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钿离开军器监后直奔医馆。
今日医馆人不多,只有零星三五个在旁边等候。
她趴在门边,探出一颗脑袋,看向正坐中堂的魏初兰。
待最新一批病人都离开,对方闲下来饮水,她才露面向前。
魏初兰饮完半盏茶,把手中的青瓷杯盏放到一旁:“叶小娘子来找蔓蔓?”
谢灵,字敏如,小名蔓蔓。
“是。”叶瑾钿收敛起刚刚在监正面前,不经意间露出的一点锋芒,格外温婉有礼,“不知二娘子在不在?”
魏初兰冲后堂使了个眼色。
叶瑾钿作揖:“多谢。”
一直腰,步履如风,挟裹满堂清苦药香而去。
她步伐轻盈,谢昭明和谢灵都没有听到脚步声。
直到满室明光暗淡,才转眼看过去。
谢灵脸色一变,一翻身,躲到坐榻后面去。
谢昭明支起额角,用力揉了揉,颇有些头疼:“叶小娘子,我家小妹不见生人,还望你莫要勉强她。”
这都来几回了!
“失礼了。”叶瑾钿端庄作揖,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想要告诉她,上次见过她的兵器图纸,如见明珠。此番只是心中不愿明珠继续蒙尘,所以特意前来拜见。”
谢昭明手指轻点裂冰纹杯盏。
一日换一套措辞,倒是亏她有这个耐心与文采。
他轻笑一声:“叶小娘子,我为陛下效力多年,却从不曾用小妹的图纸攀附媚上,你可知为何?”
叶瑾钿知道他舌灿莲花,所以并不想跟他论辩才,直接将话头岔开。
“此事倒是不知。”她看着坐榻屏风后依稀的人影,这么说,“只是不知,谢郎君知不知二娘子有多喜欢武器图谱?”
谢昭明失笑。
这人倒是跟张子美一样,老是不走寻常路。
但他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若是连此事都不知晓,怎配为人兄长?”
叶瑾钿忽而一笑:“那想必谢郎君也很清楚,这天下给女子的机会并不多,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往后再想寻机会,可就难了。”
只有在乱世与天下初定时,样样都缺,才不会计较什么男女之嫌。
可一旦天下平定,迂腐的酸儒又会开始挑拣起规矩来,恨不得直接将人用规矩捆绑在一根柱子上当木雕。
谢昭明私以为帝后不会。
他们当初打天下,说的就是要建造一个万国来朝的盛世王朝。
一个迂腐闭塞的王朝,可引不来万国朝圣。
但,他又忍不住想,君心难测,万一陛下老了以后犯糊涂呢?
“再说了,我只是想要二娘子帮忙参谋参谋。二娘子也可以像现在这样
,隔着一扇屏风听我说话,可以不必理会我。只需要把图纸画好,由谢郎君转达即可。”叶瑾钿退一步说话,“若是这样也不行,我就将我遇到的问题写在纸上,由谢郎君帮忙转达。二娘子只需用笔墨与我谈话,连我的影子都不必瞧见,这样可好?”
说完,她耐心等了一阵。
“笃笃——”
屏风被敲响。
谢昭明抬起眼眸,有些讶异看向叶瑾钿。
小妹上次为了她手中的春饼,主动开口索要东西,这次又是因为她,居然愿意与旁人有所往来……
他在心里啧叹一声,嘴上说:“行,那叶小娘子有何疑问,不妨先回去……”
话音未落,叶瑾钿从布袋里掏出厚厚一封信,双手捧着往前递。
谢昭明:“……”
他可算知道,张子美那厮从前为何被拿捏得死死的了。
叶瑾钿微微一笑:“劳烦了。”
*
“不劳烦。”
“但是这件事情,我管不了。”
“啪”!
书页从张珉手中滑落。
他顺着压过来的扇柄往上瞧,对上谢昭明那张无时无刻都保持得体微笑的脸。
微笑脸语气温和:“你是她的夫君,如何管不了?”
张珉松手,往后斜倚圈椅,反问他:“你也是兰夫人的夫君,你倒是说说你平日如何管自家娘子?”
谢昭明:“……我家娘子可不会干这种让人头疼不已的事情。”
“唔。”张珉随口应道,“我懂,毕竟她能直接让人头疼。”
遥想当年,这厮还没有成亲。
双腿也还没痊愈,只能坐轮椅度日。
天之骄子坠入泥潭,前来嘲笑的人别提有多少了。但是这些人回去以后,都不约而同出现症状不一的头晕、呕吐、腹泻、头疼等等。
后来一查才知道,这是魏初兰给他出气,故意使坏。
谢昭明“唰”地一展手中折扇,理不直气也壮:“那又如何,你嫉妒?”
张珉:“呵。”
整得谁没娘子疼一样。
他伸手理了理桌子一角的桃花枝,容色多出几分脉脉温情。
谢昭明:“……”
真是受不了他这万古纯情的样子。
“少废话。我让你来相府,不是让你兴师问罪,也不是让你得意炫耀的。”张珉收回手,转瞬变脸,把供词和线索丢给他,“既然此事你也有参与,想必十分清楚前情后果,赶紧把案册文书润润色入库。”
谢昭明接住,皱眉:“你又不是目不识丁的武夫,案册文书润色,还用得着专门找我?”
张珉没好气道:“当然还有别的事情,但你别管,你先润色就是。”
润完就懂了。
省得他多费口舌解释。
“什么色?”李无疾跳进来,“谁色了?”
谢昭明翻开供词一看,泰半都是些问候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
他合扇横遮双眸:“简直伤眼。”
这跟从垃圾里面挑珍宝有什么区别,难怪要把差事丢给他来办。
“别啰嗦,润你的色。”张珉说完谢昭明,转头怼李无疾,“还有你,耳朵有疾就赶紧去治,免得上战场还误听军机。”
军机?
就连刚刚入门的公孙朔都有些吃惊:“哪里又有人生事,需要平定了?”
京城匪盗之患已解决,石家军残余势力也全部铲除,如今除了外敌,内部应当已十分稳定才是。
接下来要着重的事情,难道不是振农兴百业?
粮食是一个国家最大的支撑,要是农事不能稳定,陛下连国号都不好意思取。
张珉扫过他们背后:“杜君则那厮怎么没来?”
谢昭明抬眼:“为何连他也要来,莫非真有人在外生事么?”
他们这位左相,出生寒门,更是临到功成的半路才加入他们,感情远不如他们几个从小就相识又一起出生入死的深厚。
若没有什么必须要让他到场的大事情,他们私底下鲜少会聚到一起。
正说着,杜君则就入了院门。
见到人那么多,且都是朝廷栋梁,他也有片刻怔愣。
“此事,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右相的意思?”
张珉斜眼看过去:“左相放心,我们武官素来跟你们文官八字不合,今天约你和谢狐狸前来,是奉陛下之命,正儿八经聊正事儿。”
不是搞事情。
他顺手把另一堆供词丢给他:“来都来了,帮忙将案册润润色。”
杜君则:“……右相麾下文官呢?”
张珉霸道一塞:“润就是,你们文官废话怎么那么多。”
都不白来,干活!
等将供词全部看完,杜君则和谢昭明才知道,为何案册非要他们来润色了。
“北宛大王子还真是个人才,不仅与京城匪道勾结,居然还与石家军有所牵连……”谢昭明将墨笔丢进青鱼白瓷缸,都被对方气笑了,“他是把自个儿的心和眼,都吞进了肚子里,还是怎么着?”
竟敢把手伸这么长。
李无疾啧啧道:“难不成是当年打他打得不够狠,手下过于留情,所以没记住被我们扎成针线包的痛?”
公孙朔嗤笑:“脑子被马踢过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罢。”
相比一众人的毒舌,杜君则显得异常冷静。
张珉问他:“左相怎么看?”
“如果要打仗就必须要征徭役赋税,但是天下初定,百废俱兴,老百姓肯定承受不起。若是强征,亦并非不可。只是如此一来,便会怨言四起,民心不定。”杜君则一板一眼回他,只在最后多补充一句,“最近这几年,老百姓需要休养生息。”
先前几个兴起的王朝之所以短命,也是因为王朝在立国之后,仍旧征战频频。老百姓过的日子,根本与战乱时没有什么不同,自然也就不稀罕不拥戴。
天下不归心,朝堂自然不稳定,王朝自然就短命。
李无疾不是很赞同:“北宛都把手伸到我们京都来了,难不成我们还要退让?”
这打的可是一个国家的面子,并不仅仅只是他们几个人的面子。
但是其他人都不说话。
李无疾惊愕:“你们不要告诉我,你们全都赞同他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他这个武侯不当也罢。
干脆回到山寨继续当他的寨主,想要打谁就打谁,都不用特意挑个日子,更不需要下战书。
张珉撩起眼皮子瞥他一眼:“有什么好急的,左相此人虽然讨厌,但是这话说的没错。天下初定要的,就是给老百姓争取休养生息的机会,我等岂能破坏?”
对方南下巡查归来,仍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战乱不如北方的南方诸地,情况也不容乐观。
讨厌的左相神色不变。
“不过——”张珉话头一转,“此事的确关乎我大衍的脸面,这脸面也不能丢。”
退让是绝不可能的。
李无疾最烦他们耍机锋,直言:“什么意思?”
到底打不打?
谢昭明将干透的文书收起来,一本本慢条斯理叠起,眼神和语气也都缓缓:“你们右相的意思是,老百姓得休养生息。这打仗的钱粮呢,自然就要向别的人借一借了。”
别人是谁人?
李无疾看向公孙朔。
“不用看我,我们公孙家的钱,基本都交给陛下了。”公孙朔年纪最小,但是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沉稳一些,“这个别人不是我们。”
李无疾:“……”
说话能不能不要一句一句吐,爽快一些不好吗?!
谢昭明轻笑一声,提醒:“你觉得整座京城最有钱的消金窟,是哪里?”
李无疾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春宵楼了!”
他瞬间明白,与几人对过眼神,发现连杜君则这个老古板都隐有笑意。
张珉眉头舒展飞扬,黑眸异常明亮。
他轻敲桌面:“来,各自说说罢,这钱我们到底要怎么‘借’?”
第62章 娘子怎么不继续
榴花渐燃。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
军器监的工房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要将里面的匠人全都蒸熟透。
每一个从工房走到庭院纳凉的人,几乎都带着通红的脸蛋,淋漓的汗水,仿若一枚枚雨后冒出来的红菇。
怨气多得带点儿毒。
叶瑾钿利用书信跟谢灵搭上关系。
收到对方明确的建议与附带的图纸之后,她一心投入到研究中型机械弩的事情中,倒是可以暂时远离打铁的火炉,投入到木屑的怀抱中去。
这个怀抱,一抱就是五天。
张珉听闻她五日不曾归家去,连小黄犬都是隔壁四娘帮忙投喂,有些担忧。
他让休沐的张蘅,找她外出随便走走,歇一口气。
“不必你吩咐,昨日就遣人将帖子送到军器监去了。”张蘅一脸喜色,将簪子戴好,“我正准备找嫂子,一起去春宵楼与郡主听戏喝茶。”
张珉捏了捏有些干涩的眼头:“那便好。”
张蘅看他疲惫的样子,更担心他:“嫂子好像是在忙活研究新武器的事情,你这边的事情,不应该早已尘埃落定?怎么看起来,好像比之前更忙了?”
“朝堂的事情少打听。”张珉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我也快忙完了。”
北宛国大王子不足为惧,但是他们大衍穷。
这些日子,他们都在清点粮草辎重,兵马将士,又要腾出手设计春宵楼,别提多少事儿。
本该这两日可以休沐,又要多拖几日。
张蘅小声嘀咕道:“你再不回家,我可要把嫂嫂拐走了。”
张珉斜眼看她,手指动了动。
张蘅赶紧往外面跑,溜得比猫儿还快:“不跟你唠嗑了,我要先去接嫂嫂,长兄就忙自己的事情去罢。”
这一溜,就没停下来,直接奔到小院前。
花叶繁茂的庭院里。
日光斜照,在廊下投落大片清凉暗影。
叶瑾钿坐在随风浮动的暗影中,捧着笔录以朱笔修正。小黄犬趴在她大腿旁边酣睡,肚皮一起一伏。
听到有人靠近,小家伙耳朵一转,警惕扬起脑袋,嗷嗷叫唤。
她抬眸,看向门外。
张蘅冲她含笑挥舞手臂,轻薄的衣袖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翻飞。
叶瑾钿揉揉小黄犬的脑袋,扬声道:“马上就来,烦请二娘子稍等片刻。”
“不急不急,嫂夫人慢慢来。”
反正她人都到这里了,兄长绝不可能追过来揍她。
叶瑾钿将手中的笔录收拾,放回榉木书橱,把内室门锁好。
临出门前,她再给小黄犬换上干净的水和饭。
小家伙埋头干饭。
可见自己主人似乎要外出,它马上就把饭丢弃了,摇着尾巴“哒哒哒”跟在她后面,一路跟到门口。
“你不能出来。”
叶瑾钿把门缝里冒出来的小小狗头塞回去,赶紧把门关牢,锁上。
小黄犬跳起来,趴在门上,撕心裂肺地嗷嗷叫。
“乖。”叶瑾钿隔着一扇门哄它,“我很快就回来了,你自己玩一阵,睡一觉。”
张蘅心想,这狗都比她长兄懂得如何讨嫂嫂欢心。
真是太令人发愁了。
“走吧。”叶瑾钿哄完家中小黄犬,转头对她微微一笑。
温柔笑意实在令人沉迷。
张蘅转念便想,长兄追妻的事情就让他见鬼去吧,只要嫂嫂喜欢她就行。
她欢喜挽着叶瑾钿的胳膊,往春宵楼去。
白日的春宵楼笼罩在明光之下,少掉一分轻浮,多出几分华贵。
朱栏金漆,玉阶翠屏。
恍惚间,倒是让人不知自己在皇宫还是在花楼。
百年乱局对世道的摧毁,可见一斑。
叶瑾钿心中唏嘘。
张蘅倒是见惯不怪,直接领着她到二楼雅间。
素手压在云母片上一推,直接入内,也没个见礼招呼,可见熟稔。
“婉婉——”她绕过百鸟点翠屏风,拉着叶瑾钿在坐榻前停下,“见过郡主。”
叶瑾钿羞赧作揖:“见过郡主。”
直接闯到别人面前行礼这种事情,她只在上门砸场子的时候做过。
康宁郡主却是早已习惯,慵懒一摆手:“过来坐。”
叶瑾钿迟疑片刻,就被推到两人中间夹着。
一左一右两人都紧紧抱着她胳膊。
叶瑾钿:“……”
她有一种和尚误闯美人深闺的惶恐。
无奈之下,只好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书生身上。
书生跽坐在毯子上,埋头苦写什么,看不清楚模样。
他前面设了一张低矮长案,一角摆着红木嵌螺钿缎心小插屏,插屏上所描乃百鸟朝凰。
火红的凤凰羽毛,格外亮眼。
张蘅瞄了书生一眼:“你又找他来写书?”
