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的前一天, 裴春之整理了她截至目前准备的所有资料。
结束莲少班的面试后,她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材料。
她非常敬佩班上男同学的“嚼甘蔗”能力,她这么一件小事, 居然能被反反复复地开玩笑和起哄到现在——她极其感谢。
若不是他们一直在坚持重复那些无聊的笑话,她的取证一定会难上加难。
她把手机带去学校后, 一直在进行录音和录制视频。截止五月底, 已经拍到了少说二十来段班上人起哄和当面喊她外号的音频、男生恶意编造她和班上那个智力障碍男孩cp的视频。
其中两条证据最有价值。
一个视频, 七八分钟, 录到了李乔和两个男生把智力障碍的男孩推来推去, 然后故意哄他去喊裴春之“漂亮老婆”。
一段音频,总是假惺惺装作“你们别再说裴春之了”的何子昂, 在门口和人聊天时坦白了“谁让裴春之和班主任走那么近, 管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都是她讨好老师的代价。”
剩下的视频和音频,裴春之也没有浪费。
她剪了个视频,把所有素材极其精简地剪到了一起, 并用营销号字体给每一段都进行了标注和介绍。
每一张脸,她不仅没有打码,还都进行了突出强调。最后呈现的效果简直和暗杀名单一样,视频上, 随着每个脸的出现和消失, 密密麻麻的红色名字随之起伏。
这是第一部分, 影音资料。
紧接着,是病历单和打印出来的发票和收据。
上周, 裴春之咬牙,花了八百多块钱,还麻烦崔成光带她去找了一趟铜州市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咨询过程中, 她声泪俱下,一边用袖子里的风油精狂点眼药水,一边诉了两个小时苦。她把自己想象成在扮演小说人物,总算克服了整个过程的鸡皮疙瘩。
裴春之想要的是整个详细的对话记录。
崔成光被她吓了一大跳,出来后一个劲儿的问她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告诉她,直到裴春之展示了风油精才哭笑不得。
虽然这是一家私人医院,但心理医生当然也不是只听不查。裴春之又花了两百多去做了一个汉密尔顿心理测量表、一个脑电波、一个血检。
裴春之当然知道自己根本没受霸凌影响,因此并不指望会查出什么东西——然后医生宣布,她确诊了轻度抑郁。
崔成光在旁边笑眯眯的,医生狠狠地直瞪他,裴春之知道为什么——崔成光以为这是她装得太成功了。
医生告诉裴春之,她确实有抑郁倾向。
其中,最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是,她的心跳频率远高于正常范围,而且躯体化现象较为严重,手抖、感情淡漠……
裴春之下意识反驳:“这也不能证明抑郁吧?我觉得我很好呢。”
医生问:“有想过自杀吗?”
裴春之刚想说没有,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她忽然想到三年前,外婆刚去世的时候,她确实是想过自杀的。
……所以她从三年前就开始抑郁了?
裴春之傻眼了。诊断报告成了意外之喜,这下她不仅有了访谈记录,还有了实打实的病例确诊,再加上之前被陆林花打进医院的病历单,简直是精神□□的双重证明。
李乔和何子昂这次倒确实有点冤枉了——裴春之意识到,她的抑郁情绪并不是重生后的,而是上一辈子外婆去世后的长期残留。
就和没有考虑过陆林花会不会有躁狂症一样,之前的裴春之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生病了。
这是第二部分,病历单。
五天前,裴春之挑了一天下课早的时间,跑了一趟警局。
她要报案。
新安镇的警察果然不出她所料——十足的和稀泥。她光是为了进大门,就跟门卫掰扯了十几分钟她不是报假警的,门卫盯着她写了登记表还嫌不够,非要等一个警察过来确认才行。
裴春之等了半天,上次有一面之缘的秦彦跑了出来。他看见裴春之,明显也十分惊讶。
“是你?”
裴春之跟他走到大厅,还以为能立刻有结果,谁知秦彦转身就走了,她又被晾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一个老警察和秦彦从玻璃门里面走出来,裴春之和另外几个等待已久的人冲了上去,叽叽喳喳把他们围成一团。
裴春之旁边那个老头声嘶力竭地用方言喊着他的水被邻居洒了毒药,不能喝了。秦彦吓一大跳,老警察却云淡风轻地问:证据呢?
“么得。”老农民嚷嚷,“但我知道就操蛋的是那个狗东西。”
老警察点点头,让老头填了个接报案回执,勾选了“属于需要提供指向明确的犯罪线索及必要材料”,然后连骗带哄的让老人家拿着这个去找村委会调解。
秦彦在旁边嘀咕:“不是投毒案吗?”
“投啥毒啊。”老警察说,“他带过来那个‘物证’,我眼瞧着他刚刚等渴了还喝呢。估计是邻居把排泄物扔他水池子里了,气不过。”
裴春之把自己挤进去,老警察看见她,吃了一惊。
“谁家小孩?”
“我自己要报案。”
“啥?”
老警察震撼地看着她,裴春之把经过说了一遍,秦彦的表情越发义愤填膺了,老警察却哈哈一笑。
“小孩子闹着玩呢,你们老师不管吗?让他叫家长呢。”
裴春之说:“我有证据。”
她把剪好的视频和音频给老警察看了一遍。老警察看了一会儿,脸上神色明显凝重起来。
“是这样的,小姑娘,你有证据,这确实是诽谤造谣跑不掉了。”老警察说,“但是,你得注意一点,你们都是未成年,第一步一定是走调解,且为了保护未成年心理健康,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调解成功。”
“……”
裴春之差不多也猜到是这样,她无声了片刻,问:“那么,可以给我填个和刚刚那个一样的接报案回执吗?”
这个可以有。秦彦帮她填了,盖了章。带她出去的时候,秦彦小声告诉她:这个回执单一丁点用都没有,根本不算立案,就是用来归类失效报案用的。
“我知道。”裴春之也不太在乎,她说,“报警只能强制调解的话,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
第三部分,报案回执。她需要更多的公信力——即使这个公信力实际上不成立——她需要吓人。
新安镇小学很小,很破,毕业典礼其实只是一次年级为规模的家长会。
就连所谓表演的舞台,也不过是体育馆临时改造的地方。
裴春之去踩了点,体育馆已经在提前布置了,陈佳怡明天要用的钢琴被摆了上去,还有一些架子鼓之类的乐器。侧面有后台调试设备,何子昂作为班长兼大队长,这一次也光荣担任了后台负责人之一的职责。
陈佳怡也在后台,她似乎要准备去拷她钢琴表演节目的ppt和配乐。每个节目都有规定的时间,不能多也不能少,裴春之大概知道一点,陈佳怡为了这个节目,已经准备快大半年。
后台没几个人,除了何子昂,其他都不是预科班的。陈佳怡看见裴春之,少见的高兴打起招呼。
“春之!”她招手,“你看我的礼服,我妈妈花了好多钱给我买的。”
是一件黑丝绒的儿童礼服,蓬松裙摆,很高雅,简洁,领口有一圈珍珠镶边,非常美。
裴春之十分捧场:“你像一只黑天鹅。”
“谢谢!”陈佳怡笑起来,“春之,你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在研究毕业典礼的流程。”裴春之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陈佳怡似乎有点不安。
“是什么?”
“……”
裴春之忽然很想知道陈佳怡的反应。
她掏出手机,拉着陈佳怡走到角落,把她剪好的视频给陈佳怡看了一遍。视频刚开始播放,陈佳怡就脸色大变,不断抬头震愣地看裴春之。
视频播完了,裴春之又给她看了警局回执单。陈佳怡明显被吓傻了。
“这……”
陈佳怡结巴了半天,划拉手机又看了几遍,裴春之静静等待着,有警局的单子,陈佳怡就算不赞成她,也不敢说出去了。裴春之走神地想。
她了解陈佳怡,她非常胆小,她只需要拿“泄露的话警察会找你谈话”之类的话稍稍哄骗一下,陈佳怡就什么也不敢干了。
“你怎么看?”裴春之问。
“……”
陈佳怡瞪着手机,又看了一会儿,视频重复到第五遍,她垂下脑袋,然后——抬起头,她哭了。
陈佳怡用力地抹着眼泪。
“我,我……”
她哽咽了,好几次说不下去,声音怪模怪样,好不容易才说:“我……对不起……我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没有相信……相信你。”
裴春之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心里由衷地想:幸好没有把病历给她看,不然不知道得哭成什么样。
“我,我……”陈佳怡傻乎乎地重复,“我好难过……你每天都这么难熬,我却不敢、不敢帮你……”
“不用你帮。”裴春之耐心地说,“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也不是你的责任。”
陈佳怡死命地摇头。
“可是,当时三好学生的时候——如果不是我也说相信何子昂,很多人是……是不会从中立到相信的。”
陈佳怡哭得直打嗝,裴春之给她找纸巾,继续安慰:“没关系,我不在意那个。”
“怎么能不在意!”
陈佳怡哭得更厉害了,“你的铜实中尖子班……一切,呜呜,嗝,一切,都被我毁了……呜呜,嗝!”
裴春之摸摸她的脸。
“相信我,佳怡。”她温柔地说,“我有了比铜实中好一万倍的出处,明天你会知道的。”
陈佳怡稍微好了一点,停下来,一边打嗝一边问:“真,嗝!真的吗?”
“真的。”
“……春之,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陈佳怡忧伤地说,“我太好骗了,我不配当你的朋友,我当时真的相信了——因为十几个人都冲上来,嗝,跟我说……”
“没事,我理解。”裴春之说。
她真的能理解,十二岁的小学生,正是最好骗的年纪,又爱装逼,又要合群,又容易煽动……像陈佳怡这样会道歉,会偷偷帮她的小孩,已经很好很好了。
陈佳怡还是摇头。
“能把视频给我一份吗。”她问。
“你要干什么呀?”
“我,我给我校外的朋友看。”陈佳怡说,“我还要给我爸妈看,我还要给便利店的老板看,书店的阿姨看,早饭摊的奶奶看……他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事情,但是我要他们知道这些人的罪行。”
裴春之愣了一下,然后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她在企鹅上把视频传给了陈佳怡,心里最后一点对她的芥蒂也烟消云散。
“不过,我还在思考播放它的时机。”裴春之说,“明天嘛,我本来想来表演晚会上放,但既然何子昂负责播放音频,大概率是没办法塞进去了。”
裴春之有点可惜,因为在晚会上放出来杀伤力最大——下面的观众全是学生和家长,家长吃到这么大的瓜,能不回去唠唠?
