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
长枝染新绿,浓秀盛琼珠。
叶瑾钿受不住他那红舌一点吞吐的模样,披衣起身,推窗驱走此间闷热。
窗外虫鸣休止,静得仿若无人之境,却显得格外空净宜人,连树梢坠着的水珠都像琉璃,“滴答”一声,便砸落庭院缸中新荷载动。
“娘子。”
张珉担心她受凉,从背后再添一件外衣,将她裹住,环抱着塞进自己怀里。
“娘子——”
他像是对这两个字上瘾一般,短短一晚,也不知喊了几遍。
叶瑾钿反手去摸拱在自己脖子上蹭的脑袋。
他的鼻息就压在她锁骨上。
微微有些痒。
“咳。”她顺着浑圆的脑袋,捏了捏某个人白玉一样滑腻的耳垂,“我热。”
张珉有些不太情愿地离远了些。
叶瑾钿偏头看他。
他一身潦草,长袍半散,鸦发凌乱,几缕青丝越轨,钻入泛红的胸膛贴着。
黑白瞬间分明,格外勾人眼。
再看那双明亮大眼睛,倒是清澈无辜把人瞧。
“娘子怎么这样看我……”他就那样站着不动,只偏了偏脑袋,有些不解一般,“我离得够远了。”
叶瑾钿看了看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撑在窗台上将她半圈着的手臂,再转到半臂远的、汗液津津发亮的胸膛上。
顺着胸膛往上,她复又对上一双挤得圆溜溜的黑眸。
她忽然好奇。
不知夫君身上,到底什么味道。
她毫无预兆拉近两人距离,鼻尖压到张珉脖子上,抽动鼻翼,认真闻嗅。
——像旷野晒过的杏花。
味道浅淡,却并不算太过温和,反倒有些烈。
眼前脖颈青筋鼓动,如蜿蜒河流生生不息,突突奔涌。
叶瑾钿抬手摸上光洁的肩颈处。
“娘、娘子?”
她的发自肩头滑落,倾泻入张珉衣襟,随她而动,轻轻挠着他腰腹。
“嗯?”叶瑾钿应了一声。
沾上水汽的桃花眼轻轻往上抬,眸色清明澄净,似乎对自己所为毫无察觉。
见她脸上红晕稍稍浅淡,张珉便以“夜风甚寒易着凉”为由,把人哄回榻上躺好。
娘子再不入睡,他便真要一夜无眠了。
张珉端来温水净帕,绞干,替她里里外外仔细擦洗一番,好教她清爽入睡。
陷入黑梦前,叶瑾钿似乎听到窗轴轻声吱呀叫唤。
*
次日清晨。
巷尾,书生宅子。
李无疾啃着索然无味的炊饼,趴在雨后湿滑的屋顶上。
他一手紧紧抓住屋脊,冲不远处躲在树上的玄隼一点头,意料之中没得来对方回应。
玄隼是张珉两大暗卫的卫长之一,他的轻功强,跟踪的本领远超常人,几乎没有他暗中追不上的人。若是他想要隐藏身形,不被任何人发现,哪怕他就在方圆一里之内,也不会有人能将他找出来。
然——
此人性格惯来孤僻,不爱说话,比另外一位暗卫卫长苍鹰还冷淡。
苍鹰武功高,心狠手辣,专攻刑讯之事,虽待人冷淡,可也能偶尔跟他们一起喝喝酒,聊上几句话。
玄隼却只在清明、中秋和团年饭上露面,其余日子在干什么,只有张珉知晓。
如此特立独行得令人嫉妒。
于是乎——
右相府的府兵曾开赌盘:逼得玄隼能说十字者,可一局收全盘。
但,此局严厉拒绝张珉参与。
李无疾掐指一数,却不太数得清那从立国之前便设下的赌局,至今到底多少个年头了。
横竖那各种世家私铸的钱,握在扶风手中,谁也不怕会被私吞。
今儿个非清明,非中秋,更非团年时候,玄隼能出现,李无疾是无比震撼的。
他抬起胳膊撞了撞身边的落影,示意他往旁边高树看一眼。
落影:“!!”
真是见鬼了,相爷派他出马做什么。
一个担着卫长名头的人,人手却几乎握在苍鹰手中,一年到头露面的功夫掐指可数,与一众弟兄毫无情谊可言。
两人耳朵贴在瓦上,偷听室内谈话,靠挤眉弄眼的意会“闲聊”一阵。
主要是猜测玄隼到底为何现身,特意让他们瞧见。
未几。
一道人影鬼鬼祟祟,从书生内室走出,爬墙溜走。
李无疾把噎死人的干巴巴炊饼,一下拍进嘴巴,压着落影的肩膀,用两根手指做了个先走的姿势。
落影一点头,他便跳下绿油油的草地,悄无声息跟踪此人去了。
左看玄隼,右看盯书生的暗卫,落影愣是从一家人里看出三国鼎立,互相牵制的微妙局面。
*
芒种前的天象物候,素来皆是风如黄雀雨濯枝,人间新绿满生机。
哦,意思是——
盯梢这几日,几乎全员淋成落汤鸡。
狂风横雨持续三四日,工部之下的水监险些全员发疯。
文书像这大雨,一封接一封砸进右相府,砸得忙着抓奸细的张珉一个脑袋两头胀。
眼里盯着文书批阅,耳朵还要听明卫暗卫汇报。
谢昭明和公孙朔听着陆续报来的消息,大致有了个猜测。
“如此看来,即便这位书生就是幕后编排你的人,可他也极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替北宛国办事。否则,叛徒也不会前去旁敲侧击,打探他有没有泄密。
“他约莫以为,自己是在替什么闺阁千金,写圆梦意中人的话本。你的一些习惯,被他写到其他话本里,也不过是受多次书写的影响。”谢昭明饮过一盏茶,一针见血道,“还得盯相府的人,看他是如何与外勾结的才是。”
此人也是好算计,知道他们谁也不看话本,加之流言蜚语又从街头巷尾传到他们耳里,不好扰民彻查,便正好让他浑水摸鱼。
那些个执卷的书生和大家闺秀,纵然知道出处,也会觉得看这些不入流的书籍有些丢脸,绝不会声张。
至于旁人问起,只道市井听来便是。
如此再由她们身边小厮侍女往下一传,便当真找不到出处了。
横竖大家都是“听旁人说的”。
公孙朔捻了一块点心,丢开手中话本子:“昔年,你被北宛大王子所困之事,虽被嚷嚷得外界全知,可知道你脖颈擦过一道暗箭,险些失血而亡的人,只有陛下、阿姊、谢狐狸、李无疾、杜君则、老司空、中书令、鸣玉、落影、扶风、苍鹰、玄隼与你我。”
“书中几次写到,奸相怕御前失仪,也因白玉有暇,对自己心生厌恶。是故,酷爱穿高领衣袍。想必,对方并不知,你脖颈疤痕早已无影踪。”谢昭明如是言。
张珉斜靠在坐榻上,支额敲桌,抽空白了他一眼。
看来给这厮处理的文书,还是太少了,竟还有闲情逸致调侃他。
“陛下与阿姊绝不会这般待我,落影他们四个是我救回来养大的阿弟,鸣玉又是我胞妹,更无可能害我。再者,他们也都知道我不会留疤痕。”他扫过两人,眼中露出些许嫌弃,“你们与老司空、中书令待定。”
他核算完修河渠的耗费,放到紧急事务的文书最上方。
谢昭明起身,理了理袍子,展扇:“哎呀呀,此言真是伤人心。方才有文书提到,京中护城河疏通、修缮诸事不顺。我便不与你这奸相待一起了,趁早寻老司空取取经去,免得闲人说我这兼领的工部侍郎玩忽职守。”
公孙朔亦跳起,紧了紧自己的皮革护臂。
他将衣摆往后一甩,跃下坐榻:“既如此,我也寻中书令教教我,这起草文书,究竟有何讲究。我堂堂国舅,老让书院驳回功课,也不像话。”
张珉:“……鸣玉说你乃须眉院榜首,与她在巾帼院的名字并在一起,十分碍眼,功课还能被驳回?”
这借口,是不是太明显了。
便是打草惊蛇,也莫要如此着态才是。
公孙朔眼皮子一跳。
“国舅爷的事情,你这奸相少管。”他冷哼一声,路过长桌,伸手抢走他手中果子,塞进嘴里“咔擦”一声咬,尔后扬长而去。
张珉:“……”
真是少年心性。
幼稚至极。
他处理完桌上文书,着扶风全部带上,一起入宫。
得来萧旻应允,他取走水监递来的文书,直接策马去左相府。
门房低头跑进中堂通报,一抬眼,却瞧见黄金面具已晃荡在眼前。
“……”
门房哑然失语。
杜君则脸不变色,让左右官员继续公务,门房下去忙活。
他抬眼看向毫不客气,大步流星奔到前的人:“右相,《仪礼》所载,士之相见,执雉相询,以请终赐见,你此番亲至……”
张珉双手撑在长桌上,打断他所言:“水监工事,自开春至今,未尝解决。我看户部定然有些什么难处,才会不愿支使钱。
“然则上岁丰收,今岁未半,初逢天灾,这钱又怎会不足以拨往水监疏通河道呢?左相身为文官之首,瞧这暴雨横天,霭霭不见日光之景,又怎能不管此事。”
杜君则拨开他压着文书的手:“既是未尝解决,水监可曾反思再三?”
他将文书抚平。
“那是自然了,身为当任司空,本相责无旁贷与他一道反思。”张珉伸手拿了笔架上一杆狼毫把玩,“不过,说来也是古怪。这河修了尾巴,中断又被冲垮;修了中断,下段又淤积大堆泥沙……我们也是不得不再三请款。”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太年轻,没搞明白滋水河的问题,以至于疏通修缮之事不利。
如今看来。
说不准是有人不愿意让河道一次便疏通干净,再等好几年才清沙修堤坝。
杜君则额角跳了跳。
此人哪来这许多失礼的破习惯!
他伸手按住那根数次从他眼皮子底下划过的狼毫,抬眸看他:“既然是不得不,右相且按规递上文书,或于朝堂之上提出即可,找我作甚。”
张珉趴在两叠文书中间,冲他一抬眉眨眼,尔后又快速撑手而起,自然抢走他手边镇纸掂量两下又放回。
仿佛趴下只为抢来镇纸玩儿。
杜君则:“……”
他抬起清正冷峻的一张脸,面无表情看他。
示警便示警,屈指点桌即可,抢他手边镇纸作甚。
幼稚。
“人家老司空在任时,户部尚书拨钱可不会这般慢吞吞。”张珉后撤两步,在内室漫步,人憎狗嫌地转上一圈,惹来好几道忍耐的眼神。
他面具下的嘴唇勾了勾,停在堂中,不再继续拱火。
杜君则默然端坐,盯着他悠然自得瞎转的身影,手中墨笔悬而不动。
他听懂了。
这是让他帮忙查查老司空是不是与户部尚书有勾结。
“如今北宛蠢蠢欲动,正是要上下一心之际。国廷若乱,怎好收场。”张珉随手将狼毫丢回笔架上,“除非,有人要帮着北宛。”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是轻巧。
挂上木钩的狼毫笔,晃动出一片残影,“当当”敲在笔架上。
第72章 再嘴硬,就更热了
天气晴好两三日,地面总算恢复干爽。
叶瑾钿刚到军器监,便碰上等候在门口的李虎。
互相作揖,打过招呼,李虎便开门见山道:“相爷说,今日气清,请叶工到东山一同测测新弩。”
此事不宜声张,所以他带了几名暗卫,打算悄悄将东西运过去。
叶瑾钿伸手要来文书,确定落款乃张珉印信。
确认无误,她把人引到正堂去,寻监正再度确认印信,盖上军器监的章,才将人带到木房去,一共领走四张弩,四方载架。
不过——
“李伙长可知,相爷是否到场?”她问。
李虎:“自然。军中重器,事关重大,相爷怎会假手于人。”
“那我可否先到相府,给我家夫君送些糕点,再与相爷一同前往东山?”叶瑾钿伸手点了点自己放在一旁的食盒,“不会太久的。”
李虎迟疑瞥了暗卫一眼。
暗卫齐齐摇头。
别看他们,看也没用。
他们的任务是当驴做马,把东西弄过去而已。
叶瑾钿人情说不通,便开始讲道理:“此刻方卯时正,军器监为右相管辖之下,配合右相无可厚非。可此事来得突然,我总得先将自己本来的事情安排清楚,才好配合右相不是?”
李虎哪敢真拦着,只好亦步亦趋跟上,企图给相爷打个配合。
今日陛下没开朝会,左相说不准会过来他们相府。
对方有个毛病——不愿踏入右相府,每次到来,都只在后门树底下与他们相爷谈话。
就后门临河那一排纤纤柳树,哪能遮得住他们相爷那宽厚的肩。
此刻。
相府后门。
张珉还在不紧不慢听杜君则
说话。
“……由此可见,老司空的确与户部尚书有所勾结,从多次疏通河道、复土、郊祀等水土之事上运作。”杜君则眉峰隆起,眉尾似刀斜飞,“粗略一查,侵吞的钱便已不少。”
张珉翻阅他带来的账簿,意味不明一笑:“呵,我们陛下登基没有几年,根基还不稳。像老司空和老尚书这种旧臣,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便轻易动不得。”
要是老狐狸知道自己露了多少马脚,肯定要忍痛断尾。
他撩起眼皮子,看了满身冷峻的杜君则一眼。
杜君则负起一手:“我只是想要推行礼制、礼节,让朝臣与百姓循法遵制,有序有礼,好还一片清平河山,又不是墨守成规的老古板。”
什么事情当做,什么事情不当做。
他心中有数。
张珉听得眉头扬起:“你不墨守成规?你不是老古板?”
是谁天天对他的仪礼挑剔无比。
杜君则轻描淡写瞥他:“我这只是儒生作风,慕君子之行止而向之遵之。其他武将我不管,可你是右相,该为百官之标榜。”
“行,不谈这些。说正事。”张珉伸手揉额角。
杜君则唇角微勾,复又平直:“听闻你在自家娘子面前,向来行止有度,风华万千,仪礼端正,何故不表里……”
话还没说完,转角处便传出来一声高亢的呼喊。
“啊!嫂夫人!小心石头!”
——是李虎。
负责戒备的暗卫:“……”
明卫的人就是虎了吧唧的,他们不会示警么。
张珉:“!!”
