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不行

    宋默蜷缩在被褥里,双颊烧得通红,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皮肤上。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出的气息灼热,说话间,鼻音尤为浓重。


    他也不晓得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他无故觉得温禾身上的气味很熟悉,像几年前他在另一个人身上闻见的那样,令人安心。


    亦或者,他只是想要一个人陪陪他。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他最后还是伸出手牵扯少女的衣袖。


    可是对方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看向被拉住的袖子,皱眉撅嘴,似乎很困扰。


    宋默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松开手,对着温禾说了一句抱歉。


    说完,他慢慢翻过身,把后背留给温禾。


    “?”


    温禾看着宋默的后背,莫名觉得大魔头好像有点委屈。


    不是吧,他在委屈个毛线啊?虽然修道之人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不会脱一层皮。但是!她还没谈过恋爱呢……上次那个吻是事出紧急,这一次没理由要抱他吧?


    宋默闭着眼,脑袋昏昏沉沉的,呼吸又浅又轻。


    忽然,带有少女馨香的手落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两下。


    宋默睁开眼,却没有回头。


    下一秒,柔软的衣袖轻巧地蹭过他的脸颊,落在眼前。布料上还残留着浆洗过后皂角的味道和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温暖干净。


    “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虽然我俩成过亲……不过那也是假的。所以,男女还是授受不亲。抱就算了,你要是想我留下来陪你的话,袖子可以借你。”


    温禾满意咧嘴笑,能想出这种办法,她可真是天才。


    人生病时,自然是格外脆弱。况且魔头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想要人安慰,也是正常,正常。


    柔软的布料覆盖在面颊,痒痒的。


    宋默怔怔然。


    温禾手都要举酸了,催促道:“快点呀,你要不要啊?”


    手指颤了颤,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截衣袖。


    温禾见状,放心坐在脚踏上,头松松地倚靠在床柱。


    良久,她听到宋默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子,低低的,含糊地说了一声谢谢。


    “没事儿。你今日患病,说不准是我爹那副药的功劳。真要算起来……父债子偿,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不是应该的。


    宋默阖眼,喉咙里堵着一团苦涩,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世间的人,自私又重利。他们的贪欲如同无底的深渊,只会一昧地攫取与掠夺。父母,手足,爱人……只要价码合适,有什么是不能背叛的?


    温禾听不到宋默心里的声音。在她的角度,少年身上盖着厚厚一层被褥,还是冷得直发抖。


    于是温禾站起身,想去再寻一床被褥来。被人紧紧抓在手中的衣袖反拉着她往床边倒,重重跌在那副滚烫的身躯。


    宋默方才已有倦意,惺忪地睁开眼,半是疑惑半是探究地看着温禾。


    温禾咬着下唇,很是愧疚,“我想给你再找一床被子……”


    “没事,用不着。”


    温禾呼出一口气,坐下。像安抚一只淋雨的小兽,轻轻隔着被子拍宋默的脊背。


    以前她生病的时候,师父就会把她抱在怀里这样安慰。然后她能睡个好觉,不管是多么严重的病,睡醒之后就不难受啦。


    当然,她也有私心。她要让宋默喜欢上她才行,多点温柔小意,刷刷好感总是没错。


    不知拍了多久,身上的手停止了,轻轻搭在宋默身上。他对这种照顾不太习惯,以至于一直保持清醒。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望着温禾。


    少女伏在床边,发丝散乱地铺在昨夜新婚的红色被褥上,面颊红润,呼吸匀长,睡得很是香甜。


    宋默盯着看了许久,直至他困惑地抚上胸口。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像只初生莽撞的雀鸟,扑棱棱展开翅膀横冲直撞。


    是因为高热么?还是……因为她?


    这个念头突然窜出来的瞬间,就被他迅速压下去,合上眼回想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不可能,他要去栖云山找紫净仙君复活她。离开熊虎寨后,他与覃元宝就再无瓜葛。什么一拜天地,夫妻对拜都是算不得数的。


    对,算不得的。


    ……


    覃争义派人请来的大夫,姓李名全垚。


    叫这名字,据说是因为李大夫自小身体虚弱,被当时的大夫断定活不过十五。可父母爱惜子女,总是期盼他能长寿,于是访一老道为其取名全垚,指望他祛病延年,福寿康宁。许是这老道确有颇深的道行,李全垚磕磕碰碰,病病殃殃地活到了中年。只是身子骨仍是不大健朗,坐在马背上被熊虎寨的土匪搂在前头,一颠一颠地颠上山,感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不等他颤巍巍地从马上爬下来,热情的熊虎寨兄弟恭敬地喊了一声“李大夫”,然后未经过他同意,便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像抱孩童似的抱下马,稳稳落地。


    “李大夫,跟俺来这边。”


    “诶——”


    李全垚手脚发软,慢腾腾挪着步子跟上去。


    “李大夫可要给俺们少当家刚过门的夫婿仔细看看,哪有人刚成亲就病了呢,也忒晦气了是不?”