裴春之叹气,“这么看,晚会上不可能了,即使我想办法塞进去,何子昂也可以随时在后台暂停……再不济还能暂停投影。回头,我再看看能不能在班里家长会的时候播放吧。”
陈佳怡睁着红彤彤的大眼睛看着她。
陈佳怡说:“春之,我一定会帮你的。”
“这一次,我一定会帮你的。”——
作者有话说:*困死我了去睡觉了……死手快写啊!这个高潮铺垫得我好累啊!
第32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32 山雨欲来风满……
毕业典礼的这天, 所有人都带了手机、零食。女孩们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其中不少人花了好几天央求父母买下这些衣服;男孩们则用尽办法带来水枪,汽水, 各式各样的卡牌。有人从哥哥姐姐那里借来手办和桌游……
如同一场盛大的春游,整个六年级鲜活地期待着这一天。
许元冀也穿得很漂亮, 奶奶给他戴上了漂亮的红色领结, 一整套面料硬板的小西装, 还有十分膈人的白色打底衬衫。
他觉得不舒服, 一个劲儿地想逃。
奶奶只要一转过身, 他就试图把衣服从身上抠掉。
奶奶逮住了好几次,每次只要发现, 就给他脑门上一个响亮的桑窝。
许元冀怕痛, 于是就不搞了。
到校门口了,奶奶从三轮车上下来,把他抱下来。
自从一年级有一次他自己下车被绊了脚,奶奶就再也不允许他自己下车了。
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面口水巾, 耐心地给他擦脸。
许元冀还想搞衣服,奶奶严肃地说:他每搞一下衣服,奶奶都会看见,在学校也会看见, 然后就立刻给他一个大大的桑窝。
那好吧。许元冀放弃了。
他急匆匆地跑到学校里, 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 他知道这一点,所以奶奶会给他穿上好看的衣服, 好看的鞋子,还有书包里的零食和玩具。
他喜欢他的同学们,今天所有人都会很开心。
许元冀把包卸下来, 然后倒出来咪咪虾条,平日里同学们都会一哄而上,热烈欢迎他的所有零食;
今天却没有,大家都像没看见一样,各自成一小团讨论着什么。
许元冀走过去,他不知道该听谁讲话,想了想,他走到了何子昂的旁边。
奶奶总说,班长和学习委员说话一定没错,要多听他们讲话。
何子昂面带微笑,肩上别着三条红色杠杠,正跟旁边一圈人说道:“……最后从面试出来,我就知道差不多稳了。”
“铜实中那儿大吗?”一个女生问,“我听说铜实中是最大最漂亮的学校……和高中一样大吗?”
“很大,很漂亮。”
何子昂肯定地颔首,他穿得也很漂亮,许元冀突然发现,何子昂穿得好像和他很像——也是一套硬板板的黑色西装,红色领结。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好像又有细微的差别。
不知谁喊了一声:“傻鸡来了!”
好多人看向许元冀,顿时,一切都安静了。几秒后,所有人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哄笑,好几个人笑得直捶桌子。
许元冀看着他们笑,他一直不太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也会跟着一起笑。
何子昂却忽然变了脸色,他狠狠瞪了一眼许元冀。
“你又不上台表演,你穿这个干什么?”何子昂不客气地指责道。
“撞衫了!班长居然和傻鸡撞衫了……”
“你蠢啊!”也有人非常渊博地开口了,“傻鸡这套衣服一看就塑料得很,哪儿能跟何神这套的质感比?”
许元冀知道自己就是“傻鸡”,每次别人叫他傻鸡,他就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这一次,突然从旁边冒出一只手,把他的西装扯动了起来。
“别动!”许元冀着急地说,“我奶奶会打我桑窝的!”
“桑窝?”
大家又笑了起来,何子昂也笑了,不再像刚刚那么不爽。
有一只手在背后直戳着许元冀,一边戳一边喊:“傻鸡是,小屁孩,奶奶的心肝小宝贝——”
“傻鸡宝贝今天居然没有带口水巾了。”
“哎呀,傻鸡,你去哪个学校呀?”
好多人和许元冀说话,他很高兴,决定一个一个回复。
他先转过头对后面戳他的人说:“我最喜欢奶奶了。”
他刚说完,又是一阵爆笑。
本来不凑在这儿附近的许多学生,也因为这里越来越大的声音而好奇凑了过来。
许元冀更快活了,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关注他。他继续说——
“你们在干什么?”
远处一个纤细的人站在门口,声音很有特色,细细柔柔,语气平平。
许元冀认出来她,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
之前有人告诉他,那个女生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得对她好。
他立刻大喊:“漂亮老婆!”
笑声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顶峰,险些冲破屋顶。好些人喘不过气,弯着腰,一边拿手指他,一边喷气;何子昂也哈哈大笑起来,他单手撑着桌子,意气风发地看着那个女孩的方向;还有几个人扒拉起许元冀的西装,想认真对比一下和何子昂那件的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有人说,“你瞧,他这个衣服布料硬得和纸板一样,司仪都不敢穿这么烂的。”
“他爸妈哪儿买的起何神这样的好衣服,西装只是都相似的嘛!”
许元冀不笑了,他扭动起身子,试图把西装外套拿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奶奶说不能脱下来的……”
“啪!”
那个扒拉许元冀衣服的人,手被打掉了。刚刚站在门口的女生快步走过来,一把就把衣服抢了回来。
被打手的男生“嗷”地叫了一声,看上去要骂人。
他根本没有机会骂出口。
因为女生退后了两步,然后向前猛地踹了一脚。
三四排的桌椅连带着哗啦啦地倒下,金属和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许多人被吓得不知所措。那个女生站定身子,掏出皮筋,扎起头发。
何子昂大声道:“裴春之!你太暴力了,你——”
“欺负智力残疾好玩吗?”
裴春之冷冰冰地说,她跨过倒成一堆的桌椅,从上面跳过,走到何子昂面前。
“班长?”她嗤笑了一声,“你也配做班长吗?”
何子昂不笑了。
何子昂说:“总比你配吧?你都和老师搞——”
裴春之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周围所有人都不知为什么突然抖了一下,好几个人意识到不对开始悄悄往后走,也有人去办公室找人。李乔这时从旁边窜出来,大喊:“裴春之心虚了!心虚了!”
裴春之花了一秒钟做出了决定:
何子昂过会儿再打,李乔现在不打,等他把亲爹摇过来就真打不到了。
裴春之一个翻身跳了出去,然后按住李乔,轻盈、干净利落,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裴春之已经把李乔压在了地上。有女生尖叫起来,裴春之懒得管。
她争分夺秒,赶紧先扇了几巴掌,手抽得通红,太伤手了。裴春之立刻改为拔他头发,手上用了死劲,一次拽下来一大把,李乔嚎得宛如年猪,裴春之站起来,用鞋子拼命地踹他的腰腹。
远处传来脚步声,裴春之再次改换了位置。她对准李乔□□,狠狠地来了十几下,李乔爆发出比之前更大几倍的惨叫,在场的所有男同学都一阵恶寒。裴春之微微一笑,转过头看向何子昂。
“我觉得他以后可能得找找阳痿的治疗方法了。”
裴春之慢吞吞地说,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许元冀傻乎乎地在旁边鼓掌。
“老婆说的都对。”许元冀说。
裴春之被人抓了起来,她其实有点头晕,眼前仿佛有模糊的色块在旋转,李明铭的脸浮现出来,他扑向李乔。
另外几个老师按住了裴春之的手,裴春之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疯了吗?”
谭长松走过来,他震惊地看着裴春之,连他也没想到裴春之会突然发难。裴春之移开目光,另一个不认识的老教师走过来把谭长松喊走了,嘴里嘟囔着什么“招待”、“别掺和”。
裴春之望向远处,窗外天低得仿佛垂落于昂首处,黑压压的阴云笼罩,这是下雨的征兆。可是,谁也不知道雨究竟会什么时候落下。
裴春之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到底从什么时候正式开始。
人齐了吗?人够多了吗?足够她用斩断一切的勇气开始表演了吗?
英语老师王慧雅走过来,打破了僵局,她说:“裴春之——李乔做了什么要你这样打他?”
王慧雅是个很好的女老师,但是她太体面,不喜欢和任何人起冲突。
裴春之说:“李乔造我的黄谣。”
她把那头房间里的大象逮出来了。
所有人震悚地望着她,然后裴春之继续说下去:“他们说,我和谭长松上过床,说我勾引老师,说我不要脸,说我是贱人,说我是妓.女。”
随着每一个词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周围人的表情越发的波澜,仿佛一块巨大的瓷釉,在腾烧的火焰中逐渐崩裂。一切悬挂于一根紧绷的绳上,裴春之站到旁边的桌子上,高高地俯瞰所有人。
李乔已经不再哭了,裴春之不觉得他会受到什么不可逆的创伤。
李明铭已经让人把宝贝儿子送去了医务室,然后他走过来,像个疯子一样抓住裴春之的衣领,裴春之往后躲,闪过一个差点打到脸上的耳光。
李明铭平时大概很少打人,裴春之连陆林花都能躲掉不少打,怎么可能躲不过他的。裴春之反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然后大声道:“老师打学生了!老师打学生了!”
人越来越多了,裴春之站在预科班门口的桌子上,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凹陷和平庸。风狂啸地张鼓,远处有排山倒海的掌声和轰动。
裴春之看了那里一眼,体育馆里坐着所有学生的家长,但没有她的那一个。
何子昂被王慧雅按住询问情况,宋晓龙愕然地抬头望着她,还有许多张脸,有人不解,有人恶心,有人担忧,有人激动,兴奋,好奇。许元冀在后面还在笑嘻嘻地喊:“漂亮老婆!漂亮老婆!”一切荒诞无比。
这是一场属于她一个人的战争——
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加更……不好意思,明天国庆调课有早八必须早睡。下章开战。我担心硬赶出来写得不好,大场面好难写我头发都要秃了。
*感谢名单:48400430的地雷、Celia·Ftura的地雷、这死神体质真是不想要扔了的地雷、Ares的地雷、菠萝汁的100瓶营养液、amepluie的177瓶营养液、浅琳的70瓶营养液、爱依薇娜的60瓶营养液、止初的50瓶营养液、可乐叮的50瓶营养液、丁丁的50瓶营养液、糯米的50瓶营养液、阿市家的萌柠的43瓶营养液、无设防城市的40瓶营养液。
一叶菩提的100瓶营养液(昨天补)、神秘空格昵称人士的315瓶营养液(昨天补)
第33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33 营养液4、5……
谭长松被喊走去“招待”。
不过, 谭长松自己也没搞明白要招待谁。六年级的学生最近松散得宛如放假,难道这种时候有人来听课吗?
