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疑惑地问:“有什么问题?”
那是道翡翠莳萝三文鱼卷,是用液氮冷冻成的脆片,外观看起来是翠绿色裹着三文鱼,象征着“上市绿灯”。
叶修明说:“明明被液氮冻住了,为什么里面的三文鱼还是原样?”
裴安:“没冻住呗。”
“不可能,这道菜我又不是没吃过,三文鱼也是硬脆的薄片才对。”
叶修明拦住一个想要过来拿这道菜的,说:“叔叔不好意思,没有蘸料了。”
裴安拉了拉叶修明的衣袖:“你干嘛,在你小爸的宴会上捣乱是吧。”
叶修明摇了摇头,“这菜绝对有问题。”
至于是什么问题,他丝毫没犹豫地咬下一口,吃了不就知道了。
幸好涌动的人群已经去往舞台两侧,等待苏廷的发言,叶修明他们也不必硬拦,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叶修明给一位男侍打着响指,说:“把这道菜撤了吧。”
那人有些难为情:“可这是大厨和苏总亲自定的菜单。”
叶修明的喉咙突然收紧,有些呼吸不畅,他迅速扯开衣领,眼球泛出血丝。
“这菜里……有毒。”
他撂下这话之后就昏了过去,裴安一时间只能乱叫苏廷的名字,那男侍也急了,连忙探向叶修明的口鼻,幸好……幸好还有气息。他看裴安在呼叫苏廷,有样学样地也大呼小叫起来。
人群顿时朝这边看过来。
还是周叙白眼尖,一下就看出那是他带回来的西服,他给台上的苏廷使了个“不好”的眼神,就先如离弦的箭,跑到叶修明身边查探情况。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有个小男孩吃什么东西噎住了,脸都紫了。”
“好像是苏廷的养子。”
“啊?那这酒会不就白瞎了?”
苏廷听见“养子”二字,终于有些站不住,打着趔趄找到了瘫软在地上的叶修明。他悲痛欲绝,双目失神,一直拉着叶修明的手,直到他被拖进抢救室才肯松手。
他坐在门口,显得异常焦躁,裴安则不住地流泪,并没安抚到一点。
“叶……修明是怕……大家吃到脏东西……自己非要……去试的。”
苏廷微抬双眼:“什么叫脏东西。”
“他说……有个菜本来应该是……干的,却变成湿……的,有可能是毒药。”
叶修明也太不让人放心了!遇到这种情况难道就不能给服务生说?非要自己亲自去试毒!叶修明到底知不知道一旦这条命不在了,他苏廷一定会悔恨终身!
“裴安,”苏廷强压怒火,“如果修明出现任何状况,我会让你好过。”
裴安:“哇…!”
周叙白还在现场跟警察描述中午发生的状况,被叶修明试吃的三文鱼片也被带到检测机构。警察调取了当天的监控录像,锁定了一位着黑色裤装的女侍,很快就把她捉拿归案。
周叙白赶到医院的时候,叶修明还在抢救,他的呼吸顿时紊乱了,不敢想象苏廷会有多煎熬。
周叙白蹲在苏廷的面前,说:“还记得我们找了个替罪羊给阮治国行贿吗,他已经羁押候审。本以为好处给尽,他就能心甘情愿地坐牢,没想到他的老婆林雨却不干了,这次投毒和泼油漆的都是她。”
他继续说:“警察抓住她的时候,她大声喊冤,说有重要线索要提供,看样子是要把这个秘密捅出去,公司这才刚上市,就遇到这种事,苏廷,你做好准备了吗?”
苏廷从不信命,觉得人的自由意志才是至高无上的一切,可他现在竟然有一丝地认命。
可能他就应该待在废墟之中,与肮脏的东西一起腐烂。
“周叙白,你不用担心,天塌了有我在,该我承受的我会顶着。”
周叙白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苏廷,替我照顾好儿子。”
苏廷还没来得及回味周叙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抢救室就传来好消息:“病人的食道和呼吸道黏膜受损,好的是没有伤到脏器,已经脱离危险期,不过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苏廷感到喉咙里卡着个硬块,让他呼吸不得,理智也在大脑里蒸腾个不停,让他仅剩躯壳。苏廷攥着叶修明冰凉的指尖,想把自己的热度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裴安一路小跑,跟着叶修明的病床到达他的房间,苏廷满目空洞地看了裴安一眼,又将叶修明的双手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周叙白领着裴安走了出去,“我送你回家吧,这里有苏廷就好。”
“苏叔叔会怪我吗?”
