼吸骤然被打碎,忍不住扬起脖子,张嘴咬在他脖颈一侧。

    张珉咽喉震动,低低笑起来。

    “别怕。”他撑在桶侧的手臂缓过她身前,搭在她满是水珠的肩膀上,他弯腰贴在她耳边,“快好了。”

    叶瑾钿被他一句话从恍惚中拔出,想要撑起身体,又滑落下去,变得更恍惚。

    她改口咬他耳垂,磨了磨。

    张珉还是纵容地笑,什么都不管,只问她有没有不舒服。

    叶瑾钿松开耳垂,扭头咬在他锁骨上。

    “别咬衣物,小心伤牙。”张珉拉开衣袖,擦了擦玉白的小臂,凑到她嘴边,“咬这里。”

    叶瑾钿当真不客气,一口咬下去。

    好一阵,她嘴上和手上的力度才放松下来,整个人瘫在他臂弯里。

    张珉在她唇角落下轻轻一吻,犹如杏花落于水面:“娘子,水凉了,我抱你到榻上去罢。”

    他说话时,声音就落在她耳边,低低沉沉,与他平日有些不像,却又有些熟悉。

    可她此刻的脑子像被人用手指搅过的浆糊,黏成一片,哪里能辨清楚,只是圈住他脖子,任由他裹上布巾,将身上擦干净。

    身上衣物湿得太厉害,张珉怕沾到被褥上,只好脱掉,留一身里衣,挽起湿漉漉的袖子。

    头一回在娘子面前穿这么单薄,他耳根“欻”一下就红遍。

    “夫君。”叶瑾钿在地上站直一阵,又忍不住圈上他脖子贴过去,“我可算明白,兰夫人为何会那样说了。”

    她现在的确很想黏着她夫君不放。

    张珉怕她着凉,匆匆给她裹上一件袍子就往榻上抱去,塞进被窝里。

    叶瑾钿扯住他的手指:“你要去哪里?”

    “收拾、收拾。”张珉轻咳一声,耳朵尖尖也跟着泛红,“娘子先睡好不好,我还没沐浴,身上脏。”

    “不脏。”叶瑾钿抱着他脖子,闻了闻,“香香的。”

    娘子突然变得这么软糯,还会撒娇,张珉着实有些遭不住,红云从脖颈漫上脸颊。

    他脑子也险些变成浆糊,干巴巴解释:“归来后,我便先换上干净的衣物,熏过香。”

    “既然干净,那夫君陪我呆一会儿再去收拾好了。”她往床侧挪了挪,抬头亲亲他下巴,“好不好?”

    张珉哪说得出“不好”二字。

    他当场就坐到脚踏上,一只手垂在膝盖上,一只手握着自家娘子的手臂,看着她一个劲儿笑。

    叶瑾钿黏人归黏人,神智好歹归拢,想起方才的事情:“夫君欲言又止,到底所为何事?”

    张珉眼神飘忽,怕她生气,不太敢说,又想不到旁的法子搪塞过去,只好提心吊胆,试着用美色误人。

    他拉过叶瑾钿的手指,放在自己脸颊上,偏头亲了亲她掌心:“我、我若是说了,娘子可以不生气吗?”

    掌心一软一温,叶瑾钿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一张一合的红唇上,紧紧盯着。

    张珉咽喉滚动,顺着她手腕一路往下亲,落在锁骨上,尔后顺势贴在她耳边哄道:“你若是不生气,我就说。”

    他这辈子就没试过这么拿骄,语气虚软得很,一点儿都不硬气。

    叶瑾钿:“……”

    她盯着那片紧张抿在一起的红唇,鬼使神差道:“要想我不生气,夫君难道不该拿出点儿诚意?”

    张珉抬眼,有些茫然。

    他只试过割下敌军首领的脑袋挂在枪尖上当诚意,把别人营帐拔掉,可没试过哄人不生气拿出诚意。

    话本子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他试探将被窝里的脚抓出来,在小腿一侧亲一下。

    头一回干这种事情,张珉也很紧张,一双眼不住瞥向她,耳朵都忍不住动了动,捕抓她所有动静,生怕漏掉一丝一毫。

    极有春意的一张通红脸颊,滚烫得吓人。

    叶瑾钿:“!!”

    她脑子已经不是浆糊,快要稀成汤水,什么都凝不起来了。

    不见她躲避,不见她抗拒,张珉把被子一掀,一颗脑袋钻了进去。

    后来的事情——

    次日的叶瑾钿醒来,看着高挂的日光,羞得脚趾紧紧抓起,扯高被子盖脸,不想见人。

    她昨夜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脸皮说出“不够”两个字,还挑着她夫君下巴,用他的手指揩掉他脸上沾惹的水,塞进他唇里含住……

    真是疯了。

    确定那药只会让她变得黏人,不影响神智吗?

    这怎么比醉酒还要糊涂得厉害!

    张珉端着温水入内,放到洗漱的架子上。

    叶瑾钿见到他,更是往被子里一缩,整个人藏进去,头发丝都不想露一根。

    “娘子?”张珉也有些脸热,但更担心她饿坏,隔着被子温声道,“醒了就先洗把脸,我去把粥和糕点热一热,端过来给你吃好不好?”

    他厨艺实在欠佳,粥和糕点都是从外头买的,只是隔水蒸,哪怕把锅烧坏都连累不了食物。

    叶瑾钿在被子里“嗯嗯”两句。

    张珉起身,叮嘱:“我走了,你出来喘口气,别闷坏了。”

    怕她听不清楚,他特意放重脚步,前去庖厨烧火,将凉透的早点弄热。

    叶瑾钿捏着被角,在侧面掀开一个洞,见张珉果真走远才卷着被子翻滚一圈,又一圈。

    她握拳砸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叶子瑶,你糊涂啊!”

    那种事情,她怎么说得出,做得出的啊!!

    穿衣洗漱完毕,对照铜镜中羞愧的人,叶瑾钿拿着簪子就气鼓鼓戳了好几下,直到听到脚步声。

    她“欻”一下趴在桌上。

    刚抬脚入内的张珉:“……”

    他无奈笑了笑,放下粥和糕点,又跑回庖厨拿别的糕点。

    叶瑾钿听着动静,从肘弯露出一只眼睛,见内室无人,摸到门扇后,再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庖厨中忙活的人。

    张珉为将,对目光很敏感,知道娘子在看自己。

    不过他装作不知道,甚至放慢手脚,端着糕点慢慢往回走。

    他一转身,叶瑾钿就缩回门扇后,他入内,她背对门扇,捂脸贴墙,企图一辈子把自己塞在这个小角落。

    张珉轻咳一声,走到门扇边,轻轻敲了敲门,已经熟门熟路地卖惨:“娘子,为夫只有一日休沐,接下来得有半个月没办法着家,你就可怜可怜我,与我一起用饭如何?”

    半个月不着家?

    对了,昨夜闹到结束时,他的确趴在她耳边,说什么来着。

    叶瑾钿艰难转动脑子,终于想起他的原话——

    ‘娘子,我已辞退书院的活计,入了右相府任职,明

    日傍晚开始算,得有半个月无法回家。’

    她愣了愣,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但却并不为自家夫君感到紧张,也不觉得他先斩后奏的做法令自己心里多么难受。

    不过——

    “哦?”叶瑾钿幽幽从门后飘出来,“不知夫君是何时辞退书院活计,又是何时入的相府,为何我一概不知?”

    张珉:“……”

    完了完了,美人计怎么不管用啊!

    第53章 吃毛豆

    窗外竹枝横斜。

    光如水,铺一地明晃晃的白。

    张珉忽觉白光刺眼,刺得他脑袋有些昏沉。

    许多借口在他脑袋里打转,想要从嘴巴钻出来,又被他吞下去。

    叶瑾钿含笑等他回应,等来一双挤成圆溜溜一团,可怜兮兮偷觑她的眼:“娘子……”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怪可怜的。

    “哦——”托他的福,她的羞赧烟消云散,拖着长调子道,“现在知道我是你娘子了?你瞒着我入相府时,可还记得家中有位娘子?”

    张珉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做得不对。

    但是,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理由,足以解析自己最近的去向。

    叶瑾钿逼近一步:“昨夜那么卖力,原来也不是情到浓时自然为之,而是别有用心?”

    “不是!”张珉下意识否认,但否认过后又心虚,“我是真心想、想让娘子舒……”

    叶瑾钿头皮发麻,抬手捂住他嘴巴:“这句话可以不用回答。”

    “哦。”张珉轻轻拿下她的手,握在手里不愿放,“……但、但我也不全然没有……别的用心。”

    后面四个字,他说得越发飘渺,几乎听不清。

    叶瑾钿不吭声。

    “事先没有与娘子商量此事,是我的错。”张珉左右看了看,摘下门后的鸡毛掸子,后退一步,双手奉上,“请娘子责罚!”

    叶瑾钿:“……”

    她夫君这行径,怎么又像武夫所为,又像书生习惯。

    ——肯定是和落影他们相处多了。

    递鸡毛掸子确实有些古怪,但那句“请娘子责罚”与“请先生责罚”有异曲同工之妙,倒是分外和谐。

    她拿过鸡毛掸子,在手上轻轻敲了敲,弓腰凑近他,微微仰头:“真要我罚。”

    张珉点头。

    若是能让娘子消消气,打几下不算什么。

    叶瑾钿握着鸡毛掸子半晌,又将它挂回去:“罢了,我不打你。”

    张珉:“……为何?”

    叶瑾钿一脸古怪看他:“……你很失望?”

    有些。

    但给他一万个胆子,张珉也不敢这么说。

    他干脆低下头。

    “初初上任,你便要连办半个月的差事。要是我今日将你打伤,误了差事怎么办?”叶瑾钿拍了拍手上的灰。

    张珉听懂了她的意思,惊喜抬眸:“娘子,你不反对我到相府任职?!”

    “夫君屡屡提及此事,可见你心中十分向往到相府当差的日子。倘若我一而再,再而□□对,岂非太过罔顾你的感受?”

    就算无法确定阿兄就是右相,她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更何况——

    即便黄金面具没有摘下来,但凭对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情,她就敢肯定,右相一定是阿兄。

    阿兄是个有傲骨的人,他定不会蓄意为难自家夫君。

    “娘子?”张珉见她神思飘远,轻轻喊了她一声。

    叶瑾钿下意识应他:“嗯?”

    张珉试探伸出手,握住她手掌:“我们先去净手,用些粥食糕点可好?”

    彻底回过神来,叶瑾钿轻哼两声:“你别以为我就这样放过你,我只是暂时不跟你计较,等你忙完正事回来再和你算这笔账。”

    张珉一个劲儿点头。

    叶瑾钿看他小心翼翼牵着她,替她打水净手,怕她生气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怜爱,险些败退。

    只是,怕他以后有什么事情还瞒着她,不跟她商量便自行决定,她还是冷着脸硬撑了一阵,拿乔到底。

    “娘子要吃毛豆吗?”