谭长松忍不住回头去看裴春之的方向——把他喊走的人是不是为了让他避嫌?
谭长松一路心神不宁地走到会议室,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 谭长松扫了一眼,眼睛顿时就亮了。
是崔成光!
他穿了一身咖色的灯芯绒西装, 内搭深蓝色衬衫, 根本看不出来已经退休, 反而容光焕发。
崔成光身边还站着几个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 谭长松不认识他们, 忙问把他拉过来的同事:“这几个人是谁?”
同事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认识, 那位崔老师刚刚指名道姓找你。”
谭长松呼出一口气, 顿时神清气爽,他挺直腰板走到崔成光面前同他握手,崔成光也对他微笑。
“小谭,”崔成光拍拍他的肩, “你下学期还留在新安吗?”
“打算走。”谭长松有些气馁道。
“去哪儿呢?”
“或许铜州。”谭长松犹豫道,他受宠若惊,崔成光给他的关心太明显了,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看他们。
崔成光微笑, 指了指旁边几位, 介绍这些是铜州市教育局的朋友。
朋友。教育局。
谭长松顿时口干舌燥, 他忽然想到了裴春之——崔成光完全没有必要跑来新安,除非他别有目的。
他是为了给裴春之撑腰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谭长松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身后,好几个老师悄悄地退出去,谭长松知道他们是去通风报信去了。刚刚他离开的时候, 李明铭还在处理裴春之打人的事情……
谭长松垂着眼睛,听到面前的几位领导谈笑风生地闲谈。
“你是这里的数学老师吧?”一位领导对谭长松笑,“新安最近升学成绩很好,你们分享分享经验?”
另一个领导热情地倡议道:“边走边聊!”
张老师从旁边冒出来,“各位领导,我是五年级组的数学教学组长,新安小学这几年,开设了预科班和砥砺班两种特殊班型,因材施教……”
谭长松瞥了张老师一眼,他知道等他辞职后,这个家伙多半会走马上任年级主任。
崔成光问:“预科班是?”
“在四年级进行一次年级大考,然后选拔前三十名组成预科班。”张老师介绍道,“预科班以奥数为特色,这几年取得不少成果。”
他们走得很慢,领导像果实一样被裹在中间,其他人则如同托举果实的蚂蚁部队,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谭长松跟在后面,听张老师吹了半天预科班的奥数成绩。
最好的一年差不多都是他教的,谭长松在心里默想。
“少强杯,我们去年斩获了一个三等奖,一个二等奖。”张老师说。
“还有什么比赛战绩吗?”
“新望杯,优秀奖六个,时代杯,三等奖两个。”
“华赛呢?”
一个领导提问道,他明显是数学相关的老师,崔成光没给任何人介绍这些人的具体职位,新安小学的老师心里没底。
张老师说:“华赛对奥数基础要求高,新安小学还得继续努力,但我相信,预科班制度推行再过三年,我校一定可以有——”
“你们没有组织人去参与吗?”
谭长松心里笑了一下,往年是有组织的,但是一直是他领队——今年因为谣言的事,给了张老师领队,他去选了一茬子教师子女,能拿奖就怪了!
果不其然,今年华赛,新安小学连个三等奖都没有。
领导很给面子:“这也是难免的嘛,教育资源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问题,亟待解决!新安在各乡镇中,已经起到了杰出的领头羊作用。”
崔成光慢条斯理地拆台子。
“今年华赛特等奖,好像是新安的吧?”
特等奖?
那简直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了,新安小学各位老师最厚颜无耻的幻想里,也从来不敢想象自己学生夺得特等奖的样子。
周围寂静了一息,所有人宛如听天方夜谭一般看向语出惊人的崔成光。
张老师惊诧不已。
“这……怎么可能?”他下意识拔高了音量,旁边已经有人在找名单了。
华赛作为全国赛事,最终名单上只有名字、性别和城市。最先找到的人大声说:“特等奖里是有一个铜州的,一个叫裴春之的女孩。”
张老师不教六年级,当然不认识裴春之,他觉得这个名字稍微有点耳熟。
但新安小学的学生获得华赛特等奖这种荒诞的事情实在太过可笑,他来不及细想,就答道:“这肯定不是我们学校——”
“裴春之?”
“怎么是她?”
“没听说啊!看错了吧?”
“这不是那个……”
在场的六年级老师都傻了,好几个人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试图从周围人的表情中获得一些假消息的确定性。还有老师说:“公众号可没通报过——我们没收到消息啊!”
“这,这……”张老师神情大变,“每个学校名额都是固定的,我们学校带队去考的时候,没有这个学生啊!”
今年初试比较难,新安小学所有选手全被刷在了第一关,后面的决赛,新安小学直接没有关注了。
张老师又惊又怒,他不能明白,明明是新安小学数学组的荣耀,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会给他丢这么大一个脸?
一个领导细声细语地问:
“特等奖的苗子,你们居然没给她名额?是没挖掘出来吗?”
顿时,好几个人冷汗直流。谭长松眼睁睁看着旁边站着的校长宛如触发了机关一样,打了一长串的官腔。
好几个人看谭长松,已经有人怀疑谭长松偷偷给了裴春之名额了。
崔成光忽然说:“你们看小谭干什么?”
他一只手按着茶杯,微笑。
“你们学校这个裴春之,是我给的名额。”
“她是我的学生。”
“今天她毕业典礼,我来参加,就是这么个事。”
崔成光笑眯眯的,“我说要来新安玩,老朋友们都感兴趣,说来看看,山清水秀的,比铜州市里好看多了。”
崔成光轻快地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装模作样地继续说:
“大家放轻松,别这么客气嘛!我今天身份是家长,没什么指导不指导的。”
鬼信啊!
在场的哪个不是浸润职场十年以上的老油条,崔成光一来就先找谭长松打招呼,一口一个小谭亲热得很;现在又毫不留情地告诉所有人:你们没给参赛名额的裴春之是我的学生,还拿了特等奖!
这不是来砸场子的,张老师把面前的桌子吃下去!
*
“谁的ppt还没拷?”
“我拷了啊!早就拷好了!”
“都快开始了——我检查一下——陈佳怡!你的呢?”
陈佳怡化完妆,拎着裙子跑过来,她捏着u盘,手心直流汗。
“这就来了。”她说,“这个视频,中间要是卡了,该怎么办呢?视频有点大。”
“你自求多福吧,今天后台没人看着。”主持人说。
陈佳怡吓了一跳:“为什么?”
“大队长一直没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指的大队长就是何子昂,陈佳怡也不知道为什么何子昂没来。
灯光如昼,陈佳怡从面前咖色深釉面一般的漆地板上望见自己的倒影——她那张全白的、夸张腮红的脸。
今天她不戴那个让她吃尽苦头的矫正斜视的眼镜,可是她的眼睛还是会徐徐转动到错误的方向,仿佛不由自主地前去站岗放哨。她又看了几眼,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格外的丑陋。
“我来拷视频。”她说,低低的,把文件挪到正确的ppt上,缩略图冒出来,是一张巨大的钢琴,和之前排练的一样。
主持人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没看一眼就离开了。
礼服层层叠叠,陈佳怡在后台等待着,她不断拨弄膝上的黑纱,裴春之上次见到她,说她像一只黑天鹅。
还有同学录,好多人给她写了印象,可是只有裴春之一个人写:“漂亮、活泼、自信、耀眼。”
她看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四个词语,完全是她的反面,她做梦也不敢相信有人会这样描述她。
快轮到她表演节目了,远处忽然传来细微的骚动,和先前的都不一样。陈佳怡从后台张望,发现是一小团人,从后门进来。那群人十分显眼,在场的家长和老师都忍不住看他们,陈佳怡在那些人中只认识谭长松。
“谭狗?”一个男生从陈佳怡后面冒出来,他是一个唱歌节目的演员,成绩很好,也很喜欢谭长松,兴冲冲地说:“谭长松这是在招待大领导啊?”
“怎么看出来是领导的?”
“气质嘛!你看他们不紧不慢的,被簇拥着……”男孩羡慕地说,“以后我要是能当上这种领导就好了。”
陈佳怡出神地望着。
“陈佳怡!”
负责跑腿的同学下来喊人。
“到你了!”
她坐好了,把每一层黑纱都摆好,然后检查曲谱。
她忽然想到,黑天鹅一直与复仇相关。
她转向后台,主持人站在那里顶替了何子昂的位置,她对他点了点头。
伴奏响起。
一、二、三、四。强,弱,次强,弱。
该进拍了,但她没有弹。
伴奏忽然消失了,视频变成了黑屏,后台一阵鸡飞狗跳,一直负责后台的何子昂不在,其他人都两眼一抹黑。
主持人急坏了,不断检查,大喊着:“视频没卡啊!在放啊!”
一段音频震耳欲聋地响起。
“你喊啊!”
“快喊啊——哎呀,傻鸡,你真傻,你说,裴春之漂不漂亮?”
“漂亮……”
“她是你老婆了,你快喊嘛!我来教你,漂—亮—老—婆——很简单吧!”
“漂亮老婆!”
台下,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
“是我们家元冀的声音!”她快哭了,“册那娘则逼个么!把元冀送来上学,倒是耍他玩啊!”
“是谁!是谁啊?”
李乔的母亲呆住了,别人听不出来,她还听不出来么?那个哄骗许元冀说话的,就是她儿子李乔!
音频还在播放,七八个老师像冲锋一样涌进后台,回声般接二连三喊道:“把视频关了!”
后台听的声音是混响的,挤在后台的小孩一直以为是视频卡了,根本没怎么听视频内容,主持人说:“不知道为什么卡了——”
“把视频关了!”
音频里,出现一个女生的声音:“裴春之还能有学上吗?”
“怎么没学上,这可是义务教育阶段。”
“哎呀——我哪里是担心这个——”嘻嘻哈哈的笑,“我这不是怕她去了学校,又要跟老师这样那样嘛……”
音频里传来陈佳怡弱弱的声音:“……那个事情到现在也没有照片以外的证据吗?”
“谁让裴春之和班主任走那么近,管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都是她讨好老师的代价。”
居然是何子昂的声音。
这回,后台的同学都听清楚了。这段音频比上一段清晰得多,没有嘈杂的背景音和哄笑,顿时,所有人目瞪口呆。
主持人一着急,把整个ppt都退出了。体育馆里终于安静下来。外面的老师风风火火地走开了,剩下七八个学生在后台面面相觑。
一个人试探着开口:“……陈佳怡疯了?这音频里有她自己啊!”
另一个人说:“我倒是更关心,何子昂居然是这种人……”
“第一段音频你们谁听清了吗?”