娘子怎么没随李虎一起出城,反倒前来右相府了。
他如今一身织锦文武紫袍,头上所戴又是镶金嵌宝石的玉冠,可脸上却没有覆黄金面具。
杜君则侧身看去:“好像是……”
话刚开头,张珉便将手中账簿丢进他怀里,从胸口抽出黑色手衣套上,又火急火燎翻开两本账簿,把自己的脸左右挡住。
脚步声从沙石“嚓嚓”之音,变成青石板“嗒嗒”之音。
张珉移开账簿,露出一缝,对杜君则道:“快,骂我。”
杜君则:“……”
他缓缓收回目光,瞬也不瞬地盯他。
张珉抬脚,给他衣摆来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催促道:“快。”
杜君则低头一看,清正淡薄的容色险些就地瓦解。
张、子、美。
他悄然吸一口气,低头拍走尘灰,嗓音沉了两度:“右相,为臣当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公事不以私言。行则当度,信守其物,方可不失足,不失色,不失人。
“明不敢言右相居其位,而无其言行;然则,朝臣以君、相为鉴,倘若右相不约言不约行,则君子耻之矣。复问,何以为百官之首也?”
张珉:“……”
骂这么狠,他杜君则绝对狭私报复!
叶瑾钿也听得停下脚步。
左相执法倡礼之严峻,她早有耳闻,可也不知对方严峻到这份上。
先是批评右相将公事拿到私下说,没有遵守法度,也显得人不够实在,举止失了体统,仪表不够庄重,言语不够谨慎。
又说他虽然在其位谋其政,该说该做的都有执行,可却没有约束好自己的言行举动,怎能当这百官之首。
一言蔽之:狠人言语,悍不惧死。
可她看右相——
对方举起两册遮掩,似是并不耐烦瞧见对方。
别人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倒是将帅遇秀才迎面便要挨。
真凄凉。
李虎为人还算机灵,虽然慢了一步,可到底明白过来自家相爷的用意,赶紧把嫂夫人拉住,往府里拖。
“左相来了,我们赶紧进去。可别也被他抓了,耽搁正事儿。”
正想向前解救的叶瑾钿:“??”
她扭头看张珉:“可右相他不也得……”
此时,清风吹拂,压弯书页,露出一只下垂饱满,白皙如玉的耳朵。
“哗啦啦——”
张珉伸手压住,将风禁锢在书页里。
书页囊囊高鼓起。
叶瑾钿微微愣了一下,被李虎一把拽进去。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张珉舒了一口气,放下手中账簿,丢给杜君则。
“据玄隼探察,老司空似乎与春宵楼有不浅的渊源,短短五日之内,春宵楼的人便暗中到老司空府上两趟。这是李无疾探查到的书坊,坊内有禁书在印,运往春宵楼,你去查抄。”张珉低声且快语,往他肩膀上一拍时,将纸条顺着衣领塞进去。尔后,立即退开三步远,作揖,朗声,“左相行止当度,有言有束,公事不私,信守其物。人如君子,不失足,不失色,不失人。当为我辈楷模,如明镜鉴之。”
杜君则:“……”
“受教受教。”张珉又撤两步,“不过本相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再会。”
“砰——”
他顺道把门关了。
杜君则:“…………”
忽觉——
他们不和的流言,之所以传得沸沸扬扬,也不无几分道理。
张珉抬袖捂脸,从武将院绕路回内室找面具,叮嘱整理文书的扶风:“娘子提着食盒与李虎一起来了,刚好被她碰上我与老古板谈事。”
扶风一听就明白:“我去找嫂夫人,就说相爷被左相缠怕了,要赶紧脱身跑。而张白石被相爷遣去忙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今夜提前放他归家就是。”
话交代完,他人已迈出长廊,往文官们那边去。
张珉心中慰籍。
扶风归来,还真是无处不舒坦。
他赶紧捞上面具,翻窗就跑,佯装刚摆脱杜君则,立于正门内侧候马。
叶瑾钿随扶风穿过前院回廊,一眼便瞧见某位权臣伸手嚯嚯庭前尚未长成的石榴,把周遭一圈绿野都薅秃了,抛着小石榴玩儿。
扶风:“咳咳。”
张珉挪开绿叶,自横斜的枝丫间往明亮处瞧去,恰对上他娘子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尽管有黄金面具遮挡,可他仍不免有两分干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羞赧。
他松开可怜的石榴,负手,长腿一伸,用脚侧将石板上散落的绿叶扫到草丛中,后退两步。
“叶工来了。”张珉捻了捻手衣上的灰尘,含笑道,“马已备好,我们这便走罢。”
他伸手往外一递——
门外空空如也,只有守门的府兵和探头的门房张老头。
台阶之下,烈阳灿灿,强光铺满地,没有马。
叶瑾钿目光横扫,眼眸回转,看向张珉,揶揄道:“阿兄这是……狂人细布?”
昔有狂人,让绩师织出世间最细的布。但他屡屡不满意,直到绩师指着虚空说,那便是细布,细得连别的良匠都看不见,狂人才满意付钱。
张珉想要抬手拨弄耳垂,指节却撞上黄金面具。
他只好侧过头,摸摸脑侧的发。
叶瑾钿望着他反向撩发的右手食指,收回目光。
所幸,李虎很快便与一府兵牵着四匹马到来,解救了他们相爷。
四匹马向着东山去。
扶风与李虎识趣落后三五个马身,好让他们无所顾忌地谈话,又能在需要他们的时候,一夹马腹便能立即赶到,不至于被人冲散。
城内骑马不得奔走,不能并行占道。
他们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出城后,张珉特意放慢马步,等她近前,并行向着与暗卫约定的山头去。
沿途山路的空气很凉爽,路边的草叶尖尖还挂着露水,迎着日光看金灿灿一片。
叶瑾钿在眉头上,以掌心搭了个凉棚,放眼望去:“这条路似乎不曾走过,不知通向哪里?”
“试弩之事机密紧要,得找个安全的地儿。”张珉解释,“东山往南那边,有一片庄子,都是陛下赏赐的田产,八石到十石的弩,还可以在那边试一试。”
毕竟得承托窗台,还要能隐蔽弩身,万不可一眼被看穿。
若是八石的弩太打眼,恐怕还得劳烦娘子改改。
叶瑾钿点头。
面具遮挡侧面视野,她又照礼落后半个马头,张珉想要看看她,便不得不频频侧首。
叶瑾钿发觉,转眸看他:“不知是右相有事寻我
,还是阿兄有事寻我?”
张珉说:“倘若只是阿兄寻你,想与你闲聊几句,可以吗?”
“自然可以。”叶瑾钿诧异看向他,“阿兄怎会……”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东山观的后山采桃花,她曾说过,她已有钟情的夫君,他也定能找到钟情的娘子。
于长大后的人情世故而言,这已是委婉告知,往后减少私人往来,相忘江湖的意思。
她低声莞尔一笑:“当初所言,并没有要与阿兄决裂的意思。阿兄想要叙旧,闲谈,或是跑马射箭,都不妨碍。”
张珉激动:“当真,那下次你我二人……”
叶瑾钿提醒:“带上落影与扶风,倒是不无不可。”
张珉:“……”
这么看来,哪怕娘子怀疑他身份,心中亦是偏爱“那位柔弱书生”。
哼。
书生到底有什么好。
路过一片芭蕉林,叶瑾钿伸手去掰一块将要掉落的芭蕉叶子。
没听到他说话,她便道:“既然阿兄不乐意,那此事便……”
“甜甜多虑了,我怎会不乐意。”张珉撇嘴,语气倒是如常,听不出什么蹊跷,“我只是在想,京中还有什么好去处罢了。”
叶瑾钿也不拆穿他,将叶子撕好,递给他。
“日光太盛,阿兄遮遮凉罢。”
——再嘴硬,就更热了。
张珉伸手接过:“那你用什么遮凉?”
他此刻倒是恨自己不能用张白石的身份,光明正大照顾她的一切。
越想越火,他将芭蕉当蒲扇,冲着脖颈扇了扇。
“东有高树,能遮蔽一段路。”叶瑾钿又伸手去摘快要掉落的芭蕉叶子,“等走出林荫路,这芭蕉便也处理好了。”
张珉又不能说,让他来忙活便好,只得干巴巴吐出一个字:“哦。”
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大男人,怎好意思劳烦小娘子照顾。
而且他为人兄长,照顾阿妹怎么了。
这不当算有所勾连!
遂,复又理直气壮伸手:“甜甜,将芭蕉叶给我便好,我用刀削。”
叶瑾钿脑子里在想二人之事,听到这稍显和润的话语,脑海中蹦出美人夫君含笑看她的温柔容色。
她下意识将东西递过去,道:“夫君……”
张珉探出的手压空,上身猛然往下坠落。
第73章 相爷骂“柔弱书生”的自己,从来不留情^^……
“阿兄!”
叶瑾钿伸手拉他。
“刺啦”一声,她捞住的文袖断在手中,淡紫色的柔软布料随风飘扬。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再想要做别的动作挽救,已然来不及。
脑袋陡然嗡鸣大作,短暂失聪。视线亦乍然模糊,只瞧见虚影一晃,触底反弹似的,勾住脚蹬又挺身坐好。
张珉勒马,回头看她。
光从东边高树青纱似的枝叶间洒下来,斑驳浅淡,照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心里“咯噔”一声,想也没想便跳下马,往后快跑几步,拉住缰绳,也拉住她的手。
“甜甜?”他目露担忧,“你没事罢?”
他的话,像是隔了遥遥光阴传来。
叶瑾钿枯白的嘴巴撕开,却无法言语,只闭了闭眼,揉捏听会穴。
扶风看到这边的意外,赶紧策马跑过来。
“嫂夫人这是吓着了?”他跳下马,掏出布囊里的竹筒匣子,递给张珉,“紫苏熟水,参片,饴糖,含上一口会好些。”
张珉都接过。
一阵儿,头晕目眩消失,叶瑾钿睁开眼。
张珉仰头看她:“甜甜,先下马歇歇脚可好?”
“正事儿要紧。”叶瑾钿摇头,“先去庄子试弩,我届时坐旁边瞧着,也能歇息。”
此事并非一人之事,怎好因为她耽搁旁人。
张珉紧紧抿唇,缓缓松开握住她小臂的手掌,将竹筒拔开,交给她。
“那你先喝两口紫苏熟水,先缓一口气总行罢。”
叶瑾钿没拒绝,喝了半筒紫苏水。
张珉又递出一包饴糖。
她也从推开盖的匣子里,捻出一粒,放入口中。
“这样总……”行了罢。
还有三个字尚在嗓子眼,没能蹦出来,便被翻身上马的张珉,死死压了回去,摔回肚子里。
叶瑾钿:“阿兄你——”
“倘若你要说什么罗敷有夫,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那就免了。”他朝扶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牵上自己的坐骑,“你如今脸色太差,独自骑马并不安全。张白石若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那他便不配做你夫君,只配做茅坑里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若她身处险地,即便伸出援手的是他死对头,他亦该当生出庆幸与感恩,而非其他。
扶风:“……”
李虎:“…………”
相爷骂自己,倒是不留情。
“阿兄。”叶瑾钿无奈,“我夫君不是那样的人。”
张珉一夹马腹:“那便行了。”
马儿抬脚向前踏步。
叶瑾钿往后一歪,下意识伸出左手想拉住他小臂,又想起什么,右手火速拽住桩头,稳住身形,没撞上他。
然而——
她脑海里却浮出那日光景。
美人夫君一手撑着窗台,一手搭在她腰上,身后宽肩厚实,窄腰劲韧,胸膛滚烫,若有似无的杏花香,随着潮湿雨汽侵占呼吸。
此际不同者,唯物候与体香而已矣。
且,身后辛辣的椒芷香,似乎比从前淡上许多。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丈量丈量那手臂尺寸,却叹息着按捺住这种危险的想法。
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也不想伤到两人任何一人的心。
再……看看罢。
*
庄园前水后山,越过河流便是大片田地。
他们自田地一侧的乡道而来,下马牵缰绳,免得踩坏农人庄稼。
这片地儿虽然都是皇帝赏赐给张珉,可也有不少农人生怕战乱又起,不想回故乡,在此租种田地过活。
遍野都是包着头巾,弯腰忙除草抓虫的男女。
林间鸡鸣鸟语相应答,偶有犬吠,自俨然疏朗的屋舍,随潺潺流水遥遥传来。
叶瑾钿他们牵马过桥,往后山走。
路过幽深竹林,暗樾层叠,一泓清溪穿行林侧,日光投照,水载舟叶,一地鲜碧色。
穿行其中,只觉分外清凉。
旁有匠人丁丁斫治石碑,金石之音,亦甚悦耳,并不尖锐。
一群采桑采茶的小娘子谈笑着,步履雀跃从对面走来。
他们牵马躲到一边,让出林间小路。
忽地,有人瞧见张珉和扶风,呼啦一下便卷上来,一口一个“大总管”和“右相”,还给他们塞了一把带着冰凉溪水的酱紫桑果。
随行的叶瑾钿也得幸,被塞了满满一大把,还得撩衣摆接着。
小娘子们银铃似的欢笑声,与林间叮叮咚咚流水与金石之音交汇。
特别好听。
她默默往旁边挪。
头一回瞧见碰上“右相”不躲,反倒撞上来的人,倒是有些新奇。
更新奇的是,这群人里,有位小娘子居然认得她,喊了她一声“叶小娘子”。
她循声看过去,对上一张陌生脸庞。
“叶小娘子,是我。”陌生娘子像是知道她失忆的事情,主动解析,“隔壁五郎的前妻,许二娘。”
是她。
叶瑾钿想起来了,但还是不认得人。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会在此地?”
“……”
两人相视一笑。
许二娘掩唇笑答:“我与五郎和离之后,你家夫君替我向右相
说情,让我在此可以安然落脚,有个去处。他说,有人跟他说过,女子本强,遇人不淑并非女子的过错。即便不靠男子,我等亦能靠自己双手存活。”
叶瑾钿下意识转眸看张珉。
见她瞥向右相,许二娘又道:“这庄子的姐妹,大都是右相伸出援手,从各处救回来的小娘子。右相也说,他可征战赶跑虎视眈眈的敌寇,却也无法替我们过活。他只是给我们一个能靠双手,安身立命的机会罢了。”
叶瑾钿眉头一跳。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我们也很满足了。”许二娘叉手,向她作揖,“此事一直没有机会向先生道谢,便劳叶小娘子代为转达了。”
叶瑾钿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子,复又抬起。
她温声答应:“好,此言,一定替二娘子转达夫君。”
许二娘又问她:“叶小娘子与右相来此,乃是……”
“我如今在军器监做匠人,右相所辖之下。”叶瑾钿知道兹事体大,并没有和盘托出,而是顺势扯了个借口,“来这里是要挑一些上好的柘木,做些弓。”
两人又闲聊几句。
扶风臂弯上吊满篮子,总算劝走这群小娘子。
许二娘便也说不再叨扰她办正事,又给她塞了一把桑果后,跟着这群叽叽喳喳,勃勃生机的小娘子离开。
桑果太多,她不得不用蕉叶弯成斗笠形状,借此盛装,解放自己湿漉漉的衣摆。
东西置放好,他们继续向前,绕过桑林,往山上走。
山上有一座古拙的居所,南北开门,东西开窗,墙壁厚重却明光通透。
叶瑾钿掏出量绳,丈量窗高:“与城中屋舍的窗台一般高。”
如此,误差便不会大。
等候的暗卫见他们到来便匿了,让扶风和李虎两人来测试弩,叶瑾钿在旁指挥他们如何把弩和载架装成一体,架设在窗台上。
法子过于简单方便,李虎都眼红了。
他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手上却稳稳地扭动绞旋,把箭矢入膛:“这下,咱也是能吹嘘可以轻轻松松拉开八石弩的人了!”