“他不会,他现在肯定在怪自己。”周叙白可太了解苏廷了,他遇事从不推卸责任,也不会怪无关紧要的人,这份内耗永远留给自己薄弱的身躯去解决。
周叙白有些悲伤地回看了一眼,就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了。
人这辈子,总得为一句“喜欢”付出点什么。
周叙白向警察自首,说出给阮治国行贿的始末,一人担下所有罪责。
那警察似乎已经被林雨告知了扉合地产与官员私相授受、官商勾结的脏事,听见周叙白的坦白也没太惊讶,只是,他真的不是替谁顶罪吗?
“你一个董秘,是怎么动用那么大一笔资金的。”
周叙白:“都是我的个人财产。”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钱,帮公司创造利益?”
周叙白想笑,便笑了:“因为我爱他。”
这么多年没听过爱情故事的警察像看濒危动物一样看着周叙白。
他过于滚烫的、不加收敛爱意,几乎要把天幕都烧穿。可又能怎么办呢?他就是爱他,想见到他幸福的样子,那幸福与自己无关都可以。
周叙白永远记得少年苏廷一身晶莹的细汗坐在他前面,发尾上都是汗,他好奇地问:“你从哪流的这么一身汗。”
苏廷闻言,微转过身,能看到锋利的侧脸。
“不该你管的事,少管。”
所以周叙白心想,那就把你的事,都变成我的事不就好了。
他笑着,给苏廷发了条信息。
——下个秋风尽,一定是归期。
第36章
苏廷冷冷地扫向那条信息,不知道周叙白在整什么幺蛾子。
可叶修明病成这个样子,他没有心力去思考,只知道在大厦将倾之前,自己还有时间照顾他,保护他。
这样就够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旁,目光呆滞,床上的叶修明似乎又瘦了一圈,正半张着嘴呼吸,露出干净的小虎牙。
为什么他非要忙于应付工作,和那个没什么意义的破酒会。
和叶修明的身体比起来,酒会真的不值一提。
苏廷心想,就算自己的自由也不值一提,他还是不后悔出招把阮治国弄进去,欺负叶修明的人都该死,没有一个人是例外。
苏廷第一次觉得叶修明对自己,可能比对他更重要。
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叶修明的手指突然一阵抽动,好像已经恢复了神识,苏廷立刻俯身轻声去唤醒他。
“修明,修明,你醒醒。”
叶修明是在剧痛中醒过来的,那痛大抵与灼伤的食道有关,他不知所措地掐着自己的喉咙,眼冒金星地说:“小爸,我好疼。”
苏廷极力克制着悲伤,按下呼叫铃,安慰他说:“等一下就好了。”
护士过来后,看出叶修明可能是被吓到了,因为昨天内镜检查后,发现创面并不深,保守治疗就行,但小孩子嘛,肯定承受不住这样的疼痛。
护士忙教他用腹式深呼吸调解情绪,果然,叶修明很快恢复了正常,给他挂上营养液后,就留苏廷照看。
叶修明的眼中噙满泪水,像做错事的孩子问道:“小爸,昨天我毁了酒会,你不恨我吗?”
苏廷很介意叶修明的自责,严正制止了他的过分小心:“其实你觉得出现问题的三文鱼,确实是被人倒上了强碱性物质,一旦被大家误食,会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这样才是灾难级别的酒会。所以修明,你救了小爸。”
“可是……你还没致辞。”叶修明知道下面站着的都是些重量级别的来宾,让他们白跑一趟,实在不好。
“是周叙白这个老妈子把这场酒会的意义夸大了,我致不致辞,扉合一样在主板飘红,这些都是形式,你长大就会知道。”
叶修明委屈地翻转了个面,觉得自己长得太慢。
还不能替苏廷分忧,不能替他扛事,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他好恨老天爷让时间走这么慢,再快一点吧,他想,他想快点知道人生的答案。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这次的病程很快就结束了,他人小,代谢快,自我愈合的能力也强,很快就能正常进食。苏廷生怕会有后遗症,拉着医生确认半天。那医生八卦道:“看你挺年轻的,怎么有这么大的儿子。”
苏廷这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正视这个问题。
一定是老天觉得他孤单,才派这样一个小鬼陪自己。
他只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
那医生便捂嘴走了。
出了医院大门,苏廷这才恍然发觉好像缺点什么,环顾一周后,竟然没看到周叙白的影子。他把出院单递给叶修明让他拿着,立刻给周叙白拨去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几乎一刻不停,回到公司,办公室、会议室……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却还是找不到周叙白的身影,他往下走了一层,问前台:“看见周叙白了吗?”