    先前在边关,也没什么好东西,嫩时便摘下来晒干存着的毛豆,也成了大家争抢的香饽饽。

    军营多是毛毛躁躁的汉子,叶瑾钿又生性不爱凑堆,爱吃也不去抢。

    张珉知道后,倒是常抢来送她,看她坐在沙丘那棵歪脖子树上,吃得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不停晃荡,踢着大漠黄沙与长日白光。

    可他不太确定,她现在还爱不爱吃。

    叶瑾钿看着毛豆,想起故人,有些迟疑地摇头:“夫君吃罢。”

    张珉有些失望,低头用指腹将毛豆捏开,手指伸进小缝里,毫无章法地摸索,似乎并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直到摸到里面的豆子,他才屈了屈伸进去的手指,将毛豆勾出来。

    豆荚里的汁水顺着缝隙往外淌,沾了他一手。

    他恍然未觉,又嫌弃这样吃太慢,干脆把嫣红的唇瓣凑到毛豆的缝隙前,用舌头抵开缝隙,舌尖灵巧地将里面的毛豆一扫,全部含进嘴里。

    豆荚里面略带微甜的汁水,也被他吸走,吞进肚子里。

    军营出身的人,就算是装成柔弱书生,一举一动皆斯文温和,可实际动作却不慢。

    没多久,一盘毛豆就只剩一半。

    不见叶瑾钿伸手夹其他糕点,只管埋头喝粥,他赶紧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红枣糕,放到她手边的碟子里。

    “娘子,你多吃些。”

    叶瑾钿含糊“嗯”了一声。

    张珉看她绯红的脸颊,有些担心:“娘子,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没有。”叶瑾钿下意识反驳,极快回他,“不酸不涨不……”

    她陡然反应过来,闭了嘴,端着粥碗背对他。

    想死。

    张珉茫然片刻,随即也明白过来,脸比她还红。

    两只蒸熟的虾子都不敢看对方,默默把桌子上的吃食全部扫干净。

    “我、我去洗碗了。”吃完,张珉擦干净手,用食指轻轻戳了戳自家娘子肩膀,小声提醒,“碗。”

    叶瑾钿把碗一放,往外跑:“我去前院浇花。”

    她动作略显不自然。

    张珉看着她有些匆忙的背影,忍不住握拳抵在唇边,遮掩笑意。

    虽说有些不厚道,可娘子害羞的样子,确实分外可爱。

    *

    叶瑾钿浇完花,脸上热意总算全然消退。

    转身,她瞧见美人夫君站在廊下,一声不吭注视她。

    见她回眸看过来,张珉冲她浅浅一笑。

    她愣了愣。

    他好像总是这样,只要她想躲开他,他就默默站在角落看她,等她回头。

    若是她回头还躲闪,他就往更深的角落藏,绝不发一言叨扰她;若是如今日这般不躲不闪,他便会安静呆在原地对她笑,亦不叨扰。

    这次第,叶瑾钿总觉得自己头顶忽然被什么轻轻揉了一把。

    那种带着温柔的怜惜,真是令人眼眶发热。

    可将温柔舍予的那个人,他却躲在暗影中无声沉寂,瞧起来那样孤单、落寞。

    她忽然想要抱抱他。

    “夫君。”她将水瓢放在廊底暗处,免得被日光晒裂。

    张珉带着疑惑,“嗯”一声。

    叶瑾钿抬脚走上长廊:“你站稳一些,扶扶你旁边的柱子。”

    张珉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

    他抬手撑在柱子上,稍有疑虑地打量面前这根柱子,却没找到什么特别之处。

    娘子要他扶这柱子作甚?

    下一刻,他娘子便提着裙摆,小跑着向他冲过来。

    他转眸看去:“娘子,这柱子它……”

    叶瑾

    钿跳起来,扑了他满怀,双手紧紧圈着他脖子,呼吸就埋在他肩上,喷洒到脖颈上。

    饶是早已有所准备,他也被吓到,一手圈住她腰肢,一手护住她后脑。

    “娘、娘子?”

    她这是做什么?

    “嗯。”叶瑾钿回应他。

    张珉没等来别的什么话,有些担心她,主动开口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她的呼吸听起来很急,却不像是劳动过后的急,像是心情有什么剧烈变动的急促。

    他不过前去庖厨洗个碗的功夫,谁惹他娘子了!!

    张珉语气温和,眼底却涌上一丝阴沉,看向暗卫所在的地方。

    “没有。”叶瑾钿踮着脚累,又往上蹭了蹭。

    张珉干脆屈膝,托着她膝盖窝一举,方便她坐到自己手臂上。

    叶瑾钿忍不住惊呼:“你小心……”

    别把腰折了。

    “娘子放心。”张珉有些心虚地找了个借口,“我跟落影他们练了两招,能抱得稳你。”

    叶瑾钿不太放心,盯了他好一阵。

    张珉被盯得耳根子重新发热。

    他转移话茬子:“娘子真的没有不开心吗?若是有,可不可以说给我听?”

    不要把这些话藏心里,或者告诉旁人。

    “真的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叶瑾钿低下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眉眼柔柔垂下,“不想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想要到你身边,陪陪你。”

    这下,愣的人成了张珉。

    他霍然抬眸,险些没能掩藏自己眼底蜂拥而出的浓郁情绪。

    咽喉来回滚动碾压,将翻涌的东西推回肚子里,才敢开口说话。

    只是,开口也有些沙哑:“娘子……”

    “咳,好了。”叶瑾钿也没对人说过这么肉麻兮兮的话,有些不自在地扶着他肩膀滑下去,“在家里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刚好今日有集市,不如我们去买些东西回来?”

    怕他累着,她还伸手捏了两下他肩膀。

    张珉伸手拉下她手掌,将她并拢的五指撑开,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去,掌心相贴。

    他努力抿住上翘的唇角:“好,一切都听娘子安排。”

    片刻后,集市中。

    张珉想收回自己的话。

    他一脸为难看着叶瑾钿挑中的东西,唇角往下倒弯。

    “娘子,我们非要买这东西不可吗?”

    第54章 他觉得自己在娘子心中的地位不保

    滋水河明漪绝底,杨柳依依。

    张珉看着叶瑾钿手中那只毛茸茸的土黄色小狗,脸色麻木,往后倒退三步。

    他再次重申:“娘子,我们非买这只小东西不可吗?”

    此情此景,他觉得旁边的狸奴倒是怪顺眼的。

    叶瑾钿蹲下,抱着奶呼呼的小狗,握住它的两只爪子,朝张珉作揖:“先生为何不喜欢我?难道是我长得不可爱吗?”

    若是这句话是娘子以自己的身份所言,他定当毫不迟疑答一句:喜欢,可爱。

    可是——

    他颇有些幽怨地盯着叶瑾钿,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娘子……我不想养它。”他努力想借口,“这犬看起来不到三个月大,养起来肯定很麻烦。”

    但是叶瑾钿不拿麻烦当回事儿。

    “我想要养,那自然是我对它负责,并不需要你对它做什么。”

    张珉还想说些什么规劝。

    叶瑾钿仰头看着他,语气突然低落下来,连眉眼也透着丝伤感:“从今夜开始,你起码有半个月不着家。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是很孤单的。买一只小犬陪陪我,不可以吗?”

    这话,张珉无法拒绝。

    他本来就心中有愧,最终还是任由叶瑾钿把小黄犬带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既想要靠近自家娘子,但是又不想碰到躺在她手臂上的黄犬,于是只好捏住她的衣角,躲躲闪闪跟在后面。

    暗卫感叹:相爷这模样,跟头回做贼似的!

    *

    初到陌生庭院,小黄犬有些害怕。

    它扒拉着从贩犬人那里顺带的一捆草,窝在廊下一角落,不敢出来见人。

    叶瑾钿由着它,把院门关好,转头抓张珉。

    其实也不用专门抓他,他一直蹲在她身后跟着,可谓形影不离。

    “如今天色不早了,去东山观恐怕来不及。”她从厨房隔壁翻出锤子、钉子和木板等物,“不如一起给它搭个窝?”

    狗都抱回来了,养它已经是不争的现实。

    张珉绝不可能让娘子独自一人忙活,只好皱着鼻子答应,伸手接过她搬运的木板。

    这些木板都是从老旧的桌椅上拆卸下来的板子,略有些粗糙、破旧、蒙尘。

    他还得用扫帚清清灰。

    叶瑾钿揶揄他:“别再皱眉头了,小心留下印子,白玉有痕。”

    她的重音落于“白玉”二字。

    说完便入内找红麻襻膊,没留神自家夫君容色变动。

    “有痕吗?”张珉有些紧张地照看水面,摸摸自己光滑的脸,又瞅瞅头发丝,“没有……罢?”

    他还得仰仗这一身好皮囊得来娘子欢心,可千万莫要变丑了。

    檐上探头的暗卫:“……”

    他抬眸看一眼西斜的光,寻思着今日太阳也没要从东边落下的征兆。

    相爷这是……撞什么邪了?

    叶瑾钿从庖厨走出,看他对着水缸出神,还颇有些惊奇:“夫君,你在这里做什么?”

    装食用水的水缸有什么好看的,里面又没养鱼。

    “没什么。”张珉顺手把木盖遮上,摸摸发烫的耳垂,“只是怕有落叶飘入水缸,把水弄脏了。”

    叶瑾钿随口应一声“哦”,招呼他过来:“我先替你把襻膊绑上。”

    张珉走过去,背对她,张开手。

    叶瑾钿踩在廊下木头上,才堪堪与他齐平。

    她用襻膊挂他脖颈上,绕过他胸前两侧,将他半拢怀中。

    张珉盯着地面上两个人重叠的影子。

    他歪了歪头,让影子靠在她肩膀,自己莫名发笑。

    “笑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叶瑾钿把绳结绑好,将另一个红麻襻膊递给他,转过身去,“好了,到你替我绑。”

    张珉脸一红,让她转过身来。

    叶瑾钿:“嗯?”

    张珉指着地上影子,把脑袋一歪:“娘子你看。”

    光从身后照过来,映照出来的叶瑾钿比他要略高一些,他这样挨在她肩膀上,倒是显得有些娇俏。

    叶瑾钿也发现了。

    她抬起手臂,故意粗着嗓子说话:“娘子别怕,为夫在此。”

    张珉配合,捏出女音来:“那夫君保证,绝不离开我哪怕半步。”

    叶瑾钿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好好好,我保证。”

    看她竖起手指,张珉忽然之间有些心慌。

    他怕她知道了真相后,做不到不离开他,却要莫名其妙被老天爷记一笔,于是赶紧伸起手来,将那道影子捣乱。

    人也赶紧往背后捞,想要拉下她的手。

    叶瑾钿不知道他心思,手指一曲,影子手将他胡闹的手包起来。

    张珉心里登时一松。

    两人笑闹起来,没一会儿就从角色互换变成玩影子戏。

    叶瑾钿大拇指一勾,一只老鹰展翅:“小兔子休想逃出我的利爪。”

    张珉的兔子往下一缩,再起来时已变成一头威武的狼,腾空跳跃,想要将老鹰从半空中扑下来。

    只是可惜,老鹰有些狡猾,振翅一飞就逃走了。

    但是他却没注意,绊了脚下的石阶,朝着叶瑾钿倒去。

    “小心!”

    两人都下意识搀扶对方,结果阴差阳错便抱到一起。

    鼻尖轻轻相撞,呼吸交缠。

    两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彻底消散,就伏在唇角边,落于眼尾上。

    张珉咽喉滚动,垂眸看着她水润的唇,吞咽:“娘子……我想亲、亲一下,可以吗?”

    叶瑾钿没说可以,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躲开。

    张珉便慢慢靠上去,一点一点拉近两人距离。

    他眼底泛出一点潮红,眼眸不错开地盯着那两片有光泽流转的唇瓣,微微阖眼,撅起嫣红的唇……

    “嗷呜—

    —”

    躲在廊下角落的小黄犬,蓦然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凄厉惨叫。

    叶瑾钿恍然想起:“糟糕,忘了给它泡饭盛水了!”