要知道,弓一石能拉满的人已不算多,三石那便是天生神力之人;弩开三石得多练,开八石那可是神勇之才,吕奉先再世;若能像统一前闻名天下的魏武卒一样,开十二石、十六石的弩,那便是上下千年才能求来的奇才。
李虎瞄准远处一棵手臂粗的树,掰动机括。
“咻——”
载架与弩往后一震,树干爆穿。
第一次见的李虎当真是虎躯一震,人随着脚一起发麻。
再看叶瑾钿的眼神,已不是看嫂夫人,而是看什么天神一样,带着敬畏。
张珉侧步遮挡,吩咐扶风:“去外面看看,弩是否隐蔽。”
李虎:“……”
啧,小气吧啦的相爷。
叶瑾钿绕过小气吧啦的相爷,看弩和载架的耗损,以及窗台枕木变化。
她弯了弯唇:“改动有用,损耗变小了。”
如此,武器便能耐用许多。
扶风也很快回来,带着两分激动:“只能瞧见箭矢,不算打眼。若是埋伏在高处,低处的人瞧不见。”
张珉也激动:“好!”
有此利器,便不怕与北宛人在山中缠斗了。
李虎转身扛起另外两架弩,催促扶风:“走走走,再试试这个!”
十二石以上的弩威力比八石到十石的弩高许多,扎在地上的载架,把石头都震出一道白痕,且两人不太压得住,关键时刻还是张珉伸手按了一把。
李虎揉着自己发麻的小腿:“我觉得是鞋子的问题,这弩都能装上了,不可能发出去的余震控制不住。”
扶风也甩甩酸痛的手:“再试一次。定是初次使用,不甚熟练罢了。”
叶瑾钿:“……”
三个人里,找不出一个不嘴硬的家伙。
两人又试了一次,这次虽然不用张珉出手,但压着载架的手和踩着载架的脚的确不太好受。
再继续试下去,他们恐怕要治跌打。
“十二石以上的弩,我试试将载架的木料换成柘木,再找谢二姑娘商议商议,看看载架还能不能改进。”叶瑾钿掏出纸笔,把问题记下。
张珉宽慰说:“尽力而为便好,能开两次弓,已是优势所在。”
先机在他,足矣。
*
是夜。
月蒙星密,庭院稠叫连连。
窗外檐角枝浓天清,有两只鸟儿站在枝头酣睡。
小黄没有叫,没有闹,它趴在窗下睡,默默陪着还没睡的主人。
张珉洗完衣物,擦干手归来,便瞧见坐在窗台,对照夜色翻阅笔录的叶瑾钿。
娘子秀发微润散落,宽松衣摆顺着墙壁流泻,还有半截拖在木板上,堆叠成一团软云。
他走向前,停住脚步。
待叶瑾钿抬眸看他,才笑着往前:“娘子今日,好像格外心事重重。”
是因为——
从许二娘子的一番话中,察觉出什么了么。
叶瑾钿收起笔录,转身背对窗外,却没落地。
张珉一手压住窗台枕木,一手拉过她微微发凉的手背,用大拇指摩挲,企图擦热。发现不行,他便轻轻拉起,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塞到脖颈里暖着。
“夏夜天亦凉。”他贴近一些,膝盖顶着墙壁,将自己塞进她膝盖之间,俯身望着她眼睛,“小心腹痛。”
癸水,又快到了。
她不能受凉。
叶瑾钿指尖一动,在他脖颈上捏动,把人捏得浑身泛红。
——他的胸口、他的脖颈、他的脸颊、他的眼尾与耳垂,皆泛出润泽的粉色。
张珉咽喉滚动,目光落在那稍有些干的唇瓣上:“娘子渴不渴,我去倒杯温水给你润润唇罢。”
“嗯。”
叶瑾钿松开手。
张珉转身去倒桃杏泡的花茶,先饮了一口,水温恰当才端去。
叶瑾钿一口饮完。
“还要吗?”张珉抬手擦走她嘴角边的水痕,伸手去接杯子,“怎么喝那么急,很渴吗?要不要洒两粒盐?”
叶瑾钿摇头,却没将杯子递给他,反而高举起。
此时夜未晚,外面依旧热闹欢腾,天幕尽头红光隐隐,一声声欢呼随风入户,伴庭院蛙叫蟋蟀鸣。
张珉疑惑抬眸看她:“娘子?”
风又起。
她的发丝灌入他胸口,如蛛丝紧紧缠绕。
叶瑾钿低下头。
两人吐息纠缠难舍,桃杏香气浓郁逼人。
“娘子——”
他嗓音有些暗哑。
外头“砰”一声,轰然炸开亮白的烟火,将净蓝夜幕照彻。浓绿枝影亦无处遁形,两只交颈的鸟儿身躯一震,扑扇翅膀离去。一声起,声声起。烟火不断炸开,又添几分别的颜色,璀璨万千,坠落如星雨。
明暗交替中,桃花眼将乌眸中倒映的自己瞧了个清楚明白。
她在他唇角贴了贴:“我没有心事,只是整日都在想你。”
第74章 愿为娘子梳发
微寒的夜风,刮得树枝叉叉响。
流萤稀疏如今夜的月色,在浓暗枝叶间穿行,星星点点。
叶瑾钿一触即放。
她直身,撑手跳下窗台。
张珉稀里糊涂被牵着袖子拉到榻上,枕着满床星光就寝。
蟋蟀不知疲惫,鸣叫一夜,叶瑾钿亦做上一夜昏昏沉沉的梦。
梦中,沙丘漠漠——
戴着薄铜面具的少年张珉,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朝她伸出,摊开掌心:“想试试吗?”
她将手指搭上去,脚踩着马镫,被少年用力一举,顺利跨上马背。
马儿踢踏两步,有些摇晃,她瞬间僵住身体。
“别怕。”一只手按住她手背,马背瞬间变成连绵的大片沙丘,少年自身后将她虚虚拥住,抬起她手腕,将弓弦拉开,对准不远处的白杨,“放心去做。”
少年的声音哑得像被荒漠磨过,完全听不出后来的低沉悦耳,或是挤弄出来的温柔和润。
“咻——”
叶瑾钿看着箭矢射出去。
“啪”!
毛豆的壳落在白杨树根下。
他们坐在废弃的城垣上,望着落日在尽头沉坠。
夕照恍若朱雀尾羽,在漠漠黄沙边际轻描淡写一扫,留下一片赤金。
绚烂的余晖落在少年的自己脸上,照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让梦中的自己开始怀疑,这个到底是旁人还是她。
身旁的少年阿兄把盐水毛豆捏开,倒在她掌心里,将豆壳往白杨树下丢。
叶瑾钿在梦中分外清醒地想,她知道这是哪一日了。
——这是他们相识第二年的一个春日。
在此前的深秋时节里,军营中有一位管账的文书先生,跟伤兵营的妻子十天见不上一面,反而与营外支摊子的浣衣女好上了。
那时的她在后勤处打造兵器,与伤兵营隔得不远,认得那位倒霉的妻子——柳三娘。
前去捉奸的事情,她也掺和了。
唔,军营不得械斗,所以她给了负心男的大肚子一脚。
那一脚太用力,直接将人送到路过的张珉脚下。
年少的阿兄似乎没能收住脚步,一脚重重踩在文书先生执笔的右手上,骨头当即“咔嘣”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但很快又被文书先生嘴里发出的、更惨的叫声掩盖。
当时,薄铜面具后传来一道不算十分恳切的“抱歉”。
她似乎——
还因此窃笑了来着。
只是事后,被革职的文书先生不愿意吃这个大亏。他四处散播谣言,说自己的妻子天天待在伤兵营,早就已经跟其他伤兵有了首尾。
幸好当时的主帅和军师乃一对恩爱夫妻,对这些事情格外看不顺眼,直接拖着那文书先生去澄清谣言,并且严惩一顿,把他屁股都打烂了。
后来,听说那文书先生被一群人堵在城里的巷子,套了麻袋,打了一顿,两条腿都瘸了。
浣衣女不想照顾他,卷了他的钱与一位逃兵离开边城。
据说,浣衣女在逃离途中被狼叼走,逃兵也被追上处决了。
军营附近靠缝缝补补过活的一群大娘,抱着柳三娘送过去的衣物,一直唉声叹气:“好端端的,这夫君都没了,还带着一个几岁大的女儿……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呀!”
尽管这群大娘好心介绍过几位强壮的兵丁,可他们委实良莠不齐,贪图美色者有之,贪图军中补偿赏赐有之,贪图幼女亦有之。
柳三娘干脆宣布自己此生都当寡妇不会再嫁。
孤儿寡母有多苦,叶瑾钿知道。
是以,她事后数了数自己存下的钱,几乎全部拿去给柳三娘置办容身之所。
即便如此,世道还是对女子多有苛刻。
租房被拒绝被骚扰被恐吓,买房被坑骗被哄抬价格,做工被东家觊觎被克扣钱……
她也算不清楚,自己提着棍子帮忙踹坏的门,到底有多少扇。
待事情尘埃落定,已是春日。
那一日,便如同梦中这般,她与阿兄坐在残垣里吃毛豆,望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感叹:“遇人不淑并非女子的过错。女子本强,即便不靠男子,我等亦能靠自己双手存活。”
年少的阿兄当时“嗯”了一声。
他的脑袋微微侧向她,似乎看了她许久。
待她宣泄完一整个冬日的苦闷,便双手合十,对着天地虔诚许愿:“希望三娘从今往后,一切顺遂。”
少年张珉待她睁眼,开口道:“那你呢?”
叶瑾钿疑惑侧首:“嗯?”
梦中少年的沙哑嗓音,在这个瞬间,变得清透温润,十分耳熟。
他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要许?”
“倘若要说什么愿望,那便是——”她沉吟片刻,望着赤羽似的天际飞越的一点枭鹰黑影,大言不惭地道,“希望这天下的权贵,可以给女子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落日在梦中沦陷,过往的对白渐渐模糊。
叶瑾钿没入黑甜睡梦。
*
长夜消散。
清晨有长枝敲窗,催她起身。
叶瑾钿在“唰唰”声中醒来,罕见地对上身旁人一双漆黑湿润的眼眸。
视线尚未扫除朦胧,恢复清明,唇上便是一凉一热,还带着一股清甜的杏花香往唇舌钻。
“娘子。”
张珉趴在枕上,眼眸晶亮地看着她。
一觉醒来,还能趴在旁边,安安静静看她许久,等她醒来。可真好。他如是想。
叶瑾钿捂着眼睛缓上好一阵儿,回顾梦境里两人的对白,许久没有应声。
睡梦中,她似乎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娘子?”张珉的声音变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晕吗?痛不痛?还是有些想吐?”
叶瑾钿握住他慌乱无措的手,睁开眼。
张珉低头,凑近,声音放轻缓,生怕听不见她说的话:“娘子,你还好吗?”
“我没事。”叶瑾钿看着他带有潮湿冷气的脸颊,伸手擦掉他鬓边沾惹的水珠,“今日不用去右相府吗?”
张珉摇头:“娘子今日须得去问诊,我先陪你,稍晚再去便是。”
事情他已交代好,晚些过去也无妨。
如今是慢慢收网的时机,他太频频现身反倒容易吓着对方。
“娘子真的没事?”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她,“头不晕、不疼、也不想吐?”
叶瑾钿翻身起床穿衣:“我不晕,不疼,也不想吐。”
一连串回应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
——这等微妙的对话,她只在话本子里瞧过,何曾在寻常时候听过。
张珉语气幽幽:“娘子——”
“我不是……”叶瑾钿穿好衣裳回头,对上一只皱眉的白面包子,“噗——不是笑你。”
张珉:“……”
这话委实没有分毫说服力。
不过——
看她脸上笑意一直挂着,他脸上的幽怨倒稳不住了,眉眼慢慢跟着弯了弯,翘了翘。
叶瑾钿转身去梳发,他也跟着,蹲在身后用手指撩她发丝把玩,不知不觉便编了一条松松散散的小辫子。
将辫子挽起来时,恰好撞上铜镜里含笑看他的一双眼。
张珉“唰”一下放开,“腾”地站起,将手背过去。叶瑾钿反手去摸,将小辫子捏出来,抬眸看他。
他垂眼:“娘子,我错了。是我叨扰你了。”
眼尾偏狭长的黑眸,往中间挤了挤,成为一粒圆溜溜、水润润的黑葡萄。
好不可怜。
“……”
叶瑾钿将梳子塞他掌心:“夫君若是不着急,替我梳发如何?”
张珉眉头一松,一抬,如临大敌般接过木梳子:“可我、我不会梳女子发样。”
当年出走,阿妹已学会自己扎发,并不需要他这位长兄代劳。
他还未曾试过,替女子梳发。
“我教你。”
叶瑾钿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肩膀上,坐正,用左边的发示意,让他摆弄右边发丝,跟着她动作。
他细心、聪明,其实学得很快,只是过于小心翼翼,总怕弄疼她而弄散发丝,从头再来。
发髻弄好,他出了一脑门汗。
却也……
奇异地欣喜。
叶瑾钿挽好发,去洗漱。
他便在旁边擦脸,稀罕地看上许久。
他挂起布巾:“娘子,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发髻?”
待他学学,往后得空便能为娘子挽发。
叶瑾钿吐掉嘴里的茶盐,浸湿布巾:“都行,好看便可以。”
张珉干脆想想她平日常挽的发样,推敲她喜好。
叶瑾钿洗完脸,开始清洗布巾,收拾水盆,准备挽篮子去摘菜做朝食。
张珉回神,将她按在灶前:“娘子坐好就行了。”
他抢过篮子放一旁,忙进忙出洗锅放水,摘菜洗菜,揉面切面,从梁上割一块腊肉切好备用。
水开了。
张珉把面顺下去,搅了搅。
他轻咳一声,蹲下:“娘子你再这么看我……唔……”
黑眸的水光颤动,晃了晃。
叶瑾钿亲了一口便收嘴,继
续托腮:“原来,夫君轻易不让人看?”
“也、也不是。”张珉脑子糊了一阵,待反应过来,连忙又辩驳,“但亦、不那么、轻易。”
叶瑾钿笑着看他:“你结巴了。紧张什么?”