“嗯。”康宁郡主轻轻打着扇子,娇笑着趴在叶瑾钿肩膀上,“此人写的话本子格外好看,甜甜有没有喜欢的故事,尽管说出要求,让他回去编写。”
叶瑾钿只看过两本话本子,一本叫《拿下柔弱书生的九十九计》,一本叫《夫君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都是怀揣目的买下,属实没什么偏好。
她只偏好各类匠人心得所书。
“唔……”斟酌了一下言语,她才说,“我不太常看话本子,只看过两本,没什么偏好。”
康宁郡主好奇问她:“哪两本?”
叶瑾钿便说了。
“这第一本书,倒是与我令这位郎君所写的《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很像。”康宁郡主对自己的近身侍女招了招手,让她们把自己所看的话本子都拿过来。
叶瑾钿看着搬来的三个大箱子,眉头狠狠一跳。
真壮观。
侍女找出那书递给康宁郡主。
康宁郡主顺手递给叶瑾钿:“你瞧瞧,这是不是你看过那本?”
叶瑾钿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眼眸忽地定住不动,认真看了起来。
“怎么样?”康宁郡主见她逐渐看入神,仿佛找到了同好一样,有些兴奋,“笔杆子是不是特别好?”
叶瑾钿缓缓合上书页:“确实。”
不管是叙事还是笔锋,都十分独特。
“那你带回去慢慢看,要不要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也一起带回去。”康宁郡主热情招呼她去挑选话本子。
叶瑾钿不动声色,将同一人的书全部挑选出来。
康宁郡主一脸“你很有眼光”的模样。
叶瑾钿也不解释,只是笑笑。
“郡主。”书生抬起头来,“不知可还有其他要求?”
他这一抬头,叶瑾钿就认出他来。
——巷尾那腼腆书生。
对方看见她,似乎也愣了一下。
“这本没有。”康宁郡主言道,“不过,我要你再给我写一本娇蛮公主强扭孤僻状元郎的话本子。”
书生愣住:“哈?”
“怎么?”康宁郡主有些不高兴地瞥过去,“一国公主看上状元郎,不可以?”
书生瑟缩,喃喃道:“可是……强扭的瓜不甜。”
康宁郡主重重冷哼一声:“不甜?谁说我要吃的是甜瓜了,我要的就是啃一口这瓜,吃过不爱吃的话,丢了就是。”
叶瑾钿:“……”
唔,似乎又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她默默把话本子往布包里面塞。
书生不敢反驳,低头提笔。
张蘅觉得干坐着闲聊没什么意思,摸出红木螺钿制成的叶子牌:“嫂夫人,我们来打牌罢,输了的人往脸上贴一张条子。”
叶瑾钿:“我从来没打过叶子牌。”
“没事。”康宁郡主和张蘅拍着
胸口保证,“我们经常打叶子牌,保管能教会你。”
一个时辰后。
张蘅和康宁郡主顶着一脸纸条,看着对面只在脸颊两边贴了两张长条的人,陷入沉默。
“天色不早了。”叶瑾钿看着窗外西坠夕阳,放下手中叶子牌,“不如我们……”就此散去。
张蘅立即接话:“不如我们先用膳,再回家。”
兄长最近虽然忙,但听说他每天都仍坚持苦练厨艺。
她可不想回家吃他做的那些饭菜。
康宁郡主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让侍女赶紧去点菜,奉上来。
叶瑾钿也只好吃饱喝足再归去。
临走之前,康宁郡主还给她丢了一本画册。
叶瑾钿接住,低头一看——
好么,又是春图册子。
她赶紧合上。
康宁郡主用绢扇挡着半张脸,冲她暧昧一笑:“甜甜不必谢我。”
叶瑾钿:“……”
小黄犬在院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归来,委屈得不行,烧火时都要紧紧挨着她,趴在她脚面上睡。
叶瑾钿陪它玩上一阵,就沐浴更衣去了。
沐浴过后,她散发坐在窗前,翻阅那几本从康宁郡主那里借回来的话本子。
“奇怪。”她摊开这堆书,再翻出自己那两本比对,“怎么会这样?”
这一看,不知不觉,油烛都快燃尽了。
张珉翻过院墙,见烛火还在,又翻了回去,老老实实走门。
小黄犬耳朵一动一转,小短腿“噔噔”跑。
“嗷嗷嗷!”
怎么又是这个坏家伙!
叶瑾钿听到动静,以为是偷盗的贼子。
她吹熄油烛,摸了一根棍子,贴在门边埋伏。
张珉光顾着躲开扑上来的小黄犬,没留意油烛已熄灭,伸手推门而入。
下一刻,棍子裹着风落下来。
他怕泄露身份,不敢躲开,只抬起手肘抱住脑袋,喊一声:“娘子,是我!”
“欻——”
棍子悬在他衣袖上,已挨上鼓起来的一角。
“夫君?”
叶瑾钿依然警惕。
她握紧手中小臂粗的棍子,拉开他手肘,就着窗外月光看那张玉白皎洁的杏花脸。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不对,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吱一声?”她把手里的棍子放回原位,拉着他到桌边坐下,把油灯重新点燃。
张珉耳朵微红:“我不知娘子入睡没有,怕吵醒你。”
“可你这样也太危险了,很容易会被我当成贼子入屋。”叶瑾钿俯身靠近他,“方才伤着你没有?”
张珉摇头:“没有。”
叶瑾钿不放心。
她伸手扒拉他衣领:“让我看看。”
张珉挣扎了一下,随即便被按住肩膀压在桌边,扒去半身衣服。
叶瑾钿扫过他前胸后背,继续往下拉,撸袖子,看过大臂小臂,又瞅另一边。
没有伤口。
连陈年旧疤痕都没有。
他的肌肤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泛着莹润的白光,细腻又滑嫩。
她委实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你这皮子到底是怎么养的,怎么会这么好看。”
张珉追问:“很好看吗?”
若是娘子喜欢,膏药也算没白涂抹。
叶瑾钿摸着他线条顺滑的手臂,滑落掌背覆盖。
她说:“好看。”
说完这句话,她才回神。
定睛一看,美人夫君长袍堆叠,后背紧贴木桌。
她就跟个土匪似的,把人困在自己两条手臂中间不得逃脱。
叶瑾钿收起手臂:“抱歉,方才……”
话音还没落地,就被人拉了回去。
美人夫君仰头看她:“娘子怎么不继续?”
第63章 娘子的眼神,怎么有些不太对劲儿
冷月枯枝入户,余香斜影在墙。
深夜月色澄清如水,在墙上摇摇晃晃,笼出一团光雾。
四周所有东西,只剩下一道道晕着光的轮廓。
只有眼前人的眉目最为清晰。
叶瑾钿总疑心自己听错:“夫君……方才说什么?”
“我说——”张珉贴着她手背,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娘子既然喜欢,为何不继续?”
叶瑾钿:“!!”
她微微瞪大了眼。
不知道自己脸皮比纸还薄的夫君,什么时候竟这般大胆了。
只是——
刚重复完这句话,他胸口就开始泛出杏红颜色。
这道颜色如同酒意浓醇,慢慢顺着锁骨、脖颈、耳垂、脸颊渐次晕染。
他低头,用泛着热潮的脸颊,蹭开软软虚握的五指,往她手心紧贴、轻轻摩挲。
嫣红的嘴唇若有似无,数次擦过。
叶瑾钿有些口干。
咽喉吞咽时,在寂静的内室特别明显。
她顿住,嗓子却越发干痒,忍不住偏头干咳好几声。
“渴了?”
张珉伸手,往后摸了摸水壶,有些凉。
他有些不舍地压着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眷念蹭了两下。
“我去把水烧热。”
他松开手,提起桌上的瓷壶,往外走去。
脚步还带着沉溺与克制的无声较量。
叶瑾钿想了想,抱着带回来的一摞书册,以及自己的两本话本子跟上。
“娘子?”张珉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她穿得单薄,又折回内室。
他拿了一件厚实的短衣,轻轻披在她肩头,系带拢紧。
“走吧。”绑完带子的手往下滑,从她五指穿过,“娘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近日,地牢里犯人所食皆出自他手。
练着练着,似乎也能勉强入口,不至于难以下咽。
可与“美味”二字,亦暂时无缘。
从焦炭到卖相尚可,再到能彻底煮熟,不至于让属下上吐下泻,而后到如今这般无功无过,也……算有进步了。
反正,这两日他哄骗李无疾吃过一碗面。
对方除了觉得味道太过寡淡,过度浮于表面之外,并无要命之处。
但是这句话说出口,他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夫君想下厨?”叶瑾钿吃惊看他。
他们家美人夫君,可是日日浸泡在书海里的柔弱书生。
听闻君子都远庖厨,他懂庖厨里的器件该要如何作用么?
张珉点头,放下水壶。
“那……”叶瑾钿见他实在想大展身手,也不想打击他,“水就不烧了。我们直接煮面汤,喝汤就好。”
张珉摇头:“先烧热喝半杯。”
这点儿柴火,倒是不用省。
他将瓷壶的凉水倒进铜壶里,放在小炉上煮。
弄好,才跑去提水洗锅,烧水煮面。
张珉摸摸发热的耳垂,以防万一,还在隔壁相通的灶上灌满一桶水。
叶瑾钿翻出面粉,看见这一幕,用有些凉意的手背,贴了贴自己无端发热的脸颊。
“我来揉面。”张珉点完火,起身,“娘子只消坐下烧火就行。”
瞧她捧了几本话本子,刚好可以安静看一阵。
他利落挂好襻膊,准备将凉水灌进面粉窝窝里搅和。
“等等——”叶瑾钿握住他手腕,“和面要用热水,要加盐和猪油,这样才香。”
张珉:“……”
难怪他总觉得,自己做出来的面食不好吃。
“娘子先前揉面时,有放这些东西吗?”他小心翼翼问,“我怎么没看见。”
叶瑾钿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做菜时有个小习惯,喜欢先将需要调味的东西,全部都装到小碟子里面,搅拌均匀。”
如果煮肉,还需要提前把肉腌制好。
她们家里虽然没有多少钱,可因为自沙漠边疆而来,之前攒过许多香料。
她爱吃,阿娘便没有变卖换钱,所以不缺什么胡椒之类的东西。
南陵那边香料也多。
茱萸、花椒之类的种子,她们也有不少。
就是有些奇怪……
家里留下这么多香料种子,却不见菜园子里有栽种哪怕一棵半棵。
倘若她们栽种、培育新的
香料植株,让它适应京城的气候,哪怕收成比在南陵少,可也应当能挣不少钱。
阿娘也不是跟钱过不去的人,为何会放弃做这笔买卖。
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阿娘不在,寄出去的信件又尚未收到回信,她不知个中详情,也委实不敢轻举妄动。
阿娘做事,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我调味的时候,你基本都在菜园里摘菜洗菜,又怎会看见。”叶瑾钿放下话本子,起身教他调味。
张珉却转头倒一碗水,递给她:“先喝水。”
叶瑾钿接过,一口闷完。
“还渴吗?”
她摇摇头,放下碗。
张珉抬起手背,轻轻按上去,替她擦掉唇角的水迹。
他干活素来利落,有人指点之后,没一会儿就煮出一锅十分有韧劲的青菜面。
把面舀起来,他又煎了鸡蛋,卧在娘子碗里。
鸡蛋出锅时机不对,哪怕有娘子提点,也稍晚半步,有些老。
他决定要对牢狱的犯人好些,明日给他们加点儿鸡蛋。
要是吃完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的话……
呵呵,属下不能真往死里打,罪大恶极的犯人可就不一定了。
他心里头想着严刑逼供一百零八计,面上却对娘子笑得温柔又羞赧:“先尝尝?”
叶瑾钿夹了一半给他。
星辰明亮,月色如水。
他们挨在一起,在初夏微凉的夜里,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
“好吃吗?”张珉盯着她咬断的微黄面条,握着筷子的手收紧。
叶瑾钿埋头吃,抽空回他一句:“好吃。”
手艺虽算不上绝佳,可也有模有样。
“夫君第一次下厨,能做成这般模样,已是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的人心虚,眼神“哧溜”一下飘走。
他瞥过她放在杌子上的话本,当即另启话匣子:“娘子最近想看什么话本子,我去书店时,帮你留意一二。”
叶瑾钿抬眸,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
“险些忘了此事。”她放下筷子,抱起那摞书,将《拿下柔弱书生的九十九计》与《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递给张珉,“夫君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两本书是不是同一个人所写。”
张珉卷了一大口面,对照烛火翻阅。
‘花三娘面上与温员外敬酒寒暄,桌下悄然脱去一只鞋,脚尖顺着书生小腿往上爬,压在他……’
“!!”
他险些被面条堵住嗓子眼。
“娘子,你怎会看这种书?”张珉吞下面条,还是忍不住有点发酸。
她喜欢柔弱书生,竟喜欢得如此费心。
还钻研话本!
叶瑾钿后知后觉自己把什么暴露了。
她险些呛着。
“慢些吃。”张珉赶紧伸手替她拍背,“我就随便问问,没有旁的意思。娘子你别激动。”
叶瑾钿摆摆手:“咳,你先看。”
张珉怕自己酸得肚子发胀,赶紧把面条吃完,专心看。
看完,的确发现不妥。
“这两本书起码有八成的可能是同一人所写。”他把书放下,总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了,“不过……这两本书署名不同,故事亦大不同。”
叶瑾钿又将与《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同一人所出的话本子,递给他:“夫君再看看这几本,觉得如何?”
张珉看完,还是一头雾水:“这几本在行文习惯上,便很明显与这本是同一人所写。”
他点了点《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
将书合上,看了看署名。
的确是同一人所写没有错。
叶瑾钿也吃完。
她托起腮帮子:“夫君看完这本书,没觉得有些熟悉吗?”