    她扭头跑去庖厨忙活。

    张珉亲了一嘴空气,抱着廊下柱子当怨夫。

    他觉得自己在娘子心目中的地位,已被一条狗取代了。

    某人嘴唇一抿,跑去继续收拾木板。

    庖厨内。

    叶瑾钿用碗碾压剩饭,再泡进水里,给小黄犬端去。

    它仿佛饿了很久,舌头一舔一舔,狼吞虎咽起来,再顾不得嚎叫。

    她抱膝蹲在外廊旁边,稀罕地看了一阵,才跑过去跟张珉一起搭狗窝。

    ——张珉动手,她搀扶。

    叶瑾钿本来觉得,自己力气可能更大一些。

    但架不住某某人的眼神太会说话,她只得败下阵来让他表现。

    狗窝搭完之后,他们还里里外外用水清刷一遍,放在阳光下暴晒许久。等水彻底干透了,又找来稻草,揉得软软的,铺在里面。

    要让小黄犬安心住进去,还得等它熟悉几日后,将它抱着的稻草送入狗窝里才行。

    忙活完狗窝的事情,夕阳已西下。

    落影冒死前来催促他,赶紧启程到相府点人头。

    张珉没想到今日过得这么快。

    不过眷念与不舍刚从眼底浮起来,就被他硬生生按了下去。

    他若无其事般叮嘱叶瑾钿,最近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委托相府的守卫转告他。

    “嗯,我知道。”叶瑾钿也按下自己的不舍,催促他,“你去忙罢,我等你归来。”

    张珉最怕的就是分别。

    是故他不敢回头,只快步往相府走。

    等他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叶瑾钿才转身回家。

    庭院里有灯火燃明,可她却觉得四周似乎漆静得过分。

    恍惚间,她回想起不久之前,她还在因为家里多出一个人,而感觉浑身哪哪都不太自在,总会有意无意躲着对方。

    明明只是一两个月的事情,如今回想起,竟恍若隔世般久久。

    怔怔走神时,脚面忽然一暖。

    叶瑾钿低头一看,居然是那怯生生的小黄犬。

    对方趴卧在她脚面上,仰起头,对着她低低“嗷呜”一声。小小的爪子抬起,挠了挠她的裙摆,似乎在宽慰她说,“还有我在呢”。

    *

    相府。

    张珉麾下明卫集结。

    公孙朔和李无疾亦已换过一身甲衣,腰挂横刀,手持银枪,立在庭中。

    张珉一眼扫过众人,问:“狐狸呢?”

    李无疾:“他跑去跟杜君则接头了,我们约定好在西南门相会。”

    杜君则那边已经帮忙点兵,以及将运输的兵器送到每位将士手中,但是大批人员移动还是太过打眼,需得等到天色黑透,无人在外行走时才稳妥。

    张珉要假装一个身负重伤却伪装没受伤的人,需要在外晃荡一下,却不能晃得太过厉害,近来有些事情只能交给属下去办。

    他怕自己一个没盯着出了什么纰漏,于是抢在行动之前,又与每人确定一番号令与行动对策。

    ——特别是走在前锋的人。

    李无疾啧啧道:“你这人就是爱瞎操心。从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你懂什么?”张珉乜他一眼,“这叫行事谨慎,不叫瞎操心。”

    冲在前面的普通士卒的命也是命,多问几句起码能多保证几个人的安危,怕什么多问。

    公孙朔斜瞥李无疾,跟着插科打诨:“听闻你当初选择跟我们鬼面将军混,就是看中他这点啰里巴嗦的嘴皮子,怎么,现在不爱了?”

    李无疾抱着银枪翻白眼:“我只是没想到,有人能啰嗦成这个样子。”

    本来以为是冷面将军的殷殷叮嘱,万万没想到,却是老母亲般细腻又操心的长篇大论。

    老母亲甩了他们一个眼刀子,把鱼符挂上:“修整好你们的东西,准备出发。”

    公孙朔和李无疾瞬间正色:“是。”

    一行人趁着夜色,利用京中巡逻的左右武侯做幌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掩护之下出了城。

    两方汇合,融成一条潜伏的黑龙,往南流去。

    第55章 杀敌

    闷雷忽起,隆隆轰轰。

    盛京近郊外,利用左右武侯掩护他们出城的李无疾,骤然停下脚步。

    夜色昏昏,唯有蒙蒙丝光。

    身侧山野茂林,响起一阵很轻的窸窣声,枝叶轻动,在黢黑中有暗光一晃。

    “谁!”

    他手中银枪如龙游出,点在对方咽喉上。

    “我。”

    黑暗中,枝叶被拂开。

    一张白得有些反光的美人脸露出。

    不是谢昭明又是谁。

    戒严的李无疾稍稍松弛一些,收回银枪,用眼尾懒懒看他:“神出鬼没,真是不怕掉了脑袋。”

    “敌我不分,小心你的项上人头。”谢昭明毫不客气回他。

    他今日没穿宽袍大袖,而是一身束袖的墨绿圆领袍,倒是让支离病体勒出几分勃勃生气。

    公孙朔好整以暇,抱手看热闹:“扞格不入,二位莫要杯弓市虎。”

    张珉拉紧手衣,用布带缠紧手腕,凉凉撩起眼皮子:“说句话都这么工整,要不要给你们仨朱笔论分?”

    文官谢昭明点评:“相爷最近莫不是跟这群文盲混多了,学识有所退步?”

    这几句囫囵话,算哪门子的工整?

    字数工整?

    张珉懒得跟他们嘴贫,打了个手势,让李无疾折返守卫京师。

    他只想赶紧把那些人处置完,回家好好陪陪娘子。

    上峰有令,李无疾也只好行礼领命,带着属下们撤退。

    见人领兵走远,张珉才向谢昭明摊手,索要鱼符调令核验。

    谢昭明摘下腰间和怀中所揣的东西,双手递给他:“杜君则已经被人护送回城,如今只有精兵五百可供调遣。”

    “足矣。”张珉核验过,将东西交还给他,把自己的鱼符收好,“石家军的先锋也不过是一千人,接应的人也左不过三五千,剩下万数,不过凑盘而已,不足为惧。五百精兵,足可拿下。”

    想当年,对上巅峰时期的北宛骑兵,他们五百人打五万人也照样赢得漂亮。

    以少胜多,可是他们几个的拿手好戏。

    “走。”张珉向传令官打了几个手势,“蛰伏。”

    黑龙瞬间分流,将龙鳞化作一张大网,张开往盛京外布防,密密堵住前往京城的口子,一去五十里。

    *

    京外五十里。

    挟孤儿寡母以令石家军的都宏,骑在高头大马上。

    在他身后,三千精兵于暗夜雷声中静候,犹如一桩桩木雕,偶有电光闪过,才得以看清并非草木。

    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用以剔牙,朝旁边唾了一口:“呸!还以为萧旻这小子有什么厉害的,居然连河南与江东两路都控不住,废物!”

    昭告天下立国又如何。

    他们沿途而来,不管是江南还是河南,亦或是江东诸地,都如同以往那般,只守紧自己的城池驻地,根本不会多管其他。

    由此可见,长河以南压根儿不服他萧旻,只是疲于应战,才不得不称臣罢了。

    “天下纷乱已久,岂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轻易拿下。”旁边摇着刀扇的短须文士笑着说道,“河东与河北之地,那是他祖辈驻扎之地,恩威深重,自是便宜了他。”

    都宏心中满意。

    不久,乔装成叛徒的扶风,也举着一副红底金边的军旗而来。

    “在下也算不辱使命,将南都石城守军五万兵马借来,与将军共谋大事!”他挥舞着旗帜,后面烟尘滚滚,马蹄踏踏,偶有火光明灭。

    都宏仰头大乐:“好!三更天一过,我们就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心中越发满意。

    “嘎嘎——”

    高空中,一只海东青展翅掠过。

    *

    浓密顺滑的翅膀下,密林急速往后退去,静谧沉眠的盛京,缓缓铺展。

    皇宫内,皇帝萧旻与皇后公孙皎一身戎装,腰上配着横刀,手中握着长弓,后背箭筒满满,站于高台之上。

    萧旻左手握着公孙皎右手,收紧:“害怕吗?”

    “不怕。”公孙皎抬头看他:“我们六岁就在一起,从未分开过。大争多少年,亦未尝松开过彼此的手。从前如此,今后亦当如此。”

    萧旻将她的手

    放在心口:“你不怕我赌错,其实南都郡守根本就不服我,刚好趁机谋位?”

    天边雷电一闪。

    “不怕,”公孙皎眼底情意被电光照亮,“我们二郎是能收天下豪杰的人。你愿意信他,让他继续留在南都守城,不收兵权,不治昔年顽抗之罪,更不曾放纵士卒入城伤他百姓。甚至节衣缩食,为他赈灾,他肯定助你。你会是最好的君主。”

    这天下不缺豪杰,但是缺一个能管住豪杰的人。

    萧旻拉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低头一亲:“有阿姊这话,旻此生足矣。”

    “嘎嘎——”

    海东青翅膀后撩,俯冲往下。

    随即,翅膀扑棱两下,收拢两侧,利爪敛起,落在萧旻握弓横放的健壮手臂上。

    公孙皎抬眸向远处望去:“开始了。”

    “嗯。我们也该要准备妥当,随时护城了。”萧旻给海东青喂肉,抬起手臂一扬,让它飞到一旁补充体力。

    他则将长弓一竖,对准靶子。

    “咻——”

    寒芒溅起银光。

    *

    银光星碎,三棱箭带着寒意撕开黑夜一层皮,“夺”一声扎破铁衣。

    都宏坠落高马,被亲信掩护在背后,与军师文士一同藏于混乱人群之中寻退路,难辨踪影。

    张珉面具后的瞳孔缩了缩。

    他手中弩箭一松,扎入掩护的一位小将后心,直接穿透那人身体,带着一颗还在跳动的残破心脏,没入另一小将眉心。

    都宏眼睁睁看着亲信的脑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裂开。

    若非对方扑过来,此时见阎罗王的人就是他。

    一剑封喉,把都宏两位守将扎飞,钉入地面的谢昭明,握着拳头连连咳嗽。

    “我说右相,你杀敌就杀敌,一开始就弄得场面这么血腥作甚?”他用一双泛红的多情眼,往张珉处一嗔,“能不能斯文点儿?”

    难怪敌军非要给他安个“鬼面将军”的名号。

    就这场面,可不得跟见鬼似的。

    “武不善作没听过吗?”张珉冷哼一声,将第二箭上膛,瞄准石家军的旗帜射出,“既然已经动武,还讲什么斯文俊秀。”

    “咻——”

    “咔——”

    军旗断裂,栽倒在地,被战马践踏,没入烟土中。

    公孙朔的两箭也已发出。

    箭矢随着弓箭手的箭飞出时,他已将十六石弓力的弩交给身后弓箭手,抽出横刀跃出去。

    白光于暗夜一闪,刀锋已没入前排躲过弓箭的敌军胸膛。

    与此同时,飞出去的弩箭也扎入两位小将胸口,硬生生把人撞得扯着缰绳翻倒,砸在身后将士的马下。

    至死,他们手中缰绳都来不及松开。

    “石家军的将士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了!!”公孙朔一扫平日说话的少年清朗音,声沉悠远如洪钟,“我公孙照野奉陛下恩典,可免降者死罪,放下武器抱头待捕者不杀。负隅顽抗者,必、诛!”

