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号只是一个引子,随着时间推移,姜津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
其实硬说起来的话,这件事只是他的猜测毫无依据。记住怎么样,不记住又怎么样?魏黎不是机器人,能把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写在程序里。说不定他只是碰巧忘记了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说不定魏黎当时也只是听错了,以为是二楼的其他套房。
他本来想忽视这个小插曲,但心不随人愿,半夜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与魏黎一墙之隔,本想入睡,脑子里偏偏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宛如一个心结,仿佛不弄个水落石出不罢休。
可是,他又从哪里入手去查呢?姜津毫无办法,哪怕假装坦荡当面去问,也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答复。
似乎他又回到了一开始对魏黎心有臆测却没有实证的时候了,这种感觉很糟糕,唯一引导自己的只有模糊不清的第六感。当时在上学,他还有戚思鸣当同盟,虽然也没起到多大的用处。可现在一毕业,自己变成孤军奋战了。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如同散落一地的毛线球,毫无头绪。
退一万步讲,如果魏黎真的是故意的话,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自己在夜色找禾厉的失控表现被他尽收眼底,当时只觉他格外理智,现在再琢磨一下对方的表情,隐隐觉得不对。
似乎有些冷静过头了。
好像不管姜津怎么证明,他都不信似的。
可姜津不是别人,是他口中的“最好朋友”,出于这个因素,魏黎当时的做法并不恰当。
就像朋友向你哭诉领导扒皮又黑心,正确做法是不分青红皂白跟他一起骂人,而不是掰扯是非对错,不相信会有如此扒皮的上司。
除非,两人认识,不好偏颇。
姜津想到这儿,心中一震,猛地坐起身子,几乎要起鸡皮疙瘩。
魏黎说不定早就知道禾厉!
自己当时的举动明显展示了与禾厉的关系不同寻常,魏黎在夜色混了那么多年,应该一目了然的。但是他没有惊讶。
甚至连那次钓姜津上钩的八卦也是从他的嘴里传出来的!
之后他自投罗网,被禾厉教训得很惨。
没有发觉还好,一旦出现了苗头,过往种种都争先恐后地浮现在姜津的大脑中,这让他更是心中起疑,从而引出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魏黎跟禾厉可能都不只是认识的关系,他甚至会助纣为虐,给他包庇!魏黎在夜色工作那么长时间,现在又变成了分店店长,恐怕他在之前的级别就很高,权力很大,不同于一般侍应生,看跟人觥筹交错的熟练交际样子,怎么可能真的不认识禾厉呢?
魏黎一直向他隐瞒自己的工作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他去找禾厉的时候,他们俩是不是里应外合,把他耍的团团转,在背后还嘲笑一番?
可是、可是……姜津慌张地摇摇头,把这个猜测甩出脑袋。魏黎那么贴心,平日对他也是极好,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欺骗朋友的事情的。
姜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干瞪眼,睡意全无,心浮气躁,趿着鞋出来烧壶热水喝。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他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魏黎的房门前。
自从分店开业以后,魏黎就昼伏夜出,很符合娱乐会所老板的作息。而姜津今天晚上,似乎也没听到他回来的动静。
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他盯着深灰色的木门好久,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要进去看看吗?
这个念头一冒,姜津被自己吓了一跳。
很久之前,也许能追溯在与禾厉关系逐渐微妙的时候,他那阴暗的窥私欲就大减,现在更是因为忙碌,也没有那闲工夫偷拍魏黎了。
除了偷拍,跟踪和账号视奸的次数也近乎没有。而他现在,心里密密匝匝地又泛起一些见不得光的欲念。
魏黎身上开始围绕新的谜团,他不知道不明白还无从下手,唯一的手段只有重新操起老本行了。
他从没进过面前这个房间,似乎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说不定在他的卧室里会有什么预料不到的收获。
但魏黎对他那么好,让他白住在这儿,自己要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吗?念及于此,姜津刚刚伸出的手又立马停住,堪堪停留在半空。
没事的。他过了几秒,在心里安慰自己,魏黎又不在家,谁会知道他进了他的房间。
自己只进去一小会儿,翻翻东西就走,又不搞小偷小摸,没关系的。
魏黎不会发现的。
姜津咬咬牙,最终还是缓缓握上了门把手,提心吊胆,轻轻转动——
门被牢牢锁住了。
姜津一愣,转动了好几下,发现确实打不开,刚在考虑要不要拿工具撬,突然听见门口传来动静,是指纹开锁的声音。他猝不及防,连忙跑开,不巧的是,动作幅度太大,近乎满杯的热水就这样泼到了客厅正中间。
然后魏黎开门进来,站在门口,面色意外。
姜津被吓得心脏都要停滞了,只能装作一副平常的表情,硬着头皮说:“你、你下班啦?”
“嗯。”魏黎点点头,脱了外套,“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姜津做贼心虚,干哈哈两声,然后说:“口渴,出来倒杯水。”
他快点蹲下来把那摊水渍擦干净了。
魏黎看着他的动作,默不作声,看上去倒是没起疑心。
在他即将进入房间的时候,姜津鼓足勇气,说了分店的地址,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在那儿送货的时候碰到你了。”
魏黎听后一顿,缓缓回头。
“说来也巧,正好你们采购甜点到我们店里……你现在是不是当上分店老板了?早说清楚嘛,我给你打折……”
他的语气尽量平稳,毕竟那次开业采购确实是个巧合,他又算不上说谎。
“倒是什么也瞒不过你。”魏黎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甚至还笑了一下,面色平静没有什么波澜,看上去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罗禹派我到这儿的时候确实是想让我管这里,不过刚开始不稳定,就没跟你说。没想到那么巧,正好找到了你的店。”
听上去天衣无缝,很好地解释了他为什么不跟姜津透露任何工作信息。
似乎并不是存心让姜津起疑的,更衬得他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姜津闷头“嗯”了一声,魏黎说话一贯的滴水不漏,自己抓不到什么疑点。
同样也不能证明他是否真的跟禾厉有某种联系。
魏黎居高临下,盯着他的发旋说:“以后我跟采购部打声招呼,让他们都去你那照顾生意吧。开业的时候,大家都对那些茶歇赞不绝口。”
姜津一愣,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们爱吃就好啦……”
魏黎温和一笑,自顾自进了房间。
像夜色这种高端会所,资金充足出手大方。能拿下这个长期客户简直不能再幸运。但是姜津高兴不起来。
在他心目中,魏黎说的话已经不能全部当真了。
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店的甜点爱不释手,姜津也没有把握,不知道这又是不是魏黎八面玲珑的发言。
像是对自己被蒙在鼓里的补偿。
现在事情已经变得两极分化。要么,魏黎至纯至真,言行合一,真的不认识禾厉,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大好人。
要么,魏黎整个人设全然崩塌,从没说过一句真话,谎言信手拈来,撒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姜津机械一般擦着地,最终慢慢停下,后知后觉,取下来魏黎身上的滤镜,找到了一开始他见到他就会出现的那种不适感。
他看不清楚魏黎了。
能哄得周围人开心确实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本领,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他重用他,魏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是,姜津忘记了,这种人还有一个词语可以形容。那就是——
奸诈狡猾!
之后几天,姜津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时不时都在发愣。下班的时候小胡突然叫起来,让他快点来收银台看。
姜津跑过去,发现今天外卖的单子凭空多出好几条差评,而新店被差评影响非常大,狠狠拉了平台评分。
店铺删不了也消不掉这些评价,只能放在那,点开就能看见,甚是显眼。理由也不尽相同,要么诋毁他们的用料,说什么夹心的奶油太难吃,一尝就知道是最廉价的那种植物奶油,还卖那么贵简直黑心作坊!要么就是分量不足,盒装甜点缺斤少两,欺诈消费者,大家都不要去买!
小胡忿忿不平:“我们店都用的好东西,也从不分量不足过。这也太无凭无据了,全靠他们一张嘴叭叭叭,连个证据也没有。一看就是哪家店眼红我们生意!”
姜津叹了一口气,按照店里这个业绩增长速度,被同行诋毁是迟早的事儿,他心有预料,但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也许最近自己拿到了夜色的订单着实让人羡慕嫉妒。
做生意大家都不挣钱不要紧,大不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最忌讳有人挣钱有人不挣。
姜津把这些差评一一申诉,目前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小胡说:“老板,你认不认识之前会所的老板呀?听说那个人黑白通吃,咱要不让他解决一下,这种差评太伤人了。”
姜津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他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老是躲在别人的背后算什么道理,他得自己处理一切意外。
而且,在他没有对魏黎彻底打消怀疑之前,他不想再欠他任何人情。
第72章 【文案回收】
店里事务和魏黎的事儿搞得姜津心力憔悴,常常兼顾不来。
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泼天的财运突然就降临到了姜津的身上。店里的几款独家面包也在网上小有名气,甚至还把它们列入A市旅游必买清单。
不过,有时候生意爆火也不全是好事,二十多平的小店已经站不下更多顾客,他们几个烘焙师每天产出就那么多,卖完就得关门,有顾客慕名而来排了很长的队伍却买不到,这让姜津有些不好意思。
他想换个店面,租一个更大的地方,好好装修一下,可他粗略地算了一笔账,发现资金还远远不够。
只能暂时先这样了。
姜津早上还没开门的时候,门口已经排了一串队伍,他把营业的牌子翻过来,无意间看了一眼排在第一个的客人,稍稍睁大眼睛,有些意外。
那个人正巧也发现他了,立马哽住,脸上有些不自然,从头到脚打量姜津一番,说话不太客气:“你的店?”
姜津轻轻点了点头。
来人正是汪嘉宁。
没想到互联网的东风把自己店的广告推到了汪嘉宁手机里。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汪嘉宁本想转身就走,一想自己一大早跑来,难得排到第一个,怎么着也要买几款发个朋友圈。
要不然白等不说,一上午都浪费掉了。
他虽面色不悦,但还是咬咬牙进店了。
姜津跟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在一旁忙着。汪嘉宁付款的时候把盘子往他面前一摔,环视了店内的火爆生意,冷声说:“最近混的不错呀?”
店里全是客人,又是今天的开门红,姜津不好跟他争辩,吵起来对店影响不好,只能默默结账。
汪嘉宁看姜津不理他,脸色跟吞了苍蝇一样,更来劲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阴阳怪气说:“你跟魏黎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和和美美着吗?”
自打魏黎找他单独谈话,汪嘉宁一想起这俩人就来气,这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要使劲嘲讽一下,要不然都对不起他脖子上三天过去才消下去的指印。
他在心目中,姜津和魏黎显然都是一伙的,都是欺辱他的人。
姜津深吸一口气,见确实躲不过去,只好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糊道:“凑合吧。”
汪嘉宁冷笑一声:“现在还好着呢?我还以为你们早分了。”
姜津听到这话就感觉不对劲了,皱皱眉头说:“我跟他压根没在一起过,你不要乱讲话。”
之前魏黎不是说汪嘉宁误会自己和他的关系了吗?姜津以为魏黎已经说清楚了,怎么现在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为什么汪嘉宁会以为自己跟魏黎谈恋爱了呢?
“你少装了。”面前的人撇撇嘴,“我那时候可真倒霉,但谁会想到偷拍是你们俩的调情手段,我还好心把你抓起来,真是见义勇为掉坑里了。你们俩锁死好了,别出来祸害旁人。”
他说的话姜津更听不懂了,瞬间一愣:“什么?”
