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倾想笑。
赵瞻这些年,类似的话对他说了不下十遍。
他眼里涌出泪珠,清澈、圆润的一滴泪,从素白的脸上滑落,洇湿了赵瞻的指腹。这幅样貌,若只说是我见犹怜,还少了几分动人心弦的神韵。
一旁的沈廷琛垂着头,余光瞥见容倾泪眼婆娑的神态,睫毛颤抖了一下,心里竟生出一丝“果然如此”的释怀——这般的会装可怜,也难怪盛宠十年、恩泽不断。
容倾自然不知沈廷琛心里的嘀咕,他跪在地上,举起双手,轻轻握住赵瞻捏着他下颌的手,像只做错了事、前来撒娇的猫儿,抖着声音道:“臣有罪,不该行事孟浪,妄自揣测圣意……”
“圣意?朕有什么心思……需要你来揣测?”赵瞻似乎不为所动,只一昧看着容倾,语气甚至含着一丝笑意。
容倾泪道:“五殿下年轻气盛,今日若是任由两位阁老那般申饬殿下,万一言语间有个冲撞,或是阁老们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传出去,伤的不仅是殿下的颜面,更是天家的体统……臣一时心急如焚,方才偕越了。”
他张口闭口不提军饷一事,更不提漕运盐务,只拎着方才的事说道。无他,若无赵瞻的纵容,他也不可能在这些事务上插手颇深,而沈廷琛的弹劾,无非是给了赵瞻一个敲打他的由头。
危险的是他请走了二位阁老,与赵珝私下见面。
“臣当时想,万岁爷慈父心肠,必是不愿见父子之间生出嫌隙,更不愿让外臣看了不快。臣蠢笨,心想不如由臣这个奴才出面,先胡乱支应过去,把事情揽下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要打要罚,关起门来自然是陛下您说了算,总好过……好过在旁人面前,失了皇家的分寸。”
他说得真切,泪水涟涟,眼尾和鼻尖都哭红了,雨打桃花一般的薄红,看得一旁的沈廷琛不动声色一皱眉。
——避重就轻。
该扯的事一个不答,不该说的事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到底就是为了脱罪。
沈廷琛斟酌着开口道:“陛下……”
谁料赵瞻只是回头瞧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沈廷琛见了那眼神,心中一凛,便知今个儿要坏事。他久出外任,尚且不擅长揣摩圣意,一份弹劾,反教容倾胡搅蛮缠,化解了去。
也罢。
这时,赵瞻发话了。他的指腹上移,压住容倾因哭泣而分外艳红的唇,淡淡道:“好一张巧嘴儿,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朕素来晓得你最爱看热闹,是真去解围,还是去给五郎再添一把柴火的?”
说罢,松开了容倾的下颌,或许是用了力,留下了几道红痕。容倾兀自落了一会儿泪,随后以头抵地,哑声道:“臣该死!臣愚钝!臣只想着为万岁爷分忧,却办了坏事……请万岁爷重罚!”
泪珠儿滚落,他垂下湿润的睫羽,呢喃道:“只求万岁爷不要对臣失望……”
声音虽小,一旁的沈廷琛却听得一清二楚。沈大人胸口一阵发闷,他平生最恨这等巧言令色之辈,偏偏容倾做来,一派情真意切,明知这人是演的、眼泪是假的,心却忍不住偏过去。官场上,玩弄权术之人数不胜数,或摆弄权力,或交换利益,能把“人情”玩出花样的,确实少见。
沈廷琛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了。
暖阁寂静无声,赵瞻仍垂着头,端详着跪在地上的容倾,轻轻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回你的雍园闭门思过,罚三个月俸禄。”半响,赵瞻神色浅淡开了口,“至于沈卿的折子——”
皇帝看回沈廷琛,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其上所言之事,交由三法司按规矩办事。容倾,你需全力配合,若有半分隐瞒或阻挠,朕决不轻饶。”
“臣……谢主隆恩!”容倾磕头谢恩,再抬头时,眸子里一片冷漠,黑沉沉地瞥了一眼沈廷琛,唇角微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沈廷琛瞧见了,也不过淡淡一颔首。
梁子总归是结下了。
接下来,见招拆招,各凭本事罢。
……
“闭门思过?”
长乐扶着容倾上轿子,闻言神色一紧。
“督主,这……”
“不打紧的。”容倾倒是一脸无所谓,他上了暖轿,松泛地窝进软垫里,“闭门思过么……正好忙了大半个月,回去也歇息歇息。”
“好。”长乐放下帘子,笑了笑。
一路晃回雍园,容倾在轿子上浅浅睡了一觉。下了轿子,便见驯鹰的老番子对着海东青吹口哨,那只海东青扑腾着翅膀,羽毛飘落,发出一声悠长的尖啸。
“如何了?”容倾问老番子。
老番子笑道:“能捕猎了!”
容倾挑眉,叫人抓了几只耗子,丢进园子里,命令道:“□□,去!”
那海东青如离弦之箭,残影一闪,一起一落,覆满白羽的粗爪一张一握,已然擒住耗子,飞回容倾的跟前。它叼着耗子,歪着头看向容倾。那耗子已经被咬死了,脖颈处赫然一道血口子,滴滴答答掉着血。
场面着实有几分血腥,猛禽便是猛禽,对待猎物依然残忍,把几个围观的小内侍吓得不敢乱动。
“好孩子。”容倾伸出手,顺了顺海东青的背羽。他额角一抽,抚摸着手中的猛禽,掌心之下是海东青磅礴的生命力与野性。他莫名想起赵珝那日驯鹰的背影,腹中忽而一阵绞痛。
他终于想起值房里赵珝高大的身影……
容倾直犯恶心。
他从未想过和赵珝做那事,他承认自己私底下混乱不堪,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坚守。他将赵珝看作是亲人,既然是亲人……怎能如此轻易地睡了?