张珉觉得,但在娘子面前,一时不敢肯定。
叶瑾钿将《夫君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递给张珉:“这本书是第二位执笔者所写,署名与前几本都不同。单看前面任何书都联系不到一块儿,可是看完所有书,你会发现魔头这本的夫君,与这些书里的大恶人,竟然有许多小习惯很像。”
就像将魔头里的完整人物拆分成小块,分别散落在这些书里一样。
要是仅有一点两点相撞还好,可这些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不同话本子,里面的大恶人不管是身世、容貌、性子和功绩都能对上魔头。
而且还提及他们喜欢戴面具、穿文武服、戴手衣、看书时会无意识卷书角、喜欢斜靠闭目养神、嗜好吃毛豆……
那会不会太巧合了些。
只不过这些内容在书中只提过一次,又是一带而过,如果不是多看几遍,根本不会留意到。
她要不是反复看过许多遍《夫君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会发现这点。
张珉看到她拿出这书,心里已然预感不妙。
他眼睑一缩,危险的眼神一闪而过。
怕吓着自家娘子,他按住脾气,拿起话本子看。
面上平静的人,脑中思绪已在狂转。
上次看到这本书时,他就已经察觉里面的不妥。
书中所写的魔头日常小习惯,以及一些私密的事情,若非他身边之人,根本不会知晓。
是故,这段日子以来,他除了要处理叛军的事情,还得在暗中抓叛徒。
只是叛徒太过狡猾,并没有揪出来。
想起这件事情,他的手指忍不住用力,食指撵着话本子右上角卷拨。
叶瑾钿垂眸扫过,眼睫一颤。
张珉抬头时,她下意识躲避他眼神,转身去拿另一本书。
“夫君再看看这本《拿下柔弱书生的九十九计》。”叶瑾钿把书递给他,“这本书光看名字,一下就能想到《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两书不过是差‘柔弱’二字,但故事却天差地别。
“若是抛去书名不看,光看话本内容,根本不会将这两本书想到一处。
“也就是说,不看魔头这本书的人,根本想不到柔弱书生这本书,也是书生这本书的执笔者所书。”
再者,柔弱书生与魔头遣词造句都近乎日常说话,用词简要明了,通俗易懂;书生却有许多用典,遣词造句更风雅一些,辞藻也靡艳瑰丽。
“倘若三本书都是同一人所写,为何要用完全不同的笔风呢?
“如果是因为书生这本书是康宁郡主要求,所以才不得不写,不想被人认出自己原本的笔风,怕影响仕途。那为何又要平添波折,再创两种文风?”
华丽与通俗本就迥异,看的人群也不同。
有这么两种文风,已足以误导不明真相的人。
除非——
张珉将她的心声说出来:“执笔者写柔弱书生在前,但迫于康宁郡主,又写出书生一文。他害怕有人认出柔弱书生和魔头乃一人所书,是以写魔头时心虚,下意识更换了署名。”
“那就很蹊跷了。”叶瑾钿扫过他正襟危坐的直愣愣身板,轻笑一声,“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形下,才会那么害怕暴露自己真正的身份?”她蓦然靠近张珉,看着他眼睛,“莫非,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张珉:“……”
娘子的眼神,怎么有些不太对劲儿。
他压住自己不妙的念头,答话:“除非对方带着目的潜伏。”
目的。
叶瑾钿思索,他能有什么目的呢。
“娘子……”张珉莫名有些口干,“你说那迫于康宁郡主不得不写话本子的书生,不知是何人?”
叶瑾钿拉回自己跑远的思绪:“你也认识,巷尾那位大眼睛的俊俏的书生。”
俊俏!
什么俊俏,那算什么俊俏!
长得跟地里胡乱跳窜的大嘴凸眼田鸡似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原来是他?”张珉一脸惊讶。
“夫君帮我将这些话本子交给右相,就说——”叶瑾钿把书都塞他怀里,“为了答谢他在春宵楼的救命之恩。”
张珉乖巧接过:“好。”
他把话本子放在长桌一角,打算洗完碗,净脸漱口,再带回内室。
叶瑾钿搬来小杌子,蹲在旁边盯着他一个劲儿看。
“……”
“…………”
“………………”
长久的忐忑沉默后,张珉忍不住偷觑她。
一瞥,正对上那双沉静的桃花眼。
“娘子为何这般看我?”张珉低头打量自己,“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还是——
她将魔头的经
历与他小时候对上,怀疑他了。
“我夫君好看。”叶瑾钿换一只手托下巴,“洗碗都那么赏心悦目。”
张珉被她说得心又欢喜,又发虚。
不对,娘子有古怪。
他敢肯定。
可是对方不明说,他压根儿不敢随便挑话。
张珉发憷,赶紧擦干碗上的水,摆回盆里盖好,又出来洗干净抹布再净手,尔后又去舀水净脸漱口。
进出好几趟,叶瑾钿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
就连揩牙的时候,桃花眼也黏在他身上不放。
张珉:“……”
娘子真的很不对劲儿。
他有点儿想逃。
叶瑾钿将嘴里的桃花香茶盐粉末吐出来,含了一口水,漱干净又吐掉。
她擦脸时,扬起的修长脖颈之上,布巾覆盖之下,黑黢黢的眼眸还在盯着看他。
张珉:“咳咳……”
他险些被牙粉呛死。
叶瑾钿扯掉布巾,丢进水盆里,伸手拍拍他后背:“夫君莫急。”
张珉赶紧漱口,擦脸,洗干净的布巾往竹竿一挂就想跑。
“夫君想去哪里?”叶瑾钿抬脚,踩在墙上。
长腿横在他腰腹上,正正拦住去路。
张珉吞一口唾沫:“夜深了,我们……是不是该睡了?”
他看着自家娘子松松搭在膝盖上的手,心里预感愈发不妙。
这种强硬姿态,她好像只对“石头阿兄”做过,待“柔弱书生”向来都以温柔耐心。
叶瑾钿俯身靠近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就寝吗?”
张珉耳根泛红:“……是。”
下一刻,一只手便攀上他肩膀,摸到脖颈上。
温热的掌心紧贴他颈骨,另一只手指尖在红唇一点,顺着脖颈落在锁骨上轻轻摩挲。
带着桃花香气的微凉唇瓣贴近耳垂。
张珉咽喉滚动。
锁骨上的手隔着单薄衣料,擦过胸膛,往下。
叶瑾钿仰头,在他耳垂轻咬一口,幽幽低语随濡湿潮气入耳:“夫君骗我……”
张珉被抓紧,心跳骤然失序。
第64章 我很喜欢你,不能没有你
“小石头比你老实多了。”
叶瑾钿贴在张珉耳边,如是说。
头顶绿意过分浓稠。
唯有枝叶横斜间疏漏的几片叶,沾惹霜白月华,颇有几分森森冷绿之色。
暗绿投落水湛湛的一双乌黑眼眸上,沉影成碧,摇摇晃晃似镜湖水面微澜起。
张珉眼眸失焦,只剩下空明绿影与她。
他哑声喃喃:“娘子……”
倘若她真的觉察出什么,生气了,打骂他都且受着,绝无怨言。
可——
她如今这般,让他有些摸不准她心绪到底如何。
“嗯?”
叶瑾钿低头亲了亲他的眼。
一个“骗”字,犹如鼓槌,敲出“咚”的一声闷响,“老实”二字砸下的力度更是雄浑,震得鼓皮剧颤,巨响回荡。
显得他心里头一下空荡荡起来,全是回声。
就连翻涌的情欲也无法比拟,无法抚平,无法盖过。
张珉欲要开口分辩一二,她却蓦然收紧掌心。
“娘子!”
他低呼一声,身躯颤抖,往后缩去。
“咚——”
缸上木盖落地,沉闷一声,将她“嗯”的一字吞去。
“咕咚——”
水面波澜生,倒影两人交叠的身影。
一缕墨发滑落,探入水中,如藻漂浮起。
檐下树缝,有萤囊月光灌入缸中,被晃荡翻起的水波吞吃入腹,漫出一股独特的银光虚雾。
墨发与月色纠缠缭绕,在主人的扭转中将水面搅乱,粼粼银光瞬间喷发。
莹莹浮白,反照薄薄月色。
凉意盈满掌心,悄然侵入衣裾。
张珉瞳孔越发涣散,薄唇微微开启。
叶瑾钿低头吻上嫣红的唇,轻柔辗转。
她似乎已沉溺于互相依偎的唇齿间,不问天地。
张珉再度开口:“娘子……”
剩下的话被一口吞没。
叶瑾钿仰头,将他死死堵在缸前,让两片唇瓣贴得更近。
垂下的眼皮子将心绪盖住,无法明辨。
张珉怀疑自己要被推入缸中,与她潜水而吻。
窒息感不请自来,将他肺部的气全部抽走,只能从娘子口中攫取。
他腰上用力,揽着自家娘子的腰起身,把人抵在窗台旁边,抬手垫住她后脑勺,险些忘了情发了狠,恨不得反过来将她气息吸干。
心慌之下,他的吻有些急,欲要吞下她舌头一般。
桃花茶盐香气顺着咽喉滚落,在胸口、腹腔留下一股热气。
张珉尾椎骨发颤。
叶瑾钿伸手揽上去,隔着一层薄衣在他后腰上打转。
张珉瞬间绷紧。
从水中抽身的墨发甩出顺滑的弧度,黏在他腰侧,洇出一片水迹,勾勒精瘦紧窄的腰线。
“娘子——”张珉依偎着她的唇齿,吐出含糊的呢喃,“甜甜——”
说句话罢。
或者让他说说也行。
叶瑾钿从鼻息里哼出回应:“嗯。”
她掌心滑腻又滚烫,手臂也在轻轻发颤。
张珉捧着她脸蛋的手虚虚贴着,在鬓角来回摩挲,虎口卡住冰凉耳垂。
“娘子——”
“娘子——”
他喊了一声又一声。
叶瑾钿也不过是抽空“嗯”两声,并不多言。
张珉心里一片凉意浸透,比腿边的水缸还要冷。
热切的吻停下。
他的唇在抖。
“甜甜,你是不是……”他嗓音里带着不明的停顿,“生气了。”
最后仨字,轻得似乎要飘起来。
散落夜空中。
他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蓦然想起医嘱,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带着一腔酸气看她。
叶瑾钿没有抬头看他神色,只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咬上一口。
张珉额头抵着她额头。
浓密的眼睫低垂,他呼吸不稳且粗重,撞在她唇上。
一阵风吹过。
头顶上横斜的枝叶重叠到一起,月光被彻底拦截,四周顿时昏暗下来。
叶瑾钿抬眼,注视那不安颤动的瞳孔。
“甜甜……”
张珉亲吻她的额头、鼻子、下巴、耳垂、脖颈,双唇隔着衣物紧贴锁骨。滚烫的温度直透轻薄衣衫,烙下深厚爱意。
爱意的真假,透过皮肉亦可轻易窥见。
叶瑾钿伸手摸到他耳垂,揉了揉。
也是滚烫的。
她将他耳垂慢慢揉薄,手中软玉成硬玉,方才漫不经心“嗯”一声。
片刻,她手中力度重了些。
他实在忍不住,低低闷哼一声。
叶瑾钿像是才回神,眨了眨涣散的眼凝神:“疼?”
“疼……”张珉眼眸挤得溜圆,水莹莹看她,“可要是娘子能消气,再疼一些也行。娘子尽管罚我就是,可你不要……不跟我说话,也不要不理我。”
他害怕。
怕她玩完,毫无眷念便转身离开。
不想要他了。
人的贪心,真是永无休止。
她纵容过他一遍,他便不停得寸进尺,妄求更多眷顾偏爱。
可是——
没有办法。
他已经一步步沉湎其中,便只好在爱欲里不断挣扎,直至溺亡。
他的手指紧紧卷绕,娘子垂在他手边的轻软衣袖。
只要能抓住的,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再愿意放手。
绝不。
“我没有不跟你说话,也没有不理你。”叶瑾钿暗自叹息,伸手轻轻摸过那双能蛊惑人的漂亮眼睛,“我只是想要尝尝,你到底是嘴硬还是嘴软。”
张珉卷绕她衣袖的手顿住:“那、那娘子尝出来了吗?”
叶瑾钿:“尚未。”
张珉手指收紧:“那……”
“那便明日再尝尝。”叶瑾钿将他手指抓在掌心里,“你明日,回家吗?”
家。
真是一个令人眼酸的字。
砸得他不知天地,不明西东。
“回!”张珉像是怕她反悔一样,赶紧用另外几根手指攀住她手背,“一定回,怎样都回,多晚都能回。”
他盯着她容色,试探抬手抱紧她。
“娘子……”他蹭着她薄腹,洒她一身石楠花味道。
叶瑾钿闭眼,感觉下巴有些微凉。
她想,某个人还真是一如既往,一旦安心便会改口又胡闹。
“我困了。”她没好气掐他脸颊,“罚你独自洗衣,收拾好地上的东西。”
张珉低眉顺眼:“我替你擦干净手再睡罢?”
他抬眸,觑她一眼。
见浑浊凝结在她下巴
上,耳根都红了,赶紧抬手去擦。
他低声道歉:“对不住……”
叶瑾钿:“……”
蹭她的时候,倒是不见他愧疚。
她朝他肩膀一倒:“困。”
张珉蹲下,将她挪到自己后背上,把人背回去。
叶瑾钿趴在他耳边问:“夫君,我们当初为什么会成亲?”
这个问题她当初也问过,只不过感觉当时脱口而出的话有些伤人,又被她自己截断了。
“半年的时光,我们经历过什么?”
张珉顺着她的话,坠落回忆的思潮中。
“叮铃——”
山寺檐角的铜铃在耳边敲响。
那是他们在京师第二次再相逢,他一身山匪盗贼的血气,她则跪在佛前虔诚祈愿,也不知许的什么愿望,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笑意。
窗外天光透过直棂与薄纱,柔柔包裹她。
而他站在暗处,清理污秽的横尸。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发现了他,引起一阵惊呼动乱。
她跑出门外看,恰好对上他的黄金面具,错愕一瞬,随即便对他笑了。
“这位郎君,我们还真是有缘。”她握着一支上上签说,“不过是闲暇时,随便挑了个地方走走,又碰到你了。”
“缘分”二字,让他回味一月有余。
只是那时的盛京还没清理干净,远不如现在这般稳定,山匪盗贼在京郊偏远处并不鲜见。
特别是东山一带。
他忙于招安、清理,并无甚能够偷闲的时光。
第三次重逢,已是初冬雪飘。
那一次,是他先看见她撑伞入香料铺子。
正迟疑要不要向前相见,她已经从铺子里走出来,手中把玩着一只雪青色的香囊。
明显透着雀跃的脚步,在雪地上蹦了两步,拐入对面巷子。
她迎面撞上他。
他没有避让,眼睁睁看着两人的伞沿相撞。
“对不住,我——”
她抬起伞面,瞳孔浮现一张黄金面具。
“又是你啊!”他瞧见她眼里透出一丝欣喜,“郎君今日不用缉匪了?空闲了?”