偷拍?姜津回想起来,当时是在球场跟踪魏黎反被人抓,可汪嘉宁说的“调情手段”又是什么?
汪嘉宁看姜津脸上的震惊疑惑也不像装的,鄙夷之色削减了些,小声嘀咕:“真的假的,你真不知道?”
“我、我应该知道什么?”
没想到接下来汪嘉宁说的话让他身陷寒窑,几乎刹那之间起了鸡皮疙瘩。
“魏黎早就知道你偷拍他啊!”汪嘉宁瞪大眼睛,“你第一次在上课时候拍他还忘了静音,他都知道的。”
姜津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他匆匆忙忙把面包装好递给汪嘉宁,让小胡顶上,自己则躲进了后厨。
汪嘉宁一头雾水,实在搞不懂现在是一个什么情况。他还以为两人早就好上了,结果好像并没有。
真不知道这几年两人是怎么相处的。
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继续纠缠,自顾自走掉了。
姜津蹲下后大喘气,有个烘焙师被他吓到,匆匆跑过来把他扶到椅子上,还以为老板心脏病犯了,拨打救护车的前一秒被姜津叫住。
他闭了下眼,努力打起精神摆摆手:“没事,我自己静静,不用管我。”
姜津冷汗都被吓出来了。
如果汪嘉宁刚才说的话确凿,那无疑是这世上最恐怖的故事,每当他找好角度偷拍魏黎而感到沾沾自喜的时候,另一个当事人早就心知肚明!
他手机里那么多的照片,全是罪证,每次偷拍,魏黎都一清二楚,甚至正确记得他因为经验不足忘记静音的第一次。
最恐怖的地方莫过于,魏黎知道,但从来不说,甚至还跟他照常相处!
这是什么概念?一个正常人知道身边有人每天24小时如此高强度偷拍,不应该怒不可遏,严肃喝令他立马停止吗?为什么魏黎会泰然自若地跟他相处,丝毫不在意?
姜津觉得自己心怀鬼胎,没想到被别人看了个真真切切。自己宛如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又像下水道的老鼠自以为藏得很好,没想到只是别人实验箱里的观察对象。
这种巨大的恐惧把他全身笼罩,姜津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
不仅如此,除了偷拍,魏黎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自己屡次跟踪、跑到夜色调查、在论坛发贴骂他……他是不是都知道?!
魏黎当初突然出柜,会不会正是知道自己要爆料他见不得光的性取向,把他拉下神坛?!
即便如此,他依然微笑地跟自己相处,亲口说把他当成“最好朋友”。
原来这些年,自己那些阴毒心思,早就被人看了个明明白白。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起魏黎那张温柔微笑的面庞,现在看看,只剩下诡异。那就是一张焊在人脸皮上的假面,像面色惨白的纸扎人。
魏黎接受身边人高强度诋毁仍然面不改色,简直心机叵测。他到底是人是鬼?
既然所有相处都是假象,那么他和禾厉……
想到这,姜津抖得更厉害了,几乎坐不住。
……那么他和禾厉存在某种联系,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姜津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夜色打晕的那天,正是被魏黎引过去的,也因为此破坏了和逢绪的约会。但魏黎并没有提过夜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早点过去。
之前他对自己嘘寒问暖,是不是也是假的?会不会魏黎心里对他非常鄙夷,嘴上说着好听话,一副云淡风轻的派头,其实暗地里破口大骂。
姜津真的很想把世界上所有的测谎仪和吐真剂全都用在魏黎身上,搞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他也恨不得把魏黎的心脏剖开,看看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事已至此,自己真的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既然魏黎跟禾厉明确有关系的话,他都当上店长了,那么禾厉他是不是也会偶尔出现在A市分店呢?毕竟在熟人那里消费更肆无忌惮一些。哪怕不在,禾厉也会出现在蛛丝马迹的线索里。
姜津缓了好一会儿,生锈的脑袋又想了许久,这才颤颤巍巍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他用干涩的喉咙说:“张经理……哎,是我,津津有味的姜津。那么早给您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我、我们今天有个回馈客户的活动,对……但凡大单客户都可以免费送……送价值1200元的大尺寸方形蛋糕一个。”
姜津顿了顿,想起来什么,连忙又说:“仅限今明两天,免费送货上门。”
电话那头,正是夜色的采购经理,那天来订购茶歇的人。
对方显然没见过有烘焙店搞过这种赔本活动,虽然心有疑虑,但姜津再三保证真的是免费,不收一分钱。采购经理这才勉强答应下来,让他明晚送货上门。
免费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说不定人家老板只是想长留住自己这个大客户呢。
姜津得到确定答复,挂了电话,才表面上长舒一口气。
魏黎和禾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实证。目前自己只认识这一个人脉,可得要好好把握住,说不定真的能套出什么话来。而下一次夜色订茶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干脆自己主动出击。
以前他老是不能得到夜色的内部消息,不就是苦于没有人脉吗?一开始,姜津为了调查禾厉,让魏黎给他收集信息。现在想想,没有任何结果是必然的,总不能让魏黎贼喊捉贼吧。
姜津一直被蒙在鼓里,被骗得团团转,他太傻太天真了。说不准自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他们两个一人躲在幕后,一人借着伪装,居高临下地嘲笑他。
姜津今天没有回家,而是自己在后厨折腾那个作为诱饵的方形蛋糕。
就算没有工作,他也不太想回家见魏黎。
他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姜津甚至开始对那个熟悉的刻板笑容有些反胃。
对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呢?是最好的朋友还是最好的玩弄对象?
临近半夜,姜津愣愣地打着奶油,心思早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突如其来的铃声打破了寂静,吓了他一大跳。看见上面的名字,他强稳心神,深吸了几口气,摁下了接听键。
对面魏黎的声音如同清泉一样流入他的耳朵:“怎么还不回家?”
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悦耳。
“……临时有个大订单,走不开。”姜津低下头,磨磨蹭蹭开口,“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你先睡吧。”
“好,看来你的生意蒸蒸日上呢。”魏黎在那头笑了一下,“注意休息,别忙太晚了。”
姜津喉咙一阵干涩,他捏住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但还是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轻快地说:“好,你也是。”
放下手机,姜津鼻子莫名其妙有些发酸,抽了一下。
要不然算了吧。他想。
他不查了。
日子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自己就当一点也不知情,现在他和魏黎不也很好吗?跟大学最好的朋友住在一起,事业也热气腾腾的。横看竖看都是大好结局。
把这页从人生这本书里撕掉,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是……但是……
厨师机打发奶油停下,发出滴滴声。姜津猛地惊醒,抬手,迟钝地抹了一下眼泪。
他真的可以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吗?把这页撕掉,不管再怎么掩盖,总是有些毛躁边角。撕来撕去不过是掩耳盗铃,唯一结局就是全部散架。
姜津抽抽鼻子,利落地把奶油倒出来,按照脑中的程序一丝不苟地涂抹在蛋糕坯上。
第二天,到了送货的时间,姜津没让小胡跟着去,而是自己一个人。他来到上一次来过的后门,借口说自己一个人抬不动,拜托张经理过来帮下忙。
没过一会儿,张经理来了,跟他一起抬进去。姜津一边干活,一边跟对方扯天扯地,磕磕绊绊,力图拉近关系,心里倒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
以前他再鄙夷魏黎油嘴滑舌,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达不到他舌灿莲花的水平,徒生嫉妒。
他低头,一路小心躲着,生怕遇到魏黎,磨磨蹭蹭把蛋糕摆好,临走的时候终于问出来一个关键问题。
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有个外国牌子的烟,带着红酒爆珠,最近可火了。你知道吗?”
张经理只当闲聊:“那个啊,还行吧,就是价格确实贵。”
姜津环顾一周,见没人注意,偷偷摸摸来到他旁边,压低声音,一副很苦恼的样子,说:“我想买几条送给朋友,但我平时不抽烟,对它不太了解,也不知道问谁。”
戚思鸣之前的一句话点醒他,人家夜色有专门的采购渠道,分店极大概率沿袭总店,所以,平常的采购清单上也必定有那个熟悉味道的烟。张经理正好分管这块。
他今天本意是想开了一个口子,以后慢慢铺垫,直到彻底摸清这条商品的采购渠道。没承想,张经理突然开口,说了他难以相信的一句话:
“它其实挺好的。我们店老板也在抽呢。”
姜津一愣,有些没听懂,过了一会儿,才从咬紧牙关的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老板……?就是那天我见到的人,魏黎吗?”
“是啊。”
姜津脑中一阵阵耳鸣,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一样,思绪断裂,连过去几分几秒,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差点忘了怎么呼吸,一阵天旋地转,大口喘气,眼前一阵重影。
半晌之后,他想起来什么,跌跌撞撞,拔腿就跑。
魏黎来到员工休息室的时候,发现了那块蛋糕。他皱了皱眉头,把采购经理喊过来,问他哪来的。
“那家烘焙店今天搞活动,人家老板免费送过来的,不收一分钱。”
魏黎一愣怔,“他还说了什么?”
张经理被魏黎的表情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说:“我们就闲聊了一会儿,他就走了,其实也没说什么。哦对了,他说想给朋友送带红酒爆珠的香烟,我说那牌子很不错,咱店里很多人都挺喜欢的,包括您……”
魏黎猛地抬头,眼神极沉极黑,锐利到近乎恐怖,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经理心脏都快要停住,等对方飞速出门了好久,他才堪堪回过神,察觉到一股不对劲。
刚刚老板的眼神……好像是在通过他看向别人。
此时此刻,姜津把工具箱一扔,蹲在地上,拿出螺丝刀撬主卧的门。
他白着一张脸,心跳得极快,但面上非常稳定,近乎看不到什么波澜。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而是出于一个灵魂体的角度,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身体在撬锁。
姜津的大脑不能思考,只能凭着本能去做事。今晚必须要搞个水落石出,真相近在眼前。
门锁异常结实,他的耐心要被耗尽,动作未免粗暴了些,差点把整体卸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越来越急躁,在考虑要不要抬脚踹门的时候。
“吧嗒”一声。
锁开了。
从没进过的房间,就这样对他展开怀抱。
姜津轻轻推开门,里面极黑极暗,深色的窗帘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光亮。他的影子就这样投在地板上,显得格外孤零零。
周遭尽是黑暗,仿佛有鬼在四处蛰伏,像是要等他丧失警惕才突然猛扑。
姜津缓缓抬手,打开了灯,似乎被诱惑一样,双脚不由自主地踏进去。
这是一间非常简洁的房间,甚至有些单调。放眼望去尽是同一种深色色块,没有任何装饰品,家具每处都是硬邦邦的直角,被子被人一丝不苟地叠好,像军营里的豆腐块。
异常整洁,没有一丝杂乱,好像它的主人过分追求某种刻板的风格,神经质地将每一处褶皱捋平。
丝毫也不像一个纸醉金迷的娱乐会所老板的房间,而更像是苦行僧的修炼之地。
姜津到处摸索,几乎翻了个遍,从床铺到桌子,愣是没有找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是他错过什么地方了吗?