    十箭发出,谢昭明退居后勤。

    众人现身不过几息,都宏手下十位小将,仅存四位。

    张珉朝落影打了个往东的手势,策马追击都宏而去,让谢昭明充当指挥。

    敌军士气已被一击而退,又有公孙朔在此鼓舞士气,更有谢昭明这只狐狸坐镇后方,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张珉循着一行人没入的密林追去。

    密林灌木多,且山路难行,容易伤马蹄。

    他们追到深处,只能弃马步行追去,让一伍的人牵马离开,剩下的人打着火把追踪。

    “走这条路……”张珉看着灌木上洒落的血迹,弹指将其抖落,“找个人回去通报谢狐狸那厮,都宏怕是要往东山走。加强东南门防卫,若是处理好那边的事情,再遣人往东山去,两头夹击。”

    落影问:“只说东山吗?”

    “你以为谢狐狸是你?”张珉瞥他一眼,“给他个方向,他自己会预测都宏往哪里跑。让你们多读书,连路都算不明白!”

    落影:“……”

    寻常抓捕敌人,只消观路察迹便可。

    还用不着书里的学问。

    他又不当军师,算无遗策的事情,就不必硬要攀扯了罢……

    落影在心里犯嘀咕,安排手下赶紧去。

    一行人继续往夜色深处走。

    *

    夜色如水墨晕开。

    天渐明,山色露出浅影。

    遥遥天际薄光浅灰,林中弥漫乳白雾气,微寒、湿润。

    张珉轻轻掸去肩上落下的松针,蹲在草叶上看越来越稀少的血迹。

    落影悄声问:“相爷,血迹有什么不妥?”

    为何逗留那么久。

    张珉在面具上按了一下,露出白皙的下巴,低头嗅了嗅。

    落影:“?”

    相爷疯了,闻血作甚。

    “呵——”

    张珉忽而低沉一声笑。

    落影:“??”

    “走,继续追。他们逃不动了。”张珉望着微微歪倒的树木,往前行。

    *

    “窸窣——”

    “喀嚓——”

    地上沾惹寒露的枯枝被踩断。

    枯枝之上,是一截粉青交间的襦裙。

    叶瑾钿抬手擦了擦汗,往东山观后面的十里桃林走去。

    她在心里暗自嘀咕:“到底是谁,要将桃林栽在山巅这么想不开!”

    光是攀登上山,就能要人小半条命。

    “这鬼地方……”她扶着旁边的松树喘气,“真有人会这么想不开,特意来看花吗?”

    念头刚涌上,就听另一条道上传来急促匆忙的脚步声。

    听音,还不止一人。

    第56章 他的少年心事

    叶瑾钿转头看去——

    松竹交叠的林荫小道被枝叶遮蔽,光天化日之下亦暗沉一片,只有近处见明。往深处看去,便像是直面巨物的咽喉一般,越是往下,越是漆黑骇人。

    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逼仄的林荫路上回荡,渐渐逼近。

    她眉头碰了碰。

    荒郊野外,回响的声音格外空泛。

    给人的感觉像是垂暮老人的艰难喘息,用尽力气从咽喉挤出游丝的气,却无可避免透出一股要死不活,苟延残喘的气息。

    干嚎一晚上的雷,此刻又蹦出来。

    突兀“轰隆”一声巨响,连脚下土地都在震颤。

    “嚯!”要死不活的气息中,骤然掺进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吓死我了,还以为闹鬼了呢!”

    叶瑾钿:“……”

    这话该由她来说。

    枝叶被一根长棍扫开,一张娇俏的脸蛋露出。

    桃花眼对上一双琉璃琥珀般清透的眸子。

    “咦?嫂——”张蘅紧急改口,“嫂夫人,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来看桃花?”

    她稍用力,将自己后背上滑落的人往上颠了颠。

    叶瑾钿含糊“嗯”一声,看向头颅无力垂在张蘅肩膀上的女子。

    对方一身锦衣,连披帛都用金线绣上一圈海棠花,更别提她头上那些名贵的簪钗步摇了。

    迟疑一下,她还是开口询问:“这位娘子怎么了?”

    “没事。”张蘅扬起有些泛红的脸蛋,“她就是累了,睡了过去而已。等攀到山巅,再喊醒她不迟。不过——”她左右顾盼,都没瞧见自家长兄身影,甚是疑惑,“嫂夫人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你家郎君呢?”

    这委实不像她长兄能干的事情。

    叶瑾钿不知她想什么,但记得她是石头阿兄的妹妹,便也没有多加隐瞒。

    “我来京城不久,并无多少好友,夫君随右相公干,自是无法作陪。”

    公干?

    莫不是朝中又有什么大事?

    否则,嫂子刚昏迷醒来,他怎么可能不陪着。

    张蘅

    心中思量,脸上却如常:“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搭个伴?”

    叶瑾钿觉着可以。

    或许是幼时安于一隅,后又频频迁居,她虽与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却没有三两知心朋友。

    所有朋友,都只是萍水相逢。

    不过她并不落寞,也从不强求更深的缘分。

    可若有朋友相伴左右,她还是会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见她没有反对,张蘅也松了一口气,走路的脚步轻快起来,就连嘴巴吐出来的字儿,都像可以冯虚御风,扶摇直上三千里。

    “我幼时常听长兄提起你。”她看着脚下的山石,语气平稳,“那时我生了一场大病,整日呆在家中不得出,每夜可都指着听你的故事入睡。”

    叶瑾钿松了松肩上背篓的带子,闻言有些怔怔:“我?”

    她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

    “对呀。”张蘅回想起往事,还有些掩盖不住的可惜,“我一直都想与你相识,只是大漠风沙太狠,我那时的身体太差,实在出不了门。”

    公孙照野那厮偷偷带她出去看,还被表姐和长兄罚跪停食。

    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现在这么恶劣。

    她心中愧疚,尚且会在半夜偷摸给对方送饼送水。

    叶瑾钿心中愈发好奇,瞄了睡着的人一眼:“我们会不会吵着她?”

    张蘅轻轻摇头:“不会。若是静下来,她才要睡不着。我们这样说说话,她才睡得香,可一路无梦。”

    叶瑾钿倒是少见这般人。

    不过她与对方不相熟,倒是不好打听。

    遂,只问:“你为何会听着我的故事入睡?”

    阿兄他——

    为何要在家人面前说她的事情。

    张蘅抬脚迈上台阶,没立即回答,转而说起旁的事情。

    “我们家那些年遭逢巨变,长兄带着我逃离盛京,投奔表姐夫的军营,想要建功立业,为我撑起一片天。”

    叶瑾钿低声说:“倒是不曾听他说过。”

    “嗐。”张蘅也无奈,“他对着心——”撞上嫂嫂的眼睛后,她赶忙改口,“……新朋友,哪里好意思唠嗑家里那点儿破事。”

    叶瑾钿想起昔年有些傲娇,被人刁难也不吭声的少年,不禁莞尔。

    “阿兄……”她顿了顿,看向张蘅,“你介意我这样喊你的长兄吗?”

    张蘅大方道:“不介意。”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叶瑾钿这才继续:“阿兄的确是个有傲骨有志气的人。”

    想当年,她多次目睹军中老兵给他使绊子,满以为他一肚子学问,定会巧设谋计,让对方吃个大亏。

    万万没想到,少年一声不吭,全吞下肚子。

    后来,她实在看不下去,有些生气,才会冲动把对方按倒,扒了上药。

    想起往事,她有些许恍惚。

    眼前的黄土路在眼前骤然变得松软,将她拉回几年前大漠的沙丘上——

    少年急步追她。

    风沙打在他的面具上,“哐啷”“叮当”地响。

    “甜甜……”少年正值换声期,声音有些粗哑,不喜说话,此刻却不得不开口哄人,“我没有浪费你的药。”

    她那时脾气也没有现在平和,当即鼓着脸瞪他:“你存了心要挨打,还涂什么药!”她把手一摊开,“把药还我。”

    少年没还。

    他握紧手中的瓷瓶,藏到身后:“我那不是为了挨打而挨打,我是想习好躲闪的本领,才能保住性命,回来……”他转开脸,垂在身侧的手也收紧,“回来见你……和阿妹。”

    那日的风沙很大,几乎要把少年的声音盖掉。

    她没能听懂对方言外之意,只是觉得自己错怪了他,垂眸盯着脚尖。

    脚尖风沙尽退,有桃花瓣滚过。

    张蘅正说完张珉一路从小兵到副将的磨砺,说到他一扫军营老欺新的壮举,上任第一天就嚣张放下豪言:“欺负新兵蛋子算什么本事,有种来挑我。把我挑下来,副将就是你们的了。”

    叶瑾钿能想象他当时的傲然。

    她弯腰捡起地上一朵完好的桃花,别在布带上。

    “肆意欺负人的老兵被逐走,落影他们就这样被收服,后来又被彻底打服。”张蘅冲旁边凉亭努努嘴,“坐下歇歇罢。见此亭,桃林应当不远了。”

    叶瑾钿点头。

    步入凉亭,身后跟着的一众侍女和侍卫,赶紧将凉亭包围,清扫铺软垫,还摆出吃的喝的在石桌上。

    甚至还当场搬出红泥小火炉,去接山泉煮!

    略略一数这群人,起码两百余。

    她暗想,这就算不是公主,高低也得是个县主了罢。

    身后侍女将背上的人抱到铺好软垫的美人靠上,张蘅松了松筋骨,还在说话:“长兄在大漠的那几年,为了激励我听大夫的话,就将你的事迹翻来覆去对我说。”

    叶瑾钿看着侍女摆开的巨胜奴和雪白龙须酥,刚想咋舌,对方便提来一个木桶,从棉被里掏出冰来做樱桃酥山……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隔了半座山的回应,她迟缓片刻,才反应过来。

    张蘅坐在石凳上,托腮看她:“你是我生命中第二个敢以柔弱之躯单挑众人的存在,我很钦佩你。”

    叶瑾钿懵了:“啊?”

    “你从南陵那等世外桃源出来,一路颠沛,险些连冬粮都没保住,却不自苦,还对我长兄说,若是麦子没收回去,入山狩猎也饿不死。”张蘅说着,还激动起来,“你还记得你对他说的那句话吗?”

    叶瑾钿茫然摇头。

    她只记得,初见便是对方出手相助。

    张蘅清了清有些干的嗓子,下意识挺起胸膛,握着她的手道:“多谢郎君关心,只要人活着,其他所有的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你不必替我担忧。”

    叶瑾钿:“……”

    原来,她年少时竟乐天到如此天真无邪的境地。

    还真是令人赧然。

    “你别觉得此言难为情。”张蘅认真道,“这句话,我长兄能记一辈子。他在最茫然无措,又无处诉说的时候遇见你,你一句话将他点醒,将他从迷雾中拉出来。于他而言,委实是天大的幸运。”

    这些,叶瑾钿都不知道。

    她有些怔愣。

    张蘅握紧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不愿意听下去一般。

    “后来,你想要入军营锻造兵器,参加百人竞选,被耻笑、辱骂……甚至有人上门威胁。可你都不曾退缩,只是站在那些人面前,坚定地说,你一定是被择优而取之士,他们与其闹事,不如回家多练练。”

    叶瑾钿:“咳。”

    看来在其他人眼里,她年少时候……应该也挺狂。

    “还有还有,长兄之所以忍让那些老兵,就是觉得自己性子还不够忍耐,是为将者的大忌。是以,他才学你闷声做大事的样子,先暗地里将本事练好,再教训那些人。”张蘅眸中向往,“你还记得自己包揽北军刀兵锻造监正一事后,将打出来的神兵扎在那闹事人脚尖前的场面吗?”