张珉眼眸不自觉下垂,落在那被温水浸润过的唇上,眼睫轻轻一颤,弹起,对上桃花眼。
桃花眼里笑意暄暄如春光。
他眸子也跟着一颤,往旁边轻转半圈,复又对上。
咽喉有些痒。
他喉结滚动以缓解,想要贴上去求索,却难免为昨日之事心虚,欲要起身,寻些事情做做,转移那点儿难耐的心痒。
叶瑾钿扣住他后脖颈,仰头,主动加深这个弥漫桃杏茶盐香气的吻。
张珉手上沾有水和面粉,还有些许油腻,不敢触碰她,只能张开双臂,被动沦陷,小心温柔地回应。
没多久,却又在沦陷中渐渐激发本能,紧紧扣住灶台,握拳横臂托住她脖颈,迅猛进攻,鲸吞蚕食。
——犹如饿了三天三夜的雪狼。
什么温文尔雅,润朗和煦,全见了鬼。
只剩下近乎本能的靠近与攫取。
恨不得主动钻进她身体里,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如此,便可不必徘徊,不必担忧,不必恐惧。
叶瑾钿感觉她的唇、她的舌,似乎已被连根叼走,如今种种酥麻感觉,全是残存幻象。
要不是柴禾自灶膛掉落,“啪”一声响,溅起火星,她怕是已经被吞了。
张珉下意识单手抱起她躲开火星,放到旁边长凳上安坐,回头将柴禾重新推入灶膛,扫除火星。
做完这些事情后,理智才稍晚一步回笼,重新压制本能,提醒他,他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他慢慢起身,握紧菜铲,胡乱搅动着犹如他稀乱思绪的汤面。
不管是吻还是抱人的力气,皆非“柔弱书生”所有,他露出的破绽不可谓不大。
娘子那么聪明……
“夫君。”
张珉身体僵直,心跳骤然加剧,像码头上被铁钩一下勾起的木箱,摇摇晃晃,不知落处。
他耳朵也添乱地嗡鸣狂啸。
手中的菜铲,几乎要被他捏成两段。
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她。
哪怕只一眼。
第75章 喜欢一个人,便要直接将他……
此际无风息,四周静得可怕。
连小黄都不知影踪,树木更是像死一般干立着。
“甜甜,我……”
“你身上的詹衣歪掉了。”
两人同时开口,一人虚弱,一人温和轻缓。
叶瑾钿捏住詹衣的系带,仰头看他,桃花眼里还泛着潮气。
张珉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失望、气愤、狂怒……除了雨后桃花般的夭夭灼灼,这双眼睛平静得出乎意料。
“你……”他吞了一口唾沫,“你没有话,想要问我吗?”
叶瑾钿低头将系带收紧,把他身上詹衣拉扯平整:“那你呢?”她抬起眼眸,“你有话想要同我说吗?”
张珉唇瓣半启。
可他担忧顾虑太多,实在无法言表。
相比不被原谅,他更无法接受她的身体有任何损毁。
叶瑾钿静候片刻,转身把碗递过去:“那便先用朝食罢。”
张珉默默接过,将汤面盛起来,又将腊肉和青菜分别炒好,码在面上。
这顿朝食,他吃得索然无味。
刷两只海碗,还险些将碗掰成两块。
叶瑾钿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从桃树上挑了一枚果,拿去洗干净。
“娘子怎么不摘桑果……”
张珉话还没说完,那枚带着冰凉水汽的青涩桃子,便塞进了他嘴巴里。
叶瑾钿:“咬一口。”
张珉不解,但还是照办。
桃子又苦又涩,还有些酸,着实难以下咽。
叶瑾钿问他:“说实话,好吃吗?”
张珉:“……”
这种时候,他能说真话么。
“很难吃罢。”叶瑾钿凑过去亲了他一口,皱眉,肯定道,“十分难吃。”
张珉转头找水瓢,舀了一瓢清水递过去:“娘子,漱口。”
叶瑾钿摇头,推过去:“你漱。”
她就贴了一下,能有多少味道残存。
倒是他够实在的,说咬就咬,直接啃上小半。
张珉低头含了一口水。
叶瑾钿蹲在旁边,托腮看他:“万物有信,不期之果大多青涩酸苦,若是时候未到,体谅则个也无妨。待信期到来,果子成熟,自然就可以入口了。”
张珉一口水呛在咽喉中,喷出水后咳得惊天动地。
“夫君!”叶瑾钿吓了一跳,赶紧给他顺背。
张珉霍然抬眸,抓住她的手:“娘子,你是不是……”
叶瑾钿挣开手腕,拿过他手中水瓢放回去,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边水迹,便将帕子塞到他掌心里。她转头朝趴着的小黄招手,与它嬉闹,揉揉狗头狗背狗肚子,没有理会他。
张珉目光转到小黄身上。
小黄歪歪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撞入叶瑾钿怀里,“嗷嗷”叫唤,尾巴摇得如同狂风中的芭蕉。
张珉:“……”
真是白瞎了他投喂的肉干!
*
叶瑾钿近来也忙。
除了肯定记忆没有恢复,只偶尔脑袋吃痛一阵,她已全然忘了,自己最后一次施针吃药是何时,进补的又是些什么吃食。
简言之便是:一问三不知。
询病全靠张珉作答。
魏初兰干脆不问她了,只问张珉一人。
“她已无大碍。再过一段日子,淤青彻底散开,便能慢慢恢复记忆。”她提笔写了几张膳食方子,“不必针灸,不必吃药。是药三分毒,你让她好好休息,忌情绪激动,再滋补一些膳食便足矣。”
张珉什么都说好,只提笔狂记。
叶瑾钿忽觉自己来此,仅贡献了一出脉象而已。
膳食方子给她看过,由张珉收起保管:“娘子不必操心,我来煮好,让落影帮忙送一送。你为朝廷研究武器辛苦了,这等小事儿,我问右相借个地方来办就好。”
他将她送回庭院,便回相府处理公务。
叶瑾钿休沐,不用去军器监,找了篮子采桑果,洗干净酿酒。
小黄叼不动篮子,便去咬掉落下来的枝叶,堆到一起,方便她处理。
歇息喝水时,她无意瞥见,捧起狗筒子一顿揉。
只差稀罕得直接亲一嘴。
封坛时已近暮色。
橙黄的光从云隙倾泻,落在满地浓绿中,铺了一层朦胧薄金纱。
她刚从地窖出来,便听到小黄在吠叫。
探头一看,张蘅朝她招手:“嫂夫人,我与郡主今日休沐,刚从外城回来,带了好些猎物,让春宵楼的厨子炮制,一起去吃呀。”
唔,给她补补身子。
瞧这几日,好像又轻减了两分。
怪令人心疼的。
叶瑾钿本想拒绝,可念及梦中察觉的蹊跷,还是答应了。
她去换过一身干净衣裙,随张蘅往春宵楼去的路上,恰巧碰见王四娘推着板车收摊。
“叶小娘子,这么晚了才出门呐?”
王四娘没见过张蘅,有些好奇地多瞧了对方几眼。
对方身上绫罗绸缎,金簪玉佩无一不全,且皮肤光滑细腻,一看就是千金小姐。
“嗯。”叶瑾钿微微颔首,“与朋友同去赏月。你今儿个这么早收摊,将花都卖完了?”
说起这事儿,王四娘就高兴,不由得多说了两句。
“那可不。近来这生意,可好多了。自从右相和
武侯他们将贼子拦在城外,悄无声息解决之后,大家伙都觉得京城足够安全,平时积攒的钱也就敢花了。
“不说我们家的花,就是老李家的瓜果,老赵家的小食……甚至是路边的话本子,都比以往卖得多!”
细说了一番最近客人多出多少,京城内游玩的普通老百姓又增了多少倍,大家都爱在什么事情上花费钱,王四娘才收住嘴巴。
“瞧我,一说就没个停歇,耽搁你们出去赏月。”她赶紧敛住话匣子,抬起车把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也得回去做夕食了。你们路上仔细些,近来出入的人多,可莫要被冲撞了。”
这俩人都精致得跟画上仙子似的,可得紧着些才是。
“万事小心呀——”
就连走出一段路,王四娘的嘴巴也没歇住。
对方话叠话,叶瑾钿也插不上嘴,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开。
张蘅也跟着目送王四娘:“嫂夫人你这邻舍,说话还怪有意思的呢。”
不过是些枯燥的买卖,也被她说出花来。
春宵楼里资格最老的说书先生,恐怕都不及她这浑然天成。
“是。”叶瑾钿想到对方给她塞画册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这左邻右舍的人,虽然多闲言碎语,什么都爱打听,但都是一群可爱的人。”
他们或许不够聪明有远见,但却足够热心、赤忱而善良。
去春宵楼的路不算短,她们没有骑马,而是出巷口乘马车,坐在车窗旁看行人脚步匆匆归家,瞧盛京炊烟四起,热雾弥漫。
“对了,我有一事想问问你。”叶瑾钿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阿兄离开边城前的第二个冬日,可曾频频出营?”
张蘅疑惑:“第二个冬日?”
在边城时,她与长兄并不同住。
长兄大都住营中,她则待在城里的宅子养病。
不过——
她那时与公孙朔还没老死不相往来,倒是知道对方频频外出,说要与几位兄弟教训几个无赖流氓。
公孙朔的兄弟还能是谁,不就她阿兄那几人。
“确有此事。”张蘅眼眸闪了闪,凑过去,“嫂夫人打听兄长的事情作甚?”
叶瑾钿伸出一根手指,将快要贴上自己的脑袋轻轻推开,任凭她怎么缠都不说话。
她只是垂眸,莞尔一笑。
那便对了。
昔年那些为难柳三娘的人,被她踹过一次门便怂了,没有继续找麻烦,是因为背后还有人兜底。
她以蛮力唬人,他便以权势恐吓。
所以,他那些年——
到底还干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马车辘辘滚过铺洒金辉的大块青石板,在满墙石榴花的夹道欢迎中,抵达春宵楼。
康宁郡主斜倚窗台,含笑冲她们二人招扇。
镶金嵌玉坠宝珠的漆扇,在天际最后一缕余晖中,闪着不知名华光,熠熠生辉。
厢房内已摆开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侍女在康宁郡主左右伺候,将肉撕成小口小口,搁在玉盘里。
见她们来,康宁郡主让侍女歇着。
“弥弥,我渴了。”
她丢下漆扇,拖着长裙到矮案上歪坐,凭肘就在张蘅手边,只要一张口就能吃上喂过来的饭菜。
叶瑾钿:“……”
这就是贵人过的日子么。
慕了。
“甜甜坐,别客气。”康宁郡主往对面指了指,“你要不坐这儿,让我瞧着舒心,能多吃两口饭。”
尔后——
叶瑾钿发现,这两口是真的只有两口。
在她对第三碗饭下手时,对面的康宁郡主只慢悠悠喝了一小碗汤,吃了拳头大小的两口饭,以及张蘅投喂的两块肉三根菜。
满案共十八盘菜,她才试了五盘,一样一筷箸。
叶瑾钿忍不住打量她丰腴柔美的体态,不懂那些肉是怎么养出来的,怎么她就没有。
“瞧瞧,连甜甜见了我都会多看两眼,杜君则他要不是瞎子,那便是不行。”康宁郡主语气幽幽。
叶瑾钿险些被饭呛死。
张蘅伸手替她拍背,递水,扭头无奈道:“婉婉,你别乱说话,吓着我嫂……嫂夫人。”
“我说得不对么?”康宁郡主直勾勾盯着叶瑾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不动心,不动情,人若看见好看的人与物,也总会多瞧两眼。”
可他杜君则,愣是次次将目光放她裙摆上,从不抬眼看她。
她知道自己名声一般,可也不必这样避如蛇蝎罢!
叶瑾钿喝上半碗汤缓了缓,思索道:“或许,左相正是怕瞧见郡主,便会动心动情,所以不敢瞧你?”
康宁郡主一愣。
这倒是——
“你说的在理!”康宁郡主顿时跽坐起来,扶着食案,微微前倾,“他杜君则虽是君子,却也从未待人如此客套过。我看他呀,并非不屑看我,分明就是不敢看我!”
张蘅:“……”
这俩倒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此事,比说公孙朔那厮什么都与她争,不是因为看她不顺眼,而是喜欢她一样惊悚。
“婉婉,你要不还是继续说说你新得的男宠,到底都会些什么杂耍罢。”张蘅觉得那个还正常些。
康宁郡主素手一拍:“不行,不将杜君则睡了,我心里不快。”
这事儿,她已惦记三载有余。
如今就连张珉也成亲了,再不成,恐怕她就要彻底没机会了。
张蘅:“……”
叶瑾钿:“…………”
“婉婉、无暇、康宁、我的郡主!!”张蘅自认自己够皮实爱玩闹,可跟这位好友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你这跟恶霸抢人媳妇有何区别?乖,别闹。”
他杜君则有什么好稀罕的。
郡主府上那些个男宠,什么样式的没有。
“不行,我就要他!”康宁郡主鼓了鼓脸颊,“恶霸抢的可是有主的人,我抢的可是无主之人!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喜欢,为何不抢。他又没说讨厌我,只是说不敢而已。他胆小不敢,我可不同。”
她胆子大着呢。
“我又不是非要嫁给杜君则不可,只是睡睡而已。醒来就与他分道扬镳,各不相欠,相忘于江湖。”
叶瑾钿听得若有所思。
喜欢一个人,便要直接将他睡了么……
她心不在焉地饮汤。
康宁郡主这边,还在气势汹汹地发言:“再说了,他要是不喜欢我,就算我将他裤子脱了,他也硬……唔唔?”
叶瑾钿眼角残影一闪,身侧火光晃动,珠帘轻撞。
只见张蘅熟稔扑将过去,将康宁郡主嘴巴牢牢捂住,不让她再说这些虎狼之词。
“郡主,出门在外,还请慎言!”
至少在成为生死之交前,请给她嫂嫂留个好印象。
可别把人吓跑了!
叶瑾钿捧着汤碗感叹:二位新友,可真是活泼开朗,朝气蓬勃。
第76章 娘子,不能随便乱动
休沐日总是短暂。
叶瑾钿一大早起来,又摘了半篮子桑葚,干脆洗净碾碎做酱。
糖有些贵,她本不舍得放太多。
可又怕做出来不好吃,还是一狠心全抖下去,融了。
近来,美人夫君约摸是当厨子上瘾,甭管晚上见不见他人影,日日醒来,庖厨都做好朝食与午后垫肚子的各色干粮。
今日干粮是他摊的薄饼、肉糜与五辛。
她收拾好,将两个装有桑葚酱的小坛子也放进去。
路过右相府,她停下脚步,桑葚酱还没掏出,就见监正脚步带着两分逃命似的匆匆,从相府里面钻出来。
她侧头往他后一看——
七八个右相府的府兵,扛着上好的柘木,冲她齐声大喊道:“嫂夫人安好!”