他有些许错愕。
不过很快就收敛好,沉声道:“你怎知我是去缉匪,而非草菅人命?”
“欸……”她偏头看他,“你不是战神右相么?既然是大衍的战神,浑身浴血,该是去斩杀匪徒,保护京都百姓罢。”
战神。
飞短流长愈演愈烈,他自己都忘记自己身上还挂了“战神”称号,而非仅有“杀神”、“鬼面”之类的诨号。
稍稍出神,眼前便多出一个香囊。
“不知你受伤没有,这身上也没备什么伤药,便赠我们大衍战神一个香囊,聊以一示诸位将军为我等平头百姓带来和平安宁的感激之心。”
她见他不接,催促般晃了晃。
“战神?”
他被喊得脸热,又确实想要她的礼,便伸出手去。
香囊掉入他掌中。
她的余温尚存。
很暖。
尔后再重逢,便是陛下赐婚。
不过不是替他和甜甜赐婚,而是欲要撮合他与某位公主。
这位连排行都被他忘记的公主,并不如长公主那样英姿飒爽,曾与他在战场上并肩作战。
对方长在深闺,一直被当作士族的掌家娘子教养长大。
这位恪守礼节的公主,对他残暴的传闻颇有意见,将不想嫁给他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他立即入宫,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当时还训斥他一顿,说他再不成亲,就得变成地里过节气的老胡瓜,送都没有人要。
不曾想。
那日出宫回府,远远便见到甜甜蹲在外头候他。
他偶尔会忘却自己具体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却仍旧记得她那一句——
“谁说京中并无女儿家会愿意嫁你,难道我不算女儿家吗?”
那时血肉中翻涌的狂喜,脊骨的战栗,指尖的发麻,心脏的轻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且在每一个想念她的漆黑夜晚,欲望翻滚辗转不得的痛苦时刻,只消、只消念及这么一句话,便能平静下来。
哪怕……
她后来被旁人抱在怀中,握着手腕,将利刃送入他腹中。
那痛,似乎也能被这么一句话消弥殆尽。
脑海画面倒悬。
他似乎又看到叶瑾钿后脑染血,倒在春日尚未化净的薄雪中。
“甜甜!”
张珉紧张扑上前,将她后脖颈托起来。
“夫君?”叶瑾钿拉住他的手,将似乎被什么魇住的人唤回来,“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那么白?”
张珉颤动着翻过手掌。
没有血。
他闭上眼,喘上两口气,再睁开。
甜甜好端端坐在床榻之上,外衣已被丢进盆里,只穿着一件小衣,关切望着他。
床头边边,清洗的水还冒出一点儿热雾。
“我……”
话刚开口,欲要解释。
回过神来的张珉,便感觉自己脚边似乎有点儿奇怪的东西。
低头一看,平日总冲着他嗷嗷叫的毛团子,此刻正卧在他脚边舔他。
“娘子——”张珉一把将叶瑾钿抱住,“你让它出去!快让它出去!不要靠近我!”
叶瑾钿脸色古怪看他:“……你才发现它跟着你吗?”
张珉僵住。
“才”是什么意思。
叶瑾钿:“我们在水缸旁边洗漱时,它就在了。后来,你将我压在窗台旁,它一直咬你裤腿,你不知道?”
小家伙后来发现她并没有危险,又被她喝住,才放弃咬他。
至于亲近他的事情,那就要从他为她清洗时说起了。
张珉:“……”
当真没注意过它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掐住小黄犬的前腿,僵直捧着,端出去放地上。
小黄犬后脚落地,他也勾脚伸手,“哐”一下把门合拢,拉闸。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嗷嗷!”
小家伙气愤拍门。
叶瑾钿看得闷笑不止。
张珉松了一口气,将水盆挪到屏风后,打算明日再处理。
转回榻前,叶瑾钿已迷糊睡去。
他翻身上榻,凑近。
对着意识朦胧不清的人,他才敢低低私语:“娘子,我又没有告诉过你——”
叶瑾钿发出极其含糊的一声:“嗯?”
“我很喜欢你,不能没有你。”
第65章 马甲,危!
夏日渐热,榴花渐燃。
两宅之间那一堵墙,完全拦不住性子明媚活泼的榴花。
小黄犬本来在墙角扑着掉落的花瓣玩儿,听到叶瑾钿开门的动静,一扭头,甩着耳朵往内廊奔。
“嗷嗷——”
叶瑾钿刚开门,就被小毛团一顿扑。
它“嗷嗷”状告某人,怒斥他将它困在箩筐里,出门才将它放出来。
叶瑾钿听不懂,打了个哈欠,揉揉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跑去舀水洗漱。
狗狗满足,哒哒小跑跟上。
庖厨一如既往收拾妥帖,灶上蒸笼已摆放好,还散着袅袅热气。
她捧着木盆,放到水缸盖子上,嚼烂张珉提前折的嫩柳枝,脑海里有关“石头阿兄”与“美人夫君”的一切,比对着急速闪过——
石头阿兄;张白石。
将军,右相;教书先生,相府书吏。
能文能武的权臣;温润柔弱的貌美君子。
傲骨铮铮,武力超凡,不善言辞,嘴硬心软;心有宏图,善良温吞,容易害羞,自尊心强。
喜爱吃毛豆,爱穿文武服,看书时会无意识卷书角,喜欢斜靠闭目养神;吃过但不确定是否嗜好毛豆,爱穿宽松交领大袍,思索
时会卷东西,害羞会挠后耳,素来正襟危坐。
似乎……
除了论名字有些相似之外,二人身份、地位、性子、习惯都迥异。
也不对,习惯有两处相撞。
然而,吃毛豆和卷书角似乎也不是什么生僻的嗜好。
光是凭借这两点,说二人就是一人,也未免太武断了些。
心事太重重,叶瑾钿舀一勺茶盐含漱,咕噜水时险些吞下去。
用过早点,她赶紧前往军器监工房。
中型弩的事还要继续研究,她想争取在这个月内初成,两个月内完善一二。
罗东笑她急于求成。
“新式的武器,没有一年半载,怎能初成?没个三五年,如何说得上完善?”
叶瑾钿摇摇头:“一年半载太久了。大衍想要彻底安定下来,必须要在三年内收拾好表面敌对势力,才有威信。如今已过一年有余,要是继续拖下去,就会内忧外患齐生。”
若是等个五年,胡族蛮夷肯定会打过来找麻烦。
看不得大衍彻底安定的人,岂止中原各方角逐的势力。
罗东吃惊:“你还关心这些事情?”
叶瑾钿笑着摇头:“我倒是从不关心这些事,哪怕中原乱起来,我也能躲回南陵去。”
她又不在中原腹地长大,怎会操心这些。
“那你这么紧赶慢赶,为难自己,是要作甚?”罗东十分不解。
叶瑾钿吹走木料上的木屑:“可我夫君在意。我之前并不懂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教书先生不做,非要到人人惧怕的右相府,去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
“后来,在东山遇匪两轮,又见过春宵楼的乱子。方才知道,右相府是我大衍和平安定的核心所在。
“中原敌对势力想要摧毁它,外敌定然也会虎视眈眈。”
别的外敌不说,北宛她还算了解。
不管是老国王还是大王子,都对中原腹地虎视眈眈,垂涎已久。
一旦有可乘之机,他们肯定死死咬住。
院外,正想入内的监正停下脚步。
他背着双手,透过垂花木往屋里望去。
目光越过庭院,翻过敞开的窗口,落在少女被风拂动碎发遮盖的眼眸里。
“我夫君虽然只是一介柔弱书生,但是心肠太软,见不得民生煎熬。”叶瑾钿将手上的木块放到一边,弯腰拿起另外一块新的原木,“在书院教书,他的月俸只能帮助一位老婆婆解困。可要是留在右相府,他就能知道如何大庇天下寒士。”
罗东失笑:“大庇天下寒士,谈何容易?”
更何况是以书生之躯。
叶瑾钿换工具锯木:“不容易便不容易罢。这世间也没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既然想要做,只管尽力去做,放手去做便好。”
做多做少,无悔足矣。
人生在世嘛,要是不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见了阎王都觉得不甘心。
“与其来日对着孟婆汤叹气,觉得自己白活一世,倒不如先把想做的事情做了再说。”
木头锯好,她又换工具,准备打磨。
此时,监正转出来:“叶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跟书院里的老学究似的,满口都是大道理。”
“监正。”叶瑾钿放下手中的东西,恭敬作揖。
她听得出对方只是玩笑,便只跟着笑笑,并不多言。
罗东不语,只行礼。
监正顺了顺自己的须,垂眸扫过地上堆积的木屑,抬起眼眸看她:“又不歇息,净干活了?”
叶瑾钿垂手,乖巧浅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监正不自觉放低声音与她说话:“那也别太累着,若是有什么粗重的活,军器监其他房的工匠也不是死人,总有能干活的在。”
叶瑾钿还是乖乖应声:“好。”
“那你替我跑个腿。”监正递出文书,“右相府那边想调动一批武器,但我有些疑问,需要右相亲自核实。”
叶瑾钿迟疑。
监正和蔼问道:“有难处?”
叶瑾钿缓缓摇头,双手伸出,接过他手上的文书。
此去相府,正好可以探探二人是否为一人。
或许,这算是天赐的良机。
*
张珉起得很早。
捧着一摞书回到相府,天还未曾拂晓。
此时正是人最昏昏欲睡时,很适合打措手不及的突击战。
他黑沉着脸,乌黑眼眸深深,看向落影,把书重重砸在桌子上。
落影一个哆嗦,硬生生激灵清醒。
“相爷,您老又怎的了?”
总不能是回去太晚,被嫂夫人赶去睡书房了,所以心情不佳?
应当不能罢。
他们嫂夫人多温柔的性子,怎会干这等事。
张珉撩起眼皮子看他:“让相府所有明卫出来列队,伙长和队正给我进书房来。”
落影:“……”
进书房等同要关门,要关门等同要算账。
嘶——
他们最近也没闯祸呢。
“还不去是等着我送你吗?”见落影不动,张珉似笑非笑看他,“要不要留你吃一碗汤饼再去?”
落影:“……多谢,不必。”
他匆匆作揖,转头就死命跑,好像怕被什么猛兽追上一样。
张珉被他气笑。
不久,所有人到齐,在庭院列队,足足堵住两个院子。
花盆挪到廊上都不行,那儿还得站一批人。
府兵将其全数搬到后院去。
一众人肩挨肩,几乎要前胸贴后背,转个身都不行,挤得极其难受。
“相爷这是要做什么?”
“不会是我们伙长惹事了吧?”
“难道有人公然违反军纪,需要从重处置?”
“违反了什么军纪,需要这么大阵仗?”
“不清楚,也没有人说。相府内,咱也不敢随便传谣言呐。”
“……”
……
挤在末尾的人,仗着书房听不见动静,多少还能低声嘀咕两句。
书房内的一众人都只敢“眉目传情”,吱都不敢吱一声,也不敢抬头看自家相爷神色。
他们心里哇凉一片,想道:“这阵仗,不会是有人跟春宵楼同流合污,却被相爷逮住了吧?”
张珉许久不出声。
他悠然翻阅娘子交给他的所有话本子。
落影站得腿脚发麻。
他悄然交换右脚支撑,让左脚歇歇。
张珉慢条斯理捻一块糕点,又饮一口茶。
书桌一角,熏香袅袅。
这次第,怎一个闲适了得。
然。
一众人自觉将与脚底下的木板或石板融为一体,变成一块老木桩子。
此时此刻,终于有人前来打破沉寂。
“砰——”
窗扇被一股大力撞开。
李无疾捂着自己被刺破的衣袍,翻窗进来。
“我说相爷,你这发的什么疯。两边院门都被人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除了翻墙进来,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既然没有别的选择,为何翻墙还有府兵蹲守。你瞧瞧我这衣服变什么样子了,你给我瞧瞧,瞧瞧!!”
张珉不紧不慢,放下手中杯盏。
他抬起眼眸,轻飘飘乜李无疾一眼。
李无疾对上他眼神,后退三步,险些把谢昭明和公孙朔撞扁。
两人黑着脸,压住他肩膀。
“你今儿个居然真动气了?”李无疾瞪大眼看张珉,“怎么,莫非落影是奸细?”
落影:“???”
那么大一口黑锅,就这么信手砸他身上?
天理何在,良心何存!
张珉把那几本要紧的书,丢他们几个怀里:“你们先看,我先骂骂人。”
三人接住话本,熟稔堵住耳朵,往角落躲去。
落影:“……”
这三位都得躲,那完了。
扶风这小子莫不是在石城乐不思蜀了,怎么还不回来一起挨训!
张珉黑沉幽深的眼眸,看向自己的一众部下:“好了,现在正事忙完了。我们来算算账,看看是谁在败坏我名声,给我自觉滚出来!”
无人敢动,皆面面相觑。
“不说?莫非不是互相包庇,而是联合外敌?”他掰了掰指骨,“落影,转道演武场。我看大家最近是憋在牢里无法活动,所以脑子也跟着迟钝了。我、亲自、给、诸位、松松、筋、骨。”
一众人狠狠哆嗦。
到底是哪个完蛋玩意儿干的好事,连累他们!!
落影哪敢说个不字。
不久,外面站着的一众明卫,纷纷目送他们上峰脸色灰败而去。
拖沓的脚步,仿佛在板砖上书写“心如死灰”四个大字。
不过片刻而已。
演武场传来骨头
“嘎嘣”拽断的声响,以及杀猪一样的惨叫声。
各庭院栽种的绿木,随众人一道瑟瑟发抖。
叶瑾钿站在前堂,看着无风晃动的垂木,微微蹙眉:“后面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惨叫?”