    叶瑾钿干笑一声,不是很想回顾年少的嚣张事迹。

    趁对方手舞足蹈比划,她赶紧给她塞一杯水,逃出凉亭。

    闲走几步后,她发现桃林的确离此地不算很远,只消再走半盏茶功夫,便能一脚踏入林内。

    五月已至,此地的桃花也陆续败下。

    她挑选许久,才摘到三支,放入背篓摆好。

    正准备回去寻张蘅,就听到身后有风声扑过来。

    她下意识避开,却还是被人抓住肩膀,紧紧扣住肩膀,脖颈也搁上一柄有些腥重的环刀。

    铁环有些硌肩膀。

    叶瑾钿欲要抬头看看来人,却被扭转肩膀,对上自一侧山边爬上来的黄金面具。

    “将军止步,否则我便杀了她!”

    第57章 想要拥有她爱意的卑劣顽徒

    刀子忽然架到脖子上,叶瑾钿有些懵。

    在听到动静之前,这处在山巅的十里桃林,分明只有她一个人影。

    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上为何穿戴兵甲,兵甲上为何有那么多血,又为何会被阿兄追杀至此?

    莫非,夫君说的大事,便是此事?

    她抿紧嘴唇,努力平缓自己的呼吸和混沌的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叶瑾钿懵,暗卫比她更懵。

    桃花树下怎会有通道,还这么巧,直接通到嫂夫人脚底下!

    眼看通道内还陆续往外爬人,一连冒出三十余数,他们头皮都快要炸裂了。

    正准备现身把人护住,爬上来的张珉却朝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蛰伏,见机行事。

    刚准备从暗处出去的暗卫,只好继续按捺住。

    “你就是都宏?”张珉打量对方身上那一身金甲,视线从叶瑾钿染上一丝红线的脖颈上滑过,黄金面具下的瞳孔缩了缩,眼底暗色浓重。

    他放平呼吸,盯着对方,抬

    脚往前两步。

    扫荡南方各势力时,他与石家军对战过几次,但从未跟都宏这一支交过手。

    “你停下!”

    都宏放在叶瑾钿肩上的手收紧,警惕拉着人往后撤退。

    鬼面将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怕的噩梦,没有人不害怕他接近。

    毕竟对方打仗不仅自己当先锋,攻势迅猛,还不要命。

    他毫不怀疑,要是能拿下他的话,对方极有可能会用血肉之躯将他的刀挡住,以半条命换走他一条命。

    骨头被捏疼,叶瑾钿皱眉低低闷哼一声,随后便咬紧牙不肯吭声。

    她哼出来那一声极轻,像是怕惊扰谁人一般。

    可张珉听见了。

    他停下脚步,凉凉看向都宏。

    须臾,他从咽喉里震出一点儿笑意:“你拿她威胁我?”

    他、怎、敢!

    陆续跟着爬上山巅的落影等人只觉得,身后冷汗被寒风一吹,凉意浸透肌里,直达脊骨。

    这边的动静委实不算小。

    凉亭那边很快就有侍卫发现端倪,前来探查,回禀四下安静后慵懒睡醒的女主人。

    张蘅一听,抢过侍女替她捧着的红缨枪。

    女主人睁开眼的功夫,她已翻过美人靠跳出去,直奔桃林。

    侍女嗫嚅:“郡主,二娘子她——”

    “跟上。”郡主懒懒抬起手,搭在侍女手臂上,“匪徒不过三十余人,我们这一行人两百多,你怕什么?”

    侍女怕她受伤。

    她素来娇贵,轻轻刮伤都得比旁人严重三分。

    郡主揉了揉睡得有些昏胀的脑袋:“再说了,不是还有右相在此么。”

    她就远远的瞧个热闹。

    顺便将人手借给张蘅用用。

    只要对方不是有通天的本事儿,在右相眼皮子底下,还伤不到她一个看热闹的人身上。

    扬开身上薄毯的郡主,懒懒一招手:“走。”

    侍女劝不住,只得叫护卫守得紧一些,里三层外三层把人护在高处。

    郡主随手点了五十人,让他们到张蘅身后,听从对方指挥。

    瞄准张蘅,准备以此为退路的都宏,瞬间失了先手。

    叶瑾钿扫过张珉堵住的后路,又扫过张蘅把住的前路,觉得身后将军打扮的男人,大概在劫难逃。

    都宏低声问旁边有些狼狈的文士:“先生,他们已将这山上两条道都把守住,我们该要如何突破?”

    叶瑾钿闻到背后有很浓郁的血腥气。

    可眼前握着横刀,青筋暴涨的手,只有树枝和石头刮出来的细碎痕迹,刀身也干净锃亮。

    很奇怪。

    文士似乎也有些举棋不定。

    可他绝不考虑从张珉眼皮子底下过。

    “用这个女子威胁那个守在山口的女子,她们肯定是一起来的朋友,只要对方让开路,等逃出这座山,我就不信茫茫东山,他们还能搜个遍!”文士咬牙说道。

    都宏“呸”了一口:“我就说那个叫扶风的人不对劲,要不是他,弟兄们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就想往后退。

    可是扶风那小子,居然带着南都的兵马,直接把他们的后路断了,逼得他们只能仓皇逃上东山。

    “当初我就觉得这计划不行,实在不必一口气吃成胖子,直接上盛京夺位。”都宏一脸郁气,“要是拿下南都,站在长河之上与盛京对望,那便谁也奈何不了谁。”

    顶多就是天下二分,不如一统畅快罢了。

    文士脸上也有些许郁气和不快:“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赶紧先把那女子打发走。”

    鬼面将军的视线如芒在背,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都宏也只能憋住气,用力拉着叶瑾钿往张蘅的方向退去。

    山巅的路本来就不平,乱石与土块众多。

    对方这样拉拉扯扯,叶瑾钿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要栽倒,又被扯着胳膊拖起来。

    张珉眼神愈发深寒骇人。

    黄金面具之下,黑沉眸子一直跟随对方咽喉转动,紧紧锁住不放。

    跟随在都宏身后的三十余人,都不由自主一手拿环刀,一手使劲搓自己发凉的后脖颈。

    叶瑾钿身后背着竹篓,竹片频频擦过都宏胳膊和肩膀的护甲。

    对方有些不耐烦地扯下她的背篓,丢到一旁去。

    背篓在地上滚了几圈,里面的桃花被颠出来,半支落在泥地上。

    “快走!”

    见她定住不动,都宏推了一把。

    叶瑾钿看着沾上泥巴的桃花,有些生气。

    人间四月已是芳菲尽,五月能有桃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也只有这高寒的东山山巅,才能寻到那么两三支算得上完整的桃花枝。

    她蓦然想起,自家夫君提到这件事情时,有些遗憾的神色。

    再看滚落在泥地里的桃花枝,心中莫名就燃起一股怎么也吹不熄的怒气。

    垂在身侧的手掌,悄然捏紧成拳。

    他们此时已走到张蘅近前。

    都宏手上环刀压得更紧:“我们不想伤人,只想逃命。识趣的话,就把路让开。等我们走到山脚,就放了你的朋友。”

    叶瑾钿被迫往后仰头。

    她冲张蘅使了个“不要”的眼色。

    对方不过三十余人,十余人要对着后面的阿兄戒备,十余人又要对着站在高处的贵人那边戒备,怕侍卫手中拉开的箭落到身上。

    剩下十人站在此人背后,对准张蘅左右两边的侍卫戒备。

    她摸出自己腰上的铁锥子,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张蘅看见她藏进袖子里的铁锥子,差点儿没忍住露出端倪。

    嫂子也太冒险了!!

    可叶瑾钿神色坚定,欲行此计。

    如果张蘅不配合她的行动,露出马脚,反而更容易被对方恼羞成怒伤害。

    “好。”片刻后,张蘅收起红缨枪,朝后面的人打了一个手势,自侍卫中间分出一条道来,“我可以放你走,但你不能伤到她。”

    都宏憋住一口气,警惕看向一众侍卫。

    就趁这个机会!

    叶瑾钿把手中的铁锥子往上一扬,自铁环当中穿过。

    双手握紧,她用力把环刀往外推出些许,矮身往下一跪,让自己的脖子暂时脱离刀刃的威胁。

    便是这一瞬间!

    张蘅抬脚将红缨枪杆一踢,枪如游龙,朝着都宏脸面滑过去,让对方无暇伸手抓住她嫂子。

    左右侍卫也出刀,把两边的人拦住。

    叶瑾钿就地往他们那边一滚,成功脱险。

    一名侍卫伸手将她扶起来,拉到后面安全的地方去。

    “咳咳——”叶瑾钿偏过头去,握拳咳嗽几声,哑声道,“多谢。”

    人质脱离险境,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落影感觉他们还没热身,那些人就被他们家相爷杀了个片甲不留。

    眨眼间,逃离的叛军只剩下都宏与文士两个活口。

    活口被五花大绑,用布堵嘴,以横刀押解。

    叶瑾钿见事情尘埃落定,赶紧绕过一众人,去找回自己的背篓。

    背篓悬在崖边,风一吹便要越过土块,往下滚落。

    “欸,我的桃枝!”

    她跟着往悬崖边扑去。

    张珉一颗悬了老半天才得以放下来的心,又被她这一出闹得“噔”一下悬起来,随着山风无所落地飘啊摇啊。

    险些于半空中停摆。

    他赶紧扑过去,趴在地上把人牢牢抓住。

    “你疯了!”抓住的手不停往下滑,终使忧心压过理智,让他忍不住低吼,“不过就是一个破竹篓,值得你这么冒险吗?!”

    叶瑾钿下意识反驳:“那不是破竹篓,是我夫君亲手编织的东西。”

    就算是他,也不能这样说她夫君的心血所得。

    张珉咬牙:“那也不值得!”

    不

    就是一个竹篓罢了。

    若是她想要,他重新编十个、一百个、一千个都行。

    哪里值得她冒险捞回来。

    叶瑾钿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愤怒:“里面的桃花要是掉出来,摔坏了就没法送我夫君了。”

    总不能真把十里桃林全部走遍,再去寻几支像样的桃花。

    张珉手掌收紧:“你就那么喜欢他!”

    就因为他想再看看东山的桃花,她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愿意让花受一丁点儿损伤。

    叶瑾钿仰头看他,笃定道:“是。”

    山风一吹,桃林枝头败谢的浅粉桃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他们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张珉真的很想不管不顾,把真相告诉她——

    其实她喜欢的那个人,并非她所爱的柔弱书生,也并不那么光明磊落,只是个想要拥有她爱意的卑劣顽徒。

    他不值得她这份喜欢。

    落影站在自家相爷身后老半天,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咳,相爷。您老人家要不松手让嫂夫人落地,要不把人拉上来行不行?我看嫂夫人足尖要落不落,一直悬着,也挺辛苦的。”

    张珉:“??”

    他把人拉上来一看。

    很好,土块下面是一个一人高的窄小平台,而非他想象的悬崖。

    第58章 趁她睡着,偷偷亲她

    暖阳倾洒微风拂,岚光锁翠桃花夭。

    张珉站在竹丛与桃林间,垂眸望着脚下“悬崖”,久久地沉默着。

    黄金面具后,一张白皙俊脸已然红透。

    倘若流光可以倒转,他想,他应当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必倒转太多,只需回到刚才扑上去,把人拉住,死死不放还胡言乱语那一刻就好。

    丢脸就丢脸,为什么非要他丢到娘子面前来!