其语调之振奋,堪比发了晌钱,又仿佛劫后余生。
叶瑾钿眼神在他们中间飘转:“……诸位安好。”
监正看向她手中篮子,紧绷的木鱼脸上,骤然多出一个称得上“喜出望外”的笑意。
叶瑾钿:“??”
监正对她说:“快进去罢。”
声音里的欣喜之意,比脸上挂的更甚。
叶瑾钿怀着巨大的疑惑,让到一旁,等他们离开才将手中的酱坛子递给门房老张,拜托对方帮忙送到美人夫君手上。
她作揖道谢,起身时瞥见前庭内廊一身大褂的壮汉,顶着一头娇俏绿布巾,绑着分成三股辫子的低扎双马尾,捂住脸,鬼鬼祟祟撞入武院。
俄而,又一赤着胳膊的壮汉,梳着飞仙髻,双手摸头飘过。
叶瑾钿:“!!”
桃花眼蓦然瞪大,深受震撼。
只不过,她惯来不会一惊一乍,就是目光追逐两位壮汉背影,不由自主跟随而去罢了。
许是她定在原地太久,门房老张疑惑,顺着她目光回眸看去,解释道:“这都是我们相爷……”
此事与阿兄何干?
她面露疑惑,洗耳恭听。
“张伯。”落影从前堂快步走出来,打断他的解析,吩咐道,“相爷说,那些簪钗不够用,让你再找两个人去库房翻些出来使使。”
他话说完,才看到被门轴挡住的叶瑾钿。
“嫂夫人?”他惊讶,心虚往后看,“你来找相爷?”
内堂人齐整着呢,怕是不好放她进去。
就算要进去,也先得找人给相爷透个口风,将武侯他们藏起来。
叶瑾钿眼皮子一跳,试探问:“阿兄……他在里面梳妆?”
落影下意识点头,如实道:“是,相爷他在梳……”随后,他觉得似乎哪里有些怪异,面露疑惑,“哈?”
叶瑾钿却收起小心试探的神色。
她双手拿回桑葚酱,对张老头道:“张伯先去忙罢,这坛子甜酱,我让落影帮忙带进去就好。”
张伯看向落影,对方点头,他才提起衣摆往库房走。
叶瑾钿转而把桑葚酱塞给落影:“这是我今朝早早做好的甜酱,你们厨房若是摊了饼子,可以让夫君蘸着吃。”
落影接过,看她匆忙离开,也没多想。
毕竟军器监与相府一样,也得按时上值署名。
压着最后一刻水漏在簿册上署名,这种仿佛命悬一线的刺激事儿,他们也经常干。
能体谅。
他抱着甜酱坛子入内,一路绕过回廊,迈入正堂,对上正拿演武落败的明卫和府兵练习女子发样的张珉。
以及——
一张张生不如死,欲要慷慨就义的、胡子拉碴的脸。
落影生怕刺痛自己双眸,遂,挪开眼:“相爷,嫂夫人送来了一坛甜酱,让你蘸着饼吃。”
本来如临大敌,仿佛面对什么棘手大事儿的张珉,闻言眉眼舒展,唇角上翘。
“小心些,放下就好。”
他还在试探该用什么力度梳发,才不会扯到发根,又能把头发梳得服帖好看,腾不出手。
落影赶紧放下赶紧跑。
若无吩咐,他死也不会进来伤眼!
此际。
内堂最右侧。
四道人影木然立在长桌后,一言难尽看着敌方费尽心思捏造的、杀人不眨眼的嗜血大魔头忙活。
谢昭明展扇:“真是世风日下。伯孟啊,你怎么看?”
李无疾踩凳:“确实人心不古。照野啊,你怎么看?”
公孙朔抱臂:“委实伤风败俗。君则啊,你怎么看?”
杜君则闭眼:“……我约莫瞎了,看不见。”
四人不约而同,露出微妙的、难以言表的嫌弃之色。
张珉懒得给他们一个半个眼神。
他一语中的:“你们就是嫉妒。谢狐狸体弱多病,兰夫人又总是早起拾掇药材,这些年怕是一睁眼便瞧不见自家娘子罢。还有你们——”他屈尊抬眸,扫了一眼另外三位,“算了,跟你们没有娘子的人说不清楚。”
这些人哪里晓得,一觉醒来便瞧见娘子还在安然酣睡的欢喜之情。
自然也就不懂,替娘子梳发画眉的意趣所在。
“你们且候着就是。”
谢昭明慢吞吞摇扇:“早知如此,我便不急着前来你右相府了。”
李无疾往前枕肘:“附议。”
公孙朔轻抬下巴:“附议。”
杜君则负手侧身:“附议。”
张珉:“……”
谁让他们赶着吃朝食的时辰来了。
梳完最后一人的发样,他端详片刻,满意地让人离开,转身去净手。
随着部下死里逃生般匆忙的脚步声远去,他用布巾擦干双手,走向长案。
扶风适时端着热气腾腾的薄饼和小菜,一一摆上长案,好让他们边吃边商议大计。
张珉打开甜酱坛子,卷了六七张薄饼放在盘子里,打算一边翻看文书一边吃。
他问四人:“都查到什么地步了?”
李无疾伸手卷走一块肘子:“还是扶风贴心。”
落影那厮,连茶都不给他们斟一杯。
谢昭明丢出一沓文书:“此乃春宵楼贩卖历朝禁书的证据与书目。”
他伸手拿一张薄饼,挖了一匙羹桑葚酱涂抹,卷成三指粗的模样,塞入口中。
公孙朔放下一沓薄纸:“此乃春宵楼肆意在乡野抢人,杀害百姓与商户,甚至一些小官吏,抢其家室容貌俊美男女的陈词与证据。”
他一手放,一手拿薄饼,递到谢昭明手边,让他帮忙挖酱。
杜君则解下布囊,压住被风吹动的薄纸:“此乃老司空与户部尚书牵涉调动的总账目,以及从封存案书中找出来的证据。”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才去拿薄饼,挖了两勺酱。
张珉额角青筋猛地一跳。
李无疾啃着肘子,掏出怀里的文书,往证据上一丢:“这是户部尚书倒账入春宵楼的证据,以及春宵楼将所得金钱送往老司空处的账目。但有一个问题,老司空的库房找不出这批钱。”
他堂堂朝廷命官,也不能当真恢复土匪做派,直接掘地三尺。
说着,他也伸手拿一张饼,放到杜君则面前摊开:“老古板,搭把手。”
杜君则:“……”
他把手腕搭到李无疾小臂上。
李无疾咬牙:“……还请左相帮忙,抹半勺桑葚酱。”
杜君则这才伸手替他挖酱,在薄饼上涂开。
他放下匙羹,淡漠道:“不必客气。”
李无疾:“……”
张珉忙着低头翻看证据,一时没留神,待翻完证据账目文书再抬头,坛子已见底。
“……”
“你们给我撒手!”
他抢回甜酱坛子,抱在怀里,只觉得胸口比坛子更凉。
这可是娘子专门送来给!他!蘸!饼!的!
“战事不等人,北宛已蠢蠢欲动,估计不到秋天便要找借口南下了,我们得赶紧收网。”张珉将坛子交给扶风,剜了这群混账东西一眼,抬腿便是一人一脚,“明日,谢炎,你去查封禁书;公孙朔,你去逮捕春宵楼当时出动的野兵壮丁;李无疾,玄隼会在同一日配合你当众翻出藏金之地;杜明,水监那边会配合你,找陛下与老司空核对历年疏浚的账目。”
杜君则问:“那你呢?”
“我?”张珉冷笑,“老司空亦是张家人,我这个当小辈的不好直接施压。他一个户部尚书,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他扬起眉头,淡青的下眼睑抬起,压得一双乌眸狭长,极具压迫感,“我素来与左相针锋相对,这等好机会,怎能放过。”
杜君则嚼完最后一口桑葚酱饼,饮上半盏茶。
他放下雪青瓷盏,收回带来的布囊:“那便……拭目以待。”
其他人蹭完这口朝食,也纷纷拿回证据账目,从后门离开右相府。
李无疾连吃带拿,端走桌上的肘子,翻墙回去准备此事。
等人尽数离开,扶风也收拾完桌上残羹,前往庖厨,玄隼便从天而降,落到张珉跟前。
张珉给他留了一盘拼拼凑凑的朝食,往前去:“找到老司空家的私库了?”
玄隼点头:“找到了,在地底。浇了铜汁,一指厚,烧不穿。”
他声音低哑,听着不甚清晰,像是被什么撩烧过一般。
“你先吃些东西。”张珉见他不拿,干脆塞进他手里,“此事无妨,伯孟最会耍赖,只要让他知道私库在哪里,他撕破脸皮都会挖出来。你当日跑慢一些,确定老司空入宫,便假装被他追捕赶上,在附近闹一出,多引些人来看。”
玄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具。
指尖碰触到一片清凉,他才算放心,垂下指尖。
张珉伸手拿过旁边的匣子,从里面摸出一只净瓷瓶子,递给他:“若是勉强,我可以让苍鹰……”
“不,”玄隼摇头,伸手接过,“我,要去。”
老司空乃士族之后,张家族老之一,这两年明面上不敢养兵,但是私底下如何,谁也不知。
他是所有人里轻功最高,并且无人识得之辈。
哪怕有个万一,不幸被老司空的人抓住,也不会连累右相。
“让我去。”
他说出这话时,窗外一只雀儿展翅飞了。
*
鸟雀的翅膀尖尖,自浮云树梢轻盈掠过。
就那么一晃眼,灿灿白日便一脚坠入黑天。
叶瑾钿忙着整改载架,镇日泡于木屑中,不曾抬过几次脑袋,一不留神便误了时辰,晚上小半个时辰才归来庭院。
小黄听到脚步声,霍然抬头,竖耳。
确认是主人姗姗归家,它立即放弃碗里的肉干,撒丫子跑到门边,扑到叶瑾钿裙摆上,疯狂摇尾巴。
叶瑾钿弯腰摸了摸狗头,看向冒出炊烟与熹微烛火的庖厨。
窗台后,张珉闻声静候在侧。
她冲对方一笑,低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狗盆,发觉粮水俱全,便示意小黄待在原地吃东西,走向美人夫君。
“回来了。”张珉看她走近,倾身趴在窗台同她说话,“我煮了两菜一汤,热水也烧好了,娘子快净手,进来用饭。”
为了防止小黄扑他,他做饭时都用竹篱拦门。
叶瑾钿净手,绕过篱笆,入内一看——
一肉一蔬一补汤,在烛火照耀下,油星闪烁,分外诱人。
张珉见她手还湿漉漉,一时找不到干净的布巾,便干脆将袖管伸过去:“娘子,擦擦。”
叶瑾钿的目光,率先瞥见他白得晃眼的莹润胳膊。
随后,她才“嗯”一声,镇定把手塞进去。
他的衣物都由绵软的细布制成,团在手心里的感觉像是握着一捧云。
叶瑾钿从手肘部分往里探去,几乎要碰到张珉的肋骨。
她及时抽手退出袖管,却还是没忍住,腕骨往上抬,掌心张开,直接捏住那一截玉似的手臂,赞叹地摸上两把,摸得张珉脖颈泛红。
刚动情低头,叶瑾钿便松了手,意犹未尽地转身去拿碗筷盛饭。
张珉亲了虚空一口。
“……”
叶瑾钿浑然不觉,端着白米饭落座,招呼他一起吃。
张珉“哦”一声,贴着她坐下。
他扒一口白米饭,说:“娘子今日做的甜酱,很好吃。”
叶瑾钿:“你爱吃就行。”
她是真饿了,光顾着低头吃饭,没顾得上旁边人容色。
张珉见她吃得急,担心她不小心噎着,转而劝她慢些吃,又是夹菜又是递汤,半顿饭后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忘记了。
随后,他又忙活洗碗,提水,思索明日之事是否还有漏洞,还得提防小黄扑过来,一心多用,更是将事情抛到脑后去。
毕竟,光是提防神出鬼没的小黄,都得耗费不少心神。
叶瑾钿见他要给浴桶注水,拦住了:“今日癸水来了,不能泡。”
只能冲澡。
“可你今早,还做了许多桑葚酱。”张珉这下,倒是将事情想起,“是不是用冷水清洗了?肚子疼不疼?腰酸不酸?”