姜津环视一周,来到衣柜面前,用极大的耐心,把每一处的找了个透。
直到他伸手碰到了衣柜的最深处,瞬间全身战栗。
他摸到了一个尺寸熟悉的小盒子。
手臂缓缓收回,看到上面logo的时候,他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当初装手链的盒子。禾厉说过,他把它扔了。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了魏黎的房间。
打开一看,是他已经扔到虹巷垃圾桶里、摩挲过无数次的手链,以及——
一个u盘和它配套的转接头。
姜津颤颤巍巍,拿出自己的手机插上,手指点半天始终点不稳,以至于深吸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稳定下来,打开了里面的文件。
目之所及全是照片。
姜津自己的照片。
那晚他被打晕,脱掉衣服,全身捆住吊起来,红绳几乎要把他的皮肤磨破出血。
这些都完好无损地尘封在这个小小u盘里。
他太傻太天真,以至于那么多年,他才明白过来。
原来那个屡次用照片威胁他,在床上粗暴至极,让他几近窒息的神秘男人。
正是魏黎。
他就是禾厉,禾厉就是他。他们之间不是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是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姜津无比害怕,退后几步,转身却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同时,耳边传来打火机的“吧嗒”声——
只见魏黎慢条斯理地点了根烟,熟悉的味道唤起那些夜晚痛苦的回忆,烟圈缓缓吐到他的脸上。
火焰照得人明明灭灭,晦暗不明。
隔着红酒味的薄雾,魏黎撕掉伪装,面容扭曲。
“你才发现吗,姜津?”
第73章 【掉马】
姜津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禾厉到底长什么样子。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他相由心生,长得油腻猥琐,一看就是那种恃强凌弱的小人。后来慢慢地,随着接触次数越来越多,禾厉的脸反而蒙了一层又一层的薄雾,隐隐约约,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但身体和心都是热的,嘴唇温软,吸吮起来有点像果冻,令人上瘾。
以至于后来,姜津觉得,不管对方是貌比潘安还是歪瓜裂枣,他都可以接受。
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理防线。
禾厉唯独不能跟魏黎长得一模一样。
姜津头疼欲裂,几乎要站不稳。他想要摘掉眼罩,现在如愿以偿,但他并不高兴,甚至有些想哭。
魏黎又离他极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的脸都能感觉到那个烟头散发出的灼热,像是呼应一样,后腰的那个烫疤逐渐也有些泛起温热的痛觉,然后随着动脉血蔓延至全身。胸腔流经这股血,痛得他撕心裂肺。
双腿支撑不起,强打精神走了几步,跌坐在魏黎的床上,手臂用力才不至于完全躺下。
他抬起湿润通红的眼睛来,半天说不出话,鼓起自己最大勇气,但还是声若游丝:“……戏弄我,很好玩是吗?”
过往种种被他忽视的可疑地方也统统有了答案。
在夜色被罗禹抓包,姜津闻到了魏黎身上换了一个沐浴露的香型,现在想想,不就是他事后也洗了个澡吗?
他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披上羊皮,在罗禹面前给姜津解围,让他对自己感激涕零。殊不知,那个神情关切,看上去呵护备至的人就是罪魁祸首。
自己慌张的样子被他尽收眼底,像居高临下地看马戏团里表演的小丑。
魏黎嘴角的那处不正常的殷红的破皮,原来也正是自己所为。
魏黎冷笑一声,熟练地抖抖烟灰:“好玩,怎么不好玩?”
巨大的恐慌和羞耻席卷姜津的全身。恐慌是因为那么长时间,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此信任的人居心不良。羞耻则是,自己在床上面对禾厉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举动时,魏黎又在想什么呢?
他向魏黎坦白自己最大的秘密,在逐渐接纳禾厉,甚至主动索吻耳鬓厮磨的时候,对方正说不定冷眼旁观,把这看成一场笑话。
更可笑的是,他对魏黎和禾厉两个人,已经生出来了别样心思。结果,现在告诉他,这只是同一个人的极端两面。
“第一次时候的那五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他颤抖着声音问。
“吓唬你而已,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没有旁人。”
姜津两只手紧攥身下的床单,指尖都发白。
“冒充我论坛账号,第二次发贴子辱骂的人是不是你自己?”
魏黎回答得很干脆:“是。”
“还有在会议室的那次,你让……”姜津一下子卡住,脑中快速思索如何称代但无果,只能咬牙切齿,“你让‘魏黎’过来……”
魏黎耸了耸肩,看上去一脸无所谓:“我用的录音。”他的表演技巧太过熟练,哪怕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没有任何表演痕迹。当然,他把唯一的观众骗得团团转就可以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姜津顿了顿,“既然你那么会演戏,连与家人通话都作假,那魏桃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个娇纵、爱吃她哥做的美食的女孩。
魏黎盯着他半响,眼底晦暗不明,突然笑了,表情阴冷:“当然是假的,压根就没有这个人,我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妹妹。”
魏黎撒谎水平简直炉火纯青,甚至已经到了巅峰造极的地步。姜津感觉,他是凭空捏造了一个新的“魏黎”出来,并且日复一日地扮演。
“你为什么捏造自己的家庭?”
“幸福美满的家庭极大概率能成长出健全的人格,旁人会对开朗自信富有同理心的他们放松警惕。但凡一个人具备顾家的品质,就代表他充满责任心。这是人设塑造的一部分……”魏黎无意中看着姜津下巴滑落的大颗眼泪,思绪飘远,不自觉多说了些,等他回过神来猛地停住,咬紧牙关,不再说了。
他把指尖的烟掐灭,微微侧脸,又点了一根。
“在你心里,这场闹剧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整治我的游戏?我是不是和汪嘉宁没有区别?”
“是。”
听到这个肯定的答复,即使心里早有预备,姜津全身的血液要被冻结,一股刺骨的悲哀从脊椎骨往上翻涌。
如果说之前在床上,他被得脚趾蜷缩,那么现在,代替那种濒死快感的是揭露真相的残酷。
原来一开始,自己对魏黎的第六感就没有错。
他真的是一个善于伪装、工于心计的魔鬼,是大自然里不断隐藏皮囊的野兽,趁着猎物放松警惕,一举咬断它的喉咙,其他人却丝毫不知,甚至称赞起来魏黎的勇猛。
姜津缓缓垂下眼睛盯着地板,似乎见对方一面就跟下地狱一样,咬牙切齿,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你真的……太令人恶心了。”
此话一出,没想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我恶心?好好想想,姜津,你需不需要回忆一下,到底是谁先招惹谁的?”
姜津愣怔,呼吸一滞。
魏黎陡然变成禾厉的声线,瞬间徒生怒意:“是谁先不择手段扒开我的隐私,翻阅我的私人物品,无时无刻不在偷拍我窃听我跟踪我?是谁在纸上和论坛里极尽污言秽语辱骂我?”
一连串的问句劈头盖脸地朝床上的人砸过去,姜津浑身一抖,眼角通红,咬紧嘴唇,不说话了。
当然,他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这都是事实。
原来魏黎知道的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多,他只是隐而不发。
魏黎面部肌肉有些抖动,像是强忍着某个恶毒灵魂破土而出。
他轻轻弯腰,跟姜津面对面,直视他的眼睛,紧接着伸手,动作却温柔起来,捋了捋姜津被细汗沾湿的额发,指尖触碰到皮肤,恍若寒气入体,引得人阵阵战栗。他声音放得极慢,像是魔鬼的引诱:
“我不从贬低任何人,包括你,更没有欺辱你看不起你。甚至因为你是室友,我还格外照顾些。你扪心自问,我说得对吗?”
姜津微微侧头,躲开了他冷凉的指尖,自己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嗓子像被堵住,无力地张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魏黎瞥见自己落空的手,惯常亮晶晶的眼睛微眯变暗,什么光都透不进去。
“其实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无关紧要,小打小闹而已,我也不愿意去追究,所以纵容你那么长时间。”魏黎突然放轻声音,烟雾之中宛如鬼魅,顿了顿,“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些对我的嫉恨恶意到底出自于哪,以至于恨不得找尽办法把我完全毁掉?”
那时候的魏黎太过完美耀眼,人人都爱,与他有云泥之别。姜津那么多的诋毁造谣,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那畸形扭曲的复杂情感最深处藏着什么。
太阳高不可攀,普度众生。但如果有朝一日,它跌落神坛遭人人唾弃,是不是自己终于能跟它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他也能独享它的温度了?
嫉恨的土壤生不出漂亮花朵,长出的作物连同根系都是有毒的。
可惜,这种情感,姜津现在才迟钝地明白。
姜津说:“所以,你下定决定用……那种下流手段来报复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场奖学金答辩,还是我在逢绪面前贬低你的性取向?”
既然对方说那些小伎俩无关紧要,那么,把他打晕、屡次用不堪照片来逼他就范的原因,应该也是跟性取向关联的。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魏黎报复他别的原因了。
魏黎眼睛微眯,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两个答案,眼神暗沉得不知道在想什么。末了他僵硬的眼珠一转,轻笑一声:“都有。”
两人之间的红酒味道的烟雾升腾,带着某种炽热的果香,飘散在空中蜿蜒扭曲,有点像伊甸园那条毒蛇。
临走的时候,魏黎开口:“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发现端倪又重启调查,但如果你装作一概不知,我们朋友的缘分还会继续。难道现在的生活对你来说不好吗?”
他长叹一声:“可惜。”
姜津说:“你今晚跟我讲那么多,就不怕我把这些都公之于众吗?”
“可你又没有证据,”魏黎轻轻一笑,极尽嘲讽,“没有人会信你的。”
“魏黎,”姜津轻声叫住他,“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身上的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开门出去,在姜津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他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眼见为实,姜津。”
姜津垂下头,独自坐在床上,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等到魏黎离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在两个人已经全然撕破脸的前提下,魏黎整个人都站在他面前,说的应该就是真相了。
他现在没有再向他撒谎的必要。
自己被耍了很久很久,堪称惨烈。他只有一颗心脏,本来艰难地一分为二奉给别人,可现在真相大白,他们不要,两块又碎成了无数片,拼都拼不起来。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姜津再也没有忍住,痛哭出声。
魏黎钻进车里才发现,自己上楼的时候太过匆忙,火都没熄,只是把车门重重一摔。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周围只有惨白的路灯在亮。魏黎坐在驾驶位上,下半张脸被路灯照亮,而上半张脸连同眼睛一起昏暗。整张面孔被粗暴分割成两块。
不知道等了多久,指尖传来灼痛,他这才发觉,然后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慢慢把将要燃尽的烟蒂捻灭。
烟灰沾满了指尖,而魏黎面无表情,仿佛此刻感受不到痛一样。
他瞥了一眼还在亮灯的房间,开车离去。
第74章 独当一面
姜津快凌晨的时候去了附近的酒店。
酒店的前台小姐看着他拖着大包小包进来,眼睛红肿明显哭过,一副无精打采的焉巴样,服务态度都热情了几分,还掺杂着一丝关怀。
姜津上楼以后,其中一个向另一个人使了眼色,小声说:“一看就是临时分手啊!”