那人看出苏廷两眼不闻窗外事了,战战兢兢地说:“您……还不知道……吗?周总被……警察带走了。”
这时,财务总监正端着咖啡从茶歇室出来,看见苏廷,像看到救兵,连“我的姑奶奶”都冒出来了,她把周叙白和公司被警察调查、私人账户被冻结,还有找公司的人问话等等都条缕清晰地说了出来。
最后补充道:“不过呢,周叙白确实动用的私人财产,跟公司无关。电话记录和监控也能证明这件事是周叙白一人所作所为。”
她兀自分析道:“这件事一旦披露,一定会影响股价,但不会造成实质影响。”
苏廷有些恼了,“我在乎这些吗?”
叶修明完全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涉及到公司秘密他也不敢多问,只说:“大爸会判刑,对不对。”
财务总监跟苏廷都沉默了。
他是小孩子,小孩子总是沉不住气,所以他还是问道:“大爸究竟干了什么?”
财务总监道:“还不是前段时间贿赂了个区委书记。”
苏廷立刻喝住:“住口。”
在叶修明就近的世界里,他只认识一个阮姓的区委书记。
“那个书记,他姓阮吗?”
财务总监:“欸,你怎么知道!”
苏廷只觉得财务总监多嘴多舌,眼刀差点剜了她。
阮治国,那人常常跟在叶修明爸爸的后面拍马屁,所以他知道有些地方对引进企业和地产公司是欢迎的。
但大爸作为扉合的董秘,为什么还要反过来贿赂他呢?
难道……只是为了报复?
叶修明的眼里闪现出一道奇异而温柔的光,对苏廷,也对周叙白。
他小爸和大爸真的会为了区区一个养子,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几天出现的变故太多,曲折太多,两个爸的人生仿佛经历了过山车似的起伏,当这一切的结果都要承受在苏廷肩上时,他真的不会因为压力繁重而讨厌自己吗。
如果没有自己,一切都会好好的。
苏廷马不停蹄,带着律师到了看守所,虽然律师一直在强调500万是绝不会争取到取保候审的,可苏廷却像把耳朵剁了,一概不听,周叙白见律师都劝不动他,缓缓伸出手,摸着苏廷瘦削的侧脸。
“苏廷,事已至此,你只能听律师的话,说不定我认真悔改还能少坐几年,你也不用担心我在里面过得好不好,我过得挺好的……除了看不见你。”
苏廷淡笑:“你永远都可以对警察说是我干的。”
周叙白觉得稀里糊涂还挺好,何必在乎你的我的,“我舍不得你在里面受罪。”
“更何况,警察就算想逮你,也没证据。”
苏廷有些阴寒地冒出一个想法,周叙白像是能读心一般地打住了:“在女子监狱找人灭了林雨,对你来说太不值得了。”
第37章
“事情是我们做的,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周叙白说。
“可她差点把修明毒死!”苏廷阴沉着脸,低吼一声,引得看守所民警阵阵侧目。
周叙白给他了一个千万别激动的眼色,说:“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是不是作恶太多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报应,苏廷,你在外面也要认认真真想想我们前半生的所作所为,真的真的是没有问题的吗?”
苏廷凝然不动:“你想当圣母。”
“如果还给我留扇门的话,我想当你身边唯一的男人。”周叙白一摊手,诸多无奈都凝固在嘴角:“但我们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苏廷走之前,周叙白的眼眶红了,他拉着苏廷的手,半声不吭,却久久不愿分开。他出狱后能重拾对生活的信心,可是能忍受苏廷身边有其他男人吗?
那一定如凌迟般痛苦。
苏廷真想把这家看守所都炸了!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最老实的周叙白代他入刑?他这辈子又做错过什么事,周叙白连自己的爪牙都算不上!
他拂去眼角即将流溢出的泪,知道周叙白也是能逼他哭一次的。
当他用审慎的目光看了下天空,这才惘然发觉自己的身边连老妈子都没了。
律师问:“还争取取保候审吗?”