门房冷汗涔涔,不敢说真话。
他重复着囫囵话:“叶小娘子稍候,相爷今日有要事忙活……”
叶瑾钿沉吟:“既然如此,那劳烦老人家先带我去找张白石可好?他是我夫君,在你们右相府当书吏。”
老人家很不好。
他年纪大了,受不住这种刺激。
第66章 比焦渴更浓烈的
前堂人少清风凉。
槐花落于石阶,满院生香。
门房张老头只觉得槐花砸落的那一下,刚好重重砸在他心头上。
不疼,但是怪惹人慌的。
叶瑾钿见老人家为难,主动道:“我上次来过,还记得他办公的地方怎么走,您若是有事要忙,我自己走去也可以。办公的地儿都在前院,一路又有府兵看守,我也不会乱走,肯定不会出事的。”
张老头想拦。
可对方上次到来,他也没这般严阵以待。
若是太过反常,反倒容易引人疑心。
他只能招来一个活泼醒目的府兵为她带路,自己则小心翼翼倒退,转到前堂后的游廊里,提起衣摆风风火火往后跑。
夭寿咯。
相爷再不来,往后指不定又是孤家寡人,零丁一枚。
老人家为了保卫他们相爷的爱情,以六十岁的身躯跑出三十岁的风采,一头撞进他们相爷广阔的胸怀。
胸怀广阔的相爷,被他的龙精虎猛吓了一跳。
“张伯。”他把老人家扶住,“您老别急,先让娘子在前堂稍等我一阵。我先换身衣裳,免得熏着她。”
张老头扯住他的胳膊,连连摆手:“来不及了。”
张珉:“??”
怎会来不及。
以他娘子的性格,若非有人无礼,她绝不会做出直接闯进来的失礼事。
饶是如此,他还是有些心虚地往外瞥了一眼。
院门处无人。
他不着痕迹松出一口气。
“叶小夫人她……”张老头喘了一口气,丢下一句话,将他炸得七荤八素,“她已前去吏房,亲自找你。”
张珉:“!!”
紧随在身后的落影,为他们相爷狠狠捏了一把汗。
谢昭明从书海里抬眼:“要不要替你把人拦着。”
“不用。”张珉一口拒绝,“我家娘子远比你们所想的聪明,你们频频出现在我身边,只会让她更加疑心。”
更何况,她已经起了疑心。
他赶紧入内换衣裳,顺口叮嘱三人换个地方躲起来看。
李无疾捧着《夫君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斜靠在屏风一侧的柱子上,对内室的人道:“你这抓内贼的戏,才刚做了一半,不继续了?”
张珉一边扣着圆领扣,一边回他:“落影留下,你去替我盯着演武场那边散去的人,不一定要抓个正着,能看出来谁心里有鬼就行。记得别打草惊蛇,晚些时候再回来跟你们商量。”
扣完扣子,他已抓着腰带翻墙去。
李无疾欢快把书一丢,砸进落影怀里,风驰电掣奔向演武场。
内墙另一边。
府兵猝不及防,差点儿给他们家相爷捅了个窟窿。
张珉矮身旋肩接枪,游鱼般贴着杆子旋身躲过穿刺,长腿一抬,把红缨枪拢在一起踩住。他道了一声“是我”,便赶紧掠开,匆匆翻第二堵内院的墙。
“……”
他们可算知道,武侯那有门不走,偏要翻墙的破习惯,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翻过第六堵内墙,张珉已听到叶瑾钿踩在碎石路的脚步声。
以及——
某位府兵中气十足的说笑:“白石兄颇得相爷欣赏,公务繁忙,不然定当亲自出门迎接嫂夫人。”
张珉撑手上墙头,落地之前,与走在游廊外侧的府兵打了个对眼。
府兵愣了。
相爷怎么还没进院子里。
他们再走两步就到院门口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最后的“嫂夫人”仨字,几乎是嚼着舌头囫囵过去。
叶瑾钿回眸看了他一眼。
府兵刚收回视线,便对上一双清透沉静的眸子。
他心中“咯噔”一下。
胸口蓦然升起一种仿佛被看透的忐忑不安。
他心虚躲开视线,却又瞥见他们相爷刚好落在院中的影子。
瞳孔不听话地颤了颤。
叶瑾钿警惕转身,回眸看身后。
静静垂在脑后的红绸,拖拽发带尾部的珍珠,划出尤带残影的半弧。
“嫂夫人!”府兵一个虎扑,挡在前面。
他本以为,秉持着世俗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对方肯定会往后躲闪。
没曾想,叶瑾钿一弯腰,贴着墙角钻过他臂弯,立在月门前。
府兵:“!!”
完了完了。
这下可要被对方逮个正着了。
他往墙上拍了一巴掌,旋身站立她身后,顾不得定住身形,垫脚往里看去——
只见他们相爷双手撑在窗台上,一副伏案已久,疲惫推窗透气的模样。
张珉手撑窗台,悄悄挪脚稳住踉跄身形,面上略带诧异,看向院外二人。
目光定在叶瑾钿身上,他欢喜喊了一声“娘子”,赶紧往外走,趁着墙壁遮挡身形时,将衣摆蹭上的墙灰与草叶拍掉。
顺道搓一把饱受惊吓的脸。
府兵见他们相爷安然渡过这关,松了一口气,腿软撑住廊柱。
太吓人了。
他无声拍了拍自己胸口。
叶瑾钿转头看他,脸上带着温柔浅笑:“郎君似乎有些紧张,不知为何?”她看了匆匆走出来的张珉一眼,又盯着他,“我家夫君素来温善,总不至于欺负到你头上。”
“呵呵……”
府兵傻笑挠头。
这话他不好昧着良心说。
“娘子。”张珉见气氛不对,怕手下人露馅,赶紧前来救场,“你怎么过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要是知道你来,我就出去接你了。”
叶瑾钿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自家夫君。
府兵扯了个借口:“我刚才看到有条蛇顺着墙角溜了,还好没咬到嫂夫人,我赶紧找找、找找……”
他低头看着墙角,“噔噔”离开。
张珉:“……”
他人在此地,心虚个什么劲儿!
叶瑾钿顺着他的目光侧首,欲要回头。
张珉赶紧把人喊住:“日光倾斜入廊,余温尚热,娘子不如随我入内纳凉。”
叶瑾钿侧转的头颅又转回来。
张珉轻咳,伸出手臂:“娘子移步?”
叶瑾钿“嗯”一声,却没有伸手扶他手臂,径直入内。
张珉抿唇,心中不安。
他转身跟上,不自觉有些烦躁。
叶瑾钿抬脚迈过小桥,看着桥下映折粼粼薄光的流水,随手撩过瘦竹伸展出来的叶片。
她似是随口道:“此处院子虽小,却足够僻静,也清凉,倒是夏日的好去处。”
张珉跟着停下脚步。
叶瑾钿转身,看他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垂首从布袋里掏出手帕:“夫君方才做什么了,怎么那么急,忙出一身汗。”
两句话一合,张珉后脊骨冒汗。
“没什么。”他感受着绵绵落在额角的布巾,轻柔往自己脖颈滑去,不由吞了一口唾沫,“只是搬动文书而已。”
他伸手抓住叶瑾钿的手,脖颈泛红:“娘子,这是相府……”
这里虽然足够偏僻,可也不是没人会
来。
“只是擦汗而已,”叶瑾钿漫不经心道,“我们正儿八经的夫妻,又不是在此偷情野合,你紧张什么?”
张珉被她“偷情野合”四字震慑,眼神涣散,瞳孔震颤。
“怎么?”叶瑾钿站在高处,俯身看他,含笑说道,“莫非你不是我夫君张白石,而是假冒的身份?”
张珉脱口而出:“谁敢假冒!”
想死不成!
叶瑾钿:“……”
她夫君还有这醋劲儿,这嗓门呢。
张珉反应过来自己声音大了,赶紧夹着嗓子弥补:“娘子,我不是凶你,我只是、只是……”
他也说不出个合理的缘由来,只好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看她。
“我真不是存心要凶你……”
叶瑾钿没有理会他,而是低头看他拉住她衣袖的手。
他或许真是搬动文书费了大力气,抵着她手侧的手指有些滚烫。
她眼睫一动,尾指勾上去。
指腹碰到白皙细腻的一片肌肤,忍不住夹紧轻轻摩挲。
张珉一愣,脖颈的红,快速漫上耳垂。
“娘子?”他指尖微微一动,想要缩手。
叶瑾钿收紧手,抬起眼眸看他,清澈的桃花眼写满不容拒绝。
张珉喉头急促滑动。
他说:“娘子,我们至少在屋里……”
手背上青筋起伏明显,如山峦突兀,就连分明的、覆盖了薄薄一层白皮的骨节,也潜伏了两条细细的脉络,像会随时破开表皮的龙蛇。
有种微妙的危险感与侵略性。
与他如今眼尾泛红的可怜兮兮截然相反。
叶瑾钿“嗯”一声,松开手。
手中温度远离,张珉下意识挽留。
叶瑾钿手指被紧紧抓住,疑惑回头看他,对上一双不安的黑眸。
张珉眉头不自觉轻蹙:“倘若只是这般牵着手,不管在哪里,都可以不松开的。”
他眼眸升腾起一抹灰影,在浓密得犹如黑压压乌云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突兀闪现,须臾便不见踪影。
眨眼功夫,叶瑾钿便只见黑眸中只有她的倒影。
刚才所见的暗影,仿佛只是幻觉。
夏日凉风吹过。
她偏头打了个喷嚏,却没有松开与他握着的手,反而收紧了些。
张珉侧身挡住吹来的凉风:“冷吗?”
“不冷,是你身上的兰香太浓了。”叶瑾钿抬手揉了揉鼻子,抬眼看他,“你平日用的不都是淡淡的杏香吗?什么时候换成了这么浓的兰香?”
张珉不能说实话。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衣服上的熏香:“味道很浓吗?”
为了让待会儿的椒芷香可以顺利遮盖掉他身上的味道,他特意选了可以融入椒芷的淡薄兰香。
这味道……也不浓啊。
他狐疑抬眸。
叶瑾钿只吐出一个字:“浓。”
张珉拉紧她的手,人却躲开了些:“既然娘子不喜欢这股味道,我以后便只熏杏香好了。”
叶瑾钿应一声“嗯”,跟着他走向吏房。
“相府的办公地,外来者进去不合适罢?”她在门口停住脚步,看向竹林掩盖的亭子,“不如我们去那边稍坐片刻。”
张珉无所谓去哪里。
他只担心——
“娘子冷不冷?”
叶瑾钿摇头,随即又点点头。
张珉转头往吏房去:“我找件薄些的衣服给你披着。”
“不用了。”叶瑾钿拉着他往竹林后的亭柱上一推,张手抱着他,将脑袋靠他肩膀上,“我一会儿就要去找右相聊军器监的公事。听说他现在忙着,暂时抽不出空,所以我便先来找你。本就待不了多久,别忙活了。我只是想安安静静抱你一会儿。”
张珉低头看她。
头顶浅绿色的竹枝暗影交叠,浅光从枝叶漏泄如星点,落在她盈白的脸颊,浮出一层水样的薄金。
他咽喉滚动,无端焦渴。
可比焦渴更浓烈的,是为她骤然塌软的一颗心。
哪怕知道她不过只是前来试探,却忍不住为这句话涌起强烈的欢喜,又再度奔涌向她。
无措张开的手,慢慢将她揽入怀。
第67章 目光没离开过娘子
初夏轻风薄,西坠乌金也浅浅。
张珉愿意让流光凝定此际,再不前行。
他下巴靠在叶瑾钿柔软的发丝上,闻着从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桃花香,有些躁动的内心慢慢平复下来。
只是——
不过须臾,他便发现圈在自己腰上的手掌,不安分地游走一圈。
隔着单薄的衣物,可以清楚感受到,指尖与掌心传来的融融温热,自腰侧往后背、脊骨胡乱爬走。
“娘子……”张珉拉住她的手,“你、你……”
“夫君,你瘦了。”叶瑾钿仰头看他,桃花眼里带着两分心疼,“近来是不是太多烦心事,让你吃不好,睡不饱。”
张珉乌黑的瞳孔,对上那潋滟的眼眸。
只一瞬,便如坠秋水。
“没有。”他下意识否认,不想让她担心,抬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轻轻扫过她脸颊,柔声道,“娘子定是许久不见我,所以生了错觉。我也总觉得你瘦了许多,脸上血色比之前薄了些。”
等此事了结,他必不能再留她一个人吃饭睡觉。
心中蓦然酸痛,张珉低头,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叶瑾钿浓密的眼睫一颤,伸出手扣住他后脖颈,仰头叼住他咽喉上一块薄皮,吸吮啮咬。
咬了两口,她听到头顶上传来倒吸的一口凉气,唇瓣亦感觉到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
“娘子——”
喊她的声音很沙哑,但也极尽温柔。
扣在她腰间的手抓住她腰带,猛然收紧,蜷缩的手指,轻轻压在她腰肢上。
她甚至听到骨节咔咔作响。
捧着她脸颊的手,微微抽动一瞬,有些发抖。
叶瑾钿松开闭合的牙齿,濡湿舌尖从齿痕上扫过,柔软的唇落下一吻。
她将额头抵在他肩窝上发笑。
“娘子?”
张珉有些担心,松开抓住腰带的手,落在她后背上,轻柔地扫。
他低声问:“娘子近日,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叶瑾钿摇头:“不算烦心。”
先前还有些惊疑不安,如今却、只能算,有些疑惑未解罢了。
她双手交叠收紧,指尖搭在他侧腹上。
“我得去见右相了。”她仰着头,下巴点在他锁骨上,扫过那见红色瘀痕的牙痕,落在低垂的乌眸上,“今日下值,一起回家罢。”
她将册簿带回军器监,就能放工了。
张珉迟疑一瞬,嘴比脑子更快应下此事:“好。”
他思索着,书里面的种种蹊跷太多,光是一日,那两人肯定看不过来,今夜就算给他们宽限好了。
不逼他们连夜递交文书。
明日交给他就成。
叶瑾钿缓缓松开双手,温声道:“那我去了。”
张珉低头看她:“嗯。”
他抬手,将她鬓边凌乱发丝,往后撩去。
待他收回手指,叶瑾钿便转身,向着来路走。
张珉往墙头瞥了一眼。
“对了。”叶瑾钿停下脚步。
张珉收回脚尖,若无其事站直,对上她回转的温柔目光。
她向他招了招手:“还有一件事情。”
张珉下意识走过去,看着她压低的手掌,弯下腰。
“娘子还有……”
温软落于脸颊。
他黑羽似的眼睫连连抖动,侧眸看他娘子,剩下的话已经被慌张的唇舌折断,滚
回肚子里。
若说他方才明知,娘子投入他怀中不过是手量身形,咬在咽喉的牙痕亦是为了明辨他身份,却依旧忍不住欲海翻腾,晦涩心思横生;那么此刻,则是困惑不解,不可置信。
娘子此番而来,分明就是试探,为何要……要多此一举亲他。
莫非——
心底浮现的猜测,如墙头榴花,随风翻涌,宛若夏风催生的火焰,烫得心头和眼底齐齐打颤。
叶瑾钿伸手摸了摸他颤动的睫毛:“下值见。”
张珉原地僵成一尊木像。
他望着穿行扶疏花木,小桥流水,林荫小道的背影,抑制不住上翘的唇角,把控不住逸散的眼角笑意。
摸着脸,痴痴笑上好一阵,他蓦然反应过来,还须得回去换衣,以右相的身份应对娘子。
“要遭!”