“没有。一个字都没听清,后台本来就跟ktv似的吵,哪听得见里面人说话。”一个人遗憾地说。
“我就听清几个字,什么傻鸡,什么老婆的。”
“外面怎么这么吵啊?”
学生们走出后台,惊愕地发现,全场的焦点聚焦于一个老太太——她整个人躺坐在地上,挥动双臂,疯了一般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痛呼,时不时夹杂着尖锐的高音。方言宛如高分贝打击乐一样,丁零当啷地攻击所有人的耳朵和精神。
学生们大张着嘴,互相看来看去。
一个人小声说:“我从没想过方言可以骂得这么脏。”
“这是谁的家长啊?”
“许元冀啊!预科班的那个傻子,你们不知道吗?”
“哦!预科班的傻子!”
好几个人都对他有印象。许元冀。父母都是菜市场卖饼的,家里穷得掉土渣。
四年级的时候,他一直是年级第一,选拔预科班的时候顺理成章进了预科班——然后,鬼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大半年没来上学,五年级再出现的时候成了一个傻子。
有人说许元冀是出车祸了,有人说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是有鬼缠上了。但总之,许元冀傻了。
那个老太太尖啸着,然后抓住了旁边的什么人,场面混乱得不可开交。
好奇的学生从远处拼命往里看,然后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喊道:“李乔妈妈和许元冀奶奶打起来啦!李乔妈妈和许元冀奶奶打起来啦!”
谭长松、崔成光、校长那一堆人,几乎都觉得这五分钟比一辈子还要漫长。招待的普通老师,大汗淋漓,慌张不已,跑到观众席上试图维持秩序,却连前排都挤不进去;
级别高一点的小领导,在旁边绞尽脑汁地想开脱的话,刚刚的音频里,好死不死,全是跟裴春之有关的!最后,他们近乎绝望了,只能机械地说:“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校长为了表现自己态度良好,已经跑到吵架现场扒拉人了,然而新安镇的各位家长,平素练出的凑热闹能力非同寻常,岂能随便让养尊处优的校长大人得逞。
中间被层层环绕的,依稀可见,三个女人打成一团。许元冀奶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战斗力,一手一把,死死抓住李乔妈妈和何子昂妈妈的头发。旁边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喝彩!
“干得漂亮!”
“那几个小畜生呢?”
“欺负智力障碍算什么东西哦,长大了也是社会败类啊!”
乱完了!一切都完了!全完了!
崔成光不笑了,他对旁边的朋友说:“校园霸凌,于乡镇学校中,尤其多发。”
“必须加紧整改。老崔,这一趟我是来对了。”
谭长松吃了一口大瓜,却毫无为校长分忧的自觉,只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在夏天吃了一大口冰西瓜。谭长松得花好大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嘴角别再拼命上扬。
这些都是裴春之的计划吗?他不知道,还有一个月,他就离开新安了。谭长松望向体育馆外,天灰得如墙,有一场大雨,受邀而至。
空气沉甸甸得,每个人都感到浑身汗湿得难受,几近喘不过气。
梅雨天的先兆,徐徐降临。
*
裴春之大喊道:“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们有人要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吗?”
她站在桌子上,握着手机,风鬼哭狼嚎地呼啸,下面的人群痴痴地抬头望着她,许多人小声说话,却没人敢出来和她对峙。
裴春之一字一句地说:
“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对我的造谣。”
这样大概不太够,藏在人群中是很容易松懈的。裴春之深吸一口气,突然指向一个男孩。
“你之前把书上的课文恶意换成我和谭老师的名字,取笑我们;”
另一个男孩。
“你和李乔一起说我母亲和我都是女疯子。”
一个女孩。
“你在厕所里骂我是四票姐,后来说我是死肥猪,瘦下来皮都松了。”
宋晓龙。
“你和李乔争辩谁包养过我。”
“闭嘴!”李明铭大吼道,“裴春之!你疯了吗?不要脸的东西!”
刚刚被她指责的人也立刻复苏,有一个是一个的叽叽喳喳起来。裴春之听见有几个人清晰地说着:“神经病……四票姐发疯了。”
“根本没人鸟她,她一个朋友也没有。”
“觉得自己厉害坏了。”
裴春之再次开口。
“我已经报警了。”
她掏出立案回执,这是一张十分虚弱的纸,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但是她需要这个。
裴春之大喊道:“以暴力或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需要我把法律条文念得更清楚一点吗?”
李明铭骂道:“裴春之!你有本事回去骂你亲妈啊!不是你妈当时来学校闹的吗?你现在来怪学校了——一家子吸血鬼!”
“对啊!”何子昂顿时信心满满地说:“是你妈妈先来学校骂你的!”
“我母亲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吗?”裴春之反问道,“被殴打、被造谣,难道不是你们愈演愈烈的吗?”
“何子昂!”她喊他的名字,“你还记得你当时传谣的依据是什么吗?”
“——一张照片。”
“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好吗?”
裴春之按下手机,所有人不明就里,下一秒,有人大喊:“快看企鹅群!”
她剪辑的视频转发到了所有群里,传输作业的群、家长和老师的大群、年级所有学生的水群、企鹅空间、新安小学万能墙……她动用了所有她想到的与新安有关的网络。
裴春之还不知道陈佳怡在整个会馆播放了视频中的两段音频,也不知道整个新安小学正风起云涌。她已经做了她准备做的一切,但她搅起的风浪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大得多。
“裴春之你给我下来!”李明铭怒吼着,“恶意传播虚假资料——”
“视频里的内容是真是假,你看看不就知道了?”裴春之嗤笑一声,“允许班长大人用一张照片造谣,不允许我概括一下大家的校园霸凌吗?”
“你闹得这么大,对你有什么好处!”李明铭痛心疾首,一副为她考虑的样子,“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爸妈以后怎么在新安做人?有没有考虑过你上初中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你——”
“——那是我的问题吗?”
裴春之拔高音量,她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一直被顾榕几个吐槽太过温柔,这还是她头一次用喊的讲话,裴春之忍不住又喊了一遍:
“那些,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吗?!”
“李老师,我问你,如果你儿子被人造谣□□,你还会考虑以后能不能抬得起头见人吗?”
李明铭仿佛被踩中了心虚,尖声叫道:“他是男的!”
“难道女孩就活该被造谣吗?!”
裴春之气得胸前微微起伏,她伸手指向下面的所有女孩,高声喊道:“照你这么说,这里的所有女孩,都有可能被一张照片毁掉,你是这个意思吗?而且,她们无论遭遇什么,都不应该追究,因为那会让她家里人抬不起头——天下哪儿有这个道理!”
裴春之声嘶力竭,喉咙里也许有一只鸟,正在缓缓借她的心泣血地引吭高歌。
“如果我不能得到我应有的清白和尊重——”
她宣告,
“我就以死相逼。”
“新安小学没有见过血,也从来没有上过新闻——今天,我来做这个开刃的人。”
下面的同学傻乎乎地望着她,裴春之转身跳下桌子,拨开人群。
她奔跑起来,拔起腿,迈开,甩开衣服,蹬出去,然后踩上台阶,那条路线,她已经规划好的地方……后面的脚步声如雷,又或者真的在打雷,上楼的间隙能看见窗外,一道道闪电雪白地剥开灰蒙蒙的天。
裴春之继续跑。
快跑啊!裴春之——快跑啊!
那个声音响起来,剧烈地燃烧。
她听见前世十五岁,她试图追上她母亲远去的出租车时,寸寸断裂的心脏发出的悲鸣。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悲伤,不再是绝望——没有人要抛下她,是她要抛下所有人。丢掉母亲,丢掉腐烂的学校,还有丢掉没有意义的受欢迎。
她绝不会跳楼,但是她要走到顶楼。
她一个人跑得好快好快,两阶台阶一起越过,三阶台阶一起跳上,肺烧起来,心跳撞着脑袋,没有人能追上她,她得一个人走这条血路……
快跑啊,裴春之!快跑!快跑!快离开!
快点啊!宋晓龙!快点鼓起勇气啊——
“不……”宋晓龙喘着气追上去,所有人都在追赶她,可是裴春之像一只轻盈的猫,灵巧地跳上二楼、三楼……顶楼。好多人都在不敢置信的情绪中一边震惊,一边恍然大悟。
——她要跳楼!
她居然要跳楼!
没有人能追得上她,宋晓龙三步并作两步,却还是落在最后面,裴春之穿着一身雪白的短袖,风把整个人吹得像纸一样薄,鼻尖浮动着腥气,是雨水与泥土混合的味道,最初的雨滴零散落下,宋晓龙却觉得那简直如血的前调。
她不能死。
宋晓龙停下步子,一秒钟如一根针划过,他转过身,呼吸变得稳定,然后迈出腿,他确信自己要做什么。
“裴春之——要跳楼——”
他大喊着,与所有人相反的方向狂奔,直奔体育馆的方向而去。忽然,他和一个男生狠狠地撞了肩膀,两个人都来不及道歉,对方跑出两步,又突然退回来问:“上面发生什么了?”
宋晓龙大喊:“有人要跳楼!”
“谁要跳楼?”那个男孩惊道,“我听见你刚刚说裴春之……”
宋晓龙来不及解释,他得赶紧去找老师,去找家长,去找裴载之。他看也没看那个男孩一眼,一边喊一边继续往反方向跑:
“就是她——裴春之要跳楼!”
男孩呆了两秒,随即像兔子一样跃起,发了疯似的往上跑去,另一个男孩紧随其后。
还有一个女孩,慢他们一整个楼层,尖声叫道:“为什么这破地方,没、有、电、梯!”
“裴春之要跳楼!”
“我又不是聋子,我听到了!”
“那怎么办?”
张钟子航没好气地大吼:
“操蛋啊!我他妈是来帮她维权的,不是来陪她死的!”
沈星映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
他一路狂奔,很快赶到顶楼,前面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和恨不得掐着人中晕过去的老师,张钟子航拉着顾榕,才勉强在人群中站稳脚跟。
沈星映从旁边挤过去,张钟子航踮起脚尖,终于看见裴春之的身影,她泰然自若地坐在最边缘,微笑。
然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冲出去,手脚并用地坐到了裴春之旁边。
张钟子航无声地尖叫起来。
那个人是沈星映。
“他刚刚——到底在赞同什么?”张钟子航捂着脑袋,“沈星映这家伙真的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顾榕说:“好主意。”
然后她也像一滴水般从旁边窜走了,张钟子航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天台边坐了三个孩子。
“卧槽啊,疯了,都疯了!”