苏廷断没犹豫:“要。”
房间里,几个小时过去,苏廷还一直保持着呆坐的姿势,家里偌大的客厅竟头一回显得空落落的,苏廷觉得孤单,骤然起身,觉得还是去叶修明的房间坐会儿吧。
幸好他还有个半路来的儿子。
影影绰绰的灯光在苏廷身上铺展开来,令他有了几分神秘。他端了杯威士忌加冰,伸脚探了进去。
叶修明的房间如他这个人一样,整洁干净,东西也放得规规矩矩,书架上还摆了些高深的文学作品,苏廷随手抽了本日本作家的随笔,放下酒杯,认真阅读起来。还好,这位作家的遣词造句没那么生硬,苏廷觉得能看就决定扣下了。
不过,以他的阅读速度这本书不到一会儿就能看完,他决定再随便抽一本。
苏廷用点兵点将的老办法,锁定了一本黑塞的书。
正当他想信步取走时,忽然,这本书带出了几张照片。
苏廷定睛一看,浑身冷颤,脸立刻绿了——
那是苏廷当年被顾见清泄露的艳照,被摆弄成各种诱惑人的形状,毫无限制级别,每一张都代表了自己屈辱的过去。
怎么回事。
叶修明怎么会有呢?他拿照片做什么?他有这些照片为什么不跟自己说?
苏廷决定把这些耻辱统统捡起来扔进垃圾堆,可他却在看到背面文字的时候好似触了电——
“爸爸,我好爱你,好爱你。”
苏廷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答辩当天的插曲,当时……给上市委的那些照片背后也写着“爸爸”,彼时他竟然那么好心,觉得不是叶修明干的。
现在想来,自己简直大错特错!
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从苏廷的脚下缓缓蔓延,让他只能慢吞吞地拖着脚走路,他慌乱地朝叶修明的房间再看了一眼。
难道叶修明跟裴安也分享过这些照片?
所以才能解释那些爆炸式的声响。
什么叫养虎为患,他今天终于尝到了滋味。
可叶修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数百个疑问同时在心中升起,但都不如一个事实让他心寒——周叙白,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孩子,葬送了自己至少十年的青春。
不值,真的不值。
募地,苏廷手里的酒杯被他用蛮力捏碎,清冽的“嘣”声刺破鼓膜,掌心就像爆开一簇水晶匕首,寒芒刺穿了指缝。
每一片随处四散的玻璃上都有未熄灭的怒火。
曾被叶修明打开过的心里的口子,随着一股不知名的恨意,再次尘封。
他是懂得怎么在伤口上撒盐的。
叶修明回家的时间比平时稍晚一些,若是平时,苏廷的电话一定早早打过去确认他的安全,但今天叶修明迟迟没能在校门口等到苏廷,和他的电话。
他想,一定是大爸的事情要让苏廷处理,唉……周叙白……为什么一定要处置那个阮治国?以后他自己的心理压力到底会多大?
即使苏廷不让他承受这么大的负担,自己能过得去心里的坎吗?
叶修明自责地吹着冷风,一时间连车都不想打了,而是改坐了地铁。他是从小到大让人伺候惯的,哪会坐地铁这种弯弯绕绕的东西,还是路过的好心人告诉他该怎么换乘,他才安然地到家。
他脱下鞋和外套后,蹑手蹑脚地向卧室走去,这不甚光明正大的动作在苏廷的眼中看来,也成了他罪行的侧面注脚。
可是苏廷远远没有心情从他蹩脚的动作入手,而是直接了当地说:“叶修明,等你到18岁,我们自动解除养父子关系。”
叶修明猛地回头,竟发现苏廷躲在最逼仄的角落中,穿着白天的深卡其色毛衣开衫,黑色高领打底,英俊的脸上是一副自怜自伤的表情,仿佛陷入无底的黑洞。
再仔细看,他已摘掉自己送的古币吊坠。
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小爸一定是怪我把周叙白送进了监狱。
叶修明见苏廷依旧不正眼瞧自己,被人抛弃的恐惧感再次像死神的手把他攫住,他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我没有肉吃了”,而是……苏廷竟然也会不要他。
“小爸……我……”
“不许叫我小爸。”苏廷沉郁的双眼空洞冰冷,掷出的语句也是冰冷的,“你在外寄宿的这六年时间,我不会断了你的生活费、学费,但是我们也确实不必像之前那样毫无界限感了。”
叶修明突然有些微微发抖:“我跟你之间要什么狗屁界限感??你是我小爸啊!”
说话间,他大声的吼嚷扯到未完全伤愈的嗓子,让他剧烈地咳嗽,可他身体上的不适,依然没能换得苏廷一副好脸。
叶修明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知道周叙白的事情都是因为自己,那他承认错了不就好了,“小爸,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替大爸坐牢,以后我这条命也随他处置,我肯定不说二话!”