刷了房卡,他把行李一扔,直挺挺趴在床上,一点也不想动弹。魏黎走后的几个小时他像个机器人一样,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收拾了一遍。脑中还有些混沌,所以拖着那么多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没觉得多么累,等到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肌肉有些酸痛。
房子是肯定不能再呆了,他也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魏黎。过几天得找个新的落脚地,得自己去看房子签合同,租房还得注意一些关键事项,好好看合同,别被人坑蒙拐骗了去,有些东西要重新买,水电网费要问清楚。哦对了,最好选离店近一点的,厨房也要大……
姜津正想着,鼻尖猛地一酸,他扯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脑中快速思考已经有了应对未来的方法,意识短暂抽离让他暂时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可是他无论怎么规划着下一步,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趴着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叫醒他的是闹钟,这是原先就设置好起床去店里的时间。姜津晚上也没睡几个小时,根本思考不得,挣扎一会儿,但还是习惯性地起床。
店里暂时离不开他,少营业一天就亏一天的房租。
就算魏黎昨晚说得再怎么过分,他还是要去店里的。一码事归一码事。既然事情已经如此,要是被旁人影响了经营,就更得不偿失。繁忙的工作也是缓解悲痛的良药。
一天很快过去,姜津在后厨忙得不可开交,大脑被工作占满就没空再去伤心。本来以为今天会平稳度过,结果晚上,客流量正大的时候,他听到门口传来阵阵吵闹。
他一愣,立马跑出去,发现有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站在店正中间吹胡子瞪眼。
只见他恶狠狠地跟小胡吵架,说自己小孩自打吃了你们店的东西上吐下泻,现在还在医院吊水,叫你老板出来,今天这事儿必须给个说法。
周围的顾客不少,都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吓到,有几个选好面包账都没结就匆匆扔下走掉了。
这种事情对店的声誉影响很大,又正是客人多的时候,小胡见状心里着急,但面对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束手无策,突然胳膊被人碰了一下。
她侧头一看,是姜津。
姜津揽过她的肩膀推了一把,低声说:“躲到收银台后面,别出来,如有不对立马报警。”
闹事男人不屑地说:“你就是老板?”
姜津看着面前这个体格起码比他大一倍的男人,点点头,用冷静又诚恳的声音说:“对,我是。这件事我还不太了解,我们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可以吗?”
话音刚落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姜津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害怕起冲突的人。
段洁骂他,他默默忍受,不还嘴不反抗。上了学,他恨不得别人把他当成透明人,一遇到冲突只会缩起脖子埋进土里,跟小乌龟一样。
没有人给他撑腰,年纪尚小的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所以才胆小怕事。姜津甚至见到别人吵架都会快步走开,即使跟他没有关系,但那种激烈的冲突场面依然会让他心中警铃大作,全身上下起鸡皮疙瘩。
但是,现在都不一样了。他是这家店的老板,是唯一能担起责任的人,几个员工还要靠他吃饭,不能像以前那样子只会躲开,脑子乱成一团,什么方法都想不出来。
而且,这家店是他的心血,不能让任何人毁掉。
“我就要在这!我儿子都吃出肠胃炎来了,你们不能推卸责任!”没想到,那个男人边说边掏出手机,在店里环视一圈录像,“看见了没有,就是这家店,卖的面包质量有问题,以次充好,害人不浅,大家都不要来!”
剩余的顾客跑得一干二净,就剩下他们两个,那摄像头都快怼到姜津脸上,让他呼吸都加快了些。
男人的声音很大,破锣嗓子,有打算大闹一场的架势。
不太像正常的顾客索赔,而前不久,正好有几条突如其来的差评。
一想到这儿,姜津向前一步,声音开头有些发颤但还是立马恢复了镇定:“你冷静一点,我们慢慢谈。请问能出示一下当时的购买凭证和医院的单据吗如果属实,我们愿意赔偿。”
结果男人一听就急了眼,“说那么多,你们不还是不信吗?那么多天过去,小票早就丢了,谁会翻垃圾桶把它找出来?”
此言一出,姜津立马断定这人纯纯是来闹事抹黑。自己的生意遭到了同行的眼红,这才三番五次地搞他。
如此棘手的情况,他身体下意识颤抖,本能地想往后退。
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正确解决冲突,只能自己摸索。他现在能靠的也只有他自己。要是这事闹大,难免会有不知情的顾客相信,舆论的力量很可怕,搞不好会立马关店。
一想到这,姜津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勇气,让他直面冲突。
他的声音瞬间冷下来,他双手攥拳,抬起眼睛,不卑不亢,正对着摄像头:“我们没有任何推卸责任的意思,只是让你拿出实证。店里所有的烘焙师都一直兢兢业业,卫生非常严格从不懈怠。如果情况正如你所说,我愿意亲自去医院赔礼道歉。但如果没有的话,建议你请回吧。”
他咬紧牙关,绷着一张脸,背挺得很直,像竹子。一步也不肯妥协。
男人见勒索不成,突然恼羞成怒,对着货柜猛踹。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里面做好的面包也被人丢在地上,混着锋利的碎片。
几分钟之后,男人发泄完怒气正要逃逸,突然跟门口的警察打了个照面。
小胡小心翼翼地从收银台后面冒出一个头:“……我看越来越不对劲,就报了警,没想到来的那么巧。”
犯罪现场一览无余,男人就被警察带走,拘留是少不了了。姜津也跟着去做了笔录。
警察在查男人手机的时候,碰巧还发现了其他面包店老板给他的转账,估计他就是被人雇佣过来刻意闹事的,那些差评也是这个人弄的。
从派出所出来,姜津裹了裹衣服,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往回赶。店里的员工一个没走,小胡见他回来,连忙上前询问情况,得知结果以后众人松了一口气。
看来店里能平稳很长时间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姜津让他们赶快下班,嘱咐夜路注意点安全。
今天是姜津第一次面对这种恶意闹事,第一次进派出所,没有倚靠任何人。
他以为自己胆小窝囊,但经过今天,他发现自己心里突然憋着一股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有了成年人具备的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自己蹲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面包心疼不已。这些面包花样精致繁多,原料都用的最好的,每一个都经过他的手,醒发揉面送进烤箱,本来会被人吃进肚子然后让他们露出笑容。
姜津捡起其中一个,眼眶后知后觉有些发热,他小心翼翼又非常仔细地揪掉了沾上灰尘的表皮,自己一小口一小口,抱着膝盖,慢慢吃掉了。
魏黎回家的时候一片黑暗,他开了灯,发现姜津的所有物品都消失不见。
他想起来,姜津刚搬来的时候每天都在拆快递,碰到很喜欢的软装还会兴致勃勃地给他分享,虽然他用不上。
姜津说这是他真正拥有的第一间房间,得好好装饰一下,每天看到心情都会变好。
而现在,那个本来温馨的房间里面已经变得空荡荡。所有的东西都被姜津带走了。
魏黎慢慢合上门,回了自己的地盘。可笑的是,整个家里还存在姜津痕迹的是他的房间,手链和u盘慌忙之中被扔在地上,魏黎捡起来,轻轻摆好,放在了原先的位置。
然后他发现有些不妥。东西已经被人发现,再藏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把那个盒子摆到了空无一物的桌子上。
魏黎在摆放布局上有着偏激的强迫,以至于房间每一处都符合简洁规整,但是现在,桌子上凭空出现一个小小的盒子。
床单还残留着褶皱,似乎上面还有一些体温,煞是显眼。魏黎习惯性地伸手,刚想捋平,又突然停下。
几秒之后,他再一次伸出手,轻轻一抹,姜津在这房子里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他小时候家里经常伴随争吵,宁静不可多得,每当外面传来锅碗瓢盆的碎裂声,他就无比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那些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尖叫。
魏黎躺在床上,枕着手,慢慢闭上眼睛,窗外正巧传来几声鸟鸣。
第75章 节外生枝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店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匆匆忙忙从初春变到了夏天的末尾,离下一个季节只是临门一脚的功夫。
前段时间,A市连绵不断的雨天让姜津一个北方人有些煎熬,手上湿疹起了不少,只好去医院拿点药膏抹抹。可梅雨季逐渐过去,姜津的手还是没得到好转,反反复复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再去医院的时候,医生问他是不是精神压力太大了,身体太疲惫,导致免疫系统出现问题了。
姜津一愣,憋了半天,还是点点头承认了。
这段时间他就没有松口气的时候。
店里很忙,他又喜欢亲力亲为,客流量大的时候连吃饭都忘记。就算闲下来还要去找新的房子落脚,新租的房子他有点不太满意。
总之,各种各样的烦心事都接踵而至,搞得他压力太大,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这种繁忙的工作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
就是他很少再梦到魏黎了。
刚开始他还会半夜惊醒过来看着天花板发愣,现在白天体力消耗过大,倒是一口气能睡到早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现在手里有一笔钱,能让他抵御好多风险。
医生建议他平时注意休息,别太劳累。姜津也不知道去哪儿,一个人出去玩似乎获得的快乐也有限。碰巧A市最近举行国际烘焙展,李秀芹每年都会从S市过来参加,一来就是好几天,听说姜津这情况,她索性让他跟她一起去。
场地非常大,展位很多,不乏国内外大牌子,试吃也是不少,每一个都大排长龙。姜津逛得嗓子冒烟,伴手礼和宣传页倒是拿了一堆。不少展位还发定制的大单肩包,姜津领了一个,将手里的东西统统放了进去。
好多师傅现场制作,让他见识倒也长了不少。
这种国际大展一天逛完不太可能,两个人腿都走酸了也才走了一个展厅。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坐下,李秀芹把今天拍到的图和跟姜津的合照,带着定位发了个朋友圈。
然后她关上手机,冲他感慨:“设备越来越高端,面包款式也花里胡哨的,就连预制品也比前几年都多了很多,到处都在卷。人还是得不断学习,要不然早晚落后时代了。”
姜津深以为然,点点头。市场在不断变化,在没有能力去引导之前,只能去顺应。
李秀芹又问:“最近你的店怎么样,开了那么长时间你也应该适应了吧?”