张钟子航大叫着。然后他溜着边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天台边上,往下看了一眼,立刻就闭上眼,绝望地大喊:
“我特么是被逼上梁山的!”
裴春之说:“我昨天踩过点了,这边的砖块都很牢固,请放心跳楼。”
“……”
“‘请放心跳楼’这特么是人话吗?”
“不好意思。”裴春之诚恳道歉,“请放心地假装跳楼。”
“老天爷啊!”张钟子航仰天长啸,“我到底交了一群什么样的神人朋友?”
隔开他们至少十几米,裴春之的同学们恐惧地望着他们,何子昂的声音从边上冒出来:“那三个人是谁?”
“不知道。”
“裴春之哪儿来的朋友?”
“她演戏的吧……不会真的跳楼吧?”
李明铭惊恐地走上前,他的神情变了,裴春之满意地看到这个中年男人终于开始认真考虑裴春之感受地说话:
“你不要激动……”李明铭说,“你先从上面下来。”
“我不。”裴春之平静地说。
“你先下来,我和你好好谈谈,行不行?”
“我不要。”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爸妈,知道你跳楼,他们该有多……”
“——高兴啊。”裴春之笑眯眯地替他把话说完,“我爸妈如果知道我死了,一定很高兴。”
李明铭一时失语了,他似乎无法想象有人会对父母亲情这个反应,但面对失去编制的惨重威胁,李明铭转换了口风,他说:“那你朋友们呢!你看看你身边的朋友,他们肯定会……”
“我们陪她一起死。”
沈星映笑眯眯地说了吓死人的话。
顾榕小声说:“你们确定你们都在演吧,别真给我带下去了。”
张钟子航:“+1。”
裴春之压低声音:“我真没想死,请放心。”
顾榕:“那就好,万一真混进来一个想自杀的……”
李明铭没招了,他绝望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才肯下来?”
裴春之说:“很简单。”
“自从我转入新安小学后,贵校学生对我进行多番言语暴力、造谣诽谤,长达近一年。”
“首先,我需要领头的何子昂和李乔,受到档案处分记过,警察进行批评教育,并在整个新安社区面前向我和谭老师公开道歉;”
“其次,我需要你,李老师,向我道歉,并接受学校惩处;”
“最后,我还需要整个预科班向我和谭长松老师赔偿精神损失费用。我已经确诊因这段经历罹患抑郁症,可以提供病历单和诊断记录。”
裴春之最后一句话一出,张钟子航浑身一抖,又忍不住在旁边嘀咕:“星神,你心里真有数啊,裴春之确定没想跳楼吧?”
沈星映也不知道,他戳了戳裴春之:“抑郁症这一块儿假的吧?”
“真的。”
“哦……是真——”
“……”
“这怎么是真的。”
张钟子航面无表情,脚偷偷勾住了下面的砖块。
裴春之小声道:“你们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沈星映的主意。”顾榕立刻把沈星映卖了个底朝天,“他觉得你太温柔好欺负,包打不过这群傻逼的。”
张钟子航:“朋友一生一起走。”
李明铭在和稀泥。
也许是拖延时间,裴春之有点无聊,张钟子航、顾榕和沈星映还在小声拌嘴,他们四个并排坐在天台的边缘,挨得很近,伸伸手指可以碰到其他人的手。
水泥砖硌人,裴春之撑久了,感到手腕酸痛。李明铭和学生们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不敢过来,大概是害怕刺激到他们。
风再次鼓荡起来,雨变大了。
沈星映说了什么,裴春之没听清,她凑过去一点,终于听清他讲话。
他问:“怕吗?”
不怕。
裴春之摇摇头,她又想了想,为安沈星映的心,补充道:“百分之一百的不怕。”
沈星映对她笑,说他也不怕。然后转向人群,大声说:“谁有手机?”
李明铭掏出手机,沈星映报出一串号码,李明铭依言照做。
电话接通了,李明铭小心翼翼地走上来,把手机递给沈星映。
“外公。”沈星映乖巧地说。
“怎么了?星星。”
“你们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乱,小裴同学真不是一般人。”
崔成光由衷地感叹道。
沈星映乖巧地说:“顺利就好。”
“你在家好好养病。”崔成光温和地关照他,“怎么会突然发烧的?”
沈星映一边点头一边说:“嗯嗯,不过我现在在外面。”
“外面?”
“我在新安小学。”沈星映说,“文体楼六楼,陪朋友跳楼。”
电话那头传来了诡异的沉默,几秒之后,电话被挂断了。沈星映把手机送回到李明铭手上,雨变得更大了,但四个人仍安安心心地坐着。
沈星映说:“我外公说他马上过来。”
“……他最后根本没说话吧?”
“沉默也是一种答案嘛。”
远处传来警笛,裴春之试图把三个小孩劝走,虽然天台边缘的水泥厚得很,基本不会手滑或被风吹下去,但这个画面换谁家长看了都要心梗——只有裴春之家估计不会,所以这种事她一个人做就可以了。
顾榕逼问她:“你有想到我们会来吗?”
裴春之摇头。
顾榕气坏了,别过脸说:“所以我更要在这儿坐着!”
张钟子航忽然说:“我们现在就在这儿等着吗?”
裴春之说:“等着。”
“等什么呢?等我们被淋成落汤鸡吗?”
“——等一个结果。”
雨落如烟,裴春之仰起头,任由水滴从周身滑落。
稀稀拉拉的,不知道是谁,开始哼起了歌。裴春之眯着眼睛听,顾榕加入进去,调和了两个男生的严重跑调,裴春之终于听出是什么歌。
“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
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趟……”
余音飘摇,警笛声恍惚而近,越来越多人涌上来,脚步声几近盖过雨声。
何其有幸,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极端、尖锐、不留情面,即使如此,还有三个同样傻的桑丘,愿意陪她横冲直撞。
“裴春之——”
楼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裴载之发狂地大叫着。
“你他妈不要命啦?!”——
作者有话说:*战争(上),给我写爽了。
*不行,我发现《东亚》的热度比我想象中高太多了……再这样1k营养液加更下去我要写死(跪)截至目前1w3营养液,算我需补13次加更,目前已补5次,仍欠8次。从1w4营养液开始,改规则为3k营养液加更一次(跪)前面的仍然按照1k加更算。
*感谢名单:48400430的地雷、妙妙团的地雷、Celia·Ftura的地雷和手榴弹、尘的130瓶营养液、若水的60瓶营养液,布兰多什么的36瓶营养液、偌伊岚的50瓶营养液、柚杏栾的30瓶营养液
第34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34 (建议明天和……
裴载之真的是一个很显眼的人。
裴春之扭过头看,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发现了他,正热切地讨论着。裴春之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名字正被高频率地提起。
“裴春之——”裴载之怒极反笑,“你真不想活了?”
“……”
裴载之似乎在找人打电话, 隔得太远了,裴春之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但很快裴载之就自己告诉她了。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劣质大喇叭, 对着上面喊:
“我已经给咱爸妈打电话了, 你不想被打死的话, 就赶紧下来吧!”
裴春之真真切切地被逗笑了。
“你搞错了吧?”
她笑着说, “跳楼自杀和被打死,左右都是死, 我为什么还要听任你们摆布?”
“不是, 你特么——”
裴载之气疯了,他一路往上跑,很快跑到了六楼,双手撑着膝盖, 他累得不轻。
张钟子航问:“这是谁?”
“我哥。”
“那我还能骂他吗?”张钟子航忧心忡忡。
裴春之简要说:“随便骂。”
“太好了。”张钟子航眉眼舒展,然后宛如机关炮一样骂了起来,从对裴载之刚刚发言的愤怒,到对裴载之事无巨细的人身攻击。顾榕笑得直拍大腿。
警察也来了, 七八个人从底楼跑上来, 一边驱散人群一边走, 李明铭看见警察就哭了,他一个中年男人哭起来很不像样子, 裴春之觉得可以理解:对他一个平庸的、偷奸耍滑的编制内老教师来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太多了。
消防员也来了,已经有人在底楼下面对着他们可能掉下去的位置铺气垫。预科班看热闹的同学们全被赶走了, 裴载之被破例允许留在上面,因为几个警察纷纷认为他作为当事人亲哥哥,也许有助于稳定裴春之情绪。
“我真不能理解你!”裴载之大喊道,“你不要命了吗?”
“……”
裴载之一开口警察估计就后悔了——这孩子还不如不说话呢!之前的老朋友秦彦再一次出现,他又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像一个慈眉善目的幼师,对裴春之说:“小裴同学,别激动!人生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你绝对不能因为一时激动,就放弃自己啊!”
沈星映小声说:“意林里都不讲这一套了。”
秦彦又说:“裴同学!你想想看——就连现在,不也还有你的三个朋友愿意陪着你吗?你的老师们都很关心你,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我们,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不要这么极端——”
“秦警官。”裴春之喊道,“上次传讯我,你还有印象吗?”
秦彦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道:“当然记得!”
恐怕就是因为这个才轮到他来和我沟通的,裴春之心里想。
“我也记得,你好像觉得我不太孝顺。”
裴春之说。
秦彦立刻变脸道:“当时不了解情况嘛!小裴同学,你好好说说,你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立刻给你解决!”
裴春之说:“那么,你不妨问问,我刚刚提了哪几点请求。”
裴载之到处抓人问:“她刚刚说了什么?”
很快有热心的预科班同学为警察们做了解释,裴春之刚刚惊天动地的三点要求深入人心。秦彦听完,隔着雨幕,裴春之也能依稀看见他的脸上出现隐约的犹豫。
“——我答应你。”
林如蘅喊道,裴春之抬起头,才发现当初帮她威胁过父母的女警官也在边上,只是她站的位置很偏,她才一直没有看到。
“你应该能信任我。”林如蘅说,“相信我,每一条我都能让你做到。这些都是你应当获得的权益。”
沈星映说:“为什么之前警察不解决?为什么之前置若罔闻?”
林如蘅沉默地望着他们,裴春之转向秦彦,同样的沉默。老警察说话了:“校园霸凌事件,往往缺少证据链,或者当事人不愿意发声;即使他们当中有像你这样勇敢周全的孩子,最后的结果一般也只有调解、道歉、赔偿、处分。”
“但我想要的是法律。”
裴春之喃喃道。
“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他造成了无可挽留的后果。”老警察难过地说,裴春之觉得他应该也不是坏人,那什么使得所有人都不上不下地痛苦呢?
“孩子!先下来吧!”老警察对四个孩子喊话,“你提的三条要求里也没有要把他们绳之以法,这些我们都能做到,先下来吧!上面风大!”