他赶紧翻墙。
各院以游廊月门相连,张珉还得站在墙头,小心看自家娘子走哪条路,免得在月门处不小心对上一眼,露了行踪。
翻了两堵墙后,突然想起这是在相府,娘子若是未经通报,根本没办法到正堂见他。
刹那间,他汗毛直竖,赶紧又翻了回去。
果不其然。
他落地的那一瞬间,娘子又站到院门前。
慌忙中,他只好拿起角落的扫帚,对上娘子望进来的目光。
解析自己的行为便是掩饰。
张珉深明此理,遂,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她,并不说话。
叶瑾钿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扫帚,却并没有过问的意思。
她道:“对了,听闻右相还在忙活,可我手上还有十分要紧的事情,需要跟他核验。不知道能不能找人,帮忙催一催?”
张珉放下扫帚:“我替娘子到武院问问,娘子稍等我一阵。”
叶瑾钿轻轻“嗯”一声,看他顶着一脑门汗奔走。
相府前院分为文武两大院,文院除了议事堂,还分若干房,处理不同的政事,对面武院少了议事堂,却多出一大片空地,可供武将平日练练手。
刚放回来的队正和伙长,乍然对上他这张脸,只觉得手疼腿疼屁股疼。
“嘶——”不幸落在最后面的李虎,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张阎王似的脸,“相爷还有何吩咐?”
他并不知道叶瑾钿过来,还以为他这副书生打扮是要回家。
“就你了。”
张珉随手将他招走,让他给娘子带路。
李虎满脸莫名,凄凉捂腰,听他们相爷絮絮叨叨。
张珉把话叮嘱完,便寻了个“吏房还有要事处理”的借口,捏着叶瑾钿给的汗巾逃之夭夭。
李虎只得苦着脸应对叶瑾钿的套话。
不管叶瑾钿问什么,他一概道:“啊?是吗?不知道,不清楚,不晓得,相爷的事情,只有落影知道,我们小兵小将的,怎会了然。”
趁此机会,张珉飞速翻墙,回到正堂内室。
一推门,绕过屏风,对上两张看话本看得晕乎乎的、生无可恋的脸。
张珉更衣也不忘提醒他们:“记得将不妥当的地方,用朱笔全部圈出来,看看能不能据此抓人或排除谁人。”
谢昭明挪开话本,将朱笔露出来。
“这等事情,还用得着你提醒?”他好整以暇打量往腰间、胸口夹了两三本书的人,幸灾乐祸道,“你这是被弟妹怀疑了?”
公孙朔伸了个懒腰,一手把话本卷起来,一手在旁边竹筒里,随便抽了一杆笔,在手指间转动把玩。
“真是可怜。”
他嘴里说着可怜,眼神却写满“你也有今天”。
张珉冲他们翻了个白眼,重新挽发戴面具,甚至往鞋底塞了两块板子,就怕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露馅。
听到游廊传来的脚步声,他对照铜镜拉扯衣领,盖住整段脖子。
脚步声靠近窗边,虚影落在窗棂。
他赶紧飘出去,撑手翻过一侧客座,坐回正堂中央主座,随手捞一卷文书,佯装一直在看。
瞥一眼门前出现的藕荷色裙摆,他匆匆拉回目光,落在纸页上,却发现手中文书倒转。
眼皮子一跳,他把文书放在桌上,借着堆叠的书籍掩护,将文书悄悄转正,又往门口瞥了一眼。
落影入内,一本正经禀报。
张珉也恢复自己本来的声线,不再挤压嗓子,端起平日办公时冷淡的语调,让叶瑾钿入内说话。
叶瑾钿亦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将来意说明。
看过簿册,张珉让落影归还:“数目都没错,只是不知军器监有没有威力更大的武器。”
叶瑾钿:“床弩?”
张珉摇头:“床弩太庞大,不适合在城内围剿。”
城内?
叶瑾钿低垂的眉眼抬起,对上黄金面具。
不过此事不在她职责之内,她也不好多问,只道:“倘若只需要八石到十石力的中型弩,再过几日,应当可得三台。若能有十天半个月,十台也不在话下。
“若是能有两个月,哪怕相爷想要调动普通士卒也能用的机械弩,达成十二石到十六石的力,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数量庞大的话,让军器监的匠人一起忙活便是。
分工组装,物勒工名,便不用怕那些老匠人过分拿乔耍滑头。
张珉只知道她近来在忙活,可并不知道,她居然在忙活此等大事。
心中当即漫出几分骄傲,暗道,不愧是我娘子。
仗着有黄金面具遮挡,他脸上的笑意,倒是毫无遮拦。
“叶工细说。”张珉起身,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亲自为她添茶。
叶瑾钿端起碧青茶瓯,眼神从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脖颈滑落,定在横到桌面的手臂上。
他一身武服,双臂戴着整套狼面银护臂,连五指都套着服帖的手衣,实在看不出一丝肌肤,更无从判断是否为她所熟悉。
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叶瑾钿语气平静,缓缓汇报自己近来研究的武器。
说到最后,她补了一句:“弩的各色构件,有熟知锻铁新方的罗工帮忙打造;谢二娘子不欲露面,弩机组装的各色架子可拆解让木匠做好上漆,由我拼装。
“做好的中型弩,若是架在窗上,使用乙等托架,用于城内伏击敌军,八石到十石力足以;更换甲等托架,则可使用十二石力以上的弩。”
张珉听得专心,目光没离开过自家娘子。
乌金已沉坠西山,碎金落在窗棂上,就镶嵌在她身后,仿佛是从她后背照射出的万千金光。
亮闪闪的。
叶瑾钿放下茶瓯,对上黄金面具。
不知是错觉,还是敏锐,她总觉得,对方此刻心情格外愉悦。
簿册数目已确定,公事也说完。
她平静淡漠的眉眼柔和起来,喊了一声:“阿兄。”
“嗯?”张珉下意识应答。
内室。
谢昭明和公孙朔一脸失望。
他们听了许久都无所获,没能成功抓到兄弟小辫子,很是遗憾。
正准备坐回去,继续看话本。
骤然听得一句“阿兄”,两人刚迈开一步,又齐刷刷贴回墙壁,把耳朵粘上去。
正堂上,叶瑾钿单刀直入,问张珉:“我一直有个疑问,阿兄为什么要戴面具和手衣,一寸肌肤也不露。”
张珉手指轻动,沉默。
个种缘由,倒是不好与她细说。
“阿兄是为了隐藏本来面目,还是如传言所说那般……”话到嘴边,辗转两圈,叶瑾钿还是无法照说。
张珉摇头:“都不是。”
他既非想要遮掩自己的本相,亦非因貌丑而故意为之。
叶瑾钿蹙眉。
“甜甜。”张珉怕她追问,赶紧拿旁边的糕点做借口,“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叶瑾钿抿唇:“阿兄这岔开话匣子的功夫,怎么还是与从前一般。”
生硬得叫人一眼看穿。
张珉叹气:“甜甜,此事并不重要。你若是想要见我真面目,也并非不可。”
叶瑾钿马上便道:“那你将面具摘下。”
张珉:“……但不能是现在。”
他承受不住,看见她再度倒在他面前,昏迷不醒的样子。
“那……”叶瑾钿又问,“阿兄可否高声大喊,‘谁敢假冒’四个字。”
张珉:“……”
他亦不敢。
叶瑾钿盯着黄金面具。
她清楚知道夫君和阿兄必定有蹊跷,可如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两人就是一人。倘若她在阿兄面前,直接说想要见自家夫君,要他把人喊过来,结果却不是,未免会伤阿兄的心,也让夫君多疑虑。
而且,
他身上椒芷香气很浓,根本闻不到别的香味。
难不成——
真要趁他不备,直接抱上去丈量比对二人身形?
叶瑾钿眼神下移,落在那一截紧紧勒住的腰肢上,眼睫轻轻抖动。
第68章 “夫君身上,怎会有椒芷的味道?”
许久,穿堂风拂过。
日暮夕照穿透重叠竹枝,投下斑驳清影,浮光扫去叶瑾钿自觉荒谬的念头。
倘若真抱上去,却发现并非同一人,场面可不好收拾。
“是我要求古怪了些,阿兄别放在心上。”她收起文书,起身,作揖,“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军器监复命。”
张珉紧跟着起身:“我送你。”
面具后的乌眸,眷念不舍地缠住她。
叶瑾钿摇头,让他止步。
张珉只得眼巴巴看她踏上游廊,往外去。
为防万一,他入内更衣,将熏死人的椒芷香包一丢,扯掉腰带与黄金面具,往仙鹤飞云檀木桁架上一丢。
倚窗设立的坐榻上,两张对着话本的脸,俱是忍笑模样。
谢昭明悠然摇扇:“哎呀呀,真是心神戚戚徒凄凉呐。”
公孙朔抛接腰间玉石:“噫吁嚱,呜呼哀哉,追妻之难,难于上青天也。”
张珉展开双手,好让落影将去味的药粉均匀撒到他身上。
他合眼闭嘴忍片刻,抖开布衣时,横眉扫过二人。
“身负公事都堵不住你们看热闹的心,说八卦的嘴么。既然这么有闲暇,那便五更天将文书写好呈上来。”
谢昭明翻过书页,抬起眼皮子看他,含笑道:“我们感叹话本书生的遭遇罢了,相爷何必将此揽到自个儿身上。”
张珉嗤笑:“这话说出来,说服你们自己了吗?”
他们手上的话本,他哪一本没看过,个中故事有或没有,他能不清楚?
谢昭明神色自若换话头:“若是相爷愿意让我们继续去瞧个热闹,这文书四更天便呈上,如何?”
张珉皮笑肉不笑,掏出荷包里的金珠砸过去。
他认识的,怎么净是这种混账东西。
谢昭明熟稔往公孙朔背后一躲,公孙朔抬手将金珠扣在掌心,抛了抛:“狐狸,我们吃酒的钱有了。”
他固然不缺钱,可旁人的钱花起来,的确比较过瘾。
张珉白了他们一眼,扯走腰带,疾步往外去。
他丢下一句话:“若是三更天把文书写完,也别回去了。留下来将我桌上的文书案卷整理妥当,落影得去和李无疾一起盯梢。”
文书则要在早朝前,送到陛下御案上。
落影:“是。”
谢昭明和公孙朔:“……”
才得一粒金珠,亏大发了。
话说完,张珉已翻到墙头,凌空一个跟斗,避开刺过来的戈矛,侧旋落地。
巡逻与守卫的府兵:“……”
不过他这一趟,倒是白走了。
叶瑾钿拿着确定的簿册,直接离开相府,回军器监交给监正。
她站定于正堂院外,见监正弓着腰,在角落一棵桑树下,不知在做什么。
身为属下,她也不好贸然靠近。
是以,叶瑾钿扬声提醒:“监正,我回来了。”
监正清瘦的背影猛然一抖,“哐咚”一声闷响,豆青色的钵形碗带着一点儿褐色不明液体,砸在树根上,顺着泥地滚落碎石中,“喀吱”、“喀吱”一连声。
据悉,监正的媳妇儿在军器监当厨娘,给正、丞、令、簿几位上峰掌厨,若是如同先前那般忙碌时,也会给他们底下的人供饭食。
所以——
叶瑾钿:“……”
她好像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监正眼神瞥转,直起身,往旁边挪步,挡住滚落的碗,握拳轻咳一声。
“那个,右相已核实过数目,确定没有问题,且落下署名。”她双手捧着簿册,哒哒跑进正堂,“属下给您放到桌上,您晚些时候再过目。”
出来时,她也识趣地不往那边瞟。
“属下告退,家去了。”
叶瑾钿风风火火溜走,回工房拿了斜挎的布袋便离开。
一来一回,天色已向晚。
金乌没入山底,只残余一片朱雀翅膀似的霞色。
远山林木,化作黢黑连绵的影子,镶嵌在尽头人家的炊烟里。
她刚刚靠近右相府,便听到有郎君在粗声惶恐谩骂什么,小孩伤心欲绝的哭泣声,在将散的暮色里一抽一抽,异常可怜。
正想探头看一看怎么回事儿,熟悉的温柔嗓音响起。
“别哭了,阿兄替你摘下来可好?”
张珉蹲在墙角处,伸手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发顶,把什么东西往怀里一塞,撩起袍子攀爬高树,取下挂在枝叶间的竹蜻蜓。
他扭了扭竹蜻蜓,让它旋转掉入孩子怀里。
孩子破涕为笑,郎君连连道谢,但抱起孩子就跑,生怕久留。
他坐在横斜的树枝上,无奈轻摇头。
一转身,还没来得及往下跳,便瞧见叶瑾钿站在小路旁,仰头笑看他。
娘子?
张珉撑在树枝上的手掌心,顿时沁出黏腻汗水。
风一吹,凉凉一片。
娘子是什么时候来的,可曾瞧见他过于利落攀爬树木的身姿?
张珉咽喉一紧,吞了一口唾沫,面上瞧着镇定自若,心里却已翻江倒海,好生热闹。
他甚至觉得有些内急,想要往相府的墙内跳一跳,离开此地。
可他不能。
他只能若无其事般,慢慢往下爬。
高处树冠浓密,树枝相距不远,哪怕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也能利落攀爬。
张珉拿不准的是,与相府高墙平齐的树干,他到底是要抱着“哧溜”一下滑下去,还是一点一点慢慢挪。
身手太敏捷,似乎与书生的身份不符合。
可若是慢慢往下挪动,龟缩的姿势又未免太过不好看……
左思右想,他还是直接滑落下去,只不过脚尖碰到地面后,装出不小心绊了树根的笨拙模样,弥补一二。
这一绊,他从未想过会落入娘子怀里。
然而,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叶瑾钿担心他出什么事,快步走到树底下,一直仰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绊上树根时,便赶紧伸手把人接住。
撞在一起的两人,踉跄几步,往外墙倒去。
她紧紧握住他一条手臂,抱着他的腰,他伸手垫在她脑后,抬手撑墙。
“娘子(夫君)没事罢?”他们异口同声发问。
桃花眼与圆润黑眸对视片刻,都漾出深深的笑意点缀眼角。
叶瑾钿低头看了一眼:“你怀里塞了什么东西。”
硬邦邦的,硌得慌。
张珉扶她站好,从怀里掏出雕琢许久的木头人,以及裹着布的小刻刀,脸上浮出几丝可疑的红色。
叶瑾钿看着木头人辨认了一会儿:“这是……我?”