第38章
苏廷觉得可笑,就笑了,可那笑是阴寒的,不带温度的,让叶修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要知道他被叶淮安扔在路边之前,还被带着吃了顿大餐,如果让他好好回忆的话,叶淮安应该还有一丝不舍在身上的。
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叶修明强忍着悲愤的泪水,再次重申:“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小孩子心性,刚才的那些话是随便说着玩玩的,但是大爸的事情我一定负责到底。”
苏廷不需要他担任何责任,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眼睛就行,他把那些照片甩在茶几上,说:“叶修明,是你非要让我揭穿你的,别怪我。”
叶修明快走了几步,狐疑地看向桌面,可能确实离得太远,叶修明不得不将照片拿起来看,殊不知这一举动,彻彻底底压垮了苏廷心中最后一棵稻草。
“这是……”叶修明翻着照片,脸腾的红了,“你怎么找到的?”
他确实从阮林那里截到了几张,但是……不对,为什么这桌上的竟然有这么多,是在他屋子里复制繁殖了吗?
苏廷冷哼一声,“叶修明,你不需要解释什么,我跟你之间到此为止。”
叶修明终于在照片的背面看见“爸爸,我好爱你”这几个字。
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自己是被陷害的,声音抬高道:“这不是我的照片,也不是我写的!”
“你刚才不是还问我到底是怎么找到的,叶修明,你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
苏廷给佣人打了个响指,她就立刻走过来,架起叶修明的胳膊,让他的手在卸力之间扔掉照片。
叶修明眼光呆滞地快速在大脑中搜索着,忽然用尽全力道:“是裴星遥那个混蛋!是他到我房间放的!”
“他这么做的目的呢?陷害你一个小孩,对他有什么好处?”
叶修明快速:“因为我想撮合你和温言玉,他记恨我!小爸!你千万要冷静听我说完!”
“叶修明,”苏廷冷冷地说:“没想到,你连我跟谁在一起都觉得有本事改一改,是谁给你的底气?”
苏廷只觉得自己对叶修明厌恶极了,包括在证券大厦,当初叶修明也是突然消失了几分钟,谁敢保证他不是给上市委送照片呢。
说不定叶修明就是哪个仇家派来,让他的人生岌岌可危的。
这么想来,自己在叶修明身上所倾注的心血突然就变得可笑起来。
现在一定有人一边在品尝着胜利的香槟,一边嘲笑自己的傻帽。
他宁愿相信叶修明是敌人趁手的武器,也不愿相信那些字是叶修明写的。
一个还没上中学的小孩,就用这种方法来爱他吗?
可笑至极。
“叶修明,你也见过我对待敌人的方式,我还留着你的命你应该谢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敌人。还有,我教你的最后一课,就是离别。”
说罢,苏廷就在急剧飙升的怒值里,回到了自己最可靠的堡垒。
另一个佣人立刻拿出行李箱,对叶修明淡淡地说:“苏先生已经给学校打好招呼了,可以节假日周末都住在那里。住不惯的话你可以去Threshold报自己的名字,但总之,这里就不要回了。”
“他给你选的是最好的金湾公学,如果我是你的话,就要好好学习来报答他。”
如果苏廷真的认为照片背后的字是他写的,想必无论他怎么报答,苏廷心里都会有疙瘩,这个道理叶修明还是懂的。
罅隙已成沟壑,就算给他几年,他能跨过去吗。
“阿姨,小爸的家有没有监控?”
“家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啦,小叶,你只能祈祷你小爸的气能消得快一点。”
叶修明在佣人的陪伴下拖着行李箱回到学校,冬去春来,再至初夏,都没有看到苏廷的影子。
这期间他曾回过苏廷家,希望能跟他碰个正着,可惜苏廷在周叙白定刑之后,工作把空闲时间挤压得一点都不剩,他也有点疲于奔命的意思。
再至入学金湾,苏廷依然没有露面。
好在裴安看他可怜,最终也选择跟他在一所学校读书,周末带着叶修明一同回家。
有天电视在放西郊动迁的新闻,无意间看到苏廷在剪彩仪式上的身影,他一袭黑色长风衣,包裹得密不透风,用玉树临风都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的风姿。
他身边围绕着数名陌生的人影,好像从某一瞬间苏廷的人生就打了破折号。
那一瞬间,应该就是周叙白失去自由的那天。
裴安磕着瓜子,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当他看到苏廷时,嘴里的瓜子皮都忘了吐,说:“修明修明你快看,这不是你小爸吗?”