上次的事情,还是将他吓着了。
叶瑾钿连连摆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好着呢。”
张珉不安心,趁她洗漱,跑去煮姜茶,又端益母草煮成的温水让她泡脚。
小黄四条腿撒欢地跑,都险些没跟上他脚步。
怕自己身上带凉气惹她身上不舒坦,他没有冲洗凉水,而是跟着洗了个热水澡,用肉干将小黄引走后,火速把门关上,将她的脚捂在自己肚皮上。
脚底踩上一片邦硬肌肉。
从未有过的触感体验,让她下意识想要把脚收回来。
张珉牢牢按住。
“娘子别乱动。小心受凉,当心肚子疼。”他依照兰夫人给的穴道,替她揉捏小腿,舒缓酸痛。
除了圆房,夫妻两人什么亲密事情没做过。
叶瑾钿也就挣扎了这一下,接下来就再没有挣扎过。
不仅不挣扎,闲着的那只脚还十分不安分,在张珉大腿上跳来跳去。
“娘子——”张珉干脆弯腰,将两只脚都压在腰腹上抱著,“不能随便乱动。”
叶瑾钿“嗯”了一声。
随后,有什么在她脚心轻轻挠了一下。
她下意识动脚,一把夹住。
脚心温韧,且炙热。
第77章 喜欢这样抱着娘子睡
“……”
张珉抬起眼眸,望着自家娘子。
一滴热汗从他鬓角滑落,往下跌坠,被他伸出掌心接住。
叶瑾钿没反应过来。
加之,被脚心压住的物什,也不太安分,仍在急促跳动。
她便多用上两分力度去压制它。
张珉便猛地收拢掌心,抵在她小腿后侧,人却往前倒在叶瑾钿支起的小腿上,一手握住她脚腕,下巴也顺势搁在她膝盖上。
“娘子别动。”
急促的呼吸隔着薄薄的亵裤,喷在大腿上。
叶瑾钿猛地明白过来。
空气顿时凝滞。
她本有心,无奈癸水已至,亦是无力。
张珉深呼吸几口气,脸颊和鼻尖在她膝盖上蹭了蹭,往后退却几步,将她长腿拉平,俯身在小腿一侧亲了一口,便握着脚踝搁在自己大腿上。
他垂眸,轻轻揉捏她足上穴道。
若不是眼角还泛着湿润的微红颜色,完全看不出他有半点煎熬。
叶瑾钿这下不敢动了。
张珉见她平静之下透着如临大敌的神情,笑着叹息一声。
“娘子不必如此拘谨,‘分寸’二字,我尚且懂得怎生书。”
这种时候,他绝不会、也不舍得闹她。
叶瑾钿抱起旁边的被子,也不好直说自己并非担心他胡闹,而是担心自己躺着无聊,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她着实很想知道,他脸上的温润一旦裂开,到底会表露出什么容色。
半瘫在床榻上思索此事。
想着想着,一不小心就被困倦牵住鼻子,坠入梦乡中。
张珉感觉到她的呼吸,慢慢变得细缓绵长,便放轻手上动作,揉捏几下后将她的脚轻轻放下。
在叶瑾钿的脑袋滑落前,他下床,往前走几步,伸手把她的脑袋托住,放到自己肩膀上,再去搂她腰背,将人放床上平躺,盖好被子。
他去吹熄蜡烛。
回来躺床上,见她伸手抱住自己右胳膊,他便摸索着,将人圈入怀中,扯过床头单薄的毯子叠了两三叠,让她舒服趴在胸口。
如此,他便能环着她腰肢,替她按捏酸软的手臂。
张珉觉得,自己大概是个潜藏的疯子。
在这个宁静平和的夜晚,他居然又生出一丝‘娘子发现了蹊跷,却什么也没说,是不是因为对他也有一丝丝的感情,所以不忍揭穿’的错觉。
错觉在黑暗中发酵出妄念。
他想,是不是他再多露出一些破绽,娘子也不会追究。
即便是追究,也只是想要打骂他一顿。
她会不会……
在骤然恢复记忆后,也不舍得丢弃他,不舍得不理他。
有些荒诞的念头,一旦萌生便会沸反盈天。
它在脑海里,若万马奔腾,四处乱窜,脚踏声吵得耳膜鼓噪,一下一下又传递至心脏,致使胸腔那拳头大小的玩意儿,热烈地、难耐地突突跳动起来。
他低头嗅闻她发间香气,落下一吻。
寂夜中,一声喟叹幽幽飘散。
*
次日醒来。
看着被自己牢牢压住的美人夫君,叶瑾钿吓了一跳。
她赶紧爬起来,伸手扒开他的寝衣。
张珉胸口一片线条凌乱的红,印痕深浅交叠,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她昨夜定是翻来覆去多次压上他胸口。
“你怎么不把我推开?”她抬手抚摸这片痕迹。
指腹从皮肤上轻轻划过,透着几分堪称如梦似幻的温柔怜惜。
张珉眼神虚虚一晃,很快又凝注她发丝散乱的侧脸:“没事,我喜欢这样抱着娘子睡。”
娘子愿意将全身的重量
都交付在他身上,他只觉得安心与欢喜。
叶瑾钿:“……”
她把被子丢进他怀里,抬脚跨过他,下床穿鞋,往绣有大漠落日的屏风后的隔间走去。
张珉下意识将被子往旁边一扬,踩着木屐,快步跟上:“娘子要去哪儿。”
怎么那么匆忙?
叶瑾钿停步,转身。
她无奈,调侃:“夫君跟来作甚,莫不是……想要亲自帮我换月事带?”
换条月事带而已,做什么一副生怕她逃跑的紧张姿态。
他哪来的这等忧患。
张珉迟疑:“若是娘子不介怀,倒也不无不可。”
有些迂腐老古板会以为,癸水是污秽之物;可也有民间传言,癸水至阴,再无阴物可敌,可破一切邪祟。
他们今日便要除“邪祟”,倒是可以借个好意头。
叶瑾钿不说话,只待在原地,安静看他。
张珉与她对视半晌,垂头,转身:“我去收拾床铺。”
……
床铺收拾起来不过片刻。
他披了件外衣,先给小黄丢肉干引开,去庖厨生火烧水,才梳起一头乌黑墨发,绑上雪青发带,又回头穿一身文士袍。
推了推柴火,他才以冷水洗漱醒神。
见娘子还没出来,又跑去问她清早想要吃什么。
月事带弄起来很麻烦,还要备几条带去军器监更换,叶瑾钿还没处理好,隔着屏风道:“想吃甜圆子。”
她现在口味有些古怪,嗜甜。
张珉倒不觉古怪,转头跑去和面捏圆子,又备了些方便吃的干粮。
头一回做圆子,他做出来的形状其实不太圆,个头也过于庞大,就算试着揉了几粒灌桑葚酱的,也于事无补。
他看着娘子大口吃完,总觉得她是好心,不忍让他失望。
看来,什么甜点糕点之类的,他也得抽空学学。
张珉如是想。
*
两人饭毕,提着食盒一起上值。
正值相府府兵交班,有几个人打着哈欠往外走。
叶瑾钿远远瞧见,总觉得他们眼熟,为此多看了两眼。
张珉低头与她细声说话,但是没太注意看,等抬头瞧见她向身后看去的目光,几人已经转过窄巷,没了踪影。
“相府的石榴和槐花,似乎都开得不错。”
叶瑾钿对上他回转的目光,镇定地这么说道。
张珉脱口而出:“娘子想要怎么吃?”
暗卫:“……”
相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槐花直接与猪油爆炒,或者用来煎蛋最香。”叶瑾钿想了想那滋味,有些馋。
张珉立即道:“那我向相府借庖厨一用,槐花做好之后,和补汤一起送去军器监。”
暗卫:“……”
他们从前深夜总是读诗霍霍他们,到底读了个什么东西?!
两人走到相府门前。
叶瑾钿接过食盒,与他作别,继续走向军器监。
张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入内就变了脸:“扶风何在。”
扶风从梁上跳下来:“相爷。左相已入宫,落影和玄隼都去盯老司空了,等他一入宫便折返,告知武侯与公孙少将军。”
张珉快步往里走。
“谢狐狸那边,准备得如何?”
他走的是武院这边的路,来去皆如风,正在训练的明卫府兵,只见衣袍翻飞掠过,却没人能看清他影踪。
扶风继续低声说话:“天还没亮,军师就已经带着人马,将印刷禁书的书坊团团围住,保管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除非对方还挖了通往外面的地道。
张珉一脚踏入正堂,转向内室:“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可不行,我们还得放几条漏网之鱼,让他们到春宵楼通风报信。”
否则,他们怎么顺藤摸瓜,再瓮中抓鳖。
他换上文武袍,戴好黄金面具,将佩刀挂上:“听闻户部尚书不愿意拨款修缮渠坝,疏浚河道。走,我们替水监问问缘由去。”
扶风将账本揣进怀里,随他点了两队明卫跟上。
李虎:“??”
这么风风火火的,又是要去干啥?
*
过午。
日光倾斜入户。
尘埃在光里浮游,间或纠缠被染上一圈金光的黑亮发丝,穿梭进出,好不顽皮。
叶瑾钿浸泡在柘木的木屑中,几欲忘乎天地红尘。
——更毋提这小小浮尘。
罗东跑进来:“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做载架,外面出大事了。”
叶瑾钿头也没有抬。
“有右相与武侯在,还有我们马上打天下的陛下镇守。就算是外敌来犯,京城也不可能在短短一日之内陷落。”她不紧不慢问道,“外面就算出大事,又能有什么大事?”
罗东:“……”
她倒是对这个才存活了不到五年的新朝,颇有信心。
“你知道春宵楼吗?”他脸色沉凝,“右相趁左相入宫面圣,前去户部找户部尚书索要账目,势必要弄清楚对方为何,迟迟不肯拨款疏浚河道。
“不想,却抓住一个春宵楼的小管事,查出户部尚书偷偷挪动疏浚河道的款项,转给春宵楼做买卖。
“右相与工部的人,他们将春宵楼围了!!”
叶瑾钿终于抬起脑袋:“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听回来的,为何前后因果如此清晰?”
一般的流言蜚语,不都是似是而非,不知全貌么。
除非——
有人想要旁观者,将此事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乃阿兄之计。
她立即明白过来。
这么说来,八石到十石的弩,便是为此次围剿而准备了。
那这十二石力以上的弩,在他眼里,又是为什么而准备的呢?
罗东也反应过来,激情瞬间退却。
“可是……”他疑惑不解,“在这一百几十年间,朝代频频更迭,春宵楼却始终屹立不倒,与各方权贵多有瓜葛。”
能有此能耐者,唯有百年士族。
罗东对此十分不解:“朝廷还没稳定下来,就想要撬动士族利益,是不是过于天方夜谭?”
说句不好听的话。
真要论家底,朝廷未必能比得上一方百年豪族。
这一百几十年里,每个兴起的朝代,有哪一个是不必依赖士族,便可以立朝的?
没有。
当今圣上,亦是关中贵族,除了靠马上功夫,征战四方外,还得拉拢不少关中豪族,才算成事儿。
成事之后立刻倒算账,可是大忌!
“而且这件事情也太险了。”他怎么都没办法明白,操纵这盘棋局的人,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要是真和春宵楼背后士族撕破脸皮,朝廷可不一定能敌得过。可要是这件事情没办好,又定会民怨沸天。”
这岂非两端不讨好。
叶瑾钿刨走疙疙瘩瘩的树皮:“急什么,定下此计的人,必然心中有成算。”
罗东:“……”
他骤然凑近。
叶瑾钿不避不退,口气平淡:“……罗叔,你这是作甚?”
“你这丫头,不对劲儿。”罗东一脸探究看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底细?”
叶瑾钿失笑:“我一个市井丫头,上哪儿知道朝廷谋划的底细?”
她不过是对某个人太了解。
某人,可从不打毫无准备的仗。
“可你不是……私下管右相叫阿兄么?”罗东小声嘀咕。
叶瑾钿改用细沙磨柘木:“私事儿归私事儿,公事儿归公事儿。就算他是我嫡亲的阿兄,也绝不可能将这等机密的事情,随便说与我听。”
罗叔听传奇话本,听懵了罢。
“笃笃——”
门扇忽然被敲响。
叶瑾钿放眼朝外望去,只见落影扬起灿烂笑意,举起手中食盒。
“嫂夫人,我替先生送汤与槐花。”他偏了偏脑袋,西斜金光渡过他半张讨喜的圆脸,瞧着格外少年气,“顺道,再送你们两则与此相关的市井传言。如何?”
汤与槐花……
他倒是万事不耽搁。
叶瑾钿莞尔一笑:“好呀,入内就坐,详细说说?”
第78章 娘子此举,有些古怪
落影赶时间,
委实没法详说。
他只放下食盒,垂首站在一旁,说:“其一,户部尚书与春宵楼勾结贪墨之事,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不日便要开堂公审;其二,此事由两任司空同审。
“三日之后,我们相爷与老司空将会同堂高坐,给大家一个交代。”
叶瑾钿掐住事情命脉所在。
她一语正中关窍:“此事与老司空何干?”
老司空不是早几年就告老还乡,一心种花养鸟,不再过问朝政么。
落影嘻嘻一笑:“我等愚钝,也不太懂。大概是户部尚书在老司空任位期间,便已与春宵楼勾结贪墨,所以陛下让老司空一同会审,以免有所错漏?”
依稀明白了些什么。
叶瑾钿若有所思,但念头比较模糊,不算特别清晰。
落影将消息与食物带到便离开。
他还有得忙。
叶瑾钿吃着夏槐爆炒的鸡蛋,喝着药膳补汤,决定不多想,过几日看看便知。
她还是安心研究她的载架和中弩为好。
这几日,张珉特别忙碌。
晚上总是不见人影,白天也没踪迹。
可她一觉睡醒,脚边定有还温热的汤婆子,庖厨中的朝食与干粮,也一定周全备好。
就连小黄的水罐狗食,也没落下。
叶瑾钿倒是不知,他一个见了狗就躲着走的人,到底是怎样将此事做得如此稳妥。
三日稍纵即逝。
新老两位司空会审这一日,监正乐呵呵对她和罗东道:“监院决定派你们俩随我去撑场子,听听会审。”
会审之地就在右相府。
平日往来都得放轻脚步的地方,今儿个特别热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府兵看着贴到自己身上的老百姓,都得抬头看看天,瞅瞅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三人没办法从正门入内,被老张头领着走侧门。
叶瑾钿踏进前院,才知道来的不仅有他们军器监的人,还有左相与文武官员若干,分坐左右。
左相杜君则就在斜对面,谢昭明在左相一旁安然就坐。
他没穿官服,一身文士的阔袖长袍,百官又肃然不语,叶瑾钿无法得知他身份,只能根据分布规律推测他隶属工部。
听闻老司空与右相背后屏风,还坐了帝后。
这阵仗不可谓不大。
她从庭院一侧望进前堂,有花木与廊柱遮挡,看得不甚分明,便干脆打量桌椅木料。
因而。
也就错过了张珉不经意投过来的目光。
本朝自立国以来,从未出过这样的大案子。
废除太尉后,初初成立,尚未健全刑狱制度的刑部,连夜翻阅古籍,才硬着头皮敲出一套严谨章程。
张珉与老司空审讯,都得照着这套严谨章程。
扶风在旁执笔,充当令史,将刑讯全程记录下来。
“当——”
铜锣敲响,所有人顿时静默。
刑部官员带着一张纸,站到堂中,先将案情和罪犯的基本情况一通说。
门外哗然,讨论声一浪更比一浪高。
百官却只交换眼神,安静如鸡,并不言语。
叶瑾钿怀疑他们在朝堂上已经吵过,如今得在老百姓面前维持威严,故而装作高深模样,肃静自持。
过了一阵,又是“当”一声响。
等门外的老百姓都安静,刑部的人便陆续将与案件相关的各种证据,一一呈上来,与跪在地上的户部尚书进行对证。
对证与她所想的有所不同。
不管是物证还是人证,揭发了户部尚书的张珉,都得给户部尚书解析的机会。
但是七八样人证物证罗列出来,户部尚书都没有任何反驳,直接了当承认——户部的假账是他做的;河道缺口是他送了便宜木料石料;送到春宵楼的官银也是他派人送去的;春宵楼在外肆意抢夺良家男子女子,拐到春宵楼里不知生死,还杀掠其家人,也是他干的……
听得人格外气愤。
叶瑾钿情绪向来平淡,都忍不住想找几颗烂鸡蛋烂菜叶砸上去。
门外老百姓更是群情汹涌。
户部尚书的干脆利落,让二审的环节都免了,直接当场宣读判决书。
他本人是三日后在菜市场斩首,抄家没产,但祸不及家人,只贬为平民,送回老家,终身不得上京。
不知是错觉还是她多心。
叶瑾钿总觉得,听到判决书之后的户部尚书,似乎松了一口气。
屏风后。
萧旻安抚完老百姓,便让他们安心提前,也令百官尽快归位。
叶瑾钿眉头轻动。
这声音……
略有些耳熟。
监正乐呵呵顺着自己梳理整齐的胡子:“我们也走了。”
他负手转身离去,叶瑾钿和罗东只得跟上。
踏出右相府前,她回眸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转头的黄金面具。
叶瑾钿愣了一下。
尔后,对他莞尔一笑。
张珉忽然觉得,门外白光……似乎耀眼得过分了。
*
老司空宅。
“哐啷——”
一只碧青茶瓯撞在吉祥纹石板上,泼出的茶水在日光下炸出一片白,四处迸溅。
鹤发红脸的老司空,用力握着圈椅,脸色透出一点儿铁青。
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张、子、美。”
*
“叫叫叫。”张珉不耐烦看向外,“叫魂呢?”