    李全垚点点头。


    他与熊虎寨的人交情不错,昨日少当家娶亲,覃争义还特地遣人送来一壶好酒,算作同乐了。


    等会把脉的时候,他也替少当家掌掌眼,看看这新婿能不能行。


    木门被推开,熊虎寨兄弟且站在门口,李大夫独自一人迈步而入。


    温禾和宋默还睡着。


    李全垚抱着药箱走近,少年警觉地睁开眼,撑着身子坐起,皱起眉头不大高兴地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嘘。”


    李全垚点头,没说话,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指了指宋默的手,示意他把手腕露出来给他。


    宋默伸出手放在李全垚从药箱里拿出的软垫,后者瞟了一眼软垫之下还在熟睡的少女。


    这一瞟,恰好看见二人十指相扣。


    李全垚收回眼神,专心给宋默把脉,却忍不住想:不是都说这新婿是抢来的么?怎么看上去,小夫妻感情挺好的。难道强扭的瓜也挺甜?


    “好了么?”宋默压低的气音里带着沙砾般的哑。


    李全垚想得出神,经宋默一提醒才回过神来,慌乱点头,“好了,好了。”


    收起软垫,从药箱里拿出麻纸写药方,边写边叮嘱:“虽是普通伤寒,但也仍需留意忌食肉腻,不要过度劳累。我这上山来也没带够药材,我且写下药方,等会托人带着方子来山下医馆找我拿药就成。”


    “轻些。”


    温禾觉得耳边有人在说话,睫毛轻颤,动动手指,睡眼朦胧地支起身子,乌黑的头发垂落肩头。手里汗涔涔的,她低下头茫然地瞥见与宋默交缠的手指,睡意骤然消散。


    他们什么时候十指紧扣了?


    指尖几不可察地僵硬,温禾悄悄抽出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问李全垚:“大夫,他身体怎么样?要不要紧?”


    掌心空下来,宋默感觉空落落的,手指合盖轻轻摩挲掌心,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温禾的侧脸。


    “醒了?”


    李全垚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突然有些奇怪,点点头回道:“只是伤寒,按时服药多休养一些时日就能好全了。少当家,不必太过忧心。”


    温禾起身,拿起写完的药方,“多谢,我送您吧。”


    温禾提出要送送李大夫,本是想借此机会去找覃争义,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宋默送去栖云山。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宋默去栖云山后,仅用了两年便成了紫净仙君的首徒。此后才过了一年,就犯下弑师杀友的恶行。


    趁着宋默努力学习的两年,她要去抓紧收集三种材料,淬炼出可以克制他的东西。


    温禾在脑海里安排得十分妥当,李全垚出声打断道:“少当家。”


    “嗯?”


    “你这新娶的夫婿,元气耗散,五内俱损,更兼神思郁结,志意消沉。定要好生调养,时刻保持心情舒畅。”


    温禾不大相信,疑惑道:“有这么体弱么?”


    李全垚摇摇头长叹,“有些病,不是身上的,而是心上的,心病更是难医啊……”


    轮到温禾沉默了。


    她确实没看出来宋默身上有什么毛病。四肢健全,神色如常,除了有些消瘦和生性不爱笑,一点问题都没有嘛。每天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可是成魔后他也这样啊!


    温禾心内腹诽,面上还是点头说是,承诺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屋舍内光线昏暗,桌上躺着一张用料极好的信笺,边角微微卷曲,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合拢。


    覃争义静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目光却停留在墨黑色字迹上。


    他不识字,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上头是什么意思。


    温禾进门时,便看到覃争义对着这张纸眉头紧锁,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轻声喊他,“爹。”


    覃争义听到女儿的声音,立马把信折起来,收进怀里。


    “怎么了?囡囡。”


    温禾走过去,坐在覃争义边上,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是谁惹你不高兴啦?”


    “不是……”温禾摇摇头,犹豫了半晌,开口道:“爹,你要不还是把宋默放了吧。”


    “宋默?”覃争义刚想问这是谁,一拍脑门想起来,“哦,你那个新过门的男人啊。咋了,囡囡你不喜欢他啊?”


    “也不是。”


    温禾把下巴搁在桌上,“我就是觉着,咱们这么强抢民男不太好吧?”


    “咋不好了?”


    “哎呀,这传出去多难听啊,我还要抢男人才能成亲!”


    覃争义摸摸鼻子,“可是咱们是土匪,本来就是抢来抢去的嘛。”


    靠,说的好对。


    温禾托着腮愁眉苦脸,总不能直接告诉覃争义,你的亲女儿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现在这副身体里换了一个人,变成我了吧。而我来到这具身体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多年后会危害天下的一个邪恶大魔头,还天下太平。


    这话说出来,她铁定要被当成疯子抓起来。


    思考片刻,温禾摇晃覃争义的胳膊,一通撒娇:“爹,你就把他放了吧,这样真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


    覃争义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词。


    他突然恍然大悟,抽出被温禾抓住的手,提起放在角落的大刀,嘴中念念有词:“不行,不行。他丫的,老子就说了小白脸空长一副好皮囊,一点用都没有!”


    “光长腿了,不得用!”


    站在门口,掂量了一下大刀,冷哼道:“没用的东西,看老子不宰了他!”


    这爹怎么这么虎啊!


    覃争义的背影走得又快又急,气势汹汹的像头虎豹。温禾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裙边追出去,崩溃大喊:“爹,你别去了!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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