叶修明一震。
裴安的父亲恰好从他们面前经过,看了眼电视新闻,说:“西郊的这个项目风险太大,业内评估都不大好,你小爸为什么非要抓这个项目?”
叶修明心想他就算想知道,也找不到人去问。
裴安:“爸,你懂什么?苏小爸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看中的,一定错不了。”
裴安他爸把电视按下暂停,指着苏廷身后的巨型管道,“看看,单是拆除这些,就不是个小数目。”他用遥控器从屏幕下方划过,“污水呢?化工废料呢?他想怎么处理?这破地方根本不适合人居住,苏廷这次肯定要栽个大跟头!”
“呸呸呸,”裴安道,他转向叶修明:“你别听我爸胡说,他怎么能跟上市公司的一把手相提并论呢?”
“好,你们都对,就我是个傻子。说吧,今天想吃什么?我去给未来的一把手们露一手!”
叶修明条件反射似的起身,说:“叔叔,我来帮忙。”
“看看你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这个苏廷,到底为什么不让你回家啊。”
裴爸言语间有些忿忿不平,可叶修明知道,真相是血沥沥的,他不会揭苏廷的伤疤。
他不相信时间会治愈一切的说辞,时间只能杀死希望。
“爸,你就别随便乱问了。”裴安继续按下开始键,他知道叶修明一定想多看苏廷两眼。
这时,裴家的门铃响起,裴父正好走到门廊,顺手就准备开门。
他问道:“谁啊?”
“苏廷。”
第39章
苏廷这个名字对商界的人来说如雷贯耳,他冷冰的身影常年活跃在财经新闻里,当然,还有数年前的花边新闻,当年对那件事略有耳闻的几乎都通过自己的方式窥探到了照片的真容,所以当苏廷骤然出现在裴家的大门时,连裴安的爸爸裴清月都有点骇然了。
该怎么去面对苏廷呢?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叶修明,他已经接近一年没见到苏廷,说不想他,那叫放屁,可就算再想,似乎都是个无解的死局。
自己的思念是无形的勋章,空落落地无处安放。
少年的身量是以天为单位猛长的,叶修明比去年高了不少,面部开始现出棱角,但不至于太过锋利,苏廷似乎没有做好叶修明长大的准备,对着那张熟悉却带着几分陌生的脸愣了半天。
可他的眼神仍旧是淡漠的,又不着痕迹地转向裴清月:“裴兄,这些天叶修明叨扰到你们了,为表达谢意,这个暑假我给两个孩子定了去挪威的夏令营,请你务必接受。”
裴清月“啊?”了一声,说:“其实修明非常乖巧,根本谈不上打不打扰,只是……让修明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真的放心吗?”
苏廷快速道:“当然。”他用不容反驳的命令语气对叶修明说:“过段时间我会去外地待一两年,你从挪威回来就回家住吧。”
那个意思就是,反正我也不在家,就算你回去也无所谓。
裴清月都看不下去了,觉得苏廷太残忍,他把苏廷引到孩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微皱着眉说:“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要跟自己的养子置这么久的气。”
苏廷觉得他管得有点宽了,轻笑一声:“琐事,家事。”
“那他不是你想领养的吗?既然当初做了决定,就要尽到为人父的责任。”裴清月说。
“裴兄,”苏廷的眼神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算起来,应该是为难、恐惧和失望的结合体,“如果我过问你的家事,你会高兴吗?听说裴安的继母人选你已经选好了,为什么迟迟不动呢?”
裴清月这才发觉苏廷确实不打无准备的仗,自己家的这点破事他摸得明明白白,早就抓到了命脉,而他还不知轻重地想要劝别人。
真是可笑。
裴清月的脸上青白交加,小声规劝道:“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脆弱敏感的时候,你想让他一辈子都有心理阴影吗。”
他也强硬起来,道:“有什么话都给我好好说清楚,既然你来了,那就把修明接回家,好好跟他说说话。”
“咣”的一声后,苏廷和叶修明都被关在门外。
苏廷冷冷瞟了他一眼,只觉得恶寒和难受,悲痛交加之中还有些绝望作祟,连自己的养子、一个刚刚青春期的少年都能对那些照片产生猥琐的想法,其他人呢?他去外地,真的不是为了躲清静吗?