    相比张珉的心潮“澎湃”,叶瑾钿的内心笃静许多。

    她低头看背篓里的桃花枝。

    幸好,只是有几朵花被压出瘀痕,只需摘下来便好,并不影响整株花枝。

    她挑出一大枝,折了一小枝。

    小枝上仅有两朵粉白桃花紧紧挨挨并着。

    “阿兄。”她把这一小枝花簪在张珉胸口,低声说,“我已有钟情的夫君,你也定能找到自己钟情的娘子。”

    所以——

    不必再执着于她。

    他也是个很好的人,定有娘子仰慕,愿与之同心同德。

    张珉只是安静看着她低垂臻首。

    年少时候的懵懂动心,叶瑾钿并不明白,只以为自己是愤怒于对方毅然决然的离开,所以才会拒绝他辛苦雕刻的白玉簪。

    后来明白了白玉簪的言外之意,却已经与他断绝音信。

    几年前,她与阿娘一同前来京城,心中也有寻他说清楚的意思。

    只不过造化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与夫君成亲了。

    可对方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待她亦很好。

    长日相处,她不知不觉便对他动心生情,喜欢上他。

    既然已经喜欢他,那就不能辜负他。

    山风轻吹,叶瑾钿垂在肩头的红绳游动,带着珍珠轻敲张珉盔甲。

    “咚咚——”

    她伸手捏住红绳末端的珍珠,退后两步。

    张珉低头,一眼就看到在风里舞动花瓣的两朵粉白桃花。

    “好。但我有一句话,想要说给你听——”他对上她缓缓抬起的眼眸,道,“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希望他们彼此都能够像四季的风一样,如约而至赶赴每一场花开花落,安稳度日,无有遗憾;也希望彼此的内心,始终都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明亮而坚定,热烈而通透。

    其实,他的意思是说:他喜欢的人永远都不会变,始终守一,永生永世只此一人。

    如风永信,如日俱中。

    哪怕她只喜欢他柔弱书生的一面也无妨。

    叶瑾钿愣了愣。

    并不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而是她方才才想到,随着桃花送去给夫君的信笺,可以落笔书写这一句词。

    意思是为了表明,她已经知道他的理想——乱世以武守成,天下初定亦当以武□□。他在右相府任职,可以比在任何一个地方更快知政令,通政令,行政令,传民意。

    她想说,她愿意支持他。

    一如他不曾反对她任职军器监。

    “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愿阿兄亦如是。”

    他们之间有缘无份。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人生中第一位相交甚笃的好朋友。

    她希望对方能过得好好的。

    背着竹篓走上两步,叶瑾钿忽然又想起别的事情。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张珉。

    张珉立即问她:“还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的吗?”

    “你们刚才留活口那个人……”叶瑾钿觉得他们应该能看出来,但还是提醒一句,“他身上的金甲,应该是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那金甲的血腥味很重,但是甲衣上只有一个洞和一些血痕,并不见大量泼洒的血。就连他的手也没有刀伤剑伤,只有被石头和树枝刮蹭的伤口。”

    张珉知道,那人并非都宏。

    他家娘子修过的弩连树都能穿透,都宏血肉之躯,怎么可能还留一命。

    对方之所以假扮都宏,不过是为了不让叛军军心涣散,妄想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叶瑾钿补充:“他用来挟持我的那柄环刀,刀面也并没有染过血。”

    “好,我们知道了,会好好查的。”张珉看着她,黄金面具后黑亮的眸子柔和,“还有吗?”

    叶瑾钿迟疑:“你……多保重身体。”

    不管是市井传言,还是这几次亲眼所见,他在公干的时候,的确不太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总爱游走在刀锋之巅。

    太冒险了。

    她唇瓣尚且微张,想要多说两句,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旁的话,即便只是叮嘱,她也不适合多说。

    张珉没有等来别的话,便轻轻“嗯”一声应她。

    “我走了。”叶瑾钿想了想,朝他和一众将士、侍卫行礼作揖,“多谢诸位护佑。”

    落影他们也都作揖回礼。

    张蘅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见兄长并没有相送,她便跳出来。

    “嫂夫人,要不还是由我送你回去罢。”

    叶瑾钿正想拒绝,郡主已经从高坡上被簇拥着走下来,开口说道:“刚好我们也要下山,那就一起走罢。”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瞥了张蘅一眼。

    郡主唇角一弯,自我介绍:“唐宛澄,字无瑕,封号康宁,小名婉婉。”

    竟是终日陷入流言的康宁郡主!

    京城流言三大头,首当其冲是右相张珉,其次便是府中豢养男宠无数的康宁郡主。

    “怎么。”康宁郡主见她呆滞,戏谑道,“知道我名声不好,不想与我同行?”

    叶瑾钿连忙摇头:“名声在外,不管好坏总归是他人评说,并不一定能当真。”

    “并不一定……”康宁郡主用手中绢扇抬起她下巴,妩媚一笑,“那便是还有些依据。其实流言说的不全,我府中岂止豢养男宠,各色貌美的小娘子也并非无有。只是还尚未珍藏过……如你这般,能锻造武器的美貌小娘子。”

    叶瑾钿:“……”

    人情世故,非她所长也。

    她知晓对方是戏言,可这话她回答不上来。

    “好了,别闹我嫂、嫂夫人。”张蘅推开她手中折扇,朝自家兄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康宁郡主抬眼望去,对上一张一动不动对准她们的黄金面具。

    对方曾是她父亲帐下亲兵,别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可清楚得很。

    康宁郡主若无其事,收回自己手中绢扇,转身往山下走。

    “行,不逗你嫂夫人。走吧。”

    张珉还要顺着地下甬道探蹊跷,无法送她们一行人下山,只得让暗卫紧随。

    山脚下。

    左相杜君则列兵以待。

    飞禽紫襕衫,金玉革带进

    贤冠。

    哪怕身处一群武将之中,也自有浩然凛冽之气。

    叶瑾钿正寻思这位是何许人也,康宁郡主又率先开口了:“京师宿卫当是左右武侯的事情,此刻不见威武侯,却面左相,还真是……有缘呐。”

    “??”

    她嗅出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气息。

    叶瑾钿悄悄扫过两人容色,只见左相一脸公事公办的清正,语气颇有些冷硬:“听闻有匪徒入山,特奉命在此接应,不知郡主有恙否?”

    “有。”康宁郡主轻轻摇着扇,悠悠抬起手,按揉自己额角,“不过此事不方便对他人言,不知左相,可否借一步说话?”

    左相没有应答。

    康宁郡主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怎么,这么多人在这里,左相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叶瑾钿:“……”

    她有种撞破秘密的不安。

    张蘅抱着红缨枪,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嫂夫人别怕,寻常事,大家都惯了。”

    这种戏码,只要婉婉碰上杜君则,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番。

    叶瑾钿放眼扫过其他人。

    在场诸位,的确十分风轻云淡。

    “罢了。”康宁郡主蓦然收起笑的模样,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左相并非医者,我也不为难你。回府。”

    后面两个字,她是对自己身后的侍女和侍卫所言。

    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

    远离兵马后,叶瑾钿才小声问张蘅:“左相的气势,怎么比阿兄还要吓人?”

    张蘅:“……”

    嫂子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唔——”她只能说,“大概是因为左相没戴面具罢。”

    张蘅说话没特意压声,康宁郡主闻言搭话:“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在说棺材脸什么坏话,说出来让我乐乐。”

    叶瑾钿不好意思说。

    张蘅倒是没什么顾忌:“不是坏话,只是说我们杜相有威严。”

    “威严?”康宁郡主冷哼一声,皱着鼻子恶狠狠道,“迟早把他睡了!看他在床帏之内,是不是还能摆出这张冷淡棺材脸。”

    叶瑾钿被她口中狂言吓着,一不留神绊了脚下石头,踉跄几步。

    张蘅习以为常把人拉住,捞进怀里,单手环抱:“婉婉,我的郡主,嫂夫人是第一次与我们同行。你可别把她吓跑了,再不敢跟我们会面。”

    这位朋友,她可是时隔好几年才勉强搭上关系。

    康宁郡主快走两步,转身挪到叶瑾钿一侧,与张蘅一道,把她夹在中间。那只没拿扇子的手径直越过她,手臂横在她肩上,手掌搭在张蘅肩膀上。

    叶瑾钿忽而觉得,抡得起百斤铁锤子的自己,在这两个人面前,还真是一朵柔弱无助且楚楚可怜的小桃花。

    康宁郡主用扇子给她扇风,哼唧两声道:“你叫甜甜是吧?”

    叶瑾钿:“嗯……”

    康宁郡主:“我跟你说,这女人私下里可不能脸皮太薄,不然容易输给某些不要脸的臭男人,丢我们女人的脸。”

    叶瑾钿:“嗯?”

    “在世人眼里,爱恨情仇,喝酒玩乐,一切轰轰烈烈之事,都不应该由着女子纵情享受。他们只需要女子贞静恭顺,锁在后院里当一株凋零花叶后燃尽自己,供他们取暖的木柴。”康宁郡主嗤笑,“可我偏不当那样的一根木柴!”

    可要是没有柴火取暖,有些人怕自己会冷死在森寒的冬日里。

    于是,他们慌了。

    他们用激烈的言语攻诘她,企图将她盛放的花都摧毁,把枝干的水分也通通蒸干。

    “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什么凌霄花,更不是什么参天的巨木,但就算只是一朵娇弱的花,我也要做那花开满京城的海棠。”

    叶瑾钿偏过头看她:“你已灿若海棠,明如星子,不是什么干枯的木柴。”

    *

    回到小院。

    张蘅拖走依依不舍,紧紧扣住门扇看她的康宁郡主。

    对方在仆妇肩头还不太老实,挥舞着绣有海棠花的宽大袖子冲叶瑾钿嚷嚷:“过几日书院休沐,我再来找你啊!”

    叶瑾钿含笑点头,目送她们远去。

    未见其人时,她本以为闻名在外的康宁郡主,会是张扬跋扈的纨绔世家贵女。

    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纯真的一个人。

    “嗷嗷——”

    黄犬听到她开门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跑过来,绕在她脚边打转。

    叶瑾钿怕踩到它,走得很慢。

    她在庖厨旁边堆柴火的杂物屋,找出一个有缺口的双耳瓦器,先把桃花装进去,搁在窗台用水养着。

    翻出笔墨信笺,望着高悬的日头,她迟疑几番,把诗书词赋览遍,落笔却还是那一句——

    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她留下一支观赏,将剩下的两支带去右相府,拜托守卫的府兵帮忙转交。

    知道他们在忙活公事,也知道府兵普遍不会侍弄这些东西,叶瑾钿连着瓦罐一起抱过去,将信笺系在枝头上。

    *

    天幕下,相府。

    无星无月的黑夜沉沉,牢狱左右两盏风灯猩红。

    铁栅栏后,张珉垂眸步上台阶,有些厌恶地用布巾擦拭手上的污血。

    只是大半日过去,有些血迹已经凝固,擦不干净。

    他把布巾丢给紧随在后的落影:“扶风还兵归来没有?”

    落影接住:“还没,得多等几日。”

    为了让这场戏逼真一些,前来的可都是南都正儿八经的守军。

    这批将士来的虽不多,浩浩荡荡的阵势,都是在马匹背后绑了树枝扫出来的假象。

    可再怎么少,也总有千把兵马,不送回去的话,他们驻守盛京的这些武将哪里睡得着。

    “而且——”落影把布丢进火盆里烧毁,“扶风是个周全的人,陛下既然给他放了权,他为了安定南都郡守的心,肯定要在那边待几日,道谢与宣昭陛下恩典的事情,他肯定要办得漂亮。”

    要是还完兵就一声不吭回来,到时候睡不着的就是南都郡守了。

    张珉抬眸看他:“你总算长脑子了。”

    落影:“??”