沈星映听到警察说“都能做到”时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喜色,他转过头看裴春之,却发现裴春之的脸上毫无笑意。
“不下去吗?”沈星映小声问。
裴春之摇了摇头,她头发已经全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外面传来更加焦躁的脚步声,崔成光来了。沈星映看见外公,下意识从天台上爬了下去。
“沈星映!”崔成光大喊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沈星映也喊了回去,他虽然下了台子,却并没有往前走,而是忽然回头看向裴春之,固执地问:“你为什么还不下来?”
裴春之反问他:“你觉得我是为什么要跳楼威胁他们?”
“不是为了维权吗?”顾榕小声说。
裴春之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她侧过脸看远处的天,四处都是朦胧的雨雾,她的心也仿佛在黑暗中行走。
“不只是为了维权。”
“所有的事情,我要一并解决,令我痛苦的根源也在其中。”
裴春之轻声说,她重新看向沈星映,和他对上视线。
“还记得那天的公交站台吗?”她温柔地说,“你说,‘你是去考核他们的’。”
沈星映渐渐瞪大了眼睛,他的丹凤眼狭长漂亮,同时也让他看上去有点冷淡,这张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十分违和,裴春之由衷地笑了。
她知道沈星映明白过来了。
——她在等一个结果,不单单是造谣者的下场。
“裴春之!”
有新的人来了,这个舞台足够大,足够荒谬,装得下一轮又一轮的人冒出来。裴春之抬起头,陆林花和裴永明互相搀扶着,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六楼。
——她等待的结果,马上就要来了。
*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孽种!早知道你要在这里死啊活的,我早就应该把你掐死!你以为你在这里威胁谁呢?啊?你敢威胁我,你他妈居然敢威胁我——”
陆林花的声音尖锐,明亮,每个人都听清了,沈星映忽然又坐回到了天台上。崔成光急坏了,用盖过陆林花的雄厚嗓音喊道:“星星!别让外公担心,下来吧!下来吧——我们回家吧!”
裴春之想,如果陆林花可以像崔成光那样对她说话的话……她是不是根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陆林花的声音再次升起来。
“我活了三十几岁,从来没有人,敢像你这样威胁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是我,是我和你爸把你这个不孝的畜生生下来的——店里忙成狗了,我还要来处理你这样的烂摊子,我*,你跟所有人一起来整你亲娘的是不是?啊?”
“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学校里解决吗?你连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吗?你是废物吗?你贱不贱?裴春之,我问你,你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听会儿话?!”
裴永明也说话了,简短有力,“就知道添乱!”
裴春之等他们把话说完了才开口:
“你们不问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吗?”
陆林花发出一声巨大的冷笑。
“你才几岁啊你,在这文青上了……家里有几个子儿供你这么闹?把你从林溪接到新安是让你好好学习的,你有没有给我们长过脸?你自己好好想想,炳岩哥家儿子都考上一本了,你在这里闹自杀——裴春之你清醒点!我们家没那个钱给你折腾啊!”
是的,他们不关心。
顾榕抓住了裴春之的手,她捏得很紧,裴春之甚至能感觉到她炙热的体温。她侧过一点脸,发现顾榕哭了,眼泪滚圆地落下来,砸在水泥台子上。
雨好大好大,陆林花和裴永明在有雨帘的地方向她喊话。裴春之觉得,他们并不是怕刺激到她而不走上来的;他们是不想自己淋雨,才不走出来的。
张钟子航小声地说了一声“我靠”,面对绝对的恶意,大家似乎都突然失语了。
张钟子航绝望地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裴春之,你怎么会有这种父母?这还玩毛啊!”
裴春之把三个朋友都推到了天台里面,她动作非常用力,连最健壮的张钟子航都抵抗不过,甚至,她的动作有一些癫狂。三人被推到平台上后立刻被挨得近的警察抓住,顿时,天台边缘之上,只有裴春之一个人。
她站在上面,全身都是白色,白色短袖,白色裤子,清瘦,黑发黑眼,脸上毫无血色。
裴春之说:“妈妈,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喊你——我只想再确认一个问题。”
“如果可以选择,你是不是,宁愿没有我这个女儿?”
“裴春之妈妈——谨慎回答——”
林如蘅狠狠拉住陆林花,大声说着什么“不要刺激学生”之类的话,就连裴永明也敏锐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大声喊着“别动”——然而,陆林花是无法被压制的,或者说,她是不容许被挑衅的。
“我早就他妈的后悔了!”陆林花大吼道,“你爱死不死!”
太好了。
也许是太漫长了,前世今生,十九年的纠缠,怀疑,痛苦,她前世连这样逼问母亲的勇气都没有,今生,她至少终于可以做出这个决定。
裴春之从天台走下来,警察、家长、校长、领导、朋友、老师,所有人都到齐了。
她从衣服的内口袋拿出一张纸,她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
“签吧。”裴春之平和地说,“签在这儿。”
她想了想,又说:“是不是没有笔?”她找了一下裤子口袋,万幸,里面有一支笔。
陆林花和裴永明目瞪口呆,那张纸的标题是一号黑体,大得出奇,每个人都能轻松看清,标题是七个字。
“断绝亲子关系书”——
作者有话说:*昨天写一万字感觉脑子被掏空了,今天差点想请假,最后还是写完了基础的日更,但今天真没有加更了。明天可能又是万字,明天应该能把“战争”交代完。
*关于节奏,其实我自己写的时候感觉节奏差不多,觉得节奏慢应该是因为字数少……如果我万字更新的话看着就会连贯和紧凑很多。
*关于剧情:没错,小春假装跳楼实际上并不单单是冲着讨公道去的,逼着父母当着所有人面暴露真面目和断亲是另一个目的。
*感谢名单:说点啥呢的626瓶营养液(我去!)、笨蛋主人症侯群患者的127瓶营养液、二白的126瓶营养液、DDDDDUCK的110瓶营养液、非科学的表里一体的100瓶营养液、远韵纤薄的100瓶营养液、葳蕤草木的82瓶营养液、癸玲儿的80瓶营养液、梨韵茶香Amanda的65瓶营养液、榴莲六楼的60瓶营养液、山南敬血的50瓶营养液、w的50瓶营养液、橘子嬷嬷的50瓶营养液(节选)昨天超级多人送……!
第35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35 营养液6、7……
裴春之歪着头等他们, 然而陆林花和裴永明都没有动作,老警察看上去又要和稀泥,裴春之赶紧插嘴打断他:
“陆林花, 我恨你。”
裴春之说,风声猎猎, 她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不是你的玩物, 我不是由你掌控的东西, 从我出生到现在, 你从没有履行过抚养我的义务, 好在我也并不需要。”
“我不在乎你爱不爱我,也不在乎你可悲的自尊心。”
“——同样的, 我也希望无论我们过成什么样, 都不要再打扰彼此了。”
“我今年十二岁,但是我会养好自己的。2005年你生下的只是一个男孩,不是一对双胞胎。”
陆林花的脸上有一种细微的颤动,裴春之死死盯着她, 下一秒可能发生任何事情,被打,被辱骂,被抓头发……多年来的警惕心再次涌现, 陆林花果然动了, 她如同一只猎豹一样猛地扑了上来——但是这和去年那次不一样了, 周围人多得能把他们淹死,两个警察轻而易举地按住了陆林花。
陆林花的嘴里有细碎的骂人声, 裴春之面无表情,她把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拨到一边,继续用冷得刺骨的眼神望着母亲。
陆林花注意到她的眼睛。
她尖叫道:“我是你妈!”
裴春之摇了摇头。
“是你先不认我的, 就在五分钟前,别这么自相矛盾,陆女士。”
陆林花再次想要冲上来打人,然后被按住。不知道重复了几个回合,甚至裴春之都已经厌倦了,陆林花突然大声哭起来,她头发很乱,裴春之看不见她是不是真的有眼泪。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畜生啊!”
陆林花号啕大哭。
裴春之无动于衷,反而见猎心喜地把断绝关系书往前推了推。
裴永明突然说话了,“裴春之,眼里没有爹妈——”
差点把他忘了,裴春之分了裴永明一点脸色,微笑地说:
“抱歉,叔叔你是?”
裴永明被裴春之一句“叔叔你是”气了个半死,当即签下名字;又纠缠半天,陆林花最终签下了协议书,她看上去是气疯了,摔下笔,恶狠狠地走了。
裴载之等二位家长走了才敢出来,惊恐地看着裴春之道:“你……你真疯了!”
林如蘅把纸叠好递给裴春之。
“恭喜,但是小妹妹,这种协议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林如蘅说,“我刚刚没有泼你冷水,但也许日后他们还会缠上来——即使在并没有尽抚养义务的前提下。”
“那是以后的事了。”裴春之冷静地整理着资料,“我要的就是他们现在别再抚养了,”
林如蘅皱了皱眉,她看上去忧心忡忡,“可是你该怎么办呢?你——”
“我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姐姐。”裴春之微笑着,“我身上有了所有证件,明天,我应该就会去莲池租房子,等我把外婆也安顿好,我来请你做客。”
裴春之由衷地说:“谢谢你,姐姐。”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林如蘅帮她撇开头发,别到耳后。
“你才十二岁,租房子很容易被骗,带着外婆生活,并不如你想的那样简单。”
“也许很难,但不会比我刚刚做的事情更难。”
裴春之说,她侧过脸见证陆林花和裴永明骂骂咧咧地离开,他们似乎吵架了,互相指责,陆林花抄起了手边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打人。好几个警察围着他们拉架,围观的人也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们人生的几十年里,可能从没见过有人会这样疯狂地辱骂或打人。
裴春之走到裴载之面前,说道:“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不承认我是你的妹妹。从今往后,你可以享受独生子的时光了。”
“我……”裴载之忽然结巴了,裴春之等了他一会儿,耐心耗尽,转身欲走,裴载之忽然拉住她的手,颤抖道:“你认真的吗?你真的没开玩笑吗?”
“我都站上天台了,你还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裴载之怎么能这么天真?
裴春之看着他,忽然了悟陆林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孩子。她想要的大概就是裴载之这样:可以有一些小顽皮,可以成绩不好,但是循规蹈矩,不敢想象出格的事情,不记仇的孩子。
张钟子航几个人一直觉得裴春之是典型的乖乖女,连脏话也不肯说。但裴春之自己知道——她恰恰是所有人当中,最无所畏惧,最反叛的孩子。
沈星映、顾榕、张钟子航三个人站在墙边,如同俄罗斯套娃一样,一模一样地低着脑袋挨训。崔成光看上去气疯了,裴春之从没见过这个老头气得脑袋耳朵都红了的样子。崔成光旁边还有几个中年男人,全都穿着行政夹克套装,手上托着一个保温杯。
“这就是刚刚那个孩子?”