会审结束还不散去,在吵嚷什么。
是陛下给他们的活计太轻松了,是么?
一个个真是闲得招恨。
谢昭明展开扇子,往旁边一让;公孙朔横臂抬肘,也侧身往旁边一躲;杜君则一手横腹,一手负后,后撤两步……
露出蹲在地上,揉弄狗头的李无疾。
等等——
张珉脸色一变:“你将我们家小黄弄来作甚!”
李无疾抱起冲他吐舌摇尾的小黄犬,不怀好意一笑。
“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右相,还请右相务、必、如、实、回、答、鄙人。”
张珉:“……你把小黄放下!”
李无疾不放,还抱着狗冲他走过去。
“你先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解析一下,为何玄隼已经找到那老东西窝藏金银财宝的地方,你还要放过他?”
他当时都把事情闹大,惹来街坊四邻。
咋样,白闹了?
“李无疾!你的良心是被我们家狗吃掉了吗?!”张珉跳上长桌,“你忘了是谁将你从……”
小黄听到前半句,当即嗷嗷大叫,似乎在抗议什么。
张珉只得先改口劝狗:“哦,小黄乖,乖乖,我们不吃脏东西。”
李无疾:“……”
这人怎么还没被他娘子打死?!!
“我不管,你居然要放过他,那就真是大石头砸了他太姥爷的坑——气愤(起粪)了!”他跟着踩上长桌,步步逼近。
谢昭明、公孙朔和杜君则袖手旁观,观得津津有味,只缺再捧一块瓜。
“你能不能文雅些?”张珉一个跟斗翻下去,远远躲开他,“还有,把我们家小黄放下!”
李无疾一脚踩凳,一脚踩桌,一手抱狗,一手拍桌:“我兵痞子,要个毛的文雅,老子只恨直接弄不死他!你今天要是不给老子一个合情合理的解析,老子就抱着狗追你一天。”
张珉:“……”
老话说得对,最了解你弱点并重拳出击的人,不一定是敌人,也有可能是兄弟。
“我问你,你可知我朝新立,除了靠武力,还要靠什么?”
李无疾理直气壮:“老子不会这些,有话直说!”
少拐弯抹角,企图糊弄他。
“还要靠身后的马匹、粮草、草药等辎重军需。”张珉没好气道,“除了陛下和皇后,我们这群人,谁不是叛出家族者。
“钱粮,那可都是从大家族手中拉来的。老司空背后的张家,昔年遗弃的是我,却不是陛下。
“如今新朝刚立,就将他拔除,你是想那些大家族联合起来,另外扶持势力,与我们再斗一场不成?”
那些大家族只求安定发展家族,高位坐的是谁,他们可不在意。
李无疾气愤:“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呵。”张珉冷笑,“事情败露,陛下已明着放过他,我这边也妥协过一次。若是他反而紧咬不放,你猜其他士族,还会不会有唇亡齿寒之危急感?”
李无疾:“嘶——”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说,将此事揭露,却推到户部尚书身上,是为了表明你的姿态。”他揉了一把狗头,“也是为了激起老司空的怒气。”
他们文人,心果然脏!
“那你就不怕,老司空联合其他士族?”
张珉不屑:“他凭什么联合,凭最近京师生意骤然火热,田地又多开千万亩,还是凭他快要迈入棺材的高寿?”
他们张家,已没了足以成器的家主支撑。
倒下,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其他士族不在老司空死后扑过去撕咬一口,抢夺其店铺田地,都可以称之为圣人了。
哪能听他联合,推翻得来不易的平静。
杜君则提醒:“老司空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此行,你得当心。”
对方肯定会利用北宛战事,将他这个“家族叛徒”除掉。
张珉“嗯”一声,正想说点儿什么,余光瞥见一道人影鬼鬼祟祟,蹑手蹑脚从后侧靠近,当即一跳三丈远。
“李!无!疾!”
怒气震得右相府头顶连绵的白云,都抓紧脚程麻溜儿飘过。
“哈哈哈,堂堂右相,怎能怕一条小黄犬,我替你治治这毛病。”
“混账东西,你给我把小黄放开!!”
“我不。”
……
*
抄家没产,也是一桩体力活。
张珉紧赶慢赶,盘好账目,又去各士族那儿晃悠一圈,才算得来足够的军饷。
萧旻瞧着呈上来的账簿,心里头一高兴,大手一挥,让他歇上两天,令杜君则、谢昭明和李无疾等人筹备点兵诸事。
张珉转头和娘子约好,一起踏青。
瞧他哼着欢快的小调儿,对镜更衣束发小半天,还挂个淡淡杏香的香囊,步履轻快踏出相府。
一众人纷纷咬牙,想要打死他。
无奈,谁都打不过。
只好随便丢两本厚书,一方砚台,聊表幽愤。
张珉利落躲开,翻墙等在滋水河旁边的小桥上。
他放眼望去,只见柳岸一线堤,烟水各半,雾笼绿野,星点游人双作伴。
心下当即就是一动,格外思念娘子。
正巧,身后传来一声温柔婉转的呼唤:“夫君。”
他回头望娘子——
叶瑾钿站在墙根石榴花下。
风移影动,碎金星星,薄光清浅落于其侧,上下浮游闪烁,珊珊可爱。
唔,他说的是,娘子珊珊可爱。
光影皆为衬托而已矣。
“娘子。”张珉赶紧向她走去,握住她手掌,“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
叶瑾钿失笑:“癸水过去三日了,而且我真没有哪里不舒服。”
是他过度忧心了。
张珉不反驳,可仍是坚定要听兰夫人所言,多加注意。
“对了。”叶瑾钿从身上翻出一枚小巧的杏花簪,塞入他掌心里,“夫君,你看这个,好看吗?”
张珉:“……好看。”
叶瑾钿:“喜欢吗?”
张珉:“……喜欢。”
叶瑾钿:“喜欢就好。”
张珉陷入沉默。
娘子此举,他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79章 他是不是能够放肆些
不等张珉探究清楚。
叶瑾钿已伸手拉住他手腕,向着横贯河面的虹桥对岸跑去。
她今日着一身浅桃粉的大摆襦裙,看起来就像一朵巨大的、明艳的桃花,这朵桃花轻盈旋开又合拢,将粼粼满河碎金压下。
张珉愣神片刻,被拉着奔跑在风里。
迎面扑来的清风,还带着对面河岸小摊的鲜虾馄饨味儿,热腾腾的水雾,缠了他满脸。
他猛一下,坠回人间。
叶瑾钿回头冲他笑,飘扬的发带携手尾部点缀的珍珠,轻轻敲打他肩膀。
他们跑到虹桥最高处,脚步才慢下。
张珉看着她笑脸,不自觉跟着露出笑意:“娘子今日,好像格外开怀?”
“你难得休沐,陪我闲逛,我当然高兴了。”叶瑾钿拉着他的手,转身,往桥下慢慢倒走。
张珉有些愧疚。
他伸手虚虚圈着她,生怕旁人冲撞过来。
“是我陪你太少。”他握紧她的手,大拇指满含怜惜,从她手背扫过。
叶瑾钿轻轻摇头:“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暂时争不了朝朝暮暮。”
张珉喃喃:“娘子……”
她越是深明大义,他越是愧疚难当。
“所以……”她回握他手指,“更要珍惜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叶瑾钿停在虹桥拐角处,拂开垂下的柳枝,钻进去看摊子上摆开的小玩意儿。
张珉跟着她蹲下。
摆摊娘子见状,停下手中活计:“客官随便看看。”
叶瑾钿扫过长布上摆开的发带和木簪,都不是很感兴趣。
她目光落在对方手里。
摆摊娘子正在编织一朵珍珠簪花。
那花的形状,是两三朵挤在一起的、小巧可爱的杏花。
对方的珍珠原料,其实并不圆润,也颇多瑕疵。然而摆摊娘子的手很巧,在编织珍珠杏花时,巧妙地将瑕疵和不圆润的珠子掩藏起来,使其恰到好处的好看。
见她一直看,摆摊娘子问:“这位娘子,喜欢我手上的杏花珍珠簪子?”
叶瑾钿点头。
摆摊娘子有些迟疑:“可我这珠花,本是打算送朋友的……”
“有道是知己无价,珠玉稀疏。既然如此,我便不夺人所好了。”叶瑾钿收回目光,挑了一根绣有浅青叶片的雪青色发带,递过去,“我要这个。”
摆摊娘子有些愧疚,给她多塞了一根珍珠点缀的桃花簪。
不管叶瑾钿怎么推却也没用。
她只好悄然从荷包多摸出十个钱,捏在指尖。
钻出柳树后,她一手抓住张珉掌心,一手将钱抛到柳树后,拔腿就跑。
“哎——”
摆摊娘子手慢脚乱捡钱,弯腰追出来。
叶瑾钿一把将张珉推进旁边小巷,消失在摆摊娘子眼皮子底下。
等了好一阵儿,她才小心翼翼探头,往巷子外看去。
摆摊娘子寻不到人,已无奈转身,弯腰钻回柳树后守摊。
叶瑾钿带着一丝窃喜的笑意,将脑袋收回,仰头看向张珉。
桃花眼撞入水湛湛的、倒映河面粼粼带状波光的乌泱泱眼眸中。
一刹,如坠星海。
她一手压着他肩膀,一手撑着墙面,温热的气息将他笼罩,与他浅淡的杏花香混合在一处。
“你……”
她心脏重重一跳,眼眸微垂,扫过他脸颊,又抬起对上乌眸。
不知今日是什么节日。
巷口川流不息,人似流水淌过。
偶尔会有一两道视线,匆匆瞥过来看两眼。
叶瑾钿转开眼眸,往后退了两步,低头叠着手上的发带,塞进荷包里。
刚松开荷包,便有一只白皙温热的手递过来。
“走罢。”张珉含笑看着她,手掌又往前递了递,“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再去郊外游玩。”
叶瑾钿“嗯”一声,将手指搭上他掌心。
他们从巷口另一头步出,随着人流往前走。
张珉另一只手拉过她手腕,稍稍松开,将五指穿入她指缝中,牢牢握住。
他解释说:“人太多了,这样……不容易走散。”
唔……
的确不容易走散。
可他们被汹涌人潮裹挟,紧紧贴着,向陌生的地方闯去,一脚踏入中空之地。
一身长袍的店家,将他们拉到一张长桌后。
他扬声,对其他人道:“最后一对,其他人得等下一轮了!”
叶瑾钿和张珉:“??”
“现在,还请
小娘子们拿起桌上黑布,蒙上双眼。”店家朗声说道。
叶瑾钿扫过桌上摆着的庖厨用具,疑惑拿起黑布,转身看向张珉,说:“先玩玩?”
瞧着有些意思。
张珉自然不无不可。
不过他扫过长桌上摆设的物件,伸出手:“我先来试试?”
愿为娘子开路。
两个稀里糊涂混进来的人,在糕点做了一半之后,才弄明白这是一家名为“四时糕点铺”的店在设擂台。
擂台这一轮比的是夫妻默契。
一人蒙着黑布做糕点,一人站在背后指定的圆圈中,不可越线,且只能言语提醒。
最后做出来的糕点,由抢到花笺的人,投放到自己喜欢的糕点前,以花笺数目算出优胜者。
优胜者可免钱,入内挑选八种糕点带走。
一对夫妻只有一轮机会。
他开了路,便只能由他继续,没有第二回。
四周围观的人都聒噪异常,激动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另外三对夫妻里的郎君,还得应对四周好事者对他的纠正,更是将嗓子都喊劈了。
“娘子你拿错了,不是这个东西!”
“他们已经将东西都摆乱了,你蒙眼之前看到的,根本不作数!”
“哎哎哎,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那是什么!”
“糖?糖不是琥珀一样的色泽么,怎会是一块块的石头疙瘩!”
……
叶瑾钿和张珉这边,岁月独自静好。
“嗯,夫君拿对了。”
“夫君小心手。”
“糖在你右边半臂远,你小心些捣碎,不急。”
……
只是慌张也好,从容也罢,蒙眼做出来的糕点,在缺乏模具的情况下,模样委实有些……
五花八门。
店家遣人放入蒸笼蒸熟。
“糕点出锅还得一阵子,不如,让诸位郎君……”店家扫过二人,补上一句,“……和这位娘子先说说,自己最喜欢谁家的糕点。”
第一位过于老实,想了想自家娘子不成形的糕点,选了隔壁那起码能看出是朵花的糕点,尔后被自家娘子赏了一脚。
四周人都笑了。
第二位汲取经验,梗着脖子说:“我娘子做的就是最好看的!”
一番话,说得那位娘子红了脸,回头娇嗔他一眼。
两人眼神缠缠绵绵。
第一位娘子闻言,默默给自己夫君补了一脚。
老实郎君一脸茫然看她。
四周人哈哈大笑。
叶瑾钿也看得忍俊不禁。
轮到第三位,店家改了策略,搬出店中一样糕点,让那位郎君择一块吃。
郎君:“……”
这不是蓄意为难他是什么?
方才的糕点,他可是亲眼瞧见,娘子把豆酱揉了进去……
“这么为难,那就请这位郎君待会儿把糕点浅尝一口,再做点评如何?”
四周看热闹的人,笑得更欢了。
店家为人十分风趣,等待糕点的过程并不枯燥。
待糕点出炉,便被切下一小块,与“四时糕点铺”的糕点,一同送到第三位郎君手中。
第三位郎君一脸英勇就义的神色,将糕点吞下。
“我娘子做的……呕……”
这位娘子哭笑不得,拍着他后背宽慰:“别硬来,不行咱就算了。”
围观者发出善意的笑声和规劝。
店家一时忘却,下意识看向张珉:“这位郎君怎么说?”
“我做的糕点虽然方方正正,可味道不甜不腻,并不比你们糕点铺的差。”张珉轻咳一声,“再者,这糕点白里透红,甚是喜庆。我以为,当属我做的最好看。”
叶瑾钿:“……”
露馅了还能说这么好听。
她夫君这辩才,还真是不错。
店家嘴角微微牵动,看向叶瑾钿:“这位娘子觉得如何?”
叶瑾钿:“我觉得我家夫君,说的不错。”
店家:“……这位娘子不觉得偏颇吗?”