    相爷的嘴,怎么老是跟砒霜似的,企图毒死他们。

    张珉越过瞪大眼的属下,前去沐浴更衣,换上宽袍大袖到书房。

    他一眼便瞧见,桌上多出来的瓦罐和两支并着的桃花。系在枝节的信笺,随风轻飘,敲在瓦罐上,发出“啪啪”轻响。

    “这是娘子送来的罢?”他伸手捏住信笺,问守在门外的府兵。

    府兵:“回相爷,是。”

    张珉转过信笺,一字字读出大字所书。

    旁边小字,简洁明了,道:好好干,不必忧心我,我一切都好,只是想你。

    食指扫过微微突起的小小墨字,他蓦然格外想念她,恨不得马上能够见到她。

    心念一动。

    他转头入内,换上书生素净的交领长袍。

    “我回去一趟,天明之前回来。”张珉翻墙前,这么对落影说。

    捧着一堆供词的落影:“……”

    亏得回府之前,已入宫见过陛下。

    张珉绕走小巷间,很快就翻墙落入小院。

    “嗷嗷嗷——”

    小奶狗冲上来,恶狠狠驱逐不速之客。

    张珉身形僵了一下,怕自己动手会捏死它,又怕它吵醒自家娘子,只好用箩筐将它装了,丢到隔壁。

    他蹑手蹑脚入内室。

    夜光昏暗,帏帐不明。

    他坐到脚踏上,趴在床榻前,久久注视叶瑾钿熟睡的脸。

    “其实我……”他低声说,“也很想你。”

    哪怕白日已经见过,还是觉得不足以慰平所念,恨不得将她揣身上时时刻刻带着,就藏在胸口里,得闲就瞧上一眼。

    可她终归不是物品,当肆意自在才是。

    他撑起手肘,探头在她额角碎发上亲了亲。

    第59章 娘子,我想……

    五月初,人间已一脚迈进仲夏。

    有道是细雨绿菖蒲,鸣蝉榴花燃,不过榴花此刻初开,不如牡丹芍药盛极,亦不如西府海棠明艳。

    叶瑾钿看着隔壁墙头探出来的一支带露石榴花,只觉得它油亮可爱。

    “嗷嗷嗷——”

    小黄犬冲隔壁叫得凶狠。

    “你怎么了?”叶瑾钿蹲下,摸摸它的脑袋。

    小黄犬不会说话,急得一直用脑袋顶她,让她离开这里,不要靠近这个危险的地方。

    叶瑾钿不明所以离开。

    不过这是她最后一日歇息,她打算将自己近几年的笔记都阅览一遍。

    三年的功夫,她于锤炼铁器一道上,定然还有不少新的感悟,若是停滞不前,便有些可惜了。

    她抓紧跑去洗漱。

    净脸时,杏果上的露珠滑落,滴在她仰起的额头上。

    很轻,像吻上来一样。

    这一枚杏果所赠的轻吻,让她心情好了一整天,恨不能燃灯续昼夜读。

    次日复工,也是好事连连。

    监正给她和罗东发下赏钱与象征甲等工匠的铜牌。

    铜牌上正儿八经雕着他们的名字,还有在军器监所属的工房。

    叶瑾钿稀罕地看了好一阵,才把它挂到腰上。

    罗东打趣她说:“你连陛下亲掌的漠北军的甲等工匠身份牌都拿过,还稀罕这东西做什么?”

    “这不一样。”叶瑾钿系上厚厚的襜衣,“这是我来到京城后,第一个凭自己能力拿到的身份牌。”

    这意味着,她也算是靠自己在京城站稳脚跟。

    罗东是个痴迷锻造武器的人,跟她闲话没两句,就开始扯到锻造铁器的事情上。

    叶瑾钿拿出自己写的笔录:“我虽然有三年没有打过铁,但是这三年也没有闲着,走遍了京城所有的工坊,淘出所有相关的典籍,也上门访问过许多老前辈。”

    她翻到中间那几页,递给罗东。

    罗东没看出什么蹊跷。

    他自己本身也算得上是大师级的人物。是以,这里面相关的典籍也好,老前辈们的话谈录也好,里面记述之事于他而言,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叶瑾钿指出几段话:“前辈你仔细看,这几位大师锻造出得意杰作的过程,都干了些什么?”

    百家工匠的看家本领,当然不会从头到尾仔细详述与她。

    但是期间做的有关祭祀祈祷、所生谬误诸事,倒是事无巨细,全都说给她听。

    “听闻从前有人以身祭剑,神兵出世。”她点着册子说道,“虽然只是个传说,代价又太大,并没有人会轻易尝试。但连年大战,柴禾都难找,铁料更是难寻,大家也就不怎么挑剔了,以至于铁料中总是会掺杂各色杂物。”

    罗东想起她往铁里加炭粉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炭粉能加,人身可祭,各色杂物亦有误打误撞成利剑时,那会不会往铁料里加不一样的东西,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新铁料?”叶瑾钿又找出木炭来研磨,“甚至不同的木炭,磨得粗细不同的木炭,加进铁料里锻造出来的新铁也会完全不同?”

    经过上次修弩就可以发现,武器其实也并非越硬越好。

    或许加入不同东西锻造出来的新铁料,可以让他们在改进武器上,有一个全新的方向。

    罗东觉得有理。

    叶瑾钿说:“铁料本是从石矿中发现,而这些前辈打出来的得意之作,也大多是不小心添加了石料金器等物,会不会……”

    罗东马上就去找监正,索要各色石料。

    乱世百年,大匠比大将还难找,好不容易笼络到两位,监正自然好说话。

    只是——

    “若是想要各色石料,还得找工部的石库令。”监正背起手,“这个我来想办法就好。你们就安心把库里要修缮的武器修缮好,有什么锻造武器、改良武器的新想法,就多试试。”

    他念叨了三遍“多试试”。

    正想跑一趟工部,右相府那边的落影却带着人过来归还弩弓等武器。

    “监正,借出的武器都在这里了。”他拍了拍运送武器的车,“你找人清点一下数目,给我署个名,我也好回去交差。”

    叶瑾钿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难怪军器监这边急着找人修缮弩,原来是要清剿叛军所用。

    落影把册子丢给监正之后,转头看向她:“嫂夫人也在,这两日可还好?”

    他那一张娃娃脸,看起来非常有亲切感,就跟隔壁家从小就虎头虎脑的阿弟一样。

    “嗯。”叶瑾钿冲他颔首,“你们可好?叛军的事情忙完了?”

    说起这点,落影的脸就垮下来:“跟叛军打一仗倒是简单,可是后勤的事情、招安的事情、安定民心的事情,可真是快要把人给烦死了。”

    说起三件事情的时候,他便有气无力,仿佛已经把半条命吊挂起来。

    叶瑾钿安慰他:“事情总归是已经尘埃落定,你们也能舒一口气了。”

    落影心里苦。

    他们相爷的确是神机妙算,与扶风配合也十足默契,一鼓作气把对方的主要将领都捋下来,擒贼擒王这一手玩得顺溜。

    叛军军心溃散得快,他们这边倒是士气大涨,没到后半夜就把人都擒获了。

    偏偏顺着那个洞穴追下去,发现这群人居然与北宛国先前派遣的间客有交叠,里面不仅有先前被抓间客留下的痕迹,还有没被老鼠拖走的炊饼碎屑。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对方在盛京内还有接应,并且最近在这个洞穴里碰过头!

    也意味着北宛国当真不安分,极有可能会生事!!

    更意味着他们右相府诸将不得安歇!!!

    然而,这些事情都是机密,并不能对旁人说道。

    落影只能瞎扯:“可我们心里也发愁啊。这武器虽好,但是还得挑人使用。若是没有另外两位同僚伸出援手,只有我们家相爷能用这弩,可得苦战一番。”

    叶瑾钿问:“相爷他……总是这样,万事冲在前头吗?”

    落影小声向她告状:“可不,太不惜命了。”见叶瑾钿眉头皱起来,他又赶紧弥补,“不过这也是没办法,有些事情只有相爷能做到,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怎么越说越让人担心,还不如不说呢。

    他拍了拍自己多话的嘴巴:“其实——如果是正常作战的话,会有先锋军冲在前面,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相爷冒险的。”

    唔,陛下没登基之前,两支先锋军好像就是他们陛下和他们相爷带领。陛下登基之后,先锋军便合二为一,全部交给相爷来带了。

    这么一想,他们相爷的确怪令人忧心的。

    叶瑾钿垂眸,扫过被两人合力抬走的十六石力弩。

    或许,她能想个法子。

    “呃……那什么……”落影怕自己越抹越黑,赶紧打开另一个话匣子,“先生已经收到了嫂夫人带过去的桃花和信笺,他说等忙过这两天,一定抽空回去一趟,好好陪陪你。”

    提起自家美人夫君,叶瑾钿眉头可算舒展些。

    她问:“他这几日可还好?”

    “挺好的。”落影想起他们相爷的雷霆手段,真诚道,“适应得格外好,做事周全得无可挑剔,人人称赞。”

    人人称赞的相爷坐在黑暗中,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和一把雕刻的小刀。

    牢狱之中无日光,唯有猩红炭盆将他双手照亮。

    四下死寂,亦唯有他手中小刀“笃笃”削木,连炭火都屏气噤声,不敢“哔啵”作响。

    在这样的黑暗与寂静中,一点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在耳边折磨人地鼓动,敲击耳膜。

    “呼——”张珉吹走小刀上的木屑,“这么久都不说话,看来这人还是太清醒了。”

    他把已经隐约透露出人形的木头收起

    来,轻描淡写吩咐:“苍鹰,继续招呼这两位硬骨头郎君。”

    “哗啦啦——”

    链条不断摇动,却没有人声。

    苍鹰从黑暗中露出一点染血的袍角,淡漠道:“是。”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第四日。

    张珉手中木雕已有裙摆轮廓,他起身松动筋骨,看着被堵住嘴的二人讶异道:“啧,瞧我这记性。审讯这么几日,都忘记把你们嘴里的布抽出来了。”

    他朝苍鹰一招手。

    苍鹰眼也不眨,用力把布抽出来,甚至带飞两颗牙,砸落阴暗潮湿的地面上。

    第一夜说完假话之后,两人便一直被堵住嘴,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说话。他们再不敢有所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事儿,跟倒豆子似的抖搂出来。

    录完口供,已是亥时。

    落影守在门外,说:“嫂夫人提过来的汤,已经重新热了一遍,相爷记得去喝。”

    张珉自然不会忘记此事。

    喝汤时,暗卫交班回来汇报,说叶瑾钿到家了。

    “又是这个时辰才回来?”张珉放下汤盅,眉头皱起,“我回去一趟,你们该歇的歇,该上值的记得领夜消。”

    他交代完便赶紧洗漱,冲干净身上的血腥气,换衣归去。

    张珉回到小院,叶瑾钿刚出浴,身上还带着一股潮湿热雾,从烛火中走出来。

    小黄犬护主,压着嗓子冲他“嗷嗷呜呜”。

    叶瑾钿看着庭院中的人,有些不确定地喊道:“夫君?”

    “嗯。是我。”

    张珉踏上内廊,缓缓走近她。

    黑亮的眼眸迎着光,垂下,遮敛喧天的思念,仅放出几丝相见的愉悦。

    他抬手,将她脸颊散落的发丝往后拨:“怎么还没睡?”