姜津说:“还好,刚开始确实有些辛苦,熟练就好些了。”
不过他没说辛苦都折射到身体上了。
李秀芹感慨一声:“对了,我还忘了魏黎也在A市,你们两个本来就关系好,一起在陌生的城市打拼也有个照应,确实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强。”
姜津没料到会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手里的试吃差点掉在地上,幸好他眼疾手快接住了。
他顿了顿,没接她的话,装作对小盒里的新品奶油非常感兴趣,低头又挖了一勺默默吃掉。
李秀芹浑然不觉,继续闲聊:“哎,魏黎最近干嘛去了?我最近没听见他动静呢。”
这时候姜津再不说话就有点说过不去了,他含糊道:“他挺忙的……”
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联络,姜津自然而然也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同样的,他也不太想知道。
李秀芹的一番话,把这个好不容易遗忘的名字又从记忆中翻出来,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混着红酒味道的雾气。
“你来A市是怎么了?进保密局啦?回答问题跟挤牙膏一样。”李秀芹蹙眉奇道,索性直接拿出手机来,点了几下,一边又说,“魏黎不就在A市吗?我把他约出来咱三个聚聚呗,滨江那边有家火锅店我馋好久了,老是刷到他家广告,干脆就去那儿……”
姜津心中一惊,伸手阻止已是来不及,那边电话已经几乎瞬间拨通了。
展厅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有个含笑的声线突然穿过重重阻碍,钻进了姜津的耳朵。
下一秒万籁俱寂,他只能听到这一个声音了,隔了几个月依旧熟悉。当然,他也熟悉这个人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线。
魏黎说:“秀芹姐,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他低声笑了几声,看上去熟人相逢心情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又在虚情假意。姜津瞥了一眼通话界面的名字,默默想。
李秀芹跟他寒暄了几句,说自己在A市参加烘焙展,要跟他聚个餐,问魏黎今晚上有没有空。
末了李秀芹又说:“姜津也来,你们俩可要把毕业以来好玩儿的事情都分享给我哈哈哈哈哈。”
她显然不知道两个人已经闹掰,甚至差不多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姜津听不下去了,打算推脱,急忙小声说:“秀芹姐,我店里晚上忙走不开,你们俩吃就行了……”
他要是再见到魏黎,恨不得化身鱼丸当场跳火锅自尽。
李秀芹大手一挥,不容反驳:“哎呀你少看一天店也没什么的,就是要锻炼你不在时员工的能力啊,难道你以后必须三百六十五天寸步不离吗?今晚我请客,你不用再说了。”
听得姜津阵阵晕厥。
他脸憋得通红,嘴巴张了又闭,在“要不要告诉李秀芹他俩已经撕破脸”和“算了吧闹大也不好”之间徘徊,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两人关系内情得多尴尬,尤其李秀芹那么火眼金睛肯定会察觉。万分踌躇之时,突然听到电话那头,魏黎的声音又响起来:
“好啊,晚上不见不散。”
听上去波澜不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起伏。
姜津的心脏突然落下来,惆怅地咬了一口甜甜圈。
对呀。他在心里苦笑一声,他怎么忘了,魏黎惯会演戏,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展示破绽,平白无故拒了李秀芹的邀约太让人起疑。
自己这种段位的小角色,还不至于让魏黎视其为洪水猛兽来躲避的程度。
他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吃个火锅而已。
第76章 谎话连篇
一路上姜津胆战心惊,他打死也没有想到再一次碰到魏黎会在火锅店,一个热气腾腾聚餐的地方。即使他对他熟得不能再熟,站在他面前还是会不知道如何是好。
几个月不见,魏黎还是半分模样没有变,还是气度非凡,一副热情又贴心的样子。他先是若有若无地扫了姜津一眼,眉毛都不皱一下,然后脸上又换上副热切的笑容,自顾自跟李秀芹寒暄起来。
姜津好不容易忘记的那种难堪和羞耻,见面的瞬间又重新涌上他的心头。他沉默地跟在两个人后面,一言不发。
落座的时候犯了难,姜津要么就跟李秀芹坐一起,但一抬头就是魏黎,要么就跟魏黎坐一边,身体更近,手肘大概率就会碰上。只见李秀芹自然而然地选了一边的正中间,此时魏黎也给他让了个空,姜津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挨着魏黎坐下。
他假装很认真地点菜,本来食欲就不好,白天又吃多了蛋糕面包,看来看去也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只好在两人点过的基础上加了一份红糖冰粉。
其余两个人一直在讲话。魏黎说自己在一家外企工作,工资还可以,平时也不累,没事还能打打球,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熟人相逢,他分享上班时候遇到的趣事,说话堪称幽默风趣,总是在不经意间逗得李秀芹乐不可支。
谎话简直信手拈来,都不用打草稿。即使早就知道魏黎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现在亲临现场,姜津还是有些无所适从,只能一口又一口喝着热水。
他想起来自己最后问他的那个问题,现在想想简直没有意义。
魏黎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经历是假的,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要思考一下真假。
“姜津你怎么不说话啊?”李秀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问似乎走神的他。
此时魏黎也噤声,带着微笑,稍稍转头瞥了他一眼,等一个回应。
嘴是笑着的,亮晶晶的眼睛也是弯的,可偏偏给人的感觉掺杂了点惊悚。
姜津一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见实在躲不过去,他咳嗽一声,才硬着头皮开口:“魏黎跟我说过好几遍,我耳朵都要听腻了……”
他不愿多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糊弄过去。
魏黎这才把头转过来,继续跟李秀芹聊得火热朝天。
服务员把锅端上来的时候,他突然说:“把清汤锅朝这边吧,姜津手上起湿疹,不能吃辣。”
姜津一愣,后知后觉遮住了自己的手背,偷偷看了一眼魏黎,只见对方脸色如常,没有什么起伏变化,似乎在讲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
魏黎心眼比筛子还多,察言观色的水平更是一绝,看不出来才不正常。
姜津突然理解了汪嘉宁。
魏黎整个人扑朔迷离,哪怕跟他已经闹成这个样子,在旁人面前还是能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甚至自己也会下意识替他圆谎,像是被算准了一样。
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姜津的嘴让他说出刚才的话,一步一步,如同蛛网密密麻麻,不管怎么走都逃不出去掌控。姜津又想起来第一次跟踪他去奶茶店,店长维护魏黎,主动说起他是为了公益捐助才来做兼职。
现在自己也慢慢变成这个样子,即使唯一不同的是,他心里非常清楚明白,可还是不自觉地被推着往前走。
有人布局好一切,所有的行为逻辑也只是为了维护“魏黎”这个人设。
倘若今天早些时候,姜津跟李秀芹说自己已经跟魏黎闹掰,李秀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魏黎不可能跟任何人撕破脸,他只会用成年人的交际法则斡旋。哪怕是真的分道扬镳,在旁人看来也一定是对方的问题。
魏黎从来不犯任何错误,所有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只是他利用的武器。
姜津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无力感。他曾经以为禾厉是魏黎最真实的自己,并且禾厉或多或少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但是到现在,他也说不好。
魏黎是假装的,禾厉会不会也是在假装呢?剥开一层又一层,他始终触摸不到这个人最真实的感受。
明明身体触手可及,现在离他不过十几厘米的距离,就算鼓足勇气伸手过去,得到的只有虚假的回应。
正想着,姜津面前突然出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魏黎把红糖冰粉端了过来,正好摆在他的面前。
姜津一顿,垂下眼睛低声说:“谢谢你。”
魏黎倒是没说话,估计回个“不客气”的话显得两人太陌生了。
果不其然,李秀芹笑眯眯地说:“你们关系还是那么好,都不用开口就知道这是姜津点的。”大学寝室的友情非常脆弱,大家只是被学校系统强迫住在一起的人,性格习惯大相径庭。像他们俩这样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也不多见。
魏黎说:“他就爱吃点甜的。”
他装的实在太好,就像姜津现在真是他什么至交好友一样,虽然在见不得光的角落,他们做过很多次。站在李秀芹的角度,压根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只要有人擅长伪装,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姜津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魏黎偶尔也会跟姜津聊几句天,姜津如坐针毡,倒也一一回应,李秀芹一点疑心也没起。
吃完了这顿饭,李秀芹早早就打了车离开,外面又下起来雨,两个人把李秀芹送上车,打起伞,站在路边。
唯一的观众走掉,台上的演员怎么奋力演戏也没意义。没有人说话,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姜津自己打着伞,伞下的脸被憋得通红。
下雨天打车的人巨多无比,排他前面还有四五十个人。雨滴啪啦作响,他偷偷动了一下伞柄,瞄了一眼,发现魏黎还站在他旁边。
大概三四步的样子,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魏黎应该是自己开车来的,现在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是几个月以来,两人第一次独处。
一阵冷风吹过,姜津下意识打了一个喷嚏,又把自己缩了缩,假装在看手机。
从那天的话里得知,魏黎应该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他对谁都是利用,不同的是,对自己有一份报复的戏耍。
每当姜津想起之前跟他的快乐相处,就感觉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藏在贴心细致的面具之下,能有几分真心?
他们认识快六年,姜津甚至都不知道魏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的,也只是魏黎展示出来给他看的。
对方的家世如何,不清楚;他如此努力塑造“魏黎”的目的是什么,不明白;他冷漠冷心的原因究竟是为什么,不了解。
甚至这些疑问只是魏黎整个人的冰山一角。
姜津盯着地上的一洼水,落下的雨倒映在水面好像大地在沸腾。别人跨水而过,钻进车里,只有姜津发现了那些“升腾的气泡”。
他又想起来那些亲吻。
自己索吻的时候,魏黎就会低下头。如果两个人只是炮友,为什么会有恋人才会做的动作?只是演戏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即使专业演员也不能一口否决假戏真做的可能。
为了整治他,魏黎真是煞费苦心。但同时,在那些唇舌交缠的瞬间,魏黎到底有没有动心过,哪怕一秒。
姜津突然想要开口问问他。
只要他亲口说有,一秒钟也行。
周围汽车鸣笛声和下雨声无比嘈杂,姜津心里冒出来这个想法,就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又悄悄斜了一下伞,魏黎还在那儿。
心里乱成一团,他正胡思乱想,手攥着伞柄也咯吱作响,嘴巴张了张,正要发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道平静的声线:
“李秀芹以前帮过我很多。毕业之后第一次聚餐,我不来说不过去。”
他在回答今晚为什么要赴约。即使姜津成功推辞掉,他也一定要来的。
姜津一愣,即将说出来的话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又吞了下去。他重新低下头,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烟消云散,没有说话,像是没听见。
魏黎瞥了一眼那柄几乎要把人上半身都挡住的伞,又补了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会找合适的机会跟她解释咱俩的关系,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姜津感觉自己不用再问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姜津手里的伞狠狠一歪,差点飞出去。
他又打了一个喷嚏,抽抽鼻子。
也是,自己之前对魏黎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现在又在幻想些压根不可能的感情。幸亏刚刚没开口,要不然指不定多么可笑呢。
叫的车来了,他闷头往前走,与魏黎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了魏黎的名字。
魏黎的身影一僵,缓缓扭过头去,有些异常的惊讶:“……怀月姐?”
姜津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穿着西装套裙,看上去非常干练,语气听上去也很惊喜:“我今天刚从S市来这儿出差。自从你上了大学,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吧?上次我妈住院,你还过来探望,她可高兴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让姜津听了个明白,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魏黎,只见他眼眸刹那间极深极沉,极度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跨步挡在了面前,隔绝了他的视线。
姜津一个哆嗦,不知道魏黎为什么突然反应那么大,手正好拉开车门,司机催促他上车,他这才回过神来,愣愣地坐下,隔着车窗和雨幕看着两个人的身影逐渐变小。
过了一会儿,魏怀月正在路上走,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请、请等一下。”
她惊讶地回头一看,隐约有点印象,认出来是刚才跟魏黎说话的年轻男人。
姜津跑得着急,伞都没打,衣服湿了大片,气喘吁吁。
“你好,”他咽咽唾沫,强定心神,“我们可以交换个联系方式吗?”
第77章 峰回路转
魏怀月三十岁出头,大魏黎八岁,正在一家律所当律师,这周刚好来A市开会,竟然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侧脸。
她和左婶作为邻居看着魏黎长大,而自从魏怀月上了大学,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后来尤其是魏黎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C市。
掐指一算,起码五年没有见面了。
五年,足够让一个人改头换面了。魏怀月有些激动地过去打招呼,后知后觉才发现魏黎现在似乎混得还不赖,心里难免有些欣慰。
前几年,左婶意外住院,魏怀月工作正好在上升期,实在走不开,就把母亲转到了省医院方便自己照看。没有料到,有一天,她妈妈突然跟她感慨,魏黎过来探望了。她还跟女儿说起他。
而今天在A市碰到,魏怀月本来想上去寒暄一会儿,没想到魏黎面色有些不自然,虽然嘴在说话,听上去看见她也很开心,但眼神时不时瞥向刚才离去的那个年轻男人,明显心不在焉。她心生纳闷,只好简单聊了几句话就走掉了。
没想到,没走出十分钟,刚刚才见过的那个男人就马不停蹄地追上了她。
凭魏怀月的那段话和魏黎的行为举止,姜津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整个城市是被人精心编织的一张大网,所有人是深陷其中的猎物。而有人,也就是魏怀月,突然从天而降,从某种程度上打乱了原先的排兵布阵。
显然魏黎千算万算也没有预知能力,算不到他们俩在路边时会有突如其来的熟人跟他打招呼。
无论谎言包装得多么精美,总会在不经意间表露破绽。
下一秒魏黎反应过来,挡住了姜津的视线,似乎很不愿意让他看到魏怀月。
若是普通的熟人,比如李秀芹,刚刚还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的他至于有些自乱阵脚吗?