所以今晚和此后的每天,他都不打算正眼瞧他,就算真有心理阴影,那也是他的自作孽。
叶修明看苏廷冷若冰霜的样子就知道一切解释都是徒劳,因此他也不打算赘述自己的无辜,转而用更为直接的方式去解决。
募地,叶修明捂住自己的肚子,装出一副就要死了的表情,咬着嘴唇说:“小爸,我肚子疼。”
苏廷斜睨了他一眼,蓄意轻慢着,心想怎么不疼死你。
“我说过,我不是你小爸。”
“小爸!我的肚子真的很疼…!”叶修明可谓用心良苦地捧着小腹,哀怨无比地瞅着苏廷,“你带我去医院吧。”
苏廷冷漠道:“一到十,选一个作为你疼痛的数值。”
“十……十点五…!”
“真有那么疼吗?”苏廷不敢置信地说,“你如果骗我,应该知道后果。”
叶修明现在可太想被球杆打一顿了,只要他还有挨打的可能,他就有重新弥合关系的机会。
苏廷要的不就是个发泄出口吗?自己给他就是了。
“如果我装病,你想怎么揍我就怎么揍我。”叶修明道,“但前提是揍完你要听我解释。”
苏廷感觉自己在听天方夜谭。
并且他发现叶修明是在装病了。
“不如我们跳过去医院检查、我揍你一顿,你直接解释怎么样?”
话一说完,苏廷就知道自己上了当,他刚要收回尊口,就让叶修明这个小王八蛋抢先了一步。
“小爸,如果那些字真是我写的,如果我真的这么龌龊,为什么我跟你睡觉的时候没有干点什么。”
苏廷如临大敌:“你还想干点什么?!”
“小爸,我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裴星遥是不知道的,他想出这种办法给我泼脏水,是不懂人的生理构造吗?”
潜台词就是,“性”在叶修明这里是个伪命题,毕竟他还小,不谙世事。
苏廷还是不信,他不想把话挑得太明,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已有了懵懂的悸动,虽不至于如成年时那样血气翻涌,但对亲密是有渴望的。
不算他想法龌龊,只是摆出事实而已。
苏廷只是淡定地摇了摇头,“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
裴清月让他把叶修明带回家聊聊,既然他这两件事都做了,就没有再待在家里的必要,他给佣人嘱咐了两句就准备去Threshold,那里永远有一间独属于苏廷的套房。
许是叶修明感受到了他要离开,急匆匆地挡在苏廷和门之间,气喘吁吁地说:
“小爸,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
“叶修明,有些事情说得太清楚,就不好看了。”苏廷笑道,“还有些事情,即使说清楚,也没有实际意义。”
“比如,你的父母就算说清楚为什么抛弃你,就能改变你现在在我家里的事实吗?”苏廷说,“我只是没想到,自己会领回来一条中山之狼,这是我苏廷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情了。”
就算自己真对苏廷有那种想法,就一定要恼羞成怒成这样吗?
“那苏小爸,你把我扔回河边吧,就当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第40章
苏廷想到还在监狱里服刑的周叙白,脸色像刷了层白漆,说:“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周叙白踩那脚刹车,把你领养回家。叶修明,我说过,法律不能让我做的事情,我不会做,但我们情感上的链接已经断了。”
这次的不欢而散着实让叶修明唉声叹气了几天,他人虽然在苏廷家里,却有种多余的感觉,这种多余在苏廷再次把裴星遥带回家之后达到了峰值。
裴星遥这次竟然给叶修明带了礼物,是成千块的街景乐高,这东西叶修明六岁时就拼够了,再加上他对裴星遥的印象之差,所以接过来的时候表情生硬,还差点翻了个白眼。
裴星遥觉察出苏廷与叶修明之间微妙的关系,好像想缓和什么似的,对苏廷说:“要不我们带修明去游乐场吧。”
苏廷冷言以对:“不用了,他不喜欢。”
“那我们……”
“星遥,去我房间吧。”苏廷冷不丁地说,手指已然勾上裴星遥那条特地搭配的腰带,叶修明呆滞在暧昧的氛围里,眼巴巴看着裴星遥亦步亦趋地被苏廷牵了进去。
叶修明只能嚼碎了牙齿往肚里吞,苏廷是个有选择权的成年人,既然他选择跟那个坏人一起排挤自己,他就应该无条件地忍受。
只是,苏廷如此惩罚自己的原因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一部分在他认知的盲区。
叶修明凭借记忆力,拨打那个许久未拨的号码——钟祥。
那是叶淮安的得力助手,叶修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卷进父亲的案子里,只是下意识地求助于他。
“嘟……嘟……”
隔了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接通了,钟祥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
“钟叔,是我。”
“叶修明?!你还活着??”钟祥又惊又喜,“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去接你!”