唔……
还是上山打猎时,将裙摆挽到腰间,露出长裤的她。
“嗯。”张珉大拇指无意识摩挲木头人,双眸紧盯她容色,生怕她不喜,“正是娘子。”
叶瑾钿眨眼:“只有我吗?”
张珉一听,急了,赶紧为自己的声名做澄清:“我从未雕刻过他人的模样,只雕刻过娘子。”
自少年心动至今,他不过只爱过这么一个人。
“我并无他意。”叶瑾钿失笑,“只是想问,怎么只做一个我,不再做一个你在旁陪伴。就算只是木头人,独一个放着,也是很孤单的。”她垂眸看木雕,不过一息,又抬眸看他,“要不这样,你的木头人就由我来雕刻,如何?”
如此,亦是一双一对。
张珉愣住:“当、当真?”
娘子真要亲手雕刻他模样身形?!
“嗯。当真。”
叶瑾钿拉过他另一只手,背着夕照,往家的方向走去。
暮色四合,余光似融化的饴糖,落在夜风里。
他们携手从枝叶斜漏的橘黄色光影中走过,张嘴咬了一大口拉长的糖丝,随着家常话吞进肚子里。
张珉作证,今日的霞光是甜的。
很甜。
*
回到他们的小院子。
小黄犬特别热情地扑上来,绕着叶瑾钿打转。
张珉也绕着她打转,一脸愁苦地躲避猫儿大小的狗狗。
叶瑾钿想要拉着他亲近小黄犬,张珉却一溜烟跑了,反倒引得小毛团追着他不放。
“砰——”
遁入庖厨的张珉把门关上,隔着半座院子呐喊:“娘子,你让它走远些。”
叶瑾
钿窃笑,用藤球打发精力旺盛到刨门的小黄犬。
张珉这才安心捧着竹筲箕去淘米。
昨夜做过一顿饭,他今儿还有些上瘾,便让叶瑾钿安坐指点他,一个人忙前忙后,直忙到给对方提水沐浴,才逮住空隙坐下歇息。
用饭时还斟酌再三,给毛团子取了十几个名儿,尔后选了最普遍不过的“小黄”。
此刻,小黄摇着尾巴,蹲坐在树下抬头看他。
张珉撕着手上偷藏的肉干,对它小声嘀咕:“你说,娘子她分明在怀疑我,却仍愿意不带目的亲我,还那么关心我,甚至要为我雕木像……”
小黄:“嗷?”
“你说她会不会……”张珉把肉干撕竹签那么细一条,“有这么一点儿喜欢我?”
小黄:“嗷嗷!”
张珉激动:“你也觉得我猜的对!”
小黄:“嗷!!”
窃喜过后,张珉又蔫巴下来,把撕碎的肉干一洒,擦干净手便愁苦地望月兴叹,掏出木雕继续刻。
“娘子原谅我、不原谅我、原谅、不原谅……”
杏树枝头,圆月缄默照明。
半晌,他吹净木屑,转动木雕十几转,在衣摆底下多添一刀:“原谅!”
对着温柔笑看他的木雕,张珉情难自禁,欢喜嘬上一口。
嘬的这一口,声有点儿大,推门而出的叶瑾钿想要装听不到都难,只能笑吟吟看着僵硬望过来的美人夫君。
然而,对上那双赧然羞愤,快要溢出一汪春水的乌眸,她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
张珉自衣领处冒出的薄红,仿佛一簇被浇了油的小火苗,“轰”一下便往上蹿出巨大火焰,将他整个人烧成红炭。
红炭手脚并用,企图寻她解释清楚,一不留神滚下树。
小黄嗷嗷叫着扑上去。
张红炭“刺啦”一下,宛如被水浇了个透,烫人的红光没了,只剩一身仓皇的白烟。
白烟喊着“娘子救我”,将叶瑾钿一裹,旋身闪进门后,抬脚把门牢牢顶住,折腰往后捞立在墙角的门闸,“啪嗒”拴上。
做好这一切,张珉才算松一口气。
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内室门窗紧闭,沐浴过后浓郁的桃花气息无孔不入,让吸进脏腑的空气,变得格外粘稠,令人无法呼吸。
而叶瑾钿的眼神,却比遍染桃花香的空气更粘稠。
她蓦然扯开张珉的衣襟,鼻尖贴近,自他脖颈处往下,细细嗅闻。
温热呼吸扫过呈露的肌肤,激起一片片微小的战栗。
张珉头皮收紧发麻,心脏怦怦狂跳,几近停滞。
他听到叶瑾钿说——
“夫君身上,怎会有椒芷的味道?”
第69章 她手臂的齿痕
灯浑月色清。
薄薄的雾自缸上水面生,随晚风潜窗入室。
张珉感觉自己前胸肚腹火烧火燎,后背却冰凉得可怕,甚至有些发寒。
冰与火折磨着他。
喷在他肌肤上的呼吸,如同燎原的大火,焚烧的却是他的理智。
“娘子……”张珉咽喉发紧,甚至尝到了有些酸涩的味道,似有一颗碾碎的青杏堵在喉头,“我今日见过右相,行礼时,对方扶了我一把。或许……是那时候沾上的。”
——倘若照镜也算另类的相见。
叶瑾钿直起腰,抬眸看他修长脖颈。
玉白细腻如净瓷的肌肤上,她午后才咬的齿痕红印,已然消失不见。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往前逼近一步。
烛光暗影与窗台清影交叠,落在她容色不明的脸上,交织出一种近乎冰冷的镇静。
张珉一颤:“……娘子,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去过什么秦楼楚馆。身上沾惹的味道,一定是右相府同僚们身上香包所有的味道。”
他努力把这件事情,扯到别的地方。
见娘子并无所动,他直起身,打算找根鞭子求饶。
只要她别憋着气不发,负荆请罪也未尝不可。
叶瑾钿却将他拉住,抬手揉了揉那片曾被吮咬过的肌肤。
玉色瞬间变霞色。
张珉心里咯噔一下,如坠冰窟。
莫非他衣领掩得不够严实,露出了什么端倪,让娘子发现了不成。
“娘子……”张珉低下头,乌黑眼眸眨出一片潋滟水色,声音也捏成浑圆、软绵绵、毫无攻击力的一团,“最近公事繁忙,没能留在你身边陪着你,是我不好。你可以打我、骂我,无论你怎么样对我都行。”他握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就是……不要生气,不要激动,也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她这样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委实令人心慌。
他昔年孤身入冰原捣碎敌军大本营,路遇十八银狼围困,都没有如今这般紧张。
叶瑾钿一味揉弄那块肌肤,揉得通红。
“唔——”
指腹擦过喉结,张珉闷哼一声。
叶瑾钿手指顿了顿。
“娘子——”他逮住机会,拉她垂下来的衣袖,手指慢慢收紧,指节泛出煞人的白,“你不要不理我,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叶瑾钿收回手指:“我没有怀疑你在外面偷吃的意思。”
什么?!
张珉脱口一句:“我身上有别的陌生味道,娘子你怎么可以不怀疑?!”
他就这么可有可无么。
还是她对柔弱书生的爱意,谁也无法比拟。
那倘若这个柔弱书生并不是他,是不是只要对方温柔柔弱,软语几句,她便怎样都可以。
叶瑾钿缓缓抬眸,平静看向他。
张珉:“……”
他低头,搅着她的袖子:“娘子我错了。”
身为欺瞒的一方,他现在没、有、资、格、吃醋。
“好了。”叶瑾钿将他散开的衣襟拉好,合拢,拍了拍,“快去洗漱,早些休息。”
她得睡了。
有一事,她明日想要去探探。
叶瑾钿绕过他往床榻去,翻身躺倒。
张珉亦步亦趋,转身跟着她,被她这利落且毫不眷念的表现哽住。
娘子她就这么轻飘飘将此事掀过,不继续追究了?!!
她、她怎么可以——
暗影浮光下,叶瑾钿的眼睫被阴影覆盖,脸上一派恬静,鸦黑发丝在身后铺开如藻,薄光跃动。
浅浅绵长的呼吸,催熟脸颊桃红颜色。
张珉看着,渐渐出神,不自觉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他趴在榻边,小声回应:“……好的,娘子。遵命,娘子。”
*
次日。
微雨翻小荷,风吹绿池塘。
叶瑾钿比平日早几乎一个时辰起。
然而她起床时,张珉却已不在,唯有一旁被褥温热尚存。
起床寻人也没寻到。
不过庖厨内放有已经炒好的臊子,绿油油的青菜,擀好、扯好的面片。
臊子和青菜都散着热气,显然刚做好没多久。
就连带去军器监填肚子的干饼和肉酱,也全都准备齐全,用芭蕉大叶包好,麻绳捆住,放在一旁竹篮里。
她只消将今早要吃的面,过水煮熟即可。
面片加了猪油揉,嚼起来比上次的劲道,滋味也好。
臊子咸香入味,青菜脆爽甘甜,叶瑾钿一口气吃光一海碗臊子面。
她将锅碗洗干净,晾在一旁。
“嗷嗷——”
小黄今日的叫喊声温柔许多。
她过去一看,水和碾碎的骨粉拌饭,就搁在缺口的瓦碗里。
想起自家美人夫君昨夜被吓得喊救命的模样,她忍不住低头发笑,揉了揉狗子脑袋。
*
叶瑾钿撑伞往街尾书生家去。
王四娘家饱满鲜亮的石榴花被微风细雨摇动,蹭着墙头撒娇,抖落一地散碎花瓣。
她不忍踩,几乎贴着对面墙行走。
“笃笃——”
她敲响院门。
腼腆的大眼书生前来开门,见来人是她,颇有些怔忪。
“叨扰郎君了。”叶瑾钿持伞行万福礼,“上次未曾想好要写一个什么样的话本,细细斟酌一段日子,总算想好了。”她递出一张纸,“吾之所愿,尽
在纸间,劳烦郎君润笔了。”
大眼书生呆愣接过。
檐上树冠,盯人的暗卫扫过对面护佑的暗卫,心里为对方倒吸一口凉气。
嘶——
坏了,嫂夫人怎么会到这里来,找这个编排诋毁相爷的人。
想他上次行护佑之事失职,被相爷罚鞭子,屁股到现在都隐隐发疼。
要是这次又出意外……
他的屁股,怕不是要被打烂。
不过事情似乎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糟糕,叶瑾钿将纸张送到对方手中便离开,往军器监所去。
交班在即,暗卫回到右相府,待张珉下朝便将情况如实告知。
张珉移开手中文书:“娘子主动找他?”
娘子既然在发现蹊跷以后,第一时间就想办法给他递信儿,那便绝对不会与对方沆瀣一气。
那她此去,到底为何?
为了替“右相阿兄”打探真相,还是想要从中探探“柔弱夫君”的底细。
可不管哪一种,都非他所愿也。
暗卫:“是。”
“知道了。”张珉提笔在文书上勾对,“下去用饭歇息吧。”
暗卫行礼退下。
张珉批完文书政务,伸了个懒腰:“扶风,准备更衣换装,随我去军器监探探。”
*
军器监。
青灰檐角落雨如帘,笼罩四方小院,水汽凝冷雾,穿梭曲廊间。
监正一手捂腰,一手拍腿,脸色愁苦,来回踱步,仿佛丢了好几万钱般垂首寻觅。
细雨连绵,淅淅沥沥,叶瑾钿的脚步声、抖伞声,在空旷曲廊回荡,格外清晰。
监正闻声抬眸。
叶瑾钿收起素伞,转身看见他搀腰扶柱,腿脚还有些不太自然地打摆。
目光微妙停顿片刻,她低头,转身,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径直往另一个方向走。
曲廊回环,皆贯通相连,绕路也能回到工房。
不过耽搁一阵罢了。
监正看她急忙逃离的背影,脱口而出:“你别多想,我只是不小心撞到桌角了。”
上峰既然开口说话,叶瑾钿就不好躲避了。
她转身作揖,低眉顺首,一副深谙世故人心的模样,连连道:“是是是,我知道,我明白,我懂。”
监正:“……”
“那什么,辰时将至,属下急着到日簿上署名,便不与监正多聊了。”叶瑾钿告罪一句,匆匆行礼,脚步如飞。
监正:“…………”
签写过姓名,叶瑾钿回到工房。
罗东瞧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有狗追你?”
叶瑾钿摇头:“比那更可怕。”
罗东:“??”
叶瑾钿没有与他说道两句的想法,拿走两把锻造好的弩,招呼一声,便拿去木工房调试与载架的契合度。
八石到十石力的弩载架与窗台同高,重逾五十斤,粗若八岁孩童身躯。
组装后,展开可承托机械弩,收起可充当长案。
十二石力以上的弩载架,重逾百斤,粗若弱冠男子身躯。
展开若一张美人榻般大小,收起也能躺个人。
前者一人开合架设并没有问题,后者实在折腾不来,她去喊来罗东帮忙,证实至少须得两人之力才行。
罗东折腾出一身汗,问她:“弩可有问题?”
叶瑾钿还没试。
“先歇歇。”
她嘴里说着要歇,可人还拿着伞往外走,去找靶子立在窗口正对的雨幕中。
一入门,竹筒往旁边顺手一放,她便摆弄上八石到十石的机械弩,将箭矢塞入膛中,扣动机括。
“咻——”
“当——”
“笃——”
“砰”!
箭矢出膛,弩身载架磕碰窗台,箭矢穿破靶心,尾羽拖拽靶子砸入墙壁,砖石裂了。
叶瑾钿:“……”
坏了,不会要赔钱罢。
罗东:“……”
坏了,后生可畏呐。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个前浪得死在沙滩上了。
墙外。
张珉看着突出来的青砖,默默扭头瞧扶风搀着的监正。
“定是这青砖有问题,老了。”监正直起腰,一脸笃定道,“它年岁已久,太老了。坏了也是情理之中,不是叶工的问题。”
张珉满意,撑伞入内。
“军工武器乃我大衍立国之根本,不可轻视之。”他说,“既然如此,那便从我的私库中拨银钱,将此墙与军器监所有内墙翻修。”
监正激动作揖:“谢右相。”
张珉抬脚踏进工院,抬伞往前看。
叶瑾钿止步,立于细雨霖霖的过道中,有些讶异:“右相。监正。”
罗东默默行礼,收起玩笑模样,不再作声。
张珉看向被迫跟墙黏糊在一起的靶子,又顺着箭羽的方向,看向窗口摆设的中小型弩。
他背着文袖,笑道:“叶工昨日所言的弩,今日便成了?”