    “那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

    “我……”张珉眼神温软,“想见见你。”

    叶瑾钿散完热雾,也懒得收拾,拉他到榻上躺着。

    她伸手抱上去:“明日还要忙活吗?”

    还好,人总算没瘦。

    “嗯。”张珉往里钻了钻,将她揽入怀里,把下巴抵在她额头上,“约莫还要忙活十日左右。”

    两人低声说着近来忙活的事情。

    叶瑾钿抬脚踢了踢被子:“夫君,你觉不觉得有些热?”

    她扯了扯衣领子,摸到自己脖子后面都生了汗。

    张珉也热。

    不仅热,还胀得十分厉害。

    他轻咳两声,就怕嗓子没夹住:“是有些热。不过五月深夜也凉,你莫要踢被子,我给你打扇,睡着就不凉了。”

    从橱柜翻来扇子,他重新把人抱住,将她的发丝捏在手里,轻轻打扇。

    “夫君……”

    叶瑾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仰头,对上两片嫣红的水润嘴唇,忍不住吞了吞唾沫。

    张珉喉间也涩,一阵阵干痒。

    他喉结滚动,低头看她。

    “娘子。”

    “我想——”

    第60章 总是失控,管不过来

    床帏昏暗。

    没有点灯的夜晚,只有幕色的一点清光在眼里游荡。

    叶瑾钿仰头便对上了。

    张珉对她说:“娘子,我想……亲亲你。只要亲亲就好,不做别的。”

    他说这句话时,咽喉止不住上下滚动。

    只是——

    他的眼神不够清淡,亦不素净,带着浓烈的荤腥。

    叶瑾钿总疑心他到底饿了多少天,才会有如此饥渴交加的眼神。

    她不稳的温热呼吸,游丝一样缠在他脖子上,略有些迟疑。

    ——他过于猛烈滚烫的眼神,不像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别的事情。

    夫妻敦伦之事,从画本子上看与自己亲身来一遭,到底还是两回事儿。

    她腿肚子有些发软。

    心里也虚。

    “娘子,别怕。”张珉察觉,更低头,用鼻子轻轻碰上她的鼻子,比小黄犬还要会软化人心,“只是亲亲而已,好不好?”

    他的唇也近在咫尺。

    说话时,若有似无轻触又离开。

    叶瑾钿更渴了。

    “娘子——”他用鼻尖蹭她,顺着一个方向,一下又一下,把她的心都蹭酥麻了,“我想——好不好——”

    拖长的音调,自带惹人垂怜的气息。

    叶瑾钿心一横,闭上眼睛,拉着他的领子仰头亲去。

    唇瓣相贴的一刹那,那些个忐忑倒是都忘却,只剩下本能的攫取。

    摇身一变,她成了一位在沙漠徒步整整一个月,才得见绿洲的饥渴旅人。

    他嘴里还有柳枝沾盐涮过的味道,又有一股桃杏花茶的气息,越是攫取越是不够。

    张珉也不够。

    他连呼气都不舍得。

    唇瓣贴上之后,就想彻底黏上她,分开一个呼吸都不行。

    双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顺着手臂捧上她的脸,大拇指在脸颊边摩挲发丝,已经上瘾,怎么都摸不够。

    指腹都生出细密密的、酥麻酥麻的痒意,只有她能治一治。

    两人险些将鼻子置换到对方脸上去,呼吸对方的呼吸。

    分开的这几天,明明彼此都在忙碌公务,日程满满当当,可此刻却觉得还空缺了些什么,直到现在才慢慢补上。

    所以无论怎样,都还不够满足。

    只想向对方索取多一些,再多一些……

    直到实在顶不住。

    叶瑾钿咬了他一口:“喘……喘口气……”

    “嗯。”

    张珉闷闷应了。

    等她仰起头的时候,嫣红的唇瓣已经顺势滑下去,隔着一层单薄红润的脸皮,在下颌骨上打转。

    轻咬她的咽喉。

    叶瑾钿抓紧他肩膀上的衣物。

    衣领下滑,露出一段锁骨。

    她的大拇指扫过,有些贪恋地摩挲好几下。

    他的皮肤也不知道怎么养的,格外细嫩滑腻,有盘玉一样的手感。

    张珉轻笑一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一边吻她,一边带着她的手在脸颊上轻轻蹭着。

    掌心逐渐烧燃,又被他双手带着放到脖子后,紧紧压在颈骨上。

    他的膝盖跨过她腰侧,将她牢牢禁锢在青帏一角。

    头顶就是窗纱青灰色的浅淡投影。

    叶瑾钿双手交叠,圈住他脖子,掌心放在他肩上。

    “娘子喘够气了没有?”他埋在她脖颈上,贴着耳垂如是问。

    叶瑾钿望着头上怎么也看不清的顶帐,从咽喉里“嗯”了一声。

    下一刻。

    唇瓣再度被封缄。

    强烈而沉闷的嗓音全被搅碎,散落在唇齿间。

    没多久,叶瑾钿感觉自己又不行了。

    她往后退了一点,又被追上来的唇牢牢黏住。

    “夫君……”她舌头动不了,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等、等一阵。”

    总觉得他今日与平时有些不同。

    虽一如既往的温柔,可黏人得过分了些。

    张珉忍着退开,在她唇上亲一口,吮走玉津。

    他用袖摆擦擦她额角沁出的汗:“有觉得不舒服吗?”

    叶瑾钿摇头:“没有。只是,实在喘不过气。”

    “那我再耐心一些。”

    他说到做到,低头轻啄她唇瓣,三五下之后才渐渐陷入缠绵攻势。

    等她呼吸一急促,马上就会放开,转为安抚一样温柔啄吻她的唇、她的鼻子、她的脸颊。

    待叶瑾钿缓过来一口气,他才重新凑上去纠缠。

    生怕她仰起头会碰不着枕头,脖子不舒服,他的手掌一直托在她脖颈后,随她头颅的动作起落,在腕侧凹出一个性感的窝窝。

    不知过了多久。

    院外传来“当”一声铜锣嗡嗡响。

    更夫扯着嗓子喊:“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张珉这才依依不舍分开,用额头抵着叶瑾钿额头,黑亮的眼眸盈满一汪热切的水。

    “睡罢。”他在她同样失神的眼睛上轻轻一吻,“我明早再走。”

    他的衣领已经彻底乱了,宽袍大袖敞开一条线,在昏暗的

    床帏间,隐隐可见玉色开到腰腹上,只是不甚分明。

    可她腰腹上的热硬很分明。

    叶瑾钿迷蒙双眼问他:“你不要紧吗?”

    聪明如张珉,也花费一阵功夫才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敢确定。

    他哑声道:“不要紧。”

    暗卫没有特意监视她的意思,可她早出晚归的事情,他还是从对方交班的时辰得知一二。

    “你近日辛苦了。”张珉翻身躺下,把人抬到自己胸口上趴着,“不能再劳累了。”

    他的确很想、很想、很想要她。

    可他又不是禽兽,只知道一逞兽性。

    叶瑾钿犹豫:“那要不要帮你……”

    “不用。”张珉握着她的手,在手腕内侧亲一口,轻轻揉着,“你最近修缮武器,手也很累的。”

    该歇歇就歇歇。

    他抱紧她,扯过凌乱的被子扬开,盖上:“小石头见到你都会变成这样,不用管它。”

    它不太听话,总是失控,管不过来。

    叶瑾钿:“……”

    这下,她彻底噤了声,不再说话。

    她把脑袋埋在他脖颈上,睡意很快就来了。

    次日醒来。

    身旁的人已不在,被窝也凉透。

    要不是唇瓣还麻得厉害,叶瑾钿险些以为自己昨夜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起来穿衣,看见梳妆台留下一张信笺。

    自家美人夫君说,他还要再忙活几日,很快就能休沐陪她了,劳她等等云云。

    此外,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让她多睡一阵,他已在外买来吃食,只消洗脸前生火热热就行,不必太匆匆。

    叶瑾钿笑了笑,把信笺收起。

    不过已经醒来穿衣,她也睡不着了,便打算把昨夜沐浴的地方收拾一下。

    转过屏风一看,浴桶和水桶、水盆都擦得铮亮,地面水迹都差不多干透了,也不知他到底起来有多早,竟悄无声息把事情都干完了。

    去庖厨一看,昨夜归来饮汤的汤盅也洗得干干净净,摆在窗前阴干。

    灶里的火熄了却还温,洗脸水刚好可用,吃食也都恰可以入口。

    尤记初时,让这位大美人拿点儿东西,他还得原地打转三圈才把事情理顺,做事利落却明显不善伺候人。

    如今倒是事事体贴入微了。

    捧着温水到水缸旁洗漱,连水缸都溢满。

    叶瑾钿失笑。

    吃完早食,天色尚早,她陪小黄犬玩了一阵。

    不过她身上染了张珉的气息,小家伙龇牙咧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主人,不是那个把它弄到隔壁的讨厌鬼。

    它哼哼唧唧贴上去,用脑袋蹭叶瑾钿脚面,露出松软肚皮撒娇。

    揉完家犬,她便清理一下裙摆,净手前往军器监。

    自从听落影说过,十六石弩太挑人,且并不算好用的事情后,她就一直琢磨着将这弩做成可以两人操纵的中型武器,降低使用要求。

    床弩太大,至少需要四人,而且比较适合平原或者攻城战,不算特别方便。

    然而现在战事渐渐消弥,朝廷更需要打击这些年来形成的山匪盗贼,作战地形更偏向于山地密林。

    如果能把十六石反弹的力卸到机械上,那就好了。

    只可惜她在此之前,只做小型武器与战场上所用的刀枪剑戟弓弩等,对中大型武器接触并不是很多。

    监正很支持她改进武器,但是军器监里的老匠人,并不是很乐意跟她一个女娃娃聊这些事情。

    罗东此人亦偏于研究轻巧精妙的武器,在这件事情上帮不了她。

    是故——

    “你又要出门找那位小娘子?”监正背着手,倒退两步,站在月门边上看她。

    “嗯。”叶瑾钿已忙活完工簿每日记录的活儿,将布包挎回身上,跳出工房,“监正你相信我,哪怕军器监里的老匠人都做不出来,她也一定能够研究出来。”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把声音压低,在他耳边小声说,“到时候就是大功一件了。”

    监正也压低声音:“那岂不是让别人脸上很难看?”

    他话里说的这个别人,当然是指留在军器监里面的老匠人。

    这批老匠人从前两朝开始,就在军器监里任职,陛下接管朝廷之后,也如历代一般,将这批人留下来继续用。

    或许是历经的朝代有些多,这批人仗着自己有那么几分本事,素来把眼睛放在头顶上走路,只用两只鼻孔看人,连他这个军器监监正都不太放在眼里。

    只有看见当朝显贵,才会卑躬屈膝,用后脑勺对着别人的鼻孔。

    “嗐呀。”叶瑾钿捂着嘴巴,生怕自己的话漏了去,“反正他们脸上已经沟壑纵横了,多添几笔黑墨又有何妨,浓墨重彩,才好粉墨登场不是?”

    监正:“……”

    哎哟哟,这叶小娘子瞧着乖巧可人,没想到口舌竟也不差。

    瞧这促狭劲儿。

    太对味儿,太大快人心了!

    两人揶揄一笑,又撤开,各自一本正经作揖回礼,很是那么一回事儿。

    “那属下这就去了。”

    “去吧,早日把事情办好。”

    如厕归来,路过此地的老匠人,只听到这么两句话。

    他们不屑地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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