一个大叔打量她,裴春之装出乖顺的样子。
“哎呀,断绝亲子关系……想得出来的!”大叔苦口婆心道,“你才十二三岁,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父母做得再不好,那也是有他们的难处——”
“把孩子打进医院也是他们的难处吗?”裴春之打断道。
“造我和老师的黄谣也是他们的难处吗?”
“当着所有人把我的脑袋往墙撞、禁止我参加小升初择校、不乐意我上莲少班……这些也是难处的一部分吗?”
“四岁就把我丢给外婆,直到十二岁我还不知道父母的长相,与此同时我的亲哥哥却在他们身边长大……”
裴春之的声音越来越高。
“伯伯,你告诉我,这也是他们难处的一部分吗!”
大叔顿时偃旗息鼓,他明显被裴春之吓到了,另一个大叔出来打圆场,裴春之却不依不挠,继续道:“在我被打得要缝十几针的时候警察告诉我这是家事他们没法管,那么我断绝关系的时候,也请所有人都闭嘴,安安静静的——这也是我的家事!”
崔成光开口了,“老王啊,人家孩子刚差点跳楼,别说教了。”
老王讨了个没脸,另一个满头花白,戴金丝老花镜的老人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裴春之。”
“哎哟,这可真是巧了么,刚刚我们一路啊,都在夸你呢。你是今年铜州的高年级组华赛特等奖吧,英雄出少年啊,崔老师得意得要命,到处炫耀。”
裴春之微笑,冲这个更会说话的老人点头,“谢谢爷爷。”
“不敢当,我家那个要是能有你十分之一聪明,我得去祖坟那儿拜拜。”老人摆摆手,又说,“你刚刚说,你考上了莲少班?”
“嗯。”
裴载之傻乎乎地说:“莲少班是什么?”
沈星映一边被罚站,一边插嘴道:“莲池高中少年班。”
“那不是高中吗?”裴载之傻眼了,“你不是才六年级吗,不应该上初中吗?不上新安实验吗?”
裴春之说:“是少年班,意思就是,专门招收年纪比较小的孩子……”
“专门招收11至12岁的、表现出超常天赋的孩子进行专门培养,为中科大少年班、西交少年班等学校输入优秀人才。”
老人又开口了,他说话不紧不慢,令人一下就觉得十分专业可靠。
裴载之问:“这是谁?莲少班招生办的吗”
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裴载之更蠢的人了,但在场的人都被他纯天然无污染的傻逗乐了,老人哈哈大笑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地说:“那我可能要再厉害一点,我是铜州招生办的。”
裴载之还在晕,裴春之已经猜到老人大概率是铜州教育局的,职位恐怕不低。
老人温和道:“裴春之,你做的没什么问题,只是不正确,你明白吗?”
他在正确两个字上强调了一下,裴春之秒懂,他的意思是:她干得漂亮,但是不符合主流价值观,他也不能支持她。
崔成光道:“我会照顾好她的,她父母不乐意有这么优秀的孩子,我很乐意!”
一瞬间,裴春之说不出话来,她花了好大力气,克服自己汹涌的泪意,顾榕悄悄勾住她的手,裴春之调整了一阵,好不容易佯装平和地说:“谢谢老师……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我打算去莲池常住,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前段时间我已经在联系中介,明天我就去看房子。”
“我完全相信老师您的决心,我并没有不自量力,我所做出的一切决定,都经过我认真的考量——我肯定能做到。”
“从去年到现在,每个月两千元的补课费都是我自己劳动所得,没有拿我父母一分钱,我也可以坦诚,我赚钱的能力比每月两千更多一点。”
“已经麻烦老师您很多了,这一次,请让我凭借自己走出去。”
裴春之深深地鞠躬,崔成光伸出双手扶住她,好半天没有讲话,最终,裴春之听见头上传来一句淡淡的叹息。
“唉……小春。”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
*
走下文体楼的时候,沈星映一个劲儿的抽鼻涕,崔成光气得又开始打他脑袋,一边骂,一边脱衣服给外孙穿。
“对不起老师。”裴春之小声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崔成光说,“我年轻四十岁,要是我朋友发生这种事,我肯定也陪着坐天台,别说六楼了,十六楼也坐。”
沈星映大喊:“那你还骂我!”
“立场不同,我现在不是你朋友,是你外公!”崔成光破口大骂,“你最好一路上乖一点,不然我告诉你爸妈。”
沈星映顿时歇火了。
“居然干得出这种事……三个人一起请假,坐公交车到新安……”崔成光余怒未消,嘴上嘀嘀咕咕,只有裴春之被丝滑地绕过了。
“我们是有计划的!”顾榕据理力争,“我们把握到了关键证据,怕小春落下风,这才赶过来的!”
这倒是很新奇,裴春之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证据,睁大眼睛等着解释。沈星映掏出手机,给裴春之看聊天记录:
他们居然真的创了个企鹅号假装警察,去套何子昂的话!
裴春之大吃一惊,接过手机一翻,更是震撼:
这事儿,居然真的给他们办成了!
何子昂和沈星映假扮的警察对话了半个多小时,一开始何子昂还十分警惕,沈星映说出:如果你继续咬死没有做过这些事的话,我们会考虑去你家进行抓捕传讯。
哪有警察在企鹅办案的道理!可何子昂居然真的怕了!他虽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造谣,但开始求饶了,说了好些“叔叔别这样我们能在线上解决这件事吗”之类的话。
沈星映又逼迫了一下,何子昂最后便承认了自己涉嫌造谣,裴春之和谭老师的事情是谣言,他其实除了照片并无任何证据。
沈星映则功成身退,一套到话,就拉黑删除一条龙。
“你说,怎么用?”沈星映得意地问,“记录截图我都转发给你了。”
裴春之沉吟片刻,决定把这个记录和之前的视频一样,一起转发到各个群聊里。
她准备转发的时候才发现,她之前转发的视频已经造成了轩然大波。
班级群吵成一团自不必说,最热闹的是年级大群,预科班以外的班级学生吃了口大瓜,到现在还在热聊。甚至有热心同学,整理了裴春之视频中的“出场嘉宾”,理成“暗杀名单”到处乱发。
裴春之对视频中的所有人都毫无怜悯之心,何子昂的聊天记录照转不误。她刚把记录转到群里,就有几十个人冒出来回复她:
“抢沙发。”
“我靠!还有后续!”
“来了来了!”
“抢地板。”
裴春之等了一会儿,三十秒不到,已经有看得快的人带来前瞻战报:
“看完了,一句话,何子昂真是个畜生。”
“这么快?我才刚点进去呢。”
“预科班大队长何子昂造黄谣实锤,速来。”
“裴神牛逼。”
“裴神牛逼。”
“+1。”
“今天校门口的字幕滚动换成了‘恭喜我校裴春之同学斩获华赛特等奖’,有人发现了吗?”
“什么时候换的?毕业典礼开始前还不是这个啊。”
“据说因为裴神被人造谣,学校被教育局的人骂了,言尽于此,大家自己好好想想吧。”
“pcz家里真的没关系吗……”
“得多蠢才能问出家里有关系这种话??裴春之刚刚在天台断亲的视频我这儿还有呢,天台边估计还热乎着呢。”
“有小道消息说裴神被特招了。”
“@裴春之 裴神求解答。”
消息刷得飞快,加上许多表情包和复读,裴春之看得眼花缭乱。看见最后有人问她去什么学校,裴春之还是动了动手指,回复道:
“去莲少班了。”
群里的消息停了一秒,然后更加疯狂地刷了起来。
“莲少班是什么?”
“莲……这个字……该不会是莲池吧?”
“我丢,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莲池呢。”
“去搜了,真是莲池,而且还不单单是莲池——是莲池高中的少年班。”
“?”
“?”
“?”
“不是,我怎么突然有点看不懂中文了,我们不是应该上初中吗?”
“是我妈每次提到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然后进入癫狂模式问我什么时候能上莲高给她涨涨脸的……莲池高中吗?”
“不会真是吧?”
裴春之:“是的。”
“?”
“?”
“裴神,苟富贵,勿相忘!(抱拳)”
“裴春之!”
裴春之闻声抬头,是谭长松。谭长松简直是红光满面,仿佛喝醉酒了一样精神焕发。
“你真是这个!”谭长松笑嘻嘻地向她比大拇指,“哎!群里的消息,有学生转给我了,我……”
谭长松忽然又露出委顿的神情,他叹了口气,难过地说:“……是我太懦弱了。”
裴春之拼命摇头,“老师,你——”
“确实有我的问题,裴同学。”谭长松长叹一声,“你可能还太小,不理解编制内的为难。为了这份工作,我注定不能和别人无所顾忌地大吵大闹,之前流言传得最猛的时候,我考虑过要不要爆发,然后干脆辞职。”
他别过脸,低声说:“可是,我不敢。我孩子刚刚两岁,辞职,我连奶粉钱都交不上……”
“没事的老师,真的没事的。”
“你和父母断亲,你又能到哪里去呢?”谭长松忧虑道,“虽然我爱人非常相信我,也从来不相信流言,但如果我把你带回家,她肯定也会不开心……”
裴春之哭笑不得,赶紧把自己刚刚对崔成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谭长松听了,眼睛顿时瞪圆了,惊讶地说:“你是真有挣钱的渠道?不是骗人?”
“当然。”裴春之再次试图让他安心,“而且非常稳定。”
“……不违法吧?”
裴春之又好笑又无奈地说:“当然不。”
谭长松欲言又止地点点头,但目光显然还是充满了忧虑,他看起来远不如崔成光对她有自信。裴春之实在没办法了,掏出手机,给谭长松晃了晃浩大中文网的作者后台。
“写网文。”裴春之小声说,“现在稳定在日入三百五。”
谭长松眼睛瞪得更圆了,裴春之赶紧趁谭长松没看清书名的时候收回了手机,她可不想让自己的老师成为书评区的喷子中的一员。
“那岂不是……”
谭长松也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月入过万?!”
裴春之咳嗽一下算作默认了。其实不止过万,网站还有全勤奖之类的,零零散散加起来现在能有一万二三左右,交完税,怎么说也能过万。
谭长松的脸上渐渐失去了光彩,裴春之目送着他喃喃着“十二岁……月入过万……”等一些听不清的字眼走远了。
*
宋晓龙感到头痛欲裂。
他在大雨中跑了两公里:从新安小学到新实中的折返距离,一路上水和风都冲向他,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无数可怕的想象不停地从脑海里钻出来——他总是忍不住想象裴春之跳下六楼的样子,然后浑身颤抖。
嘴巴吸入大量的冷空气,使得从肺部到胃都紧缩的疼痛。宋晓龙冲到裴载之的学校门口,不给进,保安跟他扯皮,要填资料等老师来接。宋晓龙快哭了,他转身离开,从侧面的矮墙上钻了进去。
然后又是狂奔,他终于找到裴载之的教室,正在上课,宋晓龙冲进去,在一道惊雷劈下的同时大吼:“裴载之!”