听魏怀月的话,她应该是魏黎上大学前熟悉的人。而魏黎整个人设的塑造,基本就是围绕大学四年奠定下来的。而在那其中,作为最亲近的室友,姜津确实没有听说过魏黎结交过什么老乡。
魏黎总是认识很多人,具体途径比如学生会,比如社团组织,比如兼职地点,有跟他一起打球的,一起参加活动的等等等等,但好像没有一个人是基于C市而建立的。
C市并不是人口多么稀少的城市,生源也不少,魏黎像在故意避开来切断两边生活的链接。戚思鸣说过,他最开始怀疑魏黎也就是在介绍老家的时候。
也许……回本溯源,魏怀月会知道魏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他的真实出身,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一切源头的源头。
想到这,久违的、难以言语的窥私欲又在他的心底密密匝匝地泛滥出来。
姜津高中最拿手的就是数学,只要肯下定功夫认真钻研,即使题目再怎么迷惑,考来考去也只是多个基础知识点的杂糅,过五关斩六将,找到熟悉的解法就能迎刃而解。
而魏黎现在,就像每张卷子最后那道压轴大题,题干冗杂,图形混乱,陷阱颇多,让人望而生畏。
姜津本来也想放弃,可在前一秒,像是老天开眼,他发现了一根隐藏的线头。而但凡是题目,总会有答案,无论它再怎么伪装。
高考最后那道数学题他都能得满分,全凭锲而不舍的胜负欲作祟。
他只是想搞清楚,这个困扰他多年的谜团抽丝剥茧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撕去魏黎所有的外衣,裸露出来的到底是人是鬼。
对着月光,姜津躺在床上,将魏怀月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最终还是牢牢握在了手里。这张小纸片被他攥的吱吱作响,他也不肯放手。
这就是他通往答案的钥匙。
魏怀月的工作繁忙,过了几天,姜津才好不容易约她到了一家咖啡馆。
他并没有上去就开门见山说对魏黎的怀疑,而是贴心地给魏怀月带了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款蛋糕。每天供不应求,加价都抢不到的热销新品。
她和之前的魏黎必定有联系,而这个就是他突破的地方。平白无故直接问询第三人,对于刚刚认识的双方来说,不仅不礼貌还惹人怀疑,说不定下一秒她就跟魏黎通风报信了。
“魏小姐,”姜津冲她歉意一笑,“我那天真的非常突然,希望没有吓到你。”
声名赫赫的小蛋糕诱惑不小,现在又在公众场合,也不会下药什么的吧。魏怀月小心翼翼挖了一口上面的奶油,放进嘴里的一瞬间瞳孔有些睁大,看向对面那个看起来平静温柔的烘焙店老板,摇摇头:“不会,虽然当时是有点惊讶,但看起来你也不是坏人。”
她看见魏黎和姜津一起从火锅店出来又在谈话,即使两人距离离得有些远,但中间的气氛看上去并不是非常生疏的样子。
那既然是魏黎的朋友,又事业有成,那结交起来也很不错,就当多个人脉。
咖啡店里的钢琴声缓慢悦耳,特质柠檬奶油又中和了美式的酸苦,让魏怀月不免猛下勺子。姜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并没有主动开口。
等到她彻底吃完以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语气听上去有些感慨:“魏黎也挺爱吃这款的,你这几天跟他还会见面吗?我等会儿去店里再给你装上几盒,你们顺便一起吃。”
说完,他面色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果不其然,魏怀月摇摇头,“我明天就出差结束回S市了,其实前几天跟他碰上也是凑巧。”
要的就是这句话。
“咦?”姜津放下杯子,表情有些疑惑,“那时候我看你们很熟呢,本来也想去跟你打个招呼,当时正好下雨天太难打车,所以没来得及。”
他说话轻声细语的,跟店里背景音同频,听上去只是闲聊,没有什么特殊意图。姜津的眼睛平和地望着她,里面不掺杂任何杂质。
“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上大学之前确实很熟,那时候他也才十岁左右吧,后来我在外面工作,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了。而他也考上大学后,就再也没回老家。”
“那确实有点可惜。”姜津叹了一口气,“还没进入社会,尤其是上大学之前,大家的情感才比较淳朴,应该多多联系才是。我跟老家小时候的玩伴现在还有联系,上周刚去参加了他的婚礼。”
点到为止,他闭上嘴巴,坦然自若地望向窗外,不说话了。
魏怀月一愣,刚才姜津话里话外好像有些责怪魏黎的意思,而从小到大,魏黎什么表现他们家都心知肚明。魏怀月一个没忍住,开口反驳:“其实也不能怪他,要是我之前经历过……”
她想起来什么,察觉出不对来,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咳嗽了一声,含糊过去:“……也不太愿意回家。”
又一个突破口,姜津表面不惊,心中早已滔天巨浪。
魏黎果然在十八岁前经历过什么事情,才导致他平常行为如此极端。那道压轴谜题又被他揭开一层面纱,当然,这还不够。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咖啡因的关系,姜津眼皮跳了跳,没有继续追问,当做没听见,心脏却跳得越来快。
他见魏怀月有些抵触继续交谈,便转移了话题,笑了笑说:“其实我今天想叫你来,是为了一件事情。”
姜津打开手机,找出C市的地图,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不瞒你说,我一直想在C市开家分店,不知道如何选址比较合适,问了好多人,就选了几个商圈。”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把地图摆在桌子中间,点来点去:“你喜欢吃今天的蛋糕我很高兴的,起码证明不需要特意根据当地饮食习惯进行产品大调整。”
听到这话,魏怀月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原来姜津只是想问问符不符合自己也就是C市人的口味。既然他说魏黎也喜欢,那么就不太需要大改了。
正想着,她又听见姜津轻声说:“你们家在哪?你今天帮我试了口味,我又跟魏黎认识那么多年,就凭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分店就得离你们近一点,以后来店里都给你们打三折。”
他笑呵呵的,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像是在暗示自己在说真话,对天发誓一样。
最后的语气听上去轻快不少,姜津一边在地图上点点,一边开口。
魏怀月也笑了几声,摆摆手:“不用,我们老家在郊外,在山区,在村子里,离这市中心几个商圈远得要死,下山都费劲,选哪都一样的。”
姜津的嘴角微微一僵,他抬起眼睛来看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山区?”
“是啊。”见他意外的样子,魏怀月伸手,两指在地图上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最大级别,软件上才显示一个小小的荒凉村落坐标,“魏家村,就是我们的老家。”
第78章 呼之欲出
姜津阴沉着脸进店,正是差不多要关门的时间,小胡已经在收拾卫生,看他进来,本来想打着招呼,看到姜津脸色话又憋了回去。
在她印象中,姜津一直是一个平和温柔的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对她也很有耐心,从没有过这种表情。她小心翼翼地说:“老板,你怎么啦?”
听到小胡的话,姜津似乎才回过神来,他像是刚从深思熟虑中摆脱,愣神几秒,又接着松了一口气,神情缓和下来,摇摇头:“没事。”
他拉开店里的桌椅坐下,绞着手,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些事情说来也是很好笑,魏黎说话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应该也不会预料到有一天姜津会学他的套话手段来对付他调查他。
跟魏黎待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耳濡目染,姜津也只是把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原原本本还回去而已。
很好,起码魏怀月对于这场蓄谋已久的套话毫无察觉。今晚他收获不小。
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魏黎经历过什么事情,以至于刻意隐瞒上大学前的所有经历。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一个重要分水岭,在此之前认识的人经历过的事儿,与之后认识的人经历过的事儿完全被切断了关系。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在S大中,全凭魏黎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举止来猜测他有什么样的家境。
他言谈举止有涵养,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懂得给人保密,从不信口开河,所以大家猜测家中父母应该是身居高位,说话做事言传身教,一板一眼,诗礼传家。
他行事低调,从不炫耀铺张,所用物什全都是叫不出名字的高级货,所以大家猜测他来自讳莫如深的名门望族,且家产不可估量。
他投身公益,事事躬亲,对所有人都体贴备至,明明是富家公子也要在外面打工兼职,所以大家热泪盈眶,纷纷赞叹胸怀天下兼济苍生,没有任何架子,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善良人物。
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但凡“有钱人”的滤镜一套,做什么事情都顺理成章且多受赞叹。在最爱慕虚荣又不知道如何伪装自己拜高捧低的年纪,“魏黎”的出现,宛如一个流行符号,引得周围人追捧。
你说我为了好处才跟魏黎交好,才不是,他明明是一个真诚的好人。
你说我是为了魏黎的性格才跟他交好,是啊,那作为朋友,我蹭蹭好处也不过分吧?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之后他们和魏黎天各一方不会联系,也丝毫不吝啬其对魏黎的夸赞,无形之中,又给人设添砖加瓦。
所以,躲在“魏黎”背后真正的人格,他最害怕最担忧的事情,就呼之欲出了。
姜津猛地站起来,眉头紧皱,来回踱步。
他曾以为揭露真相的那天就是事实终点了,不,远不止如此,他大错特错!
魏黎说平常跟自己的相处是作假,谁又能保证他那天说的话就是真的?!从头到尾,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跟被蒙蔽的同学们又有什么两样?!
眼见为实眼见为实,现在想想多么像一句告诫。
自己并不是因为揭露魏黎喜欢男人的事情而被挟嫌报复,也不是在其他人面前说他坏话而遭到打击,这只是一个导火索,真相则是——
姜津触碰到了他不可饶恕的绝对底线,严重侵犯了他的边界。
他在手机里安装□□,暗自去夜色调查,甚至不惜用造黄谣的方式替他出柜,最终其实都指向了一个结果。
那就是姜津在逐步瓦解魏黎辛辛苦苦经营的人设和未来,当时只差一点就会被他得逞。
魏黎把所有真实经历都藏起来,本来毫无危险。他从不回C市,不结交同市学生,似乎要把自己从魏家村删除。这几年没有村民在老家见过他。
然后,姜津发现了,他要做的事情会把他彻底毁掉,把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魏黎要隐瞒的事情,就是他整个人的过往经历。
一而再再而三,狼来了的故事并不新鲜,可是绝大多数人还停留在放羊娃第一个谎言中,只有姜津戳破了一层,本来无比失落,殊不知只是第二层的迷雾。
那天最后,魏黎说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他愿意就这样平平淡淡过日子。但姜津仍然贼心不死,企图调查,那么只能分道扬镳,并且用不堪的话来打击他。这就更能证明,魏黎只怕他继续调查。毕竟从夜色那时候开始,姜津知道的就比其他同学多很多了。
既然不能和睦相处,那么在自保的前提下,只有分道扬镳一条路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姜津咬紧牙关,双手攥拳,咯吱作响。
原来他又在骗他!