登时连赵珝送的海东青也不愿再看一眼,他蹙着眉尖,捂住口鼻,胃里翻江倒海,喉间沤着一口血,对长乐道:“去拿药来……”说到一半,又想起那药的副作用,难受得腰都弯了起来。
长乐见状,心急如焚,连忙上前把他抱起来,步履匆匆,送他回到小楼二层安置。
容倾脸色惨白,歪倒在榻上,赌气道:“我不想吃药,把它拿远点……”
那药不是好东西,长乐自然也不愿意容倾多吃,人本就病着,还得被迫做那事儿,岂不是纯粹来折磨容倾的么?他只得叫了容倾自个偷摸养的江湖大夫。大夫说是操劳过度、一时气血不足,开了几服温补的药方子。折腾半日,容倾的脸色方才好转起来。
他躺在榻上,盖着一床的锦绣绸缎,像躺在一座冰冷而华丽的坟里。有风徐来,他侧过头,发觉窗户被长乐打开了。外头是瓦蓝瓦蓝的天,浩渺高远,小楼前的花树仍是枯寂的,不过枯枝上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在碧空下格外醒目。
浓烈喧闹的春日似乎不远了。
长乐伏在他的榻边,正用象牙梳给他梳头。光亮顺滑的乌发,洋洋洒洒铺满了床榻,如同一匹上好的黑色绸缎,冰凉丝滑,有几缕从榻上滑落,在地毡上蜿蜒……长乐梳罢容倾的头发,弯下腰,往容倾的枕下塞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容倾虽意识昏沉,仍察觉到了异常,他偏过头,乌黑的眸子看向长乐。
长乐笑笑,又从枕下取出来,展示给容倾,原来是一块玉符,只小半个手掌大,雕刻着千手观音像。
“奴婢去大兴隆寺求的,说是护国大师开过光。督主,奴婢晓得您不信这个,但奴婢信……奴婢……我听闻观音菩萨有千眼、千手、千相,哪怕分一眼给咱们督主,也是好的,说不定哪一日病就好全了,督主欢喜的事也全成了。”
长乐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十分虔诚。
“……世上有千千万万人,观音菩萨哪里顾得过来?”容倾有些无奈。他是不信这东西,甚至若要算他的罪业,那可是数也数不过来,神佛又如何庇护?但他盯着那块玉符许久,忽而握住长乐的手,轻声道,“算了,你放着罢……多谢。”
他枕头下便多了一块玉符,和那块刻着“平安喜乐”的玉佩紧紧挨着。
“你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容倾又困了,整个人在榻上蜷缩起来,很小很小的一团,乌黑的长发四散,像要融化了一般。
长乐并不拒绝,他翻身上了榻,掀开被子,轻柔地抱住了那具瘦弱的身子。他让容倾靠着自己的胸膛,嘴唇贴在怀里人的额头上。他是个阉人,不能文,武功还算可以,但依然什么也做不了,能给容倾的,好像也只有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拥抱了。
他们紧紧相拥睡去。
……
赵珝快要郁闷死了。
他使了个法子,乔装打扮,带着那个小内侍阿六,出了皇城,秘密前往明春楼。
这小内侍嘴多,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烦得赵珝脸都要笑僵了,心中烦乱不堪。于是他问阿六:“你之前在哪儿伺候?”
阿六道:“当然是在大佛堂啊!”
大佛堂里的和尚性子温和,导致里头伺候的小内侍都不大懂规矩。赵珝不信也得信,阿六这个性子,首先就不可能是容倾手下的。
要是容倾手下出来的……
容倾可没闲心养个碎嘴子小孩来取乐。
不过他倒是觉得阿六好玩,便带回了乾东五所。
轿子走到一半,忽而停下了,前头传来争吵打骂声。赵珝烦躁,掀开帘子瞧了一眼,原来是某某家中有悍妻,而这人又想纳妾,两口子从家里头一直打到了街上,闹得四处都是看笑话的人。
阿六也探出个头,这十岁出头的小孩老气横秋道:“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殿下,您瞧瞧这些人,痴男怨女——”
“闭嘴。”赵珝冷冷道。
阿六摸摸鼻子:“哦。”
赵珝纳闷:“你一个佛堂里长大的小阉人,从哪里得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阿六骄傲道:“学别人说的!虽说奴婢不能传宗接代,但以后也能讨一个漂亮的宫女姐姐做菜户,殿下,您可得为奴婢做主啊!”
赵珝被这小孩几句话戳中了伤心事,脸色一沉,让轿夫换了条路。他闭目养神,一路无话,脑海里满是容倾的脸、眼泪和身子,任凭阿六噼里啪啦一顿说,心绪纷杂,总算熬到了明春楼,睁开眼时,已恢复平日里的模样。
明春楼乃百年老字号,素有北直隶第一酒楼之美誉。但见楼阁飞檐斗拱、藻井彩绘、朱漆雕栏,期间食客往来如织,笑语纷呈,一派风流气象。赵珝对繁华熟视无睹,领着阿六,沿着琉璃百景梯,一路上到二楼的某雅间。
阿六平时话多,但嘴可严实了,乖乖站在阴影里,目送赵珝走进雅间。
雅间里已有了几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一脸风霜的辽东总兵吴怀英。这人平时与赵珝似乎有几分生疏,私底下竟然出乎意料的熟稔。
赵珝摘下斗篷,神色严肃,收起了用来伪装的散漫,长眉微压,语气威严道:“你们安排得如何了?还有,沈廷琛怎么突然弹劾起了容倾?”