裴载之正在睡觉,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宋晓龙知道自己一定很狼狈,但他顾不上这个了,他大吼道:“裴春之要跳楼!”
现在,事情解决了。
裴春之没有跳楼,她走了下来,还发生了那么多魔幻的事情,宋晓龙简直要怀疑这其实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巨著了。他哼哧着和裴载之坐在一起,裴载之看上去也吓得不轻,脸上仍然是一副空白的表情。
“裴载之……”宋晓龙抱着微弱的希望问,“你妹妹是开玩笑的吧?”
“……”
裴载之低声说:“裴春之那家伙,好像从来不开玩笑。”
确实。宋晓龙歪着脑袋想了想,当初裴春之说,她要减肥,要跑步,她就真的减下来了;她想好好学习,就成为了成绩最好的人;现在,她要离开这里,她也就真的做到了。
旁边突然传出一阵低低的抽鼻涕,宋晓龙侧过脸,发现裴载之整张脸埋在手上,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我没有妹妹了。”
裴载之忽然说。
宋晓龙说:“也不一定呢,也许她还会回来呢?”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宋晓龙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看上去温柔,好说话,平静,实际上心里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的目标跋涉,且从不为他人内耗。她温柔,勇敢,决绝。她不要他以后,就真的再也不理他了。
……就真的再也不理他了。
想到这儿,宋晓龙忽然悲从中来,整颗心好像泡发的青梅一样难受酸涩,他赶紧把脸扭过去,生怕被裴载之看见。脑海里,一个场景反反复复地出现——那就是陆林花来到学校逼问他们的那天。
如果他可以……坚持本心……不赌气去说那样的话……
过了好久好久,宋晓龙抬起头,发现裴载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出神地看着旁边的空地,因为裴春之,他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憎恨裴载之了。裴载之从一个讨厌的人,变成了“裴春之的哥哥”,后一个标签现在比前一个更重要。宋晓龙真想知道这是什么感情,他发着呆,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裴春之时,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被他爸爸扔掉了。
失去初恋的那天他才意识到这是初恋。
宋晓龙嚎啕大哭。
*
顾榕和张钟子航累得不轻,他们最终放弃了坐公交车,决定打车回家,奢侈一把。好在新安到铜州市也不算太远,打车五六十,两个人咬牙把企鹅钱包和微叉钱包凑一凑,总算凑得差不多。
沈星映看不过去,阔绰地资助了他们二十块,两个人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走了。
沈星映要等崔成光一起走,至于崔成光,似乎和那群教育局的人继续去视察了。裴春之问沈星映:“为什么你外公会带一大帮人过来?”
“可能是给你撑场面,也可能是那些人真的主动要求来的。”
“你这是说了废话吧?”
“我对他们的社交圈也不是很了解,这种事情也不会和我说。”沈星映坦诚道,“不过,我猜你可能要为这个事情愧疚,这大可不必,我外公今天除了因为我假装跳楼很生气以外,其他的时候都吃瓜吃得很开心。”
裴春之被逗笑了。她和沈星映坐在保安室里等崔成光出来,这个点,新安小学还在上课,照理来说不会有人进出,可居然,远处传来了清晰的讲话声,而且渐渐越来越近。
“……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问你我有没有和你讲过!”
“对不起妈妈……”
“你是有多蠢啊!我怎么会有你这样蠢的儿子……我把工作辞掉,一心一意培养你,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当上部门经理了,现在被你爸说黄脸婆,你也不争气,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了……”
“妈妈!”男孩哭起来,哭腔很明显,“别,别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有多严重?你一辈子都被毁了!处分从此跟着你一辈子……初中,高中,大学,所有人都能看到你愚蠢的小学干了什么。聊天记录和视频传得满新安都是……何子昂,你真的……”
那个母亲停下来,她也许也哭了。男孩哭得撕心裂肺,他们已经走到学校门口了,裴春之扒在窗户边,能看见两个人的脸。那个男孩就是何子昂。
“他妈妈居然是这种人。”裴春之感慨道,“难怪他整天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
“是那个造谣的人吧?”沈星映说,“死有余辜。”
“星星太邪恶了。”裴春之说,“不过,他确实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母子俩骂骂咧咧地走过,到门口的时候,何子昂侧过脸扫了一眼保安室,然后停住了步子,裴春之能看见他瞪大的眼睛,被他猛地一拉,何子昂的母亲也停了下来,不耐烦地说:“走啊!”
“……裴春之。”
何子昂喃喃道。
“裴春之?”
何子昂的母亲走过来,拉开保安室的门,看见裴春之,这个母亲的脸浮动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裴春之起了鸡皮疙瘩,她甚至有点不能分辨这种神情的含义,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了。
这个素不相识的母亲跪了下来。
“裴同学……”她抓住裴春之的裤子,毫无脸面与尊严地说,“放过我们家子昂吧……处分是要跟好多年的,他的档案不能有污点……算阿姨求你了……”
裴春之想把腿抽出来,何阿姨却更用力地扑上来,尖叫着:“不——不!你那么聪明,前途那么好,何必和我们子昂计较呢!我们给你道歉,给你钱——你还要什么?我可以给你走动关系,送你去铜实中……裴同学,处分真的太过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裴春之见抽不出腿,顿时无奈,只好冷着脸摇头。
沈星映冷酷道:“阿姨,请自重。”
何子昂泪流满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裴春之望向他,头一次觉得,这个总是意气风发的班长好像萎缩了一样,整个人瘦弱了一圈。
“走吧……妈妈……
“走吧……”
他小声呢喃着,“处分就处分了……给我留点面子,至少……”
他母亲用力地甩开他,然后大吼道:“滚开——我全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我脸不要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裴同学,你好好想清楚!你这样咄咄逼人,未来是会有报应的!”
红脸唱完,看来要开始做白脸了。裴春之有点无聊,她只继续微笑着摇头。
“走吧!妈妈——我求您了!”
何子昂大叫起来,他整个人扑在地上,看上去不堪重负,他母亲却更加癫狂了起来,晃动着手臂,大吼着:“废物,软蛋!你再努力一下呢,你不努力,怎么知道人家会不会原谅你?”
然后,她又转向了裴春之,大声地说:“裴同学,你只能去上新安实验吧?阿姨可以给你搞进铜实中,铜州实验,你知道那个学校的吧!整个铜州最好的初中,我有关系的!只要你松口……”
沈星映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阿姨,你搞错了吧?”
“裴春之已经考上莲池高中少年班了。”
裴春之忽然感到那只一直死死抓着裤腿的手松开了,何何子昂的母亲露出一张宛如熔蜡的脸,五官和眼睛,都一瞬间失去了神采。
“……莲池高中?”
沈星映温和地点头,十足有耐心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话:
“对啊,阿姨,你不知道吗?”
*
崔成光把沈星映接走了,裴春之冲他们招手,沈星映在车窗摇上去前,还一个劲地眨眼睛。
“拜拜。”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裴春之定了去莲池的高铁,现在就出发,晚上回林溪睡觉。等她到高铁站,企鹅上忽然收到了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消息。
“【瑶瑶不吃药】:老师,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有点奇怪。自从这个“瑶瑶不吃药”提出每周问题目的安排后,一般都是直接把题目丢到聊天框里,不会说这种话。裴春之等了一会儿,果然,瑶瑶不吃药又发了消息。
“【瑶瑶不吃药】:对不起老师,我有点乱……今天我家出事了,我,我没有人可以倾诉……对不起。”
“【瑶瑶不吃药】:我只是真的找不到人说话了,还有十天高考,我好难过。”
裴春之打字道:“怎么了?”
对面的聊天框显示,她输入又删除,修修改改了很久。
“【瑶瑶不吃药】:我父母可能要离婚了。”
“【瑶瑶不吃药】:今天我弟弟小学毕业典礼,一个同班女生差点跳楼,把我弟弟霸凌造谣她的视频发到了网上,并指认我父亲也参与了造谣……上面的领导正好今天视察,我爸的编制可能……我母亲知道后接受不了,现在还在吵架。”
“【瑶瑶不吃药】:对不起,老师,可能有点复杂……我……我很乱,说话也颠三倒四。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现在去考试,可能也根本考不好……”
“【春】:你是哪个城市的?”
“【瑶瑶不吃药】:铜州。”
“【瑶瑶不吃药】:怎么了吗,老师?”
她居然是李乔的姐姐。
裴春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居然没有太过震撼,只是由衷感慨了一番互联网的神奇。甚至,她觉得这仿佛是上帝递过来的一柄匕首,只要她随便说两句冷漠的话,她就可以轻松地把这个女孩毁掉。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活该你倒霉”、“哦,那又怎么样呢”……之类的话。甚至她现在已经不再做网课,即使她说这些话之后被李乔姐姐挂了,大家也大概找不到她。
裴春之握着手机。
“【春】:你现在要做的有三件事。”
“【春】:首先,整理好东西,带上手机,屏蔽父母和弟弟的所有消息;
其次,去学校住宿,一直住到高考结束都不要回家;
最后,暂时忘记他们的存在,无论他们离不离婚,都不是你能决定的,你只需要再坚持十天,一切海阔天空。”
“【春】:我今天比较忙,明天,我会为你录一整套的高中数学最后复习视频。如果你发现你在学校学不进去,也可以请假自习,我可以监督你,也防止你耽湎于不好的情绪。”
裴春之打完字,点击发送。高铁检票了,她即将踏上一个人去莲池的旅程。
即使她是李乔的姐姐,即使她是李明铭的女儿。
——她也衷心地祝她一切顺利。
金榜题名——
作者有话说:*非常紧张的码字时间因为回家的路上堵车了(国庆也很合理啊!)
*大家注意一下应该是九千字才对……刚刚才发现我第一次发布的版本少了三千字(擦汗)
*感谢名单:昨天626瓶营养液是发疯的杨桃的(补)、萆荔的211瓶营养液、littlewing的100瓶营养液、Anaudi的70瓶营养液、春日早的60瓶营养液、丁丁的50瓶营养液、偌伊岚的50瓶营养液、月入过万的42瓶营养液、安如意陶华的40瓶营养液(节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