真该死!
“小胡。”在即将关店的时候,姜津突然轻声叫住她。
“咋啦老板?”她咽咽唾沫,觉得今晚上老板的状态格外不对劲,跟之前判若两人,甚至有些凛若冰霜,周围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姜津低声笑了几下,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就是拜托你们这几天照看好店里了。”
他低下头,买了一张去往C市的机票。
之前那股嫉恨怨毒的情绪涌上心头,同时掺杂着滔天的胜负欲,这无关情感纠葛,就算拼上命,他也要把魏黎调查个水落石出。
姜津下了飞机,大巴转公交,坐得他有些急躁。无奈那个魏家村在地图上最边缘的位置,公交车只能到山下,想要进山,还得走一大段路。
差不多入秋,地上的落叶堆积起来,山路从一开始的柏油马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幸好前几天没下雨,要不然水一浇,腐烂的落叶混着泥水,走上去别提那脚感了。
姜津走得气喘吁吁,上次如此激烈运动还是大一军训凌晨拉练二十公里。他心里有些忿忿,怪不得当时自己累得要死,而魏黎跟个没事人一样健步如飞,原来这对他根本不算什么。抬头一看,四周山峦绵延,走了估计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他想要搭车愣是半天没看到一个人,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见了一个大爷开着辆电动小三轮。姜津上前协商,给了钱,可算如愿以偿坐进了车斗里。同行乘客是一只公山羊,姜津跟它大眼瞪小眼。
十几分钟过去,姜津愈发觉得搭车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路上坑坑洼洼,越往里走越险象环生,估计得是非常专业的司机才能蜿蜒而上。
“你看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啊。”路上,大爷跟他闲聊。
姜津嗯嗯两声,突然福至心灵,问他:“你们魏家村多少人呀?”
“不多,百来户,这几年是越来越少了,山沟沟里留不住人,小年轻要么考出去了要么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几次。”
那只羊老蹭来蹭去,姜津小心翼翼喂了一把草,摸了摸它的脑袋,说:“那您认识魏黎吗?”
随便在路上碰上的大爷,姜津专注喂羊,也没想会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料大爷说:“认识啊,村子里谁不认识他。”
姜津一愣怔,“他很有名吗?”
“那当然!”大爷突然激动起来,“他可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S大的,名牌大学!歹竹出好笋,他父母算积了八辈子福。”
从这段话里,姜津感觉出来他对魏黎非常骄傲,连“好笋”这种形容都出来了。
真的假的,他明明是个撒谎精。
难道魏黎上大学之前真的是一个十佳少年乖乖仔,平时爱扶老奶奶过马路的那种道德标兵?一想到这儿,姜津打了个寒颤。
那那些扯谎技能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吧?
越靠近真相,越扑朔迷离了。
天快黑了的时候,耗费一整个白天,姜津终于到了目的地。魏家村藏匿在群山之中,在天上看就是一小簇的平房交叠。人烟稀少,土屋瓦顶,连路灯都没有。明明是纳凉的时候,他走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人在外面坐着。
不过他并不担心,既然这里谁都认识魏黎,那就好办了。反正人来都来了,煮熟的鸭子又飞不走。
打开手电筒,四处查看了一下,他才发现村落周围长着不少的梨树,布列整齐,枝丫间果子繁多,估计魏家村有人是靠这个谋生。
不知道走了多久,姜津可算碰到了一个路边的白炽灯,底下坐着三四个村民。
他快步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咽咽唾沫,他感觉真相就在眼前了。
魏黎此生最大的秘密都要被自己知晓。
这里常年不来外人,本来非常警惕,但一听见对方是魏黎的朋友,来旅游的。他们就热情起来,七嘴八舌地聊,虽然并不知道这个山沟沟有什么好游的。
魏怀月年纪轻轻离开得又早,估计并不能知道全部,还是面前这几位年纪偏大的村民靠谱一些。
姜津突然听见其中一个大娘感叹:“魏黎在这儿又无牵无挂的,要是有他妹妹,估计也不会几年不回来一趟。”
他捕捉到关键信息,瞬间抬起眼睛来,有些不可思议:“他妹妹?魏黎真的有妹妹?”
第79章 魏黎
“对啊,就叫魏桃。”
姜津震惊得说不出话,虽然他知道魏黎那天说的话可信度极低,但并没有怀疑过关于魏桃的事情。
从最初的假装接听电话开始,她就是被魏黎虚构出来的一个人,只存在只言片语中,用来弥补他家庭温暖和睦的人设。
现在这些看魏黎从小到大的村民们告诉他,这个女孩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心头一惊。
“如果她一开始就被生下来的话——”
一阵凉风吹过,从山坡掠过屋间,冬去春来,时光倒流,繁盛的梨树果子慢慢缩小,地面铺上洁白又脏兮兮的落花,然后花苞和叶子的精血融入光秃秃的枝丫,碗口大的树干收紧成幼苗,最后钻进土里,变成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姜津还记得,刚刚入学,魏黎上台自我介绍,他刚说出名字,前面两个女生窃窃私语。
“哪个li,黎明的黎?”
“肯定是啊,要不然父母还能给小孩起别的字吗?”
姜津在后排听着,下一个就是他,本来就有些紧张的情绪雪上加霜。与段洁随手一翻就定下来的名字相比,魏黎,这个名字一听父母就给它倾注了好多好多的爱和期盼。谁不希望自己孩子如初升黎明那样灿烂呢?
但事实并非如此。
魏黎的父亲,魏勇是当地一个出名的泼皮无赖,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唯二爱好是喝酒和占便宜,平时村里的鸡鸭见了他都会撒腿跑掉,生怕被偷走吃了。
村里人人当他是条癞皮狗。
连魏黎出生的当天,他也没有去看望,而是在田间地头跟人大吵一架,极尽污言秽语,只因为那个村民梨树的枝丫越过了他的地界。魏勇要求把整颗梨树都赔给他,村民自然是不听,知道对方是个难缠的货色,打算息事宁人,闭上耳朵任他咒骂。
他气不过,去找了村支书,人家当然不理这种无赖事。魏勇恨得牙痒痒。
而此时,有人告诉他,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魏勇见状,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喷得满地:“粪坑里刨出来的瘟鸡仔!”
一件小事,架不住魏勇气性大,那个村民和梨树愣是让他记恨到了登记户口的那天。户政科的工作人员问他小孩名字,魏勇眼睛滋溜一转,倒是想出一个愚蠢的解气法子。
不是不赔给他那颗树苗吗?不是他们都看不起他吗?那他就要当他们的爹。
“魏梨,”他并不识字,还大声嚷嚷,周围人纷纷皱眉侧目,按当地词解释,“梨农的梨!”
新来的户籍工作人员实在听不懂这口浓重的山区方言,结合一下之前的经验,以为是黎明的黎,便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下两个字。
“魏黎。”
魏黎就这样阴差阳错且充满恶意被叫了这个名字,直到今天。
对此,他的母亲,严荣并不知情,生下孩子没几天,她跑去隔壁村打牌,把亲戚们给的红包全输得一干二净,凌晨回来的时候因为婴儿哭闹影响她睡觉,才不耐烦地喂些奶水,顺便再跟魏勇吵一架。
对于这对夫妻俩,村里人的评价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苍蝇叮臭肉,王八配乌龟。
毕竟一点也不夸张,严荣简直就是女版的魏勇,一个粗俗无礼的女人。当初结婚,份子钱随少了她能当场破口大骂,半个小时不带喘气,附近的狗都捂着屁股跑掉。村里人纷纷嘀咕,两个人结合不知道会生出来个什么玩意儿。
“估计什么卑劣品性都遗传一遍。”
不过,等魏黎磕磕绊绊长大的时候,他们就收回了这句话。
真是老天爷不开眼,歹竹出好笋,没想到孩子跟父母的性子大相径庭。
魏黎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从熬粥开始,稀了就被扇一巴掌,稠了又是一脚。从村小放学,他割草喂羊喂兔子,写作业都偷着写,因为魏勇看不惯他儿子比他学问高,喝醉了会直接把他的书给撕掉。
魏黎包揽了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家务,但还是会挨打。有时候严荣看魏黎笑起来不顺眼,就一耳光上去,哭起来更是难看惹人心烦,又是一巴掌,这才堪堪止住了。
周围邻居也不好插手,一是大家都沾亲带故的,二是魏黎说到底还是人家的小孩,不好管。
说到这儿,对面的大娘跟姜津感慨:“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完全就是小奴隶,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瘦得很,时不时还被撒气。”
两人赌博输了钱,经常赖账不给,债主上门,在院子里大声争执,魏勇突然转身给了旁边的魏黎一耳光:“你错没错?”
六岁的魏黎抬起懵懂的眼睛,实在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会当着外人面打他并问话,但还是实话实说:“没错……”
然后又是一脚把他踹到在地,魏勇笑嘻嘻地:“你错没错?”
明显是借着小孩指桑骂槐,对面的债主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没有……”
魏勇失去了耐心,抄起院子里的一根带刺木棍,狠狠打下来,“到底错没错?!”
魏黎怎么跑也跑不过木棍的长度,没走出几步就会重新被打倒,只好大叫起来:“错了,错了!”一旁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把那笔破账消掉,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他就在这毫无预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挨打的家庭中长大。父母的情绪难以捉摸,逼得他必须学会审时度势,顺着两人的心意去说。
什么时候张口,什么时候闭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哪怕前一秒眼泪涂了满脸,他也能满脸堆笑地给父母做饭。不管事实如何,只要把两人哄高兴了,就能大大减少挨打的几率。
真相不重要,调动情绪才重要。
在家里,在学校里,他慢慢练习这种说话本领,调动脸上所有的肌肉去感染。年幼的孩童没有力量对抗,只能靠面部表情去表现。
这是他活下来的技巧,就像昆虫进化得跟环境相融一体避免天敌。在这种胆战心惊的氛围中长大,要么进化,要么被残忍吃掉。
然后,这种本领就深深刻在魏黎的脑海里骨头里,一旦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旦有什么威胁,他会下意识地调用,看不出一丝痕迹。
不过,挨打也不是全都能避免的,尤其是魏勇喝醉的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魏怀月上中学的时候有次大休回家,半夜被一阵尖锐刺耳又颤巍巍的声音吵醒。
她以为是哪户邻居新养了条小狗,小狗怕生,遇到陌生环境会整宿整宿地叫,但声音确实太大,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去推醒了左婶,抱怨道:“妈,到底谁家养狗啦?”
左婶听了几秒,猛地拍醒丈夫,起身穿衣服下床,边走边骂她:“哪来的小狗,是隔壁又在打魏黎了!”
从那之后魏怀月才知道,男孩小时候未变声前,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尖叫,跟巴掌大的小狗的叫声一模一样。
正值冬天,大雪满地,魏黎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趴在雪地里,身上的几处像是被烫伤,魏勇一手灌着酒,一手拿着烧炉子拨煤炭用的小铁铲,对着闯进来的左婶一家破口大骂:“我教育小孩关你吊事!”