“不敢说成。”叶瑾钿摇头,“这是头一回测试,发现了许多问题,尚且需要改进。”
譬如弩箭发出时,木头磕碰的损伤要如何解决;底下为了适应地形与牢牢立定而做成的三叉立脚,反震时打滑的问题又要如何解决……
“对了。”说起这些事情,她就来了精神,“十二石以上的弩需要架设在野外,还需要两三位不高不矮的士卒来帮忙试验,看看能不能以人本身重量加之,减轻弩载架的重量。”
如果弩箭发出太飘,载架便得加重。
山野等特殊地形行走,本就艰难,要是在百斤之上再添重量,恐怕也不便利。
十二石以上的弩载架还未试验,叶瑾钿便笑盈盈说起自己方才的试验,转身让一众人入内细瞧。
不必张珉吩咐,扶风便十分有眼力见地去将靶子扶起。
靶子立好,他才转头回来搀扶一拐一拐的监正入内。
叶瑾钿与张珉并肩立在窗前,她将自己发现的问题,以及后续如何改进之类的事情,如数道出,边说边将铁扣与榫卯拼合的弩与载架拆卸。
“右相且看,”她将载架并合,用布绑了,斜挎肩上,又单手捞起弩,“如此一来,弩便好拿了。”
她复又放下,重装一遍,发出弩箭。
扶风都忍不住惊叹:“就这么捣鼓几下,把东西拉开架起来,弩塞进凹槽里去,再将铁扣压上,抬脚踩住便可?”
叶瑾钿点头,手腕下压,在弩底下捣鼓摇动,竟还能换方向瞄准!
张珉脸色瞬间大变,扫了扶风一眼。
扶风立马出去:“我来岗哨。”
保管连潜行的暗卫,都不会放一个进来。
张珉负手,看向身后两人。
隔着一张黄金面具,监正瞧不出他变脸,但能感觉四周冷意四散。
他身为监正,当然明白这样的武器意味着什么,当即便道:“右相放心,我保管不会有除了我们几个以外的人知晓此事。”
罗东也表态:“此事我也有份,自然不会泄露,将自己置身于动荡之中。”
他早年便总是处于被各方势力争抢掳走的动荡中,若非不想要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他也不至于隐姓埋名,当个只打农具之类的铁匠。
张珉不会相信他们的口头保证。
不过,他自有办法护佑自家娘子,也有办法令他们不敢投敌,便也不多计较,让他们退到外室去。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叶工说。”
罗东迟疑,被监正一把扯走,顺道把门带上。
叶瑾钿:“……右相总不会怕我带着兵器投敌,所以想要敲打我两句罢?”
“乱说什么胡话。”张珉抬手屈指,指侧在她脑门上
一敲,“有话单独想对你说的人,是阿兄,可不是右相。”
——说是敲,其实和轻轻刮过也没区别。
倘若扶风在此,还能品味出显而易见的宠溺来。
叶瑾钿没品味出,可也一愣。
这动作,在他们最熟悉的那些年岁里,阿兄可没少对她做。
但年少时的亲昵,比如今更青涩、克制,以至于她始终未能明白,少年压下了多大的悸动,才有这屈指扫过脑门的轻轻一碰。
张珉似是不觉有何不妥,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信,递给她。
他知道,娘子肯定很担心宛姨。不过她本就有疾在身,怕再送出几封家书,会惹宛姨更挂念,便一直强忍着,只等雁书来。
这份期盼与等待,她更不会对“柔弱书生”说。
她总是这般记挂旁人,生怕一问便让“柔弱书生”陷入没将她照料好的自责中。
而他未曾有信在手,亦不敢开口宽慰,生怕自己自以为是,勾起她的不安。
“是宛姨从江南寄来的信。她执笔写了一路,一到江南便立马遣人送达。”张珉黄金面具后的眼睛,满是笑意,“估计再过几日,又将会有那么厚厚一沓信件到来。”
他也收了一沓。
信中除去描摹沿途风光,便是叮嘱他照顾甜甜,宽慰他甜甜所为必有隐情云云。
其实——
不管此事是否有隐情,他如今恐怕都不能轻易撒手。
是阿娘的信!
叶瑾钿欣喜若狂,伸出手要接,却想起自己手上缠着绑带,沾了木屑污水,脏得很。
她赶紧解开缠绕袖口和手掌的绑带,甩到一旁。
“我看看。”
她在詹衣上用力擦拭,抬起双手接过信件。
衣袖滑落至肘边,露出叶瑾钿小臂上一道带齿痕的瘀红。
张珉顿时笑意尽失。
第70章 给娘子赔罪
风吹雨丝乱。
垂在檐下的半枝绿叶,被细雨洗得油润,随风探头入室。
冰冷水雾扑了叶瑾钿一脸。
她偏头躲避雨雾,眯了眯眼,忙展信。
张珉不动声色挪了一步,站在她手边挡住飘摇的雨雾,却不遮挡漏进内室的青灰薄光。
叶瑾钿匆匆一阅。
信上多是报喜,再添沿途趣事。
若将这些信件汇集到一处,足可付梓成游记。
她阿娘的性子素来如此,一切苦难皆笑语蔽之,深藏在文字中,唯有细细咀嚼,方能品味出个中辛劳。
然则,最近写就的一封信,末端有一句话说得古怪——
‘亲亲吾儿,若有白石无法决断之事,尽可寻右相张珉,其必躬亲襄助,竭力而为,切记切记。’
“??”
她反复琢磨这句话,未果。
遂,抬眸瞥张珉一眼:“阿兄与阿娘,何时重逢了?”
张珉一心惦记自家娘子小臂上的淤红齿痕,颇有些心不在焉。
叶瑾钿把话说完好一阵,他才回过神来,迟缓地回想,对方到底说了什么话。
“??”
宛姨又在信中说了甚么。
仰仗黄金面具挡在前,张珉的愁眉苦脸尽可遮掩,独自抓狂。
“甜甜为何这般问?”
许久,他才在心如擂鼓中,憋出平静的一句话。
“阿娘让我遇到夫君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便来寻你帮忙。”叶瑾钿将厚厚的信件收拾起来,塞回油布里包裹着,“若非她早已知道你便是阿兄,怎会说出这般话。”
她阿娘,可是让别人帮忙抬根木头都得留人吃饭,再塞一包山野干货,生怕欠人人情的客套人。
倘若他们相识于她失忆这段日子,又一起经历过什么深刻的磨难,阿娘在离家之前,绝对不会忘记叮嘱她此事;若是他们没一起经历过什么深刻的磨难,阿娘绝对不会这么不客气。
是故——
回顾向来“孤僻”的母女二人,生平所依赖信任之辈,除了彼此,便只有作古的爹、埋葬在南陵的大娘与石头阿兄。
张珉没料到,自己会等来一个这样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
他并不蠢,自然能听懂娘子话里的意思。
只因能听懂,故而深受撼动。
“是……”他有些恍惚地回她的话,“我回到京城没多久,便见过宛姨。”
叶瑾钿绑布袋的手一顿,眼睫也微微颤动。
不过片刻,她便回神将信件收好,塞进挂在墙壁的布袋里。
张珉忍了一阵,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他双眼灼灼,盯着叶瑾钿小臂上的瘀红齿痕:“这是怎么回事?是、是刚才试弩的时候弄伤了吗?”
还是哪条……
叶瑾钿:“不是,被蚊子叮了。手中拿着弩,不方便挠痒,便咬了一口止痒。”
她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咬的。
横竖就今晨的事儿。
……哪位调皮的小娘子所为。
唔,原来是他娘子,难怪连牙印都这般惹人怜爱。
张珉在心里默默挽回方才所想。
因天气委实不佳,无法到山野尝试十二石力以上的弩,只得约好天气回转再试验。
“其实改日再试也好。”叶瑾钿看着凹陷一大块的窗台木,“第二把弩,可以先改进一番,再行比对修缮。”
能多一次比对,修进便能快一步。
张珉面具后的眼神柔软下来:“好,那便辛苦叶工了。”
此事定下,他便匆匆离开。
内奸之事急迫。
张珉又得连续好几个日夜不得归,当晚更是忙活到戌时才回。
他自去沐浴,洗净尘埃,却站在房外不敢入内,生怕娘子怒斥他言而无信,把铺盖一卷,将他赶去书房独睡。
“吱呀——”
房门被拉开,露出叶瑾钿散发寝衣的身形。
以及——
她手中挎着的包袱。
张珉心一坠,脸色一变,险些没压住自己本来的嗓音。
他垂眸理了理躁动的心绪,抬眼,蹙眉,可怜巴巴望着她眼睛:“娘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我不去哪里。”
叶瑾钿提着包袱,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大晚上的,她穿成这副单薄模样,能往何处去。
“我替你将行囊收拾好了……”
话音未落,张珉语气更激动,一个健步拦在她跟前,水光都晃了出来。
他夹着眉头:“娘子这是要将我赶走?!!”
叶瑾钿:“……”
她有时候真不懂,他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并无此意。”她将行囊挂到桁架上,回头无奈道,“只是怕你在相府更衣不便,给你多收拾出两套衣物更换。”
张珉:“……”
他火速垂头,挪步蹭过去,伸出尾指勾住她,轻轻摇了摇。
“娘子,我错了。”他闷闷道,“是我疑心病太重,我赔罪。”
午后之事,也是他的错。
许是雨夜总令人思绪迷蒙,理智出逃。
她下意识便顺着这话往下说:“夫君的赔罪,光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张珉抬眸,眨了眨眼。
他注视着自家娘子,衡量着这句话里,允许他胡作非为的限度,到底在何处。
可尚未衡量出什么来,心跳便已犹如擂鼓,在耳朵内“砰砰”敲响,无名指也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立即绷紧淡青筋脉跳动。
他起了反应。
“那个……”张珉霍然转身,扯了扯袍子,“我再去簌口,洗手,顺道烧些热水备着。”
叶瑾钿归家后,将阿娘的书信翻阅了三遍,看得脑子昏胀,一下未能会意,只躺倒榻上,在脑海中拼凑阿娘这一路行程所见。
拼着拼着,她险些昏睡过去。
直到脸颊传来一股温热,将她拉醒。
一睁眼,她面对上一张微微泛红的美人脸。
所以——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夫君偷偷亲她了。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灯下美人。
窗外细雨淅沥,风吹枝叶,扫过檐角,有雨落水缸的清脆“叮咚”声传来。
叶瑾钿仿
佛瞧见,一圈圈涟漪在水面扩散开。
张珉被看得心虚极了。
他眼神飘转,往后退开两步:“我、我去熄灯。”
叶瑾钿伸手拉住他袖子。
“呼——”
入户冷风将油灯压灭。
雨夜太暗,他瞧不清娘子容色。
“灯熄了。”叶瑾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张珉顺着倒下去,撑手将人拢住,总算瞧清楚那双弯着的桃花眼。
娘子没生气!!
他一下没忍住,得寸进尺地在她唇角亲了一口,又一口。
他哑声问:“娘子在笑什么?”
叶瑾钿伸手卷绕他落于自己胸口的柔顺长发,另一只手自被窝抬起,落在紧窄的腰上,往下。
“唔,娘子——”
张珉伸手按住她手腕。
叶瑾钿用他的发丝,轻轻挠他脸颊:“我在笑,我家夫君身上哪里都硬,嘴巴尤甚。”
暗夜里,逆光的人脸不清,只能瞧见偏向微光处红透的耳根。
张珉心想,“我家”二字,还真是中听。
“娘子莫要考验我。”他的声音更哑,低下头颅,鼻尖贴在她脖颈处,深深呼吸,“今夜还不行。我明日早早便得离开,留你独自醒来,见不着人……这样不好。”
先不提醒来不见人的失落。
若她有半点儿不舒服,又有谁人照顾。
叶瑾钿一愣。
张珉已撑起手,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再说了,”他用大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低声说道,“不是说好了,由我来赔罪。既是如此,怎敢让娘子受劳累。”
他低头,与她温柔交换潮湿气息。
桃花香与杏花香交缠,氤氲,蒸腾出一股浓烈的花香,在床第间弥漫。
尔后,他跪伏往下。
雨夜昏昏,任何物什都只余黑色剪影。唯有窗纱隐见晦暗淡光,可窥树影彼此交缠。
她身上渐渐起了薄汗,忍不住抬脚踩他,欲要将人蹬开,他反手抓住她脚踝,抬起头来:“怎么了?”
叶瑾钿张嘴,说不出话。
外头起了一阵风,将窗户摇得“哐哐”响,偏头看去,隐隐可见雨势高涨,拍打在窗纱上,将窗纱洇湿,淌出一道道细小的水痕。
室内亦起了一层水雾。
张珉抬起她抓握被子的、发潮的掌心,在脸颊上蹭了蹭,又往下。
微冷的居室,渐渐变得闷热。
浑浊黏腻的气息,侵占叶瑾钿一呼一吸。
“呼——”
狂风将树枝拍到窗纱上。
屋檐倾泄的水,汇成小溪流顺窗淌下。
须臾,狂风休住。
张珉点亮油灯,趴在床榻边,将她珠光点点的脸颊擦拭,拨开黏在剧烈起伏脖颈的细软发丝。
“娘子——”
他低低喊她,嗓音缠绵得不像话。
叶瑾钿偏头对上一双黑沉乌眸,见水光泛于其上,映照出橘色火光与她。
她抬手摸他的眼。
倘若这双眼睛不曾骗她,那他深藏的爱意可称骇人了。似山潜于沧海,乍看不过一粟,可地龙一旦潜游,朝夕便可拔地起。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他眉眼。
方才,窗外狂风骤雨,她心底也经过一场暴雨,将那些掩藏的、不明的尘雾,全都一扫而清。
她弯了唇角,软声应他:“嗯。”
张珉也跟着弯弯唇角。
叶瑾钿有些困顿,半睁着眼看他湿透的前襟和下巴。
他一只手袍袖滑落肘间,嶙峋起伏的腕骨间,有水痕缓缓滑落。
那是……
叶瑾钿刚沉静安定的心跳,又砰砰直跳,震得耳朵嗡鸣。
见她盯着,张珉偏头,贴了上去,舔走痕迹。
“嗡——”
叶瑾钿耳中鸣声,直冲天灵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