纵然是为了胜出,是不是也忒不要脸了些。
“是有偏颇。”叶瑾钿平静承认,道,“可我无法不偏向我家夫君。”
张珉的耳根,“欻”一下,红得比第二位娘子还厉害。
然而。
乌眸盛载烈日骄阳,于绚烂华彩中,退化为帘幕,只以工笔清晰勾勒一人轮廓,盈满眼眶。
风过处。
连她脑后飘扬起的发带,都格外鲜明。
勾人眼瞳。
即便脸上热气自脖颈冒起,将耳根、脸颊全部熏得通红滚烫,也不舍得移开眼。
人群顿时沸反盈天起哄。
前面几位娘子都忍不住看过来,抿着唇吃吃笑。
乱世初结,礼教不严。
大家都惯了及时行乐这一套,无人觉得此言有何不妥。
只不过——
辩才没有用,偏爱也没有用,店家精明,将糕点打乱,投放花笺的人根本分不清哪块糕点出自谁手。
唔,除了部分人还记得,某位郎君的糕点方方正正很喜庆。
最终是第二位娘子为优胜者。
张珉伸出食指,挠了挠后耳根:“是不是我拖累娘子了?”
“夫妻一体,说什么两家之言。”叶瑾钿哭笑不得,迈入店内,“当不了优胜者,那我们就当一位优异的食客。这位郎君想吃什么,今儿个我请客,你随便拿,我付得起。”
张珉看着她故作纨绔的样子,止不住笑。
娘子似乎……还挺宠他。
那他,其实是不是能够放肆些,纵情些。
两人在铺子里,每样看得顺眼的糕点都来了一块,足足买了三大包。
只消再买几管饮子,便能提去郊外。
漫步走在偏僻小道上。
张珉低声喊她:“娘子。”
她抬眸,身旁雪青色骤然放大。
张珉倾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望着她有些呆愣的、讶异的、没能缓过神的桃花眼,他垂眸扫过唇瓣,眼眉弯折,轻轻一笑。
叶瑾钿想,他胆子真是变大了。
第80章 “夫君,我们圆房罢。”
因这不经意的偏爱。
张珉不止胆大,还格外放肆。
他悄无声息扬起溪间清水,泼到正在撩水净手的叶瑾钿跟前。
水珠迸溅,溅起一朵朵透白的花,花边镀上几丝日光独有的浅金色,花瓣又印有枝叶的疏落淡影,格外好看。
叶瑾钿侧脸躲避,闭眼不语,也不动。
一息、两息、三息……
张珉的欣喜缓缓退却,一甩手,将溪水擦到腰上,紧张探头去看。
“娘子,你没——”
剩下的话,被扬过来的水珠灭掉。
叶瑾钿背着日光,桃花眼里全是小计得逞后的意满。
“原来夫君这么聪明的人,也会情急上当。”
她起身,往前跑几步。
光斑在她身上一跳一跳。
张珉下意识要追,被她喝住。
“不准过来,你就在那边。”
她将裙摆堆到膝盖上捆结绑好,又挽起两条裤腿,将鞋脱下丢远。
泛着健康粉色的赤足,踩在溪中清凉石头上。
她绷直右足,扬了一泼水。
水花连同明媚笑意,一起砸到张珉跟前,撞入心房。
耳边全是心脏的鼓鸣。
他瞬间会意,将宽敞外袍脱去,远远丢开,鞋也脱掉,踏入水中。
两人如稚儿顽童般泼水。
笑声与水声直上云霄,惊起林间鸟。
衣物湿透后,张珉甚至卖弄可怜,把娘子引过来,抱着人就往溪水里摔。
当然。
他摔石上,娘子摔他怀里。
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会看娘子脸色。
若是叶瑾钿稍微皱一下眉头,他便立即认错,求得娘子原谅;若是娘子不恼怒,那就可以稍微得寸进尺。
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拿捏了谁。
叶瑾钿佯恼,按着他胸口把人推倒,自己也跟着埋入浅水中。
雪青色与浅桃色交缠,浮上水面。
清澈溪水中,波澜微微荡漾,头顶花树日
光尽皆模糊,唯有桃花眼里的璀璨笑意瞩目。
水中自成一方桃源,万籁俱寂。
张珉可以清楚听到耳边不曾停息的鼓鸣,那是山林清澈溪水涤荡过的、不愿休止的爱念回响。
他仰头,如同逐光一样,亲上她唇角。
蜻蜓点水似的一触。
*
人一旦放纵,便会格外不安分。
哪怕歇息也得作妖。
余光瞥见叶瑾钿躺倒草地,张珉把人按住,一手护后脑,一手禁锢后腰,往旁边翻滚,将人堵到大树根下,以体温将她团团包围。
不让她逃脱。
叶瑾钿伸出手,抵在他肩膀上,却被撑开五指,压到草地。
她愣了一下。
这情景……为何有些熟悉。
“怎么了?”张珉见她愣神,敏锐觉察,立即询问,“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叶瑾钿摇摇头。
应该是她多虑了,她与夫君从未……
等等。
她忽而想起一个久远的梦。
春梦。
带着冰凉水汽的脸,“腾”一下散出红云。
她闭上眼,懊恼别过脸。
张珉看着眼前泛红的耳根,眼神陡然暗下来,不自觉吞了一口唾沫。
吞咽声就在耳边。
再怎么细微,叶瑾钿也难免听得一清二楚。
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努力镇定:“草地不舒服,起身。”
张珉看着她难得的窘态,指尖一动,撑手翻身,靠着大树坐好,又抱起她坐到自己身上,不愿放手。
他一条腿伸长,充当坐板,一条腿支起来,给她靠背。
倒是考虑得十分周全。
叶瑾钿:“……”
“娘子——”张珉耳根微红,将她圈住,“你在想什么?”
叶瑾钿移开眼。
她企图用旁边烂漫的山花,将思绪转走。
“是在想……”我吗?
张珉的话没说完,叶瑾钿便伸手往旁边树藤一扯。
“啪——”
树藤落下,将他掩埋。
藤蔓便堆在她腿边。
“……”
叶瑾钿只得重新将他挖出来。
张珉:“……”
娘子的宠爱,去得有点儿快。
叶瑾钿对上他幽怨的眼神,轻咳一声,将细藤条拆出来,编了个圈:“我来编个小玩意儿,送给夫君当赔礼。夫君消消气?”
张珉哪有什么气。
不过娘子要送他东西,他又哪里舍得拒绝。
他看着她手指里外上下翻飞,将藤蔓缠缠绕绕,又编入山花,做成一顶色泽格外靡丽的花冠。
她含笑将花冠递给他。
张珉:“……”
花冠这种东西,是不是应该由他编织,送给娘子比较合乎世俗?
见他不动,叶瑾钿垂眸打量自己的手艺活。
这花冠瞧着还可以啊。
大气,漂亮。
“夫君,不喜欢吗?”
她遗憾收回手,准备将花冠放到一旁,再编个别的小玩意儿。
张珉不忍她失望,伸手握住她手腕:“没有,我很喜欢,只是……”他往前低下头,抬眸看叶瑾钿,乌眸笑得微微弯起,“……我在思考,让娘子亲自给我戴上,会不会太恃宠而骄了。”
叶瑾钿:“……”
谁宠谁骄?
“不会。”
她将花冠给他戴上。
他肌肤玉白,因活泛筋骨而散出一点薄粉色,本是极其俊秀的长相,配上花冠,当有几分雌雄莫辨之色才是。
可并没有。
花冠只显出他身上的温柔。
叶瑾钿觉得,花冠在他身上,有种恰到好处的好看。
但这也意味着,花冠并没有为他增色多少。
“这赔礼,是不是简陋了些。”她忍不住伸手理了理折进去的叶子,暗自感叹怎会有人能将山花也比下去。
张珉脖颈泛上一点薄红。
他跟着她动作,抬眸看向她腕骨,半晌,目光回落,笑着说:“娘子给的一切,便是世间最好的一切。”
一花一木,一叶一土,都是极好的。
叶瑾钿受不住他认真的肉麻话,但凡他态度轻慢随意一些,她都不会生出任何窘迫。
先前因为试探他应运而生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露出内里柔软又敏锐的心脏,咚咚狂跳。
娘子为他而脸红。
张珉意识到这一点,胆子更大了。
甚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心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心里那点儿事情全部和盘托出。
然而出征在即的急迫,以及她上次昏倒的场面,次第在他脑海里碾压而过。
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在口腔里囫囵打了好几个转,又被他吞下去。
林间风起。
叶瑾钿偏头打了个喷嚏。
张珉乍然回神,背对她单膝跪下,擅自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肩膀上一搭,后背往上一拱,将人稳稳当当背了起来。
叶瑾钿一晃神,便觉得自己像片叶子,被风轻盈托举。
“夫君?”
她瞪大双眼,发出疑问。
张珉手臂穿过她腿弯,往上颠了颠:“这里离家不远,不消一刻就能回,我背得了。”
叶瑾钿:“……那你累了就放下我。”
张珉嘴里“嗯嗯”应声,心中却想,他才不放,他巴不得这条路再长一些。
最好,从京师北走到京师南,走个三天两夜才好。
不过他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半盏茶功夫不到,叶瑾钿看见货郎穿街过巷,扯了扯身上披着的外衣,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停下,跑去挑选了许多簪钗和女子绑头发用的东西。
张珉堵在风口,为她挡风。
叶瑾钿将三四样簪钗和八条发带搁在手心,递到他面前:“夫君喜欢这个吗?”
货郎:“??”
他眼神左看右看,满脸困惑。
张珉不明所以,可还是如实道:“喜欢。”
娘子用上,肯定好看。
既然他也喜欢,叶瑾钿便爽快给了钱。
她将簪钗和发带握着,不再让他背,转为牵手往家的方向去。
天气渐热。
寻常人家没有冰窖,大都是下水凉快,或者找个巷口、树荫坐下唠嗑。
如他们这般水淋淋的人不少。
路过巷尾,他们刚好碰见脚步匆匆往前奔的大眼书生。
一开始,两人都没太注意他。
直到他停在门口,被隔着一扇木门的小黄大声吠叫驱赶。
叶瑾钿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的话本子。
是她要的话本写好了!
她激动拉开张珉紧牵的手,往前快步走去:“郎君可是寻我?”
大眼书生回头,有些羞涩地一笑:“是。”
张珉:“??”
他眯了眯眼,死死盯着大眼书生。
什么狗屁柔弱书生,从哪里蹦哒出来的,暗卫都死了吗?有这种东西出没,都不晓得拉一拉。
他稍稍敛了敛自己身上不友好的气息,抬步走到娘子背后。
被盯着的书生:“……”
他赶紧把话本塞叶瑾钿手里,丢下一句“已按娘子所言写好,若有不满,再来告知”便跑了。
叶瑾钿一个“好”字,尾音刚落,书生就没了影儿。
“……”
她困惑转身,看向张珉。
张珉早已收起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脸温润柔和的模样,把目光落在她手上:“娘子新买了什么话本,今晚一起看看?”
他倒要瞧瞧,那书生都写了什么。
叶瑾钿收起手上书,把门推开:“不行,这本书你不能看。”
张珉:“??”
张珉:“!!!”
叶瑾钿说不给他看,可却随手放在桌上,用新买的簪钗和发带压着。
张珉看了一眼,到底更惦记她身体,也怕她生气,不敢乱来,只得歇了偷看的心思,愤愤跑去烧水兑温,让她好好冲洗一下。
叶瑾钿在屏风后更衣时,总觉得自己听到劈砍木头,“咔嘣”裂开的声音。
小黄蹲在房门口,摇着尾巴,扭头冲她傻笑。
她蹲下,揉了揉狗子脑袋,无奈笑着道:“这么乖做什么,我又不会因为你胡闹,就把你赶走。”
*
水热起来需要一阵。
张珉先用凉水冲过澡,就着暮色翻出米肉,熟稔清洗,切割。
叶瑾钿坐在内廊的木头上,看着低头啃泡发干饭与骨头的小黄,琢磨着小黄这油光水滑的健壮样子,某人应当功不可没。
以他每月月俸如数上缴的做派,他何来闲钱置办肉干肉骨头?
她抬眸看向窗台后忙忙碌碌的背影。
又一个破绽。
她想。
他那样聪明的人,会不知道自己露出的破绽吗?
叶瑾钿目光从窗口垂落,定在脚下。
木板下,石头缝隙间,蜗牛试探的触须,从壳子里小心翼翼探出。
叶瑾钿忍不住
弯下腰肢,伸手往下戳了戳蜗牛的壳。
“欻”一下,触须立即缩回去。
她收回手指,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金光霞色自她侧脸柔柔扫过,有风吹起散落的长发,唇边笑意被软色叠影模糊。
张珉透过窗框往外看,清楚捕抓。
*
饭毕。
小坐片刻后,叶瑾钿到屏风后泡浴。
张珉收拾好饭桌碗筷,又忍不住洗了个凉水澡,将柴火气冲掉,带着一身清凉水汽与宽松长袍,躲开热情追赶的小黄,回到内室看书。
话本子与簪钗被挪到书橱上,就在床尾摆着。
他看着手中的《x国策》批注版,看完一篇章便忍不住将眼神落到上面。
来回好几次后,叶瑾钿忽然喊了一声:“夫君。”
做贼心虚的某人,手指一抖,差点儿把古老的竹简砸大腿上。
幸好。
他眼疾手快,险险稳住,没真砸了。
他清了清咽喉,才放下竹简,走到屏风旁边,盯着最底下描摹的黄沙,问:“娘子何事?”
叶瑾钿:“你进来,帮我一个忙。”
进、进去?
张珉心想,这……不大好罢。
他脚下往后一退,一转,两三步跨入屏风后。
“水凉了?”他眼睛规矩看向她脸颊,不往水下看。
叶瑾钿转身,趴在浴桶上看他:“我的寝衣不小心打湿了,其他衣物穿着睡不舒服,夫君可还有别的寝衣,可借穿一宿?”
张珉眼神从水淋淋的胳膊上转开:“有。我去拿。”
他回头,翻箱倒柜找最柔软、最舒服的一件。
方才进去时,热雾已散,他恐天晚水凉,娘子感染风寒,便不进去,将衣裤放在屏风上。
叶瑾钿伸手去拿。
带着潮湿水汽的温热手掌,落在他手背上。
不过一瞬,手掌便抽离,将衣物拿走,窸窸窣窣穿起来。
张珉捂着发烫的手背,听到脚步声转出来,开口道:“娘子你先睡,我先把……”
剩下的话,断在叶瑾钿推过来的手掌上。
她按住他胸膛,一路把人推到床榻边,俯身靠近。
一缕发丝从她肩膀滑落,掉进张珉无意扯开的领口中,洇出一条长长水痕,如同一条湿漉漉、滑溜溜的手臂,探入胸口紧贴着。
张珉喉咙发紧。
叶瑾钿抬手缠上他散落的发丝:“夫君,我们圆房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