左婶把魏黎翻过来,发现身上被烫伤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身体热得不正常,迷迷糊糊,应该已经意识不清醒了。
察觉到有人把他扶起来,还跟魏勇争执,魏黎咳嗽两声,朝着左婶说:“……不用麻烦婶子,都是小伤,没有事的。”
然后他肌肉抽动,几秒之后,扯出一个看似宽慰的笑来。
话虽那么说,手却死死揪住左婶的衣服不撒开。
怎么也是看着长大的小孩,左婶听到这话更是不忍心。就算魏勇严荣再怎么作孽,魏黎还是那般听话。她当机立断,抱起魏黎就往卫生室跑。
算救了他一命。
第二天白天,因为好几个村民一起抗议,村支书才上门教育魏勇,说再怎么也不能打孩子,威胁要是再打一次就扣他们低保。
魏勇这才消停一段时间。
当然,也只是一段。
等到他再出手的时候,殊不知自己平时任打任骂也绝不还手的儿子心里会打着什么主意。
他拿了一瓶农药。
只要倒进锅里,就会口吐白沫死相凄惨,去医院都救不回来,更何况这里是山沟沟。
他没想自己也活,自从生下来就没感受到温暖和爱,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留念。一家三口索性一起死掉。
就在他打开盖子即将倾倒的时候,魏勇和严荣吵吵嚷嚷地回来了,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的时候,魏黎的手一停,突然把农药放了回去。
僵住的脸一顿,下一秒,他像是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睛来。
严荣又怀孕了,这次是个女孩。
魏黎浑身都在颤抖,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在过往的短暂人生中,他一直独然一身,家人不可信赖,周围同学似乎也没有像他一样处境的人。
半夜三点,家里都进入了梦乡,主卧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有个瘦小的黑影踱步进来,盯住严荣的小腹半晌,然后蹲下,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凑近。
现在的月份尚不足以听到胎动,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魏黎有东西在贴近他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嘴唇都在发颤。
有人跟他待过同一个地方,汲取过相同的养分。他们血脉相连,感受相接,连爱都是互通的。
在茫茫无际的危险森林里,一只幼小的昆虫突然遇到了另一只跟他模样相近的,激动起来,甚至都忘记生存的伪装。
但没关系,无论伪不伪装,无论开不开口,只要一眼,对方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
同类。
第80章 魏黎
魏黎之后更加殷勤地伺候严荣,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严荣半夜去打牌,他在一旁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书,结束的时候把她扶回家;家里生活费不多,魏黎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争取每三天就给严荣加一个豪横的肉菜;他洗衣服洗袜子,找出家里的破棉被去托人做成襁褓;就连严荣半夜腿抽筋,从来不管的魏勇又不知道死哪去了,是魏黎自告奋勇跑过来给她按摩,就算被撒气也乐呵呵的,毫无怨言。
甚至他照书上的胎教方法,睡前还会跑过来讲童话故事。
严荣对此烦的不得了,她对那些幼稚童话根本不感兴趣,但魏黎怎么打打不走。
几个月来,魏黎几乎是用尽他最大努力,调用身边所有的资源去呵护那个小小的胚胎。村里人从没见过那么懂事听话的小孩,比当爹的还要负责任,纷纷赞叹,甚至因为魏黎对他父母的偏见都小了些。
有几个长辈于心不忍,偷偷给精瘦的魏黎塞了几颗熟鸡蛋。魏黎冲他们感谢一笑,并没有吃掉,而是揣回兜里,带回家给严荣。
那个妹妹,也在如此精心的照料下慢慢长大,从一颗小种子变成小葡萄,然后又从葡萄变成桃子,桃子最后变成西瓜。她像是感受到了有人汹涌的关爱,一直都很乖,不闹腾不乱动,一点也不拖后腿。
孕八月的时候,魏黎早早就准备好了婴儿的所有物品,万事俱备。当地习俗是小孩出生手腕上会戴带金的红绳,避免邪祟侵扰。
家里穷,买不起什么金子,魏黎就自己拿个红线仔仔细细手编了一个,即使他出生的时候都没有。
编好以后放在太阳底下看,就是一个精美的工艺品。魏黎都能想到这条红绳系在妹妹白嘟嘟的手腕上该多么漂亮。
但是,没过几天,出事了。
原因依旧是一件可笑的小事,魏勇经常跟严荣大吵,频次太多,以至于魏黎都忘了那天到底是因为什么。
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晚上,他在家做饭,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说是他爸妈在山上那条路吵的很厉害,都动手了,他最好去劝劝。
夜晚雨急,走路满是泥泞,那条路是盘山公路,两个人就在那里拉拉扯扯,互相指着鼻子骂,恨不得嗓子比雷打的还响。
魏黎抄了个近路,爬上山坡,刚想跑过去,突然迎面开来两个远光灯照得他眼盲。
整个世界白光光一片,突然那个司机猛踩刹车,但路滑刹不住,还是“咚”的一声。
同时远处有道雷劈下。
等视觉恢复以后,魏黎低下头,引入眼帘的是混着红色的雨水,还有一个……
连接脐带的小小身体。
当天晚上,有辆满载的小货车正好路过,险象环生的山路本来就窄,吵到脸红脖子粗的两个人没有注意,然后魏勇习惯性地把女人往路中间一推搡。
那时候魏黎正好十岁。
“哎呦,那时候真的可惨啊!”大娘唉声叹气,几个村民纷纷附和,“几个去清理现场的大老爷们回来都做了好几宿的噩梦,最后还是找神婆喝了碗符水才好的。小孩和肠子都撞出来,血被雨水冲的满地都是,人当时就没气了。”
“听说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娃娃,月份都大了,就算早产也能活。”
“当时见人来了,魏黎就边哭边到处求人送去医院,但那个小孩全身是血一看就不行了,更何况那么远,去医院也是徒劳。”
然后,电闪雷鸣中,魏黎抱着那个小小身体,发出一声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惨叫,仿佛被撞死的人是他。
之后他不吃不喝,每天躺在床上,村民都担心魏黎被魇住了,筹钱找了个跳大神的也没治好。但人死了总要埋葬,村子里的坟都集中在山坡上,在严荣旁边,大家给婴儿修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要刻墓碑的那天,魏黎出现了,被问到上面要刻什么名字。
孩子太小,生命就消逝了,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
刻字的师傅等了半天,魏黎只看向坟包没有说话。
本来以为等不到答案,在刻刀下去的前一秒,魏黎突然转过头来。
眼珠漆黑,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像发生的一切事不关己,然后,脸部的肌肉抖动,硬生生扯出来一个笑。
整张脸说不出的惊悚奇怪,仿佛有人拿刀把他的嘴角划开,这样无论发生什么,这张笑脸也会死死地焊在他头上,不可剥离。
“就叫魏桃吧,”他沙哑着嗓子说,双眼无神,似乎在看人又似乎在看远处的层峦,“桃子的桃。”
原来他并没有什么活泼可爱又娇纵的妹妹,或者说有,但从没出生过。她在法律上都不能称为一个“人”,连人权都没有。她死在降生之前。
始作俑者魏勇,在发生事故的下一秒撒腿就跑,他是过失杀人的主犯,不知道逃逸去了哪。不过村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迹,也算少了一大桩烦心事。
而那个倒霉的货车司机被判了次责,赔了十几万。魏黎就拿着这笔钱从村小跳级毕业,上了镇上的初中,再以中考第一的成绩,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即使比同学小上一两岁,他的成绩也始终名列前茅。周围人不知道山沟沟里的惨案,他们只知道魏黎是一个温暖和煦,开朗阳光的少年。
说话懂得分寸,严谨又不失幽默,待人不卑不亢,聪明也爱运动,来自一个有爱的家庭。
没有人不喜欢他。
邮政来送通知书的时候,全村都震惊得无以言表,因为这是他们村第一个考上S大的小孩,外省排名第一的名牌大学,就是离C市十万八千里,但没关系,说到底山沟沟里也是飞出了金凤凰,鞭炮都放了好几天。
那张神圣的录取通知书就被众人宝贝似的传阅,沾沾喜气。魏黎站在最外围,抱着胳膊倚着墙,笑而不语。
第二天,他说要去打工攒学费,收拾行李出了门。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伟大的高考制度,魏黎借着这个跳板改变了命运,彻底从魏家村飞出去了,似乎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
姜津顺着别人指给他的路,来到了魏黎从小生活的屋前。抬头一看,原来这间凋敝的房屋他路过好几次,门锁都生锈得不成样子,姜津上前,一撬就开了。
吱呀一声,掉漆的门就这样敞开。
不出所料,里面空无一人。姜津小心翼翼进去,从门口进了各个房间环视一周。
所有的家具都落了灰,生锈的生锈,腐坏的腐坏,灰尘厚厚一层,似乎离开这里的人想再也不复返,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厨房是那种老式的土灶,各个调料码的整整齐齐,收拾得也很干净,锅碗瓢盆被仔细放好。姜津扫了一眼,就能想象出来一个精瘦的小孩烧火做饭的场景。
原来魏黎的厨艺是这样逼出来的,也没有什么妹妹爱吃他的饭,只是哪天不合父母的口味就会被打骂。
然后姜津进了那间最小的房间,只是一眼,他就认出来这是魏黎的居所。
跟之前的房间一模一样,所有的家具只有铁架子床,掉漆的衣柜,以及老旧的书桌。每一处都有种硬邦邦的感觉。从小到大所有的课本笔记试卷整整齐齐地被人摞好放在角落,姜津随手拿起一本,翻阅起来。
灰尘在昏黄灯光下四处逃窜,似乎并不欢迎这个外来者。
魏黎的字迹跟他之前看到的并无二致,笔尾锋利,非常工整,翻了好几页也没有任何涂改。姜津就这样一页一页翻过去,仿佛翻过魏黎的所有光阴。
突然,书页中夹杂着一张折好的草稿纸掉出来。姜津弯腰把它捡起,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下笔力道比平常重不少,力透纸背,差点把纸张戳破,摸起来甚至有些坑坑洼洼。
他把草稿纸慢慢展开,扫了一眼,怔愣住,垂下眼睛想了半天,又折回去,仔细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床铺也是十足的整齐,就是太过陈旧。姜津收拾了半天,感觉还是有点硌得慌,掀开薄薄的床褥,才发现铁架上面也只是一层粗糙的木板,甚至都没有打磨,还有些刺。
魏黎一直都不是什么富家公子,甚至都称不上普通家庭。他在温饱线上挣扎,忍受虐待,睡的是连床垫都没有的硬板床,就这样长到了十七岁。
他全靠自己的努力和头脑,跳出去,塑造了一个完美的“魏黎”,然后混得风生水起。
姜津躺下,蜷缩着腿,心里复杂程度无以言表,仿佛有千斤重石压在他的胸膛,睡意袭来。
第二天,姜津去了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店。
年迈的老板在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剧,姜津选着零食,挑了一大包,想要结账的时候发现这里都没有二维码,老板说他搞不来那个高科技,就没弄。
幸好姜津身上还有点现金,这才付了钱。
姜津走走停停,顺着山路来到了魏桃的小坟堆。显而易见的,这里并没有什么杂草,墓碑上的灰都不多,倒是严荣那里乱七八糟。
也只有这里的山坡上种了几棵桃树,有几颗果子隐秘在枝叶间。
姜津把零食摆好,太阳逐渐西下,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转身的时候,看到了空旷的山坡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当即一愣。
魏黎站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穿着黑色的风衣猎猎作响,提着一个手提箱,不知道装着什么。
他缓缓掀起眼皮,面无表情,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