“大家都自身难保,接我干什么。”从钟祥那句“你还活着”,叶修明就明白当初叶淮安扔下他不管,也没想让他真活着回去,这么想想,他也就对自己单方面的失联释怀了。
钟祥的境地的确有点让人头大,检察院一轮接一轮地过来查他,想坐实叶淮安的罪行,还有郑力书记,那一家子才是不好惹的祖宗,恨不得这会儿把姓叶的全都生吞活剥了。
他们早就不是利益共同体,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坐关系。
钟祥这才猛然想起,千万不能让姓郑的知道叶修明的下落,否则狱中的叶淮安只能以死谢罪了,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不然当年叶淮安也不会脑子昏头非要抛弃叶修明。
“不过修明,你现在到底在哪里?”钟祥说,“你可以放心告诉我,我不会给其他人说的。”
“钟叔,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钟祥疑惑道:“什么忙?”
“我想让你带我去崖石山监狱,我想看一个人。”
“崖石山……”那也不是叶淮安的看守所,钟祥问:“你在监狱还认识什么人吗。”
“嗯,他是我的好朋友,叫周叙白,能帮帮我吗?”叶修明对周叙白的愧疚难抑难止,几乎在提到这个名字的当场就哽咽了。
钟祥:“好,修明,我马上帮你联系,你放心,等我的答复,很快的。”
叶淮安在政界商界都留下不少的人脉,找到某家监狱的犯人可谓掌中之物,很快他就跟叶修明约好时间见面。
“修明!”钟祥是个看起来方正的中年男人,给人很强的安全感,远远看到叶修明就打了招呼,事隔多年叶修明终于见到叶淮安的人,眼尾拖起了红痕。
“钟叔,我爸还好吗?”
“他还在坚持,希望能坚持得住。”钟祥哀叹一声,“当年事发突然,他以为性命不保了,才把你丢在大街上,什么都没留给你。”
“不过他给你留了信托基金,等你满12岁就能取出本金的5%,当然,还有些防挥霍条款,超过两亿限额就会强制终止信托,有可能还会损害你的继承权。”
叶修明心想,这些绝不是他想要的。
钟祥给叶修明戴了个鸭舌帽稍作伪装,压低帽檐后,说:“待会儿你就说是我的侄子,不要轻易把帽子摘下。”
叶修明许久没感受到关心了,此时竟头一回抱住了钟祥,顺便在他的白色衬衣上擦拭眼泪。
“你要相信你爸爸是有苦衷的,等他顺利逃过这一劫后,一定会接你回家。”钟祥在狱警的带路下跟叶修明并排走进接见室,隔着玻璃隔断能看到男人满脸憔悴,唇色苍白,他看到是叶修明造访显然有些惊讶。
周叙白率先拿起电话,指了指叶修明面前的电话,示意他拿起来,他说:“你怎么来了?苏廷呢?”
“小爸不要我了。”
周叙白:“为什么?”
叶修明看了眼钟祥,“钟叔,能给我俩一点时间吗?”
钟祥和蔼地笑了笑,带着个狱警一起走了。
叶修明强忍住屈辱,把苏廷如何发现照片,和照片上的文字等,一股脑地告诉给周叙白,最后补充道:“大爸,我发誓,我只在学校拿到过几张,但那是为了不让小爸的照片二次传播,从没有这么大的量,也不可能写那种猥琐的东西。”
周叙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那么像我们在上市委收到的照片。”
“上市委?”
“哦,就是答辩那天。你知道答辩对于苏廷的意义有多大,也就知道当那些照片出现后,苏廷会第一次有焦灼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连IPO都会失败。”周叙白道,“你那天也在现场……还消失了几分钟。”
他露出怀疑:“真不是你吗?”
“大爸,我可以去找证据。”叶修明最怕苏廷的怒火不知燃自于何处,但现在既然知道了症结,就一定能抓住软肋。
周叙白“唉”了一声,“其实我知道,怎么可能是你呢,你那点心眼只够自己吃饭的,这么整苏廷实在没有理由。但苏廷想不开一定有他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那些字的原因,那些字即使不代表你的真心,也让苏廷产生后怕。他自己是同性恋,还是那么……的同性恋,领养一个男孩,本来就带了些禁忌,也许是他在刻意保持距离。”
“大爸,”叶修明已流了些晶莹剔透的泪,显得我见犹怜,“可我什么都不懂,他太残忍了。”
“我都说了裴星遥有可能是栽赃陷害我的人,他还跟裴星遥一起去卧室!”
周叙白面上现出一丝苦涩:“毕竟他是自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